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下一枪(十五)

在洛克菲勒教堂工地,爱潘妮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是:“伽弗洛什呢?” “我咋知道?那是你弟。”格朗泰尔掸掉身上的雪,把油灯挂在脚手架上。他们三人的脸都被晃动的灯光照得如重重鬼影。 “我让那个小鬼去接你们了,他知道条躲开别人的近路。算了,别管他。他老是跑没影。” “又是跑下水道就算了,那味我都嫌难闻。” “反正卡彭要的是你们的脑袋。说正事。” “等一下。谢谢你——”安灼拉打断道,对爱潘妮说出这句话像是要了他的命,“没有杀格朗泰尔。” 爱潘妮既没说不谢也没翻白眼。 “好像我有心情知道你们的破事一样。现在听着。”她双手抱胸,指甲掐进了胳膊里,“卡彭那没有档案。” “还在瓦让那里?” “那我就不会空着手来见你们。” 他们三人沉默了一会,好像要让巨大的惊骇充分在头顶的夜空中扩散,像一个膨胀到薄的发白的水球。 “你是说你不知道档案去哪了。” “比那更糟。” “说出来。” “没有档案。” 气球爆炸了,浇了他们个透湿。 “根本就没有那东西。卡彭被你们完全惹毛了,在车上他跟我说‘我不知道瓦让跟他们说了什么,但这两个人既不长眼睛也不长脑子。瓦让跟我说他根本没那档案。我们要想索求和平和拿回脸面,只有把他们的头挂在市政厅上’。”爱潘妮突然被惹毛了,“行了!你们还在等我继续说什么?没有那玩意。你们把自己折腾个半死,那东西根本不存在!没有!你们都没亲眼看过它。” “你看过。你看过,是吧?”格朗泰尔胡乱抹了抹脸,“在瓦让那里?你告诉我还在他的书房里。你一定是搞错了,爱潘妮,你不可能眼花的。卡彭蒙你呢。” 他已经语无伦次了。 “我以为我看过。” “你这是什么意——”安灼拉上前一步,被格朗泰尔拉住了。 “爱潘妮的意思是她没仔细看过。那可能就是一份——一份随便什么他妈的有字的纸。” “或者瓦让烧掉了他。”爱潘妮说,“这不奇怪。他不喜欢你,格朗泰尔。你不是我们这方的。害死过我们的——他的人。” “我有过吗?”格朗泰尔扯了扯嘴角,“我?基督耶稣在上,我还做过这么了不起的事。” 安灼拉的手细微地颤抖着:“这不可能。瓦让跟我说过,他把档案给了卡——” “别他妈的惹我。葬礼的帐我还没跟你算——那活见鬼的是一个老人的葬礼!你都干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瓦让谈话的时候动了什么手脚。你把刀片抵在他喉咙上,他后来一摘围巾我全看见了。他为什么要对一个要他命的疯子说真话?” “……我不是——” “别说你不是疯子。很好。你自以为清楚你自己在干什么,是吧?今天下午要不是我把他弄回来了——”爱潘妮指着格朗泰尔,“你的脑袋已经先挂在市政厅上了,条子。” “行了,潘妮。不要说了。我——算了。”格朗泰尔,奇怪地,在安灼拉被叱责时冷静了下来。他本想说他经历过更徒劳无功、更锐挫望绝的场面。但是他没有。他吞了吞口水:“现在你是我们中最有能耐的那个。你除了劝我去自杀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格朗泰尔!”安灼拉喝斥他。 “你去自杀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叫你们来是让你们自己想想怎么办的。我本来打算叫你回来,让你们去干掉海米·维斯——这样才能说服卡彭放过你们。直到安灼拉拿着枪出现在的葬礼上。你听明白了吗?卡彭不可能原谅你们了。” 爱潘妮的意思是安灼拉搅浑了一切。 格朗泰尔从后面抓住了安灼拉的胳膊:“还有——还有办法。” 他这话更像是说给安灼拉听的,抢在安灼拉作出任何后悔或者丧气的表现之前。而安灼拉也没有开口。他只是站着。 “那是我的履历,对吧?我记得里面的大多数内容。运气好的话——细节都能和其他档案对得上号。我们……我们看了不少档案。格式很容易模仿。没人能确认它的真伪了。只需要——” 格朗泰尔的话音中断了。由于害怕,他没有看安灼拉。 安灼拉说:“我能拿到公章。” 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所以你们要伪造一份。”爱潘妮点点头,“很好。希望之后警局够给你们撑腰,能把你们送走。你们三年之内都别回这个地方来了。” “美国以外?” 天啊。安灼拉像是在问明天早餐吃什么。安灼拉,伪造警局文件,面不改色地对秩序撒谎,掩埋真实。安灼拉。他受伤的手还只是堪堪包扎了。为格朗泰尔受伤的手。他凭什么值得安灼拉付出的一切?他?安灼拉知道他如何搞砸了一瞒又隐瞒了一切吗? “必须得是美国以外。越远越好。”爱潘妮说。 格朗泰尔摇晃了一下。他怎么还是站着的? “我能——” “不行。” 安灼拉转头看着他。他看上去惊讶,但又释然。他是否早就等待着格朗泰尔这么说了? 爱潘妮问:“你又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我一滴酒也没喝。忘掉我说的。安灼拉不能这么做。”他的声音里逐渐有了胆量,也许爱潘妮不能理解,但他祈祷安灼拉能明白。他很快地苦笑了一下:“他做的这么多已经——已经足够了。不能继续了。我不能让别人为我做这种勾当了。” “你不用自责,格朗泰尔。”安灼拉皱眉道,“那份文件会是伪造的。但你的过去是真实的。是不是写在原本那张纸上有什么区别?” “那两张纸没有区别。但是当你印下那个公章以后,你就不会是本来的你了,安灼拉。”格朗泰尔毫无说服力地提醒他,“你看到我就会想起你做过的事。你撒过的谎,你杀过的人。我不是什么值得你拯救的理想或者主义。原谅我在这个边缘才知道要让你停止。这和你付出的一切比起来已经微不足道了,但是现在——我能够为它说上一句。所以我得说。我们……我们得想想别的办法。” “我们是不是为类似的事争吵过?” 格朗泰尔无力地点点头:“从瓦让家逃出来那次。” 安灼拉松开了手。他安静地看着格朗泰尔,沉思着。格朗泰尔等待他给他们下最后的判决。他在夜色中借提灯看着安灼拉模糊的面容,冷得发抖。他在一步步把自己推进绝望的深渊。 安灼拉握住他的肩膀。他不再颤抖了。 “我认为我应该去把公章拿来。”安灼拉陈述道,“但我们在讨论的不止是我的道德难题,也是你的。你可以选择和我伪造你的档案,也可以选择冒着危险拒绝。我要听的不是你如何观照我。你会怎么选择,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咽了咽口水。 “别去拿公章。”他轻声说,“我不会填那份档案的。” “那么,我和你站在一起。”安灼拉回答。 “我知道有些人对送死有特殊的癖好。”爱潘妮说,“但你们最好确实还有点你们说的‘别的办法’。” “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安灼拉转向爱潘妮,“警局的官方记录中描述沙威死于一九二五年新年夜瓦让引起的零零一号辖区警局爆炸。当月,芝加哥下游入密歇根湖处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尸体的脸部无法辨认,但从衣襟的绣字来看,我怀疑他是沙威的尸体。除了不插手你们家族事务的珂赛特,没有人比你和瓦让更熟。是瓦让杀了沙威吗?” “你为什么突然谈起这个?”爱潘妮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她不能判断安灼拉是确实十分冷静,还是掩饰着他的手足无措。 “因为事有蹊跷。沙威是我曾经的上司,格朗泰尔曾经的最后一个接头人。而这可能是我最后弄清他死因的机会。” 他又用那种目光盯着爱潘妮的眼睛。那是一种不容许人在他面前撒谎的目光。 “我不知道。”爱潘妮回答。 她的确没有撒谎。 格朗泰尔张开口。他从来没这么感觉,但他觉得他今晚说了太多话了。他最终还是低声说:“沙威是被瓦让杀死的。但不是爆炸。这就是为什么瓦让从来没有澄清过:是爆炸或是坠河,两者没有区别。” “你知道?”安灼拉的声音里几乎蕴含着愤怒,“你曾经告诉我沙威死于那场爆炸。” “是你说你的前任上司沙威死于那场爆炸。我只是没有反驳。但——不错。这和谎言差不了多少。这儿是故事的全貌了。爆炸之后瓦让离开了,沙威上了紧跟着瓦让的车。那辆车本来是瓦让的手下的。中途他要从那个手下那里拿过方向盘,车子擦到了人行道上。瓦让下车查看,和沙威打了起来。瓦让击中了他。那个手下躲了起来,看到瓦让把沙威带走了。也许是抛进了河里。现在他们都死了,再也没别人知道了。” “你不该听这个故事的。我是那个手下。”格朗泰尔说,“如果瓦让从来没拿到过我的档案,那他就是发现我在回程失踪,沙威从我的车里冒出来,几天后我却又活着出现时起疑的。” “你就在那里看着。”安灼拉一字一句地说,“躲在那,看着沙威被杀死,没有任何动作。” “我是那样做的。”格朗泰尔回答,“当你想出手时已经没有了任何救你的同伴的机会,你失去了身份最后的证明,而杀掉凶手会让你腹背受敌的时候,一个懦夫就会那么做。” “沙威逃出了那场爆炸,却——” “他没有逃出来。他从一开始就不在警局里面。”格朗泰尔说。太多问题了。安灼拉坚持要永不单纯,从不明显的真相[1]展现在他的面前。“是沙威安排了那场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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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永不单纯,从不明显的真相:改引自王尔德”The truth is rarely pure and never sim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