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as

《家教》by 展乱乱 酒馆里人声喧天,三五吆喝中夹杂几句你言我语的高谈阔论,偶尔还有两句不干不净的斥骂。这没关系,做生意就得要热闹。酒博士高举着盘子在人群中穿梭,耳边的斥骂声却逐渐压过了其它声音。先是“哎呦”一声惨叫,接着“咣当”倒了把凭几。酒博士心疼地去扶,身前匆匆擦过一道黑白影子,紧接着整个人挨了一脚踹。“他妈的滚!好狗不挡道!”裴东来一脚踏出门外时,耳后飞过来这句怒骂。 不过他无暇回头关心那位算是因自己遭罪的酒博士了,再多呆一刻还不知那帮纨绔要纠缠到什么时候。论打架现在自然已经不怕,可论被家里那两位知道…… 他心虚地一夹马腹,马儿哒哒地向尚贤坊奔去。 春眠不觉晓。一梦方醒时窗外天光早已浸透竹帘,被帘缝切割成丝丝缕缕滑进枕边人铺散的红发上。他睡眼惺忪地在面前高墙似的后背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准那只结实的肩膀,扶着它半撑起身,低头时亲吻便稀里糊涂地砸了下去。尉迟真金圈住他的肩一个翻身,红脑袋径直埋进平实的胸膛。“嗯。”被他含住右侧的乳首,狄仁杰好歹清明了点,手指在掌下红发中胡乱穿插。“痒。”他咯咯地笑了起来,闻言尉迟真金变本加厉地用胡渣蹭起那方软肉,直蹭得身下人笑出颤音。出征从戎一场,他这胡子都长得比以往急躁了,刮了几遍都没刮干净。“几时了?”尉迟真金折腾完这一枚乳果,问。 “辰时……有三刻了吧。”狄仁杰懒懒地说。换在往日哪会赖到现在,可反正今日无事,兼之一别数月俩人都将对方想念得紧,尉迟真金应付完二圣后更是恨不得住在狄仁杰家里。昨日又是半晚颠鸾倒凤,何时睡去的都不知道。“我记得圣上今下午要在上阳宫设宴。”尉迟真金道。 “是啊。”狄仁杰轻轻掀起帘子,撞进来的阳光刺得他赶紧松手。“是个好天。下午我们不带东来去了吧?” “怎么了?” “他又不爱去那种地方,再说今天太阳大对他不好。”虽然天后时常让尉迟真金带裴东来进宫瞧瞧,但今日这太阳,想来他不去天后也会理解。 “哪这么娇气,你也太惯着他了。”尉迟真金不以为然道。有太阳打好伞就是了。他见狄仁杰不语,一拍他的脸,笑道:“你不写了‘庭中奇树已堪攀’么,得让我看看他长没长本事吧。” 狄仁杰脸微红,被裴东来看到就罢了,没想到给这家伙也发现了,一瞬间他愈发觉得彼时的自己像个闺中思妇。“还好意思说,回来几天了你也没跟东来好好聊聊。”狄仁杰把他的脑袋从胸口上推下,但一转身又埋进他怀里。“他都被你放养了,哪有心思跟我说话。”既是主动投怀送抱,尉迟真金便心安理得地分开他的腿。狄仁杰犹豫一刹,还是顺从了。昨夜的激烈抽去这一双长腿的大半力气,现在也只能绵软地挂在男人腰上。“都这么大了,我再管那么多……呃啊!”清瘦的身子一弹,早被捅搅熟软的穴道轻松吞入了那根火热物什。只是上来便进这么深到底让人撑不住,狄仁杰不由得揪紧了被子搂在胸前。“嗯……我也不知道他,想什么,管多了反而……啊,你给、给我轻点!”他恼得扑了尉迟真金一下,但被对方一下接住手。男人的吻顺着白皙的手臂一路滑至唇边,堵回那些不专心的言语。这时候竟敢提别人——哪怕那小子是他和狄仁杰看着长大的。“嗯啊……好深啊……”狄仁杰喃喃着偏过头,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没多久的眼睛又陷入迷离。尉迟真金掰过他的脸,这样他眼中就只有自己。挺身相撞时身下传来黏腻的水滋声,伴着狄仁杰软糯的呻吟。平素稳重冷静的大理寺卿在自己身下承欢时,总会融化为水,叫人沉溺。 可惜偏有人要不识好歹地打破似水柔情。“阿郎,呃,许尚书有礼相赠上将军。”几重屏风后,传来仆人的声音。 许尚书?许圉师?狄仁杰屏住气息,可随之而来的冲撞顶得他差点哭出来。他惊恐地瞪着尉迟真金,对方一脸不闻不问地举高他的腿,拔出稍许又尽数旋入。如此居高临下正好能欣赏到狄仁杰这处吞吐自己的地方已撑成可人的娇红色,沾满润液的褶襞在反复抽送的欺压下一张一合,仿若缀露而绽的花朵。噗滋。纵然隔着重重屏风,狄仁杰也觉得这羞耻的声音几乎要传出屋外。他羞怒交加地咬着被子,想蹬腿踹尉迟真金却无处施力。他甚至怀疑这家伙之所以突然换体位,就是为了故意让他看清那根粗鲁进出自己硕大物什。“呃,阿郎?上、上将军?”仆人犹疑地唤了几声,却不知床榻上的主人刚被一顶到头,胀热的穴道里骤然灌满红发男人的液体。“让他在外面稍候。”尉迟真金抚去狄仁杰脸上的眼泪,哑声哑气道。 “回上将军,许尚书说还有事在身,放下礼物便先走了。” “拿进来,放在堂子里就行。”他慢慢退出这具疲软的身体,俯身衔住身下人的唇瓣。狄仁杰不情不愿地咕哝一声,软绵绵地咬了他一口。 裴东来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师父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他师娘腿上,中衣凌乱地敞着,露出精壮的胸膛。狄仁杰持着一把小刀给他刮胡子,长长的黑发披在身后,又顺着榻沿滑下几缕。见到裴东来进来,他冲他笑了笑。“去哪了?”尉迟真金闭着眼,问。 裴东来当然不肯说实话。“出去溜达。” 尉迟真金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狄仁杰。狄仁杰拂去他脸上的胡渣,对沉默的少年道:“下午换身正装,咱们去上阳宫赴宴。” 下午的上阳宫宴裴东来知道,不过是从那几个纨绔子弟口中得知的。想起为首者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裴东来咽下一口恶气:“是。” “等会儿。”他刚要走,尉迟真金叫住了他。“外面那根月杖你拿着,下午带去。” 裴东来走后,狄仁杰问道:“你给他那个干什么?”明明是许圉师送他的。 “许圉师不是留话说下午有马球赛,正好让东来给二圣露一手。” 当谁都跟他一样爱出风头,也不问问人家乐不乐意。狄仁杰心中哀叹,嘴上却不好多说。好在裴东来学过打马球,且他师父教导有方,小小年纪马术水平已经了得,真要上阵也不怕。“我听说许尚书的大儿子回来了?”他岔开话题,道。 “许自然,他还有脸回来。”尉迟真金又哼了一声。许是因为他乃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许圉师对这个长子溺爱得要命。就连他因打猎误伤人性命都想方设法地给压下去,结果纸包不住火,先是李义府就此事大做文章,后有许敬宗给他夸大罪名。同僚排挤加法不容情,许相公只能自食苦果,在虔州相州过了几年贬谪生活。后由于政绩出色又被召回来当户部尚书。奈何他这溺爱儿子的习惯改不了,又是求情又是走关系,好歹保住了这个大儿子。没两年许自然也从流放地回来了,走在路上依然鼻孔朝天,年将而立却不建功业,又和当年一样领着洛阳一帮无所事事的贵公子们斗鸡走狗,到哪出手都阔绰万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个在户部当老大的阿耶。“你可看着点东来,别跟那帮臭小子学坏了。” “东来不用我操心,你打仗那会儿他刀法一日都没落下。” “练功归练功,跟这不是一回事。我看他野得很,连去哪都不说。”尉迟真金蹙了蹙眉,“许圉师那老糊涂,教出这种儿子带坏风气。” “人家送你这么多好东西,嘴上积点德吧。”狄仁杰细细地刮去他唇上一层红毛。许圉师自知包庇事发后自己不受人待见,回京后与同僚交往都是加倍的小心谨慎。对尉迟真金这种平时跟他说不上几句话的,一听出征回来都要送点礼。“又不是我求他送的。反正东来不准跟那些小混蛋学。” 狄仁杰掂了掂刀片,弹去上面一层碎渣:“要是不小心学了呢?” “嗯,那我就找你算账。” “怎么?” “肯定是你惯出来的。” 狄仁杰一拍他的脑袋,抽腿起身:“下去,不伺候了。” “哎哎哎这还没刮完呢……” 春半上阳花满楼,洛水穿宫处处流。 早知二圣挑好了日子要开宫宴,宫人们提前拾掇好了甘露殿前的场地。当今天后爱花,圣人便吩咐人在新垒的高台边堆满了这个季候盛放的姹紫嫣红,粉桃白杏芬芳拥人,中间夹着零星几枝朱砂梅,便又在群芳中点起一抹艳丽。连附近穿宫而过的洛水都沾染了香气,天后可不谓不满意。不过今日的重头戏并非赏花,几个给使现在还在检查场地,以防哪块地儿忘了泼油又扬起尘。随着弦鼓声起,给使们连忙溜出来,换那一队队曼妙身影入场,扬帛振袖雪萦风,折腰旋足莲破浪,直引得座上赞叹纷纷。 看官们光顾叫好,谁都没注意座上一道沉默的黑白身影。列座拥挤,打伞不方便,裴东来戴着宽檐的帽子,身上包了一层严严实实的黑,色调阴沉得与这大好晴日格格不入。眼下没人注意他,他却注意到了旁人,对面眯着一双眼色眯眯打量舞女的年轻人正是那许自然,还换了件连珠纹的新袍子,不过脸上的伤一时半会可遮掩不掉。他眼睛一转,愕然发现离许自然不远处正坐着裴家大人,旁边正襟危坐的是家里的小叔。裴家大人也瞧见了他,仓皇转开了视线。 裴东来深吸一口气,低头抚摸着手中的月杖。许尚书送给师父的这根月杖外包一层薄铁一层牛皮,牛皮上还镂着几排对鹿,握在手中沉稳不滑。“去,给你师娘送去。”尉迟真金把一碟点心推到他跟前。 裴东来转了转眼睛,放下月杖端起碟子走到狄仁杰身边。“师,呃,寺卿,给。”在外头自然是不能叫师娘的,可师娘叫久了也叫不惯阿耶,裴东来只好称呼官职。狄仁杰将点心推回他跟前:“你吃吧。” 没等裴东来再开口,正座上的圣人便拍了拍手,于是舞女们翩然退下。裴东来聚精会神地竖着耳朵,听见他提议让尉迟真金上场才放下心来。谁知那边的尉迟真金抱揖一礼,道:“恕臣无状。陛下方才所言参赛者多乃少年,以臣的年纪上场,只怕会被说以大欺小。” 圣上扶着胡子哈哈一笑:“那卿可能举荐个替你的人。” “好说。”裴东来寒毛倒竖,预料中的雷一劈就劈在头顶,“就让我那徒弟给陛下露一手看看。” 裴东来迅速看向狄仁杰,对方接到他的眼神求救,仍报以温和的微笑。“别怕,打不赢也没关系。”他拍了拍裴东来的手,温声道。 这根本不是打不打得赢的问题。裴东来换上青色球服,甩着尉迟真金转送给他的月杖想。对面以许自然为首的红衣队大摇大摆地检验着太仆寺送来的马,时不时嗤之以鼻。偶尔几次目光接触,他都能看清那纨绔头子眼中的不怀好意。小肚鸡肠的贼竖子。他在心中默默骂了一句跟尉迟真金学的粗话。一枝桃花悠然落下,被他甩动的月杖打成一片乱红。少年抬起头,看见一张俊丽容颜。女孩怀抱一把新鲜的桃花,对上他的目光后她脸上浮起一层不知是羞是恼的红,连忙向天后坐席躲去。 鼓点声起,红衣队的许自然一马当先,首挥一杖击中球身。球如流星腾入半空,划出一道精彩的弧线,弧尾一点正要落进另一个红衣人的杖头,忽然落势骤止——随着轻轻一声“啪”,裴东来勾球前扫,流星滚起一道劲风,直奔前方青衣球手而去! “妈的。”许自然暗骂一声。本以为那一球能进自己人手里,谁知半路又是这小子搅局。他拍马上前,旁边无论青红都忙不迭地给他让路。另一边裴东来瞪着那枚从队友杖下骨碌滚走的马球,骂人的话几乎滚到嘴边。不过眼下来不及,他一夹马腹催马冲向那枚失了方向的圆溜目标。鼓声咚咚如心跳,那朵八瓣宝相花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尉迟卿这徒儿马术了得啊,看来你教导有方。”圣人抚着胡须,欣慰地望着赛场上意气风发的身影。裴东来胯下那匹白马他曾见过,是出了名的慢性子,好处是走得稳,坏处是怎么鞭挞都不肯多加一点速。如今在这少年的驾驭下竟若一道雪白闪电,在场上驰骋纵横如入无人之境。“陛下过奖。”尉迟真金扬起唇角,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狄仁杰,然而对方正凝着眉关注赛场。 几句话的工夫,场上赛势再度生变!原离裴东来不过半步之遥的圆球被人一敲,擦着马蹄骨碌滚向后头的许自然。“你他妈……”裴东来生生扼抑住喷向队友的恶言,黑眼睛几乎甩出刀来。“打歪了。”队友红着脸闪到一旁。裴东来没时间与他计较,掉转马头去追许自然。对方压着那枚球,见他冲来竟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来啊!”许自然回马带球,大喝一声“驾!”一匹枣红骏马势如破竹,杀退两侧队员直冲向球门。被挤到两侧的红衣队员没有闲着,打马上来拦截紧追不舍的裴东来。少年人看到那群光骑着马原地打转的队友,眼神猛然一沉。 他一掣马缰,白马抬蹄长嘶,对着前头一个红衣人重重踏下!那人慌忙躲闪才没被踏成肉泥。一群胆小如鼠的跟屁虫!少年心中痛骂,许自然胜券在握的得意完美解释了队友们接二连三的失手与踟蹰。惊险一幕让观众连连倒抽冷气。少年帽檐下的黑眸阴冷如刀,许自然只感觉身后一凉,仿佛被冷刃穿心,下一刻凉的就成了面前——青衣白马乍然突闪,球似星,杖如月,骤马随风直冲穴,距那金宝莲花门只剩区区几步的马球“倏”地冲上天空,反向砸入青衣球队!“接球!”裴东来怒吼道。 座席上涌起浪潮般的欢呼,许自然两眼发红,竟催马直向裴东来撞去。奈何少年无心与他争斗,一心冲向那枚淹没在乱蹄中的马球。“拦他!接球!”许自然嘶声大吼。裴东来冲入马群,握杆横扫,弯头月杖挟风厉厉,逼退一干众人。尉迟真金微微眯眼,这分明是使刀的架势。 “可了不得啊,这是要打起来了。”一旁几个命妇小声私语道。确如她们所说,球场上此时杀气凛然,疾驰骏马带起狂风已经扫落了好几层花瓣,又将它们践踏成泥。青衣队员瞥见许自然阴黑的脸色,知情不妙,飞起一杖重施失手的故技。球如一箭突发冲向许自然杖底,然而擦过白马前蹄时,少年人侧身一倒,势若坠马,再次引得众人倒抽冷气。许自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前头那根月杖便勾球一甩!一圆流星脱月而出飞旋破空,八瓣宝相花影重叠,于半空幻化绽放。裴东来踩紧马镫,提身正坐回鞍。“好!好啊!”圣人抚须大笑,闻者纷纷附和赞叹。尉迟真金嘴角扬得越来越显。狄仁杰勉强配合欢呼的浪潮笑了笑,但脸上很快又被忧虑所覆盖。 不出他所料,欢呼声仿佛一个信号,急速扭转了场上战局。马球飞得过高,没能向前多远便落了下来。裴东来正待再打,马身忽然狠狠震了一下,他来不及扯缰,另一侧又传来震动,差点震得他滑下鞍。青红交杂的身影环绕眼前,而原先盯紧的目标再度被乱蹄淹没。“嗖”的一声,宝相花球腾出人群,却是从红衣人杖下飞出奔向球门。裴东来下意识地起身接球,身子刚一离鞍,胯下白马忽然抬蹄长嘶:“咴儿——”后方传来猛烈的震感,裴东来眼前一花,重重跌下马来!清瘦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拥挤的人马中! “东来!”狄仁杰失声惊叫,身子不由得离了席。尉迟真金稳如泰山地坐着,碧眼紧盯着赛场那一团混乱,搭在案上的手缓缓拧紧成拳。流星倏忽一闪,跳进红衣马队中,引得月杖争敲。争抢中只见许自然挥杖准击球身,接着拍马驰向球弧终点,红衣球手们紧随其后。银镫金鞍照日辉,场里尘飞马后去,赛场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红龙,甩得身后那几个勉强追逐的青衣仿佛一地爬虫。“噔!”为首的高大男子挥出最后一击,裴东来扶着被打歪的帽檐爬起身,眼睁睁地望见那枚流星正正坠入金色球门。 “得筹!”红衣马队击掌欢呼。球门下逐厢击鼓,咚咚阵阵的喜悦掀起坐席喝彩如浪,比裴东来夺球时欢声更甚:“得筹!得筹!”看官中不少人起身离席,振臂高喝,美艳娘子们摘下席前花朵,一拨一拨地扔向球场。许自然首先挥舞起月杖,得意地享受属于他的荣耀。红衣球手们一哄而上,将他拥在花雨中央。咚咚杀鼓声不休,一派欢呼雀跃中狄仁杰看着那扶着月杖踉跄起身的少年,心脏不觉揪紧。果然,鼓声一歇,裴东来便向正座的二圣抱拳下跪,大声道: “禀告二圣,方才球赛比试不公,不可计筹!” 圣人的笑容还没收回:“何处不公?” 许自然放下月杖,恶狠狠地瞪着裴东来的后脑勺。少年继续大声道:“方才小子本已夺球,却被许自然率人冲撞坐骑方才坠马。许自然暗箭伤人,实乃……” “什么暗箭伤人,分明是你马术不精!”话未说完便被许自然高声截断,裴东来猛然回头,只听他又道:“说我带人撞你的马,可有证据?!二圣,还有文武百官都在这,你问问谁看见我们合计好了专挑你的马撞?!” “你……”裴东来气结。 “球场上这么多人,要都给你跑马让道还打不打球了?你有本事就别耽误二圣兴致,再打一场!”许自然扬起下巴,傲慢地眄着跪在地上矮他好几头的少年。看那灰头土脸的模样,真真像条丧家之犬。现在怎么没有酒馆里那份得意了?许自然恶意地眨眨眼,再打一场就打掉这臭小子的帽子,叫太阳把他烤个熟! “再打一场!打一场!”红衣球手们挑衅似地叫喊起来。裴东来气得浑身发抖,怒火烧得身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许自然说的那番话无理却也有理,赛场上人多马乱,他自个儿当然清楚是有人故意撞马,但别人眼里看来有个磕碰都是抢球的正常现象。至于再打一场……他再次向二圣看去,圣人抚须不语,天后轻轻摇了摇头,对旁边的女孩低声说了句什么,女孩便转身离席。他又求助似地看向另一侧的师父师娘,然而尉迟真金板着脸,好像场上之事与他无关,狄仁杰静静地凝视着他,亦似无动于衷。 裴东来咬牙,攥紧了月杖。再打一场就打一场!摔一下又不是骑不了马!哪知他刚起身,便听天后柔声道:“好了,看东来也累了。打个球不用那么拼命,下一场还是换人吧。” 狄仁杰松了口气。 几个给使跑上赛场,搀了好几把才将跪在原地不动的裴东来拉起来,扶着他缓缓下场。是个人都能看出这少年方才摔得不轻,走路都没原先稳健了。跟他一同下场的还有个体力不支的青衣球手。“缺两个人啊。”圣人看着人丁稀少的青队道。好在座上百官一个个摩拳擦掌,就等他点名参赛。他正举棋不定,忽听一旁响起沉稳的男声: “陛下,臣愿上场。” 裴东来窝在榻上,双眼紧闭。但身上的阵阵作痛让他怎么也静不下心。许自然那洋洋得意的嘴脸像黏在眼前一样,任凭他撕扯拉拽,就是不肯滚。“再打一场!”那张脸嘴巴大张,笑容恶毒,旁边的红影扭曲摇摆,“再打一场!再打一场!”他们喊道。马球旋转跳跃,马儿抬蹄长嘶,座席上浪潮般的欢呼到底是在庆祝还是嘲笑?裴东来猛一睁眼,一拳捣进床榻! 混蛋!小人得志!得意什么?! 他坐起身,皱眉吹吹捣得红肿起来的拳头。外头传来侍女们聊天的声音:“跟你说,今日上将军马球场上可威风了!” 裴东来竖起耳朵。 “我也听人说了,听说是把那许什么给打下马来了?” “许自然!哎我跟着寺卿去看了,不是他把他打下马来,是那姓许的追不到球急得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你没看他那啃了一嘴泥的样子,哈哈哈哈……” “我知道那人,成天在洛阳城惹是生非。咱上将军也算替许尚书教训他了……” “可不是,他今天还在二圣面前欺压咱家小郎君,亏他敢……我跟你说……”声音渐远。 裴东来愣了一会儿,抓起个茶盅儿砸向门口。 说你个头! 脚边一声脆响,狄仁杰吓了一跳,几粒瓷渣儿蹦到鞋背上。他抬头看见榻上的裴东来,一张白脸正红得不知该往哪躲。男人无奈地笑了笑,来到榻边坐下。裴东来扭捏地掐着衣服,低着头往一边挪了挪。 “什么时候回来的?静儿在宫里到处都找不到你。”狄仁杰撩开他耳边的白发,看见一处不大明显的晒伤。 “静儿?” “就是天后身边那个小丫头。天后看你受了伤,本想让她照顾你,结果你自己先跑回来了。” “啊?”裴东来呆了呆,看着狄仁杰:“那天后没生气吧?” 狄仁杰笑笑,摇头。裴东来别开脸,忽然又掉头扑进狄仁杰怀里。狄仁杰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砸差点仰倒,好不容易才稳住。他拍拍怀中少年紧绷的身体:“还疼不疼了?” “我搽药了,没事。”裴东来又往他怀里拱了拱,再开口时气哼哼的:“就是许自然打了我的马!” 狄仁杰捋顺他有点蓬乱的白发,打开一瓶药膏:“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跟二圣说?” “没证据啊。”狄仁杰抹完药,捏了捏少年鼓成包子的脸。他的手有些凉,盖在脸上正好能降火气。“不过你师父后来连赢了他三场,算给你挣回脸了吧?” 不提还好,一提裴东来火气更盛,一下子拨开脸上安抚的手,“他赢的又不是我赢的。他打胜了别人只会觉得他厉害,会觉得我……”会觉得我没用,什么事都得靠他出头。而且我一开始就不想跟那群无赖打马球,都是他非要我去!最后风头还是他出!裴东来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即冲到尉迟真金面前质问他一顿。“师娘,我今天是不是很丢人啊。”少年闷闷地问。 “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你没进球,打得也很漂亮,圣上都说你马术好呢。”狄仁杰安慰道。 “但是我最后说不过许自然,他们会不会觉得我输不起?”当着众人的面被怼得张口结舌,一回家反而满脑子都是应对之词。可时光不能倒流,打掉的牙还得往肚里咽。“不会,别乱想啊。”狄仁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像他小时候睡不着来找自己时一样,这样轻拍就能安抚小家伙。“不过你先前是不是得罪过许自然了?”他问,掌下身体又一紧:“没有。” “没有?那他怎么这么针对你?”狄仁杰刮刮他的鼻头。裴东来皱起鼻子,霍然起身:“又不是我的错!” 狄仁杰摸了摸小胡子:“看来真得罪过。” “……” “说吧,怎么回事?” 早知会有下午的丢人现眼,早上那一拳就应该再重点,最好揍烂他的眼睛让他打不了球!“我跟许自然下棋,赢他一金!”裴东来恨声道。 狄仁杰心中一震:这许自然出手还真是阔绰,不过裴东来什么时候染上赌钱的毛病了?还好接下来的话化解了他的担忧:“不过我没要!” “好。呃,为什么?” 裴东来抿了抿唇:“他知道你和师父的事。” “然后呢?” “我揍了他。” 两句话中间发生了什么,狄仁杰一想就明白。明白过来,也只能低叹一声。他拍拍裴东来的肩,少年又躺回他怀里。那帮无功无业的纨绔自然不敢来自己和尉迟真金面前叫嚣,却连累了这个要强的孩子。他想了想,问:“东来,你觉得许自然是什么人?” “王八蛋!” “……换个词。”狄仁杰心里默默给尉迟真金记了一账。 “那,小人!” “对,是小人。”狄仁杰点头,“如果惹小人会有麻烦,该怎么办?” “……躲开。”裴东来闷闷不乐地回答道,顿了顿,又恨恨道:“但他再来惹我,我还要揍他!” 这脾气还真像他师父,不过犯我者必犯之也算有理。或许可以让尉迟真金亲自整顿一遍洛阳的武侯,让那些打马神都道的纨绔收敛收敛好好做人。狄仁杰暗暗想道。怀里的少年发完火也放松下来,躺在腿上仿佛一只安静的黑猫。“你师父有东西送你,不去看看?” “什么啊?”不会又是根月杖吧。 狄仁杰没说话,起身下榻。裴东来不知所以然地跟在他后头,一出门一道铁影迎面飞来。少年瞳孔一紧,劈手夺柄,拔刀出鞘。“铮——”金铁划空,直刺向红发男人。尉迟真金亦不含糊,提刀挡下一击,转手上挑。少年顺着他的动作腾身轻跃,体若飞燕,下切一刀正砍住男人刀背!尉迟真金大喝一声,双手握刀猛然上旋,空中扫出一道寒凛光弧,“叮!”裴东来手腕一麻,横刀强撑着下压的大力,最终缓缓钉入地里。 “不错。”尉迟真金撤力收刀,在徒弟肩上捶了一拳。狄仁杰所言非虚,从这小子不减反增的力道来看,这刀功还真是没落下。“这把刀趁手吧?” 裴东来手指擦过刀身,明如寒镜的兵器照出他的雪白面孔。无论从重量还是硬度上来说,都比之前那把轻得快要脱手的刀合适多了。他用力点头,抬头时一脸红彤彤的欢欣。狄仁杰走过来,揽住少年的肩,擦了擦他脸上的汗。“好了,回屋看你的刀,别在这吹风,容易着凉。” 尉迟真金掐着腰,目送裴东来抱着刀美滋滋地跑回屋里。狄仁杰来到他身边,西下的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拉得长而又长。“小孩脾气,”尉迟真金点评道,“都这么大了,一有事还得你哄。” “东来本来就委屈。”狄仁杰轻声道,将方才裴东来所说的前情全数告诉了尉迟真金。男人听完,扶着额头想了半天,道:“也是该管管这帮人了。” “是啊。看今天赛场上,你们队除了那个裴小郎,都没人敢配合你打球。”狄仁杰光说都觉得很不是滋味。两队人几乎都是许自然的手下,只有那个裴小郎和他没交集,也不怕得罪他。当初裴家大人想方设法地想把裴东来要回去,尉迟真金干脆将他最疼爱的小弟提到金吾卫作威慑。好在此人不计前嫌,且明白事理,球场上和尉迟真金你一杆我一球,硬是没让许自然捞到半点便宜。事后他还想跟狄仁杰去看裴东来怎么样,可惜那时少年早就气冲冲地先回家了。 “不过东来怎么会找上他们的,你没问?”尉迟真金皱眉道。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出来,照狄仁杰这个放养法,加上许自然一干人在洛阳又那么显眼,裴东来和他们有交集是迟早的事。“再这样这小子总有一天也得学会惹事,回来还给你添麻烦。不行,得管。” “不会,东来随你。” 尉迟真金吹胡子瞪眼,不对,没胡子,便只瞪眼:“随我?这叫随我?” “是啊,随他师父是非分明嫉恶如仇。他跟那帮纨绔不共戴天,不会学坏的。” 尉迟真金喜笑颜开,一把将狄仁杰揽进怀里吻住他的额头。远处的夕阳流光艳丽,落到二人脸上,化成一层浅浅的暖。 还和你一样,小孩脾气。狄仁杰伸出胳膊,勾住男人的脖子。 好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