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tra Life（下）
周泽楷从道具栏里拿出钥匙，插进锁眼里。 设计得与钥匙一样夸张复古的房门应声而开——里面却没有任何酒店房间里该有的布置，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加密传送阵。 虚拟世界的一切再逼真，总归也无法还原出一切现实里的细节，也切实地证明了某些人毕竟只会嘴炮，并且还嘴炮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传送阵外出乎意料的，并不是什么一言难尽的场景，不过也尚在情理之中——尽管轮回内部已经背着他讨论出了一堆夜雨声烦可能选择的场景，并且因为无法得出一致的结论而委派孙翔带着诸如“电车痴汉”、“夜勤病栋”之流的限制级猜测来找他“共商大计”，周泽楷在把一叶之秋扔进竞技场的同时，还是觉得夜雨声烦此人应该符合自己对他一贯的印象——纯情而怂。 纯情而怂的夜雨声烦挑了一个荣耀里所有人相当熟悉的场景。 巨大的荣耀女神雕像下，是规整的赛道，起点线后错落排列着各种蓄势待发的赛车。从最普通的四轮跑车，到安装着各种锋利武器的改装车，一应俱全。高度惊人的重型车乍看之下，简直像是跑错了片场的工地起重机，还有些不按常理出牌的座驾——悍然无畏“肉包铁”的机车中间，甚至还混进来一辆眼熟的共享单车。 周泽楷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欣赏了一圈藏得很深的彩蛋，慢吞吞地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尾端走。 无论如何，这里是世界任务里障碍赛的起点，夜雨声烦只会在队伍的最后。 就像他们第一次碰面时那样。
障碍赛刚解锁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在赛程中看见终点。 大部分人甚至坚持不到东方明珠倒塌，再菜一点的，连出发后第二个弯道上方，蠢蠢欲动的重庆地铁都无法避开。 时势造英雄，而英雄们各显神通——在论坛里盖高楼讨论通关攻略的，满世界收集高级道具升级座驾等级性能的，组好冲锋团保持阵型听从指挥的，还有剑走偏锋试图骑着折叠自行车去搭乘轨道交通二号线的。 以及混迹其中浑水摸鱼，对终点无甚兴趣，只想一路走一路“舔盒”的非主流玩家。 周泽楷刚接触障碍赛那会儿，“舔盒”阵营的代表夜雨声烦正被论坛里的“正义之师”挂到飞起——或者说，要不是夜雨声烦技术太好，嘴炮太屌，恐怕这群暗搓搓捞死人财的家伙还不至于这么显眼。 周泽楷踩着点到赛道起点时，前边已经挤挤挨挨地排满了车，不过这没什么，障碍赛开始十分钟之后，还没主动退赛或被动清零的玩家们只会嫌赛道太空旷，以至于BOSS们眉头一皱，就能发现底下狂奔着的小猫两三只并不简单，进而扑上来干掉他们。 障碍赛人满为患，周泽楷走到队伍末尾，才终于找到了一个空位，而它之所以是空位，多半是因为隔壁的位置上盘腿坐着个舌战群儒以一当十的话痨。 他在空位上激活了装备栏的车，小跑张牙舞爪地趴在了地上——胆敢开没改装过的车下场的，不是来来回回就那几个的熟面孔高玩，就是屁都不懂的荣耀新手。 因此周泽楷刚刚在驾驶座里坐定，就感受到了来自隔壁的目光，炙热得如同在看久别重逢的初恋。 周泽楷手里一停，回想起刚才围观群众们七嘴八舌透露出来的信息，“人性缺失”、“道德沦丧”、“蓝雨毒瘤”、“剑客之耻”——哦，论坛上天天人工置顶的帖子里腥风血雨的男主，赤贫到连汽油都买不起的夜雨声烦。 障碍赛里座驾昂贵的新面孔，大概在这位眼里，跟行走的金库没什么差别。 周泽楷慢吞吞地偏过头，跟传说中的贫民窟高玩对上了视线。 然后他犹豫了一小会儿，从道具栏里拖出来两罐子汽油，拎在手里推开车门，端端正正地放到了夜雨声烦面前。 夜雨声烦：“……” 围观群众：“……” 所以他们的第一次碰面，真要说起来，最为接近的场面大概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与地头蛇丐帮舵主之间的交锋。 所幸双方颜值在线，加点滤镜与情歌，好挂在B站上挣点儿硬币——颜值翻车也不要紧，快手欢迎你。
夜雨声烦果然在老位置上蹲着。 他恐怕是吸取了当年的教训，没再给周泽楷做他金主的机会，远远看见了脚步不疾不徐的神枪，便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指在虚空中划了几道，将装备栏里的座驾扔到了他占据着的车位里。 这人不仅自己跟当年无甚区别，一辆破破烂烂的旧车开了好几年，要不是他跟兴欣快修厂关系不错，大概放眼全荣耀，也没什么手艺人吃饱了撑的，愿意帮他折腾这么一辆古董车。 大衰退时期硕果仅存的DMC-12有一个比型号更动听的名字——“回到未来号”，在荣耀里作为隐藏副本的彩蛋掉落，起初很是惊艳了一把初来乍到的玩家们，甚至掀起了一阵怀旧热，只是随着世界任务的解锁，玩家们对于装备的要求越来越高，除了情怀一无是处的DMC-12便渐渐退出了舞台。 只有看起来十分穷困潦倒的夜雨声烦仍然开着它四处招摇。 周泽楷自然知道夜雨声烦与DMC-12之间的漫长故事，只是从前他并没有赶上怀旧狂潮，因此多少缺了点切实的认知——当他被夜雨声烦按在掀开了宽敞车门的驾驶座里，他才终于有点理解了所谓的夜雨声烦式的浪漫。 这大概就是夜雨声烦开着这么一辆车障碍赛里“舔盒”，会被掐出八百里地的原因了。 执着地绑定着DMC-12的夜雨声烦，与猥琐小流氓做派的夜雨声烦。 两者之间恐怕差了点儿赤贫而单纯的浪漫。
眼下黄少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周泽楷心里的形象几乎已经定格。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场面——高冷倨傲的一枪穿云衣裤半敞，躺在他再熟悉不过的驾驶座里，朝他张开双腿的场面——实在有点让他把持不住。 黄少天这才模糊地意识到，他与轮回枪王之间，恐怕不只是一个漫长的互相得罪的宿怨，其中或许还有一点几不可察又唾手可得的执念。 空旷漫长的赛道，此起彼伏的杀机，地动山摇的节奏，咫尺之遥的终点。 以及终点前急流勇退的一枪穿云与夜雨声烦。 黄少天的确没想到，看起来相当无害的生面孔非但游刃有余地通过了重庆地铁与东方明珠，甚至还能跟得上第一梯队的速度——等他好整以暇舔了一路阵亡玩家爆出来的“外卖包”、“快递包”，终于想起来关好戳在车顶上的车门，打算认真跑完下半程时，刚一抬头，就看见小美人那辆显眼的小跑猛地提了速，在避开BOSS武器的同时，也冲向了下一个急转弯道。 那弯道不仅角度很大，地面上还结着冰，弯道外侧毫无遮挡，只有被BOSS踩出来的深坑。 照这个速度，对方不是就地阵亡，就是弃车退赛。 黄少天一口气提在了喉咙口，连虚扶着方向盘的手指都跟着紧了紧，下一刻却又陡然松懈了下来——只见那辆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小跑精准地一拉车头，尾翼甩出了一个极为漂亮的弧度，银亮的火花盛开在轮胎与冰面之间，险峻而招摇地擦着悬崖边沿漂了过去。 整个过程沉着冷静，一气呵成，要不是匆匆想起来了出发前那两罐汽油的耻辱，黄少天几乎要给他鼓掌了——几乎，毕竟他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又看戏似的一耽搁，一眨眼，那道被BOSS砍出来的贯穿了赛道的裂缝便横亘在了他面前。 黄少天飞快地拨转了车头，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冲上了岔路上翘起的断桥，DMC-12沿着陡峭的上坡冲向了半空，跟着车门与尾翼各自调整了角度，短暂地彰显了片刻“回到未来号”的浮夸，便又准确地降落到了主赛道上，将地面的裂缝与狂暴的BOSS一并扔在了身后。 然而遗憾的是，无论是拥有师承毛子的漂移技术的轮回枪王，还是孔雀开屏似的骚包着的蓝雨剑圣，最终都没能穿过重重障碍走到最后。 拔地而起的高达高高举起光剑，牢牢坚守在终点之前，背后是满园盛开的玫瑰。 察觉到悚然危机的夜雨声烦只来得及将油门踩到底，堪堪阻拦住一枪穿云的车。 红白蓝三色的机甲在阳光下闪耀着正义的光芒，让强大又弱小的玩家几乎有种擅闯神圣之地的错觉。 理直气壮的外来者，是否有资格惊扰伟大的沉眠的灵魂？ 若有似无的疑问像一粒未知的种子，深埋心底，等待盛开出独一无二的花。
直到这一刻，黄少天才终于觉得当年沐浴在高达光影里的花种，有了点细微的动静。 无论是无数次寻访里终于得到的谜底，还是在他身下痛苦又愉悦的一枪穿云，都让他有种拨云见月的餍足。 又或者一枪穿云这个游戏角色，早在那支微热的枪管隔着衣角布料，隐约触碰到他的时候，便已经与周泽楷这个名字绑定在了一起，让他无言，让他雀跃，让他踌躇，让他激烈。 理应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赛道，可以回避所有危机，可以从出发线开始后退，可以抵达真正的终点。 宿怨与执念与向往无甚区别。 他嵌在周泽楷身体里，摸了摸对方滚落了汗珠的脸颊。 周泽楷刚刚在细微而妥帖的冲撞里舒展开紧蹙的眉，无意识地偏过头——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样子——在他手心里轻轻蹭了蹭。 黄少天再次很没出息地颤了颤。
鉴于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更为亲密，周泽楷不得不切实地体会到了他过于诚实的反应。 他指根上仍然套着那枚来自夜雨声烦的复活戒指。 这场面让他在陌生的快乐里多了点错觉，他像是凭空坐拥了一座档案馆，无数个场面平铺直叙，迫使他逐一想起与黄少天的过去。 障碍赛起点的车队末尾，初来乍到的新人车手与制霸论坛的赤贫高玩，相隔着玩笑似的两瓶汽油。 冰面与悬崖的一线距离里，心跳声与转速盘交相掩映，后视镜里是缓缓收起敞开车门的DMC-12。 终点之前一马平川的赛道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激荡，庄严的玫瑰园既像是生人勿入的领地，又隐约鼓励着他的前行。 神出鬼没的DMC-12阻挡住他的去路，紧跟着，神圣的机体俯瞰着蝼蚁，光剑划下难以逾越的深渊。 他加入轮回公会，与蓝雨遥遥相逢在混乱星球的不同角落，又一起穿过折叠酒吧旁的传送点。 他开始长久逗留在折叠酒吧，他以为留住他的是虚拟世界里千杯不醉的酒。 直到很久以后才幡然理解昼夜晨昏的分割线上，独自浪漫的剑客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他走进过荣耀档案馆，走进过创作者的生命里，他的童年，他的怀念，他的玫瑰花蕾。 他也想就此走进另一个人的生命里，与档案馆不同的是，它不应该对外开放——他的旧车，他的荒诞，他的浪漫，所有的彩蛋都是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周泽楷在凹陷的驾驶座里将自己撑起来一些，按着夜雨声烦的后颈，迎着他情欲未歇的气息，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黄少天站在空荡荡的车位上，看着周泽楷利落地换掉了一片狼藉的衣服，重新将荒火碎霜绑到腿上，莫名有点茫然。 大概是极度满足之后陡然降临的空虚渗透了他。 周泽楷三两下便又变成了冷漠倨傲的枪王，像是片刻也不愿意在这里耽搁。 黄少天习惯性地盘腿坐了下来，像是要用血肉之躯填满这片安静而混乱的“停车场”。 他有很多话想跟周泽楷说。 你冷不冷饿不饿想你的心情好忐忑，疼不疼爽不爽线上搞完线下还有没有机会。 无数的光阴与烂梗在他神奇的脑回路里跑马灯，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你的时间有多贵？” 他像一个食髓知味的金主，时隔许久，终于一脚踢翻了当初那两瓶遭瘟的汽油。 又仿佛是那杯浸着钥匙的酒悄悄洒在了原地，浓郁的香气渗透进呼吸里。 周泽楷掀起眼皮看了看他，沉默地走过去。 长靴包裹着的笔直的腿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一个轻描淡写又极为郑重的吻落在他唇上。 像是花蕾之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即将盛开的动人颜色。 “取决于，”周泽楷在极近的距离里镇定地说，“你想怎么浪费。” 黄少天在扑面而来的荒诞与认真里，切实地觉得自己要飞升了。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重拾自己足以傲视荣耀，在周泽楷面前却很少有发挥余地的语言神技，周泽楷便已经干脆地站起身，召唤出了传送阵。 “终点见。”周泽楷说。
璀璨的传送光芒里，一枚眼熟的戒指被随意抛了过来。 黄少天下意识接到手里。
Extra Life。 创造者：一枪穿云。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