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下一枪(十一)

芝加哥南卢普区警局的墙面漆得冷白,一扇扇大幅玻璃窗干练地插进隔间之间,视野十分开阔。看上去阴谋在此地都无处遁形,但秩序的维护者们各怀鬼胎。警察公开的秘密从消费私酒到收公职贿赂不等,最大胆的是邦灼。 邦灼是芝加哥警署一号片区指挥官,一个披着白发和灰色络腮胡子的壮汉,粗横的笑肌从脸颊上鼓出来,和卡彭与威廉·汤普森称兄道弟[1]。他瞥着这周以来第三次迟到的警长安灼拉。金发的年轻人疲惫地揉着额头,一坐下就马上投入工作。安灼拉一直是他们中的一座水晶雕像,良心清白透明。现在他也有了秘密。 如果你养了条咬了南北两边教父的狗,你迟早要付出代价。 卡彭还没有请邦灼喝咖啡,顺便送来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所以他不打算现在就劳动自己,解决安灼拉。至少不是亲手。 安灼拉没有工作一会,一个黑发的年轻人就朝他走了过来。他是警探马吕斯·彭眉胥,刚从巡警升上来不久。一个可爱的、天真的小家伙。邦灼笑了。他的父亲是前任行政管理处处长,但马吕斯本人则是纯然既无权力也无害的。没什么值得注意的。邦灼放心地写警署重组报告去了。 马吕斯和安灼拉简短地交谈几句,一前一后出去了。他们来到一棵榆树后面。黄叶贪婪地吞没了街道,短暂的秋天快过去了。马吕斯小心地看了一圈,确定没有熟人。 “档案方面有进展吗?”安灼拉问。 马吕斯摇摇头,露出内敛但严肃的神气。他吸了口气,问道,“你背上的伤还好吗?” 他在说前几天晚上安灼拉被瓦让的保镖打的那一拳。安灼拉的表情冷峻下来。 “珂赛特说你对他们的家族生意一无所知。看来她在撒谎。” “她是为了保护我。”马吕斯拿出勇气说,“保护别人的时候我们都不得不撒谎。” 安灼拉的视线落在马吕斯胸前的警徽上。马吕斯脸红了,但依然不卑不亢地挺着胸。 “我的伤没事。既然你已经在两难的境地中了,我不再给你另一重困境了。不必帮我查文件了。” 马吕斯咬着脸颊里面。 “瓦让先生快死了。” 安灼拉一惊,明白了为什么瓦让没有出现在港口火拼,也没有在他们行窃时露面。 “谁?” “冉·瓦让。珂赛特的父亲。” “我是说,谁伤了他?” “没人伤得了他。他的心脏衰竭了。医生说只是自然衰老,只剩下大约一个月了。” 安灼拉不懂得如何为一个罪犯哀悼。但他眼前浮现出报纸上瓦让被福利院的欢笑的孩子们围着的照片,耳朵里听到爱潘妮说瓦让从德纳第手里救下了她和伽弗洛什。他感觉如鲠在喉,只好说些更切实的评价:“瓦让是卡彭帮的中流砥柱,一旦出现了权力真空,他们内部很容易相互倾轧。其他家族也会打算乘虚而入。” “是啊。寒流要来了。” “我们将要处理更多的犯罪和屠杀。我想你不愿干涉。” 马吕斯被安灼拉的直接刺得缩了缩。但安灼拉是对的。他摘下帽子握在手里:“珂赛特和我都不会干涉。事实上,安灼拉,我就是想和你谈这个。原谅我,我要辞职了。”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妄图理解。” “瓦让先生的葬礼过后,我就带珂赛特去英国。那时我们都不再涉足芝加哥的事了,无论哪一方的。”马吕斯的脸上浮现出憧憬,但愧疚的黑云很快把这种喜悦压过去了,“我只是觉得……无论她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那不是她。但留在这里,她就不能不被裹进她父亲的仇敌和血债中。她是自由的。” “你也是自由的,马吕斯。但你运用你的自由选择了爱情而不是责任。” “我还是知道我为什么斗争的。我在英国恐怕当不成警察了。”马吕斯勉力笑了笑,“但我也许能当侦探呢。” “你帮助过我很多。”安灼拉道,“我不赞成,但我尊重你。” 他向马吕斯伸出一只手。他们郑重地握了握,把手各自插回衣袋里。 马吕斯小声道:“我想过你会不会让我去找珂赛特要你查的那份档案。” “你或珂赛特会帮我吗?” 马吕斯抿了抿嘴唇:“我不知道。她有原则。可是她也善良。” 黑手党的关系网由意大利人式的人情买卖构成。如果他放下自尊,通过马吕斯请求珂赛特,那么他就欠下黑手党一个人情。这种人情会发展成畸形的控制关系。他们会满意地觉得吃下了又一枚棋子,从此可以骑在安灼拉头上。如果安灼拉拒绝回馈,他们就会被惹怒。冲锋枪是最利落的一种解决办法,意大利细绳则肮脏和传统一些。安灼拉短暂地比较了一下这些以及格朗泰尔的性命与名誉。 安灼拉冲马吕斯低了低下颌:“请把我的请求转达给她。这是我最后一个请你帮的忙。” 马吕斯吃了一惊。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眼神中浮上一层哀伤。 “当然。”马吕斯说,“哪怕不是最后一个。我永远愿意尽我所能,安灼拉。”

安灼拉回到警署。他的上司邦灼叫他到电话边上来:“找你的,安灼拉。” 安灼拉的心悬了起来。没什么人会给他打电话,他最近办的案子中没有什么跑腿质询的活。如果格朗泰尔冒险打电话到警局,那必定是万不得已。 邦灼勾起嘴角:“北溪镇打来的。” 安灼拉把听筒放到耳边。 “是我。”他说,“我没事。说慢点。你还好吗,爸爸?” 十分钟后安灼拉发动了汽车。几乎从来没有过地,他的手不停地出汗,握方向盘都显打滑。他做警察的时候就想过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会是今天。 他总以为牺牲意味着流血,他坦然接受。他还年轻,没想过是流谁的血。 五个小时后他站在镇医院的床边。曾经抱着他读《罗宾汉》、牵他去看电影的母亲睡在病床上,眼睛挤在高高肿起的紫色血痕后面,骨头断裂的右腿打着石膏。她再也回不到原来风华正茂的模样了。她不会喜欢这样。她总是爱漂亮。父亲搂住了他的肩膀。安灼拉上次见他,他还有一头灿烂的金发。现在它们全白了。 医生和镇警署的人穿来穿出。一个警察把安灼拉叫到旁边,说:“你们得小心。他们留下了一张黑桃A[2]。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知道。”安灼拉说。 愤怒像刀片插在他的喉管里。为什么他不早点把父母从芝加哥近郊送走?为什么下毒手的懦夫不冲着他们真正的敌人来?为什么镇警局在他出生入死的时候,没能保护他家人的安全?这些拷问像箭矢一般射出,撞在病床的门上,全都被打回他的心里。他把掌心掐出了血。 安灼拉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警察。但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儿子。

安灼拉给林肯伍德镇旅馆拨了一通电话。电话通了,但那边没有声响。 “是我。” “嗨。”格朗泰尔道。沉默是他以防万一而故意为之的。“怎么样?没人拿枪指着你逼你给我打电话吧,太阳神?” “没有。我今晚会晚点回去。实际上可能明天才能回来。你做好准备。” “你最好别是又想爬瓦让的窗户。没有我你开不了锁的。” “不是。我很安全,只是不能回来。我不在警署或家里,所以别冒着危险去拿找我。”安灼拉报了一串号码和地址,“这是马吕斯的联络方式。但不到万一绝不要找他。” 格朗泰尔开玩笑般地说:“你最好先告诉我你在哪,安灼拉。我恰好有查出来的能耐,而你肯定不想我用这个能耐。” 他知道格朗泰尔是认真的。他没法在格朗泰尔面前隐瞒任何事。 “北溪镇。” 格朗泰尔有一会没吭声。他很熟悉黑手党的手段。在他疑心格朗泰尔是否陷入过深的自责而无法开口的时候,他听见格朗泰尔低低地说:“这群畜牲。” “我父母没事,只是受了威胁。我安排他们上去别的州的火车就回来找你。” “你记得你撒谎的时候我听得出来吗?” 安灼拉紧紧咬住了下嘴唇。 “告诉我。” “……妈妈被打了。”他终于说,忘记自己用的不再是“母亲”而是“妈妈”,“她没有生命危险。但这几天她可能受不了长途旅行。之后她可能——要用拐杖。” “嘿,安灼拉。别怕。” 安灼拉低声喝道:“你知道我没有。你在这个时候还要以惹我生气为乐吗?” “只要我还没死。等你回来跟我吵吧。”格朗泰尔慵懒地说,“把那边的事安顿好再过来,免得你还要再跑回去一趟。” 安灼拉咬牙切齿地说,“等着。” 他挂断了电话。格朗泰尔松开手指上被拧成一团的电话线,挠了挠头发。这够安灼拉气一阵子了。让他生格朗泰尔的气比为父母悲伤好。他如此自傲,从不接受安慰。所以爱他的人得摸索出一套特殊的法子。 而格朗泰尔也该干正事了。

“抱歉。工作电话。”安灼拉走进病房。 “当警察真是闲不下来啊,是吧?”他父亲双手抱胸看着他。他是个愤世嫉俗的文人,从不动粗。在安灼拉离家出走后写信来声称要打断他的腿的是他,圣诞节安灼拉回家时把他抱得喘不过气的也是他。 安灼拉头一次在他父亲的嘲讽面前没有说话。 他的父亲瞅着他,突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你这样真叫人难受,孩子。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个护士。回去忙吧。”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天啊,你妈妈的爱慕者从这里一直排到新泽西州。他们都会来帮忙的。” “爸。” “好了,拿出你的胆子来。”父亲拍拍他的胸口,“要是十七岁的你早就跑没影了。”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不可能一点都没变。” “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父亲得意地说,“没发现是你爸在鞋柜上给你放了二十美金吗?” “你爸爸说得不错。”他的母亲费力地说,眼皮撑开了一条缝,“回去吧,孩子。” 安灼拉立刻冲过去,握住母亲细瘦的手。 母亲温和的目光穿过伤痕,落在她儿子的脸上,“你又捣蛋了。” 安灼拉受伤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摇着头,这么说。七岁的安灼拉为了救树上的小猫摔折了腿,她含着笑这么说。二十二岁的安灼拉火拼中断了肋骨,她流着泪这么说。 还没有人看出来过安灼拉的背出了什么事,因为他总是用衣服把淤青遮得严严实实。安灼拉说:“只是小伤。” “不许骗妈妈。”这个病床上的女人站起来也不及安灼拉的肩膀高,在她年轻雄狮般的儿子面前却有俄罗斯女皇也不及的威严。她责备道:“你疼的时候,妈妈看得出来。”

一小时后,安灼拉夫妇的独子离开了北溪镇,警长安灼拉行驶在回芝加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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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威廉·海尔·汤普森:和卡彭勾结的共和党议员。 [2]黑桃A:死亡之牌,三十年代一起黑手党谋杀案中现场曾留下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