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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下雪了。” 柏墙这么说的时候欧阳正在吃面。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看站在窗边喝着热咖啡的柏墙,窗帘掀了一条缝隙,窗外的景色被漆黑的夜色裹挟,看不太真切。 他低下头继续吃碗里的面,在北方温暖的室内吃得他额头冒汗。 他是正宗的南方人,在上大学之前从未离开过广东,大学去了成都,毕业后才辗转来到北方。 柏墙是他的大学同学,不是同一个系的,只是因为他想玩音乐在网上到处发帖勾搭来的校友。 然后在毕业的时候他在回家和玩音乐之间选择了后者,和柏墙一起来到他乡漂浮挣扎。 他那属于南方人的基因让他两天不吃米饭就会难受得上蹿下跳,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也习惯了以面食填饱肚子。连南方人口齿不清的咬字方式和独有措辞都被北方同化了,口味有了变化也就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再不吃面坨了啊。”他说。 柏墙坐回来,拿筷子把面上的葱花跟底下的面和汤搅和在一起,“我还记得你头一回来北京的时候看见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那你是没见过我第一年在成都的时候见着雪。” “高兴得跟一傻逼似的?” “滚蛋。”

02 据说今年的广东没有冬天。 欧阳对此不是很清楚,他依稀记得前几年的广东也被传为没有冬天。可能广东本来就没有冬天,今年并不是个例。 说来也他已经很多年没在广东正正经经过过冬天了。每年回去的时候要么还没有来得及冷,要么已经冷过了。 他不是很喜欢回家过春节。 那时候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了老家,他就成为了那个小县城里的异类。就连他的父母都不是很赞同他的选择,从“选择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他的父母就对他后续所作出的每一个选择秉持了反对的态度。 但他不想妥协。 也不能妥协。

03 “后天要飞成都?”柏墙翻着记事本,他的记性不是很好,有时候会忘掉一些重要不重要的事情。欧阳有时候也会忘,所以他们两个之间不存在谁提醒谁。搞不好两个人同时都忘掉了这件事。所以最后还是只能倚靠电子产品的闹钟提醒。 说来柏墙和欧阳成为室友已有五年历史。柏墙带过男孩女孩回家也被男孩女孩带回过家,而在柏墙以正常频率更换男女朋友的时候欧阳一直保持着单身。 倒也不是对某某有多忠贞,只是没有遇到足以让他稳定下来的人。 “你不说我都忘了。妈的。”欧阳收了碗筷,起身去收拾行李。

04 在搬到北京的第二年柏墙和他在大学时的男友分了手,差一点就和欧阳上了床。 没做成的原因是两个人都不是很情愿在上面,两个人赤裸着身体谈了半个小时的心,决定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做朋友比较好。 有点搞笑,但是实情。 也不是没有人疑问过他们两个的关系,但做了这么久的朋友,再做情人好像就有点奇怪。

05 乐队的演出如同往常,没出什么乱子,也没有太令人惊喜的事情发生。 欧阳拎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催柏墙开门,两个人冻得脸红鼻子疼。 欧阳急冲冲地杀进浴室洗了澡,出来以后安详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过几天圣诞节了。”柏墙在沙发的另一端踹了一下欧阳的脚,“发钱了请我吃饭。” “没洗澡别他妈碰我!”欧阳吼了一声,“请你大爷请。我还没让你请我吃饭呢。上回我帮你追那个女孩,你说好要请我吃饭的。” “操。”柏墙啧了两下嘴,“请就请。抠死你拉倒。” “我看看哪家米其林三星我还没去过。”欧阳开心地翻着大众点评。柏墙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06 其实柏墙不知道,欧阳一直都不太喜欢圣诞节。

07 欧阳做了个梦。 每年临近圣诞的时候他总是会做这个梦。次数多到他已经能在这个梦里分辨现实和梦境。 梦里的那个男孩——那个时候还是男孩,现在或许已经成长为男人了——他想。他不太清楚——那个男孩带着一头的白雪,穿着不怎么保暖的棉袄,抱着送给他的礼物跋山涉水来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们相拥、接吻、上床、分离。每一年的圣诞前夕都在不断重复。 这个梦做到他都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笑着醒来和哭着醒来他在分手后的三年里都试过。 他试过一次在圣诞来临前不睡觉。可他熬到第三天就快要崩溃,睡着之后梦里的人变本加厉,抓着他的手声称要和他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被吓醒,然后睡着,再吓醒,再睡着,反反复复,直到最后那个男孩被父亲关在了家里,他们终于分了手。

08 今年的梦境也毫无意外是他和那个男孩的爱情动作片。他早就学会了接受。

09 柏墙早早订好了位子,圣诞节当天带欧阳一块儿去吃饭。 味道也就那样,柏墙不可能真的订米其林三星。 不过欧阳坑了柏墙一顿饭,吃得很开心。 “这圣诞节跟情人节似的。”柏墙买了单,从饭店里出来一边搓手一边叨咕着,两个大老爷们在一对一对的情侣中间总是显得有些奇怪,“一会儿买点吃的回去吧。我的购物卡还没用完。” “行……”欧阳走在他后面,摸出了口袋里震个不停的手机,“……喂?” “哎我过两天得回一趟家,我给你带点吃的……”街上人太多了。柏墙被挤得有些烦躁,回头去找欧阳,“今天这人也忒多了……浩鹏?” 欧阳被他甩出了七八步的距离,举着手机,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眼里噙着滚烫的泪。 “浩鹏?”柏墙逆着人流,两步挤了回去。 “柏墙。” “啊?” “他……要结婚了。”

10 欧阳觉得自己疯了。 他什么也没有带,就这样直奔向了机场,然后他抓着登机牌坐在长椅上焦躁地等待着晚点的红眼航班,在飞机起飞的一刻又感觉到了恐慌。 北京的一切在圆形的窗户里缩小成了一伸手就能攥成碎屑的泡沫盒子。城市闪耀的灯光化为了满天散落的星河。 然后星河远去,云层将一切都覆盖,直到他跨越数千公里在白云落地,将他远离了许多年的陌生城市展现在他的面前。 天还没亮,他还有反悔的时间。

11 欧阳坐在深夜的机场航站楼里,同行的乘客散去,空荡荡的机场是一个冷冰冰的空壳。 失眠的新郎在朋友圈里抒发感情,单身的选项即将离他而去,未来即便是恢复单身也要在情感选项上填一个离异或丧偶。 就当做是和过去道别。 他想。 只是回去正正经经地道个别。

12 欧阳不是第一次参加婚礼。刚毕业的时候甚至还做过一次伴郎团。这几年随份子就随出去了不老少。 但参加前任的婚礼还是头一遭。 “谢谢你愿意来参加我的婚礼。”穿着新郎服的麦海鹏冲着他笑。 他和这个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那个当年追着他从广州到成都,忍受漫长的七个小时只为了和他短暂拥抱的男孩子脱下了T恤短裤,换上了整洁的西装衬衣成为了大人,得体地与他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仿佛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连至交好友都说不上。 他的惶惶恐惧彷徨不安都在那副平静下被衬托成了一场笑话。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他艰难地笑着,咽了咽口水,“你看,我现在,什么都没准备。广东这么热我还穿着羽绒服。”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又不得不给我打电话展现自己的大度告诉我你早就放下了。 所以直到现在白痴的还是只有我一个。 “没事。”麦海鹏笑着,“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后面有干净的衣服,你去换一件吧。羽绒毛衣太热了。你看你,一头都是汗。” “好。谢谢。”他点了一下头,往会场用来做准备的房间走去。

13 原来今年广东的冬天真的不冷。

14 诸如“他是不是骗我回来才会找这种拙劣的借口”的想法不是没有出现在欧阳的脑子里过,可那始终是他焦虑下的幻想。 欧阳把羽绒和毛衣都脱了,将就着换上了麦海鹏为了换礼服西装而脱下的运动衫。 他以为他早就把麦海鹏的味道忘掉了,谁知道被衣服携带的气味包裹时脑子里有一块地方如春日消融了冰雪,裸露出底下冰封已久的滚滚洪流。 他穿着麦海鹏的外套,坐在男方亲友的席位里,看着那个男人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行礼致辞接吻。 除了新郎曾经是他的男朋友以外,和以往他参加过的婚礼没有什么区别。 他猜麦海鹏的父母看见他了。这两个好容易作为麦海鹏的父母出席宴会的人在对待他的问题上态度出奇的一致。 他和麦海鹏绝对绝对不能在一起。 而现在,现在他们作为麦海鹏的父母坐在男方的主席上,感动而感慨地仰头望着一对新人向亲朋敬酒,他们也没有勇气站在新郎的身后以长辈的身份招呼亲朋好友。 欧阳端起酒杯,冲着敬到这一桌的麦海鹏笑:“新婚快乐。” 麦海鹏露出大大的笑容,和在席的每一位碰了杯。 欧阳言不由衷的祝福淹没在了觥筹交错的酒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