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下一枪(十六)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以下是我们已经谈到的事。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日,由芝加哥集团副手冉·瓦让的会计师加西亚出面,计划在底特律完成的加拿大进口私酒交易被当地警方截获。加西亚之后获判一年刑期,但没有证据指明这项交易的主使人是瓦让。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二日,警方卧底格朗泰尔和沙威碰头,沙威告诉了格朗泰尔上述事件。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巡警安灼拉救了生命垂危的格朗泰尔。 (“你不该救我,太阳神。”格朗泰尔说,“我觉得我在实践中做了相当不错的证明了。”)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安灼拉向警探处处长沙威询问了格朗泰尔的行踪。沙威由此认为格朗泰尔有暴露之虞,决定提前终止逾数十年的追捕计划,收网捉拿瓦让。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沙威在《芝加哥论坛报》上放出消息,谎称已经掌握瓦让记录未申报收入的帐簿,计划以此为证据控告瓦让。真正知道帐簿下落的会计师加西亚已经被拘押而不能澄清。当日下午,沙威临时向瓦让发出消息,要求瓦让来警局会面。沙威打算将爆炸事件栽赃给瓦让使其入狱。 (当某个人为一个形似正义的目标而疯狂时,行动上跨出正义的疆域是无可避免的。) 一九二五年新年夜,爆炸发生,格朗泰尔的档案被毁。瓦让没有按沙威的要求单独赴约,而是带了一名手下。沙威认为这名手下可以构成证人,于是追击瓦让。当沙威发现这名手下是他派出的线人格朗泰尔时,瓦让已经发现了他。换句话说,猛兽已经被放出,角斗士只能迎战。沙威被杀死,抛尸河中。格朗泰尔没有救下沙威,直到瓦让制造了警局爆炸的传闻已经完全发酵,他才重新出现。 (“沙威就是那个所谓见证他一生的人。在我出生之前他们就像猎物和猎人一样开始争斗了。”爱潘妮踢飞了一块石块,“珂赛特说的。沙威死了,然后瓦让就老了,死了。”) 一九二五年一月至三月间,对格朗泰尔在新年夜的行踪起疑的瓦让查到了格朗泰尔的真实身份。失去了联系的格朗泰尔就像失去了爪牙的老虎,这使得瓦让决定不马上动手。 (“我不明白。”安灼拉说,“格朗泰尔最后的知情人已经死了。如果瓦让还能找到证明格朗泰尔是警察的证据,为什么我们找不到?”) (“他可能已经毁了那所谓的什么证据。或者是直觉。”爱潘妮说,“重要的是他猜对了。从此这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格朗泰尔在俱乐部遇见安灼拉。几天后当和安灼拉谈及沙威的死因时,他决定隐瞒他卧底生涯中的第一次退缩和他失去身份的开端。

“呃,还有件事。”格朗泰尔说,“俱乐部那天和我一起收钱的那个人就是出狱的加西亚。在我被你铐着的时候,他估计在楼上骂我是不是泌尿系统有问题。他已经被你们抓了吧。” “他被释放了。就在你还在德纳第手上的时候。” “怪了。”爱潘妮说,“他没回来。” “有些人过久了这种日子就想跑路。”格朗泰尔坦承道。 爱潘妮干脆地往后一倒,等着其他人说话。 没人说话。 爱潘妮不耐烦地问格朗泰尔:“你该判几年?” 格朗泰尔看安灼拉:“我们是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 安灼拉保持沉默。 安灼拉不原谅他的理由又多了一条间接害死他上司,这下格朗泰尔实在没什么可期盼的了。他干笑了下,对爱潘妮说:“死刑。如果我认得少点,你死前可能还能见到我,就是不知道在里头还是外头。” 爱潘妮啧了一声:“你们让不让戴罪立功?” 她顿了一下,又说:“看我干嘛?反正你待在外面是死路一条。把帐簿拿给他们,看算不算你认错态度良好,让你老死前再见见太阳。瓦让蹲了十九年。他出来还能当教父副手,你也能混口饭吃吧。” “没用的。”格朗泰尔说,“就算——” “这取决于你买几个法官。大不了再把你塞上船一次。我瞒得过瓦让,也瞒得过卡彭。”爱潘妮说,“别忘了现在我才是主事的。” 格朗泰尔看着她:“你知道你在帮条子吗?” “我知道瓦让替我给陪审团塞钱的时候,我就问他:‘你知道你在帮仇人吗?’”爱潘妮笑了一声,“你觉得我知道吗?” 格朗泰尔的喉咙噎住了。让安灼拉杀人他都会觉得愧疚,而爱潘妮已经完全沉没进这个酒精、犯罪和鲜血交织的泥潭,不能脱身。他为了爱潘妮做了什么呢?也许救过她几命,还有绝望的长夜中一瓶瓶分饮的酒。 “别瞎动你的脑子了,我是在买你和安灼拉的人情。”爱潘妮粗暴地说,“指着他之后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然后怎么办?你们打算怎么找加西亚?他跑没影了,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安灼拉终于开口了:“我知道去哪找他。”

加西亚从浴缸里跨出来,心满意足地长呼出一口气。他把油光水滑、湿淋淋的黑发搓到脑后,抹掉镜子上的热气,欣赏着自己毛发浓厚的躯体。在他这把年纪,保持这副健壮的体格十分不容易。他身上还有几处弹孔和刀伤,这是他两度跟着芝加哥集团出生入死的证明。他自满于自己粗野的男人气概,并且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的自满。这就是为什么他天然适合去俱乐部执行任务——曾经主教也总是派他这么做。 他和醉汉搞过这么一桩。他还记得那个长得像蕾尼·阿多尔的舞女,跳得真好。还有那个铜管乐队。不赖的爵士,上好莱坞都够格。结果那笔交易完蛋了。加西亚被抓去拘押,醉汉不知所踪。他差点以为自己要吃第二回牢饭,好在由于证据不足被释放了。他听说醉汉不知道捅了什么篓子,南北两边的人都要他的命。 加西亚着实吓得够呛。他害怕同样的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在他数点自己的财富以前,他还留恋浴血沙场的硬汉生活。但他算清楚自己有多少银行存款以后,就热泪盈眶地发现,浪荡女人的温柔乡才是他志之所在。而且,他还留着个保命的东西。这东西只在黑帮的帝国才卖得出去,却可以成为是比黄金更贵重的流动货币。这东西,这个可爱的厚本子,在冉·瓦让死了以后贬值了。但是依然够他吃一大笔。毕竟,漂亮女人到处都是,越年轻反而越不要钱。比如珍妮特。 一个月前他先给林肯伍德这家俱乐部打电话,把他们据说最漂亮的姑娘,珍妮特,约到旅馆里打了一炮(他怕了俱乐部了)。此后他就是那家俱乐部的常客了。在杜松子酒的醇香和珍妮特的酥胸中,他忘了那点创伤后遗症。女人啊,你真有治愈一切的魔力。 他满心欢喜,披上一件敞口浴袍,得意洋洋地走进卧室。他一心盼望珍妮特已经用天鹅绒把自己绑好,弄成甜美可人的姿势。 格朗泰尔坐在床上。 “嗨,哥们。我找了份兼职。” 加西亚充满雄风地挺起来的胸部一下向后缩了回去。他使劲擦着额头上的汗,上去想把格朗泰尔从床上拉起来:“我还以为你死了!求求你——别逗我了,快走吧。万一那群人追到这来会把我也干掉的。” “你让我说完嘛。”格朗泰尔说,“这份兼职是打劫。” 再熟悉不过的冰冷触感压上了加西亚的后脑。他祈求地举起双手。 格朗泰尔拍拍加西亚的肩膀:“别怕,我们不要你的钱。就要你告诉我一样东西的下落。等你说完,我们也许会接着指控你,也许不会。转过头看看。” 一个分外眼熟的英俊的金发男人冷冷地拿枪指着他。 “认识一下,这是我新同事。”格朗泰尔轻快地说。

一天以前格朗泰尔问他:“你确定你在旅店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俱乐部那光线可不容易看清脸。” “我们不见到他就不会知道。”安灼拉回答。 他们靠安灼拉的警官证得知加西亚一天以后在林肯伍德唯一的脱衣舞女俱乐部约了珍妮特。于是当晚他们进门,等着。 第二天早上,一辆车在芝加哥河畔停下。他们下车。他们确认过没有人跟踪。有的时候你反而不需要伪装:混在黑色的熙攘人群、铁灰的积雪和狂风里,低下你的头颅。当你和人群一起游曳,哪怕是卡彭也不可能监视芝加哥的每一个角落,从西尔斯大厦顶端手握股份的银行家和政客,到地下俱乐部里只顾醉生梦死的酒徒。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在钢铁桁架、混凝土和石灰构成的庞然大物中,在吞没无数生命的滔滔河流之上,在这座粗糙喧闹的都市里,没人知道你身后有怎样的传奇。 他们进入美国银行大厦中,直升到最顶楼。安灼拉拿出加西亚签字的授权书和合同,一会儿一名穿着浆得相当死板的衬衫的侍应就把他们领进了一个上锁的房间。一只墨绿色的保险箱躺在殷红的缎面天鹅绒中。格朗泰尔输入旋钮密码,箱门应声弹开。 一本帐簿躺在箱底。 他们拿了帐簿,快速离开,坐回车里。格朗泰尔漫无目的地向南边驶去,手心汗津津的。他们好一会都没说话。最后格朗泰尔打破了沉默。 “见鬼的,这帐簿离你警局就几步路。它就在这,一直都在。” 他没听到安灼拉的回答,盯着路面自顾自说下去了:“现在好。我们没拿到洗清活人的罪的档案,倒是拿到了敲定死人的罪的帐簿。怎么编个故事让他们相信这是我弄到的?我去自首前我们还能再上个床不?要是我没死你会来监狱看我吗?” 安灼拉依旧没吭声。 格朗泰尔张嘴又闭嘴,干燥的嘴唇碰在一起,发出微弱而苍白的声音:“还在生气?” “你可以说是。”安灼拉回答。 他蹙了一下眉毛,说:“我曾经以为我是唯一一个了解你所有过往的人。你比所有人能想象的更加勇敢和伟大。我必须要把你的过去证明于众。越是挫折和危险,我就越执着。因为我是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在我以为你死了之后。而你本是意图为我而死。但我做错了许多。” “我没有那么好,安灼拉。”格朗泰尔低声说,安灼拉的话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你是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 “你口中说的你不是。”安灼拉平静地说,“在你告诉我你看着瓦让谋杀了沙威之后。” “啊,恭喜你。”格朗泰尔感叹道,“你终于认识了一个完整的我。对不起在那之前骗你说了——说了那些什么会让我永远留下美好记忆的话。” “你没有骗我,而这就是关键。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容易想通的事,格朗泰尔。”安灼拉转过头来看着他,芝加哥蓝色的天幕掠过他的眼底,“我花了很长时间意识到这点:在你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和所做的一切壮举之外,你只是个普通人。就和我一样。” 格朗泰尔把车开到路边,踩了刹车。 “停下。后半部分不敢苟同,我要用我的全部信仰去否定它。老天啊,想想你都做了什么。要是你是凡人,翻遍全世界也没人是英雄了。” “这恰恰是我想说的。”安灼拉答道,“没有人是英雄。” 他们看着彼此,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喇叭声中交换了一个快速的、不引人察觉的吻。 “我们得上路了。”安灼拉说,“先回家吧,去警局的事之后再说。你欠我几次早餐。”

“有一件事我还是没想通。”他们下车时安灼拉说,“为什么瓦让要告诉我档案在卡彭那里?他警告过我和我父母,他明显打算保护我。” “因为你几分钟前刚威胁要要了他的老命?”格朗泰尔建议道。 安灼拉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当他要打开门时,突然盯住了,目光落到窗子上。窗子大敞着,百叶叶片微微摇动。 “又来?”格朗泰尔轻声抱怨,“没点花样?” 安灼拉给枪上了膛。他俯下身去,向窗户内瞄去。他动了动眉毛,示意格朗泰尔来看。 伽弗洛什正把脚翘在餐桌上,啃安灼拉的法国面包。 格朗泰尔打开门大声嚷道:“你没有太妃糖了!” 伽弗洛什从椅子上跳下来,拿着一个纸袋子,在地上留下一排泥脚印。他趾高气扬地把文件夹赏赐给格朗泰尔:“看了这个再决定要不要给我糖。” 格朗泰尔撕开纸袋。他说了一遍“操”,纸袋落在了地上。 “听说卡彭把我老姐都骗过了?”伽弗洛什说,“他骗不过我。他也防不过我。谁会防着一个小孩?这世上没人能赢过伽弗洛什。” 他歪歪脑袋,等着表扬。 安灼拉拿起纸袋。他冷静地扫了一遍文件开头的第一行字和照片,对格朗泰尔说:“还没完。不要忘了我们还在被人追杀。” “——这个小家伙也是。”格朗泰尔做了三个深呼吸,一把把伽弗洛什抱起来,不顾伽弗洛什大叫着捶打他的肩膀,“马吕斯和珂赛特必须得收养一个小孩。他们得带这个孩子去英国,不然卡彭发现他就完蛋了。” “我说的是我们。”安灼拉提醒他,尽管他也因震惊和激动胸口不断起伏着,“这就是——这就是说,包括你。你要知道这份档案只是让你多了一方能依靠的力量,你依然是卡彭还有维斯的头号目标。你应该——” “明天就上班。”格朗泰尔咧开嘴角。安灼拉从没见过他如此神采飞扬。

格朗泰尔摘掉带雪的警帽,啪地挂在衣架上:“有马吕斯和珂赛特的信。” “读给我听。”安灼拉在厨房里回答道。他皱起眉毛。他总是不能像以前格朗泰尔一样把土豆切成均匀的小块。 “亲爱的安灼拉和格朗泰尔——废话、废话,废话……噢,他们说珂赛特有了个惊喜。我猜是怀孕那档子事,年轻夫妻也没什么新鲜的。伽弗洛什砸碎了寄宿学校的窗户。他们,还,呃,祝贺德纳第在狱中去世。马吕斯说这很不妥但是珂赛特要补上。” 安灼拉客观地评价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 “好吧,好吧。”格朗泰尔嘟囔着把信收了起来。他其实是比安灼拉心更软的那个。过了一会,他忍不住晃到厨房口去,“不成,这在我们出门前做不好的。” 安灼拉恼火地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关闭了炉火。格朗泰尔靠着门框,看着穿着围裙,别着转轮手枪的安灼拉,一下子笑了出来:“再提醒我一下你今晚要用什么化名。” 安灼拉没好气地拉过他的衣领,给了他一个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