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下一枪(十二)

十一月初一个惨白的清晨,安灼拉在书桌前醒来。窗户四围结了一层冷霜,碎雪穿过枯瘦漆黑的枝桠和天主教礼拜堂麻灰色的影子,落满了道格拉斯区的街道。罪犯在这种天气更容易留下痕迹。 他把昨夜在看的化验报告收进档案袋里,去浴室用冰水洗了把脸。他昨晚在书桌前和衣而卧,他也没有费心更换衣服,只是对着镜子整了整领带。一张冰块般冷峻的脸庞倒映在玻璃中。他的轮廓曾经有古希腊雕像的雍容,现在他消瘦下去,几乎透明的蓝眼沉郁,下颌骨变得锐利。有人会发现他更像沙威了。 安灼拉没有吃早餐,只泡了一杯咖啡。收音机播报黑帮卡彭的手下普吕戎昨夜被警方一枪击毙。但警方目前并未寻获指向其涉及私酒交易或谋杀的决定性证据,这将带来许多程序上的追责问题和舆论影响。他留神听着其他犯罪的蛛丝马迹,双眼一直盯着墙壁。 墙上钉着一张染血的黑桃A。 他一直看了十来分钟。六点五十分,他把刀片缝进袖口内翻的褶边里。有人教过他如何一搓袖口,刀片就能滑进手指之间。七点钟,敲门声准时响起。 爱潘妮站在门外。她剪了短发,衣服比安灼拉前几次见到她都要整洁得体。她不再像一个桀骜机敏的女杀手那样看人,而像一个杀伐果决的将军。她身后两个打手要上来搜安灼拉的身,安灼拉不反抗,也不举起手。爱潘妮制止了他们,亲自确认了安灼拉没有带枪。打手把安灼拉带进一辆黑色轿车,爱潘妮上了前面那辆。他们一前一后向瓦让的住处开去,车轮在雪地里留下深灰的辙痕。 这是格朗泰尔死亡的第二十八天。

二十八天前安灼拉深夜从北溪镇回到林肯伍德的酒店。他用力敲了半天的门,一个只穿着敞口浴袍,叼着雪茄的男人粗鲁地问他:“难道你就是珍妮特吗?” 安灼拉甩上门走了。大堂的钥匙保管员告诉他住这儿的先生给他留了个口信,说他去拜访他们曾经夜访过的那位先生了。格朗泰尔对安灼拉的行动猜得十分清楚,他特意向保管员强调要安灼拉回家等着而不是直接冲到瓦让家里。安灼拉照做了,发现伽弗洛什坐在他家门口的石阶上。他见到安灼拉时没有笑。 安灼拉蹲下来,抓住伽弗洛什的肩膀说:“告诉我。” 伽弗洛什给他一张染血的扑克。 是黑桃A。 安灼拉问:“是谁做的?” “他自己。”伽弗洛什说,“一命换一命。你安全了。”

第二天安灼拉上班时,马吕斯一见到安灼拉就像兔子见了猎枪一样吓得躲开视线。过了一会他从工位上弹起来,把安灼拉拖到警署外。 马吕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今天早上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抱歉,真的,我没想到他们真的……” 安灼拉看着马吕斯因为愤慨握紧的拳头和因为自责颤抖的嘴唇。 “你抱歉也无济于事。”安灼拉说,“我们本可以继续斗争下去,是他自己选择了死亡。” 他转身走了,把马吕斯留在身后。 安灼拉没有试着说服自己只是又死了一个人,芝加哥每天都有人死。他不懂得如何化解痛苦。他同样不会沉缅于痛苦。他把扑克牌钉在墙上,极少疲惫的时候望着它,悼念仪式就结束了。他只知道像耶稣负担十字架一样把痛苦尽数扛在肩上,继续前行。 五天后安灼拉违背邦灼的命令夜间出警,驾驶铲雪车撞破了零零一辖区东边旧汽车修理厂的大门,缴获了一大批漆着红色枫叶的板条箱。当他从板条箱里抽出那碧绿的细长颈状物,却发现是一把雨伞[1]。所有箱子都是。报纸取笑安灼拉应该拿着雨伞去守伊甸园东门。邦灼踌躇满志。次日安灼拉召集了一批警员训话,邦灼只听到安灼拉对他们说:“这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后天安灼拉就查到了那批进口酒真正的取向,连同十几个运送工人一起人赃俱获。 马吕斯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贿赂。”安灼拉答道。 他说的贿赂是塞给伽弗洛什他一整周的工资,而伽弗洛什把钱塞还他怀里,指给他看东三十五大街的一间民宅。这是维斯的第二副官勒-卡布克的住处,每个人都知道,没有人敢动他。 安灼拉询问了附近几家店主,又盯梢他了一个晚上。下一天勒-卡布克在陪他没了妈妈的小女儿画画时,一只冷冰冰的枪管抵在他的脑后。 “跪下。”一个青年的声音说。勒-卡布克举起双手,跪下了。 “躲到墙角去,把眼睛闭上。”那声音又对他的女儿说。小姑娘哭着照办了。 勒-卡布克问:“谁派你来的?卡彭?” 这人的作风是蛮徒的作风。 安灼拉回答:“没有谁能派我来。现在我要你告诉我魁北克省那批货的地址。” 事后勒-卡布克也被羁押。他的女儿挣脱拉着她的警察,扑上去踢打安灼拉。她暂且被一家福利院收留,一周后福利院收到了一千美金未署名的汇款。安灼拉从邮局回来时被维斯派出的枪手打中,卧床休息了几天。他让警务秘书把文件送到他家里来,好继续办公。

对比你弱小的敌人要心狠手辣,对比你强大的敌人要笑脸相迎。安灼拉结束休假当天,邦灼笑眯眯地把他引进办公室。他们谈了十几分钟。安灼拉离开后邦灼倒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这下安灼拉不会再阻挠他向商界转移的计划,几年内他就可以带着妻儿每年去弗罗里达度假了。他就知道恐吓和金钱都动摇不了安灼拉,但权力能。这小子是个不要命的事业狂。 安灼拉被提擢成了中队队长。邦灼把他引荐给了几个相熟的朋友,安灼拉了解了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他的个人信息也掌握在他们手中。安灼拉似乎开始和他们频繁往来。邦灼丝毫不担心安灼拉在搜刮针对他的证据,他是片区指挥官,逮捕令不经过他的手是下不来的。 半个月以后邦灼在一家土耳其理发店剃须时被射杀,凶手逃之夭夭。安灼拉紧接着公示了邦灼和几名知名罪犯的书信往来以及来路不明的进账,落实了他的罪名。 传闻渐起,人们认为是安灼拉杀了邦灼,换句话说利用完后就处理掉。但这种流言没有太多地妨害到南卢普区警局,因为一贯诚恳的马吕斯说当时安灼拉和他在一起。 他没有说谎。那天晚上马吕斯到安灼拉家来,问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安灼拉?邦灼给了你什么条件?我说过我愿意帮你的。如果他威胁你了,你要让我知道。” 安灼拉看了一眼挂钟,时钟指向晚上七点。 “邦灼死了。” 马吕斯一惊,嘴唇有些发白。他喃喃道:“你买凶了,安灼拉?” “我要么不杀人,要么自己扣动扳机。我不会把罪行转交给别人承担。我和他的熟人谈了几番话,告诉他们邦灼企图在暗处吞并他们的产业。” “这叫做煽风点火。” “这的确是。” “但这和杀人区别又在哪里呢,安灼拉?” “没有区别。”

一条死鱼[2]被放在安灼拉的门口,安灼拉发现它时已经臭得连野猫都不愿意吃。安灼拉暂住在纽约的父母收到了一封威胁信,他们又搬到了北卡罗来纳。卡彭给的最后通牒是突袭警局。安灼拉救下了几个人,但一个见习警员死了,另一个成了永远的瘸子。 安灼拉先去见第二个。他感到自责,但嘴巴里说不出来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是那个见习警员安慰安灼拉说他早就打算改行去当会计了,这下刚好,还能拿一笔赔偿金。那天晚上安灼拉通宵加班,第二天去拜访了第一个警员的家人。他疲倦得没法开车,马吕斯载他去。 他们停在警员家门口时马吕斯说:“我不想冒犯你,但是我觉得你可能不是很擅长这种场合。我可以陪你进去吗?” 安灼拉摇摇头,独个进去了。他不把任何责任转交给别人承担。 马吕斯担忧地看着窗户里愤怒地晃动的人影。最后他鼓起勇气进去把安灼拉拉了出来,把他关在门外又跑回去努力和死去警员的家人解释。他了解到这个死人性格腼腆,念警校前还上过大学,喜欢园艺,用自己的工资给父母的银婚纪念日买了一对新戒指。他也被轰出去了。 他和安灼拉回到警局门口。安灼拉没有风风火火地冲进大门,把全部精力投向下一桩失踪案或非法交易。他在门口靠了一会,愤怒、疲惫和沉痛混在一起,在他俊美的脸上形成了一层冷静的寒霜。他突然问马吕斯:“你有烟吗?” 马吕斯撒谎了:“没有。” 安灼拉点了点头,说道:“很好。” 安灼拉以前从不抽烟。下班的时候他走进杂货店,在烟盒前驻足片刻,又走出去了。 他永远不会化解痛苦。

马吕斯离职当天,安灼拉干脆体力不支,晕倒在了谋杀现场。马吕斯违抗安灼拉的拒绝,把他弄回了家。他对安灼拉说:“你太消耗自己了。你这样是扳不掉卡彭或者维斯的。” 安灼拉回答:“我要的不是扳倒他们。我要逼他们交出一样东西。” “可是他已经死了。” “是的。” “那你要档案还有什么用呢?” “还有人记得他。” 马吕斯明白了。他喉咙发紧,同时感到钦佩和难过。他保证:“我会请珂赛特帮你办成这件事。” 安灼拉点点头,说道:“谢谢。” 马吕斯走出去。他注意到钉在墙上的扑克牌,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了。这张牌属于一个受难者,他使一个审判者变成了一个执刑者。他想偷偷把牌取下来,但想到安灼拉看着他时的眼睛,把牌留在了那儿。 当天下午马吕斯就离职了。安灼拉没有跟他在警局唯一的朋友再做任何告别。一天后伽弗洛什传来消息,说爱潘妮明天会接他去见瓦让。安灼拉给了他一颗太妃糖。

瓦让时日无多,已经从医院转回家中,要在珂赛特身边渡过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雪已经及脚踝深,两辆黑色轿车一前一后驶向瓦让银装素裹的宅邸。安灼拉想起来,就在这里,格朗泰尔靠在副驾驶座上,转头看着他,对他说:“这一切都结束了。” 还没有结束,安灼拉想。 他等待着格朗泰尔或挑衅或无奈的回答。但他记忆中的影像冻结在原处,他想不出格朗泰尔会怎么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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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驾驶铲雪车……雨伞:《铁面无私》剧情。本文有很多《铁面无私》和《教父》的梗,可能还有《无间道》的。 [2] 一条死鱼:暗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