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下一枪(十三)

雪已经停了,长直的青草从雪里露出湿润的黑色小尖。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坐在院子里,宁静地望着灰白的天幕。他的衣服已经嫌松垮了,因为时光像白蚁蛀空建筑一样蛀空了他原本健硕的身躯。他的神情是威严和蔼的。他像是守护花园的巨人。 他身后传来沓沓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爱潘妮带着一行人走近他。爱潘妮朝他低下头,让到了一边。这个姑娘只在他面前才谦恭。在爱潘妮身后是一个金发青年。三个保镖在他其余的三个方向,这几乎是护送国王的待遇。 老人看着这青年。他曾以为毕生不会在另一个人脸上看见那种猎鹰般凛然、坚毅、不惜一切的神情了。 冉·瓦让说:“你们去休息吧。爱潘妮,你也去陪珂赛特烤烤火,好吗?” 爱潘妮领着所有人散去了,安灼拉留在这里。瓦让劝他坐下,他拒绝了。他侧站在瓦让身边,侧脸往楼上斜瞟了一眼。二楼的飘窗后面,爱潘妮在擦拭一把步枪。他们两人的目光像两枚手枪撞针相撞。安灼拉移开视线,看着老人眺望的方向。白烟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袅袅升起。 老人温和地说:“我做了一件错事。” “只有一件吗?” “唯有这一件是和另一件正确的事相对的。我给你的父母寄去了威胁信,他们在杀手到来之前及时搬走了。这是正确的事。我给你送去了死鱼,而你却没有离开芝加哥。这是错事。在珂赛特告诉我你和你的同伴有勇气闯进我家时,我就该猜到你不会轻易动摇。” 安灼拉猛地转过头:“之后你就派人袭击了警局。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永远瘸了。他们加起来不满你年纪的一半。” 他停了一下,冷冷地补充道:“又一次。同一个警局。” 老人发鬓的银白仿佛要像雪花一样扑簌簌地落下来。 “愿他安息。你错怪我了,孩子。朝你们开枪的不是我的人,去纽约找你父母而无功而返的杀手也不是我的人。他们是卡彭直接派去的。我不能阻止,只能警告你,孩子。” 安灼拉的眼睛因惊异而睁大了。 “你想保护我?” 老人微微地笑了:“你是马吕斯的朋友,一个正直有为的年轻人。” 安灼拉的心境震动着,但他的语言没有软化下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让你保护自己。” “在拿到我要的档案前,我不可能收手。”安灼拉的话音重归冰冷。 “你做了你所有可能的尝试。你是勇敢和了不起的。但你不可能拿到它。” 安灼拉移动了一下脚步。瓦让的喉咙同时接触到温暖和冰冷。温暖的是安灼拉的指尖,冰冷的是从他袖口滑出的刀片。他的身体挡住了爱潘妮的目光。 “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听我说。我出生入死,蹲过监狱,也做过镇长。在这寒冷的冬日,我坐在雪地里。我遣散保镖,让你独自见我。我年事已高,只有几天好活了。”瓦让和颜悦色地说,“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害怕死亡呢?” “我同样不害怕它。” “我知道。” “既然你命不久矣,留下那份档案有什么好处?” “它已经不在我这了。” 安灼拉收回了刀片。 瓦让的喉口多了一道纤细的红线。他看安灼拉时善意和悲悯的眼神让安灼拉明白人们为什么称他为“主教”。 “卡彭拿走了档案亲自保存。你很执着。但执着的人总是会做错事。你的动静太大了,卡彭认为你是在向他示威。全芝加哥集团都看着他。如果你把档案公之于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教父向一个初出茅庐的警察屈服了。他不愿也不会这么做。” 一阵战栗窜过安灼拉的脊椎。他很少有懊丧的情绪,因此他只能明白冲上他喉咙的是一阵疼痛的酸涩。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冷静地把这种情感压回胃里。他迅速地思考起另一种办法。 “我不会给他第二种选择。”安灼拉说,“他是害怕死亡的人。” “只为了那份档案?” “为了证明人间有公正的一席之地。” 他说这话的神情是高傲的。 瓦让转过头看着他,在他的神情中寻找故人的影子:“你能付出一切,是吗?” “我已经付出了。” 和卡彭的帝国作对起,安灼拉已经把自己的所有放进了赌池。如果他赢了,他就能拿回它们。如果输了,它们都将被芝加哥河深不见底的渊薮吞没,包括他的生命。瓦让仿佛看见了这个年轻人沉入冰冷的水流。 “你是沙威的继承人。你太像他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他是另一个被你谋杀的人。” 他们都知道安灼拉指的其他那个是谁。瓦让呼出一口热气,白雾像这个垂暮老人的生命一样飘摇欲散:“真相不会轻易出现在你眼前,孩子。” “我不需要你的教导。”安灼拉从齿缝里迸出话来:“我做的一切努力正是为了揭示真相。” “有耐心些。叫爱潘妮派人送你回去吧。”

爱潘妮送或者监视安灼拉直到门口。她回去看瓦让。老人用围巾裹住了脖子,似乎有些怕冷。 “你说得对,爱潘妮。我判断错了,他不愿意收手。”老人友善地说,“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不能让这混蛋条子肆意妄为下去。”爱潘妮咬了咬嘴唇,“我有应对的办法,但要冒上很大的险。” “告诉我吧。” 爱潘妮看了瓦让一眼,难堪地别开目光。 “这个办法是我没按照你说的办才可能有的。” “这一天终于到了。”瓦让快活地轻轻鼓掌,引出一串咳嗽:“你有你的主见了,爱潘妮。我能放心让你接班了。”

傍晚,日落的残光将皑皑白雪映成橘红色的。充满暖意的光芒柔和地照在安灼拉脸上,他淡金色的眼睫发亮。 安灼拉拿着一份文件。一九二五年一月,一具男性浮尸在芝加哥河下游的小村庄和动物尸体、皮革工厂废料与恶臭一起被发现。尸体的面貌已经因为浮肿、发霉和碰撞礁石不能辨认,唯一可助辨认身份的是他的衬衫门襟旁绣着一个J字母。 安灼拉仔细地看着那张模糊的档案照片。他叫道:“来看看这个,格朗——” 他的声音中断了。 灰尘安静地漂浮着,他身旁空无一人。 同一天夜里,乌鸦长鸣。珂赛特哭泣着。卡彭的副手“主教”与世长辞。

“我从没能同时拥有母亲和父亲。” “我的母亲被人羞辱时,一位先生从警探手中救下了她。我的母亲在贫病交加中死去时,这位先生没能从死神手中救下她。我没有了母亲。我躲在床底下,门打开了。从倾泻进来的白光里,这位先生走进来,用一双温暖粗糙的大手把我抱起。这位先生就是冉·瓦让,他从此成了我的父亲。” 深黑的灵堂四面置放着白花。棺材四周剔透的冰块逐渐融化,水珠间断、缓慢地落在地上。人群如黑压压的群鸦,其间间或露出白色的袖口或衣领。阿尔·卡彭,戴着一副沉痛的面具,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不见棺材里他副手的脸庞。马吕斯不便露面,在回字形的二楼向下哀伤地俯瞰着。珂赛特站在棺尾旁,一头金发用黑色的发髻网挽起,继续讲道。 “父亲带我旅行。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叫他镇长,有的人叫他吃牢饭的。我只知道在他身边,我是无比幸福的。他叫我吃白面包,自己却吃黑面包。他送我蕾丝和绸缎做的娃娃,自己只穿粗布衫。我们是困苦危险的,他却从不叫我感受到任何艰难。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珂赛特,我们走投无路了。我从此不再是你的父亲。’此后他将我送进了修道院。每一个周日的下午三点,他用割风这个名字来探望我,吻我的额头。有时他缠着绷带,有时他打着石膏。他先是步行来,后来开车来,再后来有人载他来。在我无忧无虑的童年里,他一步步成为了今天的他。” 殡仪馆外,一个男人坐在停泊的黑车里。一辆轿车缓缓驶进泊车位。他看清那车牌号,坐直了身子。过了一会,他敲了敲前座保镖的肩膀:“老兄、我得去上个厕所。我不会被人瞅见的。” “十八岁的时候,我对冉·瓦让说:‘我长大了,但您永远是我的父亲。’他把我接出了修道院,他又是我的父亲了。他把我保护在他的生意之外,我唯一接手的就是他的七座福利院、两项慈善基金会和与他的善心一般无止尽的布施。诸位女士和先生们,请不要像我一样流眼泪。此刻我的父亲在大天使的身边往下看,如果他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那就是希望诸位露出笑颜。” 一个金发年轻人,没有脱去他乌黑的竖着领的风衣,头压得极低,从殡仪馆的侧门走进来。他的手扶在鼓起的外套口袋上,鹰隼般的眼睛盯住阿尔·卡彭的后心。他没有发现几个分散在人群中的男人也盯住了他。 “有一个晚上,他正在读报。我问他:‘父亲,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呢?’ “父亲回答:‘因为这世上最后一个见证我一生的人离去了。’ “我说:‘难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吗?’ “他笑了,答道:‘你当然是。’” 先前在车里的那个男人从厕所钻了出来,腰间多了一把不错的手枪。他揉了揉拳头,暗想着那保镖的天灵盖够硬的。他谨慎地滑进人群,用目光搜寻着另一个人。 “他问我,我这么晚来找他是要做什么。我告诉他,我有了心爱的人。那一刻我真有点怕他拿起他的双管猎枪,要把我的爱人生吞活剥。但他终于微笑着说:‘带他来见我吧,我的好姑娘。爱是这世上最美好、最幸福的事情。’现在,让我们陪伴他最后一程吧。” 人们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低下了头。年轻人靠近阿尔·卡彭。他的动作是无比隐秘的,但一瞬间惊声四起,五把枪从各个方向对准了他。爱潘妮骂了一声,推了一把珂赛特,低声道:“快到二楼去找马吕斯。让他从消防梯带你走。” “你呢?” “我就是干这行吃饭的。” 珂赛特走了。 年轻人镇定地抬起头,让人们看清楚他的脸。他是安灼拉。卡彭转过身来,用粗短的手指摸了摸他的下巴,笑了。安灼拉手里,一把枪正瞄准他的前胸。 “档案。”安灼拉平静地说。 “你有胆子。你要把我从这里劫走?”卡彭抚掌大笑,“我要告诉你什么是团队精神。这是五对一。猜猜是你的枪快还是他们的快?” 人群中传来一具躯体倒地的沉重闷响。 “除了桑蒂诺和强尼所有人都别动!”卡彭厉声喝道,于是骚乱下两把枪转而对准了那声闷响传来的方向。人群自动散开,一个保镖倒在地上。打倒他的男人半跪在他身上,一手压着已昏迷的人的脖子,一手拿枪指着卡彭。 “四对二,疤脸。”格朗泰尔说,“看看你们能不能一次打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