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下一枪(二)

阴渠,就是城市的良心。 说这话的人一定不是芝加哥人。 芝加哥——猪屠夫,工具匠,小麦存储者,铁路运输家,全国货物转运人[1]——没有良心。艾尔·卡彭的芝加哥帮派爪牙张呲,像疯狗一样和俄罗斯流氓、爱尔兰混混与加拿大和法国的杂种[2]撕咬。在芝加哥见到过一滴血的人——无论是从汤普森冲锋枪的枪口里还是煤气灯下女人的腿心里流出来的——都不会说这个城市有良心。哪怕安灼拉也不会。 但钢铁怪物芝加哥需要一个巨大的结肠容纳它庞大工业排出的污垢,这才是它下水道器质性的功能。老鼠在淤泥里面称王,而格朗泰尔只能在下水道里东躲西藏,比老鼠还狼狈。 安灼拉对如此屈尊俯就不以为然,沉默地跟在格朗泰尔后面。 “我要问你个问题,安灼拉。” “我应该问的更多。” “你问啰。” “你为什么认得我?” “啥?你们条子知道我是个玻璃,不知道全南卢普区的漂亮金发男我都认得?” 安灼拉不说话了。 “假的假的。”格朗泰尔连忙说,“认熟警察的脸是干咱们这行的生存之道啊。你的照片又很难不让人多看几十眼,阿波罗。” 安灼拉在一片漆黑里用视线剜格朗泰尔的后背,过了一会不情愿地说:“你问吧。” 格朗泰尔像是没料到安灼拉的公平,整个空旷的下水道只有单调的脚步和回声。过了几秒,他没回头,深吸一口气,用“你愿意嫁给我吗”的语气说:“你真的担心我?” “这重要吗?” “你想象不到有多重要。” “你受的伤不是公正的制裁。就算我不担心你本人,我也不会坐视。” 格朗泰尔不说话了。 “况且你救了我一命。” “呃,不,过誉了。昨晚你们那帮人把我们最好的几个完人[3]都抓了,他们本来过不久就能来救你的。要不是我把你从俱乐部拖回我家,你也不用跟着我爬下水道了。” “你忘了我们是敌对的,而你本可以就地解决我。”安灼拉说,“等等,那是你家?” “有点简陋是吧?我不怎么在家里过夜。那张床太硬,一个人睡又太大。瞧瞧我,风流太守,品花大师。” 安灼拉有些咬牙切齿:“你满柜子都是私酒。你记得‘宪法第十八修正案’中任何一个字怎么写吗?” “不要吧。”格朗泰尔说,“拜托,我是黑手党啊。” 他们又走了一段,直到安灼拉忍不住问:“是北岸帮的人?” 芝加哥南区由阿尔·“疤脸”·卡彭和他的芝加哥集团霸占,北面掌管在北岸帮的教父海米·维斯手里。道上叫维斯“波兰人”,警方叫他“香水大盗”,因为他曾经行窃时打翻了一个香水货架。 “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少,可是没准儿呢。你们昨天把头儿和香水最后一桩美事也给搅黄了,香水也没必要装温良亲善了。他们可能打算——”格朗泰尔在头顶的一线微光下停了下来。他抓住墙壁上老旧的梯子把手拉了拉,掌侧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线,对安灼拉残忍地咧嘴一笑,“拿我开刀。” 格朗泰尔站了几秒钟。 “操他妈的。”他说,“我忘了我胳膊坏了。”

安灼拉说:“你可以再抓紧点。” 格朗泰尔手脚并用地趴在他背后咕哝:“我怕扼着你,你还不乐意啦?” “你掉下去更麻烦。”安灼拉脚蹬凹陷,抬手抓住横杠把自己向上一提。 下水井盖和格朗泰尔的脑袋“砰”地一撞,格朗泰尔“嗷”地一叫。 安灼拉为自己的不专业感到有一丝难为情:“对不起。” “阿波罗,如果你为我决定的命运是撞在亚西比德之盾上,我甘愿领受,只求你预先给我一点征兆。”格朗泰尔用手肘和脑袋把下水道井盖顶开:“呃,等等,开玩笑的。你不用为了把一个匪徒的脑袋撞破而愧疚啦。” “破了?你流血了吗?” “没,呃,还没。” “好。” 格朗泰尔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学了几声节奏奇异的布谷叫。片刻后另一只布谷鸟的叫声飘了回来。 “爱潘妮说行。”格朗泰尔说:“帮我下去吧,安灼拉。咱们去教堂找她。” 安灼拉背着格朗泰尔爬了下去,突然想起什么:“到了教堂是不是要再爬一次?” “对不起。”格朗泰尔诚心诚意地说,“至少你不用把我背下来了。” “没事。”

格朗泰尔认为和他甚至没有正式上床的床伴第二天就步入教堂有点疯狂,如果是安灼拉就更疯狂了。不要提安灼拉还扒了他的上衣把他的手摁在布道坛地板上。 “没有弹片残留。”爱潘妮把生理盐水浇在他的枪伤上,“别鬼叫了,醉汉。” 格朗泰尔的美梦醒了。 “他什么时候能好?”安灼拉问。 爱潘妮瞅了他一眼:“你得问上帝去,男孩。我不是医生。” 一九二六年的洛克菲勒教堂只不过是一具脚手架和砖瓦搭成的巨兽骨骸,尚未完工的四尖拱顶甚至不足以供人避雨,因此休息日鲜有人至。教堂所在的伍德劳恩街紧邻大学,南区群踞的匪帮不常前来滋事。至少,不常大规模地。 格朗泰尔慢慢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断裂的肌肉依然疼得钻心,不过不是他受过的最大的苦。 “既然你们对谁想要你或者你们的命一无所知——我会帮你们去探探瓦让先生的口风。”爱潘妮爬起来,用她西班牙女人似的秀气脚尖踢了踢格朗泰尔的手臂,“晚上见。别在我回来之前就掉了脑袋或者进局子了。” “你跟瓦让是什么关系?”安灼拉问。 “我干嘛要告诉条子?” “安灼拉是个好条子。”格朗泰尔插嘴。 安灼拉回头看他:“这是讽刺吗?” 爱潘妮又说了一遍“无可救药”,像狸猫一样灵活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格朗泰尔向安灼拉挪近了一点,把自己完全躲到丑陋的钢筋后面。安灼拉还坐着,他还躺着,他蜷在安灼拉的脚边。 “你可以信任她。”格朗泰尔说,“她……给冉·瓦让办事。爱潘妮跟我来往四年了,她是我入伙以来第一个认识的人。” 冉·“主教”·瓦让是阿尔·卡彭的直属副官。他和阿尔·卡彭相似的是他们一样作恶多端却一样受芝加哥人欢迎。这是可怕的人格魅力与老辣的政治手段的结合,以及——安灼拉不愿承认的——一点绿林好汉的善心。全市有三所儿童福利院仰仗瓦让的救济。而安灼拉不知道的是瓦让的顾问是个女人,爱潘妮·德纳第。几乎没人知道,因为没人相信一个女人拿得动枪,见血不哭。 安灼拉的手在格朗泰尔的卷发上方悬停了一会,转回去握住了枪。 “她相信我不会把你铐回警局去?”安灼拉问。 “她不相信也没有办法。她得回去了,否则上头会起疑心。家规是你不能在大人的眼皮底下偷偷摸摸。而且如果你把我抓走了,”格朗泰尔动了动,把因为疼痛而苍白的脑袋靠在安灼拉的脚踝上,“我是自作自受。” 安灼拉一怔。 格朗泰尔颤抖了一下,退开了。 “抱歉。”安灼拉说,“如果你疼的话可以靠着。” “你说真的?” “真的。”安灼拉说,“只是我脚上都是淤泥。” “啊。”格朗泰尔说。 安灼拉犹豫片刻,把手放在格朗泰尔头发里:“好点了吗?” “谢谢。”格朗泰尔用比动物哼唧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云朵被风吹得四散,橡树镀金边的影子穿过钢筋的栅格落在地上。安灼拉孤身和歹徒共处一室,格朗泰尔流着血躺在警察的身边。但他们都感觉到了奇异的、许久未经历的安逸。 “格朗泰尔。”安灼拉若有所思地问,“你杀过多少人?” 格朗泰尔笑了:“比形容你眼睛的碧蓝的词还多。” 他等着安灼拉愤怒的指责、不解的质问、微微抓紧他头发的手,或者一点他做梦也不敢奢求的安慰。 安灼拉客观地说:“那就很难免除死刑。” “哦。” 安灼拉不解:“什么?” “呃,我是说,当然。” “但你可以让人把你保释出去。” “没人要保释我……等等,阿波罗,你在想啥?怎么给罪犯脱罪?” 安灼拉登时意识到他的渎职,懊恼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接受了格朗泰尔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影响的事实,然后说:“我在想怎么保全你的性命。如果你在拘留室里待着,至少没人敢对着警局开枪。” “你真体贴。从你昨晚帮我穿裤子的时候我就想说了。记得你们南卢普区警局去年冬天有多惨吗?他们没准闯不进来,但可以把你们整个炸飞天。” “放尊重一点。”安灼拉没好气地说,“有人在那场袭击中死了。” 格朗泰尔咧着嘴笑。 安灼拉警告他:“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我可以直接把你铐过去。” “来啊。”格朗泰尔朝他伸出两只手,“黑手党要我死,警方也要我死,横竖一个样。你们枪法快准狠一些,也不割人舌头挖人眼珠,我相信你们。” “你很想死?” “我不想死,就是不太想活了,阿波罗。” “我以为我们在想办法救你。” “别让我这么活下去就是救我了。”格朗泰尔说,“Grazie[4]。” 安灼拉盯着格朗泰尔。格朗泰尔盯着安灼拉。安灼拉回盯。格朗泰尔败下阵来,“扑通”倒回安灼拉脚边。 “我不理解你。”安灼拉说。 “真的,五大湖的水都没你不理解的事多,警长。这很好。”格朗泰尔梦呓般地说,“我饿了。我想我的酒了。真希望爱潘妮能给我带一份丰盛的最后的晚餐。” 安灼拉坚持道:“你不会死。” 格朗泰尔瞅了瞅他,也许有点感动,但没说话。

那天晚上爱潘妮没有来。 回来的只有她的弟弟伽弗洛什丢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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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猪屠夫,工具匠,小麦存储者,铁路运输家,全国货物转运人:摘自桑德堡《芝加哥》。 [2]俄罗斯流氓、爱尔兰混混与加拿大和法国的杂种:均是芝加哥著名黑帮,其中北岸帮一名领袖乔治·“疯子”·莫兰。 [3]完人:黑帮正式成员。 [4]Grazie:意语的“谢谢”,卡彭帮以意大利裔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