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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司令的火车正午到。”

消息一早便在城里传开了。司令走的时候是冬天,赶着给先生庆了生才走的,一转眼却已经入夏了。司令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近田先生日日扳着指头算司令几时回北平。结果到了眼跟前,他却成了最不上心的那个。

丫鬟在耳朵边上轻声念了半晌,他才堪堪睁了迷蒙的眼。睡意还未消退,又要起身来迎家里这位难缠的主,他很不满地扔了手里的一杆烟枪,翻身下床就要往外走。正欲出门去,抬头就撞进刚迈过门槛的赞多怀里,来人手捧着个木头匣子,正正好撞着肚子上,疼得他直撇嘴。

“管家说你还睡着。”

“这不是起了,”他没好气地接话,“既不害伤寒,又不犯胃病,哪有一直睡的道理。”

近田力丸往后退了小半步,捂着肚子细细地打量起面前大半年没见的人来。瘦了、黑了,声音似乎也有点哑了,出门时擦得锃亮的军靴现在倒灰扑扑得不像样子。他伸手摘了赞多的帽子,气不打一处来,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却又不能拿他怎么办,只忿忿拍落了帽子上的灰,不说话了。

“这对镯子,芙蓉玉的。我在西安一看到这玉就想起你来了,念你也没什么常带的首饰,可惜了你有那么漂亮的手腕,就专门请人给你打了对镯子。”

他说这话时还特意脱了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捧到近田力丸跟前给他看。镯子确实漂亮,做工也精细,淡淡的粉紫色,透亮得喜人。

“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什,只是觉得气质像你,就买回来给你戴着玩玩。”赞多见他迟迟没什么动作,牵起他的手,却正好看见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于是唇角含着几分促狭地笑了:“这么漂亮的手腕,当有一副品相质地都拔尖的镯子相配才是。”

这话落进近田力丸耳朵里熟悉得紧,这才想起十几年前,同样是面前的人,也对他说过相似的话。从小穿军装、关在府里念书、混在军营里学带兵打仗的小孩儿,哪里见过这样瓷娃娃一般漂亮的人,粉白粉白的脸蛋,红嫩嫩的唇像点了胭脂,穿的褂子也精致,只当是跟话本里写的那些娇娇软软的俏人儿们一样的姐姐。脑袋一热,牵着人家的手就说:“这么好看的姐姐,以后身边当有良人相伴才是。”

“等我长大了,一定做姐姐的良人,娶姐姐做老婆!”

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十三岁的年纪,第一次远渡重洋随父母来到北平,就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儿许了终身。四周的大人都笑,说赞多呀赞多,有用弹弓打鸟的好眼力,却连眼前是哥哥是姐姐都分不清楚,说你这小孩儿,小小年纪就想着要娶老婆,看你爹不把你腿打断喽。他却气呼呼地说:“是哥哥我也娶!我老子来打死我我也要娶!”

童言无忌,所有人都只当赞多说的是玩笑话,就连近田力丸也笑着摇头,可到头来怕是也只有他自己把这话真真地听进了心里。

赞多拉着他往里屋走,他就低着头去看两人牵着的手。赞多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纤细,但常年牵马握枪,手掌上早磨出一层薄薄的茧子,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近田力丸光洁的手背。人走的时候不觉得想,见不到面的日子也不觉得难熬,就连在电话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也没让他心里生出什么酸苦的滋味来。但不知怎的,非等到人回来了,见着面了,话也说了不少之后,才从心底里升腾出几分思念来。

到底是玉镯子,拿在手上比划了半天,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套进去的。一旁的丫鬟眼尖,蹬蹬地跑去端来个盛着香皂水的小盆,手在水里浸过一遍,镯子套住手指,稍一用力就好好地戴上了。赞多拿着湿毛巾给他擦手,一边擦一边叮嘱:“这镯子戴着就不要取了,玉石的首饰养人呢。”他点点头含含糊糊地应着,眼里却只有腕上的两个镯子,靠近了轻轻一碰便铛啷一响,声音又脆又清亮,好听得很。

丫鬟端着盆退下,很识趣地关了门,一边念叨着“司令跟夫人要办事呢”,一边把周围的佣人们都遣了。这正遂了赞多的愿,欺身就把近田力丸压在床上又亲又蹭。

“少帅想我的很哪。”

这称呼听着陌生,恍恍惚惚地好像又回到刚成亲那两年。

“你叫我什么?”“少帅。”

近田力丸说着,笑眯眯地眨眨眼睛。玉镯子铛啷一响,他抬起手,细细地摸了摸身上人的后脑勺。

力丸从公交车上下来,深夜的风带着浓重的寒意把垂在他前额的碎发吹得向两侧胡乱飞去。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彼时已是十一点过,一个小时前他还刚筋疲力竭地踢掉了拖鞋倒在沙发上,不料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让他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再出门去。

那通电话搅得他很不安,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最后干脆迎着风跑起来,凉风从他的领口灌进去,他只得拉紧了连帽衫的帽绳,把随身带着的一个斜挎包抱进怀里,然后继续向前跑。终于在派出所门前站定的时候,力丸的呼吸就变得有点急促,身上也热起来。他借着玻璃门上映出的倒影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正要推门时,突然看到里面那个正靠墙站着的少年不经意地抬头时偶然瞥见自己,两道视线短暂地交汇后,对方又很快地垂下头去。

黑了、瘦了、帅了。

力丸推门进去,从少年面前经过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用轻而亮的声音对趴在办公桌前的工作人员说:“您好,我是宇野赞多的监护人,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近田力丸?”穿制服的人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将站在面前的力丸上下扫视一遍,又把头埋进文件堆里,“你是他哥哥?不同姓?”

“是,我们是重组家庭,现在家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是是…我成年了,我22,他17…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会好好管教的…”

力丸一边回答问题,一边扭过头去看站在墙角的宇野赞多和那个跟他打架的孩子,两个人都低着头不吭声。

小年轻之间的矛盾本来就不是什么非常了不得的大事,在街道上发了火,起点争执,甚至偶尔动手都是很平常的。两个人都没下狠手,受的伤也顶多是在地上、树上蹭了碰了,于是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让力丸签了字,就让他带着弟弟快些回去,时间已经很晚了。

力丸向工作人员道了谢,然后走到低着头的宇野赞多面前,正打算要开口狠狠教训他一通,他却突然抬眼跟力丸四目相对了,但只是就这样看着力丸,也不说话。力丸顿时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给噎住了,一时间竟然被盯得没了脾气,他拉起宇野赞多凉得像一块生铁的手,意外地发现眼前的孩子竟然不知不觉地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一点了。

两个人明明并排走在路上,可两只肩膀之间的的距离还足以再塞下两个人。他们已经有近四个月没见过面了,四个月前他们大吵了一架,最后的结果就是都在气头上的两个人商议了一个让双方都后悔了四个月的解决方案——一个独居,一个住校。

大概是怕挨骂,宇野赞多揣在上衣口袋里的手都因为紧张而变得有点潮湿了。刚刚力丸牵他的手的时候,他实在是被吓了一跳,在他的记忆里,他们两个上一次这样拉着手、一前一后地走,还是在小时候。那时力丸和阿姨刚到他们家,他年纪还很小,好像是七岁还是八岁,还是长得又瘦又矮又黑的年龄,也不爱说话。力丸就这样拉着他的手带着他上学、放学、去游乐场、去公园、去商店街。他的手从来都要比自己的手温度稍低一点,手指也是软的,每一次都抓得很牢,好像生怕拥挤的人潮冲散了这两个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的可怜小孩。

大概是赞多上了五年级以后,力丸就很少再拉着他的手走路了,也是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在路过力丸房间的时候没有叫“哥哥”,而是喊了一声“Riki”,力丸就蹲在衣服堆前面笑着回头看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叫过哥哥。

晚风吹在脸上太冷了。力丸把半张脸都缩进衣领里,所以声音落进赞多耳朵里也变得闷闷的。

“我以为你不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呢。”

说这话的时候,力丸不自觉地笑起来。一想到这小子在被问到家长电话的时候一脸不情愿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报出来,后面还要再加一句“是我哥哥的号码”,好像一场持久的战役终于吹响了力丸方胜利的号角。

“嘁…”宇野赞多很不满地撇了撇嘴角,“当我是笨蛋吗?”

力丸没接他的话茬,但还是轻轻笑出声。

“之前的房子我租出去了,为了去学校方便,我租了学校附近的公寓,委屈你跟我住一晚上了。”

“没事。”赞多摇摇头,两人在公交站旁站定。

“谢谢你收留我?”

力丸横了他一眼:“疯了?”

赞多就又笑嘻嘻地摇摇头。

公交车在夜色中穿梭了太久,久到赞多都晕乎乎地歪在力丸肩膀上睡着了还没到家。力丸把手机屏幕按亮又熄灭、按亮又熄灭,百无聊赖中突然感觉到靠在自己身上的小子的那颗毛乎乎的脑袋突然又往自己胸前钻了一点。安稳温暖的呼吸、熟悉而陌生的气味、总是比自己要稍高一些的体温将力丸包围起来,他一时间有点愣住了,匆匆把头回正,按亮了手机的屏幕又熄灭。

精疲力尽的小子又被哥哥拉着手带回了家,刚刚清醒过来,怀里又被人塞了一件T恤和一条很宽大的短裤,然后不由分说地被推进了浴室。

“洗快一点。手肘先不要碰水哦。”

赞多点点头,浴室的门就被力丸关上,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小小的房间里无所适从。他把手里的干净衣物挂在门把上,然后脱掉了制服外套和衬衫扔进洗衣篮里。他对着镜子看了看左边手肘处的伤口,大概是下午挽起袖子打架的时候弄伤的,不知道是在哪蹭破了一大块皮肤,但已经没有再流血了。

不知道力丸是怎么隔着衣服看到他的手肘挂了彩的,不过他好像一直都有这样的魔力。以前他们俩一起住在老屋里的时候也是,他还没开口,力丸就知道他饿了还是渴了;还没走到力丸房间门口,力丸就已经把他原本打算借的漫画、小说、铅笔塞进他怀里了。就好像…就好像他的眼睛能穿过别人的皮看到里面的五脏六腑一样。

额头也蹭破了一块,嘴角也破了一块,还有肩膀上、膝盖上的淤青。自从他开始住校之后,他已经极力地减少和别的孩子大打出手的可能,而原因只是他实在不想在老师让他叫家长来学校的时候拨通近田力丸的电话。

赞多草草地冲了一下身上,套上T恤和短裤的时候发现鼻腔里全都是力丸的味道。他推门出去,屋子里开了一点点暖气,经过小小的开放式厨房的时候看见锅里正热热闹闹地煮着什么。他走到客厅,力丸已经坐在沙发上等他了,怀里抱着一个盒子,见他从浴室出来,就放下手机叫他过来。

“我还在担心你穿不合身,这样看着还蛮好的嘛。”力丸伸手扯了扯赞多上翘的衣角,很满足地扬起嘴角:“你长得太快了,怎么能长得这么快,四个月前你还比我矮一点呢,现在都比我高了。”

力丸一边说话,一遍低头在小药箱里翻翻找找,终于用镊子夹住浸满了酒精的棉球,举到赞多面前:“忍一忍啊。”

酒精在皮肤上凉丝丝的,碰到伤口的时候也很轻很小心,从伤口周围一点点向里面擦。力丸把空出来的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很认真地检查他挂彩的状况,赞多悄悄看了他一眼,突然感觉眼睛酸酸的好像要流眼泪。他一直觉得他的哥哥长得很漂亮,跟平常所说的“帅气”不一样,但是要比“美”更有男子气概一点,而且总是很温柔又和善,只是偶尔会在自己犯错和跟他唱反调的时候变得严肃冷漠。在家里的大人去世以后,赞多很难想象一个刚刚成年、还在上学的孩子要怎么带着一个比他更小的孩子生活下去,可力丸就是做到了,甚至是在上学、工作的同时,把他们两个人的家料理的很好。

“好了,我给你煮了拉面,快来吃。”

“谢谢…”

赞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谢。

“明天就不去学校了吧?我帮你跟老师请假,你就休息一天吧。”

“好…谢谢…”

透过拉面软绵绵的水汽去看坐在对面的力丸,嘴唇是苹果的粉色,耳垂上扎着一颗小小的银钉。

“你好像妈妈。”

真的很像妈妈啊,温柔、漂亮、细心、无私,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到。

“我可不像妈妈,如果妈妈在的话,你就算在监狱里关上几天再出来她也不会生你气的。我做不到。”力丸反驳道,“安分点吧你,没教训你一顿已经是很大的慈悲了哦?”

赞多吃吃地笑了几声,埋头去认真对付面前的拉面。

“我的床很小…只能委屈你跟我挤一晚上了。”

力丸的床单和枕头是简单的黑白配色,而尺寸其实并不如力丸说的那样可怜,完全可以躺下两个睡觉还算安分的男孩,并且还能留下一点点富余的空间。

两个人面对面地挤在同一只枕头上,暖黄色的小灯在床尾边为这个房间提供一丝微弱的光亮。力丸在这样昏暗的灯光里看着赞多的眼睛,赞多也正望着力丸长而密的睫毛出神,鼻腔里全是力丸的味道。

“这居然我们第一次睡一张床。”赞多说。

从两个不同姓的孩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开始,就各自拥有自己的房间,即便是在父母亲离开以后,他们也从没有同床睡过。他们做了十年的兄弟,可相处方式总是跟别的兄弟有些细微的不同,到底哪里不同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目光相接的时候、肌肤接触的时候,总有一丝游离在亲情之外情绪产生。

“你身上有淤青的地方吗?”力丸眨眨眼睛,“上衣脱了叫我看看。”

“应该有吧?我也不知道。”

赞多窸窸窣窣地钻出被窝,背朝力丸坐直身子,脱掉了力丸味的T恤,露出两三块青紫色的痕迹。力丸注意到他的肌肉线条很流畅,身型偏瘦但很有力量,大概因为是体育生,上半身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于是促狭地笑了:“身材好好。”

小孩被夸得害羞了,三两下套上衣服钻进被子里。

力丸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睛,赞多就悄悄睁开眼睛看他。

“不想住宿了。”

“诶?”力丸也睁眼,有点惊讶。

“不想住宿了。”他重复一遍。

“那就不住了,”力丸看到他认真又委屈的样子,又闭上眼,“跟我挤挤好了,早上我骑电动车送你去学校。”

“我可以坐公交车…”

“好,好,怎样都可以,快睡觉吧。”

请不要再想这些奇怪的东西啦(R)

*请勿上升 *9k+ 涉及道具、自渎等

当你在脑海中构建一个场景,它不会有鲜活灵动的色彩和画面,不会像录像带、照片一样清晰明了,不会像在现实中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那样真实可及,但对于28岁的编舞师近田力丸先生来说,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脑海中所有对于未来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的预演,只要他想,对方所有的思维活动就会丝毫不差地展现在他眼前,画面、文字、甚至连对方想象中的声音也能被他的耳朵捕捉到。

在完成别人拜托的编舞工作时,近田先生可以借助这项超能力一窥对方对于这支舞蹈的大概构想,这样就可以更快地编出让对方满意的舞蹈;但这对于一个像近田先生这样,从事创作类工作的人来说,无疑是弊大于利的。又比如,在和别人相处时,他可以用超能力去了解对方的想法,以便他在说话、做事时,都有一个可以用来参考的、很符合对方标准的范本;可相应的,这又会让近田先生总是忍不住去看看别人到底如何评价自己,甚至一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这样的超能力,在给他带来方便的同时,也为他带来了很多很多困扰。好在他内心足够强大。把自己关在家里苦苦熬过一段长达四个月的瓶颈期后的近田先生,终于能够坦然地面对一切与自己相关的看法,开始坚定地认为“别人的看法永远不比自己心里舒坦重要”,并且还下定决心“非必要情况决不随意使用超能力”。

四个月后的一天,他再一次元气满满、昂首挺胸地迈进了舞室的门。前一天晚上他刚得知舞蹈室来了几位新的老师,风格多样,技艺精湛。上司很贴心地把他要负责的课程向后调了一天,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来做一整天的旁听生了。

他跟每一个新来的舞蹈老师都打了招呼,几乎每个人都是活力十足的年轻人,见了近田力丸又是夸奖又是鞠躬,恨不得马上要就地拜师。闹的近田力丸双颊绯红,从耳根烧到脖子,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结结巴巴地用“啊”、“谢谢…谢谢你”、“你也很优秀”之类的基础短句拼凑成羞赧的回应。

唯独有一个人,只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去盯着他自己的脚尖,直直地伸出手来等他回握,嘴里念了句“您好,久仰大名,我叫宇野赞多,幸会”就再也没了下文,好像一句话也不愿意跟他多说似的。于是近田力丸的笑容就这么僵在脸上,愤愤地握了下对方的手就迅速松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宇野赞多的舞蹈室。

近田力丸莫名地有些挫败,毕竟这个叫宇野赞多的后辈真的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舞者,脚步轻快又灵活,很多舞种他都涉猎,基本功扎实不说,肩宽腿长——硬件条件也是一流。近田力丸原本对这位后辈抱着最大的期待,幻想着能和他一起切磋合作,交流进步,却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么尴尬的局面。

什么人嘛,近田力丸想着,还说什么久仰大名,肯定是看到我了以后才信口胡诌的。

近田力丸气呼呼地关上办公室的门,忍不住嘀咕道:“摆臭脸给谁看哪!”

从那天后,两个人就像结下了天大的仇一样看不对眼。在舞室走廊里碰上一定要绕开,在厕所遇到一定要对对方视而不见。在上课的时候,即使两个人的舞蹈室只隔了一条过道和两扇大玻璃墙,即使对面的欢呼和鼓点震得天响,他们也绝对不会偏过头去看对方一眼。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近田力丸回归舞室后参加的第一次会议,上司提议,让近田老师和宇野老师在公司的周年店庆活动上表演合作舞蹈,强强联手一定能打响舞室的名声。近田力丸沉默片刻,纵使内心有万般不愿,但为了大局利益,他还是决定答应下来,没想到他正要开口,一旁的宇野赞多眉头一皱,大手一挥:“我不同意!”

上司显然是没想到会是如此局面,沉着脸不说话,近田力丸一着急,拉着宇野赞多的胳膊就起身,一边往会议室外面走,一边跟上司道歉说“对不起老板,我来做他的工作”。

近田力丸拉着宇野赞多走在过道里,心里都是恨铁不成钢的不满,小小年纪脾气这么暴躁,根本不给上司台阶下,以后还怎么混哪。

他带着一声不吭的青年走进茶水间,关上门就轻轻搡了宇野赞多一把:“宇野先生,刚才,虽然不太礼貌,但作为前辈我还是要说,刚才怎么能那么讲话呢,就算是不愿意,也多少要给上司个面子,拒绝得委婉些吧…”

宇野赞多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近田力丸,像没听到似的。近田力丸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正要再开口,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他想:现在就是使用超能力的必要情况,他倒要来看看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近田力丸盯着宇野赞多的眉心,耳畔突然响起一声隐忍的呻吟,眼前已经不再是他在茶水间与宇野赞多对峙的视角,却看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腰肢,手的主人、视角的拥有者——宇野赞多先生,正把自己按在茶水间的地板上做爱。

近田力丸的脸飞快地红了,他想要赶快清醒过来,却还是忍不住去看宇野赞多的幻想。茶水间在午休时间随时都有可能有人会进来,走廊上还会偶尔地响起脚步声,近田力丸看到自己眼眶湿润泛红,嘴角挂着津水,断断续续地喘息。毫无规律的抽插将他的身体撞击得不断耸动,像一只在海面上遭遇暴风的船。

他的腿被宇野赞多分到身体两边,身体上被手指掐过的地方留下红痕,听到门外有人经过,他便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巴,另一只伸到身下想要挡住两人紧密结合之处、罪恶与污秽的源头,却连自己被冷落的可怜阳具也遮不完全,只能在慌乱中紧紧抓住宇野赞多结实的小臂,似乎是想要借此让对方帮忙分担一点自己的痛苦和快感。

两个人的喘息和肉体碰撞的声音不断刺激近田力丸的耳膜,他终于忍不住移开目光,害羞和兴奋交织在一起震得他头皮发麻,一股复杂的情绪窜上心头,他彻底失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这家伙…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奇怪东西啊!

近田力丸刚刚拉着呆滞的宇野赞多走进茶水间,现在又呆滞着被宇野赞多拉回会议室。

宇野赞多恭恭敬敬地跟上司道了个歉,会议继续,但此时的近田力丸已经没办法再专心开会了,他坐在宇野赞多的正对面,真的很难不好奇对方此刻到底又在幻想些什么。

于是,如他所愿,耳边传来“啪”的一声脆响。眼前的自己浑身赤裸地跪趴在会议室的桌子上,向身后的宇野赞多高高地抬起挺翘洁白的臀部,宇野赞多的一巴掌力道不小,一掌下去他整个人一颤,臀部的肉更是如一颗滑嫩的布丁一样软弹,白皙的皮肤上很快泛红,毫不客气地留下了被折磨的痕迹。

近田力丸随着宇野赞多的视角,俯身在自己的屁股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再用舌尖轻轻舔舐牙印周围的皮肤。他看在眼里,感觉自己的屁股附近好像都莫名泛起一股酥麻。宇野赞多灵活的舌一直往下,滑进他的大腿缝里,他听到自己止不住的喘息,甚至开始小幅度地扭动起腰肢,一副求欢的淫荡做派。

他看到自己勾着头向后看,腾出一只手来把臀部的肉向外掰,露出泛滥的腿间。宇野赞多便一手捂住了他的下身,按压揉捏、不断挑逗,快速地唤醒了他的情欲。他听到宇野赞多用低沉的声音说他淫荡又纯洁,说他的身体简直是为了情爱而生,说他生来就是该被男人操的那一类男人。

好吧…原来这次是Dirty Talk…近田力丸想着,下身却隐隐有抬头的趋势。

宇野赞多去玩他的乳首,他便像猫儿一样舒展了腰肢。他低头看看胸前的一双大手,又扭头回去看宇野赞多。那人刺激着他的乳首,嘴里仍不肯罢休,一遍遍地问他:前辈的胸部会不会自己流出乳汁呢?前辈的胸部会不会被我揉熟,以后光是碰碰乳尖裤子就要湿透?前辈的胸肌就像少女的乳房,如果我用舌舔、用嘴吸,岂不是要把前辈直接送上高潮了?

近田力丸就看到自己一边掉眼泪,一边被胸前的动作刺激得扬起下巴,惊叫着泄了身。

宇野赞多把他一把捞起来,分开他的双腿让他呈M字型坐在桌子边上,他的身体还在痉挛,阳具的头部还在颤颤巍巍地冒着液体,被宇野赞多的手指轻轻堵上马眼,又抬起——拉出一条长长的细丝。

果然最喜欢前辈的牛奶了,前辈果然跟我想的一样骚,光是玩弄乳头就要高潮。

近田力丸看见自己的眼睛蓄满了泪,面色潮红,大口呼吸,终于在宇野赞多的口腔包裹住胸部时又落下泪来。

不要,不要再说了。

那前辈想听我说什么呢?前辈真是口是心非的动物,一边要挺胸任我舔咬您的乳头,一边还要我停止陈述您欲求不满的事实,这要我怎么办才好呢?

不…不是的…嗯…

不是在求欢,还是不是在拒绝呢?近田前辈说话真的很让人苦恼啊。有一对敏感的乳头明明就舒服的要死吧。

宇野赞多捉住了近田力丸的阳具,在上下夹击的攻势下,他很快就又射了一次。

不要了,不要了,已经…哈…射不出东西了。

真的吗?那么没东西可射的前辈会被操到坏掉吗?会被操到失…

近田力丸用力摇了摇头,终于把意识拉回现实,他狠狠地剜了宇野赞多一眼,在宇野赞多疑惑的目光中,捂着裤裆去了厕所。

近田力丸在厕所的隔间里脱下裤子,捞起上衣,硬挺的阳具和乳首都暴露在空气中,脑海中挥之不去刚才亲眼看到的,宇野赞多想象中的,被性高潮所支配的自己。以及耳畔上接连响起的,宇野赞多在刚刚那场想象中的性爱里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羞辱般的调情。

他想着以后一定得找个镜子,对着镜子自渎,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宇野赞多想象中那样。至于宇野赞多悄悄在脑内想象关于自己的三级片,他意外的丝毫不感到心理上的排斥,甚至觉得,还蛮有意思。

只是现在要先解决一下生理需求。近田力丸想着,垂手握住了身前的器物。

两个人最终还是走进了同一间舞蹈室,努力在音乐中产生一点共鸣,各自退一步收敛起锋芒,努力把合作的产物打磨到完美。他们的关系终于在一场大汗淋漓的练习后趋于正常,近田力丸望着刚刚恢复到正常呼吸频率的宇野赞多,被汗液浸湿的T恤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美好的肌肉轮廓。

他现在已经多少改变了对这家伙的看法,至少对方工作认真,业务能力强,谦逊有礼,除了总想睡他之外,几乎没别的缺点了。

“要一起去吃午饭吗?”近田力丸问,然后又快速地红了双颊。

宇野赞多一愣,咧着嘴角应下了。

让近田力丸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宇野赞多居然会是在约会中非常细心的类型,从走进餐厅到点菜都非常照顾他的感受,两个人拥有平等的话语权,这一点让他感到很舒服。

于是他贴心地询问:“你想喝什么饮料吗?”

“除了牛奶都可以。”宇野赞多笑着说。

“诶?好的…不过,你不是最喜欢牛奶的吗?”

近田力丸话音刚落,脑中立刻响起警铃,他暗叫一声不好,慌乱地从菜单里抬起头来,对上宇野赞多惊慌失措的眼神。

完了。

“原来前辈一直有在关注我的喜好吗。”

宇野赞多眯了眯眼睛,像一只精明的狐狸。

“什…我没有!”近田力丸涨红了脸,急忙反驳。

“是喜欢牛奶没错。“宇野赞多起身,抓住近田力丸的手,把他也拉起来,然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最喜欢前辈的牛奶呀。”

近田力丸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就稀里糊涂地宇野赞多拉进了厕所,锁上门,在小隔间里被扒了裤子。

裤子被一拉到底,堆在脚踝上,半软的阳具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近田力丸跌坐在身后的马桶盖上,惊慌失措地捂住了下身,“你干什么…”

宇野赞多一声不吭地拉着他起身,让他靠在厕所隔间的门板上,然后蹲下去对着他的阳具又摸又舔,看到他双眼失神地咬住了食指,更变本加厉地吮吸着阳具的顶端。

近田力丸浑身都发抖,小腹和腰侧更是止不住地痉挛,没一会儿就被宇野赞多欺负得射了一地。 他明亮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声音颤抖着抱怨:“太…太快了…”

宇野赞多笑着摸了一把被粘液浸润的阳具顶端,直勾勾地盯着近田力丸,并把手指放进嘴里,像在品尝蛋糕上的奶油糖霜。

“又骚又甜。”

近田力丸闭着眼不愿意再看他,却不想宇野赞多的手顺着阳具便滑到他最隐秘的穴口,就着他自己射出的粘液侵犯他,近田力丸睫毛一颤,染上了泪。

他咬着左手食指,用右手去摸宇野赞多的头,后穴的不适感逐渐被酥痒代替,手也不自觉地移到了身前的又逐渐抬头的阳具上。

宇野赞多的手指还在他的后穴里作乱,却站起身来俯视他意乱情迷的旖旎神色。

“不…不要…那里不行…”

“为什么不行?前辈不喜欢吗?”

“不是…不…”

“可是前辈的小嘴在吸我哦…”宇野赞多故作苦恼地皱眉,“好想知道为这么淫荡又欲求不满的前辈开苞的男人是谁啊。”

“前辈一定交过很多男朋友吧?”

近田力丸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宇野赞多已经找到了他的穴中最敏感的那一处秘密,毫无章法地抠挖让他慌乱地抓住了宇野赞多的肩膀。

“只有你…”

“只有我什么?”

“只…只和Santa做爱…”

宇野赞多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不再欺负他,抽出手指,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仔细擦干净。

近田力丸脱力地滑坐在地上,他的欲望已经被唤醒,此时还没有得到释放,他的阳具急需抚慰,后穴也空虚发痒,可这场荒唐的游戏已经结束了,他终于捂着脸哭了出来。

“喂喂!”近田力丸伸出手在宇野赞多眼前晃了晃,拉回了他的神智,“愣着干嘛,吃…吃饭啦!想什么呢!”

他双颊绯红地明知他双颊绯红地明知故问,同样也换来宇野赞多羞赧的搪塞。

这顿饭,两人都吃得心不在焉,直到近田力丸回到家,看了看窗外的夜景,当机立断地从衣柜里拖出一只大箱子。那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样式繁多的性爱玩具,每一件都曾变着法地把他送上高潮。

他翻出一根黑色的按摩棒,叉开双腿在床上躺下,用润滑剂涂抹了按摩棒的柱身,然后缓慢地伸进了自己的后穴里。

他已经决定今晚要弄脏自己的床单,弄脏自己,于是毫不犹豫地把按摩棒开到了最大档。

如潮水般的酥麻与快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用手肘撑着身体,双眼通红地喘着粗气。他的腰抬了又抬,眼看着就要泄身,一旁的手机却不偏不倚地在这时响了。近田力丸皱着眉把按摩棒调到低档,接起这通陌生的电话。

“前辈,我不小心把您的舞室钥匙装走了,您家在哪,需要我送来吗?”

近田力丸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呼吸,对着电话说:“没事,先放你那吧,我现在在忙呢。”

是在忙呢。匆匆挂了电话,他的后穴已经急不可耐地咬紧了按摩棒,他翻身趴在床上,抓住按摩棒开了最高档,然后握住它的尾部慢慢地抽插起来。这样的快感对他来说有些太过刺激了,但又像欲罢不能的美味,他的身体完全被情欲所支配,沉着腰,颤抖着射了一床。

近田力丸侧倒在床上,用按摩棒堵住后穴的空虚,身体轻微痉挛,像只煮熟的虾。他缓了缓神,敞开双腿抓起手机拍下了身下的泥泞,对着照片看了半天仍觉得不满意,在床头柜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出一把剃毛刀,三两下便刮去了胯下的毛发。没了毛的阳具嫩得可人,他又举起手机拍了一遍,这次终于心满意足地按了储存。

身后的按摩棒一直震着,近田力丸捏了捏胸前红硬的乳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别人来欣赏,还真有点遗憾,也许是时候要谈一场恋爱,至少,有一个床伴也很好。

现在是,宇野赞多和近田力丸两个人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且两张床中间只隔了一条过道的情况。

因为要一起出公差、因为要住同一间房间,因为房间里有暧昧的米白色落地窗帘和暧昧的暖黄色光,近田力丸清楚地知道坐在隔壁床上,望着手里许久没翻动过的杂志发呆的宇野赞多,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东西。他轻轻咳嗽一声,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翻身把被子压在身下,那小子果然扬了下眉毛。不知道趴在床上玩手机的姿势又戳到了他什么奇怪的性癖,脑子里奇怪的内容瞬间从普通的酒店sex变成了多少有些过火的捆绑play。

近田力丸真的有点被吓到了,他看到自己的两只手的手腕被自己刚买的皮带捆在一起、双腿被分开跪在床上,屁股里插着黑色的按摩棒,尺寸比躺在自己行李箱里的那根还要粗些。性器是完全勃起的状态,顶端渗出清液,用来蒙住眼睛、遮挡视线的领带,是他明天早上要系的那一条——已经被眼泪打湿了。

他看到自己在抬腰抬臀,不断调整按摩棒在后穴里的角度,乳尖硬得发红,嘴角挂着晶莹的水,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涎水。他抽泣,哼叫,极力想要夹紧后穴的按摩棒,却又因为夹紧了按摩棒而抖得厉害。他的小腹毫无规律地收缩,浑身都被情欲烧热了,看起来离高潮只差一点,但好像怎么都没办法如愿。

于是他哭着叫了罪魁祸首、始作俑者的名字,然后求他:“别弄了,别弄了,求求你,求你看看我。”

宇野赞多自己正坐在另一张床上玩手机,他知道被剥夺视觉后,身体上的感觉会被放大,他知道近田力丸,他乖巧的前辈已经被玩得七荤八素头晕脑胀了。所以他还想再等等。近田力丸也很好奇自己在宇野赞多的想象里下一步的反应,没有男人不喜欢床伴求着挨操。

“你来…你来…别用这个…”

“别用哪个?”宇野赞多问。

“别用震动棒…不喜欢…”

屁嘞,近田力丸在心里默默反驳,明明很喜欢。

“操我,你来操我…”

宇野赞多还算讲义气,脱了裤子就把近田力丸摁倒,抓着他腿缝里湿淋淋的按摩棒不紧不慢地抽插,把穴都操软了,近田力丸仰起下巴哭着收缩后穴的肉,腿也缠上宇野赞多的腰。看出近田力丸快不行了,宇野赞多加快了手里的速度,顶着里面狠狠地磨,然后他射了,射了宇野赞多一身,甚至身前的性器还没被碰过就射了,浑身抖得像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寒夜里。宇野赞多等他喘着气恢复一点力气,一点点抽出按摩棒,本来吸得很紧的后穴口变得空空的,一张一闭。

近田力丸还在小幅度地扭腰,宇野赞多就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抵在近田力丸的穴口了。

“可以把前辈干到坏掉吗?”他用那样的语气问,就好像真的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不行…那样就糟糕了…会坏…嗯啊…”

乘虚而入的混蛋未免进得有点过狠了,就连旁观的自己都要担心一下会不会被顶穿的程度,显然是真的被操到坏掉了吧,一边哭嘴里一边说着什么听不清楚的话。

太羞耻了…

近田力丸再一次羞得不敢再看下去,但见宇野赞多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就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睡觉!别想了!”

“…什么?”

对上宇野赞多震惊又迷茫的眼神,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次是真露馅了。他慌忙捂住嘴巴,但又很快意识到这样做实在有欲盖弥彰的嫌疑,于是又把手放下,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什么?”宇野赞多显然是不打算放过他了,挺直了背,一副今天必须将你捉拿归案的严肃样,“前辈知道我在想什么?一直都知道吗?一直都知道却不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啊…”一连串的问题逼得近田力丸晕头转向,只能尴尬地笑着摇头摆手,“我怎么会知道。”

“我也想问前辈为什么会知道。”

太可怕了…我又不是犯人,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啊…

“就是…那个…能看到别人在想什么、从小,对不起…”

宇野赞多听完竟然笑出声来,近田力丸抬起头狠狠剜了他一眼。“为什么道歉…能看到我在想什么的话,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吗?”

“能看到别人在想什么这件事…才变态吧…”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于是宇野赞多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虽然,现在说这些有点晚了,而且感觉,也很没有说服力”最后还是宇野赞多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但是我还是想告诉前辈,我不是那种,满脑子都是下流东西的人。我不是因为想跟前辈上床才想象跟前辈上床的,是因为,太喜欢前辈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带着一点点无奈和释然。

近田力丸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起身,把他的那只行李箱摊开在地板上,从折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里掏出一只白色的按摩棒扔到宇野赞多怀里。然后对着已经完全僵在原地的青年说:“我实现你的愿望,你来实现我的愿望。正好,我缺一个跟我搭伙做爱的人,你把它换了。”

宇野赞多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后点了点头。

宇野赞多跪在床上,面前是他朝思暮想的前辈的臀部,最私密的、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幻想中的部位也完完全全地展示在他眼前。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可及的,沉下腰趴在床上的前辈、前辈后穴中的肛塞、前辈光洁的腿间都是真的,就连前辈身上的香味和耳边的催促都是真的。

他突然回过神来,现在是要帮近田力丸取掉屁股里的小玩具。

他捏住露在外面的部分,一点点往外旋,为了缓解安静的尴尬,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是真的很喜欢前辈啊,从第一次见面就是,不对,从第一次见面之前就是了。”

“想跟我做爱也算喜欢么。”近田力丸的声音有点抖,穴肉也很有规律地收缩着,原本洁白的皮肤也害羞起来了。

“不是,是想跟前辈一起逛街、吃饭、喝饮料、看电影、一起上下班,当然也包括做爱。”

“这些才叫喜欢吗?”近田力丸为了防止发出会让他尴尬的喘息,只能把句子拆分得很短,“那,我对你大概还算不上喜欢。喜欢的条件实在太严苛了。”

“前辈好刻薄,真叫人伤心。”

近田力丸摇了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他们做爱了,就像宇野赞多幻想中的那样,就像近田力丸所期待的那样。白色的震动棒和黑色的肛塞都被丢到地上,丢在大码的卫衣和更大码的薄毛衣上。近田力丸没有告诉宇野赞多,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上床,当然也没有问这是不是对方的第一次,他只是在骑在宇野赞多身上的时候,透过朦胧的视野瞥见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然后如梦醒般意识到:原来已经到秋天了,是到了需要用恋人的体温来换取内心的安定的季节了。

蓄在眼眶里很久的眼泪和从头顶渗出来的汗混在一起了,他的视野也变得清晰,他看到宇野赞多,脑中短暂而迅速地闪过了想要恋爱的念头,然后在一丝丝突如其来的失落中,把精液射到了宇野赞多的胸膛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要入冬。他们的关系一直保持着一种淡漠的稳定,是同事和不那么亲近的朋友,是默契十足但仅仅只有过一次合作经历的搭档,是在欲望冲上头顶的时候第一时间联系的对象。

宇野赞多没再对近田力丸说过喜欢呀爱呀的事,称呼也从“前辈”变成了更微妙一点的“Riki”,像朋友、像同事、像知音、像床伴,就是不像爱人。

近田力丸柜子里那一箱花花绿绿的玩具只是偶尔会被宇野赞多翻出来用在他身上,其余的时候,他再也没对那一堆仿真阳具起过欲望。

只是最近,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奇怪一点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是哪一方开了先例,他们变成了可以随时敲开对方公寓的门索吻的人,但却不会并肩走在超市里;变成了可以在下课后无人的舞蹈室里遮上监控,在对方身上用杂乱无章的触碰和抚摸缓解孤单的人,但却不会在午饭时走进同一家饭店。

但是对方在生活里的分量好像又在这样的淡漠和热情中一点一点变得更重了,落在别人家沙发上的手机、钱包、钥匙,扔进别人家洗衣机里的湿粘的内裤和沾了精液的衣物。还有,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变冷的缘故,每一次性爱结束后要在一起被子里躲更久的时间才能缓解疲惫,要等到两个人都快要睡着的时候才会有一个人从被窝里钻出来。

是要把自己也落在别人家吗?是要把赤裸的身体和一切交合的痕迹,把不止一次地写满了对方的名字的大脑和不止一次地因为对方而疯狂跳动过的心脏也落在别人家里吗?

近田力丸察觉到这种变化,种种迹象都表明,宇野赞多很快就要变得不可替代了。这是很危险、很难以接受、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想和一个人做爱是不能被判定为喜欢的,并且他还没有到连逛超市、逛街、吃饭都需要宇野赞多的陪伴的程度,绝对没有。

所以,他决定要谈恋爱了,不再拒绝别人的示好和邀约,积极参加聚会和同事朋友的晚餐邀请。他变得忙碌起来,变得几乎没有时间去和宇野赞多缠绵了,但还是会晕乎乎地被闯进公寓的床伴先生堵在玄关处交换一个吻。

“为什么突然躲着我?”

“你在想什么呢。没有在躲你,”近田力丸如是说,“只是天气冷了,我也想谈恋爱了而已。”

(全文完)

给宇野赞多的一封告别信

亲爱的宇野赞多:

首先,再见啦。

请不要怪我第一句话就同你讲再见,写这封信,就是为了跟你告别的。

我刚做完花店的交接工作,从后天开始,这个小小的花店将不再为我所拥有。现在还是凌晨,很快就要跟你分别了,我不善言辞,担心见了你的面却连一句好好的告别也说不出,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写这一封信给你。

我来到这座城市,想留在这里,最初只是为了逃避一个不由我造成、却需要我负起责任的结果。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留下的理由早就已经不单是最初的那个最简单的想法,居然开始挂念起别的东西来。

也许你不知道,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并不发生在Bon酱跑进花店的那天。如果你有机会坐在我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看看门外,你就明白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中午,天还下着雨,我刚一抬头,就看到你正站在寿司店的门口,朝街道这边看,我望着你笑了一下,但你却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充满好奇地望着我这边。那时我就猜,站在你的角度大概是看不到我的。

此后的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好几天你都会在中午同一个时候出现在门口,又在相同的时间离开。即使知道答案,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他会不会是在看花店呢?是不是在看花店里面是什么样子呢?能不能看到我呢?

我还记得有一天,我点了外卖,那天中午的雨也下得很大,外卖员把午饭交到我手上时,说很喜欢我的花,我就请他挑一支最喜欢的拿走。他挑了一支百合,一边道谢一边离开了,我又看到你,这一次你的目光不再是只聚焦于一处了,而是跟随着他手里的那支百合花,等到再也看不到它,就转身进了店里。你应该也是很喜欢花的吧?

于是我又打电话给外卖员,问他能不能在便利店买两瓶波子汽水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会喜欢喝汽水,大概是因为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肯定还只是个大男孩的缘故吧,十几岁的孩子大约都是喜欢碳酸饮料的。

其实那时候我可以自己出去买的,但是我总担心你又折回来,就会看到我了。我不想这么突然地跟你相遇,我们的相遇理应更加美好才对。所以我决定,等我们正式见面的时候,我会请你喝一瓶波子汽水。

后来,Bon酱和你一起跑进店里,我们渐渐熟络起来。你请我吃你做的拉面,味道真的很好。我当时还说要把那盒海苔给你,现在我却反悔了,我就把海苔带走吧,等你下次来我的厨房,我再送给你。

写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亮了,我仍然不知道下午跟你在海边的时候要说些什么,但是我想送你一束雏菊花,写一张邀请的卡片,再把这封信扎进花里。也许你会拆开看到,也许一直到它们枯萎的那天,你都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

我想,我走的那天,一定不会跟你见面。如果是宇野赞多的话,知道了我什么时候走,一定会冒冒失失地跑来跟我说一大通话的吧。我怕我一看到你就改变了主意,所以,我不敢等你。

我记得去大阪之前,你跟我说,等樱花开了,我们就去赏樱。可是樱花到今天也没有开,这也算是我们之间的众多遗憾之一吧?

我们之间的故事不算完美,但也许正是因为不完美,才能让我永远记住这个春天。离别总是很伤感,但是生活终归要向前看的,你说对吗?

希望再见你的时候,你已经长成一个厉害的大人了。最后,再向你道一声再见。

再见。

近田 力丸 05.01

喜欢春天喜欢你

*初恋文学 ooc有 私设多

- 谨以此文献给他的兄长、他爱的人 献给曾经那个口是心非、羞于表达的他 献给他们之间命运所注定的、缘分恰到好处的爱情 -

- 他在脑海中快速地回想在这个短暂的春天里出现过的,所有最最美好的事物:满屋色彩明丽,芳香四溢的鲜花、一只浑身毛发蓬松,活泼又调皮的小狗、相顾无言,塞满嘴巴的寿司,和一个总穿着蓝天白云印花连帽衫的青年。

他想,自己明明从来都不喜欢春天。理由有很多,比如春天的大海没有夏天的美,春天的太阳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灼人,又或者是因为每次到了春天,花香风暖,海蓝天清,心里就总没原由地萌发着的想要恋爱的傻瓜冲动。

但是这回,好像真的爱上春天了。 -

-1-

“Bon酱——!”

赞多刚要蹲下,怀里的小白狗突然挣脱了他的臂弯,直朝着街对面的花店跑去。他惊呼一声,立刻起身去追,弯腰,低头,目光紧紧追随着小白狗的身影。

他穿过马路,直冲冲地追到街对面的花店里,终于从一双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边捞起这只落跑的小狗。他一边长长地呼气一边直起身,还没从小狗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缓过神来,就发现白色运动鞋的主人坐在小桌边,正含着略带惊讶的笑意注视着他。

说真的,赞多一度打心眼里不爱看男孩花心思在耳朵和头发上做文章,他觉得沾了这两样东西的人,多多少少都显得有些狡猾世故浮夸。但现在他正直愣愣地望着面前被满屋鲜花簇拥的青年,几乎是在一瞬间扔掉了曾经所有愚蠢的偏见。

青年染了亚麻棕色的头发,但已经长出了黑色的发根。小半边额头被一侧垂下来的发丝虚虚地掩住,耳垂上的挂的那一对银色的小圆环轻轻晃动。在那个恍惚的瞬间,赞多的视线全被他亮晶晶的眼睛吸引,如浸过水一般的澄澈透亮,然后是那两片漂亮的水红色嘴唇,像刚破开的西瓜流出的汁水。

他有点瘦,肩窄腕细,手里正握着一支钢笔,身上系着烟灰色的围裙,穿一件蓝天白云印花的连帽衫,一条白色的破洞牛仔裤,一双白色的厚底运动鞋。

雨后的阳光洒满了花店,温暖浪漫地映在他身上,让他周身也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赞多的心情很复杂,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他相遇。

去年春天,对面杂货店的奶奶和女儿一起搬去北海道居住。大概是为了缅怀自己刚刚结束不久的童年时光,赞多每天都会忍不住站在寿司店门口,一手撑着门框,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店铺和二楼的公寓被一点一点搬空,最后终于被厚重的卷闸门给封起来。

父亲做寿司的手艺是从爷爷的父亲就开始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爷爷去世以后,父亲就把店铺开在了这条街上。父亲在这条街上遇见了母亲,后来就有了姐姐、自己和妹妹。可能是因为他们三姊妹从小就在这条街上长大,赞多在心里对这家杂货店是揣着一份特别的感情的,在他的印象里,在这个店面做生意的人都是非常温柔的长辈。

最早是一对中年夫妻,会在夏天最热的日子里请赞多和姐姐吃自制的刨冰。后来他们搬去东京陪女儿工作,一位奶奶接手了店铺,她总是爱坐在店门口晒太阳,每次看见赞多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都会远远地朝他招手,然后把一串糯米丸子递到他小小的手里。

冷清带来的寂寞一直持续到街上刚开始有落叶飘下的时候,这个沉寂许久店面就开始了忙碌的装修工作。系着小围裙的赞多又叉着腰站在门口,一面吹着午后的风,一面看着对面来来往往忙碌的人。

听别人说这里是要开一家花店,年轻的店主想要把墙壁刷成干净温馨的米白色,要安天蓝色和白色相间的条纹遮阳棚,要装白色的铁艺花架和放唱片的架子,还要一扇大大的玻璃橱窗。赞多侧着耳朵听得入神,眼睛却忽地亮了——一位青年、喜欢明亮的颜色、喜欢听唱片…那么——这次来的店长会不会也是一个温柔的人?

天气渐渐转暖,花店也正式开业了。新店真的像他们说的一样漂亮,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地望一眼都能感觉到温馨浪漫,只不过赞多还是没见到那位他期待已久的新店长——花店开业的那几天,自家店里也忙碌起来。

每天都有很多订单,这让他一连几天都只能边抱怨着“难道他们都喜欢在下雨天吃很多寿司吗”,边哭丧着脸,一头扎进厨房里切菜蒸饭烤紫菜,也就顾不上在花店的营业时间出门去逛逛。

所以在那几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赞多每天都无比热切地期盼中午的休息时间,这是他每天唯一的能静静站在门口,朝花店里望去的时间。天阴沉沉的,雨每天都下着,淅沥沥地落在地上,让人打不起精神,也没什么力气。

花店总是安安静静的,几乎没什么人进出,从模糊的玻璃橱窗向里看,从花店正门向里看,却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唯独有天,他看到一位外卖员冒着大雨在花店门口停下车子,提着一个防水纸袋走进去,不久又一边向里面道谢一边往外走着,手里多了一支百合花。

赞多抿着嘴唇,眨眨眼睛,他也很喜欢花的。

几天后放晴了,刚好终于帮忙完成所有订单的赞多差点为这迟来的闲暇时光与至高无上的自由掉下喜悦的眼泪。虽然说以前几乎每个月都有这样忙碌的时候,可偏偏是这一次格外难熬,心里痒痒的,好像总是有份担心和期望塞在心脏里,很不好受。

姐姐把早上刚接回来的、在老家寄居了两个礼拜的白色小狗放进他的怀里,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他:“把Bon酱照顾好喔,要是出什么问题你看我不掀你的皮。”

“知道…”

“讲敬语!臭小子…没大没小!”

“我知道啦——姐姐大人——”

赞多眯着眼睛仰起头,拉伸了一下颈部酸痛的肌肉,嘟嘟囔囔地埋怨了几句,但又很快舒展了皱起的眉头。他咧开嘴角,伸手揉了揉怀里的小狗毛绒绒的耳朵:“Bon酱~我们去外面晒太阳吧。”

他抱着小狗走到店门口蹲下,想要把它放在地上,不料小白狗突然挣脱了他的臂弯,迈着小步,直朝着街对面的花店跑去,他只得跟在后面一股脑地追到街对面的花店里,追到这个漂亮的青年面前。

赞多的心跳突然重了一拍,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狗狗般瞪大了眼睛,从头到脚像有电流通过,他仓促地移开了视线,又飞快低下头去道歉:“非常对不起!它太调皮了,很抱歉打扰到您的工作!”

他现在是一点也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了。那双像海一样平静的、亮澄澄的、充满魔力的眼睛,就好像无论做了什么错事都会被那双眼睛温柔地原谅,又好像能看穿别人一切隐秘的心思,让对方像裸身站在阳光下,无地自容,可一染上笑意却是像两颗透亮的玻璃珠子,单纯又可爱。

青年语调轻快,咬字却黏糊糊的像糯米团子:“没关系,刚刚还以为是什么小精灵飞进店里来了呢。”

赞多面上强挤出一个笑脸来,心里早把怀里的Bon酱骂了千遍万遍——要不是你,我才不会这么狼狈地出场呢,小精灵是不是飞进来的,我不清楚,反正我,是像强盗一样闯进来的。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尴尬地拉了拉身上粉色连帽衫的衣角,抓了抓刚刚跑乱了的头发,转身把小狗放在门口的阳光里,拍拍它的脑袋,指着它小小的鼻尖,一脸严肃地警告它“不准再乱跑哦”,然后又赶紧起身,规规矩矩地在青年面前站好。

青年被逗乐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坐下歇会儿吧,我去拿饮料给你。”他指了指小桌旁放着的另一把椅子,起身朝收银台走去,那里放着他前几天托外卖员买好的两瓶波子汽水。

汽水发出“啵”的两声清脆声响,瓶盖叮叮当当地落进垃圾桶里,赞多趁这个空档仔细观察了这家花店。花店里外两间,从正门进到外间,正中央放着一套原木色的桌椅,圆桌圆凳,设计简单,精致又漂亮。小桌上躺一束扎好的鲜花、一张写了一半的贺卡,一颗还挂着水珠的苹果。

右手边靠墙放着三层的阶梯式原木花架,扎成花束整齐地摆放在上面。旁边的地面上稀稀拉拉地摆了几个大小形状各异的玻璃花瓶,都空着没有插花。

内间和外间没有门帘隔断,朝街的一面开了一扇橱窗,正对着橱窗的墙面上是一套四层的铁艺花架,很多花赞多都叫不上名字来,但能看出是按照花的品种和颜色分了类。另一侧放着一个白色的双开门保鲜柜,柜子旁边放了一个小音响和一个唱片机,上面放着一沓唱片。

伴着一连串细碎的气泡声,他把插着吸管的玻璃瓶放在小桌上,赞多也把视线收回到这两瓶橙子味的波子汽水上,它们被金黄色的阳光照得通亮。

力丸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串钥匙,上面栓着一个小巧的长方形挂件。“你的小狗真的很可爱!我也超级喜欢小狗的。我自己也养了小狗,你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挂件伸到他面前,展示给他看:“很可爱吧,它叫Pochi,Pochimaru,我叫Rikimaru,哼哼,可惜它现在在我老家呢,和我母亲住在一起,不然就可以和你的小狗一起玩了。”

这个叫力丸的青年,此刻,确实,离他好近。赞多听他就趴在自己耳边讲着并不很流畅的日语,不禁把背挺得笔直。力丸稍微俯下身来跟他说话,肩膀轻轻贴着他的肩膀,身上甜丝丝的香气一缕一缕地钻进鼻孔里——叫赞多羞得快要晕倒。

“你的小狗叫什么名字?”

被点名的小狗在阳光下晃了晃小小的脑袋,被点名的孩子一直藏在桌下的、攥着衣服下摆的手猛地一紧,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叫,Uno Santa,啊,不是,它叫Bon。”

力丸又“哼哼”地笑了,把钥匙收进兜里,一边拉着椅子坐下,一边饶有趣味地轻轻念了两遍他的名字:“Santa,Santa桑,原来如此。”他提起笔在手边的小白卡上写下“宇野赞多”的字样:“嗯…那个,是写作这样吗?”

“啊,是的。”赞多连连点头。

他把卡片举到阳光下,迎着光满意地眯起眼睛,然后埋头在第二行写下“近田力丸”,又再次递到赞多手里:“这个,这是我的名字。”

赞多接过卡片,看看卡片上的名字,又抬眼看向力丸,半晌没说话。力丸被盯着有些不自在,以为卡片有什么问题,或者是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于是有点害羞地耸了耸肩膀,问他怎么了。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意识就在一瞬间飘得很远。他刚刚一进店就闻到了花香,不久前又闻到了体香,现在这些香里面还揉进了一点碳素墨水的味道。

阳光落在身上好暖,也洒落在手中的卡纸上,卡纸上面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名字让他的身体里产生了一份新奇的感觉,像是从左侧的胸膛肋骨的地方,翻涌出一股子酸溜溜的劲儿来。直到这时候,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春天来了,和眼前这位春天般美好的青年,一起来了。

于是在接收到那个羞赧的笑容的同时,赞多呆愣地盯住了力丸亮晶晶的眼睛,这个十八年来从不关心自己的外貌好坏的小子,突然空前地担忧起来,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许下过愿望,希望自己的眼睛更再大一点,鼻梁再高一点,笑起来再帅气一点,可现在,这些荒唐的愿望居然如此迫切地占据了他的思绪。

他扭头看了看门口的阳光,看了看手中的纸,又看了看力丸身后的花架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色彩明艳的各种鲜花。

他觉得现在是应该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说:“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今天…今天天气可真好!你的字写得也好!春天真的很好啊!”

“谢谢,”力丸笑着耸了耸肩膀,下眼角皱起几道细细的纹路:“说的是呢。”

-2-

从双颊到脖子,没有一寸皮肤不在发红发烫,连胃里也暖起来。

好像,春日的暖风吹晕了他的脑袋,温热的海浪拍进了他的心里。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从来没见过像力丸这样的人,连笑纹都好看,像船随风划过海面时漾起的涟漪。

赞多正想着,突然听到姐姐在马路对面高声地叫他的名字,这迫使他从发散得无边无际的思维中猛地惊醒,这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一开始只是为了把他走丢的小狗接回去。

他弓着背从椅子上缓缓地站起来,力丸便仰起头来看他。他清晰地看到力丸生着白皙的颈部,漂亮的喉结。喉结上下滑动,咽下了口中的汽水,他也不自觉地跟着吞了几滴唾液入腹。

耳边又响起姐姐的呼唤声,他急切地朝门外张望,却看不到那个熟悉的店面,心里更加没了底气。

他带着一丝不安抿起嘴唇,又将目光转向力丸,像在等一句应允,一句告别,抑或是一句挽留。 “是在叫你吗,宇野?”力丸问。

“是…是的。”

“那你快回去吧,你的汽水我不会扔啦。”

到底是自己的不舍表现得太过明显,还是力丸真的能看穿他的心思,他都不在乎了,只顾着高兴地连声应着,飞奔过去捞起了地上的小狗。

迎着有些晃眼的阳光,右脚迈出门的瞬间,他忽然听到力丸在身后轻声说:“不过,汽水敞开太久的话就不好喝啦。”他顿住了脚步,那一瞬他几乎就要欢呼着跳起来,但他还是强装镇定地转回身,把手中的小狗举到脸颊旁边,朝着对方笑得明朗十足。

“明白。”

力丸目送着赞多脚步轻快地向街道那边奔去,一阵风吹落了门外大树上几片还未来得及掉落的枯叶,带着淡淡的暖意吹到他身上,额前的头发轻轻扬起来。

他无声地笑了,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此时,那个刚刚离开的、咬着吸管的少年,那只被少年带走的、晒太阳的小狗,和那张早已经不见了踪影的、写有两个名字的卡片,好像又再次一齐出现在他眼前。

他在节奏布鲁斯的陪伴中度过了一整个午后,重复着打理植物、接待客人、包装花束的工作,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桌前。他的位置很特殊,恰好一抬头就能看见对面的寿司店,闲暇时便望着对面进出的客人出神。

不如放着抒情音乐的花店一样浪漫,赞多正蹲在厨房,心不在焉地削着一大盆黄瓜。

“也许Rikimaru桑正在等我过去。”他这样想着,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但他很快又担心起来——万一,万一他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呢?万一那瓶汽水已经进了垃圾桶,万一自己刚刚的“闯入”,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而已呢?

于是他又想:“我要是早点认识他就好了,哪怕是早两个月、两个礼拜呢。”

他开始生黄瓜的气,恶狠狠地削掉黄瓜的外皮。他不止一次地想把手中的黄瓜狠狠地砸到地上,让它断成可怜的两截,再也没办法复原,或者是把削皮刀直直地扔进垃圾箱里,就此罢工。

手边那盆已经变得光溜溜的黄瓜正向空气中散发着独特的味道,灌满了他整个鼻腔,他无比悲壮地怀念起花店的香味,那是一种…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但闻起来就让人心情愉快的味道。

他这样憧憬着,可他的豪情满怀还是每次都会被父亲锐利的眼神吓散,最后还是得坐在原地,一声不吭、欲哭无泪地乖乖削皮到天黑。

跑了气的波子汽水最终还是没有等来曾品尝过它的孩子,力丸很为这半瓶汽水感到不值,以至于把它丢进垃圾桶的时候,也没忍住朝桶里多看了一眼:橘黄色的糖水浸湿了被压在下面的牛皮纸,狼狈极了。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抿着嘴唇把另一个汽水瓶洗干净,作为一只小玻璃花瓶立在桌子上,再往里面插了几支代表思念的蓝色满天星。

今天是赞多的休息日。

春天的天气就是奇怪的很,前一天才刚刚放晴了,今天却又下起雨来,稀稀拉拉地滴答个没完。他胡乱地套了一件卫衣就冲下楼去,撑着伞驻足在楼下不远处的绿色邮筒边,正对着对面花店的橱窗。

力丸依然穿着那件蓝天白云印花的连帽衫,但没系围裙,安静地站在橱窗前。他一手扶着腰,一手举着喷水壶,面无表情地盯着手边的几盆花,大概是在发呆。玻璃橱窗是用贴纸装饰过的,从赞多这边看过去,力丸头顶上方恰好贴着用漂亮的花体字很有巧思地写着的“Flowers for my _____”。

要填什么呢?赞多想。

Rikimaru?For my Rikimaru?

他赶紧吐着舌头跺了跺脚,呸呸呸,什么跟什么呀。

借着深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他直直地朝花店走过去,在橱窗前停下,隔着一扇玻璃站在力丸面前。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唤回了力丸游离的意识,他抬眼,看见赞多笑嘻嘻地朝他挥手。

原本涣散的目光此刻聚焦于少年清澈的眼睛,他立刻惊讶又害羞地耸起肩膀,缩了缩脖子,但随即又咧开嘴角,动了动双唇。赞多听不见他的声音,但能够分辨得出:你来啦,他说。

赞多在门口抖落了伞上挂着的雨滴,把伞插进了门边的桶里,那桶里还插着另一把伞,同样也是透明的伞布,应该是力丸的。

“早上好——昨天真的很抱歉,Rikimaru桑!”

赞多朝力丸鞠躬,又是问好,又是道歉。力丸先是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谅解,然后也跟他说了句早安。赞多观察到对方似乎没有对自己昨天失约的行为产生太大的负面情绪,便放开了胆子诉苦般地念叨起来:“昨天…其实我是被叫回去削黄瓜啦。”

“削黄瓜皮真的很没意思!本来我想中途跑来找你的,可是我父亲他实在是太可怕了。他的眼睛一落到我身上,我就感觉自己要被盯穿了,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嘛!那真是好大一盆黄瓜啊,可能有几百根了吧?我不确定…总之就是削了很久很久很久,我都快被熏成黄瓜味的啦!等我出来天都黑了,花店也打烊了…哎呀,总之真的很对不起很对不起!”

他苦着脸,急切且声情并茂地向力丸讲述昨天发生的一切,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朋友跑回家去告状,说到情绪高亢的地方竟然还气愤地跺跺脚。力丸就停在原地饶有兴致地听他嚷嚷,看他手舞足蹈,被逗得笑个不停。

听到他不停地道歉,忙对他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的,我没在生你的气啦。”

到底是小孩子,这话一出,赞多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自顾自地傻乐起来。

力丸把手里的喷水壶搁在地上,走到小桌旁边拉出凳子坐下,并顺手把赞多昨天坐过的那张凳子也拉出来,喊他坐下。赞多一边往下坐,一边别过头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埋着头眯起微肿的眼睛,砸吧砸吧嘴,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力丸忍不住问他:“刚刚才起床吗?昨晚没睡好?”“是刚起床,不过睡得倒还不错啦。”力丸点点头表示了解,于是又问:“那,你吃早餐了吗?”

赞多瘪着嘴摇了摇头,但突然眼睛一亮,抬眼盯着力丸反问:“Rikimaru桑吃早餐了吗?”

“诶?”力丸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我也没吃诶。”

闻言,赞多的脸上笑意更盛。他头一回觉得会做饭是一件这么好的事,甚至开始由衷地感谢起自己严厉的父亲,感谢他当年那么固执地要开发自己的烹饪天赋,现在总算有他大展身手的机会了,但他很快又陷入困境: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自然地说出“请让我做饭给你吃吧Rikimaru桑”这样的话呢?

如此希望一个人吃到他亲手做的料理,这算是头一回,如此希望在一个人面前好好露一手,把自己拿手的技能在对方面前展示一番,最好是能获得对方连续不断的赞美,也是头一回。

但…就目前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展来看,这样的提议也许,太过亲密了。明明几十个小时前他们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现在就提出要为对方下厨的邀请,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万一对方不是一个很容易就能跟陌生人熟络起来的人,万一对方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那就糟了。

踌躇犹豫的想法让他变得有些失落,沉默地移开目光,视线扫过桌上插着蓝色满天星的汽水瓶,最终装作无意地停留在力丸粉红色的指尖上。

让他意外的是,事实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严重,但也可能真的是命运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力丸很快捕捉到了他复杂的眼神,下意识地以为他在纠结到底要吃什么才好,于是安抚般地微笑着,主动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么…如果没记错的话,宇野家里是经营寿司店的吧?除了寿司以外,有拉面之类的料理卖吗?”

怎么办,怎么办。

连心跳都跟着加速,他的眼睛对上了力丸的眼睛,终于在对方的注视下坚决肯定地摇了摇头:“没有。但是,如果Rikimaru桑想吃的话,我可以做给你吃。拉面,或者乌冬,都可以。”

赞多紧张得头皮发麻,但好在力丸爽快地点了头,他这才松了口气——最终还是狠狠地抓住了这根橄榄枝,于是就有了赞多轻轻揭开锅盖,从温暖的白雾中笑嘻嘻地抬起头来的一幕。

浓郁的香味溢满了鼻腔,透过模糊又温暖的蒸汽,他直直地望向坐在餐桌边,似乎被浓雾笼罩的青年。他满脸骄傲地朝对方扬了扬眉毛,指了指面前一整锅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猪骨汤拉面,好像在炫耀一件珍贵的宝物。

“唔…好香!”力丸眼睛一亮,声音中满是惊喜的笑意。面前那本摊开的杂志已经近二十分钟没有翻页了,他的注意力早就已经被那个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的少年所吸引。

事实上,从他大手一挥,主动地把公寓里的开放式厨房借给他用时,看到赞多一脸梦想成真的兴奋神情开始,再到赞多红着耳朵一本正经地向他展示手里的那盒“神秘无敌香浓王炸底汤”为止,他都一直错误地以为:这是一个热爱美食的男孩因为意外得到了一次下厨的机会,激动与兴奋由心而发的表现。

再结合他削黄瓜的悲惨遭遇,力丸甚至已经想象到一出“实力不被家族认可的青年厨师拼劲全力抓住每一次下厨机会只因热爱”的热血追梦剧本。

可当他看到赞多系着小围裙,微微低头冷着脸切葱,手起刀落噼里啪啦速度快到重影,不经意般地把落到额前的碎发向后一扬,帅气潇洒又略带做作地把葱花撒进碗里的时候,那副不可一世的大厨做派才终于让他明白:哦,孔雀开屏。

眼前的少年臭屁得像只花蝴蝶,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飞到餐桌前,朝他唯一的观众和食客行了个礼,语气轻快地说了句请慢用,几乎要把“拽哥”和“酷盖”俩词儿写在脸上。力丸能感觉到,对方迫切地想要向他证明自己的心情已经呼之欲出,简直就差指着他的鼻尖嚷嚷一句“我很厉害的,可别把我看扁啰”之类的豪气宣言。

在那当下,力丸只是单纯地觉得他性格开朗,活泼好动,但等到后来再回忆起这个春天,再回味起他们相处的每个瞬间时才发现,虽然从未宣之于口,但自己却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默认了他真的是一个顶可爱的小孩。

他身上有一股明快清新的少年气,脑子里有一套朦朦胧胧的小年轻浪漫,具备所有印象中十来岁的少年该有的特质:脸皮薄、热血、骄傲、温柔、矛盾又纯粹。他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一角,无法忽略地闪着独特的光,此后的时光中,也许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一个这样赞多式的角色。

-3-

他看到力丸毫不客气地把一大夹面条送进嘴里,把脸颊撑得鼓囊囊的,像一只小花栗鼠,不自觉地收紧了轻轻握住的手指——想捏。

碗筷声细细地响着,赞多在心里不停地警告自己,吃饭要专心。可他真的努力尝试过了,却还是完全没法不去偷看坐在对面专心吃饭的力丸。

他的皮肤很白,鼻尖和双颊很容易就被拉面冒出的热气给熏得微微泛红,眼睛像两颗湿漉漉的玻璃珠子,出神地盯着碗沿。

对于外界的反应似乎在这时都变得迟缓了,手和嘴机械地配合着进食,偶尔又回过神来时会望着赞多笑一下,含含糊糊地说几句“好厉害”、“赞多真不错啊”之类的话。

他暗骂自己丢人,不懂礼貌。恨不得把眼睛都长在力丸身上的原因,居然就只是力丸吃饭的时候真的太过有趣,他实在不想错过这个过程中任何一个瞬间而已。

心都要化开了,礼貌?见鬼去吧。

不过,事实是,力丸早就感觉到了赞多时不时便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本来想着只要装作没看到就好,可次数一多也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想开口让赞多好好吃饭,毕竟自己脸上也没什么可看的稀奇东西,但又想到十来岁的小孩,内心大多都柔软又脆弱,所以他又怕出口伤了小孩的面子,犹豫许久才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用玩笑的语气掩饰羞赧的心思:“老盯着我干什么?” “啊…啊?没有,我没在看你啊。”

明明就是做错了事还被抓现行的小鬼:一边嘴硬——只要不拿出铁证摆到他面前按着他的脑袋给他看,他绝不会认错;一边又心虚——立刻避开所有可能眼神交流的机会,头深深的埋进碗里,防止对方在自己的表情中找到破绽,却弄巧成拙地露出了烧红的耳朵。

力丸勾起嘴角,点了点头,算是信了。

赞多怕他再问下去,于是赶紧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啊…不过,Rikimaru桑家里的海苔味道真好,感觉是无论放进什么料理里面都百搭的那一种。”

“是吗?这是别人送的,一直都没来得及吃呢,”力丸贴心地接下了话头,“但是…我的厨艺真的很差劲啦,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怕糟蹋好东西,就一直放在那了。那么就等Santa桑下次再来用我的厨房的时候,所有的海苔都给你拿去研究吧,哼哼。”

赞多用筷子夹起的拉面顿在了气氛微妙的空气里,他根本无法控制心脏的颤动——

下次再来,用他的厨房。

从花店离开的时候外面已经没在下雨,手里的长柄雨伞和湿淋淋的路面让他联想到外国电影里在雨中漫步的绅士,他把雨伞想象成那种会出席晚宴、戴礼帽的绅士手中的手杖,哼着欢快的小调扭进了自家店里。

“拽什么呢笨蛋,”姐姐扬起手,一把掌实实在在地拍在赞多的后脑勺上,“Mimi叫了两个同学要来店里吃拉面啊,爸爸也说今天中午全家都要吃宇野师傅做的拉面,赶紧去煮。”

“又是拉面?”赞多下意识地向姐姐确认,这东西出现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姐姐却被他的用词搞得一头雾水,不可能记错的,宇野家如此难得的、长达两周的“拉面空窗期”,明明刚刚还计算过的。

“什么又啊?你最近在哪悄悄吃过了吗臭小子?”

“啊…不…”

“神经。”姐姐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但刚迈出一步又转了回来:“我警告你哦,给我好好做,今天放春假了,客人可多,做不好你今天休想出厨房半步。”

春假?赞多望着姐姐眨眨眼睛。“樱花开了?”“还没,不过应该快了,大阪的樱花都已经开了。”

赞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慢悠悠地摸索到后厨,心不在焉地削起土豆。锋利的刀片割破植物组织时渗出汁水,窸窸窣窣的切割声音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这让他感到很安宁。

工作正常进行,他却突然倒吸了一口气——削皮刀打了滑,左手食指关节上一小块皮肤立刻翻起来,变成了一个裸露在外的红色伤口。痛感迅速蔓延,整个手掌都疼得一抽。他赶紧把土豆丢进盆里,冲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洗掉从伤口处渗出的丝丝缕缕的血液。

好在不是什么大伤,很快就止住了血,他默不作声地继续退回去煮面。

在等锅里的水烧开的间隙,他猛然发现,在煮饭给力丸吃的时候,甚至要比煮饭给自己的亲人吃更高兴。

那种愉悦和畅快几乎是他少年时代的头一遭,他想试着描述这种感觉,但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莫名地生出一份“背叛家人”、“胳膊肘往外拐”的罪恶感。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从小长在男孩堆里的孩子,再怎么说也很难对着身边同辈的男子高校生产生这样的感觉。所以,迟到的第一次让他感到不解,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他也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叫嚣着要朝某个人靠近、要抓住他的目光。不过他很快就没把这事再放在心上。

直到很久以后,又有人邀请他展示厨艺时,他才明白当初的这份渴望其实大有来头。他听到为他而响起的掌声、笑声,尖而亮,像扔到地上的玻璃弹珠,毫不掩饰地表达崇拜和仰慕。可他心里却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于是很突然的,这份情绪时隔许久又再次窜上心头,但和最初的感觉又有些不同了。大概是少了一份胜利的爽快,少了那种努力向一个人证明自己,最后得到对方认可时的酣畅和满足;抑或是多了对那个女孩的勇气所产生的羡慕和佩服,是酸涩的懊悔让这份本该熟悉又特殊的感觉变了味儿了。

Mimi和她的朋友们来的很准时,父母和姐姐也有说有笑地围坐在桌前。赞多心说谁能一天连续吃两碗味道一模一样的拉面,借口说要出去买东西,抓起伞就溜了出去。

他撑开伞朝市场的方向跑去,但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索性停下脚步朝四周望了一圈。

外面依然没有在下雨,他仰起头准备把手里的伞收起来,出乎意料地看到伞布上那个小丸子的卡通头像。他立刻反应过来是自己拿错伞了,抬腿就向花店的方向走去。

刚走了没两步,赞多原本轻快的步子忽然重了几分,脑中闪过一瞬间的犹豫:按照这样的拜访频率,真的不会给力丸带来困扰吗?自己所谓的“还伞”也许是一个拙劣的噱头,但一定是个行之有效的幌子,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第一次闯进花店的经历让他尝到了甜头,他当然知道力丸是有工作要忙的,可他偏偏就是想要去看着他工作,这是他的私心,也是他此刻心里烧得最强烈的愿望。

这愿望,也不过是想在他的花店里坐下,也许放一点音乐,也许就只是在他工作的间隙随意地聊些有的没的,这就足够了。要是幸运的话,他就一直待到下午,温度较现在稍高的时候,请他吃寿司和玉子烧,如果他喜欢的话,再加上天妇罗。如果他再瞪着亮晶晶的眼睛说一句“好厉害,Santa桑”——简直不能更好。

所以他还是握紧了手里的伞把,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去实现他的愿望。

“打扰了——你是要出门吗?”

力丸正蹲在地上系鞋带,闻声抬头起身。

“是啊,正要出门呢。有什么事吗?”“啊…噢,对,是这样的,我走的时候拿错了伞,十分抱歉。”力丸看到赞多又向他鞠躬,明明是件小事,他却一本正经,于是忍不住笑了两声,眼角又漾起笑纹:“没关系,给我就好了。”

他伸出手去接赞多递过来的伞,一眼就瞧见了他指节上那个红红的伤口,不由得皱眉:“手怎么搞的?”明明中午走的时候还没有的。

赞多下意识地把手缩到身后去藏起来,迟疑了一下,又乖乖地举到力丸的面前展示给他看。“大概是回去以后,削土豆的时候不小心削到了。”

“不严重的。“他又补充道。

力丸微微俯身,仔细去看那处伤口。被削皮刀削掉了一小块皮肤,确实不严重,但也不是像他表现的那么轻松的。“有没有出血?”他问。

“嗯…一点点。”赞多说,同时扬起笑来,“不严重的。”

他看到力丸直起身,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料力丸却翻着眼睛看他:“是笨蛋吗?”

“连创可贴也不知道用一个,就让它晾着吗?”

赞多本来还想说没事,自己好歹也是个刚满十八的大小伙子,这点伤真的不要紧。可一看到力丸棕色的瞳仁闪着冷光,像是真的生气了,就立刻抿起嘴唇不敢再说话。

明明比他矮了半个头还多,怎么这么凶的。

力丸取下挎在肩头的小包,随手扔在桌子上,转身去收银台后面翻出一个小塑料箱,从里面摸出一小瓶碘伏,一包棉签和一个创可贴。

力丸叫赞多坐下,手指轻轻把着他的手腕,蘸了药水的棉签涂在伤口和周围的皮肤上凉丝丝的,也许是因为紧张,被力丸指尖碰过的地方都泛起一阵阵的酥痒。赞多被这样的关照弄得有些无所适从,羞得不敢看别处,只定定地盯着手指上的伤口。

换了一支新的棉签,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去看力丸,他正十分专注地为伤口消毒,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表情看不出喜怒。赞多不由得感叹,力丸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温柔的明证:纤瘦的躯干,白皙光洁的皮肤,干净透亮的声线搭着柔和的语调,像猫咪胡子一样的笑纹,手腕上脆弱的青色静脉,以及那串黑色的水晶石手链。

此刻,赞多满脑子都是力丸的一双眼睛,即使是在责备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柔得像一汪清水一般,即使赞多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能与它相配的漂亮话来赞美。

他想说你的眼睛好漂亮,但话到嘴边又转了回去。爱情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不就总是和女主人公深情地对视,然后对她说“你的眼睛真美”吗?接下来,女主人公就娇羞地移开目光,最后顺理成章地,在这样暧昧的气氛中与男主人公交换一个吻。

所以这句话并不是什么简单的夸奖,在有了这样的先例后,多多少少都带点爱慕的意味。可是现在不说,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呢?

不过是要说一句夸奖,他却没缘由地感到胸口酸胀。他的声音没有颤抖,他说:“哇唔…原来Rikimaru桑是双眼皮,好羡慕啊。”

力丸的唇角微微勾起一点点弧度,大概是被夸得有点害羞,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快速地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他撕开创可贴把伤口包上,赞多立即勾了勾手指:不松不紧,刚刚好。

“好啦,晚上洗完了澡就换一个吧。家里有吗?”

“有的,有的。”

“OK。”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赞多也跟着起身,小跑着去门口拿自己的伞。

力丸垂着头抻了抻卫衣下摆,说:“那我就先出门了,几个朋友叫我去聚会呢。”

赞多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片刻的迟疑后,连声说:“噢,噢,那很好。”

力丸就笑起来。

这条街上的生活未免太单调了,赞多愣愣地想。

单调到他几乎快要以为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4-

赞多侧身躺在床上,黑暗里,借着月光向窗外的某个方向望去。手指上的创可贴浸过水还没干,被风一吹就泛起阵阵的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街对面的那排小楼房中突然有一扇窗户亮起了灯,不一会儿又熄了。

他揉揉干涩的双眼,终于肯入睡。

自那天后的一个星期里,赞多隔一两天就会打着“热爱生活”的旗号,大摇大摆地晃到花店里买一支花,然后插进寿司店前台的白瓷花瓶里,一有空档就望着它出神,就连从它旁边路过也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这样做的灵感,本来是来源于力丸店里的一只高脚小圆桌,那上面每天都会放一束扎好的花,从不重样。

他对花不太了解。最多最多,也只能叫出几种常见花卉的名字,只知道每一种花好像都有着特殊的含义,除此再无其他任何知识储备。

所以他便可以理所当然且心安理得地牵起力丸的小臂,拉着他并肩驻足在花架前,然后问他:“今天要买哪一种花更好呢?”

买哪一种花更好,其实力丸也不知道。他的指尖在下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又一下,却半天做不出决定来。

赞多观察力丸这么几天,已经知道力丸的习惯——脑袋里一想事情,眼睛就不聚焦了,有趣的很,赶紧说是要插在花瓶里装饰前台。力丸就回过神来望着赞多眨眨眼睛,从三层的花架上挑出开的最好的那一支递到他手里:“就它吧。”

这样的次数多了,力丸渐渐开始很乐意看到赞多拿到鲜花以后那张满足又欣喜的笑脸。赞多挥着手对他说下次再见,然后转身就走,绝不多留。

每次跟他告别后,力丸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手揣进长围裙的口袋里,目送着他走进门外的阳光里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淡得像水,没什么波澜。只唯独一件事奇怪:今年名古屋的樱花比往年开的都要迟些,四月初了,依然没有要开的预兆。

他问姐姐、问父母亲,都只得到一句“快了”。

大阪的朋友邀请力丸去赏樱叙旧,于是他匆匆交代了店里的事情,向赞多告别后,就乘上了电车。

走之前,赞多忍不住瘪起嘴巴跟他埋怨:搞什么呀,大阪的樱花都开了,名古屋是睡着了吗?

他失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拍拍赞多的肩膀:“应该快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

算是出了趟远门——他走了三天,满身疲惫地回来,带着一盒承诺给赞多的和果子,一盒不知道名字的酥皮水果点心,一条薄荷味的牛奶糖。

他说话的时候依旧笑着,但眼睛里却没什么光彩了,红血丝细细地爬上眼白,眼睛下方的青黑被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衬得尤为扎眼。

他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脱力地倚在椅背上,好像下一刻就要眼睛一翻晕过去。见到这样无精打采的力丸还是头一次,赞多心里怪不好受的,犹豫着也不知道该离开还是该留下。

应该是真的很累,他想。旅游是最伤神的了。

“Santa君,”力丸叫他,被抽走力气的声音飘进他耳朵里,“寿司可以外送吗?我还没有吃晚饭。”

赞多立刻给出肯定的答案,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快七点了。

“再带一瓶烧酒吧,”力丸说,“Santa君已经是大人了吧?”

“诶?”赞多瞪着眼睛看他,“噢…嗯,是的,好。”

糟糕的事情总是不会独自找上门来。

手机铃声突然在安静的空气里炸开,力丸心一沉,最近多少对来电都有些过敏。

他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起来,拨电话的男人讲着奇怪的英语,不太能听得出来是哪里的口音,但能听出对方的愤怒。

对方讲话时夹杂着骂人的俚语,声调拔得极高,咄咄逼人,好像要从电话那头跳出来把力丸给拆吃入腹。力丸已经懒得把电话放到耳边听他在说什么,也不想作出什么回复,干脆开着免提,把手机朝桌子上一丢,脸埋进臂弯里,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

在去大阪前,他把这个人的订单交给了另一个开花店的朋友。力丸以为这个人大概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而恰好那位朋友现在正陪孩子度春假,他也只能把麻烦找到自己头上了。

“Can you understand English?What about Japanese?”

电话里的人用英文说了一大通仍不甘心,又开始用蹩脚的日文复述。赞多正提着一个大只的外卖袋迈进花店,高声喊了声力丸的名字。

“Rikimaru桑——”

力丸闻声立刻抬头,把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赞多后半句话就这么被拦在嘴边,还没说出口就被迫咽下去。

那男人骂的很难听,连赞多都有感到些无所适从。他不由得皱眉,缓步走到力丸身侧,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甚至一度想捂住力丸的耳朵。

“近田先生知道了会很失望吧?”

力丸身体一僵,垂着头靠在椅背上,闭口不回复男人的质问,或者,说是挑衅要更恰当些。

男人骂了一阵子,自觉无趣,挂了电话,末了还不忘加一句“你给我等着”。

他刚刚说了近田先生,是吗?

那他就是找来了。

答案显而易见,力丸已经无力去追问了,一通电话如导火索,长久以来积压在他心里的负面情绪排山倒海般卷来。他胸口堵得厉害,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

思来想去,赞多犹豫地伸手揽住力丸瘦削的肩:“没事的,没事的。”

下一秒赞多就慌了神——上一秒还静悄悄坐着的人,就在他话音落时微微颤抖起来。他跟着鼻子一酸,莫名地联想到在寒夜里赤脚行走的孩子,于是手上搂得更紧,并轻轻摩挲起力丸的肩头。

力丸感觉浑身冰冷,阵阵寒意从尾椎骨起传遍全身。此刻,他索取热量的唯一来源只是放在肩头的手掌以及虚虚贴在他身侧的一具身体。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抖,甚至快要不受控制,他讨厌这样失控的感觉,又害怕热量突然停止传输,便举起手揪住了赞多腰侧的一块衣料。

“没事的,没事的。”赞多腾出一只手,覆在挂在自己腰侧的手上——温度很低,即使很用力在抓握他的衣服,也依然制止不了颤动。

他仍垂着头,一言不发,但也没掉眼泪。

“Riki君,没事的。”

“外面的天空好漂亮,有粉红色的晚霞呢。”

“没事的。”赞多轻声说,微微用力握住他发抖的手,“这又不是你的错。”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他也明白,大人的的崩溃往往是在不堪重负的瞬间。一定是有什么大事情发生在了力丸身上,而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这样的信息差真的很让人头疼。

但他没机会发问,力丸几乎是抱着酒瓶不撒手,一言不发地喝酒、吃东西。

街道上,汽车驶过的声音一阵接一阵,行人也开始多起来,赞多赶紧起身去锁了花店的门,他想留下最后的安静给力丸。

酒瓶空了大半的时候,他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吐字已经有些不清楚了,但他还是执着地拉着赞多说个不停。

从1993年11月2日开始,他断断续续地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酒快要喝完的时候他又换了话题,开始细数童年时代所有跟他的父亲相处的细节。

“然后是我父亲…啊…他不是我亲生的父亲…”

他一边讲一边笑。偶尔,他的笑声毫不掩饰地冲破喉咙,连眼睛都眯起来,扬起下巴,露出颈部的线条。那笑跟平常很不一样,不是他惯有的、软软暖暖的笑,而是肆意的、张狂的,甚至讽刺意味十足。

有点像宿醉的酒鬼。

意识到这一点后,赞多紧皱的眉就没再舒展开过。力丸笑一次,他的心就猛烈地收缩一次,痛得几乎滴出血来。

那些本该温馨的场景被他的笑衬得极其撕裂,如一个又一个披着美丽外衣的黑暗谎言。

“…但人不是一直傻的,是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盯着赞多的眼睛,赞多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紧紧攥住他的手。力丸别过脸不再看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把面前的筷子往赞多手里塞。“快吃。”他说。

他说着,又抓起酒瓶一饮而尽,然后缓慢地趴在了桌子上。朦胧间,他发现了赞多皱起的眉毛,于是甩开他的手,从盘子里抓起一个寿司就往他嘴里塞。

“你吃,你吃。”

力丸半边脸颊贴在桌子上,吐出的字句也像被挤变形了一样。

赞多只能张嘴,那只手把寿司蛮不讲理地送进他嘴里,再摸索到他眉心处,用手指把他皱起的皮肤向外伸展。

“Santa要开心,要开开心心的。”

他把脸凑到赞多面前,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吐出的温热气体带着酒精的味道,同时钻进赞多鼻腔的还有他身上本来的香味,即使已经被酒精盖去大半,还是足以给赞多的神经极大的冲击。

“也不要皱眉,知道吗?”

他的声音终于染上哭腔,鼻音和粘乎乎的尾音混在一起。

赞多把醉到浑身疲软的力丸背回他自己的公寓里。他很乖,只是呆愣愣地瞪着眼睛,也没有一喝醉就拳打脚踢的坏习惯。被赞多放到床上的时候,头不小心磕到了墙,也不恼,转个身就直接把头埋进枕头里了。

从卧室出来拐进卫生间,居然只有一条毛巾孤零零地挂在墙上。他把手洗干净,用温水打湿了毛巾,又注意到台子上放的隐形眼镜盒。

“你别动,我给你取下来。”

力丸已经在睡眠的边缘,胡乱地点点头,模模糊糊地感觉赞多呼出的气流抚过脸颊时很舒服,就任他摆布去了。

赞多走之前又研究了一下力丸厨房里的电饭煲,最后定时煮了一锅白粥,又给他留了便条。

最后从公寓楼的另一个楼道口摸索回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把头靠在窗棱上,眼睛盯着对面那扇窗户。

他睡不着,连灯也不愿意关。

一阖上眼皮,他就会想起力丸,想起他发抖的手,想起他几近疯狂的笑。

力丸说了很多关于他父亲的事。是养父还是继父,他没说清,但同时他自始至终也没告诉赞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力丸不说,赞多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但反倒是因为这样,他更加担心力丸的状况,根本忍不住去胡思乱想。

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害,这么突然而彻底地击碎了一个平日里与“疯狂”二字毫不相干的人,最后的心理防线?

以及,温柔的、疯狂的,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力丸?抑或者都不是他?

天将破晓的时候,赞多还是撑不住睡着了。

之后的一天、两天、三天,花店再也没开过门,公寓里的灯也没在夜幕落下时亮起。他发简讯问力丸:你去哪了?却没得到回复。

白天一天比一天长,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连帽衫很快就穿不住了。

姐姐说樱花要开了,这次是真的快开了。

他点点头,不作声。

姐姐觉得奇怪:“你不是最想看樱花的吗?”

他又点头,又摇摇头。

是想看樱花没错,他想。

可花店门关着,谁跟我一起呢。

-5-

春日清晨的鸟鸣声将他从睡梦中拽出来,他立刻支起上半身向窗外望去。

对面花店的青年今天也在穿着那件连帽衫,他站在门口,站在还未完全驱散夜晚寒意的晨曦中,扎一束洁白的雏菊花。

赞多立刻起身去洗漱,匆匆下楼。但等他跑到花店门前时,已经锁了门。他呆愣地站在路边,一时间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走进店里,姐姐递给他一束洁白的雏菊花,上面有一张折叠的卡片。“对面花店送来的,你定这个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地搪塞了几句,接过花束就逃似的跑回房间。

不会看错的,他想,这就是他刚刚扎的那一束。打开卡片,上面赫然写着:带我去海边吧。下午六点,罗森门口见。

这算什么?赞多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六点过两分的时候,赞多在街上唯一一家罗森便利店的门口站住了脚。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却找不到力丸的身影。

六点十二,力丸从他身后出现,拉起他的手就走,赞多张了张嘴,力丸耳垂上的银色吊坠晃得他有点迷糊。他只听见力丸说:“走吧,到了再说。”

六点四十八,赞多带着力丸去了最近的一片海滩,这里没有太多的人来,可以坐在海边的大石头上看海。他领着力丸踏上海滩,走在力丸前面。“有些石头可能是松的,你踩在我踩过地方就不会摔了。”力丸悄悄地笑了:这可以是一句多浪漫的情话啊。

六点五十五,赞多站在大石头上拉了力丸一把,两人终于迎着大海坐下。力丸盘着腿,海水清新的咸味伴着水汽夹杂在风里,朝着他直直地扑过来,吹在身上格外惬意。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要走了。”

赞多顿时急了,偏过头去看他,憋了半天,终于吐出句:“那…花店怎么办?”“花店…那个一直帮我进货的朋友会打理好花店的。”

“那你还回来吗?”赞多又问。

“会吧,”力丸笑起来,“应该会的。”

六点五十八,赞多沉默了两分钟,太阳已经快滑下山坡,耀眼的光芒晃得他睁不开眼。他还是忍不住问:“真的要走吗?”

“嗯,”力丸说,“我们也不能一辈子都停在这个春天里,生活总是要向前去的。”

“那,那Rikimaru桑为什么要走呢?”

力丸仰着头想了很久,又反问赞多:“Santa君,你对我了解多少呢?”

这句话狠狠地刺痛了赞多,他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偏着脑袋却不敢看他。

我对他了解多少呢?

“你才十八,我都二十三了,哼哼。”

他用手轻轻锤了锤身下的石头,声音软得像在自言自语。

“你喜欢春天吗,Santa?”

赞多没作声,他有点搞不懂力丸了。

不过…春天多好啊,即使自己明明从来都不喜欢春天。

理由有很多。比如春天的大海没有夏天的美,春天的太阳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灼人,又或者是因为每次到了春天,花香风暖,海蓝天清,心里就总没原由地萌发着的想要恋爱的傻瓜冲动。

那有没有喜欢春天的理由呢?

他开始在脑海中快速地回想在这个短暂的春天里出现过的,记忆中所有最最美好的事物:满屋色彩明丽,芳香四溢的鲜花、一只浑身毛发蓬松,活泼又调皮的小狗、相互无言,塞满嘴巴的寿司,和一个总穿着蓝天白云印花连帽衫的青年。

这些都足够美好,那…这次应该是真的喜欢上春天了吧?

赞多说:“喜欢啊,春天。”

力丸点点头。“你做饭很厉害,好好练,多参加几个比赛,能拿奖,写在履历上也漂亮。”

“知道了…”

赞多不愿意听他说这些,他总觉得力丸应该是活在梦之国里的人。梦之国里的人是不会对生活有担心的。

梦之国的青年窸窸窣窣地整理了下衣服,然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赞多说:“抱一下吧,我们。”

赞多向前一步,梗着脖子,又弓起背,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把面前这个年长他五岁,却差不多矮了他一头的青年用双臂紧紧圈在胸前。

春天的风吹得他快要流泪,对方的体温和傍晚的阳光熏红了他的耳廓,他深深地呼吸,吸入肺部的每一股空气都带着对方因常被站在鲜花中而染上的独有的甜香气息。

好像每一次吸气都要把这个拥抱收得更紧,要让他们胸口处心脏的跳动都同频,要把对方就这么揉进身体里。

他透过模糊的双眼,望着烧成紫粉色的天空,薄薄的嘴唇被他咬得泛白,怀中的青年却“哼哼”地笑了,温柔地环住他的腰,轻轻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用脸颊去贴他滚烫的耳廓。“Santa,你喜欢春天吗?”他又问。

他终于忍不住哭出来,眼泪顺流进青年的衣领里。他喃喃道:“喜欢,我好喜欢春天。”

眼皮越来越重,脑袋也有点不清醒了。他们并肩在海边坐了很久,聊天的内容大多是关于以后的日子,而对过去只字不提。

赞多一直想问他这几天去哪了,到底为什么突然要走,但是他问不出口。

他一想到力丸紧紧攥住他的衣服时的颤抖,就什么也问不出口。

“快快长大吧,”他听到力丸说,“长大了就来找我。”

赞多只是点头,胸口堵得说不出话来。

力丸拉着他的手,走在他们来时的路上。夜已经深了,路上没什么行人,一辆出租车朝他们驶来,被力丸伸手拦下。他把赞多塞进车里,自己也跟着上去。大概是困的厉害,赞多整个人都倒在力丸怀里,任凭他怎么叫也不肯起身。

力丸把他送到寿司店的门口,那里有一盏暖黄色的路灯。在路灯下,力丸停下脚步,说:“就送到这了,快上去吧。”

意外的,赞多像根本没听到一样,怎么也不肯松开他的手,就只是眯着眼睛,晕乎乎地看着他。

“快走啦。”力丸催促道。

他松手,也不说话,却捧起力丸的脸,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力丸浓密的睫毛一颤,从眼角滑出一滴泪来。

赞多再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他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却只想起自己困到头晕眼花,被力丸送回家以后倒头便睡。

对了,力丸。

他心里一沉,翻身扒着窗户往外看:花店开着!

他冲出门,迎着正午的阳光狂奔——他要去跟力丸好好说句再见。

他气喘吁吁地在花店门口停下,花店里的青年转过身来,却不是力丸。“有什么事吗?”

“诶?Rikimaru桑呢?”“他走了,今天一早走的。”

赞多的大脑完全宕机,他向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这间花店,好像大梦初醒。

他眼前又浮现出和力丸第一次相遇的场景,终于意识到,所有让他喜欢上春天的场景,主角从来都不只有他一个人。

他们之间的故事发生在春天,有一个极其浪漫的开头,和一个配不上这个开头、配不上这个如此美好的春天的结尾。

这个事实让他更加痛苦。小少年没经历过太多离别,曾经他一直以为,害怕一个人的离开,是在那个人朝他挥挥手,即将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的瞬间。

可真正发生在他身上时,他才知道,一个人,连模样带声音,甚至连那些共有的记忆都一点一点从身体里剥离出去时,才会意识到:哦,原来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还有好多问题没问出口,还有好多话想说给他听。

他想,早知道他要走的话,他就不喝那瓶汽水了。现在终于明白第一次见他时,从肋骨里泛起的酸劲是什么了。

——是不舍。

他丢了魂似的回到店里,姐姐正笑盈盈地擦桌子。

“Santa,樱花开啦。”

(正文完)

三个愿望

お誕生日おめでとう✨

你那里也有这银色的月波吗?即有,怕也结成玲珑的冰了。梦纵如一只顺风的船,也能驶到冻结的夜里去吗?

——何其芳

0.

“要是能跟Santa一起过生日就好了。”

力丸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刮掉罐子里的最后一点点巧克力酱,涂到手里的吐司上。他举着吐司小步跑到卧室的飘窗旁,翻身坐上去,倚在墙边,静静望着夜空下灯火阑珊的城市。

吐司在餐桌上放得有点久了,成了干干硬硬、直掉渣的怪东西。但好在巧克力酱的味道很香,足以让他忍受手中这片被冬日的干燥空气夺去了松软口感的可怜面包。

“Santa很讨厌干掉的吐司。”他想。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那边大概是每天都忙着,总是等到他躺在床上要合上眼皮的时候,才会收到一句短短的、类似于“今天很想你,晚安”的问候。他们只通过一次视频电话,但也只是仅仅持续了十几分钟,对方被画外的队友们叫去工作,于是电话也只得匆匆挂断。

这样的关系,这样不被需要的感觉让力丸变得有一点点悲观和多疑,他常常无法抑制地在脑海中预演他们分手后的生活,无奈之余,又会从心底里生出一丝类似于亲手撕掉伤口上的深色血痂的快感。他总无法抑制地要去想关于赞多的事,他的身影总是会和干掉的吐司、瓶底的最后一点巧克力酱、一起躺过的床、一起坐过的飘窗一同出现在脑海中。就像现在这样。

“要是能跟Santa一起过生日就好了。”他想着,“如果我能许三个生日愿望,那么我的第一个生日愿望就要许:跟Santa一起过生日。”

他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吃完了手里的吐司,又拍落了手指上留下的面包屑。

“就像我们从来没离开过,或者是我从来没离开过。”脑袋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他忍不住扬起嘴角,不过很快又在寒冷的晚风里打了个哈欠。

“然后在生日那天的早上,啊,明天早上,我就和他一起从这张床上醒过来。”

他偏过头去望向房间中央那张双人床。

“不对…应该是我醒来以后,发现他已经醒了,然后他对我说:生日快乐,riki。就像去年…和…前年那样。”

实在是太困了,力丸想。

他跳下飘窗,钻进被窝里,张大嘴巴打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哈欠。

1.

“Riki…”

力丸倦意十足地睁开眼睛,努力向声音的源头处望去,看到自己的小男朋友满脸惊讶地坐在床上。他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却瞪得很圆,略带迟疑地叫了一声。

“我在做梦吗?”他问,然后笑起来,“好梦啊。”

力丸也笑:“我正要问你。”

“要问我什么?”赞多眨眨眼睛,摆出倾听的姿势。

“我要问:Santa,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给你过生日。”他尾音上扬,笑嘻嘻地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转身下床,郑重其事地说:“但是现在我要先去刷牙。”

力丸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于是略带促狭地笑了两声。

浴室里窸窸窣窣地响起牙刷与牙齿摩擦的声音,他坐在床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屋里空气的味道比昨天似乎有些不同了。好像也比昨天还要更干燥了一点,甚至有点不像是日本地区应该有的干燥程度。他一边虚着眼睛看墙上的挂钟——早上九点,一边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却意外地发现平日里本来应该热闹忙碌的街道居然空荡荡地没有一个行人路过。他站在窗边看了好一阵,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时间,可太阳是不会骗人的,太阳是新的,是今天的太阳,它早就已经把第一缕金光投到了路边被昨夜的风吹落的几片枯叶上了。

怪,怪。

他掏出手机,想要在短信列表里找到关于11月2日要封锁路段的消息,可把四五十条未读短信翻到底了也不见有关于“禁止通行”的字句出现。于是他想:打个电话给朋友问问看吧,毕竟这是难得一遇的怪事,一天前还繁忙的街道毫无预兆地突然冷清下来,至少在他人生过去的二十七年里,可能也仅仅只有留下了非常模糊的记忆的寥寥几次。

他拨通了第一个电话,在听到手机里的机械女声提示音时他才反应过来要去看看手机屏幕最顶端的信号格。结果是当然的:一格信号也没有。他一连又打了几个电话,还是没有信号。怪,怪,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股充满着未知和怪异的恐惧让他逐渐变得烦躁起来,但就在这时候,赞多已经洗漱完毕,热气腾腾地从浴室走出来了。

“我刷好牙了。”赞多笑着说。

奇怪,力丸想。赞多的笑从来都像窗外的太阳一样明媚耀眼,那么热情,那么迷人的笑容,带着宜人的温度毫无遮掩地直直向你扑来,那是一种会让人忘乎所以,甚至晕头转向的笑,是能让人一瞬间就感觉到亲切又和善的笑。但此时此刻,那样好的笑容落到力丸眼里,只惹得他一阵讨厌。可这讨厌也怪,掺了些羞赧和气急败坏之后,怎么也找不出一丝厌弃的味道来。

力丸坐在飘窗边上,两条腿悬在空中,翻起眼睛望向赞多,然后很严肃地说:“不要做亲吻的奴隶。”

“什么?”赞多被教训地不明不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哭笑不得地嘀咕了句:“又在讲什么啊,这个人。”

“我好像在做梦。”力丸说着,虚着眼睛把站在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干嘛那样看我啊,怪吓人的。”

不是梦吗?突然见到赞多这件事已经足够离奇。昨天是一号,他没有去超市、没有去公园,只是窝在沙发里看了几部以前曾看过的老电影,睡前和赞多互道了晚安;前天是三十一号,他一觉睡到下午两点过,晚上去最近的宠物店买了狗粮和新的狗食盆,睡前和赞多互道了晚安。但为什么现在赞多突然出现了呢?难道真是他的记忆缺失了哪一段,而赞多却只当是自己在同他开玩笑吗?

“你又在走神!到底有没有想好生日愿望啊?”

赞多一边问,一边走到力丸身边,两只手撑在窗台边上轻轻一跳,就和力丸并排坐着。

生日愿望…生日愿望…如果能许三个生日愿望,那么第一个生日愿望就是…

跟Santa一起过生日。

力丸抬起头,伸出手来揪了一把赞多脸颊上的软肉。猝不及防被狠狠揪了脸颊的青年上一秒还在心里感叹阳光从男友身后照进屋里的时候有多么多么动人,下一秒就只感觉到一阵快而烈的疼痛从脸颊迅速向下蔓延,传遍全身后又回到他可怜的脸颊上。

原来是活生生的人啊。

赞多揉着脸颊大声嚷嚷起来,指责力丸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喜怒无常,但罪魁祸首却饶有趣味地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人,吃吃地笑了,还伸出手去帮他揉那处并无任何红肿迹象的皮肤。也许是愿望太过恳切,亦或者是思念太热烈了,竟然真的能做一次只有他出现的、与现实连接的清醒梦。也可能,是他们意外地被一起传送到了某个异世界空间;也有可能是自己吃坏了什么东西而出现了幻觉,但就在这一刻,力丸全然都不在乎了,所有的猜测和担心都被抛到窗外,在无人的街道上摔得粉碎了。

“愿望是和你一起过生日,现在实现了。”力丸说。

很久后的某一次偶然的聊天中,力丸又突然回想起这段奇妙的经历,于是他向赞多说出了从那天在飘窗上说完生日愿望以后得到的却是赞多耍赖般的抱怨,说什么这不算愿望,要重新许一个的时候就产生的疑惑。他问:你那天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产生幻觉了吗?

赞多说,如果是梦,也是个好梦;要是幻觉,也是幸福的幻觉。就算你是假的,我也不想让你失望,那天可是你的生日,哪怕是为了弥补不能见面的遗憾呢。

2.

力丸抱着刚刚晾干的连帽衫从阳台走进客厅的时候,正好碰见赞多左手拎着一片干掉的吐司,右手举着装原本应装有巧克力酱的小玻璃罐子到眼前,好像是在检查里面还有没有剩下的巧克力酱。大概是感觉到了力丸的目光,他放下了手里的空玻璃罐,扭头对力丸说:“你,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不擅长照顾自己。”

“你在断章取义。”力丸笑着说,“我明明过得很好。”

“是是,过得很好。连我的牙刷干到炸开了也不理。”

“那是你自己太久没来住过了,怪不得我。”

赞多说不过他,于是狠狠地咬了一口干巴巴的吐司,含糊不清地说:“你总有一千个理由来反驳我。”

力丸只是笑,也不说话了,赢了这场嘴仗让他心情大好,脚步轻快地抱着衣服朝卧室里去。他叠好了衣服收进衣柜里,又转身拐进卫生间打算洗手,不想赞多也跟在后面溜进来,从背后环住他的腰,然后把脸埋进他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干什么,突然这样。”

“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不是说了想跟你一起过生日吗?”

“那个不算!再许一个!”

力丸被他缠得没辙了,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正儿八经的生日愿望,就想着随便说一个搪塞过去了事。于是他四处看了一圈,最终把目光集中在面前的水龙头上。

“好,那,我的第二个生日愿望是:希望这个水龙头炸掉,然后喷Santa一身水。”

他说完以后抬起头,望着镜子里反射出来的赞多又气又好笑的表情,心满意足地打开水龙头准备冲掉手上的泡沫,但奇怪的事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只听见“嘭”的一声闷响,水龙头应声脱落,一股冰冷且带着金属气味的水流从水龙头的断口处喷射而出,而站在洗手台前的两个青年,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喷得满脸是水,连眼睛快要都睁不开,闹哄哄地刚转过身去又被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最后还是力丸蹲下去,一边淋着冷水,一边拧紧了水阀,这场意外中的意外才暂时得以解决。

两个人都有点被吓到了,一边苦笑着叹气摇头,一边揉着装着一颗仍剧烈跳动着的心脏的胸口。由于关了水阀,连个热水澡也没法洗,只能湿淋淋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用两条干毛巾给对方擦头发。好在阳光已经穿过阳台照进客厅,虽然只是初冬早晨的一点点暖意,但也足以让两个人的身上、手上、脸上,甚至心里都热起来。

力丸把毛巾挂回去,然后小跑到沙发边,踢了拖鞋钻进赞多的毯子里。“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睡前,我想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果我能许三个生日愿望’。”

“所以,第一个、第二个愿望都实现了,只剩下第三个愿望了。”赞多说。

“是的,我得好好想想最后一个愿望才行。”力丸说完以后笑了一下,感觉心里升起一股很陌生又奇异的新鲜感觉,“有点奇怪,又好像合情合理。像在做梦。”

赞多好像还没回过神来,于是跟着力丸说:“像在做梦。”

“现在像这样跟你坐在一起说话也像在做梦。”力丸扭过头去看了赞多一眼,“我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大概十年前,有天晚上洗澡,我突然想到,等我过二十八九岁,甚至三十岁的生日的时候,我会跟谁在一起,说些什么话呢。”

“等我二十八九岁的时候,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舞者吗,我会成为一个偶像吗,还是说我会变成一个老师、一个翻译、一个为生活奔波忙碌的公司职员。”

“我会不会已经遇到了我生命中的唯一?她是漂亮的还是聪明的?什么,不要那样看着我,那个时候我可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你,那个时候你还在上小学呢。”

“我有没有一间自己的公寓呢,在东京、涩谷这样的大城市里,或者,在名古屋,是是,就在宇野家对面,好,就在楼上也可以。”

“我想开一家花店,或者一家咖啡馆,或者是也顺便做鲜花生意的咖啡馆。我想开一间自己的舞室,也想去世界各地,去见那些很厉害很优秀的舞者,比如年轻的世界街舞大赛冠军这类的人物,啊,不要误会哦,不是在说你。”

“时间过得好快啊,感觉上一个生日才刚过去没多久,就又长了一岁了。你比我小多少来着?三年?两年?我知道,我知道是五年,我在开玩笑呢。你也很快就会长到二十八九岁了,然后慢慢变成一个老头,等你变成一个很老的老头的时候,我就成了一个,比很老的老头,还要老的老头了。”

“两个老头在一起能干什么呢?也像这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盖着毯子聊天好了。但是,等我们都变成老头的那天,比我小的那个老头还会不会跟我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呢,不知道。”

“毕竟现在人家也不主动联系我,似乎我跟他的感情要走到尽头了?“

赞多原本正笑着,眯着眼睛听力丸在太阳底下轻轻地讲话,一听到这句话立刻变了脸色,惊慌地挺直了背,转过头去看身侧的人,却发现对方正装模作样地吹着手里那杯已经冷掉的茶。

“不是…呀…才没有…”他急急忙忙解释起来,像一只被吓到的小狗那样瞪圆了眼睛。

工作忙、工作不方便、怕Riki君忙、怕Riki君不方便,他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大通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像这样如此窘迫的时刻,于是他又慢慢靠回沙发上,稍微带着些释然地笑了:“你该早点告诉我,你想跟我多联系一点的。”

力丸放下茶杯,耸耸肩,表示自己并没有领会到其中的含义。

“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纠结,”他嘟嘟囔囔地说着,忿忿地踢散了原本压在脚下的毛毯,“你不知道,我真的超级、超级、超级、超级担心会变成你眼里的一个麻烦,一个不懂事的、蛮不讲理的、恋爱脑的,每天就只知道谈情说爱的笨蛋。我想显得成熟一点,类似于那种,懂得给对方留空间的人…“

“嗯哼,知道了。”力丸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然后便盯着脚尖不说话了。赞多歪着脑袋去看他,恰好捉到他的嘴角正无法控制地上扬。

“那现在要不要靠我的肩膀?”赞多问。

力丸把毯子朝上拉了拉,掖在脖子周围,然后向赞多那边倒过去。

初冬的太阳、恋人的心跳和吐息、心上人的体温和发丝都太过暖了,足以驱走整个秋天没来得及带走的寒意,好像只要他们这一秒、下一秒都像这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接下来的整个冬天,即便是孤身一人走在大雪过后的街道上,掌心也会暖起来。

“我想好最后一个生日愿望了。”

“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说。”

“嗯,现在先不要说。”

就先这样,久违地黏在一起,一会会儿。

3.

2021年11月2号早上,力丸被赞多的电话唤醒,他迎着日本初冬早上九点钟的阳光把电话接通放到耳边,熟悉而明媚的声音从电话那头清晰地落进他耳朵里。

“早上好,Riki,生日快乐,你想好生日愿望了吗?”

力丸想了想,说:“我想要一袋新鲜的吐司,一瓶还没开封的巧克力酱,一个新的水龙头,一条新的毛巾。”

“还有,我不要空间。”

“诶?啊…好的,好的,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嗯,等你来找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