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下一枪(三)

玛莎百货今晨的第一名顾客是个十足的惊喜。不是所有的年轻男士都会为他们的伴侣选购衣服,不是所有为伴侣选购衣服的男士都像安提诺乌斯或伽尼墨德斯一般俊美。 “您的夫人真有福气。”店员用她最甜蜜的声音说。 安提诺乌斯或伽尼墨德斯耳朵红了。他付了钱,提着长裙匆匆走了。 过了几分钟他又转回来,咳了一声。 “您知道我在哪可以买到假发吗?”

“妈的,不行,安灼拉——进不去的!” “这是你的主意!” “这玩意——快破了!” 一小时后一位头戴浅顶软呢帽,蓄着厚厚唇疵的年轻人挽着他的妻子站在芝加哥联合车站前。他翻起的大衣领遮住了下半张脸,这人嘴唇很痒似的,不断地伸手磨蹭胡须下面发红的皮肤。仔细看的人能发现那是黏上去的兔毛。她的妻子蒙着粗糙多孔的面纱,像是用裙子内衬临时改编的。他们买了最近一班离开芝加哥的车票。售票员奇怪地打量他们,觉得这位先生和他伴侣的样貌应当颠倒过来才更在情理之中。 他们在候车厅偏僻的角落坐下。 “他们——不管他们是谁——可能已经料到我要坐火车逃走了。”他妻子低沉地说,“这几乎是迅速远离芝加哥城的唯一通路。我建议你装成瘸子,安灼拉。” “不。” “你做出的牺牲不会有我大的,我都把自己装进低腰裙了。啊,卡利古拉!啊,埃拉加巴卢斯 ![1]我理解他们了。来吧,你只不过要扮演盖撒里克[2]而已。” “一个瘸子和一个结实的蒙面女人的组合比一个结实的蒙面女人更引人注目。” “哦,有理。” “你只是想看我装瘸子。” “你就不想看我扮女人?” “不想。”

昨晚没能回教堂来找他们的爱潘妮显然没有遇到麻烦,因为来送信的伽弗洛什表情像是要去看马戏的,不像刚死了老姐。他丢了纸条就跑了。 “快跑。”安灼拉把字条读出来。爱潘妮甚至没有费心加上一个句点。 “有麻烦的是我。”格朗泰尔说。 安灼拉换掉了人称:“我们怎么办?” “跑。”格朗泰尔回答,“能跑去哪就去哪。爱潘妮的意思是她和上面的人也保护不了我了。不,安灼拉,不是‘我们’。你感动我了,但要跑的只能是我。你回家吧。你的工作做完了,太阳神。” 安灼拉注意到他的语速快得异乎寻常。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也冲着我来的?你们都是黑手党,我才是警察。” “啊,警长。你刚上任没半年呢,我猜?我说过什么?‘五大湖的水都没你不理解的事多。’”格朗泰尔叹气,“警察分两种。第一种是巡警和警探这些小卒,他们无足轻重;第二种是你们署长那种翻云覆雨的大拿。这些宝贝先生们,一半喝了黑手党的酒,一半吃了黑手党的枪子。你是第一种,他们还不会拿正眼瞧你的,尽管你充满了变成第二种的劲头。” “你想错了。”安灼拉厉声说,“纵然你们这样的罪犯猖獗,这座城市也永远不会没有战士捍卫正义的尊严。” “这就是为什么第二种警察除了前一半,还有后一半。”格朗泰尔嘲笑道,“总之,不,他们不会是冲你来的。无意冒犯,你,纵然迷人,不值得他们大动干戈。” 安灼拉盯着他。他盯着安灼拉。 “别看了。”格朗泰尔说。 安灼拉说:“就算从你的身上我也看得到善良。” 格朗泰尔瞠目结舌:“我这就把你气傻啦?” “别高估你自己了。你不是第一个对我冷嘲热讽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安灼拉像铁钳一样抓住他的手腕,“昨晚你没有杀我,今天又救了我一次。你不该像野狗一样白白死在别人的枪下。我会保护你——在你迎接公正的裁决之前。” 格朗泰尔低下头。安灼拉的手修长、滚烫,比看上去有力得多,也更粗糙,食指指节和虎口浮着发白的枪茧。那是皮肤被沉重的金属磨出血泡,挤破,再磨出血泡,再挤破无数次之后的痕迹。 “我刚才在害怕。”格朗泰尔说,“现在更害怕了。我现在不仅得自己跑掉,还得确保你不被我连累死。” 安灼拉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 “恐惧是求生本能。”格朗泰尔继续道,“所以我想是好事吧。”

时间快进十七小时十三分钟。现在安灼拉和格朗泰尔本能一个戴着假胡子,一个穿着直筒裙平安登上前往威斯康星州的火车——倒退三分钟——如果此时安灼拉没有说这句话的话。 “我看见他们了。” 格朗泰尔往安灼拉看着的候车室另一端瞟:“哪?” “那个拿报纸的。他往这边瞟了。跟我来。”安灼拉抓住格朗泰尔的手臂站起来,快步朝洗手间走去。 “等一下——我们要上车了。”格朗泰尔被拖得有点踉跄,“而且你真的很没工作经验,要在洗手间杀人比在候车室容易多了。” “我自有安排。” 洗手间里的几个男人看见女人进来,惊讶得面面相觑。安灼拉把格朗泰尔拉到背后,看着他们。几个腼腆的迅速提上裤子走了,嘟嘟囔囔着什么。最后剩下一个好奇的,向他们走过去,问:“要帮忙吗,老兄?” “警务。”安灼拉压低声音说。他摸出警官证,迅速地一晃,视线往门那边瞟了一下。 格朗泰尔看戏。 那个男人了然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老兄”,就走了。 怎么有人顶着那可笑的假胡子还那么让人信服?格朗泰尔想。 安灼拉迅速地反锁上门。 “安灼拉。”格朗泰尔低声叫他。他已经知道安灼拉要干什么了。 “咔”地一声,手铐锁在了格朗泰尔的手腕上。 “嗷。”格朗泰尔嘀咕,“你弄疼我肩膀了,阿波罗。” 安灼拉沉默着,手顺着他被铐在背后的手臂划上去,轻轻按在他受伤的肩膀上。他说:“抱歉。” 格朗泰尔知道他不是为了弄伤他的肩膀而说抱歉。 “行了,这没什么,警长。我不怪你。”格朗泰尔想扭一下胳膊好让自己舒服点,但安灼拉的手还留在他肩上,温暖得让他几欲落泪而不敢动弹,“让你把罪犯放跑到麦迪逊到底还是太强人所难了,对吧?” 安灼拉嘴唇绷得紧紧的,开口缓慢,像是嗓子里有一场风暴而他在努力不要把风暴吐出来:“我会说你是找我自首的。我也会告诉他们,没有你我已经被枪杀了。在质询的时候告诉警方尽可能多的信息,你的情报会很有用。我不会让你死的。” “安灼拉。”格朗泰尔疲惫但温柔万分地说,“你相信很多事,而它们永远不可能实现。” 最靠里的厕所隔间传来冲水声。 格朗泰尔看了安灼拉一眼,安灼拉看了格朗泰尔一眼。他们转头看向隔间。安灼拉的手探进大衣内侧。 漆木门打开,一个瘦长如天使意面的长发男人走了出来。他哼着歌,这歌在他看到格朗泰尔的时候就戛然而止。 “哦喔,‘醉汉’。时尚品味不错啊。”长发男人说,“这位是谁?他还替我先把你铐上了?” “是啊,你来晚了点,老兄。”格朗泰尔说着,目光扫过他空空如也的手和放松的肌肉。 长发男人走过来。 “开火!”

“我以为你们黑手党会用暗号?”安灼拉一边爬窗户一边说。 “我怕你听不懂。”格朗泰尔说,“我还以为你会打他脑门呢,那不省事多了?” “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就行了。枪声之后想必已经有人报警了,他会得到妥善处置的。”安灼拉说,“我不赞成无谓的暴力。” 被安灼拉的领带堵着嘴,晕在地上的长发男人腿还流着血。他眨了眨眼睛,看见安灼拉的鞋子消失在厕所窗子上。阳光温柔地把他的意识淹没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醉汉”说的。 “不行,太危险了。如果你现在带我去你家,安灼拉,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回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来到了西塞罗酒店,而巧合的是只剩下一间大床房。他们一进门,安灼拉就立刻扯掉了让他一直发痒的假胡子。他从嘴里刮出一缕兔毛时,格朗泰尔在安灼拉脸上看到了他所见的最丰富的表情。 格朗泰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他朝安灼拉扬扬眉毛,“你不介意吧?” 安灼拉皱起眉毛,但摇了摇头。 格朗泰尔嘬了一口烟。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鳞次栉比的楼宇和阴暗潮湿的小巷,吐出一缕苍白的灰烟来。 “那个人叫普吕戎。他要把啤酒强卖给老强尼,老强尼不收。他留下了一个漆黑的牛皮手提箱。老强尼十岁的女儿,小玛丽,以为他忘了箱子,拎着行李追出去。等她喊着普吕戎先生跑到门口,箱子爆炸了[3]。老强尼被木头穿胸刺死,小玛丽连全尸都找不着。普吕戎舒舒服服地坐在别克轿车里离开,哼着《玛丽有只小羊羔》。” “……他就是普吕戎。” “认识?” “收集过关于他的情报。” 格朗泰尔注意到安灼拉在隐瞒他的工作细节。他对安灼拉的不信任感到痛苦和欣慰。 “一小时前发生的一切重来一遍,安灼拉。你还不会杀他吗?” “他做过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是谁。我执行正义,但我不是正义本身。我无权审判他,他应该被带到法庭上,法律会决定他走进监狱还是走上刑场。”安灼拉说,“我的枪不是动用私刑的武器。” “那些瞄准你的人不会这么想他们的枪。”格朗泰尔的食指点了点烟杆,烟灰落到地上,“那些人不止在你的面前。他们会转过来,从后面把漆黑的枪口对准你。你已经看见了,安灼拉。这还是仁慈的:你找得到凶手是谁。更残酷的命运让你腹背受敌,还让你陷入黑暗。你没有人能恨。” “格朗泰尔。” “嗯?”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除了看着。知道为什么普吕戎的事我那么清楚吗?”格朗泰尔笑了笑,“他杀了小玛丽那天,我是给他开车的人。”

“你把我抓起来是做对了,安灼拉。”格朗泰尔继续道,“我救了你一命,这抹不去我罪该万死。” “不。” “我不罪该万死?” “你不罪该万死。”安灼拉说,“而且,我不是问这个。” 他站起来,走向格朗泰尔。白炽灯下他的影子缩短,滑到他的身后,拉长。格朗泰尔想高尚的天使向人类走来时想必用的就是这幅躯壳,不管是为了垂怜还是审判。 他凝视着格朗泰尔,离他只有一缕吐息的距离。 “我应该换个问法,格朗泰尔。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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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卡利古拉、埃拉加巴卢斯:古罗马女装癖皇帝。 [2]盖撒里克:汪达尔国王,瘸子。 [3]改编自电影《铁面无私》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