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何之

章一·悲风

七剑合璧后的第三个冬至,黑虎崖举行隆重盛大的葬礼。

麒麟血同样救起了侥幸不死的君墨。

但依旧不能逆天改命,一代枭雄在愤恨绝望中走向生命的尽头,甚至死无全尸,积久毒素最终变成摧毁身体的元凶,被七剑合璧展现出的巨大威力轰击到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葬礼结束,魔教重新出山,自此之后,无数名宿被杀,无数门派被灭,江湖上下哀鸿遍野,极短时间内,正派群雄连战连败,退无可退,仅存的门庭焦头烂额,一致决定向魔教求和,先将七剑之首献出,作为他们示好的凭信。

又是一年早春时节,万物竞发。白道派人战战兢兢递交信书,半月后,黑虎崖大发慈悲同意了这个极其可笑的和谈。

君墨沉默着高坐在不见天日的殿堂里,使团队首低贱的辞令和讨好的笑容令他心生厌恶,广袖翻飞,浩荡的杀气振空而来,碗大的血洞突兀出现队首胸口,尸体倒地砰然巨响,君墨嫌恶冷笑,下令杀光剩下的使团诸人。

掏空的山壁渗出刺骨的寒意,散落遍地的残尸铺满洞窟,自诩正派的人物临死前脸上谄媚夹杂着惊恐的神色没能来得及消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如密林深处黏稠的瘴雾,伴随恐惧瘟疫般蔓延。

鲜红的血往四周泅开汇聚成密密匝匝的蛛网,卫士们跪在君墨座前,没有人敢直视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玄衣霸主。

除了站着尸体中央的那个人。

纯黑的青丝与眼珠,与之截然相反不染纤尘的素袍襌衣,长虹剑主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死一般的冰冷阴郁。

时隔数年,昔日少年褪去稚气,青葱幼树悄然舒展枝叶,欣长身形如南国乔木卓然挺立,虽然牛筋绳索捆住四肢,勒痕深深陷入皮肉,但清瘦的腰线依旧像刚造好的弓,紧致、青涩、坚韧,又似乎一崩即断。

君墨离开王座,皂靴漫上乌血,一步步朝他走来。纵横江湖的男人现在才二十几岁,最是嚣张跋扈的年纪里远比父亲当年出色,他甚至只用了短短五年就做到父亲一辈子都没有做成的事情。

他凶残的手段令江湖群雄敛声屏气,他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

他就站在那里,周身凝结的戾气让面对他的人无不心惊胆寒匍匐在地,哪怕是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灭顶的杀意。

只有此时此刻,被白道送来的陆子虹,敢抬起头与君墨对视,目光平静,澄澈干净,气势丝毫不逊。

“跪下!”隐于暗处的少年突然出现,对准陆子虹膝弯猛力踹去。无常毫无保留的一脚用了十成功力,陆子虹一个趔趄,最终没有倒下,稳住身体重新站直。

无常没有料到这个结果,抬头看见君墨将至眼前,怒从心起,连踹数脚:“跪下!”

陆子虹始终面色沉静不为所动,好像现在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只有额头细密的汗珠和膝盖周围泅开的鲜血提示无常这是一具能感受疼痛的鲜活生命。

无常纳罕,弯腰在陆子虹膝弯摸索一阵,青年本能就想避开,可无常动作比他更快,手指一扣一撬,竟抽出一根两寸长的透骨钉,钉头锋利,带着浓厚的铁锈味。

陆子虹笔直的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无常如法炮制,抽出另一侧的钢钉。

蜿蜒下流的猩红线条好似闺怨女子目下的血泪,袴管的褶皱是干枯的皮肤,逝去的韶华榨干了最后一点生机,徒留下不甘和怨毒。

失去钢钉支撑的腿弯不堪重负,陆子虹直挺挺扑向正前方,带着一身伤痛倒进恰至此处的君墨的怀里。

“这就是你们正派人士的待客之道吗。”玄衣人一只手抱住陆子虹,另一只手顺着陆子虹身上的牛筋绳四处流连摸索,终于找到另外两个坚硬凸起,君墨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森寒的眼睛亮如砥石,嘴里说出最无情嘲笑:“他们对你可真够好。”

骨铁互相摩擦带出令人牙酸的音调,最后一根透骨钉快要出来的时候君墨故意将手中钉头旋转少许,留在血肉里的尖头瞬间擦着骨膜撕裂肌肤,君墨满意看着陆子虹咬了一下嘴唇。

押解陆子虹的白道使团怕他中途发难,三天喂一次软骨散,又用大枷拷住肩颈,透骨钉封闭四肢关节,最后为了消耗他的体力,把大枷和车顶扣在一起,陆子虹不得不扛着重枷,僵直身体站在囚车里,艰难忍受着一路的颠簸和跗骨的巨痛。

所谓的江湖正派在折腾良善之辈这方面,比一致对外要有手段多了,他们甚至认为不直接废掉陆子虹的武功已经是最宽厚的仁慈。

君墨举起手里带血的铁钉展示给魔教众人看,嘲弄道:“你们看看,长虹剑主居然被他们自己人作践至斯。”

众人轰然大笑,每一个脸上都露出兴奋的神色。

“既然如此,我们魔教自然不可居于人后。”君墨掐住陆子虹修长的脖颈,强迫他看向自己,以一种暧昧的语气调笑道:“我们换个地方玩,小猫崽子。”

魔教教规森严,分设戒堂、水牢、刑场。十二间戒堂拷问筋骨,幽暗水牢磋磨心智,开阔刑场当众处杀囚犯。

陆子虹本以为他会被丢进戒堂,遍尝那些恐怖的刑法,再被凌迟或者车裂,但他大大低估了君墨的玩虐之心。

刑场正中是四人高的巨大绞架,木质绞架四周垂下长长的精铁锁链,因为建造此处的最初目的是为了震慑立威,承托绞架的平台建筑在十余层台阶之上,周围是大片空地,行刑当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看到台上那人的惨况。

乍暖春晖,寒意料峭。陆子虹被锁住双臂高高悬吊,君墨亲自指挥无常收束锁链,调整到刚好的长度,让陆子虹下垂的足尖堪堪触及地面,但又不能踩实。

君墨拍拍他的脸颊,亲昵动作之下藏着不可琢磨的狂热:“你是正道献给魔教的礼物,没有得到允许不可以自绝,不然我顷刻下令撕毁协议,重开战衅。”

陆子虹缓缓抬起头,澄澈干净的眼睛明亮如炬,耀似星辰,他对着君墨,缓慢说出了四十余天里,唯一的一句话:“我不负天下人。”

“好,我看你能硬到几时。”君墨接过无常递上的长鞭,魔教的鞭子是为了刑求特制而成,一定要选用成年公牛的牛筋,取出最坚韧的二十四股晾晒干净,再反复揉硝成型,掺入六条竹骨片,三条铁线,一齐织成辫子,再用蜡油浸泡十日定型。使用之前丢入盐水,取出之后,柔韧坚硬,不易断裂,最是折辱人的东西。

君墨挥舞鞭梢甩开一个漂亮的鞭花,指着五花大绑的陆子虹对台下的教众说,“你们知道这是谁吗?”

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蜂群一样攒动,教众们群情兴奋,大声吼道:“七剑之首!长虹剑主!陆子虹!”

“对!是他!”君墨像正在介绍一件物品,台下的人都是他的观众,招揽客人语气热烈非常,“少侠是贵客,我们应该好好招待。”

兴奋的教众们看见他们的教主提着长鞭缓步走到陆子虹背后,混杂着十成内力的鞭尾劈开空气呼啸而至,暴起的鞭花撞上瘦削的肉体,凌空炸开一声巨响,巨力直接撕开皮肉掀起一片血雾,距离台面最近的人眼前甚至看见了太阳光线透过血雾反射出来的虹光,空气里骤然弥漫血的腥气。

陆子虹勉强着地的身体向对侧狠狠一撞,巨大的伤痕从肩胛一直撕裂至腰侧,两侧的血肉翻卷出来,伴着灼热的痛苦和温热的液体,三魂七魄好像都被抽出了身体,他咬紧牙关咽下呼喊,指尖扣紧铁锁,强迫自己灵识保持清醒,继续为接下来更为残暴的鞭刑做好准备。

“嘭。”重物落地的声音,君墨随手一丢,断掉的鞭柄掉到青石台面,鲜红的血顺着石板勾勒出木柄的形状。

刚才的一下君墨使尽全力,居然直接打断了一条崭新的刑鞭。

君墨无情的声音许下允诺:“断鞭者,重赏!”

教众们先是一愣,场面鸦雀无声,然后疯了似的挥臂狂吼:“教主威武!教主威武!”

君墨又取了一条刑鞭握在手心,面对众人张开双臂,喝问:“谁来!”

“我来!”一道怒吼从某个角落响起,应召而来的武士翻身上台双膝跪地,双手捧过刑鞭,紧接着如饿狼扑食冲到陆子虹身前。

武士先是用眼睛贪婪地扫视一遍衣衫残破的青年,确认了的确是长虹剑主后,颇为粗鲁的抬袖擦去自己嘴边的唾液,这才转到陆子虹身后,狞笑着吼道:“兄弟们,帮老子数数!”

人群又是一阵大笑,陆子虹悲哀地闭上眼睛,不想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沦为魔教众人取乐的工具,只为发泄得胜者的暴虐情绪。

君墨坐回台边为他准备的高座,侍女撑伞打扇,献上美酒点心、佳肴果盘,侍童跪在脚边,柔顺地为他按腿捏肩。与陆子虹身处的炼狱截然相反,君墨整闲以待,像锦衣出游的世家公子,正饶有兴致准备看一场宏大血腥的戏剧。

行刑的武士右手高举过顶,再猛然挥下。

“啪!”

鞭梢划开圆润的轨迹,蛇一样咬住青年的身体,留下第二道刺目的血痕,伤口瞬间红肿出血,光裸的脊背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一下。

“嘘……”台下众人大声哂笑,这道鞭痕刚好和君墨留下的第一鞭形成一个交叉,但无论伤口长度还是宽度都远远不及,武士手中的鞭子更是完好无损。

“牛老八,你到底行不行啊,是在给长虹剑主挠痒痒吗?”立刻有人质疑嘲笑武士的无能。

“我呸,老子刚刚只是试手!”武士目露凶光,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看了一眼陆子虹崩得笔直的脊背,无端的邪火从心底升起,朝旁边啐了一口,怨毒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一旁的君墨嚼着果子,竖起一指示意他继续,“一。”

得到了教主亲自发出的鼓励讯号,武士满脸激动,挥舞着手臂狠狠甩下两鞭,又是两条鲜艳的红色。

“二!”

“三!”

教众们喧嚷大叫,为每一鞭叫好鼓掌。

接着是第四下、第五下,第无数下。

绵密的刑鞭形成一张巨网,一下接一下地抽打、拉扯,鞭梢割破皮肤,刺进血肉,最初的灼痛慢慢变成钝痛,然后另一道灼痛又紧随而来,循环反复,汹涌如潮,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光裸的脊背已经布满鲜红的伤口,每一道都盘曲丑陋。第一个上台的武士抽了足足三十下才断掉刑鞭,下台时气喘吁吁,像是跑了一百里山路。

然后立刻又换了一个人,重复刚才的动作,第二个人力气小很多,直到数到五十才黯然下台,临走时涎皮赖脸要求再给一次机会。

被君墨笑着一脚踹了下去。

一鞭又一鞭,一人又一人。

陆子虹最开始还能抬起头,坦然面对台下的人的奚落,等到后来,已经不知道抽断了几根鞭子,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爬满血色蛛网,悬吊半空的身体时有轻颤,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又一个人打断鞭子,陆子虹茫然看着他翻身下台的潇洒背影,突然感到喉头一甜,一蓬鲜血毫无征兆的从嘴里喷出,残余的血水顺着嘴角滑落,滴落在雪白的前襟上。

眼睛失去焦距,高昂着的头颅无力垂落。

“教主,他晕过去了。”无常上前禀告。

“第几根了?”君墨捏了一个果子,牙关合拢感受清甜的汁水在口唇里溅开。

“第六根。”

“再凑一根。”君墨残忍下令,“泼醒,用双……不,三份盐的盐水。”

“是!”少年脚步坚定,接过侍从手里的水桶,走到陆子虹身前,双臂一甩,从头顶将整桶水倒了下去。

无常是君墨的亲卫,所有的本领都是教主亲授,包括刑讯的精妙,盐水分三次倒完,受刑之人相当于接受了连续三次的惩罚,最后一次还有许多没有融化的盐晶,顺着水流直接嵌进肉里。陆子虹被悬吊的身体骤然一弓,人在巨痛中缓慢苏醒。

痛……无处不在的痛……像有无数只锋利的鹰爪在他身上挠抓撕扯,切礤碾碎,身上半凝固的血块被水冲刷,刮下一层又一层粉色的血沫,染透衣衫,滴落到地上形成一团团血漥。

陆子虹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复又抬起头,想要倔强的与众人平视。嚣张的教众这才突然想起来,好像至始至终,这个看似瘦削的青年,都没发出任何声响,更遑论求饶。

这像什么呢。大幕张开,鼓乐齐吹,好戏即将上场,偏生戏子并不配合,而台下有群傻不兮兮的看客,对着空空如也的戏台凭白手舞足蹈自娱自乐了好几个时辰。

沉默再次于人群中蔓延,有人开始思考假如自己在台上能不能像陆子虹一样撑过来,某种可能叫敬佩的情绪在他们眼中悄然聚集。

君墨眉头一皱,示意身边的少年:“无常,你去。”

等到无常像之前所有人一样走到陆子虹身后站定时。君墨似是漫不经心又让每一个在场人都能听清的语气说:“不要打死,留一条命给护法回来处置。”

于是沉默着的人群开始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嘴里已经发出语意不明的低笑,看向陆子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意的嘲讽。

君墨是天生的高位者,最知道在何时,要如何收拢人心。

这句话自然落入陆子虹的耳中,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独坐的君墨,眼中第一次有了属于人的愤怨之气。

可是无常不会给他留下过多思考的时间,少年奋力挥动手腕,鞭尾居然能找到了一处干净的空地,狠狠印下一道鲜红的颜色。

他不是单纯泄愤似的使用蛮力,而是极有技巧的甩出每一鞭,力度并不狠辣,但每次能准确抽打在最疼痛的地方,或者其他人没有抽到的地方,力求第二鞭和第一鞭永远不会落在相同的部位,尽可能给受刑者造成实质性的有效伤痛。

随着鞭数的积累,陆子虹筋疲力尽,有好几次他都快忍不住疼痛喊叫出来。每当这时,指甲陷入掌心,舌尖抵住上颚,残存的理智让他保持灵台清明,终于坚持下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声格外不同的响声自腰侧带起一阵剧烈跳痛。鞭梢擦过面颊落在身前不远处,陆子虹无助的闭上眼,终于再次昏死过去。

晨晖变成了夕阳,来到黑虎崖的第一天,他算是熬了过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