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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强奸案。

受害者是一名14岁少女,喻文州见过一面,只觉得完美吻合自己曾看过的一篇调查报告:这位姑娘不算顶尖的美人,但肤色白,也不施粉黛,大夏天穿着雪纺长衣长裤,瑟缩在家人的身后————权威调查报告显示,被强奸的女孩子不一定穿着暴露,却大都性格温柔腼腆,眼神躲闪,不自信,会给QJ犯一种“她很容易被控制”的错觉。

加害人是一个17岁的男生,看得出是被溺爱宠大的,家境优渥,桀骜不驯。

官司其实比较难打。

有证人听到女孩的尖叫救命,但问题在于,这位证人同时又看到女孩是跟男孩一起进入楼梯间的。辩方律师,叶修的老熟人刘皓首先就可以做无罪辩护,因为证人没看到具体过程,说是强奸只不过是一种间接证据的推测罢了————女生尖叫完全可能是因为见到了蟑螂(虽然这个理由十分操蛋,但确实是辩护律师可以选择的手段之一),毕竟女生为了名声考虑,在惊慌失措下也没能留下体液的证据。

其次,辩护律师也完全可以说是女生自愿,毕竟有人看到她是自愿跟男生一起走的,不构成强奸罪名————喻文州能凭直觉判断是诱奸,但也没证据。

就算这个案子达成强奸了,可男生没满18岁,未成年,这样没过几年,胡汉三又能回来了。

这种律师协会分下来的案子就是这么神烦,接一个能恶心一年。

不过说实话,这也轮不着叶修操心,强奸罪名的成立与否不关叶修的事,叶修只是律师,这是检察官的职责。

叶修的人物是负责相应的民事赔偿,一般在刑事罪名成立或不成立之后。

然后叶修告诉喻文州,女生怀孕了。

这往好了说,是铁证如山,犯人的无罪辩护大抵很难做得成了,强奸罪名的落实可以打一打。往坏了说————丫真想给那男生胖揍一顿。

然后叶修扯了扯嘴角,说:“娟儿说她爱杨陵。”

喻文州愣了愣。

娟儿是受害者姑娘,杨陵是加害人。

“她这一怀孕,对方家也知道证据来了,不好办了。也就不敢横了,然后说出钱私了。娟儿家第五个才是弟弟,除了嫁出去的姐姐,她就是老大了,吃饭花钱,还得读书。她爸妈早就想卖了她,可谁叫卖人要被抓起来呢?现在好了,光明正大地卖女儿————那边说了,私了,两万,生下来要是儿子给二十万。”

喻文州皱起了眉头:“我看娟儿那姑娘也读了点书,不像……”

“是啊,”叶修说,“一开始娟儿不肯,死活不肯。后来,男方家就说娶她,她就肯了。”

尽管联盟法①允许14岁以上未成年人在双方父母的同意下结婚,可喻文州觉得这太荒谬了:“婚姻能约束得住什么?骗骗小姑娘而已,过两天离就是了。到时候娟儿书也没法读,又能到哪里去?这么小的小姑娘结什么婚?一辈子就都得给毁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娟儿说,她被强奸的事都闹开了,乡里乡亲的,她没法做人。她家里本来就穷,家长又担心她嫁不出去,没个好脸色。就连她管弟弟吃饭的时候,她弟弟都嚷嚷一个‘破鞋’凭什么凶他,他才几岁?那是他亲姐姐!”

喻文州沉默了。

他记得这一家人,娟儿是里头脑子最好的。

叶修闭上眼,还能看见那个好像风一吹就倒的,柔顺的姑娘。

“至少他还觉得我漂亮,我就还有机会。”娟儿说。

叶修瞥了一眼外头趾高气昂的杨陵和刘皓,回头又耐心地劝:“你离开家里,到我这儿来,你叶哥虽然没什么钱,但养你个小姑娘四五年还是做得到的。你自己都没发育好,不适合生孩子,我帮你找医生把孩子拿掉吧,你好好读书。”

白得像雪一样的姑娘因为过分消瘦而突出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短短的时日,这个柔顺的小姑娘已经尝遍了世态炎凉,第一次倔强了起来:“叶修哥,我知道你是好人。这世界上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所以,我更不能给你添麻烦。”

“这不算麻烦!娟儿你挺好,你还这么小……”

“叶修哥又不是百万富翁,就算工资高,这样见人就帮忙只怕也不剩下什么了吧。”娟儿说,“我还能撑着,叶修哥去帮助更可怜的人吧。”

然后她挽了挽头发,“帮我做笔录吧……”

“我爱杨陵,我是自愿的,没有强奸。而且现在我怀孕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请法院撤销诉讼————我希望和他结婚。”

真是憋屈到死的一个案子,喻文州想。

他想起冯宪君说的,每天每天,见到的都是恶。

喻文州很早就明白,他们这个职业,就算再怎么努力,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是无能为力的。

他想,叶修这么聪明,一定也很明白。

可明白就会不难过吗?

喻文州没什么好说的,他们都做了多年律师,这样的案子见过没一百也有八十。大道理叶修肯定懂,叶修只是这一口气顺不过来,他只需要陪着他。

所以喻文州就静静地抱着叶修,轻轻拍他的背。

叶修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最好,只是小女孩钻了牛角尖,他们总归问心无愧。

静谧中,喻文州四处打量着。

这是他和叶修的小家,为着某些不可言说的目的,在喻文州强烈要求下,打了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所以室内采光特别好。

他和叶修吵架,分手,搬出去住好几个月了,现在回来一趟,记忆倒是扑簌簌而来。

屋内东西的陈设没怎么变。他们床头有一个相框,里头是他俩大学时期的照片,喻文州原以为叶修气得狠了会把它扔掉,可如今一瞧,那东西还在——只是被放倒了,背面朝上。

不舍得扔,却烦他,所以还是留着了,留着一个“眼不见为净”的人在枕头边。

喻文州嘴角一勾。

这个倒了的相框就像叶修在跟他使小性儿一样。

然后喻文州被怀中人推开了。

“喻文州,你来我家干什么?”叶修忽然道,“你还坐我床!Trespass to land(非法入侵)! 我要报警了。”

喻文州深吸了一口气,这算什么?

“您过河拆桥的本事令我深感佩服。”喻文州说。

简直是敛菊无情的典范!

“废话,”叶修眼珠子一瞪,“过了河不拆桥,让皇军也跟着过来?侵权损害赔偿,拿来。”

喻文州气乐了,他箍紧叶修的身子,狠狠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一沾即走,坏笑说:“赔完了。”

“滚蛋!”叶修一手捂住了喻文州的嘴,“非法入侵;非知情同意下的暴力身体接触,我可以告你殴击罪。现在我是正当防卫。好了喻文州,你说说这怎么算?”

说完了才松开捂着喻文州嘴巴的手,但仍然是一副戒备的姿态。

喻文州觉得好笑,回问他:“你说怎么算?”

“明天陪审员们的资料,来一份,我就饶了你。”

这都搞不清吗?谁饶谁呀?喻文州想。

陪审员制度是联盟的一大特点。在一场有争议的诉讼中,原告方可以申请由陪审员审议,而不是法官做判决。在这类案件中,法官仅负有主持庭审和给陪审员语言指导的义务。

陪审员由本年度的选民组成,由法庭书记员抽选出30人,这30人的简历将会送至原告和被告的律师手中,双方律师可以对陪审员候选人们提问,来判断这位陪审员候选人是否有利于己方。

双方律师各有六次无条件否决权,可以把自认为会在本案中存有偏见的陪审员剔除。最终,双方律师共同选取出其中的12人。

选出12人后,除开那些已经被排除的人选,剩下的将为候补,预备着突发事件。

军火厂是大客户,有钱,叶修很清楚这个案子里他们给喻文州请了一帮子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和私家侦探,去调查研究这些候补陪审员,猜测他们可能的情感倾向。叶修想要的就是这资料——他穷呀,请不起专家。

喻文州道:“亲我一下。”

“?”

“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扯淡吧喻文州。”叶修一本正经地道,“你以为我傻吗?亲了你你不给怎么办?我还能告到法官那里去?”

对极了,权色交易,当然是叶修没理。

其实身为律师,哪怕叶修真亲他一口,喻文州的职业操守也不会允许自己把客户的东西就这样给叶修————叶修自己当然也是知道的,会这样提要求,不过是想占他的口头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