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下一枪(七)

“所以,”爱潘妮双手抱胸,“你们在联合车站就是拿这胡子骗过普吕戎的?” 安灼拉说:“是。” 格朗泰尔说:“还有一条裙子。我穿的。” “我不想知道。”爱潘妮说。 “等一下,我之前就想问了。”安灼拉说,“我听到老德纳第说海米·维斯。难道你父亲不是和你一边的吗?” 爱潘妮咬了咬嘴唇。格朗泰尔以为她会说“这不关你事,条子”,但她说:“老头子杀了个警官,让我顶罪。我没满十八岁,不会被判死刑。冉阿让贿赂了法官和陪审团,救了我。我就带着伽弗洛什跑了。” 安灼拉沉默了一段足够格朗泰尔觉得不安的时间。他碰碰安灼拉,发现警官愤怒得发抖,盯着地上的德纳第,像是眼里要射出雷电。 “他怎么能?”安灼拉重复道,“他怎么能这样对他的女儿?” 他因为意识到让爱潘妮诉诸他所信服的法律是不可能的,他的质问一时又是苍白的而更出离愤怒了。 “我剁了他一节手指头。”爱潘妮哼了一声,“外面有多少条子?” 安灼拉猛地抬头看着她。他像是现在才突然意识到他必须亲手放走一个罪犯,只因为这个罪犯帮助过格朗泰尔。愧疚感使格朗泰尔的心沉到了脚底。 “就知道问你也没用。别那副表情。就算你现在铐住我我也有办法逃走,我们只是给彼此省点时间。”爱潘妮踢了一脚昏在地上的德纳第,”你不会白跑一趟,把我老头铐走吧。” 安灼拉嘴唇抿得死紧。他的精神震动着,但他的外表依然像一尊大理石雕像一样沉静。过了一会,他一把抓起德纳第的后领,朝他们道:“你们在这等着。藏好,不要出来。我去把他交给马吕斯,其他警察清场之后我回来找你们。” “等等。”爱潘妮说,“马吕斯是你同事?” “是。怎么了?” 爱潘妮揉了揉她的鼻子。“没什么。”她轻声说,“走吧。” 格朗泰尔像见了鬼一样看着爱潘妮。她什么时候用这种语气说话过? 安灼拉留下狐疑的一瞥,走向门外。 “安灼拉!”格朗泰尔叫道,“要是他赖你跟我为虎作伥,说你的警官证是我偷的,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安灼拉骤然停住,转头盯着他,眼里喷射出火焰。格朗泰尔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他知道安灼拉为什么愤怒:德纳第一时半会不会醒。而安灼拉正直,但不愚蠢,他自有办法对质。格朗泰尔这么说是向年轻的警长强调,安灼拉必须撇清跟醉汉每一丝每一缕的关系。 安灼拉走了。 爱潘妮背对着格朗泰尔走回她原先的藏身处,翻身跳进去。格朗泰尔紧随其后,拉上箱子遮住他们。 “喂,条子。”爱潘妮讽刺地叫他,“你的档案还在瓦让的书房里。” 格朗泰尔的心跳漏了一拍。爱潘妮在建议一种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的可能性。难如登天,但他已经没什么好失去了的。 “谢谢你,潘妮。”他喃喃地说,“瓦让今晚怎么没来?” 爱潘妮凝视着一片黑暗。她说:“我不能什么都告诉你了,格朗泰尔。” 她是她和格朗泰尔中更有勇气的那个,所以由她来宣布一段友谊的结束。

安灼拉把德纳第送走,只身回来告诉他们警方要来清场。他叫他们到附近的俄亥俄街湖滩去等着。爱潘妮不愿和他们多打照面,一离开码头就溜了。安灼拉来湖滩后,格朗泰尔告诉他:“德纳第没缺手指头。” “我明白。当我把德纳第押上警车的时候,我看得一清二楚。”安灼拉说,“她想让我相信司法者和执法者不能惩处德纳第,但民间正义审判了他。” 爱潘妮只是不想让安灼拉可怜她。格朗泰尔摇摇头,说:“你想必不接受这审判的结果咯,太阳神?” 出乎他意料的是,安灼拉只是长久地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知道正义不在氓匪手中,也不在官僚手中。我以为作为警察,尽管我们中暴力和腐败之徒猖獗,只要还有人刚正不阿,正义总能得到一丝维护。我尽我所能保护民众。 “但法律的公正在爱潘妮·德纳第的身上失败了。我们的公正,在你的身上也失败了。成为警察的时候,我以我的荣耀发誓,我永不背叛我的警徽,我的正直,公众委以我的信任。我必使任何人对其行为负责,包括我自己[1]。但我必须撒谎。我必须污蔑你——而你也要求我那么做——告诉我的同事我被你威胁、囚禁和偷窃,才有可能为你洗刷冤屈。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我滥用武力,擅离职守,纵容罪犯。 安灼拉看着他。整座城市的灯火坠进他碧蓝如洗的眼里。 “我不后悔我为你做的,格朗泰尔。在我无所知的黑暗中,你牺牲的远比这更多。我们建立的秩序和制度成为了一张罗网。卑鄙和压迫水一样从网中滑走,正义和公平却被网住了。 “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我绝不接受复仇式的民间审判。然而此时、此地,我信仰的审判程式不能给这个姑娘带来正义。” 格朗泰尔像触碰神像的脚尖似的小心地伸出手,碰到安灼拉的肩胛。他的手像一名朝圣者,缓缓向上滑。 安灼拉平静而坚定地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肩上。 “我猜你也不用我劝你重拾信仰什么的,你心里清楚着呢。再说我也不是干这行的料。”格朗泰尔说,“我这几年学到一件事。谁都会无能为力。哪怕你也会。所以别相信你能做到什么,相信你为什么而做吧。 “别想行动或结果本身。想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未来的正义啦曙光啦什么的。你看不到你奋斗的结果,一个月、一年、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但你要假装你和别人的血不是白流的。没准哪天人们就会踩在你的坟墓上,他们会忘了你,但那天他们会是笑着的。” 他尴尬起来。他活成了什么样子,又有什么资格给安灼拉指导?“行啦,别信我。我靠这个念头活了几年,结果沙威一死我就完蛋了。” “我确实没有信你说的。”安灼拉回答。 格朗泰尔早有预料地从鼻子喷出一声笑来。 “你说得不错,有一天秩序会改变。鲜血所分娩的黎明会取代黑暗。但我并非假装,而是坚信。” 安灼拉侧过身体,拥抱格朗泰尔。冷风消失在他的手臂和胸口之外。 “而那一天他们会记得你。我发誓。”

“……你哭了吗,格朗泰尔?” “我——阿——阿嚏!” “……我们是不是应该早点回去?” “是,是的,对不起我只是该死的——阿嚏!——有点冷,我穿着被血浇透的衬衫呢……回哪去?” “我家。” “绝对不行。你还想让你的脖子留在脑袋上吗,太阳神?咱们得找个酒店。” “没有酒店会收留一个血人。” “行吧。就一晚。”

“格朗泰尔?格朗泰尔,我忘了告诉你,你必须要看看这个——” “老天啊,安灼拉。”格朗泰尔说着掀开浴帘,露出湿淋淋的脑袋,“我在洗澡呢。如果你不是脱得一干二净准备和我一起洗就最好——” 一个安灼拉拿着文件僵在原地,从头红到脚尖。 “是赞美你的,呃,身躯,和大卫一样匀称俊美的意思。”格朗泰尔说,“没有性暗示。” “啊,噢,好。” “等我洗完再看?” “等你洗完再看。” 安灼拉步履僵硬地出去了。 格朗泰尔一屁股坐回浴缸底。他比安灼拉好一点,只从头红到了脖子。 他洗完澡,小心翼翼地走出浴室。他怀着类似旧情人重新相会的隐秘喜悦发现安灼拉的住处一年多以来丝毫未变。 “过来看这个,格朗泰尔。”安灼拉坐在桌前翻一叠档案,“我这些天发现沙威整个一九二四年都在追查瓦让,而他们角逐的关键似乎是瓦让一笔可疑的巨额资金流入。沙威掌握了关键证据,但在那场爆炸中被毁掉了……” 格朗泰尔瞅着安灼拉白皙如大理石的脸颊,没有一丝潮红。进入工作状态下的安灼拉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浴室里发生的事。他又庆幸又失落。 “一本账簿。”格朗泰尔说,“他们在找的是一份账簿,由瓦让的会计师加西亚保管,由于十二月三日发生在底特律的私酒交易被警方劫断,最终落入沙威手里。那份账簿的信息足够让瓦让入狱七年。这不完全是配得上一个教父副手的刑罚,但是往往是处置他们可行性最高的办法。沙威是你会叫做孤胆英雄的那种,南卢普区警署当时看过那份报告的只有他。瓦让为了一并毁灭人证物证,安排了那场爆炸。” 安灼拉看着他。 “人人都知道。”格朗泰尔安慰他,“没事的,你才上任警长半年。还有时间学。” 安灼拉直到洗完澡出来都没跟他再说一句话。

“你不用拿着枪守夜,安灼拉。今晚就算是黑手党也要睡觉。”格朗泰尔说,“他们毕竟不是你。” “这是讽刺还是表扬?” “表扬。” 安灼拉恼火地说:“我知道是讽刺。” “那你还问?” “为了讽刺。” “好,嗯,很成功。”格朗泰尔打个哈欠。他真的困了:“我拿你的枕头去沙发上睡了?” “我们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格朗泰尔完全清醒了。 安灼拉用“我只是实话实说”的表情看着他。格朗泰尔觉得自己眼花了。为什么他看起来对扳回一局有那么点得意? 结局是格朗泰尔直挺挺地仰躺着看天花板:“我明天会给你做早餐的。” “我们只是睡了一张床。”安灼拉说,“我们没有做爱。” “哦,我都快忘了。” 他们同时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格朗泰尔?” “睡吧,求你了。他们今晚真的不会来。” “是另一件事。你说瓦让很早就拿到你的档案了,但一直没有动你。为什么他突然决定要处理你了?” “别问了,安灼拉。你不用知道。这一点儿都不重要。” 安灼拉沉默了一会:“因为你救了我?” “我几乎爱你爱到要死了。”格朗泰尔咕哝道,“如果你能不那么聪明一点,我就完全爱你爱到要死了。” 安灼拉僵硬得像一尊雕像。 格朗泰尔困得完全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循着动物寻找温暖的本能翻身找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抱住了。他很熟练,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事。在他没有精力思考的时候,他丝毫不介意安灼拉给他带来困顿、带来危险、带来众叛亲离。他感激这一切。安灼拉让他一年多来头一次明白他还怕死。他还想活。但现在他精疲力尽,只想沉沉睡去。 一只手放上他的后脑,轻轻抚了抚。他哼哼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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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我以我的荣耀发誓……包括我自己:摘自警察就职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