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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全宇宙最好的你 黄周

3211年9月,模拟冬季温,古地球博物馆。

“周先生早,”博物馆的接待笑容可掬地同周泽楷打招呼,“还是去53号展厅吗?”

周泽楷点了点头,一如往常,沉默地跟着接待,基因ID卡完成了临时授权,一辆通往53号展厅的悬浮接驳车停在了他面前。

古地球博物馆与首都星存在的时间一样长,零漏洞的基因识别系统、人工智能体贴而精确的问候、悬浮车迅疾而安静的速度并没有取代最初建馆时的人工接待制度。

毕竟从各种意义而言,人类本身,是无法被取代的。

建造它的是第一批拥抱星辰大海的人类移民。他们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颗蔚蓝的母星,又眷恋不舍地带走了无数属于地球的纪念,动物、植物、山石、海水、书卷典籍、传世名作……来自古地球的文明碎片,延续着古老的光辉。

更像一个见微知著的世界。

53号展厅里,交叠的空间里铺展着古地球时代引以为傲的物理成就——他们立足于古老的土地,仰望着浩渺的星空,无法对抗的引力也好,弹指转瞬的光阴也罢,什么也没有能够阻碍星辰大海的未来。

周泽楷与这里的一切兀自相熟,在他年幼的时候,它们以资料与解析的形式,充斥着周泽楷父亲的工作室——对于古地球学家而言,这些是过去待燃的希望,也是如今未熄的荣光。

哪怕迁移到了茫茫宇宙,人类对于古地球——神秘的古地球力场的探求也从未终结。

关于力场的一切,如何建造,如何使用,并没有被古地球的移民带到卫星群——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

因为残缺,所以珍贵。

而在经年累月跋涉了无数光年的回忆里,对古地球一无所知的年幼的周泽楷唯一能够看懂的,不是古地球时代最伟大的战役、最辽阔的藏匿,更不是关于力场的只言片语,而是一份经过了翻译的婚书。

“蓝雨大道12号”的手写字,在无可奈何中磨损,又被珍而重之地还原。

周泽楷站在53号展厅的角落里,眼前是脆弱将碎的旧迹,与他相隔着绝对真空,也隔着遥远时空。

而他正要踏上遥远时空的漫长征程。

2037年6月,盛夏,荣耀大学主礼堂。

黄少天在轮椅上翘着二郎腿,一面啃蛋饼,一面指挥着推轮椅的卢瀚文:“小卢你没吃饭是吗,赶紧的跑起来跑起来,打起精神,年轻人可不能这么虚,迟到了文州会弄死我们的!”

不仅被抢走了早饭,还要被迫做苦力的卢瀚文气喘吁吁:“黄少,喻前辈只会弄死你,我是安全的!”

黄少天享受着在轮椅上风驰电掣的快乐,与飞散了一路的蛋饼碎屑,十分脸大地说:“怎么会,他根本舍不得,弄死我了他上哪儿赔广大人类未来的希望们一个充满魅力的我?”

卢瀚文于脸皮与嘴皮两样征途上,到底还是略逊一筹,闻言险些给黄少天这番大言不惭的谬论惊得怼飞了轮椅——真是好悬才擦着护栏总算安全上了主礼堂的无障碍通道,总算没车到山前出了车祸,让黄少天功亏一篑地上了天。

黄少天的演讲从毕业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一直延长到了三天后。

期间受到莘莘学子、人类希望对于相声与理想的“安可”请求,场面一度失控。

总算黄少天本人于言辞一道上天赋异禀,愣是从单腿蹦跶着上台,讲到了行走自如——他刚好轮到毕业典礼隔天去拆石膏,因此拆完了兴致勃勃给石膏签了个名,又带回礼堂里,继续给本校的外校的行业内的凑热闹的围观群众们展示并现场抽奖。

在最后一次漫长的公开演讲的末尾,荣耀大学最年轻的物理学天才用咎由自取地沙哑着的声音说:“不要忘记我们的星辰大海,人类的宇宙未来。”

3211年12月,标准室内温,首都星总统府。

周泽楷进来的时候,冯宪君正对着铺满办公室的空间图出神。

这也许不怪他——空间图里的鳞次栉比的卫星足以劫掠掌权者的注意力,高分子结构的地毯不仅能撑接住所有的声响,还反馈着沿途走过时逼真而造作的痕迹。

就像虫族舰队沿着外层工农业卫星留下的硝烟轨道——那些湮灭在极致明亮的光线里的星球,不再是无关痛痒的遥远恒星,那上面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理应自由的生命。

事态毕竟刻不容缓,周泽楷只在门后站了片刻,便沉默穿过一簇立体而逼真的卫星空间图,站到了冯宪君面前,军靴的跟轻轻一靠,带着有分寸的力量。

冯宪君回过神来,看向了眼前年轻而英挺的轮回舰长。

周泽楷已经穿上了轮回舰队的制服,宽肩窄腰,长腿束在军靴里,在文职人员往来的总统府里尤其醒目。

然而足以让整个首都星驻足欣赏的轮回舰长,将要踏上的却是不知去程,亦不知归途的险道。

光阴的消亡也好,时空的变迁也罢,仍然有人要为人类存亡力挽狂澜,为星辰大海负重而行。

周泽楷踏上指挥舰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如今是我,从前是谁呢?

将人类最后的希望送进宇宙的人,是否遗骨尚存?

他不知道。

2037年11月,深秋,蓝雨大道12号。

“黄少黄少,不要放弃!我觉得你还可以再抢救一下!”肩负着人类未来的少年如是说。

黄少天瘫在沙发上装尸体,想潇洒地摆摆手,却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一串喷嚏打断了。

也不知道深秋时节里,哪儿来那么多炙热的爱情——仿佛年纪轻轻已经在脸上写满了注孤生的黄教授刚刚参加完本月的第四场婚礼,还不幸被新娘抛错了方向的捧花击中面门,呛了一嘴的花粉,眼看着就得与各种意义上的纸巾相伴余生了。

卢瀚文在这个时候,尚未理解注孤生与黄少天之间需得要细数大几百年的孽缘,一脸天真无邪地对着前辈狠狠捅刀子:“只要黄少你在学姐们面前多一点宽容,少一点废话,不要因为那么一丁点,就一丁点的错,就追着人家数落到天荒地老,想跟你结婚的女孩子只多不少。”

黄少天先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问:“这又是哪儿来的名言?”

卢瀚文卖起队友来十分娴熟,毫不手软:“郑轩前辈说,女孩子是不会喜欢话唠的,哪怕话唠青年才俊,前途无量,”话说了一半,还无师自通地一转眼珠,补充道,“男孩子也不会喜欢的!”

黄少天更加注孤生地总结道:“呸,物理学的错,那是普通的一丁点的错吗?是吗是吗?小卢同学我告诉你,那是你错过的一整个世界……”

年轻而睿智的学者刚要带着后辈长篇大论一番,来自研究所的电话却闯了进来。

他一面接通,一面仍在注孤生的话题里意犹未尽:“还有你黄少未来的对象至少也得是全宇宙最好的,哪儿这么容易找……”

在这个时刻,他尚未知晓自己一语成谶。

预言了弹指一瞬的光阴,与夹缝生存的时空。

3212年1月,战备节能温,轮回舰队。

周泽楷从浅眠里醒过来,觉得周身多了点凉意。

有点像很久以前,他在父亲用以培育古代植物的花房里,午睡醒来时的错觉。

江波涛的通讯从舰桥接进来,全息投影精确地落在周泽楷办公室的沙发上。

周泽楷:“……”

同样年轻的副官好整以暇架着二郎腿,一副惬意的已然自由飞翔了的表情:“小周醒了?记得加件衣服——我们已经离开‘安全区’了。”

从虫族卷土重来至今,联盟的实时布放尽管时不时要被攻破,反复被填补的缺口也仍然寄托地人类的希望——至少在安全区里,倘若民众愿意,仍然可以装聋作哑醉生梦死,在气候恒定的人造卫星上,在虫族舰队的炮口下,无能为力地生活。

文明形态的距离让抵抗看起来如同徒劳,然而千年前生活在古地球时代的人类尚且能够力挽狂澜——这一段几乎如同谣传的历史总能让颠沛流离于茫茫宇宙的弱小文明重燃起新的希望。

而当似曾相识的对峙重新占据人类的视野,轮回舰队悄然离开了镜花水月似的“安全区”,独自执行人类迁移至今最遥远的秘密任务。

他们要经由已经废弃的跃迁点,重返时空之外兀自寂静的古地球,寻找力挽狂澜的最后希望——让人类在第一次虫族侵略中幸免于难的古地球力场。

比古地球时代的人类多拥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的研究者们断言,古地球力场不过是一套庞大到足以覆盖整个古地球大气层的光学迷彩,无甚辛秘。

然而就是这样一套光学迷彩,却让手无寸铁的人类自虫族舰队的包围中逃出生天,绵延出新的文明,以成就数百年后的宇宙移民。

战备状态下,舰内的光线不甚明亮。

周泽楷打开屏显,连上了舰桥的视区。

舰队面朝的方向一片黑暗,间或的一点星光是遥远的恒星最后的绚烂。

而在他们身后,虫族舰队的又一次进攻开始了,他与同胞之间,相隔着无数的光年,即将如同古地球与卫星群之间永恒存在的时空。

生命凋零如无声焰火,苍白璀璨,消亡在宇宙辽阔的怀抱里。

年轻而沉默的舰长将一切都印刻在眼底,然后微微欠身,轻触全舰队通讯。

“接近荒原跃迁点,各单位休眠待命。”周泽楷近于温柔地说。

2042年1月,凛冬,地球防御研究所。

黄少天依次穿过三道防护门后,忙不迭地把身上厚重的防护服扒了下来,一仰头灌下去大半瓶矿泉水。

郑轩有气无力地冲他抱了抱拳:“黄少,你可真拼,进去了整整十个小时啊,要不是生命体征一切正常,我们都做好抬你出来的准备了。”

黄少天随意摆了摆手,潇洒又疲惫:“那必须的,”他瞥了一眼与隔壁生命科学的“老弱病残”们,“我们物理学的男人绝不轻易认输。”

人生总是充满意外,譬如黄少天在平坦规整的蓝雨大道上摔断的腿。

而当他尚且认为自己仍然拥有漫长的生命,以拥抱无尽的未知时,来自宇宙深处的危机却毫无征兆地悄然迫近。

主脑指挥下的虫族文明,高杀伤力的射线武器,比任何一部黄少天略有耳闻的科幻电影的开头都要猝不及防,于是漫长又短暂的人类文明,便像是高维空间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即将步入覆灭的无人问津的终途。

黄少天重新穿好厚重的冬衣,又仔细戴好围巾。

司机低调地将他送到路口,激愤的人群照例填满了蓝雨大道的每一个缝隙,熙熙攘攘地奔涌向尽头的首相府。

生存的争执,死亡的恐慌,见缝插针的宗教喧嚣尘上,荣耀大学的旗帜被践踏进脏污的积雪,科学、艺术、星辰大海,在夹缝生存的现实里黯然失色。

属于地球的凛冬,已经近在咫尺——只剩下一个匪夷所思又遮天蔽日的狂妄设想,在宗教与科学交织的战火里,在遥不可及又坚不可摧的敌人的注视里,渐渐成型。

黄少天缓缓呼出一口精疲力竭的白气,氤氲了眼前陌生的蓝雨大道。

他收回落在苍穹之外的视线——曾经让他梦寐以求的远方,如今铺展着令行禁止的悬殊外敌。

如今人类筹谋所为的一切,是苟且偷生,还是螳臂当车?

他不知道。

3212年1月,休眠温,荒原跃迁点。

无论是舰内,还是通讯里,都已经安静如周泽楷最喜欢的状态。

他习惯沉默,不仅是寂静总能让他专注,也许还有一点所言非人的倦怠。

从地球移民经过荒原跃迁点,来到如今人类定居的遥远星域,这个最为古老的跃迁点已经荒废了数百年的光阴。

然而宇宙里的时间毕竟是缓慢的,古老得足以进地球博物馆安享晚年的跃迁设备仍然能够使用,周泽楷设置好跃迁线路,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手动对接——老古董为人诟病的劣势之一,拉开了休眠仓。

然而跃迁速度比他意料的要更快一些。

仅仅是一个瞬间,跃迁点与古地球之间被折叠的时空便将他淹没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任何一个从荣耀军校毕业的人都不会陌生。

扭曲的时空会带来一些崭新的、陈旧的、迫近的、遥远的光阴,却不会撕裂完整的个体。

周泽楷平静地抬眼,只见面前激起了一道细小温柔的漩涡,像是拟态花园里穿过梧桐树冠的阳光——它们落在捧着戒指的年轻人头上、身上,为他胸前鲜翠欲滴的玫瑰染上一层招摇的金边。

一场来自古地球时代的婚礼,却没有掌声,没有观众,甚至没有新娘——

来自遥远时空之外的舰长饶有兴致地走近两步,轻轻触摸到摇曳的虚空。

而神色如常的新郎像是早有所料,又惊喜得像得到了全世界的珍宝。

他朝他伸出手。

玫瑰掩映下,流动的光阴在一枚足够熟悉的校徽上轻轻停留,又一闪而过。

周泽楷略一晃神,指根上多了一枚戒指——闪耀着穿越过无数光年的银芒。

时空悄然收束,跃迁点外,是蔚蓝色的美丽星球,正对归来的游子敞开温柔的怀抱。

2048年4月,早春,休眠仓。

黄少天难得穿了一身正装。

他混迹在荣耀大学里的时候,很少有必须要穿正装的时候,最轻狂的那次毕业典礼致辞,因为石膏的缘故,穿的甚至是可以迁就石膏的运动裤,不像个早年能言善辩如今肩负起万家灯火的物理学家,更像是蓝雨大道的梧桐树还没有被极端主义者祸害得面目全非时,树荫里晨跑的民众。

后来他秘密效力于地球防御研究所,终日与厚重的防护服为伍,不见天日的试验场与狰狞凶悍的虫族样本一并包围着他,巨大的地下空间被铅壁谨慎地区隔,不仅没有能让树影斑驳、鲜花盛开的阳光,空气与水也始终透露着一成不变的疲倦。

在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不啻白日梦境的力场是否能够瞒天过海,也没有人知道倘若一切归于战火,承载着人类最后希望的旅行者号能否在所有生灵的掩护下,独自拥抱星辰大海。

黄少天短暂的一生里,统共穿过两次正装。

第一次他将从来都随手塞在口袋里的工牌排干净灰,端正挂在胸前,回答了一个举重若轻的问题。

第二次他在西服的口袋上别了一枚校徽,一朵玫瑰,花瓣上的露水熠熠生辉。

他手里是婚书与戒指。

覆盖了他即将戛然而止的生命的梧桐树影,提早告别了蓝雨大道12号的窗棂。

而他仍然将在这里,与所有时空里,最好的爱人喜结连理。

时空隧道会为他而开吗?生活在未来的人会接受他的爱意吗?

他将自己归纳为物理学丰碑下的沙砾,却又犹不灰心,妄图证明人类将从困境里挣脱出崭新出路——倘若有人回应他,回应他磅礴的祝福、盲目的爱意与古老的希冀,那么是否说明,在很久以后的星辰大海,仍有人类的一席之地?

下一刻,空气如同缀满了露水的梧桐叶,轻轻一颤——

虚空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犹疑着停在了他面前。

年轻的新郎几乎屏住了呼吸。

与他的发梢一并颤抖的空气恢复平静,而他握在手里的戒指消失了踪影。

黄少天在原地安静了很久——像是把这辈子所有的沉默都透支了。

他想起来人生中第一次被拘束在严整的正装里时,回答的那个问题。

“尊敬的黄少天阁下,您选择与地球力场共存亡,还是在星辰大海中绵延出新的希望?”

休眠仓催促着他,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他辉煌的生命即将暂停,在漫长的光阴里等待死亡,亦或渺茫的希望。

而他用如此珍贵的光阴写下连接了现在与未来的婚书——

致全宇宙最好的你:

我将在蓝雨大道12号,

等待久别重逢的拂晓。

希望与你共度余生,白头偕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