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下一枪(四)

格朗泰尔眯缝起眼睛,吐了口烟。和他的意志一样虚浮无力的烟雾喷在安灼拉脸上。他做了多么渎神的事啊。但那燃烧着蓝焰的瞳仁一动不动地透过灰烟盯着他。一个人的视线怎么能同时如此冷峻又真诚? “终于想起来了?” “在你说‘开火’的时候我确定了。这是军人或者警察的词。” “啊,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把我扭送进局子了。”格朗泰尔耸耸肩膀,“其实黑手党偶尔也说。” “你依旧在否定你的身份。这是为什么?”安灼拉尖锐地说,“你需要更多的证据吗?你像警察一样叫海米·维斯‘香水’,而不是像歹徒一样叫他‘海米’或‘波兰人’。收到爱潘妮语焉不详的纸条的时候,你马上就明白你的组织背叛了你,因为你心虚。你根本不是他们一伙的。不要谈你还和普吕戎共事过。” “说下去。”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忘了。你还记得。提醒我一下吧,安灼拉。” 安灼拉的胸膛因为愤怒起伏着。他像训话的军官似地站得笔直,格朗泰尔被淹没在他的阴影里。 “前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

一九二四年冬天的警员安灼拉甚至不是配枪警。目前他所受最大的器重只是平安夜巡夜,但他很快将崭露头角——凭借他精准的枪法、正义的心肠,和深夜下班回家时被一只手拉住脚腕还能保持镇定的钢铁神经。 他差点以为垃圾堆长手了,直到他蹲下去,发现那是个男人。男人甚至看不出肤色。他全身泡在泥污和血水里,卷发板结在脸上,和弃犬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睛倒是在路灯下亮得可怕,也许是发烧了。 在安灼拉把他背起来的时候,男人粗哑地问:“警察?” “你怎么知道?” “你一看就是。”男人发笑,震颤的胸腔抵着他的脊背,“还是个菜鸟。要是我身上有把枪,你已经没命了。” “你右边衣袋里确实有一把。” 男人安静了一会。 “长得好看,还挺聪明啊你。”他说着吸了吸鼻子。

安灼拉把男人背回了家。男人苍白着脸歪躺在浴缸里,缸底很快积了一滩殷红的污水。他胸前有道血肉模糊的砍伤,衬衫完全黏在了人体组织上。安灼拉只能把他的衣服剪开。他尽可能轻柔,男人还是疼得一颤,嘀嘀咕咕抱怨他要是当护士绝对没有伤兵敢从前线回来。 “平安夜也没人陪你过?” “他们都知道我要工作。” 男人歪歪脑袋:“明白,咱们这行就这样。不要奢求清闲,活着下班就是胜利。恭喜你。” 安灼拉有些赧于承认:“没那么危险。我还只是个巡警。” “幼稚而单纯的活计。没有比这更讨人厌的了。” “我应该感到被冒犯吗?” “你应该赞同才对嘛。” “我确实打算做刑警。”安灼拉蘸了碘酒清洗他的伤口外缘,男人温热的心脏在他手掌下跳动,“但我不认为其他警职就毫无价值。” “嘿,你说话总这么教科书式,还是只对陌生人这样?” “我没有。” “你有。” “你很幼稚。” 男人语塞。安灼拉在他安静的空当里洗干净了他的伤口,用湿毛巾擦拭他的脸。 男人闭上眼睛。在安灼拉的掌下,他布满细小疤痕的皮肤重新从污泥下露出来,他瑟缩了一下,像是新生儿的挣动;“未来的——啊,我不知道——警察局长大人?想要点建议吗?” “你需要休息。”安灼拉就事论事地说。 “在平安夜回到家的时候,给自己找点工作以外的事干。热咖啡、朋友、音乐、女人、或者阅读,什么都行。啊,酒精就算了。” 大部分都不是安灼拉感兴趣的领域。他对生活-工作的平衡向来嗤之以鼻。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男人说,“你还是个孩子。但是五年,十年之内,你会杀人杀到麻木,也拿自己的命冒险直到对它不屑一顾。你可能会忘了对抗黑暗是为了保护光明。但这光明是存在的。不在天主那,也不在法典里。就在你的生命里。” 安灼拉停下手,想着这个男人经历过什么。男人躲开他的视线,把脸向旁缩了缩。安灼拉把他的头发拂开。 “我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很好。”男人轻声说,“紧紧抓住它。”

男人被安灼拉抱上他的床时说:“我不能让你睡沙发,我会因为负罪感睡不着觉的。” “我有间客房。”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睡客房呢?” 安灼拉不说话了。 “撒谎和识破谎言是做刑警的必修课。”男人说,“好好干,小伙子。” “你就睡这。”安灼拉命令。 “我真的会睡不着。” 安灼拉把他往左边推了一点:“这张床能容纳两个人。我去清理完浴室就回来。” 男人看着他,勾了勾嘴角:“别翻我的衣服口袋。有秘密情报,你知道了我会很难办。” “我不会的。”

安灼拉从浴室走出来,看了看窝在他被子里的男人。他刚转身走出一步,那男人就粗声粗气地说:“别想溜去客厅。” 安灼拉走回来,在床边俯视着他。 男人已经困得眼皮打架,还强撑着没睡。他嘟囔道:“给我几秒钟起来……我觉得我能走到沙发上去。” 安灼拉摇了摇头,按住他,脱去衣服在他旁边躺了下来。男人像头负伤的兽般伏着,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幽绿的眼睛在垂下来的发卷后看着他。安灼拉别过脸去,拉熄了灯。 “你看到了多少?” “‘普吕戎’。”安灼拉暗自恼怒他控制不住把什么事都写在表情里。 “嗯。”男人咕哝着说,“我应该要威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的,但是我做不到。所以就忘掉它吧。” “我没有主动看。你的纸筒滑出来了,我——” “我知道你不会的。”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了。安灼拉闭上眼。黑暗的混沌中,温热的肢体向他靠近,像一颗行星被拖向太阳。他翻了个身,握住那随着呼吸起伏的热源。颤抖的呼吸加快,又重归平静。

第二天安灼拉醒来时,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厨房里摊着一块尚有余热的三明治。 他不喜欢培根。安灼拉咬着三明治想。如果有机会,他应该告诉那个男人。 他试图查询那个男人的姓名和单位,无果。安灼拉当时不懂得在娼馆一样污秽的芝加哥,没有人可以信任,哪怕在警局里。所以这事传到了时任警探局局长沙威的耳朵里。 “他跟你说什么了?” 安灼拉如实汇报,略掉了过于私人的部分。 沙威合上卷宗,站起来。他的背影城墙般逆光伫立在百叶窗前,整座城市的重量都不能压倒他。 “立正,安灼拉探员。” 安灼拉用战士的姿态直立。 “我替你查过了。”沙威一字一句地用陈述句命令道,“编制里没有这个人。” 质疑的火焰在安灼拉眼睛里燃起,但他应该服从命令。 “你没有见到他。” “是,长官。” 想让安灼拉探员做什么的方法就是禁止他做什么。他没有善罢甘休,只不过他的搜查转到了地下。但在一九二五年的新年夜,最后的线索随着南卢普区警局的爆炸和沙威的葬身而中断了。

火星刺痛了格朗泰尔。他被烟蒂烫得一缩手,烟头落到了地板上。 “前年平安夜怎么了?” “我救的那个人是你。” “你看。你救过我一命,我也救了你的。我只是公平而已,不是什么好人。” “停下你的自贬。”安灼拉低声吼道。他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被格朗泰尔和他自己的失态惹得十分恼怒:“我不明白,格朗泰尔。你对我说‘你认得我’,你抱怨正义和邪恶两方无处是你的归宿而你不想活了。你到底为什么给我暗示又刻意对我隐瞒?如果你告诉我我们不是敌人,我本可以帮助你。” “因为你已经帮不了我了。” “格朗泰尔。”安灼拉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相信很多事。但他们都能够实现。” 格朗泰尔盯着安灼拉。安灼拉盯着格朗泰尔。他的视线像格朗泰尔穿胸而过的长矛。这双蓝眼睛现在是目睹过危险和死亡的眼睛了,但光还没有熄灭。格朗泰尔竟然厚颜无耻地从心中涌起一股疼痛的骄傲。 他决定尽量轻描淡写。 “你要不让我把这裙子脱了再聊?” 安灼拉吃了一惊,好像这才发现格朗泰尔仍然穿着开领豁至前胸的长裙。他的脸登时红了。 “不是吧,现在才?”格朗泰尔说,“在我扮成女的挽着你的手一整个上午之后?……不是,我让你脸红了?” 安灼拉怒气冲冲:“快去把它换掉。”

“在你看到我的裸体不止一次之后你还没认出我来,这真的很遗憾,阿波罗。我受伤了。”格朗泰尔边穿裤子边说,“我以为我就算丑陋也丑得相当有特色呢。” “我以为你只是秘密警察而已,没有想到你是卧底。” “这是对我工作的表扬。”格朗泰尔说,“你没必要背对着我吧,太阳神。你真的看过我裸体很多次了。” 安灼拉转过来了。 格朗泰尔连着扣错了三个扣子。

格朗泰尔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我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手党。” “你不是。” “好吧我不是。但全伊利诺伊州的警察除了你都会说是。我卧底了四年,我猜是全芝加哥最深入的一批密探之一。我打下了相当坚实的远扬的恶名。你们的档案里死在醉汉手下的人该有……”格朗泰尔掰了掰手指头,“数不清了。上十个吧?想杀我的大概是这个数的两倍,有不少差点成功了。你救我那天把我搞成那副惨样的是德纳第,他是比较接近目标的一个。” 安灼拉抓住了格朗泰尔的手。他只能说:“我很高兴你活下来了。” 格朗泰尔觉得自己脆弱异常,他在安灼拉手里的骨头像是下一秒就会化成齑粉。 “除了你没人这么想。去年新年南卢普区警局被炸飞天了,记得吗?” “我的直任上司死于那场爆炸。” 格朗泰尔一愣:“沙威?” “是。” 在对抗黑手党的路上就属沙威走得最深,他甚至曾把瓦让送进了监狱。芝加哥没有警察不知道他。在他死前,这是个比阿尔·卡彭还要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沙威是我最后一个知情人。我的档案,就我所知,也都烧得一干二净了。警官格朗泰尔死了,活着的只有醉汉。他们给我取的这名字不错,那些日子我每天都灌下肚好几瓶酒。我回不去了。就这样。”格朗泰尔摸了摸口袋,发现没烟了。一年多来第一次把这事讲出来比他想得容易点,但他还是喉咙发干,想抽烟。 安灼拉抓着格朗泰尔的手收紧了:“总会有备份档案。” “也许有,也许没有。不管有没有,在咱们找到之前我就死了。听着,安灼拉。我感激你,但别想着帮我了。” “如果你想以危险为由把我劝走,你不会成功的。” “就算你不怕丢自己的命,你总不想丢别人的命吧。你不是谁的丈夫,也不是谁的父亲。但你总是谁的儿子吧。” 安灼拉微不可察地咬了咬下嘴唇:“我父母在北溪镇[1]。” “别以为他们的手伸不到那儿。被发现跟我站在一起是很危险的,警长。” 格朗泰尔后来想要是他当时能把手从安灼拉手里抽出来,说服他的几率会不会大一点。但当时他没能做到。他只是被安灼拉握着手,颤抖着。一个没了希望,没人理解,所有牺牲都付诸东流的悲惨的男人。 “我有另一个不想让他死的人。”安灼拉最后说,看进格朗泰尔的眼睛里。 格朗泰尔在他的双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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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北溪镇:芝加哥北方一郊区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