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下一枪(九)

警笛远去了。安灼拉走进卧室,谨慎地随手带上门。他的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格朗泰尔已经拿床单把恰好也一头黑色卷发的尸体包裹起来,手臂上的割伤结了浓黑的血痂。安灼拉把他按到床上坐着,径直去浴室拿了医药箱剪开他的袖子,一语不发。 “解决了?”格朗泰尔故作轻松地问。他的嗓音单薄得像一张纸。 “邻居只听到了枪声。我告诉他们是我的枪走火了。我明天上班再去补上笔录。” 谎报案情,隐瞒死亡。格朗泰尔想。他能把他的警察逼到什么地步啊? “抱歉,我的同僚太不专业了。他们不知道新手才用枪,高手都用刀子[1]。要只用刀子就没这事——”他比了个割喉的动作。 “停下!”安灼拉怒吼道,一手抓住了他的。他的钳制紧得可怕,掌心冰冷。 他们的喉结都上下滚了滚。安灼拉凑得更近了,肩膀耸起,鼻孔翕张,瞳仁里喷着方才他压抑的全部怒火。他的吐息喷在格朗泰尔脸上,犹如一头雄狮嗅闻他散发血腥味的猎物。“这就是你面对死亡的样子?用戏谑假装危险、黑暗,都不存在。假装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假装你什么也没经历。你骗不了我,格朗泰尔。” “你说谁的死?”格朗泰尔道,“这具尸体的,还是我的?” “他过去的死,和你未来的死。” 格朗泰尔惶遽而滑稽地看着安灼拉。 “蛆闻不到尸臭味,我闻不到死亡。看你多愤怒啊,阿喀琉斯。我什么都没经历。” 安灼拉的指头嵌进了格朗泰尔的肉里。在格朗泰尔想着安灼拉要咒骂他不可理喻的时候,两瓣嘴唇覆在他豁开的伤口上。 “你经历过一切。让它们回来吧。”安灼拉说,“当它们扑向你的时候,我会接住你。” 无论格朗泰尔想说什么,滑到嘴边就成了“安灼拉”。 安灼拉的嘴唇柔韧、干燥。比出膛的子弹更不可耐的热力烧灼着格朗泰尔久未经酒精润泽的口腔,他咝咝地抽着冷气。他吮吸安灼拉的舌头,痛恨自己只有用在床伴身上的、流俗的吻技,而他现在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安灼拉的血肉和骨骼中。一吻毕后他像被煅烧过,完全仰躺在了床上,颤抖着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也想不出第二种结局。而安灼拉伏在他身上,手指穿进他的发间,不断安抚地抚摸他的头皮。他脸上写满比格朗泰尔更甚的羞赧,若非如此他会继续低头亲吻格朗泰尔的眼睫、鼻梁和下颌。 “差点被谋杀就能叫你吻我?”格朗泰尔哆嗦着说,“我要全美国的黑帮来追杀我。” 最终果然是安灼拉说“不,现在不行,还有一具尸体在脚边”,而格朗泰尔故作嘲讽地说“是啊,我杀的”的时候,安灼拉重重捏了一把他的手。安灼拉情感的闸门——格朗泰尔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被那一个吻给撬开了,他竟然开始焦躁:焦躁如何处理尸体,焦躁逃走的那个人是不是已经通风报信,焦躁格朗泰尔还有多少个晚上好活。格朗泰尔看着安灼拉又一次用因出汗变得湿热的手抹过他的脸,做出了决定。 “今晚就去。”格朗泰尔以叫他自己惊讶的坦率说,“只能是今晚。这人是卡彭手下的纽扣人[2]。如果我们运气好,逃走的那个还没把消息传回到瓦让的耳朵里。等明天他们发现派出的打手没有回来,瓦让会变成你最不想与之作对的那种人。” 安灼拉一怔:“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了怎么办?”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二十四小时工作的。”格朗泰尔笑了。当他把安灼拉和自己推向危险的深渊中时,安灼拉带来的一阵温暖竟让他还笑得出来。“这个点调不了几个活人到私宅来,他们也想不到我们会这么快出动。这个——”他指着自己的胳膊,“也不碍事。只是皮肉伤。” 安灼拉的脸上闪着熠熠神采。格朗泰尔在怂恿这名理想家,但他为此雀跃。他思考了用不了多久,便问:“什么时候出发?”

安灼拉把车停在一个街区之外,和格朗泰尔步行过去。瓦让的房子被一圈宽广的石墙包围着。暴雨让墙体变得湿滑,但浓雾让潜入更容易。果不其然和平常一样没有戒备,格朗泰尔觉得自己赌对了。格朗泰尔指给安灼拉看二楼的书房。书房的灯已经熄了。他来过这,瓦让在那里接见他。现在他们又在这里,兜里插着两支经过消音处理的点二二。这是很不黑手党的作风。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任务,但他居然已预支了凯旋的欢心。在安灼拉身边让他感觉他无所不能。 “找东西的事我来办。”格朗泰尔告诉安灼拉,“瓦让有一套自己的文件编码规则。我知道的不如爱潘妮的多,但如果运气好,就够用了。你来放哨,行吗,太阳神?二楼是'家人'的地方,保镖只会从你左手边的楼梯口上来。瓦让和他的姑娘住在二楼。他的女儿是个‘平民’[3],但你得小心点瓦让,他已经老了,但连一台牛车都能掀翻。” “你习惯这么发号施令吗?”安灼拉问。 “完全不。” 安灼拉看了他一眼:“你至少会是个总警司。等你复职以后我必须习惯。” 格朗泰尔目瞪口呆。 安灼拉用手背擦擦脸,顺着外墙钢梯爬上去了。格朗泰尔吞咽了一下口水,跟上他。强韧的爬山虎能支撑半个人的体重,于是格朗泰尔单脚踩着楼梯,一手攀着青藤,一手从窗户两扇锁扣的结合处把锁拧开。安灼拉瞪着他,格朗泰尔耸耸肩表示非法入室是相当实用的技能。他们溜了进去,小心地不让雨水打湿太多东西。书房就在半层楼上走廊尽头。 一盏灯光啪地从某扇房门后亮起。 安灼拉一把抓住格朗泰尔,他们消失在楼梯拐角下方。轻款的脚步声走了几步。一个金发姑娘的面庞出现在楼梯上,向他们藏身的黑暗一瞥,消失了。又是脚步声,开门声。 安灼拉极低声地问:“她怎么在?” “她是珂赛特·瓦让。”格朗泰尔莫名其妙地更小声回答,“冉·瓦让的养女。” “她是珂赛特·割风。”安灼拉说,“马吕斯·彭眉胥的女友。” “你们警局完蛋了。” “马吕斯不知道家里的事。如果你们要找他麻烦,是不可能的。”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晚上好,先生们。是格朗泰尔先生和你的朋友吗?” 安灼拉刚想开口,格朗泰尔捅了捅他让他别出声。 柔软的女声说:“请问二位愿意现在活着见我,还是等会死着见我?” 爱潘妮没和这姑娘少混。 格朗泰尔叹了口气,跟在安灼拉后面走上二楼。书房的门开着。珂赛特坐在她父亲的办公桌后,睡裙胸口绣着一朵红色细蔷薇,牛奶般白皙的小手搂着一只灰色的幼猫。她面颊柔软得像桃子上的茸茸细毛。真美得像个天使。她朝他们仰起脸来。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可这是不可能的,格朗泰尔先生。在你背叛了家族之后。” 管事的成了她?格朗泰尔挑挑眉毛。稀奇,瓦让不在家。 “你们没有权利扣押属于警署的文件。”安灼拉厉声说,“这件事不再在我们的容忍范围之内。” 珂赛特抿了抿嘴唇:“这不是我们办事的规矩。他利用了我们的信任和宽容,不尊重的行为要受到惩罚。” 格朗泰尔估计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这么说话。他刚想插嘴,就听到了背后细微的响动。他瞥了一眼书柜旁微微晃动的铃绳,想着这下麻烦了。他咬重了那个动词:“希望我们不用开火就能拿到它。” 安灼拉瞥了一眼他。 “你们拿不到它。”珂赛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们,“但你们可以开火。” 没等身后的枪戳到他脊梁骨上,安灼拉就弯身猛地一个肘记,打中一个保镖的下腹,代价是一记拳头砸在了他的后胸。他闷哼一声,以拳相待。格朗泰尔则翻身抓住他后面的枪管向下一掰。下一秒他就意识到做错了。他本能在出其不意中把枪扭进自己手里,但受伤的胳膊削弱了他的力气。他给打手的腕骨添上一记手刀,枪才落地。但下一秒打手就扑向同样空手的他。 一丝血从安灼拉的嘴角流下。安灼拉抓住另一个保镖的脑袋,膝盖猛地撞击在他的胸骨上。他没来得及开枪就晕了下去。珂赛特在,保镖为了避免误伤十分节制子弹,而近战中安灼拉也没机会开枪。他一扭头就看见第三个保镖绞索般的双手掐紧格朗泰尔的脖子,像晃一个沙袋一样把格朗泰尔的脑袋撞在保险箱上。 格朗泰尔头疼得像是一颗被刀劈开的水果。那男人正要撞第二次,结果他手一松,嘴里涌出血泡,软软地倒下去。这人已没了呼吸。森冷流过格朗泰尔的骨髓。他抬起头。 在他面前,安灼拉站在倒下的打手中间,衣服破损,嘴角挂了一道彩。他举着枪,白烟还未散尽。枪管像警徽上的银星,闪着冷酷的十字型光芒。 为他杀人。 他终于把安灼拉推到了这一步。

安灼拉有些踉跄地向珂赛特走近了几步。而珂赛特坐在原位,平静地看着他。血没有一滴溅到她身上。幼猫凄厉地尖叫。 “快走,安灼拉。”格朗泰尔喘着粗气说。下一步安灼拉会做什么?杀掉这个姑娘吗?他朋友的爱人?哪怕是黑手党也不会杀家族争斗中的平民。 安灼拉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格朗泰尔,转向珂赛特。 “我们只想要档案。” “我不会让你动家父的东西的。”珂赛特轻缓地说,“除非你有本事让我死在这里。” 格朗泰尔扑过去,撞倒了安灼拉。他站立时脖颈高的地方,一柄匕首挥了过去。格朗泰尔的肺因剧烈喘气而疼痛。他使尽全身力气一脚横扫刚爬起来的攻击者的腿,踢得他后退了几步。 “求你了,走吧!”格朗泰尔恳求着。他退缩了。安灼拉犹豫了片刻,把格朗泰尔从地上扯起来,迅速地从窗户翻出去。几声枪响在他们身后爆开,碎木屑和石灰掉进格朗泰尔的衣领里。 他们没命地跑。跑进雨里,翻过篱笆,跑上街道,跑进树丛。格朗泰尔跌了一跤,双手撑地跪在地上。安灼拉想要扶格朗泰尔站起来,但格朗泰尔做不到。他鼻子和头发淌水,全身透湿,头疼欲裂,刀伤开裂。他的掌心和膝盖磨破了,血争先恐后地渗进雨水里。 他失败了,彻头彻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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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新手才用枪,高手都用刀子:摘自《两杆大烟枪》。 [2]纽扣人:打手。 [3]平民:黑手党家族中不参与争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