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最后一个造梦家
-谨以此文献给浪漫和梦。
-为什么手握着七彩的调色盘,我们却默认把天空画蓝色?
海天交接处,将落的太阳马上就要迸出它最后一缕金红色的光芒。海面上的粼粼波光摇花了宇野赞多的眼睛,他手上拧着樱桃酒的木塞,偶然抬头透过樱粉色的镜片瞥了一眼遮阳伞外的天空,意外地发现天空是如冰镇葡萄果汁般通透的紫色。
他用两个手指捏住太阳镜的镜腿,向鼻梁下拉了一点,天空又露出熟悉的亮蓝色。
宇野赞多不常抬头仰望天空,高楼林立的办公区不是个适合欣赏天空之美的地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习惯于在赶路时将视线投射至不太平整的路面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对于天空的全部印象,仅停留在匆匆行走在路上时映入眼中的一点点蓝色光彩。
他想起一些往事,但不知道如何开口。
脚下的沙还留有温度,宇野赞多轻轻抿了一口玻璃杯中的樱桃酒,微凉的果酒入口伴着醉人的甜,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夹着酒精和花果的香味。
“还记得近田力丸吗?”
宇野赞多问完,抬眼看向躺在另一把沙滩椅上的男人。男人伸手摸了摸头顶的板寸,在手心处传来的一阵细细的刺痒时,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又模糊的面孔。
“记得,怎么了。”
“没事,就是问问。”宇野赞多摇摇头,继续喝手里的樱桃酒。
近田力丸,那是第一个告诉他天空有除蓝色以外色彩的人。
宇野赞多光着脚孤身漫步在海边,瑰丽的紫色天空为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梦幻的紫色。他沿着海边一直走,一直走,海浪拍在他的脚面上,抚平他身后留下的脚印。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远处有一个小男孩在涌上沙滩的浪潮中起舞,他加快了脚步,最后朝着那个男孩狂奔起来。
眼看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男孩突然定定地站住身子,扭过头来用清澈而明亮的眼睛看了看宇野赞多,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紫色的天空,抬起脚来冲向海里,纵身一跃,宇野赞多奋力伸出手想要将他抓住,却只摸到夏日温暖的海水。
男孩在海里张开了翅膀,紧接着不见了踪影。
宇野赞多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摘下太阳镜,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天空还是蓝色的,沙滩、遮阳伞、玻璃瓶中的樱桃酒…周身的一切都仍拥有他们本来的色彩。
“我睡了多久?”“你睡着了?”
宇野赞多拍了拍脑袋,想以此让自己清醒一些。
“不知道…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朋友一边问,一边把酒水倒进宇野赞多的杯子里。宇野赞多端起酒杯仰头饮尽,然后说:“紫色的…”
“紫色的什么?”
他没再说下去。
远处的海边,有个男人正沿着有阵阵海浪拍打的大海沿岸,在落日的余晖中慢悠悠地走着。那身影熟悉至极,却又怎么都无法与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身影对上号。宇野赞多正想得入神,那个男人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摇摇晃晃地倒在了海浪里。他叫了声不好,迅速起身向海边跑去。
他在倒下的男人身侧蹲下来,正要伸手去扶他的后脑勺,以保证对方呼吸通畅,就意外地在迷蒙的水与浪之中看清了男人的相貌。几乎瞬间,他的思维完全停止了运转。
朋友气喘吁吁地赶来问他情况如何,怎么会突然昏倒。
宇野赞多却摇摇头,说:“没事,只是睡着了。”
近田力丸醒时已是深夜,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屋里,整个房间都被照得通亮。宇野赞多刚站在床对面的桌子前开了一瓶啤酒,转过身来就看见近田力丸从被子里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说多少次了,少喝点酒。”
时隔两年再听到近田力丸的声音,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宇野赞多多少有些无所适从,于是当着近田力丸的面灌了一大口啤酒。不出他所料,近田力丸的眉毛立刻就拧起来,垂着眼不再看他。
“你又没吃药吗?“宇野赞多话语间带着责备的腔调,与刚刚的近田力丸如出一辙。
“吃药没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近田力丸小声反驳,“本来只是想去海边散步,走着走着突然就困了,然后就睡着了嘛。““困了不知道往旁边走点再睡吗?不知道倒在水里很有可能会被淹死吗?今天要是没人发现你怎么办?”
近田力丸心虚地不敢看他,别过头去叹了口气。
“行,你先休息,“宇野赞多也叹气,“我们两个晚点再来掰扯以前的事。”
“我们就,不要再吵架了吧。”
宇野赞多耸耸肩膀,坐到窗边的小沙发上去翘起二郎腿,不再吭声了。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近田力丸突然开口:“Santa。”
听到近田力丸突然叫自己,便抬起头与力丸四目相对,看到近田力丸的眼睛里快速地划过一缕淡紫色的光,手里的空易拉罐应声落地。
宇野赞多在一片荒凉的草原上奔跑,鬃毛被风扬起时牵动皮肤的感觉让他着迷。他跑了很久,最终在一个浅浅的池塘边停下。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身影,一双圆眼闪着自信而稳重的光芒,他从容地伸了个懒腰,结实强壮的身躯、尖刀般锋利的牙齿、猩红粗糙的舌、光亮的皮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宣告了这个“万兽之王”的称号与他是多么相称。
一头棕熊从远处跑来,与他并肩站在水池边,望着水面上宇野赞多的倒映,说:“嘿,我是Riki,刚刚结束了为期两年的冬眠。”
宇野赞多听完甩了甩脑袋,一头扎进水里。
宇野赞多挣扎着醒来,怨气十足地盯着坐在床头上一脸无辜的近田力丸。
“你给了我一个什么?又是狮子又是熊,你还真富有童心啊?”
近田力丸蛮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但嘴上依旧不肯服软:“你懂什么,你只是个无趣的社畜而已。”
“让你说中了,我确实没有你那种天马行空的浪漫。”宇野赞多把手抄在胸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近田力丸眼神闪躲的样子,“我们不搞那些虚的,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近田力丸直起身子,张了张嘴想要抗议,却被宇野赞多一句话塞了回去。
“没得商量,谁让你不告而别整整两年?”
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抿着嘴唇再躺回去。
宇野赞多满意地点了点头。力丸不在的这两年,到底有多不好过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一半的时间在遗憾和不舍中度过,另一半日子伴着酒精和无厘头的猜想堪堪结束,甚至一度怀疑起自己,或是近田力丸,到底是不是真实地存在于这世界上。
“第一个问题,”宇野赞多说,“为什么不告而别?这两年你去哪了?去干什么了?”
“我明明记得我跟你说了我要走的…”近田力丸被问得委屈又心虚,“我真的是去睡觉的,每天都睡觉。”
“你…在哪睡不是睡…”
“我睡着了像个死人一样天天横在你家,不吓人吗?再说了…我们也只是朋友而已,完全…没有理由住这么久吧…”
宇野赞多越听越火大,声调也拔高了不少:“那你说,那天晚上,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你给我的梦还是我自己做的梦?”
“什…什么啊?”“就是你亲…”
近田力丸被这话羞得面红耳赤,气得一头钻进被子里:“我不知道!我忘了!我脑袋疼!”
宇野赞多知趣地不再问了,转身在房间里的另一张长沙发上躺下。
老师给每个小朋友都发了一盒彩色的油画棒,让每个小朋友都画一幅几个小朋友在草地上玩耍的图画。
每个小朋友都画了蓝天白云、绿油油的草地,但只有近田力丸画的不对:他把天空涂成了葡萄汁一样的紫色。“天空是蓝色的呀,Riki。”老师说,“应该用这个天蓝色的油画棒涂才对哦。”
近田力丸小小的手抓着画纸的边缘,看看画,看看老师,又看看天,半晌才憋出一句:“可是,可是,我真的见过这个颜色的天空呀。”
他执拗地不愿意重画,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颜色是错的,就只把画抱在胸前,直勾勾地盯着老师的眼睛。老师拿他没办法,只得作罢。
宇野赞多悄悄拉了拉近田力丸的手,问:“你怎么想到用这个颜色涂天空呢?”
“我也不知道,”近田力丸苦恼地嘟起嘴,“我觉得蓝色的天太普通了,紫色的天空才是最好看的,你真的没有见过紫色的天吗?”
宇野赞多摇摇头:“天就是蓝色的呀。”
近田力丸气鼓鼓地跺跺脚:“不是的,我真的见过紫色的天,我没有骗你的。”
宇野赞多被照到脸上的阳光给唤醒,他揉揉眼睛,缓了缓神,看了眼依然在床上熟睡的近田力丸,心里只觉得奇怪:怎么突然梦到这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起身在房间里转转悠悠,最后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几张可以填色的明信片和一盒彩色铅笔。他拿起来看很久又放了回去,坐回到沙发上。
其实在小时候听到力丸说紫色的天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常常留意天空的颜色,但大部分时间是蓝色,偶尔也会是金色和粉色,可就是没有力丸画的的那种紫色的天空。
宇野赞多跑去问他,他却拉着宇野赞多在房间里坐下,四目相对,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宇野赞多就和近田力丸手拉手站在一片紫色的天空下面了。
“这是哪?”“这是我的梦。”
近田力丸在梦里跟他说了很多,关于制造梦境、赠予梦境之类的秘密他都和盘托出。宇野赞多对此深信不疑,但从那天起,他更加坚定这世界上没有那种和葡萄果汁一样通透漂亮的紫色天空了,那是只有梦里,梦中的世界才会有的东西。
再后来,上高中的时候,近田力丸满眼憧憬地告诉宇野赞多,这个世界上肯定不止他一个人有这样的能力,他要努力找到跟他一样的人。宇野赞多从书本里抬起头来表达了支持和赞同,又很快地埋进书里。
近田力丸还在努力地寻找,宇野赞多还在努力地读书。后来宇野赞多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找到了一份待遇还算优厚的工作,生活渐渐走上正轨。而近田力丸真的找到了一个和他一样可以制造梦境的人,他向前辈学习如何以此为生,他们被叫做“造梦家”。
近田力丸常在世界各地完成工作,偶尔闲下来就会住在宇野赞多的公寓里。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而至于随着年纪增长,近田力丸渐渐变得嗜睡、宇野赞多对他越来越放心不下之类的事,都是后话了。
近田力丸吸了一大口椰汁,低着头继续涂手里的明信片,更换画笔的间隙,他朝着宇野赞多扬了扬下巴,问:“Santa,天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宇野赞多不假思索。
近田力丸点点头,手上的动作继续进行。
宇野赞多还想说什么,近田力丸却给了他一个梦境。
宇野赞多在深夜被房间里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暖黄色的小夜灯让他能看见近田力丸正弯着腰整理被他踢倒的箱子。
“Riki…怎么了…”宇野赞多支起身子询问,近田力丸仰起头用明亮又澄澈眼睛看他,却没回答。
近田力丸走到宇野赞多的床边,缓缓地跪下来,眼睛里闪着淡紫色的光。
“我来跟你告别。”
宇野赞多摇摇头,翻身坐起抓住近田力丸的肩膀,死死盯住他眼睛里的光芒,说:“这是在做梦吧?”
近田力丸垂下眼去,片刻后又抬眼望着宇野赞多。
他伸着脖子,吻上了宇野赞多的唇瓣,宇野赞多愣了一下,伸出手捧着近田力丸的脸颊,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要接吻,就像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接着就要做爱。直到近田力丸的眼睛里都氤氲着水汽,唇齿间不时泄出旖旎的嘤咛,紧紧抓住床单的手指发白泛红;直到宇野赞多在近田力丸身上掐出、吻出、咬出粉红的痕迹,额头上的汗从鼻尖滑落滴到近田力丸雪白的胸口,近田力丸眼里的光都一直亮着,像拥有神力的巫女摄人心魄的诱惑。
终于在近田力丸挺着腰,惊慌失措地抓住宇野赞多结实的小臂,将一股白浊喷洒在宇野赞多的肚子上时,宇野赞多终于没忍住掉了眼泪。
他把还在大口喘息,浑身酸软的近田力丸紧紧拥进怀里,像孩子般哭着问:“这是不是梦?这是不是梦?我要怎么证明这不是梦…”
近田力丸没回答,却说:“你可能很难再认出我…”
“为什么?”
他摇摇头,眼角滑出一滴泪,眼里的光便暗了。
宇野赞多睁眼,发现自己已经趴在吧台上睡了许久。刚刚的梦境连细节都无比真实,几乎他与记忆中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近田力丸还咬着吸管,捏着紫色的铅笔认真地涂手里的明信片。
海风吹动了两人额前的碎发,宇野赞多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以前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都是闪着光的温馨画面,他们经常吵架,一吵起来便没完没了,但争论的大多都是些生活中七零八碎的小问题。
唯一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宇野赞多已经记不起到底是如何开始的了,只记得近田力丸最后被他气得双眼噙着泪,一边嘟囔着你什么都不知道,一边气呼呼地回了房间。那一次宇野赞多没有追上去道歉,他自己心里也乱得一团糟。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趣至极、毫无浪漫情怀的人,所以他羡慕、且憧憬近田力丸天马行空的想象和肆意随性的生活方式。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如此,倒也尚可,最让宇野赞多感到挫败的,是明明自己就陪伴在近田力丸身边,却能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近田力丸的孤独。
近田力丸是天才,因为他能编织出世界上最完美瑰丽的梦境,但他也是个十足的笨蛋,因为他的浪漫早就已经飞越了银河星海。他目之所及之处皆是未来,就连小虫身上都有无穷的希望和可能性。
那时候宇野赞多便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这世界上,至少目前,最最了解近田力丸的人,但他很快又发现,即使是自己也没有一刻真正、完全地理解近田力丸。
他说不清楚,近田力丸有自己的执拗,但宇野赞多也有一份奇怪的坚持,比如紫色的天空。
近田力丸不止一次问他,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但宇野赞多的答案都只有一个:蓝色。
他见过紫色的天空,但那天空不属于他,他的世界里只有蓝色的天空。
那晚过后,除了满身酸痛和晨勃,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就连近田力丸都和夜晚一同消失在他身边,他愤怒地揪住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怨气冲天地瞥了一眼房间里的阳光。
宇野赞多希望那是真的,希望那是假的,希望它从未发生过。
混乱的情绪攀上心头,那天之后,他恨透了蓝色的天空。
他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有些东西他当然也想拥有。
宇野赞多被近田力丸搀扶着从酒吧出来,晃晃悠悠地进了房间。
近田力丸把他放到床上,急匆匆地跑去烧水,又从浴室里拎出一条湿毛巾,以前他应酬回来,浑身酒气醉醺醺地敲开家门,近田力丸也是这样照顾他。
酒精壮胆,他毫无顾忌地揽住了近田力丸的腰,把头埋进对方的胸口,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问着:“Riki,Riki,我们亲亲了,对不对?”
近田力丸拿他没办法,但想到他已经喝得烂醉,便也无所畏惧地放弃了隐瞒。
“是啊,是。”
宇野赞多没醉,至少神智还尚且清醒。他探着脑袋去亲吻近田力丸的下巴,像只撒娇的小狗,近田力丸被弄得很痒,脑子一热便微微张嘴咬了一下宇野赞多的嘴唇。
“我给你一个梦…”
“里面有什么?”宇野赞多眨眨眼睛。
“有…蓝天和…”
“不要蓝天,我不要蓝色的天。”
近田力丸想了想,在宇野赞多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他捉住那只在他身后作乱的手,然后了然地笑起来。
“那我给你紫色的天空。”
宇野赞多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沙滩、大海和紫色的天空。
明信片上写着: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宇野赞多毫不犹豫地提笔写下:蓝色、紫色、一切皆有可能。
他把明信片压在熟睡中的近田力丸的枕边,戴上那副樱粉色的太阳眼镜走到阳台上。
阳光正好,晴空万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