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连投了两颗硬币依旧没有要吐出饮料的意思后,道枝骏佑忍无可忍,飞起一脚重重在自动贩卖机上。不巧今天穿的是夏季新款的昂贵凉鞋,裸露在外的小脚趾头正好磕在机器下部翻起一块生锈金属上,顿时掀掉一块皮。道枝痛得不禁捧着脚哀嚎起来,一旁过路的人听到声音,好奇地转过脸来看他,他顾不上疼痛,赶紧把惨叫声吞了回去,严严实实拉上了口罩。 虽然是在乡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被认出来的可能。他低下头,强忍着剧痛跛脚快步走回了家,换鞋的时候感觉脚趾头湿湿的,低头一看居然血液从伤口里渗得到处都是。他发出今天第二声惨叫,然后赶紧掏出纸巾擦拭被血液沾满、贵得要死的白色凉鞋,做完这一切后,发现自己的脚趾头肿得有如两倍大,伤口丑陋地外翻。 他久久地盯着这颗脚趾头。极度的愤怒过去,骤然涌上来的是想要落泪的冲动。 仿佛是这辈子的倒霉事都集中在这几天爆发一样。没完没了、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私下交往了两年的女友美穗子突然的冷战,起因道枝现在也快要回想不起了,只隐约记得是件小事,因为工作很忙,这场莫名其妙的冷战竟然持续了三个月,等到他终于空下来斟酌要发送请求和好的LINE时,却从新闻里得知了美穗子和别的男人订婚的消息。 棒球运动员?谁? 虽然国民偶像和运动员的组合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可道枝崩溃的脑子里根本想不起这号人物,就连共同朋友也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美穗子怎么认识这个人的?这期间上了什么共演节目吗?无论如何三个月就订婚也太乱来了,那她之后是打算隐退了吗?还是说和自己冷战之前早就和那个男人早就开始暗地里往来? 看到新闻后的道枝马上拨打电话,却怎么样也打不通,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那个女人很有可能把自己的号码拉黑了。LINE和邮件也统统发不出去,最后他只好使用以前练习生时期的邮箱发了一封饱含怒意的邮件,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她的回信。 在那之后本想要集中精力工作忘掉美穗子的一切,偏偏这个时候即将开拍的电影主创感染新冠,只好暂停拍摄,爱情事业接踵而至的双重打击令他晕头转向。这期间组合也没什么需要出席的活动,连经纪人也看不下去,给他批了一个小长假。 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朋友是不想见了,父母也没什么心情去应付。恰好得知长野的爷爷奶奶外出旅游,他索性趁机去童年记忆中乡下的老房子里躲一阵子,打算一个人捱过这段苦闷的时间。 没想到来到乡下之后,霉运并没有就此停止。回到家后直到现在他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究其原因居然是此前水管炸裂,所以爷爷在出门前拉了总闸,并且在电话里再三嘱咐一定要等到水管工上门后才能开闸,不然就等着屋子里水漫金山吧。实在口渴的道枝左右等不来上门的水管工,只好求助于附近车站旁的自动贩卖机,没想到乡下的机器经过日晒雨淋早就老化,不仅没买到饮料,反而让他见了血。 刚刚发生的事已经让他花光了力气,道枝把自己扔到床上,任由伤口大剌剌地敞开,现在已经没有空去管它了。随便它怎么样吧。即便这样想着,痛觉却一刻不停地从脚趾尖顺着神经爬上来,爬到脊柱、又爬到大脑,最后顺着流到眼睛里。 道枝感觉自己快哭了。深爱的女人突然和别的男人订婚,期盼的电影突如其来地断档,就连喝口水都如此不顺。为什么所有倒霉的事情都集中在这个时候、集中在他身上发生? 想到这里,他忍痛从床上跳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冰箱前。爷爷是个酒鬼,冰箱里一直存储着清酒和啤酒。管他什么酒都好。不擅长饮酒的道枝干脆打开一罐,豪气地吨吨喝掉一整瓶。可能因为心中是在苦闷,之前觉得难喝之极的啤酒此刻喝起来竟然和纯净水也没什么两样。他很快扔掉铝罐,紧接着打开第二瓶、第三瓶……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是泪、还是酒精的作用?他已经完全分不清了。只是守在冰箱旁,机械地重复吞咽的动作。 隐约间,他好像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他本能仰起脸去看,看到一个瘦削的、逆着光的身影。酒精让他的视野就像老旧的电视那样滑稽地扭动着,他眨眨眼睛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除了家人,谁都不知道自己来了长野。 不,除了美穗子。虽然不想承认,但在那封邮件里,除了怒气冲冲的指责和质疑,最后还不甘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和懊悔,以及如今的现状。 她看到那封邮件、所以来长野找我了吗? 已经被层层悲哀封死得密不透风的心突然破出一个洞来,往外汩汩地淌出热流。道枝瘫坐在地上,口齿不清喃喃着美穗子的名字,呆呆地看着那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 想她……好想她!好想她! 要是自己先一步低头就好了!要是没有拘泥于那该死的自尊就好了!然后告诉她冷战一点也不好玩,快点和好吧! 那身影终于来到自己面前,道枝大叫一声恋人的名字,用尽浑身的力气扑了上去,不停地贴紧她的面容、亲昵热情地吻她。 此时美穗子却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道枝脑子顿时凉了一半。对……就在几天前她和别的男人订婚了。可要是她真的对自己恩断义绝,又何必在看到邮件后千里迢迢从东京赶到长野?他想起以前刚确认关系的时候,远在东京的美穗子总是不厌其烦地飞到大阪来看他,而那时的他却把这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 无论如何,既然她愿意这个时候来到自己身边,说明还是有所动摇的吧?即便和其他男人订婚也无法对自己放任不管。这次绝不能再让她离开了,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把她留下来。 道枝用自己的双臂牢牢禁锢了面前的人,情动地吻她。美穗子的嘴唇很僵硬,甚至还在试图挣脱。 ……不要逃,不要离开我,留在我身边。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鲜血淋漓的脚趾头,狠狠地将美穗子压在身上,发狂似的剥离她的衣服。美穗子挣扎得厉害,或者说之前的她都太过温顺,道枝从没想过她有这么大的力气,几乎把自己整个人掀开。推开自己的美穗子迅速翻了个身试图往门口爬行,道枝连忙扑在她身上,混乱中解开两人下身的衣物,生涩地掏出自己的东西堵在对方光裸的臀部。 洞的话,应该是在这附近…… 就在下体肌肤碰触的那一刻,美穗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暴起将他整个人从身上推开、不,或许用扔开比较贴切。毕竟有一瞬间,道枝竟然感觉自己四肢都微妙地腾空。 背部狠狠地砸在地板上,他还来不及痛呼,就感觉下身一凉,什么东西粗暴地捅进了屁股。 “啊—————!!” 这绝对是有史以来最凄凉的惨叫。整个人好像被从中间劈开一样,痛得他四肢蜷缩。可能是对方出于怜悯,听到他的惨叫后,动作微微一滞,随后屁股里那东西突然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在肠道里摸索了一下。 不知摸到哪里,道枝浑身突然被席卷而来的快感吞没了,从痛到爽甚至没有明确的分界点。他一阵痉挛,随即歪过头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02

道枝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脑子好像全化成了水一般,稍微动一动都能听到沉闷的混响。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头,痛感瞬间像放鞭炮一样劈里啪啦传达到身上每个地方,尤其是被狠狠摔倒在地上过的背部。疼痛让他本能地蜷缩起身体,但肌肤相触的却并不是冰冷的地板,而是一片温暖柔软的触感。 道枝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干爽的睡衣躺在客卧松软的床上。床是奶奶出门前给自己铺好的,但睡衣又是谁为自己换上的?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皮开肉绽的脚趾,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快步奔下一楼,试图在老旧的房子中寻找到美穗子的身影。 难道她已经走了吗? 慌乱中,他跌跌撞撞冲向大门,迅速拉开了门把手。 “哇!” 虚掩的门口竟然坐了个不认识的男人,显然被突然推门的自己吓了一跳。 那是个皮肤黝黑的家伙。黑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一些贴在脸上,眉毛和眼睛的颜色很深,嘴巴圆圆的一圈又微微向外凸,此时正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劣质香烟。他穿着一套连体的制服,但似乎因为实在是太热了,于是将上身解开系在腰间,露出里面的土气白色背心,以及锋利的肩膀和线条紧实的手臂肌肉。这个人浑身散发出难闻味道,除了汗臭还有一些道枝说不上来的臭味,浑浊地裹在一起令人作呕。 自己拉开门时他似乎正在逗弄脚边肚皮翻开的野狗,那声音似乎对动物造成了惊吓,野狗咻地从地上爬起来,逃也似地钻进灌木丛里消失了。 道枝还来不及皱着眉头质问他是谁,却见那人抢先抬起脸来:“酒醒了?” 道枝张张嘴,总觉得不对劲。他慌乱地用眼神逡巡了一下附近,故作镇定地问:“美穗子呢?” “美穗子?谁?”男人的表情看上去有点迟钝。真不知道是因为沉着还是愚笨。 道枝不想和他废话,焦急地朝外看去。 那男人低头琢磨了一下他的话,半晌突然恍然大悟:“那时你把我当成哪个女人了吧?” 听完他的话,道枝如有雷劈。他僵硬地回忆起断片前的细节,那绝不属于女人的硬邦邦的触感、微妙的身高、还有大得离谱的力气,突然统统如潮水一般涌回到他的脑海里。他想起他对那个朦胧的“美穗子”所做的一切,包括拥抱、亲吻,还有…… 道枝回忆不下去了,捣住肚子开始干呕。 那人以为他是因为醉酒而难受,连忙站起来扶住他。在靠近的一瞬间,那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鼻而来,道枝立刻把他伸过来的手打开了。 “……给我走开!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家里!我警告你,如果再不离开,我就报警了!” 男人却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一样,呆愣在原地站了好久:“为什么出现在你家里……当然是因为接到了预约订单啊。” 道枝瞬间如同被雷劈过一样。是的,他想起来了。爷爷之前告诉他家中水管坏掉,预约了一名水管工上门维修。看穿着打扮,水管工应该就是面前的人没错了。 “备用钥匙和之前一样放在地毯下面,所以我直接就开门进来了,没想到道枝夫妇不在,”男人自顾自道,“……接着就看到你在发酒疯。睡死过去后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把出问题的水管修好了你都还没醒来,所以就坐在门口和狗玩,等你什么时候睡醒可以结清账单。” 道枝还是不敢相信:“那我的睡衣是……” “我帮你换的。”男人粉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你真是个变态!恶心死了!” 这句“恶心”终于刺痛了面前迟钝的男人,他慢条斯理地皱起眉,站直了身子辩解道:“恶心?电视里的偶像私底下就都是这样的人吗?喝得烂醉袭击上门的工人不说,还扒下我的裤子试图侵犯我,还好我眼疾手快把手指塞到你屁眼里打算给你个教训……看你叫那么惨还以为被指甲刮伤了,摸了下想确认伤口的位置谁知你突然就射出来喷了我一手,然后就昏死过去。是我没办法把你放着不管,所以才把水管修好后帮你擦洗身体换好睡衣。不说句谢谢就算了,竟然还说我恶心!恶心的人明明是你才对!” 道枝被他这番信息量巨大的发言弄得瞠目结舌。他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话比较震惊——是他袭击了陌生的男人,抑或是被人用手指捅了屁股、甚至还在别人的手上射精,还是…… 他僵硬地张张嘴:“你知道我?” 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怒气还没有消散:“乡下里谁会不知道你?道枝家的大明星。” 道枝完全呆住了。他做了这么荒唐的事,甚至还被人认了出来。要是这个人说出去,或者更糟、趁他人事不省的时候拍下照片,他的演艺生涯搞不好真的会一落千丈。 男人见他久久没有反应,不耐烦地催促道:“一共五千円,快点。” “……”道枝只能一边怔愣地从钱包里掏出纸钞,一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搅成一团。 纸钞才从钱包里露出一个角,就被男人粗暴地抢抽到手中,随即脑袋一甩,似乎是打算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不行,不能让他离开。 道枝顿时回过神来,瞬间毫无章法地往前一扑,牢牢抱住了男人。对方始料不及,理所当然地开始奋力挣扎。道枝根本不知道自己把男人留下来后该怎么做,只知道现在不能让对方就这么轻易地走掉。不管用钱、用威胁,用什么都好,必须得堵住他的嘴。这么想着,他大叫一声收紧了手臂,男人被他吓了一跳,挣扎得更加卖力,你推我搡间两个人跌跌撞撞,竟然咚地一声齐齐撞倒在玄关柜门边。 这一摔伴随着道枝的一声惨叫,男人终于挣脱开他的钳制,飞也似的向外逃蹿。 “脚——我的脚——!!” 可身后过于凄厉的惨叫让他忍不住蹲下脚步犹豫地回头。 只见道枝歪斜倒在玄关边,两手虚虚拢住右脚的位置,眼泪流了满脸,正在痛苦地嚎哭。男人顺着他双手地位置去看,看到血肉模糊的脚趾头和中间露出的一点森然白骨。

03

局部麻醉在道枝看来是世界上最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之一,痛觉虽然消失了但触觉还在,医生在他的脚上穿针引线的感觉让他背后汗毛直竖。他的脚伤得太严重,不仅外伤严重而且还造成了骨折。此外除了手术治疗,因为最初踢到生锈的铁板,连破伤风的针剂也要安排上。道枝觉得自己回到乡下的决定真是蠢毙了。 术后医生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道枝什么都没听进去。完全恢复需要起码三个月,他呆坐着握住手机一言不发。未来三个月他将无法参加组合的任何舞台活动。事实上两周后他还要参加一场重要的大河剧试镜,此时的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跟经纪人开口言明。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在医生说了请进后,罪魁祸首探出头来,愚笨的蠢脸上露出呆滞又愧疚的表情:“请问……” 道枝看着他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尤其当发现他右脚的胶鞋底部还有血迹。在推搡中,这个男人一脚重重踩在自己的伤处,所以才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要不是现在受伤,真想给他两拳!可要是真的动了手,或许明天又会上新闻。道枝只好从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然后支起并不知道该怎么使用的拐杖,打算帅气地从他身边离开,可同他擦肩而过时,却又丢脸地往前一撅,男人连忙将他拉住了。道枝站稳后很快甩开他的手臂,两人相对站立着僵持。 “我背你吧。”男人先开口。 “滚开!”道枝忍不住破口大骂。 男人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可是来的时候也是我背你来的。” 和这种蠢货讲不清楚!道枝怒气冲冲地拄着拐杖往外走。这里离家并不远,也就两公里左右。来医院的路上他痛得眼泪直流,连路都看不清,乡下不是田地就是平房,连路过的车都找不出几辆。被他的样子吓坏的男人把他扛在背上拔腿就跑,背了这样一个大活人居然不到十分钟就到达了诊所。 可现在道枝这副样子显然走不快。他狼狈又卖力地依靠着一根拐杖在路上努力行走,短短一段路他花费了接近四十分钟。男人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既不离开也不说话,活像一只不会发出声音的苍蝇,又像一头不会看人眼色的蠢狗。 道枝也懒得去理会他,一瘸一拐回到家中,打算直接拉上门时,男人却突然开了口:“你怎么吃饭?” 道枝被他突然的发问弄得莫名其妙:“哈?你说什么?” “这些天就你一个人吧,吃饭没问题吗?”男人的脸上竟然显露出一点局促,他不安地抓了抓头发,鬓角地汗珠成群结队地滚下来。“医药费我暂时没办法赔给你,”他补充道,“给我点时间,攒够了会一并付清。这段时间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 邦的一声!道枝忍无可忍地关上了门。老旧的房子终于重新安静下来。他打开灯,木然地坐在地板上。原本回到乡下就是想要躲个清净,现在终于所有人都不在身边,自己反而却飞快地变得寂寞起来。他颓然地看着自己裸露在外的右脚,小脚趾的纱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消毒药的味道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挤。 他吸了吸鼻子,今天自抵达这里之后便滴水未进。他不会做饭,家里也没有任何食材。乡下叫不了宅急送,出去吃饭的话自己的脚又很成问题。想到这里,他开始懊恼怎么就武断拒绝了刚刚水管工的提议。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明明就是他的责任,伙食问题也应该由他来承担才对! 他烦躁地挪到沙发,打开手机开始检查邮箱。美穗子没有回邮件。朋友们也知道他此行是为散心,默契地没有打扰。平时热闹的邮箱,除了几封垃圾邮件以外居然压根没有几封信件可以查看。 于是他又打开youtube,没刷几下就看到美穗子订婚的短新闻,气得他怒火中烧,干脆把手机扔了出去,盯着天花板发呆。没一会儿肚子开始咕咕作响。今天本来就没有进食,又受伤做了手术。道枝爬起来喝了好几杯水,一开始还有些饱腹感,到后面就觉得越来越饿,等到胃部已经饿到开始抽搐的时候,他终于艰难地决定披上衣服去附近找家餐厅吃点东西。他拿上依然不太会用的拐杖,确认电源都关好后才拧开门把手。 在推开门的时候,门口竟有一团诡异的黑影!他吓得差点跳起来,险些叫出声。那黑影听到开门的吱呀声,也抬起头来。居然是一个小时以前以为已经离开的水管工。 男人也吓了一跳,他的背滑稽地拱起,似乎正在往地上放什么东西。道枝顺着他地右手看去,只见他手掌里捏着一支笔和一张纸。 道枝条件反射地皱着眉头:“你怎么还没走?” “我等了很久你都没有出来,还以为你今天不会出门了呢,”男人辩解道,然后把本来打算放到地上的纸片递给道枝,“这个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这段时间你不方便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 道枝猛地抽走了那张纸,然后再一次砰地关上了门。男人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只见那门突然又打开一条缝,什么东西被扔了出来。他接过来一看,是一只漂亮的名牌皮夹。 “里面有一万円,”道枝骏佑说,“我要吃汉堡,给我买。” 男人愣住了:“可是附近没有吃汉堡的店,最近的也要去好二十几公里外的镇上……” “我不管。给我买。”丢下这一句,道枝又再次大力关上了门。 男人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又看看手里的皮夹,似乎还完全没有搞懂现在是什么状况。正思索着,面前的门突然又打开了。道枝嫌恶地站在门里,趾高气扬地问他:“喂,名字?” “啊?” “你这张破纸上只写了电话号码,谁知道是要打给谁!” “噢,目黑,”男人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隐约能看到他下颌浅浅的胡茬,“我叫目黑莲。目前在小松家政上班,有事你可以联络我。” 道枝不屑地动了动嘴唇,好像是咀嚼了一下这个难记的名字,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04

道枝是五点半下的命令,没想到七点多的时候,目黑真的给他买来了汉堡。 除了汉堡以外还有一只保温桶。汉堡被装在里面,打开的时候除了炸鸡的表皮有点软塌以外,还是烫手的。保温桶是双层的设计,第二层居然还有一碗粥。 “手术之后吃炸鸡不太好,所以还用你给的钱买了一碗粥。”目黑是这样解释的。 道枝没有管他,而是往皮夹里又添了一些钱递给对方:“明天早上我要三明治和鸡蛋,中午是猪排和蛋包饭,晚上要寿喜锅。” 目黑的脸上又浮现为难的神色:“别的都还好,但是寿喜锅……” “我要吃!”道枝粗暴地打断了他。 目黑没有再说话,而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算是应允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目黑一直在充当为他跑腿的外送人员角色。道枝故意每顿饭都提出各种稀奇古怪、至少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很难满足的要求,故意让目黑为难。有几次的饭稍微送迟了点,他就守在门口挖苦讽刺。虽然目黑嘴上不说什么,但下次一定会尽量准时。 一次无意中得知,除了修理水管、疏通下水道,目黑有时还会被派去做修理空调的差事。夏天来了空调使用率激增,忙的时候从道枝听到敲门声到打开门时,已经看不到门外人的身影,只看到门口地毯上放了一只保温桶。 他嫌恶地用两根手指捏起保温桶的把手。上面还沾染了一点目黑身上那股汗臭味。也不知道那家伙两头跑平时来不来得及吃饭。管他呢!和他又没有关系,都怪目黑莲把自己害成这个样子,这是那家伙应该做的! 道枝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几天上门服务。就在此时,经纪人的一通电话却打破了这段时间的平静。 这通电话极有可能是催他赶回去为试镜电视剧做准备的。但一直逃避的道枝迄今还没有告知对方自己受伤的事,他看到来电显示上经纪人的名字后大叫一声不好,从沙发上蹿起来拖着伤腿焦灼不安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断重复响起的铃声好像催命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接起来。 “喂,道枝吗,是我,”听筒里传来经纪人的声音,“这段时间休息得怎么样?” 他咽了下口水:“还行吧,怎么了?” “那个,关于两周后电视剧试镜的事——” 终于来了! 道枝冷汗直冒,颤颤巍巍地开口:“那个其实,前几天我受伤……” “——你不用去了。” 他愣住了。 经纪人当然知道这不是个好消息,说完便沉默下来。 “不用去了的意思是……” “那边说道枝长得太漂亮了,”经纪人似乎也觉得这个理由很扯淡、很让人难以启齿,“说漂亮得有点让人不舒服,不太适合这个角色,所以……” “这算什么鬼理由!”道枝失控大喊。 “我们也觉得这个理由很扯淡,”经纪人苦笑出声,“但对方确实是这样说的。” 此时的道枝已经忘记自己受伤、根本无法参演的事实,争辩道:“有回转的余地吗?是已经确认不让我出演了?目前连试镜都还没有,说不定让我去试试的话……” “道枝,”经纪人打断他,“那边直接定了北野弘之。” 听到这个名字,道枝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跌坐在沙发上呆了一会儿,然后发出苦笑:“那的确真够丑的。可是这个角色根本不适合他,为什么会……” “不知道,没人知道。可能他就看上了……谁知道呢。他可是几代演艺世家,出道三年都没什么名堂,可能想借大河剧转型吧。” 道枝根本不知什么时候挂的电话。 太漂亮了。太瘦了。太高了。从以前开始就听到各式各样的此类理由。一开始还信以为真暗自开心,觉得即便被拒绝,也算是对自己外貌的变相肯定。可是越到后面越发觉这只是各种挤掉自己位子、搪塞自己的理由。 现在想来美穗子也说过类似的话,说自己的外貌偶尔会给她压力。做偶像不就是要漂亮吗?演员不就是要漂亮吗?180的身高被说破坏组合风格,小心翼翼被说是性格无趣没有艺能感,长得漂亮又被说会让人不舒服。他就像硬币的两面,无论转到哪一边都有人说“要是……就好了”。哪来那么多“要是”?非要说的话,要是自己也是演艺世家出身就好了、要是自己也是握着金汤匙呱呱坠地就好了! 这时候,大门传来敲门声。 道枝根本无暇顾及,他愤怒地砸掉了茶几上的所有东西,还没吃完的午饭骨碌碌洒了一地。门外的敲门声很快停止,应该是被吓跑了。 他跑回房间,扑在柔软的床铺上。他没有哭。只是两只眼睛干涩发红,整件事情滑稽得让他非但不想哭,反而还想笑出声。电影是无限期搁置了,原本胸有成竹的大河剧泡了汤,舞台也因为自己的受伤无法出演,他就这样突然从一个还算有知名度的小明星,变成了一个待业人员。道枝支起身体靠在窗边看向远处的风景,余光却瞥见楼下有一个眼熟的影子。 目黑莲坐在自家门口,身侧依旧放着个保温桶,与此同时两手捧着什么东西在啃。那是颗廉价的饭团,但他吃得很认真,看上去很香。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贴在鬓角边,隔着距离仿佛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与此同时身边居然又有一条野狗,看上去不是上次那条。他吃着吃着会掰一点饭团扔到地上,狗便马上用舌头卷起来吞进肚子里。 道枝倚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这家伙通一次下水道只能赚五千円,然后和公司分成,搞不好一单下来能塞进自己口袋的连两千円都够呛。那一个月能赚多少?一年呢?自己拍一部剧估计就够他吃一辈子的饭团了。 想到这里,道枝心里莫名其妙地好受了一点。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下楼打开了门。目黑见他出现迅速收起饭团,立马站了起来。 “今天怎么没走?”道枝用嘴努了努脚边的保温桶。 “啊,今天有些别的事要找你,”目黑摸了下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叠纸币,“这里是两万円,你先收下吧,剩下的我再慢慢还。” 道枝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因为定期缴纳保险,这笔医疗费用开销非常低,自己完全没有挂记在心上。不过既然目黑这么一根筋,他也懒得给他台阶下。 “其实可以还得快一点,但是你吃的东西都太贵了,那个按理来说也算是你受伤期间的营养费,也理应由我来付,你垫付的钱最后我也会还给你的。另外月末又到了还债的日子,所以手头实在拿不出多的钱来。” 欠债?这个家伙看上去木讷又蠢笨,居然还欠了外债。因为什么?难道是柏青哥吗?他看上去快要三十岁了,明明到了这个年纪,一口气却只能拿出两万円。道枝盯了他半晌,叹了口气,往屋内退了半步:“进来吧。” “啊?” “我让你进来,”道枝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你刚才在吃饭团吧?我在楼上看到了。外面太热,进屋吃吧。” 搞不清状况的目黑在说了句“那就打扰了”之后,就茫然地跟了进来。映入眼帘的是翻倒在地上的垃圾和杂物,甚至还有没吃完的米饭。他瞄了道枝一眼,见他完全没有要收拾的意思,便叹了口气,认命地从厨房找来扫帚和抹布开始清理。直到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到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吃之前剩下的饭团。道枝在离他不远的另一条沙发上躺着玩手机。 目黑打开饭团刚要咬下第一口,突然闻到奇怪的味道,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了?”道枝看也没看他,随口问道。 “没什么。”他又皱起鼻子仔细闻了闻。不像是刚刚清理的垃圾,也不是从卫生间下水道或者厨房那里飘来的。 目黑索性站了起来,跟着那臭味走了一小圈,最后犹豫地在道枝面前站定了。 “……你几天没洗澡了?”

05

道枝的脸顿时变得涨红。 因为脚受伤、再加上近日消沉,他确实颓废得好几天没洗澡。味道有大得这么夸张吗? 目黑似乎瞧出他的顾虑,补充道:“我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对气味比较敏感。” “还不都怪你!”道枝恶声恶气地大声斥责他,“要不是你把我的伤弄成这样子,我怎么可能洗不了澡!你还好意思提!” 目黑立刻很诚恳地道歉,然后真诚地提议:“今天我有半天假,要不帮你洗吧。”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一步的,道枝自己也不明白。在脱衣服前,他甚至还在纠结要不要换上一条泳裤。全裸对着男人太奇怪了,可是穿一条泳裤却更加奇怪。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好顾虑的!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他就在目黑的帮助下脱掉所有的衣服,艰难地坐到浴室里的小板凳上。 目黑卷起袖子蹲在他身前替他洗身,动作很麻利,似乎很会照顾人。麻利到让道枝觉得自己之前的顾虑简直是自寻烦恼。在他眼里自己估计只是一组需要清理的空调而已,冲热水、添加清洁剂、然后洗干净,整个过程熟练又公式,不知为何却反而让道枝不爽起来。 他又想起自己被拒绝的那番说辞。说什么太漂亮了,简直是一派胡言。他不着痕迹地抬起眼皮瞄了一眼目黑,的确就是例行公事的表情,除了模糊地知道自己是“道枝家的大明星”以外,他估计连自己长这么样都没看清。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一旦出现就很难消失。他盯了目黑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喂,你看过我演的电视剧吗?” 目黑正在埋头搓洗他的手臂,一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呆愣了一会儿才答道:“在公司吃午饭的时候,食堂的电视机有放映过。” “觉得怎么样?” 对方摇摇头:“断断续续的,剧情没有看太明白。” “那我呢?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回目黑停下了动作,认真道:“我觉得你很漂亮。” 这句话让道枝开心了一点点,随即他得寸进尺又接着问道:“别的呢?演技?台词?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这回目黑再次摇摇头:“都说了看得断断续续的,这方面没怎么留意。” 道枝原本有所转好的心情又一下子跌落谷底。提到他永远绕不过去的就是脸和身高。称赞的也是这两样,被挑毛病的也还是这两样。夸他漂亮,说得倒轻巧,到头来也都是些最不值钱的客套话罢了。就像那个因为漂亮把自己踹掉的剧组,就像面前这个嘴上说自己漂亮却连懒得看自己哪怕一眼的水管工,说来说去都是些空话。 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感觉下体一热。他大吃一惊,目黑居然在搓洗他的私处。道枝差点从板凳上翻了下去,飞也似的打开他的手:“你在摸哪里!变态!” “啊,”目黑后知后觉,“你在意这个吗?不好意思,之前照顾过瘫痪的老人,习惯了。” 这家伙真是油盐不进。表面上看起来像个老实人,但简直迟钝过了头。一个乡下的水管工,看到自己的裸体也好,搓洗自己的私处也好,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连一丁点尴尬局促的表情都看不到。自始至终丢脸的就只有自己。他想要看到目黑吃瘪,想看得不得了。这种强烈又畸形的愿望冲昏了他的头脑。 在刚刚的插曲中,道枝因为挣扎踢倒了地上的一众瓶瓶罐罐。目黑在浴室里顶着雾气、蹲在地上满头大汗地一个个把它们捡回来,等捡回最后一个时,一只光裸的、湿漉漉的脚突然踩在自己的下体上。 裆部的裤子立刻被洇湿一片。他抬头,顺着这只脚看向它的主人。 道枝居高临下,隔着层层雾气看向他。 “喂,要是你能够对我勃起的话,一次可以抵扣十万日元,”他开口道,“要不要试试?”

06

道枝说完后就后悔了。再蠢的人也不可能听不出这句话里的侮辱意味。果然目黑的脸骤然阴沉下来,道枝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想要抽回左脚,但脚腕却突然被一只手掌牢牢握住。道枝开始慌了,试图轻微地挣扎,目黑却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用他的脚心更加贴合自己的裆部。 “你干什么!” 慌乱中,道枝用支在浴缸边受伤的右腿去推他,却被目黑用另一只手钳制。被抓住脚腕的左脚被迫抵住男人的裆部慢慢地上下摩擦。道枝羞耻得大喊大叫,慌乱中从凳子上滑落。但目黑并没有放过他,就着他摔倒的姿势将下体和他的脚部贴得更近。即便透过粗糙的制服布料,道枝也不得不清楚地感觉到,脚底摩擦的那一块软肉正在慢慢发生变化,渐渐膨胀、变硬。他害怕极了,目黑却一言不发,也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道枝怕得发抖,倒在湿淋淋的地砖上求饶:“不要了、我说不要了!求你……不要做了,快停下!” 说着说着,恐惧使他眼圈通红,甚至开始捂住眼睛小声啜泣起来。 钳制他双腿的手终于停下动作。片刻后,他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气。脚腕被放开了,紧接着有人俯下身扶住了自己的腰背,小心地托回到板凳上。道枝挪开手臂,看到目黑紧闭着嘴唇,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兀自低头收拾刚刚弄乱的东西,然后打开花洒调试水温,帮他冲洗刚刚接触到地砖而重新变冷的肌肤。 道枝张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有立场说任何话,便只是嚅动了一下嘴唇后低着头任由目黑帮自己冲洗。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在找来一块浴巾帮他擦身时,目黑有些责备地开口。他好像留意到自己流过泪,用干爽的毛巾仔细擦拭了自己的面颊。道枝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任他为自己换上干净的衣服、搀扶到客卧。 坐回到床上时他注意到,目黑的裆部还是濡湿的,甚至还有形状。道枝有点抬不起头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做完这一切后,犹豫地叫住他:“……喂,我箱子里有新裤子。” 目黑点了点头,说了句“我去处理一下”后,先去翻出一条干净的裤子,随即走进了浴室。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道枝才瞧见他从里面清爽地出来。上身依然穿着制服里打底的脏背心,下身换成了自己的一条宽松的牛仔裤。他偷偷瞄了一眼,那里的鼓包已经平了。是冲了个简单的冷水澡?还是…… 道枝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不知为何,在目黑面前他说不出道歉的话。或许和最近诸事不顺有关,总之就是不想对他示弱,不想被这种人看不起。直到对方做完这一切准备离开时,他才不情愿地把人叫住:“喂,你家住在哪儿?” 目黑在玄关止住动作,脸上方才骇人的表情已经消失了,又变回那张木讷茫然的脸,随即报了个道枝没有听过的名字。 “哪里?离这里多远?” “从这里往东,不到十公里。我住在另一个村子。” “那公司呢?” “离家七公里左右。但这里出发的话会近一些,骑车三十分钟就到了。” 道枝咋舌。没想到这家伙给自己送饭需要绕这么大的圈子。回想起自己还处心积虑让他四处去买稀奇古怪的食材,难免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这几天你要不要暂时住在我爷爷家,”道枝自顾自开口,“如果你会做饭的话,附近有个集市,每天就不用跑这么远给我买食物了。另外我也想每天洗澡,你在这里可以帮忙。” 目黑没意料到他会如此提议,顿时有点迟疑。道枝见他犹豫,生怕他说出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来,立马摆出一副嫌恶的表情:“爱来不来,反正跑的不是我。” 目黑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那我晚上先回去拿一趟东西。” “随便你,”道枝翻身上了床,“我晚饭不吃了,现在就要睡觉。拿完东西回来后不要吵醒我,楼下还有个房间,你就住那里。” 目黑点了点头,出门前道枝留意到他仔细收拾了浴室,并且把自己换下来的脏衣服收拢到一起扔进了洗衣机。 可能是睡得太早,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听到目黑回来时门锁合上的咔哒声。那声音很轻,但却被他听得很清楚,甚至像一片羽毛轻轻在他耳廓挠了一下,让他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他在漆黑的房间里,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脚心还抵住了个什么炙热、坚硬的东西。这既让他感到恶心,又觉得说不出的痒。

07

目黑搬进来后的确生活方便了很多,如道枝要求的一样每天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厨艺一般,但好在什么都会做一点,不会的也愿意跟着料理书学。此外似乎一定程度上有洁癖,台面上有东西的话会立刻把它们收进看不见的地方,等道枝需要的时候再变魔术似的找出来。 由于工作原因,除了饭点需要回来做饭,大多数时候都看不见他人。道枝甚至不知道他每天早上是几点出发的,等再见他的时候已经穿着脏兮兮的制服、连带着一身臭汗。目黑不爱说话,也没有社交,连手机都不怎么使用——有次被道枝无意中撞见,居然还是按键的款式,据说是公司统一配的。 闲暇时候他只会做两件事。在楼下客厅关着灯一言不发地看电视,或者坐在门口抽烟。道枝不喜欢烟味,也明令禁止不准在家里抽烟,目黑就只好在烟瘾上来的时候坐在大门口抽。但这又引发了新的问题。这家伙不是一般的喜欢狗,与此同时也招狗喜欢。道枝已经好几次看到几只花色完全不同的野狗来讨吃的,有一回开门的时候,竟看到外面同时出现了三四条虎视眈眈地蹲在大门口,吓得他摔门就逃。 “你们这附近好多狗,”目黑有一次很诚挚地跟他说,看上去很高兴,“公司在镇子上,街道管理很严格,最多只能看到一些别人家喂养的品种犬。” 多个屁。道枝很想这么回他。至少之前每次来乡下的时候,都没见过什么野狗在附近逡巡,八成是这家伙太喜欢狗所以到处喂吃的,继而附近四面八方的狗都被他吸引过来。有一次道枝给狗扔了半截火腿肠,他立刻就用“你真是个好人”的惊喜眼神看向自己,让人浑身不自在。 目黑自己也像一条狗。无论自己提出什么不合理的理由他都能答应,虽然不太会看眼色但从不多管闲事。有一次道枝刷到北野弘之正式参演大河剧的新闻,气得把手机扔到窗户外面去。目黑一言不发帮他去外面捡回来,整个过程既不问他原因,也不指责他的做法,只在确认没有裂痕之后、用纸巾擦干净递还给他。 这一点让道枝很满意,却又说不出的讨厌。最讨厌的还是洗澡的时候,那家伙因为会被打湿,所以总是先给自己洗,而他身上则满是臭味、污渍、汗水,有时脸上还冒着青色的胡茬。道枝受不了那股味道,但又无可奈何。目黑觉得如果先自己洗澡再去照顾道枝的话中间因为要出一次汗,最后还得洗一次澡很浪费水,说什么也不愿意这么做。 “喂,你听到了吗?” 道枝回过神来。目黑正站在玄关望向自己。 “我要出门,会稍微晚一点回来。” 道枝转过身去。今天休假,目黑没有穿制服,上身穿了件已经微微变形黑色的短袖,袖口往上一直撸到肩膀,下半身是已经发黄发白的牛仔裤。道枝说了很多次,允许他从自己的箱子里找几件衣服,但他很执拗,不肯答应。目黑似乎总是这样,别的很多事情包容得没有下限,但一旦是自己在乎的事情,就分毫都不愿意退让。 “去哪儿?” “回家那边一趟。” “那我吃饭怎么办?” “我不是说了吗,”目黑无奈地脱掉已经穿好的鞋子,又赤脚走回来打开了冰箱上层,“这个是昨天吃剩的鸡汤,端到微波炉里热一下。保温桶里是新鲜的米饭和猪排。水果在这边,已经清洗好了,核不要乱丢,只能丢到厨房的垃圾桶里。要是实在不想做就吐在碟子里,等我回来收拾。” “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晚饭之前。” “噢。”说完道枝往后一躺开始玩手机,没一会儿就听到目黑关门的声音。 在家呆了太多天,手机上已经什么新闻都刷不出来。自己脚受伤的事情也已经告知经纪人,对方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好似松了口气一般,连说两个“好的”,让他这段时间就安心在家休养。很快,他脚受伤的消息就在杂志上公布。道枝很清楚,短时间内不会有工作找上门来,他根本不敢细想几个月后自己复出还能不能接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不用担心,等过段时间我会安排你和几个制作人吃饭,稍微联络一下感情。” 非亲非故的人哪来什么感情?无非就是自己端着酒杯像傻子一样讨好笑着一杯接一杯往下喝罢了。大概是因为在家里待得太久,也因为脚伤不能去别的地方,他的脾气越来越大,在其他地方受到的憋屈都一股脑发泄在目黑身上。有时候直接骂他做事不灵光,有时就故意把垃圾扔在地上留给他收拾。看着那家伙木讷又蠢笨的样子,道枝心中有种奇异的快感,甚至对这种快感有些畸形的依赖。 邦邦邦! 门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将不知何时已在沙发上睡着的道枝突然惊醒。他掏出手机,现在是下午四点,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目黑回来了。可那家伙不是知道备用钥匙在哪儿吗? 因为无人回应,大门又被粗暴地敲响了,这次甚至用上了脚。道枝不敢贸然出声,连忙给目黑拨了个电话,对方迟迟没有接通。他低低咒骂了一声,然后硬着头皮隔着门高声问道:“谁啊!” 门外终于消停了,紧接着传来一个嗓门喑哑难听的中年男声:“目黑住在这里吗?” 目黑?是他的朋友吗? 道枝放下了一些警惕:“你找他什么事?” 门外悉悉索索了一阵,很快又传来声音:“快点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要撞门了!” 道枝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就听到咣当一声巨响。伴随这声巨响,门板发出吱呀一声悲惨的长鸣。道枝吓坏了,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他赶紧扑过去,在第三声来临之前拉开了门。 还好他动作够快,拉开门时门外的几个人已经抱着胳膊作好起势,要是稍慢一点说不定会拦腰把他撞出好几米。他们显然也没料到他会这么痛快地开门,顿时大眼瞪小眼陷入僵持。道枝皱起眉毛:“你们是谁?” 他虽然纤细,但身材高挑肩膀宽阔,即便很瘦也比大多数人看起来要高大得多,再加上时尚的发型和衣着,让几人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目黑现在和你住在一起吗?”这时,几人身后走出一个中年人,上下暧昧地打量了一下道枝。 道枝从他难听的嗓音辨认出他就是一开始叫门的那个人。他说话时就像堵了很久的水龙头突然疏通一般,伴随着喷溅出的稀稀拉拉的黄沙和令人头疼的尖锐噪音。整个人看上去五十出头,中等身材,有些胖。道枝几乎一眼就确定他绝对是个爆发户,这一点从金色的扳指和爱马仕的皮带就可以看得出来。这群人总是喜欢把值钱的东西以最通俗的方式穿在外面。 男人在抽一根雪茄。他平时应该抽得不多,拿烟的方式很滑稽。整张脸像泥石流一样坑坑洼洼地往下流,从缝隙中挤出两个眼睛,来来回回打量道枝,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抱胸的姿势忍不住更紧了一些:“找目黑什么事?” 男人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更没有停下对他的打量,反而粗鲁地左右踱步,试图将他看得更仔细:“那家伙现在也开始接男客人了嘛。既然找到新的饭票,那狗欠下的钱由狗主人来付也可以。” 这人不仅声音、连说话的语气也令人作呕。道枝强忍着不悦:“那家伙欠你们钱?” “是啊,他没跟你说过?”男人比了个“1”的手势,“本息合计这么多。” 道枝松口气:“不就是一百万……” “一千万。” 道枝吓了一跳:“一千万?他拿这么多钱做什么?” “本金当然没有这么多,不过他当初给老丈人看病送葬可是花了不少钱。” 道枝糊涂了。目黑居然结过婚?那为什么这么爽快就搬到自己家来住?他的家人不会有顾虑吗? 看着他的表情,男人反而很意外:“你真是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啊?该不会又是一个看他脸好看、以为是老实人的冤大头吧?那家伙的过去可是精彩的很,之前在东京做牛郎,睡过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和歌山。他妻子也是以前的恩客之一,结婚后发现这家伙除了和人上床以外什么都不会,所以又一个人偷跑回东京,把瘫痪的老爹丢给他照顾随后就断了联络。老爹一死,那婆娘立马跑回来离婚,之前目黑为给死老头治病和置办葬礼借的高利贷到最后也只能自己还。” 说完这些,男人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所以小哥,我看你年轻又有钱,出于好心建议情人还是找个干净点比较好。” 道枝垂头思索了片刻,回身进屋翻出个本子撕下张纸来:“写一下你的名字和地址。” 男人很莫名:“做什么?” “明天我会寄支票给你,与此同时你得把那家伙的借条给我,”道枝给他递了支笔,“他的欠款我来还。”

08

结果当晚目黑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回来。门打开的时候道枝立刻愤怒地朝他脚边砸了个遥控器:“不是说晚饭前回来吗?你这家伙是不是想饿死我?” 目黑条件反射向一旁让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弯腰捡起。他站在玄关久久没有动作,因为身材高大、太靠近吸顶灯,以至于整张脸都被藏在阴影中。 “喂,快点滚过来!”道枝朝他大喊。 目黑终于慢吞吞地挪动步子。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有些不快、又好像有些茫然。他站到沙发前盯了道枝好一会儿,盯到后者后背发毛,才开口问道:“你要替我还钱?” 道枝咽了口口水:“啊……不是。”随后不安地搔了搔头发,意识到这件事就算撒谎也没有意义,还不如痛快地承认,便恶言恶语道:“你以为是我想还吗?你那个暴发户债主派人来砸我的门,一副我不给钱就拆房子的架势!” “对不起,”目黑闻言马上鞠躬,“对不起……我没考虑到野崎那边的问题。虽然这笔钱我一定会还你,但短时间内肯定是还不上了。” 野崎应该就是今天找上门的债主。看到目黑低三下四的样子,道枝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说起这个,你今天去了哪里?怎么迟了这么多?” 目黑站直了身子:“今天是约定还钱的日子,我是专门回去找野崎的,却在他家扑了个空,随后又绕路去了他常去的赌场、歌厅,统统没见着人。没想到是到你这里来了。”说完这些,他又立刻补了一句:“我有向他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道枝点点头,然后装模作样问道:“话说起来,你怎么欠那么多钱?” 见目黑似乎不太想开口,他立马又趾高气扬地威胁:“喂,我替你还了那么多钱,好歹你也得告诉我,我的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之前给老人看病、置办后事用掉的。” “是你之前提到的瘫痪的老人吗?”道枝装傻,“你老爸?” “不是,”目黑放下背包,走到沙发旁坐在他身边,“是我前妻的父亲。我没有见过我老爸,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坐牢了,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放出来。” 道枝这次是真的惊呆了:“那你母亲呢?” “我老妈在我很小的时候过世了,加上老爸在监狱的关系,没有人想要抚养我。所以亲戚们协商一致后把我送进了福利院。福利院吃得很少,我又呆不住,十二三岁就偷偷跑出来到处打工讨生活。因为从小没读过什么书,所以直到现在连汉字都不认识几个。” “那你和前妻怎么认识的呢?”道枝追问。 目黑没有很顾虑那段经历,他抬眼看向天花板,似乎是很认真地在回忆:“大概是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一个人,问我想不想去东京工作,酬劳会是现在的十几、乃至几十倍。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去了之后才发现是牛郎店。那里的人帮我伪造了业已成年的身份证件,接着就顺理成章开始作为牛郎工作了。” “你一个人去东京不觉得害怕吗?” 目黑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眼睛会眯成两个很甜美的弧度,鼻子害羞地皱起,嘴角开朗地上提,整张脸即刻变得令人目眩。道枝顿时明白了这家伙当时为什么会被骗去做牛郎。 “我脑子比一般人笨,没有考虑那么多,也不知道牛郎其实是不太光彩的职业。大家说就是陪客人聊聊天的普通行业罢了。我不会聊天,一开始因为脸找我的客人也渐渐开始厌烦了。后来老板就让我试着去陪客人上床,说在东京大家都是这样,发生关系就和吃饭一样是简单的必需品,我们和餐厅里端盘子的服务生没什么两样。” 道枝想起野崎那句和目黑上过床的人“可以从这里排到和歌山”。话里当然有夸大成分,但当从本人这里被证实后,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道枝偷偷打量他的侧脸,依旧无法把这个土气、愚笨的男人和牛郎这种职业联系起来。 他其实会和人做爱吗? 不如说,他其实擅长和别人做爱吗? 有问必答的目黑还在源源不断地诚实地诉说自己的经历,道枝看着他开合的嘴唇,思绪却已经开始断断续续起来。 “喂,”道枝忍不住打断他,“……你和多少人做过?” 目黑愣了一下,很认真地回想片刻后摇摇头:“记不清了。有时候一天赶好几次场,多的时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都不知道身下的是人是鬼。” 道枝被他逗笑了:“总有那么一两个让你印象深刻的吧?” 目黑点点头:“嗯。我和纪香就是那样认识的。” 纪香应该就是他的前妻。 “你是怎么爱上她的?” 此时目黑脸上却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我不知道。” “不知道?!”道枝惊讶得差点站起来,“你可是和她结婚了欸!” “之前也说过,我不太会聊天,一般客人就只是找我喝酒或上床而已。纪香却不太一样,因为同样出身长野,她和我聊得很投缘,虽然自身并不宽裕,却为我开了好几次香槟塔。几次见面后说喜欢我得不得了,希望我可以和她在一起。” “那你就辞职和她结婚了?” 目黑诚实地点点头:“她说喜欢我嘛。而且花了那么多钱,我觉得她是个好女人。” “……”道枝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回到乡下后,我才渐渐知道牛郎并不是一个光彩的职业。因为什么都不会,所以我就去花钱报名学通下水道。可这样赚的钱和之前简直天差地别,没有办法,纪香就只好回到东京去打工,我在这里照顾她瘫痪的老爸。一开始她还会寄一些钱,后来寄钱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老人犯病、去世,她都没有再回来。等再见面时是在葬礼上,她带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你就那么答应了,”道枝很愤慨,“好歹让她把看病和丧葬费给你啊!” “可是她都哭了嘛。反正我平时也用不了多少钱。我算了一下,大概等我六十岁的时候就能还清了,正好可以开始轻松地安度晚年。” 道枝觉得自己简直在和一头猪讲话。 “说起来,做牛郎的时候还有一位让我印象深刻的客人,”目黑不知想起什么,扑哧笑出声来,“有一次老板给我安排了一位男客人。我本来是想拒绝的,可是给了我平时三倍的价钱,所以就抱着试试的心态去了……喂,你还在听吗?” 道枝回过神,连忙点点头。 “我没有和男人做过,一开始还算顺利,但是一到要插进去的时候就瞬间软掉,重复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最后客人忍无可忍抄起旁边的杂志狂扇我的脸,那次不仅一分钱没拿到,老板还克扣了我一个月的奖金。”说完目黑耸起肩膀嗤嗤地笑起来。道枝又看到他那甜蜜温柔的、弯曲的双眼和害羞皱起的鼻子。 不行。还是很难想象。这种人也能做牛郎吗? 道枝不仅这样想,而且也这样说了。 “可我说的就是真的啊。”目黑对他的怀疑很不解。 “你这家伙在吹牛吧?” “这又不是多体面的事,有什么好值得吹牛的?” “不行不行,”道枝摇头,“我还是想象不出来。” “不相信就算了,我又不可能真的做给你看。” 这句话像个不经意坠落的火引,突然烧着了道枝心里某处猎奇又骚动不安的角落。 “……试试就试试啊!” 目黑突然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 “看我做什么?”道枝结结巴巴地找理由,“反正就算刚刚说的是真的,到了那时你也会突然软掉吧!又不可能真的插进来!” “不要。”目黑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为什么?” “以前是我不知道。现在我已经明白牛郎是相当不好的职业。” “又不会给你钱!”道枝开始编瞎话,“我接了一部新电影,同性题材的,你知道吧? 我都不知道和男人要怎么做,但你肯定知道。你就当帮我个忙不好吗?” 目黑看上去开始迟疑,似乎对“帮忙”这个词没什么抵抗力,那张脸上的表情翻译成文字简直就是“这也是可以拿来帮忙的东西吗”。 “喂,不要逼我说第二次,”道枝不耐烦起来,“我今天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是要忘恩负义还是承认自己说谎,你二选一吧。” 目黑看了他半晌,最终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09

道枝早就打好了算盘。要是目黑没有做过牛郎,他大可以借此狠狠地嘲笑;可要是真的做过,他又一直猎奇于牛郎这种下三滥的职业到底怎么骗到那么多女人的钱,反正那家伙对男人也不行,搞不好先对此道歉的还是目黑呢。 这样想着,道枝催促着目黑给两人作了清洁。过程中目黑显然还是不太情愿,好几次试图开口都被道枝粗鲁地打断。先洗完澡的道枝在床上翻来覆去刷了好一会儿Youtube,不知不觉竟眼皮沉重,这才发现目黑进去已经快要一个小时。他气得从床上跳起来,跛着脚一瘸一拐挪到浴室门口咣咣砸门,尚不等他喊话,门却率先一步被打开了。目黑的头发已经完全吹干,浴室里也没有了浓稠的雾气。 “胆小鬼。”他啐道。 目黑垂着头没有吱声。 他指挥着目黑把自己掺扶到床上,然后示意对方也坐到自己身边来,兴致勃勃道:“喂,你们一般是从什么开始的?从脱衣服吗?说一些肉麻的话?还是说客人也要点酒?” 目黑一直没有说话,他一直注视着说个不停的道枝,良久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有什么绝对不能碰的地方吗?” 道枝有点懵:“……没有吧。” 然后他看到目黑突然向自己俯身,伸手关掉了身后床侧的电灯开关。整个屋子只剩下床头百叶台灯昏暗的灯光。道枝刚要问需不需要也关掉台灯,就见直起身子的目黑把自己吻住了。 他不是没有接过吻。无论是和男人还是女人。他也早就预见目黑会吻他,但没有想到这么突然。因为拍摄过很多戏,再加上谈了一段长达两年的地下恋情,他自问吻技不会输给目黑太多。但那家伙的舌头突然钻了进来,道枝唔唔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声音,目黑却没有放开他,只是收回了舌头,转而细密地、讨好地吻他的嘴角。吻得太密了。道枝感觉他每一次呼吸都喷在自己的脸上,像流过一条猫咪的尾巴,一直蹿到脖子里。这些吻大多时候比较克制,有时又会啾啾发出声响。他开始觉得有点不自在,抬手想要擦去脸上的口水。目黑却在那之前用手帮他抹去。 “你不喜欢舌吻吗?”目黑的声音变低了。道枝虽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还是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他没有回答,只是偏过了头。于是目黑突然咬住了他的耳朵。在他还没来得及的作出反应的时候,又将舌头伸了进去。 道枝发出一声悲鸣,可怜地瑟缩起来。那感觉就像一根羽毛被切分成一万根,扔到耳朵里吹了口气一样。他的乳头硬了。道枝本能地缩起身子想要遮住,但目黑却紧紧拥抱住他,转而开始亲吻他的脖子。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发现了。果不其然,在抚摸他的时候,目黑的掌侧拂过了他的乳头,道枝立刻痉挛似的夹了下腿。 目黑显然察觉到了。他用鼻尖来回蹭了一下其中一颗乳头,偏硬的触感和鼻腔喷出的热气让道枝一瞬间差点流下眼泪。 他应该会含住它。啊,果然。 目黑用舌头熟练地拨动了那颗乳头,然后饱满地含住了,尽职尽责地吮吸起来。道枝迷幻地看着他,好像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哺育生命的母体。这种奇怪的妄想使他不由自主地抚摸起目黑的头发,头晕目眩中看到目黑抬起头来,又和他沉醉地接吻。 真讨厌。他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舌吻。 道枝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和目黑的缠在一起,舌面有点粗糙,但口腔内壁又很光滑。舌头下面的位置不停地分泌口水,就像取之不竭的润滑剂一样。这期间,目黑的双手在他身上做了一次漫长的短途旅行,流浪走过胸口、腰腹和背部。他并不总是温柔,比如抚摸乳头的时候偶尔会突然用指甲抠一下。但道枝对此束手无措,因为目黑的吻一直在纠缠他、安慰他、迷惑他,让他没有闲暇去想别的事情。 这大概能解释为什么目黑把手指伸进他后面的时候他没有来得及立刻制止。不知按摩到什么地方,道枝就像掉进了冰窟一样夸张地瑟瑟发抖。目黑腾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抚摸了一下他的马眼,那根可怜的、轻微甩动的东西牵出一根长长的银丝。他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剧烈,立刻用那种蠢笨木讷的脸说:“它也哭了。” 什么叫“也”?道枝刚想开口质问,却发现眼前的目黑早已模糊了轮廓。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接连留下生理性的眼泪。目黑立刻抱住他,和他亲嘴。道枝自暴自弃地抱住他的脖子,眼泪却越流越凶。他其实有些后悔了,害怕事情真的会朝着自己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可与此同时,他又不想主动开口求饶、不想让自己处于下风。反正这家伙很快就会软了,他自我安慰着,然后战战兢兢地被目黑用手撸动了阴茎。他原本不想射的,都怪目黑那家伙一直在吮吸他的乳头,搓动他的马眼、按摩他的前列腺,射出来之后好像一切都刹不住了。 天旋地转中,他隐约看到目黑盯着手上的粘液喃喃“本来还打算给你口交的”。发现自己被小看之后,高潮后的道枝却一点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与此同时目黑抬高他的双腿。什么东西炙热的、坚硬的,像蜗牛爬行过一样,在自己的臀部留下粘液痕迹。 道枝很快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惊恐和仅存的一点侥幸心理在他的脑子里左右互搏,他的脑袋瞬间开始清醒地计算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就在这时,那根抵住入口的家伙却已经开始缓慢地动作了。道枝很害怕,目黑见状又去俯下身吻他的眼睛和嘴唇。他扩张了很久,进得也很慢,好几次道枝都怀疑他没有动作,微微收紧了一下后面后才发现真的已经进来了一个头,目黑立马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脸颊表示制止。大概又过了好几分钟,目黑才说了一句“好了”。 道枝不可思议地往下摸:“好了是指……全进来了吗?” 目黑牵着他的手找到两个人相连的位置:“没有,大概不到一半,但对第一次来说也够了。” 道枝摸到了目黑的东西,很烫,握住的时候微微跳动,自己含住它的下体也跟着奇妙地痉挛了一下。 “好奇怪,不痛欸。”道枝摸摸自己的肛口,瞪大了眼睛。 “嗯,因为我有很小心。”说着,目黑开始抽动起来。 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觉得微妙地胀痛和酸麻。可能是因为目黑变本加厉地吻他,也可能是下面那根东西开始发挥作用,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除了酸胀以外,有种膀胱充气的感觉。起初道枝还以为是水喝太多想上厕所,直到自己的腰部、乳头、肩膀、脑袋都变得酥麻混沌,才意识到自己是一点一点在接近高潮了。 他在和男人做爱。正被男人的阴茎捅进来,顶得摇摇晃晃的。 “喂……快点,快点摸摸我的乳头。不对,舔它,快。” 目黑听话地俯下身,道枝立马发出满意的叹息。因为压得太紧,自己乱甩的阴茎夹在两人小腹中间弹来弹去留下痕迹。目黑加快了速度,道枝随即开始啜泣,紧接着呜呜地发出连绵的哭声。 “我要去尿尿,”他哀求道,“……暂停一下,让我去尿尿。” 目黑没有听他的,咬紧牙关耸动下体,甚至来不及去吻他。道枝泪眼朦胧中看到他的脸,面颊泛出动物发情般的赤红色,紧接着他低声叫了一声,道枝感觉下半身瞬间失去知觉似的一阵酥麻,整个人抖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微微抬起头,只见自己的阴茎像挤面条一样淌出精来。他正要说些什么,可是高潮后的余韵接二连三,他抽搐着身子,感觉到目黑的阴茎滑出了体内。

10

结束后目黑两手撑着床侧喘了一会儿,便直起身子拿着已经打好结的安全套悉悉索索地离开了。道枝根本没力气管他,躺在床上很久都无法缓过劲来。随即浴室的灯光亮了,不多时目黑从里面出来,手里拿了一块热毛巾,弯腰给道枝细细地擦身。道枝闭着眼睛,感觉到温暖到发烫的毛巾贴在自己身上,舒服地叹了口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现在即便目黑给他清洁私处,他也能做到毫不在意地摊开两腿。 稍微恢复些精神的他半眯着眼看着目黑给自己擦身。这家伙长得并不丑,或者说在普通人里也勉强可以说是个罕见的帅哥。道枝打量着他的脸,渐渐的目光移到他的腰间。道枝盯了一会儿,趁目黑不注意冷不丁拉下他的裤子。 “什么啊你这家伙!”道枝吓得坐了起来,“刚刚把这么大一包的家伙塞到我屁股里了?!” 目黑连忙把裤子穿了回去,随即一声不吭地继续为他擦身。 道枝却惊魂未定:“我的屁股没事吧?” 目黑再次叹了口气,把毛巾放好,为他穿上睡衣:“你觉得难受吗?” 道枝摇摇头。除了一开始的刺痛,现在只剩一点微妙的肿胀感。他哭丧着脸:“会不会合不上了?” 目黑没有再理他,却在他大剌剌摊开身体的时候抓住了他的腿。道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自己射出的部分精液落到床单上已经半干,还有一些润滑液将布料弄得湿淋淋的。目黑将他扶到椅子上,准备换张干净的,可是掀开一看发现正中央一小块床垫也脏了。 道枝浑身散架,根本等不了他慢悠悠地收拾,大骂两声笨蛋后决定今晚两人去目黑的房间同榻而眠。目黑的体温很高,迷糊中道枝感觉身边好像仰躺了一只大狗,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和目黑的这次做爱让道枝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此前他一直以为和男人做爱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可真的做了之后,却觉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者说,男人和男人这种也能叫性行为吗?既不会怀孕、也不用负责,更没有疼痛,甚至还不需要用别的方式作为补偿和慰藉,感觉就像是一种互相帮助而已。他讶异于自己如此快地接受了和同性做爱的事实,也对于自己的前列腺竟然如此敏感而感到新奇。反正回到正常的偶像生活还要一段时间,和目黑这样玩玩也未尝不可。 食髓知味的他在第二天仔细观察了目黑。这人居然就像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明明今天他在出门前,道枝还故意叫住了他,可这家伙除了把自己搀回房间、将早餐吃食端来床头以外,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等好不容易熬到他回来,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后,这家伙居然立马就去门口和狗玩,一直到该给自己洗澡的时间才慢吞吞地回屋。 一丝不挂的道枝坐在矮凳上打量目黑。他动作很温吞,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趿拉着拖鞋蹲在地上调试水温。待水温终于合适,他举起花洒要浇在道枝身上,道枝却用那只好腿突然冲他的肩膀狠狠踹了一脚。毫无防备的目黑顿时一屁股坐在浴室的地板上,衣服、裤子,甚至还有一部分头发都湿透了。但他只是木讷地呆坐在地上,什么都不说。 “你故意的吗?”道枝骂道,“今天一整天都在躲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目黑依旧什么话都不说。水从头发里狼狈地掉到脸上。 “昨天明明你也很爽吧?还在我里面射了,今天却在装什么蒜?拜托,被插的那个是我欸!我都没说什么!” 见目黑还是一声不吭,道枝愤怒地抓起他的脖领子作势要吻他。可目黑却吓了一跳似的,猛地推开他,然后撞开门飞也似地逃走了。 那天晚上他都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白天,道枝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为此道枝气得在家里到处乱摔东西,等睡完午觉后发现碎在地上的残片依旧一片狼藉,这才意识到目黑还没有回来。 道枝睡不着,便把空调打到最低裹着毯子在沙发上等他。睡意来了又去,反复好几次后,外面夜色已深,朦胧中他听到推门的吱呀声。 目黑老早在门口看到了沙发上假寐的道枝。可他却没有行动,站在玄关犹豫了好久,才轻手轻脚地脱掉鞋子踩进来。明明才走了不到一天,整个屋子居然又被垃圾和乱摔的杂物堆满。目黑从玄关开始,像跟着芝士碎前进的老鼠一样,弯着腰慢慢收拾到客厅。茶几上的水被打翻了,放置不管的话木制的地板很容易泡发开裂。他连忙拿来一张抹布小心地擦拭。 就在这时,什么东西突然靠到他的背上。目黑顿时僵住了。道枝整个人靠着他的背,嗓音低哑地闷闷开口:“我很饿。” “……有泡面和鸡蛋。” “那给我煮。” 目黑立马得救似的走到厨房,开始熟练地烧水、下面、煎蛋。没多久道枝也一瘸一拐进了厨房,默不作声地看着目黑动作。 “……对不起。” 他的第一句话让目黑深感意外。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道枝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自责。 闷声煮面的目黑听到这句话,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立刻又垂下眼睛:“不……没有。” “就是这个原因吧?可是你也不能放着我不管啊,”道枝立马又开始任性起来,“我今天饿了一天,除了水和牛奶,别的什么都没吃。” “真的没有。”目黑重复了一遍。 半晌,他突然下定决心一般,将火转小了,在抹布上擦了擦手:“是我的问题。” “啊,让你想起了做牛郎的那段日子吗?” “也不全是,我……我昨晚觉得有点可怕。” 道枝两条漂亮的眉毛立马竖了起来:“什么意思?在床上的我看上去很可怕吗?” “不是这个可怕,”目黑解释道,“你知道吧,跟你说过的。我没有和男客人上过床。之前试了一次,虽然报酬很丰富,但只要到插进去那一步就会立刻软掉。可是、可是……” 道枝微微张开嘴,他想起来了。 ——可是他不仅插进去,还在自己肚子里射了精。 原本昨晚没有要做到最后的打算,就因为目黑的那番话,直到龟头顶到自己的穴口了也还抱着侥幸死要面子不开口,到最后稀里糊涂的就做成了。 听着他这番剖白,道枝却半点羞耻心都没有。相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虚荣心在肚子里不断地膨胀。一个明明对男人不行的家伙,却在自己面前失控,这是多有成就感的事啊! 他一反常态温柔地安抚目黑:“也没什么关系吧……现在你不是牛郎,我不是客人。我只是出于工作需要想知道和男人做爱是什么滋味,你也告诉了我,是帮了大忙。” 目黑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在咀嚼这句话的真实性。 道枝用手把他鬓角乱糟糟的头发拨到后面去:“喂,昨晚你也有觉得舒服吧。” 他没有言明自己的感受,而是很狡猾地使用了“也”字。 “一个人在乡下这么久很寂寞吧。在那之前有多久没做过了?” 目黑终于吱声:“……三四年。” “我不是坏人。”道枝轻轻靠近他。 “……我知道。”目黑头晕目眩地贴近他,微微低下头和他接吻。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唇齿分离时道枝说,“我们都很寂寞,只是正好罢了。” 正好和男人做爱很舒服。正好你不是同性恋,我也不是。正好你是个十足的蠢货,我可以在回到公司前放心地和你纵情消磨三个多月的无聊时光。

11

已经没有人记得锅里翻腾的泡面和鸡蛋,目黑刚刚小心地把他放到老旧的料理台上,立刻就被道枝扶着脑袋亲嘴。今天接吻的方式好像和前两天不一样。道枝迷迷糊糊地想着,自然地张开嘴催促着目黑把舌头伸进来。两条舌头很快在他狭窄的口腔里挤到一起湿漉漉地蠕动,口水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目黑将他拉得更近一些,两个人已经变了形状的下体迅速贴到一起。道枝发出满足的叹息,腾出手撩开衣服让他亲吻自己的脖子和乳头。目黑乖顺地吻他,期间也脱掉了自己老土的衬衫,和他紧密地贴在一起。 夏天在冰凉的料理台做爱有种特别的刺激。目黑的手伸进他裤子里,捉住半硬的阴茎上下撸动。他记得对方的马眼附近很敏感,间或用指甲拨一拨,道枝便立马配合着痉挛了几下,小孔里争先恐后涌出透明粘稠的液体。被这样弄了一会儿,道枝感觉自己要高潮了,连忙推搡开目黑,眼睛亮亮地说:“可以试试那个吗?” 被推开的目黑一头雾水。 “就是那个啊!”道枝有点恼羞成怒,“你上次不是说要用嘴吗?结果因为我射得太快所以放弃了。” 目黑这才想起来,懵懂地点点头:“不过我没怎么帮男人做过,可能不会很舒服。” 然后他蹲下身,在道枝期待又好奇的目光中剥开了他早已被前列腺液弄得濡湿的裤子,已经通红硬挺的阴茎迅速弹了出来。目黑先是用大拇指把龟头附近多余的液体抹去一些,犹豫了片刻,然后一口含了进去。 道枝的腰迅速抖了两下。他强忍住想要射精的冲动,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目黑含住自己东西的嘴唇。他先是简单地含了一下,随即舌头好像要钻进尿道似的紧贴着龟头绕了两圈,紧接着对着小孔迅速吮了一口。道枝爽到一瞬间眼前发白,撑住料理台的两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才没有让自己滑下去。 目黑微微张开嘴唇,道枝就看到自己湿湿亮亮的龟头冒着热气从男人的嘴巴里滑出来。他转而开始舔舐自己的柱身,接下来是两颗睾丸。似乎世界上没有比那家伙的舌头更灵活的东西了。道枝看到目黑在含住自己其中一颗卵袋时候的样子:微微眯起眼睛,睫毛像女孩子一样温柔地阖上,右腮则像松鼠一样乖巧鼓起。他受到诱惑一般,用手轻轻去摸目黑被自己的睾丸顶起来的右脸。目黑感觉到后,吐出睾丸,转而温驯地舔他的手指。道枝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身子一抖,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射在目黑的胸口上。 目黑擦了擦嘴,牵引着他从料理台上下来:“今天要插进去吗?” 道枝点点头。 “可是前天你才第一次……”目黑有些顾虑。 道枝于是立马立起眉毛一副要生气的样子。目黑叹了口气,让他转过身扶在料理台边上。道枝咽了口口水,浑身的汗毛都兴奋地竖了起来。目黑捉起自己滚烫坚硬的阴茎画画似的在他大腿乱戳了一阵,然后往前轻轻顶了下他的卵袋和性器,感觉到道枝的腰变得塌软,才坚定又小心地挤进他的后穴。 道枝感受着那支大家伙在自己的肠道里沉甸甸地前进。他迷迷糊糊地想,就着插进来的样子,站上体重秤搞不好会重个小半斤也说不定。这次进入比上次轻松了很多,他的后面似乎和他本人一样豁达又好相处,很快就接受并适应了和男人做爱的需求。 从后面进来的感觉很不一样,道枝觉得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看不到正在和自己性交的人。 目黑的鼻息在他后颈一刻不停地扰乱发尾,双手绕到前面拨动自己的乳头,间或撸动自己的阴茎。道枝像酒精过敏发作的患者一样,神色变得恍惚起来,浑身漫山遍野的红,不知名的液体顺着两个人紧紧相连的地方淌下来。 “这样会难受吗?”目黑问他。 “你很倒胃口欸,”道枝嗔怒地回头瞪他,“再快一点啦。” 话音未落,肚子里男人的阴茎发生了变化。那家伙又往深处抵进去了一些。道枝惊呆了,一动也不敢动。 “现在可以吗?”目黑问询他的意见,“我多进去了一点。” “全部进去了吗?” “还没有。” “再多来一点试试,”道枝咬着下嘴唇,“你全部放进来试试看。” 体内的大家伙又开始动作了。越来越深,好深、好可怕。道枝一边害怕,一边刺激得浑身发抖。目黑那家伙好大,他甚至产生幻觉是不是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膀胱上,只是插进去晃一晃就能让自己射出来。 “全插进去了。”终于,他听到身后的目黑说。 之后的事情道枝就不太记得了。第一次好像如他所想,根本没来得及动两下自己就射在餐柜上。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中间的场景也很混乱,有时在厨房、有时在地板,好像有踩在沙发上的印象,有没有去过玄关倒是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自己坐在目黑的阴茎上,像海浪一样浮浮沉沉,痉挛发抖的手抓住男人的背,眼睛失焦地往前望,透过窗户隐约看见外面清晨的第一束光。

12

自那以后他们几乎每天做爱。在目黑经验丰富的指引下,道枝完全不知道性交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种姿势。那家伙的东西那么大,有时气氛不错、或是位置很准的时候,只是插进来晃一晃,道枝就能射出来。做爱竟然是这么舒服又刺激的一件事情。他想起以前录节目时被要求挑战的一些游乐设施和极限运动。过山车算什么?蹦极算什么?简直还不到和目黑做爱的十分之一刺激。 一开始目黑每次都会戴套,但因为实在做得太多,套子供应不上,于是就约定做到套子用完为止。可是有一次很有感觉,道枝根本不愿意结束,拉着已经起身准备去清洁的目黑重新跌回床上,然后握住他的阴茎神魂颠倒地坐进去。自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道枝是无所谓,但目黑却要在每次做完之后帮他清理很久。 “以后还是少做一些吧。”有一次目黑在帮他清理的时候,犹豫开口。 “啊?为什么?”道枝立马不快起来。 “最近做得太多了,”目黑在斟酌大脑里并不丰富的词句,“我听说,有些人一旦和男人做爱之后……可能会上瘾。我有点担心你的身体状况。” 道枝捂着哈哈大笑,指着目黑的鼻子说开什么玩笑,其实你是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榨到射不出东西来吧。 目黑的床上几乎二十四小时铺着成人尿垫,只要来兴致了两个人就会滚上去。另一方面为了方便,两个人也已经开始习惯在道枝的房间一起入眠。在洗完澡后,目黑在将道枝搀扶到床上一起躺下时,总是把他抱在怀里,像在抱一个小婴儿一样。这个说法很奇怪,因为目黑虽然稍高一些,但总的来说两人身高相差无几。道枝却并不讨厌他这样抱自己,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他身上的若隐若现的臭味。当然这样也会出现一些滑稽的问题,有时睡觉睡到一半有了感觉,不管青红皂白就开始做起来,这时候往往是目黑先回过神,一边应付着和道枝接吻,一边手忙脚乱地把两个人转移到楼下的房间。 道枝无聊的养伤生活终于开始充实起来。除了有时在沙发上做爱的时候没来得及关掉电视,屏幕上偶尔会出现自己圈内熟悉的人的脸。这时他会突然面色铁青,说什么都不肯继续,一脸懵的目黑只能可怜地翘着阴茎先把电视关掉,然后伺候道枝洗澡入眠。与此相对的是目黑的精神越来越差,下班后的时间除了做饭就几乎全在做爱,睡觉的时间都不够,连狗都不怎么喂了。 “最近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发现附近的狗少了。”有一次做完后,道枝好不容易快要睡着,目黑从后面抱住他小声地抱怨。 “少了就少了。”道枝不满地动了动。 “少的里面有一条花的,眼睛上面有个很大的黑色斑点。你还记得吗?是一只漂亮的母狗,小家伙前段时间好像怀孕了,连着几天没有喂吃的,之后就再也没看到它了。不知道它在外面找东西吃的时候能不能抢赢别的狗。” 说完目黑就沉默下来。他不再说话后,道枝反而睡不着了。 他反复调整了一下姿势,发现的确很难入眠后,愤怒地把刚刚睡着的目黑推醒:“都怪你!大晚上说什么狗的事情!害得我睡不着觉!” 半梦半醒的目黑迷迷糊糊地跟他道歉。 “明天我会去门口喂狗,”道枝翻了个身,“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这些畜生了。” 也不知道目黑到底听没听见。他掖了掖被角,不久后也闭上眼沉沉睡去。

13

等道枝醒来后,已经是日上三竿,目黑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班去了。他慢吞吞地挪到浴室洗漱,然后打开餐桌上装着早餐的保温桶,正要吃下第一口时才想起来喂狗的事情。道枝回想起身边的朋友给自己的宠物狗吃的都是一些高档进口狗粮,但目黑显然没有买过这种东西,经常是吃饭吃到一半就端着碗坐到门口去和狗一起吃。没有品种的土狗应该是吃什么都无所谓。这样想着,他从橱柜的最下方翻出一个弃用很久的瓷碗,从自己的早餐里分了一些,然后端着碗一瘸一拐地朝玄关走去——他的拐杖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在家最多卧室沙发厕所三点一线,目黑在的时候更加夸张到几乎脚不沾地。 他推开门抬起眼睛四处打望了一下,周围一条狗也没有看到。本来打算去四处转转,但白天人流攒动,口罩又不知道被目黑收到哪里,道枝在门口遮遮掩掩、烦躁地等了一会儿,索性将瓷碗随意地放在门边,合上房门上楼补觉。中午目黑回来做饭的时候,道枝朝门口瞄了一眼,瓷碗里的食物依然没有被动过的样子。目黑留意到他的心不在焉,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看上去这家伙不仅已经完全忘记昨晚喂狗的约定,也没有注意到门口的瓷碗。道枝不想让履行诺言的自己看上去像个笨蛋,只好立马呛声“关你什么事”。 目黑被骂得莫名其妙,转身一言不发地收拾好碗筷和厨房后,就很快离开赶赴下午的工作。道枝趴在二楼卧室窗边看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只有人群,偶尔也见到几只翻垃圾桶的猫,狗却一只也没有瞧见。他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侧躺在床上玩手机,不一会儿又昏昏沉沉地睡着。 不知过去多久,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惊醒。声音离他很近,吓得他几乎在睁开双眼的同时就坐了起来。紧接着,又响起一阵惊呼、与此同时还有男人的喘息和呵斥声。道枝立马手脚并用挪到窗边向外探头。看到外面道路两侧的行人惊叫着躲向两边、让出路来。道路正中央,两个穿着保健所制服的男人高举着防爆叉和网兜一路狂奔。道枝朝他们追赶的方向望去,一只慌不择路的野狗正在拼命逃窜。它似乎患上了皮肤病,下腹和后肢的皮毛稀稀拉拉,露出粉色的皮肤和底下嶙峋的肋骨。它跑得并不很快,没几下就被后面保健所的员工用防爆叉插住脖子倒在地上,发出哀恸的呜咽声。但大概是因为它太瘦,也可能因为工作人员操作不熟练,它趁着网兜落下的间隙,从微微松动的防爆叉下矮身一溜烟又蹿了出去。见状,追赶它的男人条件反射挥舞手中的工具,防爆叉的杆部重重打中它的后腿,狗立马爆发出惨痛的叫声,骨头诡异地扭曲,嘴巴一歪吐出血来。但它来不及喘息,拖着受伤的后腿瞅准机会往灌木丛里钻去。道枝在二楼稍高的地势,见它穿过了灌木丛一瘸一拐地往远处跑了。 但这些是那两个保健所的员工看不到的。他们气喘吁吁地扔掉工具,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好一会儿才起身准备离开。就在他们即将返程时,其中一个拍拍同伴的肩膀,指了一下道枝家的门扉。道枝定睛一看,原来他们讨论的是自己摆放在门口的瓷碗。 两个人站在门口商量了一下,便抬手开始敲门。道枝没有答应。见屋里似乎没人,其中一个保健所的员工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随即蹲下身子往瓷碗里撒了些粉末。这下道枝坐不住了,探头喊了一声“喂”。 两个员工齐刷刷扭过头看向他。 “在做什么呢!”道枝皱着眉大喊。 “是你放的碗吗?”其中一个人眯起眼睛回复他,“以后不要放了,会吸引来野狗的。” “那又怎样!” 那人看上去要发火,却立马被同伴制止了:“这位先生,最近有人投诉附近出现很多野狗。成群的野狗会对居民造成威胁,何况日本现在还是狂犬病的疫区噢,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做比较好。” 道枝张了张嘴,不想继续争辩,干脆关上了窗户。等那两人离开后,他又一瘸一拐挪到一楼开了门,观察瓷碗的变化。除了多出来的一层粉末,碗里的米饭也变少了。 他心里开始烦躁起来,端起瓷碗转身连碗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等目黑回家吃过晚饭后,道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靠在沙发边沉默地看电视,等前者洗完碗才不经意道:“那个红房子是做什么的?” 目黑坐到他身边给他削水果:“哪一幢?” “就是从卧室望出去有些远的、单独的那一幢,红色的。”道枝描述道。 目黑想了想:“是很早以前的谷仓吧,后来废弃了一段时间,最近被改造成展览馆了。” “你去过吗?” 目黑诚实地摇摇头。 道枝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要去,带我去。” “现在吗?展览馆或许已经关门了。” 他当然无法违抗道枝,最后只得把大晚上戴上墨镜口罩的道枝放在后座上,骑着单车摇摇晃晃地朝着目的地出发。 乡下的晚上很黑。靠近农田的地方除了草木的清香,还夹杂着粪便和肥料的味道。道枝嫌恶地皱了皱鼻子。这和小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他从小就不喜欢乡下,每次来拜访爷爷奶奶都哭天抢地、刚到地方就闹着要回去。为了能让他留下来多呆一些时间,爷爷会费尽心思用单车载他去不同的地方钓鱼、抓虫,或是看星星。但他统统不喜欢。他对泥土过敏、讨厌昆虫、视力差到晚上抬头只能看到一片糊状的天空。对他来说,在乡下户外的每一分一秒都是在受刑。 目黑载着他骑了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找到一棵大树把单车靠在上面,然后搀扶着道枝往前走。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道枝打开手机后置的手电筒,在四周漫无目的地搜寻。 “在找什么吗?”目黑问他。 “啰嗦!我没有在找。” “可是展览馆就在前面……” “我知道!” 展览馆不仅就在前面,而且也正如目黑所说已经关门了,窗户里连一丝灯光也没有透出来。道枝依旧一个劲地打着手电在草丛里搜寻着。目黑没有再问,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什么鬼天气,热死人了!”没一会儿道枝就败下阵来,摸了一把脖子后面,一手的汗。 “白天有达到35度。难受就回去吧。” 道枝没说什么,就当是默认了,调转了前行方向。谁知往回走了没两步,脚下突然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他吓了一跳,目黑连忙拉住他的胳膊避免摔倒。 “什么啊那是!” 他连忙把手电的光源对准那团东西。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灰色的皮毛。道枝顿时汗毛直竖,以为自己刚刚踩到了一只老鼠。 谁知身边的目黑端详了一会儿,突然道:“是狗。” 狗? 道枝捡起树枝拨了拨那团东西。身体还是软的。 “还是小狗吗?”道枝不敢相信,“死了?” “嗯,”目黑端详片刻后点点头,“或许还不到一个月。” 道枝看着脚边的这团东西说不出话,良久后才道:“把它埋了吧?” 目黑却笃定地摇摇头:“最好不要。” “为什么?” “这么小的狗死掉可能是得了病,万一传染上就麻烦了。白天保健科的人发现后会处理的。” 道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目黑不解地望向他。 “可是、可是你不是很喜欢狗吗?” “是啊,”目黑看上去很无辜,“可是就算喜欢它也没法复活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道枝的脑子里一团乱麻。目黑见他不说话,半晌后突然侧过脸来吻他。道枝吓了一跳:“做什么?” “你看上去不太开心。” “所以你就打算这样讨我开心吗?”道枝哭笑不得。 目黑把他拉近一点,温驯地帮他理好耳边的头发:“回去要做吗?” 道枝摇摇头:“今天不做了。吻我吧。” “现在?” 男人温暖的鼻息越来越近,最后和自己的会和了。两片湿润的嘴唇咬合在一起,发出的暧昧声响被树叶的沙沙声所掩盖。

14

目黑把阴茎从他里面抽出来,道枝“唔”了一声,从后面痉挛着流出男人的精液。目黑坐在床边缓了缓,过了一会儿把软绵绵的道枝抱起来放到腿上,准备把他架去浴室冲洗。 “咦。” 道枝困得眼皮也掀不起来:“怎么了?” “你好像瘦了。” “好事啊。”至少对于偶像来说。 目黑很纳闷:“我每天都有做肉给你吃,最近还额外炖了汤。为什么会反而变瘦?”说完他坐在原地回想了一下,忧心忡忡迟疑道:“是不是因为做太多了?” 道枝有气无力说着啰嗦然后堵住了他的嘴唇。两个人接了一会儿吻,随即道枝催促道:“快点,我很想睡觉。” 在目黑说的当下他没有觉得有什么。在第二天起床洗漱时,他才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他确实瘦了。真是奇怪,之前每天赶通告、片场舞台连轴转,还得烦恼如何控制体重,现在整日浑噩度日无所事事,反而却消瘦了很多。他仔细地观察自己,两颊丑陋地凹陷、与之相对的是肩膀上的骨头愈发凸起。 经纪人得骂死我!道枝第一反应是。他赶紧挪到一楼,站上客厅的体重秤,顿时傻了眼。仔细回想一下,因为长时间的深居简出,他越来越挑食、运动量也越来越少。晚上还好,中午目黑不在家的情况下,吃不掉的部分他就会偷偷倒掉。照这么下去,就算脚伤痊愈、这张瘦骨嶙峋的脸也不会接到什么好工作。他连忙拉开冰箱,往碗里打了整整三个生鸡蛋,捏着鼻子龇牙咧嘴一鼓作气吞了下去。打过生鸡蛋的碗放在那里很容易发臭,道枝纠结片刻,还是拧开了水龙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伴随着一阵强烈的冲击力,龙头竟整个掉落下来,一道直径近十公分的水柱瞬间蹿了出来、直冲面门! 道枝吓坏了,顾不得身上被淋湿,双手并用扑过去试图捂住喷水点。可是那冲力实在太大,他两手试图握住,水柱却反而分散,将他浑身均匀湿透。道枝气得跳脚,转而一手堵住、一手试图摸出一条抹布将它缠上。这时,一阵恶臭却突然漫了上来。他低头一看,由于蛋壳被他偷懒扔在水槽里,竟雪上加霜堵住了下水口,反上来的肮脏污水在不断疯狂喷射的自来水中正不断刷新着水位线。 眼看着那污水立刻要从水槽里漫出来,道枝忍无可忍,裹上客厅的毯子拔腿就跑,与此同时还不忘给目黑打电话:“你这个白痴!修的什么水管!我不管你在哪里,现在赶紧给我滚回来!” 说完不等目黑开口就立刻挂了电话。 无处可去的道枝浑身湿透,仅仅依靠毯子遮住身体和脸。他动了动腿,受伤的左脚也被溢出的污水淋到,他恶心地干呕了两声,随即不得不沿街试图寻找一家有卖酒精的便利店稍作处理。幸运的是,顺着路没走多久他就找到一家商店,顶着店员异样的眼光艰难地购买好酒精后,立马找到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小心地抬起脚来处理伤口。 “先生!”眼尖的店员看到他的动作,立马呵斥,“请不要把脚放在凳子上!” “那个,我的脚受伤了,需要擦药……”他试图解释。 店员却自顾自地大声打断他:“请不要把脚踩在凳子上!” 因为声音太大,几名结账的顾客已经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大热天披着毯子、赤着一只脚踩在的凳子上的怪人,原本嘈杂不堪的便利店竟瞬间变得安静至极。道枝脸涨得通红,小声说了句“抱歉”后只好拿起酒精一瘸一拐地走了。 在狼狈经过收银台时,悬在头顶的电视机发出声音。此前因为嘈杂而没有被注意到的信息,却在这段尴尬的插曲后被道枝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听到时先是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骤然停下了脚步,然后脖子像老旧失修的机器人般一格一格地向后转动。那是一部新播剧的宣传片。首集播放突破16.5,毫无悬念成为本周收视冠军。令人头晕目眩的花体字中,道枝艰难地辨认出电视剧和主演的名字。 由北野弘之领衔主演的大河剧《花与水》,讲述了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幕末新选组队士冲田总司传奇又悲戚的一生,目前每周六晚八点正在NHK热播。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街上的,从便利店回到家门口的这段记忆就像被凭空删去了一样。回过神来时是目黑拉着他的胳膊,问他去了哪里。 他看向男人。衣服上的汗渍和手套上的污渍和屋内传来的阵阵恶臭一样让他做呕,同时让他产生了一些无法自持的想法:如果当时没有被这个男人踩到脚就好了……如果那时振作精神回到大阪、在最后一刻去找导演求情,或许事情还会有转机,或许今天成为周冠王番剧主役的就是我。 被嫉妒冲昏头脑的道枝,泪水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目黑吓坏了,连忙张开双臂抱住他,而这却让他挣扎得更加剧烈。 那个抢走他角色的小偷已经堂而皇之顶替他成为了新的收视之王,而他却在一个无人知晓的乡下,和一个来历不明的肮脏水管工发生性关系、在下水道被堵住的破烂房子里失声痛哭。 电视机里那个被花字包围的人应该是我!那个被簇拥着出现在报纸头版的人应该是我! 道枝哭叫着单方面厮打目黑,目黑却自始至终紧紧抱住他一言不发。等他终于平静下来,已经是深夜。这时他才发现目黑自下午发现他之后就一直拥抱着他,再也没有离开。 这家伙不用工作的吗? “其实是有……”目黑犹豫地作答,“下午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就立马赶回来,却没见着你人。等你终于回来,又不知道为什么哭得这么惨。我实在没有办法放着不管,所以原本排好的单子一个也没去。” 目黑或许的确是个好人。道枝有一瞬间后悔自己招惹了他。他将目黑推开一点,认真端详他的脸:两只眼睛很肿、脸上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白色,胡茬也七手八脚地冒了出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最近总是缠着和他做爱……但他也替这家伙还了那么大一笔钱,于他而言不仅没亏,说不定还赚了一大笔吧? 道枝在心底里一刻不停地盘算着、为自己寻找开脱的借口。蠢笨的目黑却无法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任何异样。他只知道现在应该做一些好吃的,道枝好不容易停止哭泣,需要用热乎的食物填饱肚子。 道枝打量着他的背影。无论是牛郎还是水管工,都是这个社会最下层、最低阶的组成部分。他这样的人就算再过一百年也不该和自己有任何交集。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洗漱过后,目黑主动亲吻他。这是他自以为可以安慰道枝的方式。在他温暖的抚摸中,道枝渐渐放软了身体,闭上眼睛用双臂环住他。 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 心不在焉的性爱中,道枝按下了机票购买界面的确认付款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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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还是没有选择告诉目黑。在一个平常的工作日早晨,待听到门锁发出的咔哒声后,假寐的道枝立马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飞快地收拾起自己的行李。他的东西不多,除了一些贴身的物件需要确认以外,多余的衣物根本不需要带走。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下这件待了两个多月的屋子,然后迅速掰断了手中的电话卡。那是为了不时之需、在刚到长野时就临时办理的,早在昨天就已经申请了注销。爷爷奶奶大概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在那之前目黑意识到家里没人,应该会就识趣地离开。这样一来,这段糟糕的经历只有自己知道了。道枝长长地舒了口气,轻快地乘上预约的出租车。 大阪的夏天和长野相比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不下雨的时候酷热难耐,下雨的时候又窒闭不堪。这里没有植被的遮蔽,密集的高楼却似乎比长野的树还要多,在这里生活的居民就像硬塞到打包盒里的大福一样拥挤变形。但回到大阪的道枝却完全不这样想。于他而言,充满汽车尾气的空气、令人窒息的热度、鳞次栉比的高楼,和乡下的羊一般、成群结队被红绿灯驱赶着的上班族,一切都像春风一样亲切又温暖。 突然回社的自己把经纪人吓了一跳。道枝跟见鬼了一样被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才被放进办公室。看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岛田皱紧了眉毛。道枝知道自己的样子有些过于狼狈,挪到沙发边坐下后讪讪地笑了。 岛田用嘴努了努他的脚:“还有多久能好?” “可能……还有半个多、一个月的样子。” “一个月?”岛田夸张地脱下眼镜,疲惫地搓了搓脸,“那你回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好好养伤吗,为什么突然回来?” 道枝没说话,只是维持着不好意思的尴尬笑容。 岛田焦躁地来回踱步。作为自道枝成年以后就陪伴在他身边的经纪人,他当然知道这家伙在漂亮皮囊下的任性、骄纵和自我意识过剩。想到这里,他狐疑地看了道枝半晌,再次重复了一句:“为什么回来?” “就是……”道枝张了张嘴,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最终还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受不了了,感觉在乡下待着就像废物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你回来也是废物,”岛田毫不留情地斥责道,“作为艺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保护不好,你觉得现在的自己还能工作吗?” 道枝嗫喏了一下,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早就为岛田的责骂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听到耳朵里,每个字都像耳光一样难堪地扇在自己脸上。他眨了眨眼,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争辩:“总有一些我能做的工作吧?唱歌、综艺、或是一些客串的影视剧……只要能接,我一定努力完成!” 岛田看了他很久。被这样审视的眼神注视着,道枝背后一串串地冒冷汗,不得已从沙发上站起来重重鞠躬:“拜托了,请给我安排工作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身前的男人说道:“先坐下吧。”这才直起腰杆坐了回去。 岛田从桌后将椅子拉到他面前坐下,手里拿了一叠资料,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最近的确收到了一个邀约,但我原本没打算告诉你。” 道枝一下来了精神:“什么邀约?是给我的吗?” 在看到岛田轻轻点了点头之后,道枝连忙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 “这个角色……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你,还是说直接帮你回绝掉。我一直拿不准,也就一直拖到现在。现在看来这个决定还是由你自己来做比较好。” “为什么要回绝?”道枝焦急地脱口而出,“不管是什么样的剧本,总比一直这样待下去要好吧!” 岛田听完后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枝顿时噤声。他将手里的资料递给道枝,然后道:“你自己看吧。” 道枝接过来,待看清上面的字后大吃一惊,顿时糊涂了。呆愣了片刻后,求助般向岛田看去:“我不懂……为什么?不是已经拍了吗?收视率明明也是周番冠军。”他慌乱地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问道:“难道是北野出事了?” “你在想什么?”岛田笑出声,那声音中有一丝怜悯,“冲田总司已经不可能是你的了。” 道枝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伸出手指翻开了第一页。在几经确认后,他青筋暴起,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没有撕掉手里这本东西。 《水与花》。这部以天才剑士冲田总司为蓝本的小说,一经问世就引起轩然大波。作为小说作者森川步强烈举荐的演员,几乎在宣布小说影视化的那一天,道枝的名字就被和它捆绑在一起。时至今日他也回想不起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森川先生亲切的笑脸就像昨天还见过一样。早在几个月前道枝就开始提前练习剑术,即便在乡下意外受伤后,他仍有十足的信心和把握相信剧组就算在没有试镜过的情况下、仍会等待自己伤势痊愈。可在自己受伤的消息传出之前,剧组竟然就早已对自己轻飘飘地单方面判处死刑。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虽然演不成冲田总司,但大石锹次郎的位子还空着,虽然戏份不算多,但断断续续地能演到最后一集;出场时是一个受伤青年的形象,刚好你的脚伤应付得来。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下周就可以进组了……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岛田见他久久不能回神,拍了拍他的头:“你不是唯一一个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道枝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很久后才平复情绪,简单翻阅了一下手中的剧本:“这就是全部的剧本了吗?” “怎么可能,只是下面两集的。走的时候不要带走它,万一你不肯演又泄密了、或是被人拍到会很麻烦。”岛田叹了口气,思忖片刻后补充道:“实在不想演就算了,你不用出面,我会和那边去说。” 道枝恍惚地点点头:“好,我先大致看一下。” 岛田确认他的确情绪还算平静后,留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轻轻带上了门。但是事实上在前半个小时道枝根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尽管他很清楚,这个连男三男四都算不上的背景板角色已经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 剧本里每看到一次冲田总司的名字,他的内心就会尖锐地抽痛一次。一想到会和北野对戏,他就恶心得直反胃。 道枝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阅读剧本。不知过了多久,实在担心他的岛田返回到办公室,一推开门却看到那家伙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手机,原本心中惴惴的岛田顿时火冒三丈:“你这家伙!让你看剧本你却在这里玩手机!大石的角色你不演、想演的人可多的是!” 道枝却置若罔闻,转而抬起头迷茫地问道:“杉是谁?” 岛田被他问得措手不及:“啊?什么杉?” “剧本里有个杉,”道枝将剧本翻转过来展示给他看,“原作小说里我没见过,刚刚也在网络上确认过了……是新加的角色吗?” “或许吧。”岛田接过来看了看。原本以为被道枝特地提起,会是个了不起的角色,但扫了几眼看下来,应该只是小章节里一个推动故事发展的炮灰而已。他戚了一声,把剧本递还给道枝:“怎么了?” 道枝没有立刻回答。犹豫了很久才问道:“你能帮我打听一下,杉这个角色目前有敲定演员吗?” 岛田心中警铃大作。 “我想演,”道枝说完后意识到自己不够笃定,又改口道,“我要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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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没有立刻作出回应。尽管道枝留意到他越捏越紧的拳头,大概要是自己接下来说错一句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送自己去挂整形科。 “告诉我理由。”岛田说。 要说服主创让道枝来出演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这个角色在第四集的末尾就会出现,意味着需要临时赶工把剧本中的杉改编成一个跛足少年。其次,让原本极有可能成为主役的道枝突然出演一个原著中没有的炮灰角色,会有很大的舆论风险。最重要的是,尽管前段时间高强度地接受了剑术训练,但道枝短时间内却很难学会女形。 想到这里,坐在休息室外面等待的岛田举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因为声音太大,甚至吓到了一旁搬运道具的工作人员。《花与水》的拍摄地主要设在京都,由于目前正在紧锣密鼓的拍摄当中,所以试镜的地点干脆就安排在导演的休息室。道枝这家伙试镜时候从不让工作人员跟进去,说是如果选不上的话会很丢脸。若是平时也就算了,今天这种情况岛田简直如坐针毡,不停地看向手腕上的名牌表指针。短短只要十几分钟就能结束的试镜,已经拖延到了半小时、四十分钟、一个小时。道枝到底在里面干嘛?杉这个角色出现的镜头时长加起来说不定二十分钟都不到! 岛田焦虑地站起来踱步,最后下定决心站在休息室门口准备敲门时,门却自己开了。道枝面带微笑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导演助理。岛田回过神来连忙收回手,向对方微微颔首。待终于回到车上,岛田才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道枝跟着松了口气:“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岛田沉默了好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换角色的事情?” “后悔做你的经纪人。” 道枝闻言捂住肚子哈哈大笑。 岛田看着他,眼中的忧虑丝毫没有褪去:“你想清楚了?杉可不是个好角色。” “什么叫好角色?一定要是英雄、武士才叫好角色吗?一定要从第一集演到最后一集才是好角色吗?我不觉得。对我来说,能被人看见、能被人记住就是好角色。” “不过我听说杉的角色其实早就有人选了,”岛田犹豫片刻后才告诉他,“我也是刚刚得知的消息。本来这个角色是为一个打算从歌舞伎转型电视剧的专业演员准备的,所以对角色的专业性要求很高,你或许不一定能如愿。” “这些刚刚已经和主创团队说过了。他们会为我修改剧本,第一幕就会是杉的腿被冲田刺伤。再说了本来剧中设定他就是个半吊子演员,舞跳得那么好反而不合理吧,”道枝不知想到什么,嘲讽地笑道,“北野抢了我的角色,我又去抢别人的。” 岛田迅速抓住了重点:“他们愿意给你改角色?” “只是稍微改动了一下啦,出场时间没什么变化,无论如何不会超过两集的。” 岛田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道枝看向他:“当然是最实际的啊:观众到底是更想看北野和谁接吻?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歌舞伎小演员,还是和道枝骏佑。” 杉的故事线非常简单,甚至只是支线中的一条副线。池田屋事件发生后不久,一名武士被残忍杀害,疑遭浪士复仇。在调查中,冲田发现被杀武士遗失的金珠被盗,后在吉原附近一支地下三流歌舞伎团的女形演员、杉身上所发现。杉容貌美丽、泼辣大胆。冲田与他结识后反而多次在浪人的袭击中为他所救,两人渐渐产生不一样的情愫。随着调查深入,冲田发现杉与附近切见世一名已经死去的暗娼关系匪浅,武士之死极有可能是杉为同伴复仇。而当冲田提刀找到杉对峙时,吉原已燃起熊熊大火,二人隔着火海相望,杉扑上去同他亲吻后,和同伴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都。 “‘为什么复仇的只能是武士浪人、不可以是娼妓’,”道枝举着剧本咯咯笑,“我喜欢这一段!” “一些历史爱好者和名人粉丝在播出后可能会杀了你。”岛田苦笑。 “那在杀掉我之前,一定得先记住我。” 在改编后的剧本中,杉展示歌舞伎的部分被大大删减,只剩下一小段诱惑浪人、帮助冲田脱困时的《鸣神》选段。这一段需要在半个月之内学成,这对于毫无基础的道枝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他身材高大、和女性相去甚远,很多动作稍不到位不仅不好看、反而显得十分滑稽。岛田嘲笑他前期学了几个月的剑术顷刻之间全部荒废,道枝却置若罔闻,平均下来一天只休息四五个小时,睁眼便开始复习昨日的动作。 “道枝君学得很快,非要说的话就是现在感觉只是把动作记得很好,不够有感情。” 已经好几天过去,他却依旧从老师那里获得这样的评价。一两次还好,到第三次被这样说的时候,道枝气得关在家里乱摔东西,然后将自己扔到了床上。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道枝看了一眼,是岛田的,随即没好气地接了起来:“喂?” 那边却很着急:“你现在是安全的吧?” “啊?什么有的没的?”道枝莫名其妙,“我在家里啊。” 岛田顿时松了口气:“那或许是有人恶作剧吧。长野的警方联系我,说接到报警、有人称你失踪了。” 长野? 道枝顿时咽了口唾沫:“可能是邻居吧。走得太急忘记打招呼。” “你这家伙别总是让人担心啊!先挂了,我跟那边回个话。” 挂断电话后的道枝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谁报的警?他心里有个答案。回到大阪后他紧锣密鼓地投入工作,为的就是要完全忘记那段荒唐离谱的日子。可是这段记忆只要稍有松动,立刻就让他心中不平静了起来。 道枝躺在床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变得燥热。他难耐地翻了个身,却并没有压抑住这种冲动。真没办法啊。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将手伸进裤子里握住了自己的阴茎。还没有撸动两下,他就开始觉得倦怠了。于是他闭上眼睛,试图把自己的手想象成别人的手。如果是那家伙的话。他会喜欢用指甲刮弄我的尿道口,再用大拇指上的茧来回摩擦龟头。道枝顿时夹紧了腿,前列腺液像失禁一般咕咚涌出一大股打湿了内裤。 道枝想象着另一个男人的手,撸动自己的下体、拨弄着自己的乳头。还有、还不够。他并起两根手指深进自己的后穴,奇异的温度和触感却令他感到陌生和害怕,只刚进去一个头就立马抽了出来。沮丧的道枝只好暴力地揉搓自己的性器和乳头,勉强让自己射了出来。 看着手上的精液,道枝颓废地偏过了头。太糟了。 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自慰,但也每天在射出后依旧欲求不满。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出意料影响到了工作,却反而得到了动作指导和导演的肯定。这样一具偷尝过男人滋味的身体,竟然在其他地方发挥到了作用。到后面他甚至找到了窍门,赶在开拍前大量饮水,膀胱胀起的感觉只要稍加联想、便会和做爱时被插入的快感类似,让他的脸上泛出醉人的春潮。 没错,杉的确只是一个炮灰都不如的小角色。但他的泼辣、美丽、狠毒和坚毅却与这部剧的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更重要的是在整部剧里、一直在被所有人注视的冲田,只有在此刻却是在注视着别人。如果在这一段里能让冲田爱上我,那么所有人都会爱上我。如果冲田能记住我,那么所有人都会记住我。就算不能成为主角,也绝不要沦为陪衬。 这样想着的道枝,在高速运转的摄像机面前,温柔又果断地吻住了北野。大概十秒之后,听到导演激动的“C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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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与水》第四集获得了空前反响。在倒数五分钟才出现的道枝,创造了可怖的收视率。他的名字瞬间引爆了网络和杂志,也如愿以偿地在话题榜上排在了北野前面。而这仅仅是个开始。随着第五集的播出,无论是杂志封面、报纸头条、网站首页几乎都是杉的剧照。最初有一本杂志盛赞他为“江户情人”,渐渐的这个称号开始越传越广,他继而成为全日本的情人:已经没有人关心《花与水》这两集剧情的走向,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只看向他。他接到了不计其数的邀约,一天中接受采访的次数比喝的水还要多,送达给他的剧本堆起来甚至能拼成一张床。 “我最要感谢的是导演先生和编剧先生,创造出了杉这个角色,我只是一个恰好能演绎他的幸运儿罢了。” 狗屁。杉这个角色能成全靠我。请那个歌舞伎演员演一百次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森川先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小说家,我们私下也有联络。不过我从未接到过要饰演冲田总司的邀约,这一点我必须澄清。事实上北野先生的表演非常出色,如果由我来出演的话肯定是做不到那样的。” 我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你们千万别就这么信了。北野是个到现在拿剑的姿势都不标准的冒牌货。正好下周会和他上同一档综艺,就在互动的时候假装不小心展示一下吧。 “最后的吻?哈哈。我很害羞,因为各式各样的状况拍了好几次,心跳得很快。” 亲了大概有快二十次左右,恶心死了。导演不同机位都要来一遍、最后还是选了最普通的大特写;北野则像个白痴一样,亲上后不是忘词就是发呆,耽搁了不少时间。 采访结束后的道枝被簇拥着回到了休息室,心情很好地解开领带,准备离开。狭窄的房间堆满了礼物,他仅仅待了一个小时,前来打招呼的同僚后辈就不计其数。 “要走了吗,”岛田问他,“今天的活动北野也有出席,不要去拜访吗?” “不用。”道枝果断道。 果然,刚上车不久,他就收到一条消息,点开后顿时哈哈大笑。岛田凑过去问他在笑什么,他立马大方地把屏幕翻转给他看。那是北野的来信,问他是不是已经离开,接下来两天有没有空可以出来吃个饭。 ——我倒是没什么,可是北野君要忙接下来的工作吧?拍摄是很辛苦的事情,请不用在意我。 岛田表情复杂地看他如是回复。北野的返信来得很快,甚至让人怀疑这家伙根本就是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舌头守在屏幕旁边。 ——没有关系,我去跟剧组协调一下,一顿饭的时间应该没有问题的。 没有问题才怪。剧组上下一体、牵一发动全身,因为他一个人不知道得白白损耗多少的人力物力。岛田眼睁睁看着道枝和他暧昧地推拉一会儿后,终于推掉了饭局。 “他完全对你着迷了,”岛田摇摇头,“真可怜。” “被这种变态缠上,可怜的是我才对吧?”道枝强词夺理,“再说了,对我着迷有什么不好的?” 岛田笑着否认:“真心喜欢上你的人一定会被你折磨得很惨。” 道枝并不总是拒绝北野。大概每五次邀请,他会接受一次,剩下四次中有两次是临阵脱逃。本来打算每三次接受一次,但北野的邀请来得未免也太频繁了。没有办法,再不喜欢这家伙他也毕竟是演艺名门世家,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他喜欢看北野在他面前发呆、结巴、无意识舔嘴唇的样子。他喜欢被人注视打量,尤其是对上视线时对方的眼神开始闪躲的时候。北野已经完蛋了。从他频繁的邀约、秒回的邮件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已经完全在自己这里,没有多余的闲暇去顾及《花与水》,再拍三集、五集、十集他也没办法投入其中。这个自己曾经得不到的冲田总司,也终于经由自己的手毁掉了。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脚伤已经完全痊愈,接到的剧本多如雪花,但他可不想一口气全部答应。只要挑出档期在半年内最好的一两本,而且现代题材优先、绝不要偶像剧。他还想让江户情人在大家心中持续的时间长一点,别那么急躁就打破观众对他的幻梦。只要结果顺利,先爱上杉、再爱上道枝骏佑也没关系。 爷爷和奶奶也已经结束旅行顺利回家了。抵达当晚给道枝拨打了电话,说意外地发现家里非常干净,原本还做好了不得不大扫除的准备,看来孙子的确是变懂事了。 明明是一通温情的电话,道枝却没由来发了火。他看向自己桌子上犹如山高的剧本、花花绿绿的行程表,思绪却不知飞到哪里。他明明回到了自己原有的轨道,却依旧无法抑制地感到寂寞和不安。 那段时间就像做梦一样,浑浑噩噩地出现又消失了,什么都没能留下。难道真的是自己在做梦吗?鬼使神差的道枝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搜索框中输入“小松家政”。 全国有几十上百家同名家政公司,光是长野就有三家。那个人明明告诉过他家所在的位置,可自己现在却一点也不记得了。道枝咽了口唾沫,拨打了第一串号码。 “您好,小松家政!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你好,那个,”握住电话的道枝莫名有些紧张,“请问贵公司有一位叫目黑的员工吗?” “请问是要办理投诉业务吗?” “不……啊、是的。” “请您稍等一下。” 令人期待又恐惧的沉默后,对面传来否定的答复:“我们公司没有姓目黑的员工呢,或许您是找错人了。” 道枝松了口气,连忙道:“抱歉,那就打扰了。” 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和指引。赶快把他忘记,然后回到正轨!挂断电话后的道枝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有一种得救了的解脱,可与此同时心中却又开始躁动起来。只是想知道他到底在哪家家政公司上班而已,这并不过分吧? 想到这里,他又爬起来拨打了第二串电话。 “您好,小松家政。” “你好,”第二次拨打电话的道枝从善如流,“请问贵公司有一位叫目黑的员工吗?” “请稍等。” 在片刻的沉默后,对方很快给了答复:“有。有一位叫目黑莲的员工。” 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他找到。道枝张了张嘴,反而说不出话来。 “请问目黑是有什么服务不周到的地方吗?” “啊……嗯,对。” “具体是什么样的问题呢?” “那个……刚刚修好的水管又爆掉了!水漫得店里到处都是!” “非常抱歉,请问是什么时候来上门维修的?” “呃,前两天吧。” 那边传来翻阅记录本的声音:“请问是晴山旅馆的生田先生吗?” “嗯嗯对。”道枝连忙应下。 “这边马上派人过去给您维修,请保持电话畅通。” “不!”道枝立马阻止她,“那个,这两天我有外出。等我回来之后,让他亲自过来道歉。” “那具体是什么时间比较合适呢?” “明天……不、后天吧。后天早上我会在。” 挂断电话后的道枝立刻烦躁地捂住脸。他刚刚居然给自己捅了一个大篓子!要赴约吗?去还是不去?后天自己确实没有安排。只是见一面的话,晚上就可以赶回来。可是见面要说什么?要自己道歉是绝对不可能的。当初不辞而别不就是想要和他再也不扯上关系吗,反而自己又灰溜溜地回去找他。不要,绝对不行! 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长野的出租车上。即便戴着口罩和墨镜,一路上他也被认出好几次。叫他什么的都有,道枝、杉、江户情人,还有人回想起他之前的作品、用那些角色的名字喊他。但凡有一次自己打退堂鼓就好了!还好自己的爷爷奶奶住在长野是业已公开的信息,不会让人轻易起疑。 从头到尾都在不断退缩、盘算着反悔的道枝最终还是站在了晴山旅馆的门口,办理了入住。这家旅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污渍贴在墙瓦上,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水霉味。从小到大道枝从未见过比这还要寒酸破败的旅馆。 “待会有个叫目黑的水管工会来。他到了请直接让他来我的房间。” 交代完毕后他便径直上了楼。拐角处设置了一个公共厕所,刚刚抬脚靠近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道枝连忙捂住口鼻,一边干呕一边快步离开了。 或许是保持开窗通风的原因,房间里的霉味倒是没有前台那么重。但别的地方却也没好到哪里去。柜门摇摇欲坠、甚至和柜体无法严丝合缝地扣上。奇怪的菌斑和污渍到处都是。道枝甚至从床单上找到一根长头发。他用两根手指拉出整个房间里唯一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椅子,靠在窗边朝远处眺望。 他会来吗? 要不还是趁现在赶快回去吧。就算那家伙会来,估计也会大发雷霆。自己现在可是国民现象级的演员。要是那家伙动起手来、或者大吵大闹把其他人吸引过来,那真就万劫不复了!道枝懊恼地捶打自己,这么重要的事居然现在才想起来,打算起身离开这个地方。 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木门的吱呀声。 他浑身被定住一样,好半天才回过头。旅馆虚掩的房门边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看着自己,自己也看着他。面面相觑间,道枝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时间突然被一千倍、一万倍地放慢。慢到隔着三五米的距离,连他脸上哪块肌肉、哪根眉毛的轻微抽动,道枝好像都能看得见。男人木讷地、惊讶地贴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听到叹息声的瞬间,道枝顿时奇异地感觉心里的大石头咚地落了地。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立刻熟练地立起眉毛、皱起眼睛,恶言恶语地朝男人大喊道: “喂,怎么这么晚才来!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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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睁睁看着男人犹豫地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心脏砰砰直跳。他依旧穿着工装连身裤,上身解开了系在腰上,里面雷打不动是一件白色体恤,袖子被汗水湿透贴在皮肤上。道枝认得那件,领口左侧一直有一块黄渍,怎么也洗不掉。人好像瘦了一些,也似乎看上去比记忆中更疲惫了。男人离他还有半米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于是道枝招招手,目黑立刻温顺地来到他身边。 “怎么这么慢!我等了好久!”道枝骂道。 “上一位客人家里的问题有点严重,更换的零件没带够,所以回公司拿了一趟。” 真奇怪。这家伙虽然瘦了一些,但眼睛和眉毛好像都比记忆中要精神了很多。不对,明明刚刚才说他看上去很疲惫。这也太矛盾了。 目黑打破沉默:“你好像胖了一点。” 道枝立马沉下脸来:“什么意思?” “不好吗?”目黑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并肩坐在他身边垂下眼睛,“离开好歹要打声招呼吧?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担心了好久。” 这回换道枝语塞。他支支吾吾地找了会儿借口,突然想起什么来:“喂,你有看我演的电视剧吗?” “杉吗?我有看。” “在哪里看的?” “公司食堂。吃饭的时候看了回放。” 真是个无趣的男人。每次问他问题、回答得都一模一样。 “好看吗?” 目黑点点头。 “哪个好看?我还是电视剧?” 目黑没有回答,但眼神渐渐涣散了,零零散散地落在道枝脸上。道枝离他近了一些,确保自己的呼吸在说话时可以喷到他脸上。但他来不及检验这些小把戏的成果,两个人的嘴唇就像自行车终于扣上齿盘的链条一样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道枝感觉自己像是从万米高空被人推下、却突然掉进家里的鸭绒被子里。 他忘情地环住目黑的脖子、拼命地接吻。目黑比自己体温高一些的手掌温柔地抚摸他的面颊、颈侧和后脑勺。真是奇怪,明明已经和他紧紧抱在一起接吻,却还总觉得离他好远,恨不得再更近一些。道枝一边抱怨着“臭死了”一边紧紧拥抱住他,把自己的舌尖、乳头乱七八糟地往目黑嘴里塞。目黑什么都没说,听话地吻他、抚摸他。道枝止不住地颤抖,但又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前戏上,没一会儿就催促目黑快点插入。 “痛!”道枝喊了一声,“痛死了!” 目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搂住他,查看他的肛口:“怎么了?” “你是故意的吧!”道枝生气地控诉,“怎么会那么痛!明明之前都不会那样!” 目黑用手指仔细地摸了一圈,确认没有受伤后,迟疑道:“或许是因为太久没做。我忘记扩张了。” “那你快弄啊!”道枝气急败坏,话说到一半却突然被目黑咬住了嘴唇。这家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用接吻来蒙混过关?道枝被亲得迷迷糊糊的,明明自慰时要大力刺激的下体此时却在没有任何碰触的情况下像失禁一样流水、将床单打湿得一塌糊涂。目黑莲讨好地舔道枝的胸部,被汗水弄得湿漉漉的头发在他脖子里蹭来蹭去。道枝难耐地扭动了一下,下体突然撞到目黑的阴茎。两个人的动作都停止了一下。 道枝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他大着胆子抓住了目黑沉甸甸的性器。其他人的阴茎抓在手里原来是这样的触感。目黑呆呆地抬头看着他。道枝咽了口口水,直视着目黑的眼睛:“……看我演电视剧的时候,有勃起吗?” 目黑犹豫了很久,最后诚实地点了下头。 道枝轻轻撸动手里的这根东西,目黑的眉毛马上就紧跟着收紧了一些。空气也好像变得腥臊和粘稠。 “有想着我的样子自慰吗?” 目黑脸上流露出难耐的表情,凑过脸来想要和他接吻。道枝只要把脸侧开一点,他就乖乖地停下动作。 “有吗?” 他看到目黑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有。” 道枝抓住目黑的头发吻住他:“白痴,那还不快点插进来!” 已经厌倦手指的后穴终于被饱满地填充了。目黑的阴茎长长地插进他身体里,道枝想象过千百次的触感终于成真。阴茎像流尿一样滴滴答答淌着前列腺液,没一会儿又颤抖着挤出精液。这个糟糕的旅馆似乎连空调也不起作用,屋子里潮得要命。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好像在最炎热的夏季密不透风地下了一场私密的雨。他把脸埋在目黑脖子里,在那家伙浓密的汗味里被阴茎插得一遍遍痉挛射精。 目黑从他后面插入。这个姿势好像频率和深度都更棒,高潮的时候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道枝微微扭过头、透过自己汗湿的刘海,看到抱住他的腰卖力耸动的目黑。好像一条狗。那我算什么?我也是狗。在路边最低级、最下流、发情期到来就会拼命交配的野狗。 道枝已经快射不出东西了。但还在喊着继续、继续。目黑把已经汗涔涔的他翻过来。这一次从正面做。已经要临近极限的道枝,从被插入的瞬间就开始剧烈痉挛、不住地无意识夹腿。目黑只好把他两条腿拨开一些,好让自己可以进得更深。道枝忍不住抬起手臂遮住眼睛,直到后来甚至开始低声抽泣。 好爽,爽得要死了。 目黑一边把阴茎长长地插进他身体里又抽出来,一边去吻他。快要缺氧的道枝只好拿开手臂、解放口鼻和他专心致志地接吻。唇齿相切时,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目黑莲和自己接吻时,专注闭上的眼睛和向前延伸、不知为何颤抖的长长睫毛。好端端的,在抖什么啊这家伙? 道枝忍不住破功笑出声。目黑先是不解地和他分开,看他笑的样子,不自觉也跟着咧开嘴傻傻地笑起来。 道枝佯装不悦地敛起笑容:“你笑什么?” 目黑答不上来。道枝只好一边骂他蠢货一边把他抱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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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宾馆里没完没了地做爱,直到毫无征兆突然传出震耳欲聋的一阵怪响。紧接着目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阴茎也软掉从道枝屁股里滑了出来。 道枝躺在床上愤怒地狠狠踹了他一脚,让他赶紧去找点吃的。两个人极其混乱地做到下午三点,根本来不及数清楚中间到底做了几次。道枝的腿上和肚子上全是干掉的精液、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目黑爬下床后下意识要扶他起来,走了两步才想起他的脚伤已经痊愈。 “这么脏你想要我自己搞定吗?”道枝十分不悦,“快帮我弄干净。” 于是目黑把他领到浴室里仔细地冲洗,结果两个人又在花洒底下莫名其妙做了两次。瓷砖上的水流混杂着白色粘液艰难地流进下水口。中途目黑的肚子又煞风景地响了起来,道枝被吵得兴致全无,这才终于草草结束。 旅馆里有两张浴巾。目黑用其中一张将道枝细致地擦洗干净,接着又把干净的那张披在他身上。自己则裸着身子穿上内裤蹲在床边从背包里翻出一颗饭团。道枝裹着干爽浴巾坐在床上,见状用脚踩了踩他赤裸的肩膀:“我的呢?” 目黑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要吃吗?” “不可以吗?”道枝漂亮的眉毛又皱起来。 “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好像从来不吃这些。”嘟囔着,目黑又从背包里翻出另外一颗。道枝接过看了一眼,那只饭团的米饭已经快要散架了。他咬了一口,果然难吃得要命。于是他只好坐在床上看目黑吃。道枝发现目黑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总是无意识地耸起肩膀,恨不得囫囵整个吞下去一样张嘴咬掉大半个,再如同电视里的松鼠般习惯性在两腮囤食、慢慢咀嚼。 做完爱后和目黑独处一室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之前在老房子里,目黑休息的时候、除去做爱时间,两个人经常待在楼上楼下两个空间互不干扰,从未有像这样般长久地待在同一个房间里。道枝不免觉得无聊,等目黑吃完东西,就用脚踢他、让他讲一些最近发生的事情。目黑哪里讲得出个所以然,爬起来做到道枝身边倒豆子般流水账复述了一遍最近的琐事。他没有朋友、毫无社交,只能从某一单客人的无理诉求说起。又说到一天被路上的品种犬咬伤、主人赔偿了一笔钱,结果到家时发现不知何时被小偷顺手偷去。还说到前段时间被工友怂恿着去玩柏青哥,第一次接触便因新手光环赢了钱,但却实在不知道哪里好玩所以又很快失去兴趣。 道枝对他说的这些无聊事宜偶尔开口讥讽,大多时候也只是听着。不知不觉竟靠在目黑身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日暮来临,早就赶不上预定的机票。大晚上连出租车也叫不到,火冒三丈的道枝气得把同样睡着的目黑迅速摇醒,让他赶紧骑车把自己送到主干道上去,或许来得及的话还能赶上新干线。 目黑载着他一路飞驰。真是倒霉透顶,一路上不仅没有出租,甚至连私家车也没有遇见几辆。道枝不敢贸然搭乘顺风车,只好憋在后座骂骂咧咧让目黑继续向前骑行到下一个地方碰碰运气。最后两个人在路上断断续续花费将近三个小时,目黑竟然只靠着双腿和一辆杂牌自行车将道枝送到了新干线的车站附近。到达目的地时,拥有一米八的大个子、却全程蜷缩在自行车后座的道枝只觉得浑身就像生锈铁门的把手一样僵硬。目黑看上去更是凄惨。浑身像被水淋湿一样、衣裤都被汗水汗湿得紧紧贴在身上,从踏板上下来时连腿都站不直,却还被道枝命令着去尚有人影攒动的车站买票。 等道枝从他手里接过票时,发现那张纸头甚至被目黑手上的汗液浸软。他像只无人看管的大狗一样浑身发出味道、可怜地张开嘴大口喘气。 道枝瞥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抽走车票,再一次提出要求:“陪我去月台。” 不明所以的目黑购买了月台票,但道枝却又迟迟不肯上车。今天是工作日,选择在这个时间搭乘列车的人并不多。可等到他终于踩上列车时,也没有立刻往车厢里走,不知在磨蹭什么。直到铃声响起、目黑松了口气打算回头往回走时,却见道枝的身形微微一晃,突然朝一侧倒去! 目黑吓了一跳,操纵软得像面条一样的两根腿大步踏进了列车,稳稳抱住了道枝。车门就在此刻关闭了。他想要去看道枝的脸,却发现怀里的人突然发起抖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腾。把人翻转过来一看,发现道枝抱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你这家伙,还真的信啊?” 目黑松开他,茫然地左右环顾四周。列车已经向前飞驰起来,他徒劳地跑到门边拍了拍门,自然是没有人为他打开的。长野的景色正在窗外飞速地向后退,他无助地呆楞了一会儿,随即愤怒的目光锁定了还在哈哈大笑的罪魁祸首,他紧盯了一会儿道枝后,便找到无人的座位坐下、一声不吭。 等道枝笑够了,就在他身边坐下。目黑又一言不发地站起、换到下一个座位。如此反复两次后,反而是道枝生气了,在同他隔了前后排的地方坐下:“你到底在怄什么气?离末班车发出时间还早,我之后再给你买返程的票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骗人?”目黑并不退让,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了他。 被他这样看着,道枝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或者说自己也回答不上来。目黑见他不回答,索性也不再理他,转过头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两人一言不发抵达了大阪。目黑似乎还在生闷气,要不是现在是公共场所,道枝真想跳起来痛骂他一顿。他从站台内的自助售票机上帮目黑购买回程的车票,中途果然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他佯装爽朗地与人合影,期间又因为摘下口罩被更多的人认出,短短几步路耽误了快一个小时。等他返回约定的月台拐角处,目黑还在原地等着自己。道枝不悦地将票塞到他怀里,目黑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他将票拿在手里,用手指轻轻捻动,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不解地看向道枝。 他的手里有两张票。 道枝不耐烦地啧道:“一张是你待会儿回去的,还有一张是下周三的。” 目黑不太明白。 “下周三我有空。来大阪。来见我。”

20

果然长野一行并不顺利,随着国民度增长的还有私人行程的曝光率。和他的偶遇照片、文字资料迅速在社交媒体上发散。道枝并不讨厌这样,甚至十分享受。尽管现在他的工作行程表排得满满当当,昨天也只是睡了三个多小时就被迫从床上离开,但此刻他依旧停不下来似的歪在车后座上、机械地往下滑手机。 “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录制现场,”岛田从副驾转过头来无奈地劝告,“别再看手机了,稍微睡一下吧。” “我不要。” 他之前说到底也只是个多少有些国民度、不温不火的偶像。不仅没有响亮的代表作,连一首传唱度足够的歌曲也拿不出来。原本打算利用《水与花》来一跃龙门,没想到虽然过程曲折许多、却依旧达到了预想中的效果。他喜欢看那些平时未曾关注过他的人眼神在他身上流连、在社交媒体上发出赞叹。一朝成名的感觉太让人沉迷。这只是个开始。只要抓住机会,一鼓作气往上冲,就能坐稳现在的位子,向真正的一线进发。 前几天他试镜了一部阵容不错的电影,在那之后还要马不停蹄地顾及唱片和综艺录制的工作。他和队友们已经很久没有碰面。原本缺乏艺能感又不善言辞的他在组合中只是堪堪中游的位置,但多亏《花与水》的走红,抛给他的梗和镜头呈指数型增长。原来还需要扯着脸装傻卖笑才能吸引摄像师将镜头对准的他,现在哪怕只是安静地坐在位子上,也会有人自发逗他开心、问他意见、请他展示,就算全程傻坐着什么都不做、后期也会有人往成片里塞满他的镜头再打上各式各样的解读花字,让节目中的他看上去就是个趣味无穷的超级帅哥。 这次节目邀请到的嘉宾是北野。道枝的部分虽然早已杀青,但《花与水》还在热播阶段,再有几集就是大结局。随着后期剧情的疲软和新播剧的冲击,临近结局前的几集收视率渐渐回落,不得已主演们只好在收尾前四处走访宣传。作为前期捧出来的明星角色,道枝所在组合的综艺节目当然是首选。就像现在这样,七八个大男人簇拥着北野一同做一些没头没脑的无聊游戏,道枝表面上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其实大脑早就宕机、飘到九霄云外。 果不其然,在节目中他被要求和北野情景重现最后分别一吻。北野那一对上自己就开始闪烁的眼神简直令人作呕,但他在节目中不得不做出十分害羞心动的表情。这个破节目到底还要录制多久?这么想着,道枝感觉自己突然被推搡了一下。他下意识超旁边看去,队友严肃地低声告诉他,稍微收敛一点,不要抖腿,这样太难看了。 道枝心里清楚对方说得没错,也承认自己今天表现得确实有点不耐烦。可是他算老几?早在《花与水》播出之前、队内人气排名就已经被挤到倒数几位了,有什么资格来命令自己? 他对这一幕耿耿于怀,等录制结束向工作人员鞠躬道谢后就臭着脸离开了现场。直接去本层的洗手间的话,很容易会被岛田抓个正着。道枝索性往下去了一楼,还没等踏进洗手间,突然听到附近传来剧烈的呕吐声。他吓了一跳,循着声源左右环顾后,发现是那声音从隔壁女厕所里传出来的。 道枝本来不想理睬,但那呕吐声听上去真是不妙。他犹豫片刻,靠在门口听了会儿动静,见没有好转的迹象,才抬手敲了敲门:“请问里面的人还好吗?” 里面没有人回答他。他再次抬起了手,这次敲门声刚落,里面呕吐的声音就停止了。见无人应答,道枝决定不再多管闲事。可就在此时,面前的女厕门却被突然推开,他还来不及道歉,就被近在咫尺、凭空出现的脸吓了一跳。 “……美穗子?” 他定睛细看。面前这个女人的确就是自己女友、不,现在已经单方面成为了前女友。因为太久没有联络,再加上目黑和工作的关系,不知不觉间他居然已经把美穗子的事情完全抛诸脑后。 美穗子面上妆容精致,还穿着亮闪闪的打歌服,应该是碰巧也在大楼中的某处摄影棚录制节目。订婚后大部分偶像都会失业,美穗子也不例外。在宣布订婚后她立马痛快地退团,然而却没有像大多数前人那样选择淡出演艺圈,而是依仗自己难能可贵的作曲才华、大胆宣布将从此以后作为个人歌手活动。不得不说,她身上这种果断勇敢的特质非常令人瞩目,道枝最初正是被这样闪闪发光的她所吸引。可她现在看上去状态实在说不上好,口红被擦掉后露出底下苍白的嘴唇颜色,整个人也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摇摇欲坠。 刚刚在厕所里狂吐不止的人难道就是她吗?美穗子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起来看道枝一眼。 “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女人和他一起度过了两年的甜蜜时光,要说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中丝毫没有动摇那是不可能的。 这次美穗子才终于恢复听觉一般,缓慢地抬起头来,冷冰冰看了道枝一眼,然后一言不发推开他快步离开了。 “喂你——” “怎么了?” 道枝刚追出两步,身后拐角却突然传来声音。他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竟是刚刚还在一起录制节目的北野。 “怎么了?”北野追问。 “噢,唔。刚刚看到一个后辈状态不太好的样子……说起来,北野君怎么会在这里?” 北野作出一副头疼样子:“因为有人在录制结束后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啊。” 又来。道枝立马熟练地露出害羞又难为情的表情,内心却在一刻不停地低声咒骂面前这个死缠烂打的男人。 北野为他温柔可爱的皮囊所着迷,轻易接受了道枝故意发送的错误讯息:“骗你的。请不要感到负担。是我在给大家赠送礼物的时候发现道枝君不在,所以有点介意,就找过来了。” 录影棚那么大,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精准找来别层的男厕所?这家伙根本就是眼睛一直黏在自己身上没有移开过吧。 “还有礼物吗?是什么?”道枝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惊喜又期待。 “有一些糕点和饮料……那些放在休息室了。还有这个,请务必收下。” 道枝从他手上接过来一只精美漂亮的信封,打开后发现里面躺着三张高级温泉酒店的门票。 “和堂弟投资了一家酒店,刚好离这里不远。有机会可以带上家人赏光来玩,就当是放松了。考虑到一些贵重客人身份上的顾虑,这几张安排的都是独栋私汤。放心尽兴去玩就行。” 道枝打量着金光闪闪的三张门票,当然知道这样的酒店价格必定令人咋舌。 “那我算‘贵重的客人’吗?” 北野的眼神立马再次动摇起来:“你当然是。” 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道枝不得不硬着头皮邀请北野共进晚餐。北野当然只有点头的份,他那毫不掩饰的热烈眼神让高级怀石料理也变得味同嚼蜡。道枝坐立不安地陪他演完全程,又被这家伙开着豪车送回了公寓,才终于解脱似的把自己扔到床上。 意识到自己完全被当成好追的无脑女高中生后,道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到床头的日历表。离周三还有两天。 那天直到踏上回程的新干线,他看上去还是在生气的样子。他会来吗? 自己早就把周三所有的工作推掉。要是那家伙不出现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杀去长野掐死他。 想到什么的道枝,从包里摸出了三张昂贵的酒店门票,出神地思索着。突然手机响起,是岛田在催促他赶快动身出发拍摄广告。道枝应声后立刻稍作整理、飞速下了楼。

21

广告算是艺人所有工作中性价比最高的,为此还有不少本末倒置、沉迷快钱结果荒废事业的负面例子。道枝自己才不会上这样的当,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对这份工作嗤之以鼻。除了可观的收益,广告还会附赠各种各样免费的宣传物料出现在各个地方,创造了更多人看到他的机会。 不过这支广告也太逊了。明明自己江户情人的头衔还在,为什么岛田会给自己安排洗衣凝珠? “你当你是老几?这款洗衣凝珠是宝净旗下、超市里的常年热销款。只要把你的脸贴上去,不出两个月,主妇们都会记住你。” 道枝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理由,抓紧时间在闪光灯下摆弄四肢。他把三天的工作强行压缩到两天,上午的洗衣凝珠广告是拜托了拍摄团队临时加场。今天十二点会有大场子需要提前三小时清场、也就是说最迟九点就必须拍摄完成。为此道枝亲自登门造访软磨硬泡、还出手阔绰地给每个工作人员置办了伴手礼才说服对方。 所幸拍摄进行得很顺利,甚至能比预期的时间更早结束。对此道枝简直求之不得,他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好,”摄影师冲他竖了一个大拇指,“再来几张吧。” 道枝依言调整姿势,却被砰的一声夺走了视线。门口传来争执声,工作人员跑过来和岛田低声耳语,随即岛田立刻朝道枝招招手,道枝便马上从杂乱的道具堆里费劲爬出去小跑到他身边。 “快走,今村的人来了。” “今村?”道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那个今村吗?十二点是他的拍摄场次?” 岛田沉重地点了点头:“按理来说不会他的人提前这么长时间就来,不过这次给他拍摄的摄影师是早川。你懂的吧?那女人又贵又难约,每次开拍前都要拆了摄影棚的架势大张旗鼓地摆弄一番。还好你这边比较顺利,前脚拍好后脚她就来了。” 道枝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跟着岛田从侧门出去。离开时他朝正门望了一眼,一个佝偻、瘦弱、枯枝般的身体挂满夸张配饰和黑色怪异裙装的女人在身边人的簇拥下走进来,似乎注意到道枝的眼神,她那刀子般的双眼瞬间扎向了他。道枝汗毛直竖,低着头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 今天他特地开了一辆低调的旧款SUV。目送岛田驱车离开后,他才掉转车头前往另一个方向。工作日的早上十点明明已经错开了上班通勤高峰期,大阪站的人还是多到爆炸。道枝将方向盘向左推,进到一个人流不大的巷子里耐心等待。这里可以斜斜地看到出站口正对的人行横道。在烦躁地多次看向左腕的手表后,道枝终于看到出现在红绿灯附近的一个身影。夹杂在畜牧场一般人群拥挤的路口里,比大多数人要高出一截的个子和轻微的驼背让道枝一眼发现了他。这次他终于脱下了工装连身裤,穿着一件朴素的白T恤、或许因为今天天气稍冷,外面还披了一件土到掉渣的格子短袖衬衫。 道枝不自觉地夹了一下腿。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他还是下意识挺直腰背,立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目黑来到了约定的地方,手里还拿着记录自己车牌号的纸张,笨拙地一一对比,直到道枝不耐烦地摁了下喇叭,他才慢吞吞地拉开车门、登上副驾。 还没等道枝开口,目黑抢先递过来一只厚厚的信封。 “这是什么?”道枝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沓钱。 “里面是20万,这段时间姑且攒了这么多。” 道枝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此前帮目黑还钱的事。这笔小钱对他来说连一件拿得出手的夏日单品都买不到,但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如果就此拒绝、目黑一定会小题大做。他愿意还就让他还吧,只要人出现了就行。出于个人隐私安全的考虑,直到现在两人也没有交换号码,原本以为上周生气的目黑不会赴约,但现在却还是准时出现了。道枝假装面色平静地收下信封,然后启动了车子。 目黑吓了一跳:“要去哪儿?我已经买好了回长野的票。” 道枝嘀咕了一句那就退掉后,不由分说载着他驱车离开。 北野家经营的高级旅馆比道枝想象中的更为华丽。虽然早就在互联网上搜索了相关宣传图片,但看到实物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赞叹。整个酒店藏在森林里,整体采用和式装潢、但又具有恢弘的现代感。道枝出示金光闪闪的门票后,被引着从被茂盛枝叶半掩的侧门进去,一下车就有人穿着整齐的和服接应。酒店内部的装饰更是令人咋舌,无论是精妙的设计感还是从门窗望去的自然景观都令人无可挑剔,道枝仿佛能看到北野隔空拿着一叠厚厚的钞票拍自己的脸。 目黑跟在道枝身后,脸上流露出呆笨和惊讶的表情。虽然他戴着口罩,但道枝打赌,这家伙从下车开始嘴巴就没有闭拢过。待抵达客房、房间中只剩他们两人时,目黑才开口问道:“为什么来这里?” “今天我休假,突然想泡汤所以就来了。”道枝敷衍撒完谎后就催促着目黑赶紧去稍作冲洗、更换浴衣。 真是难以置信。明明脸还是那张脸、眼睛还是那个眼睛、鼻子也还是那个鼻子,可穿上浴衣后的目黑看上去和平时完全不一样。道枝感觉有一团黏液咕咚从自己的性器滑进了内裤里。想做。想做得要爆炸了。可偏偏这个时候目黑肚子饿了。也对,十二点了,他们还没有吃午饭。可是这家伙为什么还有心思能吃得下去?少吃一顿是会死吗? 带着怨恨,道枝请服务生将饭菜呈进了屋。那菜式精美异常,摆盘极其考究,花花绿绿的碟盏碗盆叮当作响,硕大个碟子中间花团锦簇拱着一簇小小的食材。从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的目黑皱紧了眉头。他甚至分不清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耐着性子把饭吃完,目黑的目光又被庭院的风景吸引。自顾自地坐在地板上说,要是这里有狗就好了。几十万一晚的酒店可不是拿来让你喂狗的!道枝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带这个白痴来高级酒店,亏自己脸上还保留着拍摄广告时的精致妆面,目黑的眼神却根本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几秒!好几次自己的暗示都被无视了。一开始道枝以为那只是乡巴佬被高级酒店吸引而已,后来才开始意识到目黑或许是在刻意地回避。 后知后觉的道枝简直怒火中烧。他还来不及发作,突然听到目黑低低地开口:“为什么带我来这么贵的地方?” 道枝愣了一下,然后起身温柔地靠在他身边:“你不喜欢吗?” “不,我是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目黑茫然地抬起眼睛直视着他。 道枝心中警铃大作。开什么玩笑!这家伙不会也喜欢上自己了吧?如果只是喜欢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向他确认关系吗?道枝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脑子里却飞速运转。就是因为和这家伙做爱舒服、安全才会跟他纠缠不清。但如果目黑有所企图的话,以他们这种关系毁掉自己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得不到回答的目黑垂下头自顾自地继续道:“那天在旅馆里、看到你恢复得不错,我很开心。这次又突然叫我周三来见你,我一开始以为你是让我还钱,可信封里的钱你看也不看就收起来,还一句话不说把我带到这么贵的地方。”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我以前的确做过牛郎,但也正因如此不想再重蹈覆辙。做家政虽然赚得很少,可至少也是一份正式体面的工作,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道枝听明白了。这是让他想起了曾经应召牛郎的生活吗。道枝对他这点可悲的自尊嗤之以鼻。牛郎和水管工,在他看来根本就没什么区别。明明两个职业都是A片的常客,何况做爱时明明他自己也很爽。 当然他不能直白地告知目黑,像你这样擅长做爱、脑子蠢笨又老实好骗的性伴侣对于艺人来说并不好找。 “其实,我……”他眼睛左右快速地眨了两下,迅速在脑子里编造好一个故事,“其实我前段时间遇到我的前女友了。” 目黑闻言微微张开嘴。 “也是一位艺人。加藤美穗子,你知道她吧?我很爱她。之前回长野散心……也是因为她。冷战三个月后她却突然宣布要和别的男人结婚,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挽回。”道枝轻轻鼓动了一下泪腺,眼中立刻就有泪水蓄起来。很好,他听到目黑因为担心而骤然收紧的鼻息。 “……实在是太寂寞了。和你发生了关系之后,好像就能短暂地忘掉她一样,”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精准控制了落泪的时间,“是我太自私,一直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 看到落泪的他,目黑的表情果然又变得恍惚起来。等再回过神的时候,两个人的嘴唇又暧昧地交合在一起。 “我有让你忘掉不好的回忆吗?”分开时目黑问道。 得到道枝肯定的答复后,他又低声喃喃着自言自语:“这样啊。” 道枝靠在他身边,听到他的回答又开始心中惴惴。刚刚那番鬼话虽然勉强可以解释为什么依旧和他纠缠不清的事,但忘不掉前女友什么的借口未免又太过火,会不会反而把他推太远? 于是他赶紧补了一句:“你会很介意吗?” “我吗?不,”目黑诚实地回答,“其实我还蛮羡慕的。我好像没有特别地喜欢过谁。前两天同期的山本有给我介绍她的妹妹,问要不要交往试试看。” 道枝愣了一下:“啊,是吗。” “其实我还在犹豫。我自己的生活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对方看上去很喜欢我的样子,也不在意我的过去。是个好女人。” “是吗,”道枝听到自己轻快的声音,“你总是遇到好女人呢。” 目黑低下头腼腆地笑了一下:“但对方年龄太小了,或许很快就会像由纪那样后悔的。” “不会啦,”道枝开朗地撞撞他的肩膀,“有照片吗?给我看看啦。” “有是有……” “给我看看嘛!我都请你来这么贵的酒店欸。” 又不是我让你请的。虽然这样嘟囔着,可目黑还是拿出了手机,从里面翻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被抓拍到的合影。照片中的目黑还是那副木讷、低头、轻微驼背的蠢笨样子,身边站着一个娃娃脸大眼睛的年轻女人,笑得很开朗。 道枝瞪大了眼睛,发出夸张的赞叹声:“哇真不错啊……你真是有福气。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材都完全挑不出毛病。真是有福气啊!你这种人。你这种家伙,又蠢、又笨、连下水道都掏不好的白痴竟然还有这样的好女人喜欢着你!” 道枝的两张嘴唇还在飞速地上下翻飞,脑子里升起一片白雾,他好像渐渐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这样的好女人怎么会被你捡到啊?你该不会是撒了谎吧,毕竟之前是个牛郎,骗女人对你来说应该很得心应手才对。她知道你欠了好大一笔钱还没还清吗?知道你和我上过床的事情吗?碰上这样单纯的好女人,你真是很走运啊!” 他越说越多,目黑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但道枝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直到一口气快要喘不上来才终于不得不闭嘴。他的脸因为过度缺氧在涨红后又迅速发白,两只眼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不正常地抖动了两下、间或露出眼白。 目黑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不悦变得担忧,连忙站起来向他伸出手。道枝抓着他的脖子,冲他的嘴唇狠狠咬了下去。目黑吃痛地发出惨叫,下唇顿时变得鲜血淋漓。他茫然又愤怒地看向肇事者,可道枝很快再次把他吻住。这次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伸出舌头和他温柔地缠绵。 他看上去实在不太妙。唇齿分别时目黑表情担忧地张了张嘴,道枝却抢在他之前开口了:“你先去泡汤吧。我好累,先去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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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枝?”岛田拍了拍他,“要到你了。” 道枝浑身一激灵,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从舞台持续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激烈的鼓点甚至把地板震得有节奏地抖动。队友们为即将到来的登台做最后的准备,互相确认着服装细节。而自己竟然就这样挂着耳麦、歪着脖子在化妆镜前的椅子上睡着了。 “才九点就这么没精神。昨晚没有休息好吗?” “唔,有点。” 队友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着插嘴:“该不会昨晚忙着去排解寂寞了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枝眼神瞬间变得不善,队友吓了一跳,嗫喏着缩回脖子不说话了。岛田皱着眉毛拍拍他的肩,俯下身小声耳语让他收敛一点,不要太嚣张。继而又告诫他待会是直播,上台前最好不要睡觉,不然唱歌的时候容易开不了嗓。 唠唠叨叨的烦死了。再联想到昨天发生的一切,道枝简直恨得牙痒。真是倒尽胃口。明明有了相亲对象还要赴约,那家伙的脑子是摆设吗?在离开前,目黑甚至还主动约定了下次见面还债的时间。他到底以为自己是因为什么给他买来大阪的车票?甚至还白白浪费自己两张昂贵的温泉酒店门票!一想到为这样的人花了钱,简直让人想吐! “呕——” 一阵被话筒无限放大的呕吐声诡异地穿透了墙壁、抵达休息室,不一会儿,那阵令人不适的怪响又很快被重新响起的高亢歌声所取代。屋内的人面面相觑,岛田很快反应过来,拉开门迅速跑了出去,约莫过了十分钟后,才气喘吁吁地返回。 “怎么了?” “是美穗子,唱歌唱到一半突然在台上吐了。” 道枝眼皮一跳。岛田还不知道自己和美穗子有过一段往事,但从他嘴里蹦出前任的名字,还是有一种唯恐被经纪人抓包的感觉。关系好的几个知情队友已经偷偷看向他,道枝只好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她怎么了?” 岛田推了推眼镜,扔下一个重磅炸弹:“似乎是怀孕了。” “什么?!”这回不只是道枝,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她孕早期反应不小。虽然吐完后又立马接着唱了下去,但这可是直播,估计今晚的媒体和网络不会放过她,”说完他心有余悸地摇摇头,“还好你们是男子组合。女艺人简直就是定时炸弹,太可怕了。” 道枝表面上不动声色,手里却迅速点开社交软件。输入“加藤美穗子”后,果不其然已经开始有大量网友讨论她在音乐节目直播现场呕吐的事情。讨论量和阅读量正以难以估量的速度增长着,几乎每刷新一次,就会增长成百上千条全新的贴文。 “她不是几个月前才宣布订婚吗?还没到婚期呢,这也太快了!” “应该会连夜开新闻发布会道歉吧。这可是重大直播事故,不是一件小事。严重的话或许会直接宣布退圈。” 道枝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背后冷汗直冒。搞不好美穗子就是因为怀孕才和那个棒球运动员闪电订婚的。但此前几乎从没有过交集的两个人,突然之间又是怎么发生的关系?美穗子真的过得好吗? 无法安心的道枝出神地想着,在舞台上甚至险些走错位置。上台前他路过了美穗子的休息室,大敞着门,经纪人在里面痛苦地拨打着电话,不知对方是高层还是得罪不起的广告商,唯独当事人却不见了踪影。道枝记挂着这件事,下台后二度经过时再次确认了一下,依旧没有在里面看到美穗子的踪影。 该不会做傻事吧? 道枝吓了一跳。在更换好服装、和其他人打完招呼后,径直朝楼梯间走去。他从十四楼开始一层一层往下,走到大概第六层的时候,终于在楼梯尽头看到一个穿着大红色裙装的瘦小背影。道枝松了口气。现在人就在面前,自己却不敢继续靠近了。反倒是听到脚步声的美穗子头也不回地问道:“是道枝吗?” 道枝先是沉默着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美穗子背对着自己,才又出声嗯了一声。 “这段时间你变了好多啊。发展得很好。”美穗子落寞地说。 听她语气姑且还算平静,道枝终于轻松了些许,抬脚慢慢走到她身边:“你倒是一点没变。难过的时候还是会躲在楼梯间。” 美穗子没有搭话。道枝侧过脑袋打量她,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从礼服里简直快要支出;两个锋利的锐角:“肚子饿吗?” 美穗子久久不说话,好半天才无声地点点头。 道枝把美穗子领到地下车库,开车带她去吃了两人刚刚开始交往时、因与电视台距离相近,故而常去光顾的一家餐厅。那时候自己刚出道不久、经济十分拮据,交往初期几乎全由当时已是国民偶像女子团体成员的美穗子买单。美穗子性格很爽朗、年龄又比道枝虚长一岁,从不计较这些。后来道枝渐渐走红,两个人却因各自工作繁忙渐行渐远,即便美穗子难得从东京飞来一次大阪约会,两人也会选择去更高档的餐厅。再后来,美穗子工作重心从东京转移到大阪,原因却和道枝毫无关系——她突然宣布婚讯,并决定退团以独立歌手的身份在大阪谋求长远的发展。现在终于再回到熟悉的店面,用餐的二人却早已面目全非,就连彼此的命运也天翻地覆地颠倒了。 美穗子一言不发地吃着。一开始她的情绪还算稳定,从掉了第一滴泪后,就开始接乱不断地从眼里滚出泪珠。眼影的闪片被泪水冲到嘴角,假睫毛更是滑稽地翘起一左一右两个边。起初还能忍住不发出声音的她,最后只能通过拼命地往嘴里塞食物来掩盖喉咙深处呜呜的哭声。道枝怎么也不忍心对此刻的她提出任何问题,只能将她往日喜欢的榴莲披萨、草莓巴菲轻轻推到她面前。 美穗子已经不爱他了。他很清楚。就像自己也早已不爱美穗子了。 可是即便如此,看到那个曾经光芒四射、爽朗温柔,就算宣布婚讯也要顶着骂名、咬牙选择继续唱歌的女人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他还是难以掩盖心中的痛惜。 从餐厅吃饭开始,他们就一句话都没有说,直至他将美穗子送回家。道枝内心复杂地盯着那个在电视里明明充满力量、孕育了新生命后却反而变得如此瘦弱的小小背影,忍不住摇下窗户叫住了她。 “喂,美穗子,”道枝大喊,“别认输啊!” 美穗子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和美穗子短暂的相遇,让他当晚再次因为难以负荷的沉重感久久无法入睡。如果自己是美穗子,能比现在的她做得更好吗?自暴自弃的超长度假、糜烂不堪的性爱生活、趾高气扬的工作态度,统统丝毫没有影响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反倒是美穗子,或许只是因为一时的恋爱冲动而发生了一次或几次不够谨慎的关系、只是因为她是个会怀孕的女人,就走到了现在这个万劫不复的地步。 还好自己是个男人,才不会轻易就掉进这么低级的恋爱陷阱!话说回来,如果自己是个女人的话,就那种做爱法,或许早就怀孕了吧。他翻了个身,又想起目黑。这一下彻底睡不着了,他摸黑从床上爬起来,将卧室里的东西摔了个遍、才终于用尽力气似的倒头睡着。 连续两天睡眠不足的自己,次日不仅下巴冒了痘,黑眼圈甚至重到擦了一层粉底都无济于事。原以为会被岛田责骂的道枝,反而从他的嘴中得到了一个劲爆消息。 “早川要拍你!” “什么?”道枝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前天在摄影棚打过照面的老妖婆早川!”岛田激动得脸涨得通红,“她向VALLY杂志推荐了你,你要登上封面了!” 道枝被突如其来的馅饼砸得晕头转向,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她要拍我?为什么?” “因为你好看?顺眼?不知道了。总之,你即将拥有早川为你拍的时尚大片。小子,你离登顶或许只差几步之遥了!” 道枝双眼顿时变得恍惚。一个朦胧可是宏大的未来画卷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他连忙回过神问道:“什么时候拍?” “下个月5号!我会为你空出当天所有的时间!” 道枝愣了一下。那正是目黑与他相约还款的日子。 岛田见他神色犹疑,立马问道:“怎么了?你有安排吗?拜托,那可是早川!她从不迁就别人更改行程的。如果有什么别的要紧事你不方便开口推脱,我帮你去说!” “不用了,”道枝打断他,“就5号。” 既然那家伙要来,就让他来吧。反正自己可没答应一定会和他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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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道枝再也没有见过美穗子。她在次日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除了道歉、还宣布了怀孕和结婚的喜讯。新闻头版中,她和那个道枝连名字都记不得的棒球运动员坐在一起,却不似其他艺人公布结婚时那样微笑着向镜头展示出右手无名指的戒指。因为美穗子的播出事故,夫妇俩面色沉重,坐在桌子后罪人般低下头。 和队友闲谈时他得知,美穗子是在一次私人聚会中和现在的丈夫认识的。或许是一见钟情,又或许是男人恰巧在美穗子的瓶颈期出现并安慰了她。仅仅过了不到半个月,两人就闪电般订婚了。 “她那种见异思迁的女人,你就不要再困扰啦,”队友安慰道,“不过你们在那之前也已经好久没联络了吧?我还一直以为早就和平分手了呢。” 道枝点点头。可是他心里明白,美穗子和他之间的冷战主要因他而起。是他太过任性骄纵,一直在无止尽地试探美穗子的底线。得到了就想要更多,得逞后绝不退让。这些被岛田夸赞为有冲劲的特质,在恋爱关系中全部变成了指向美穗子、也指向自己的匕首。 5号来得比想象中快。约定的时间是晚上17时。道枝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倒不全是盼望和早川的相见,而是早在一周前,早川就通过助理给他传达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禁忌规矩:不能吃海鲜、牛奶、主食,适度增肌,每日饮水量不得超过200毫升、睡眠则要达到八小时以上。其他的道枝还能忍受,但是一个当红艺人的每日睡眠时间怎么可能达到八小时?这个老妖婆该不会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吧? 好不容易捱到这一天。早川提前几个小时就到达摄影棚布置场地,道枝抵达的时候她正两手抱胸对着布光师指指点点。下个月就满六十七岁的早川和上次看到时差不多,因为本来个子就不高、再加上严重的驼背,整个人大概只有一米五五,这就是为什么她大部分拍摄时候都需要额外搭配一把三角梯。这回她依然穿着黑色的古怪裙装、戴着金色的配饰,已经开始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一个硕大的丸子头,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把邪恶巫师的诡异权杖。 道枝硬着头皮走上前,立刻感觉在这个小老太太面前,自己一米八的身高顿时变得无济于事。他拘谨地打完招呼后,早川立马用鹰一般的眼神盯着他打量。上下逡巡几个来回后,她那涂着艳丽口红、充满皱纹的嘴唇丑陋地蠕动起来:“不行。不行不行。你这家伙根本没有一天睡够八小时。” 道枝心里咯噔一声,毕恭毕敬地回答:“那个,因为工作……” “工作?你能有什么像样的工作?你会比今村还忙吗?” 岛田在旁边帮腔,报了几个道枝前些日子参加的当红节目,本想要征求早川的理解,但这张年迈的脸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来。等岛田终于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工作人员:“拆掉。我不拍了。” 道枝大惊:“为什么!” 岛田没有第一时间动作,等当他看到工作人员真的开始拆除布景时才意识到早川是来真的。他连忙上前和道枝一同求情,可是两个大男人却拿面前这个丑陋的老太太毫无办法。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花费了几个小时搭建起来、由层层巨型帷幔组成的华丽布景一点一点被拆除,而无论自己怎么哀求、怎么道歉,早川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又果断地指挥工作。 眼看着早川抬步就要离开,岛田只见一个身影突然蹿出。道枝像风一样冲到早川面前,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岛田张大了嘴。棚里传来不少人的抽气声。唯有早川站在原地毫无动容。 “……对不起,十分抱歉!”道枝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早川老师,是我太怠慢了!请您不要走……哪怕只拍十张,不、哪怕只拍一张也好!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早川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晌,终于开口了:“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吗?” 道枝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点头答应。 “我肚子饿了,先陪我吃个饭吧。” 跪在地上的道枝猛然抬起头,一边鞠躬一边大声道歉。他的视线和不远处的岛田相遇,两个人都流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对不起,”在车上岛田向他低声道歉,“如果不是我多嘴。或许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道枝摇摇头:“和你没关系,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 现在已是晚上七点,街道两边的路灯和霓虹都亮了起来。早川的车开了快四十分钟还在前方疾驰,岛田只好咬牙驱车紧随其后。最后车停在了位于郊区的一家高档酒店,几人跟随侍者弯弯绕绕来到顶层一个私密包间环桌而坐。道枝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场面话,发出的声音却像泥牛入海般毫无回音。整个包厢里只有衣料摩擦和早川翻动菜单时的沙沙声。 很快上菜了。可奇怪的是唯独道枝面前什么也没有。一开始他以为是侍者疏忽,可是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也没有他的份。他当然知道那是早川故意安排的,只好强忍着不作声。没一会儿,他的面前终于被呈上了东西:那是一瓶度数极高的高档洋酒。 “我年轻时候很喜欢喝酒,可是两年前被诊断肝硬化,所以爱好就变成了看人喝酒。今天你就替我喝吧,”早川用那双涂满红色指甲油的、发皱的双手切开牛排,“因为一会儿会喝不少,怕占用肚子就没有给你上菜,不介意吧?” 道枝当然只好僵硬地扯着笑脸说不介意。穿着制服的侍者立马弯腰为他斟满第一杯。 他面向早川举起酒杯开口:“那个……” “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 道枝低头说了声好。他并不擅长喝酒,可此时已是万不得已,他盯着酒杯里半透明的清亮液体,仰脖试了好几次、才把这一整杯勉强吞进肚子里。 可几乎就在他放下酒杯的同时,侍者立刻往杯子里再次斟满了酒。他错愕地看向早川,她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道枝捏了捏拳,只好无声地开始喝第二杯。 他不敢喝得太慢,但也不敢喝得太快。早在脑袋发晕之前,胃里已经快要灼烧起来。但他不能停下,只能一边喝一边祈祷早川这顿饭能赶快吃完。中途岛田看不下去,好几次试图求情,都被他用眼神制止。不知喝到第几杯,他感觉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是岛田拼命地摇晃他。道枝费力睁开眼睛,瞄到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自己不知何时狼狈地靠在房间的角落里、坐在地毯上。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恶臭,道枝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模糊想起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钻到桌子底下吐了一顿。此时早川就站在前方,依然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看向他,身边两个穿着西装的保安则一左一右地站在自己身前两侧。道枝吓得想连忙起立,可是他现在站都站不稳,大腿刚离开地面立马又跌坐回去。 “你做得很好。现在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早川给自己的助理做了个手势,后者会意,立马双手送上了印着她名字罗马音的昂贵相机。 岛田头皮发麻地见她对着烂醉如泥的道枝举起相机,连忙拦在前面:“早川老师,您是打算现在就拍吗?” “对啊。”早川理所当然地回答。 “可是……” “……岛田,”气若游丝的道枝发出连自己都辨认不出的沙哑声音,“让她拍。” 岛田看了他一眼,别过脑袋不忍再看。 早川举起相机对准他:“左手拿起酒瓶,对。右手比个耶。开心一点,笑容灿烂一点。对。很好,就这样。” 咔擦一声。道枝被强烈的闪光灯刺激得剧烈眨眼。 “好了。”说完早川便收起相机带着一众工作人员离开了。确认他们已经走远后,岛田才扑到地上,哽咽着把道枝扶起来:“喂,你有没有事?” 道枝笑了:“干嘛,别那么紧张。就是有点想回家。” 岛田把他费力地搬上了车,中途道枝又吐了两次,神志终于稍微清楚了一些。他靠在窗边。街上已经空空荡荡没人了。在经过大阪站的时候,道枝的眼前却突然映出一个人影。不会吧。这样想着,他心里咯噔一声。尽管知道那很有可能是自己醉酒后脑海里出现的幻觉,但他还是在岛田把自己送到公寓后,又一个人偷偷打车前往车站。 万一、万一不是幻觉呢? 道枝的心砰砰直跳。明明知道有可能是假的,明明知道就算是真的、那人也很有可能此时已经离开了。可他还是在出租车没停稳时就颤抖着扣动把手,跌跌撞撞把自己摔下了车。他的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大脑连基本的方向也辩认不了,晕头转向走了一会儿后就摔倒在地。 “喂!” 他听到一个声音,连忙抬头去看。 隔着昏暗的灯光,穿着老土格子衬衫的男人坐在路侧的花坛边,先是迟疑地起身,在看清自己的脸后迅速变了颜色,抡起双腿飞速跑到自己身边。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朦胧,所有的委屈、不甘、苦闷和压抑都涌了上来,最后顺着眼泪和鼻涕声势浩大地向下流淌。 道枝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任性地嚎啕大哭。他感觉自己被人温暖地拥抱住,原本酗酒后重若千钧的身体突然变得身轻如燕。在极度的混沌中,他听到自己的哭声竟和几天前美穗子所发出的、微妙地重合了。 不,不一样的。他是男人。不会怀孕,不用负责,不会犯一样的错误。 他在目黑的怀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与此同时又在男人一遍遍的呼喊中、卸下所有力气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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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干爽地躺在一张劣质大床上。这是附近车站附近一家三流的招待旅馆,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异味。他略微挣动了一下手臂,身旁的床垫立刻塌陷了一块。道枝吃力地偏过脑袋,睁开眼睛看到目黑的脸。 “想喝水吗?” 道枝摇摇头。 “肚子饿吗?” 道枝再次摇摇头,眼泪却突然涌出来流到脖子里。 目黑似乎对于自己能让他忘记不好回忆的说辞深信不疑,低头关切地同他接吻。这让道枝有点不好意思。昨晚翻来覆去吐了几个来回,虽然印象里有用矿泉水涮洗嘴巴,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刷过牙。道枝痴迷地抱住他,抽动鼻子闻他唇齿间的呼吸和即便用劣质香味的沐浴露洗过澡后、身上依旧残留的气味。不一会儿他推开目黑:“你没有和那个女人交往吧?” 目黑诚实地摇头。 道枝立刻重新抱住他的脖子讥讽道:“我就知道。你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既没有钱、长得又丑,还欠了一屁股债。” 不知说到哪里,两个人的嘴唇又粘连到一块,亲密地交换着鼻息。道枝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人类喜欢接吻。自己仿佛是一根人形的蜡烛,引线藏在舌头里,咔擦一声被点燃后浑身都温暖地燃烧起来。只是这次烧得好像格外旺盛,他兴奋地观察目黑的眉毛和眼睛,然后又用嘴巴去试图转而点燃它们。索性目黑并没有什么意见,他只是一个愚蠢的、几乎从不发表意义的笨蛋。直到道枝钻到他的衣服里舔他的乳头,他才后知后觉茫然地问道:“要做吗?” 当然要做。道枝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在高档酒店里说什么都不愿意发生关系的目黑,这次怎么就突然变得通情达理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看目黑慢条斯理地脱去上衣,露出裸露的胸膛,左边的乳头还残留着自己的口水,在灯光下滑稽地反射出亮光。目黑娴熟地捉住他的阴茎,把它和自己的握到手中,两支阴茎立刻像两条独立的肉虫似的暧昧地挤到一起。没一会儿道枝就感觉到下腹酸热,立刻迫不及待地熟练弓起腰部,一使劲射到目黑手里。随即如同完成了一个阶段性目标一样,重新抱住目黑的脖子、同他热切地亲吻。 因为实在讨厌漫长的前戏扩张环节,这次的进入艰难了许多,道枝总算明白那些繁琐工具和步骤的必要性。只是他似乎从中得出了一些别的乐趣,只要大声呼痛,目黑就会立刻捏住阴茎紧张地暂停动作,额头上渗出冷汗。只是多来几次后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不悦地阴沉下脸来,道枝见状哈哈大笑,抱住他接连不断地接吻,感觉到对方态度缓和后,又大方地张开双腿让对方插进来。中途手机响了两次,第一次目黑听话地没有在意,第二次时却有所动摇,道枝不耐烦地用双手堵住他的耳朵,直到那烦人的铃声终于消失。他着迷地看着目黑抽动阴茎时、随之展开微妙变化的五官肌肉:插进来的时候他的鼻子会微微皱起,拔出去的时候又会和眼皮一起轻轻舒张。他喜欢做这种观察,也奇异地发觉这种观察行为和性本身一样让他愉悦舒畅。 他很想问目黑昨天到底等了多久,可话到嘴边又不想问了。嘴巴除了问问题以外还有别的用处。没过多久,目黑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又呆滞。啊,他要射了。道枝心下了然,微微抬起臀部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冲刺阶段目黑的龟头都能砸到舒服的位置上。精液像失禁一样从马眼流出来,道枝舒适地痉挛、感受着肌肉不受控制弹跳时带来的愉悦和刺激。直到感觉到目黑的阴茎变软、滑出去,才一边含糊地骂他白痴,一边伸出舌头和他绵长地接吻,后又紧紧相拥。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目黑嘟囔了一声“我去看看”后起身离开。道枝看到他收起双腿时、变软的丑陋阴茎沉甸甸地左右晃动。只是看一眼,自己的下体就又有抬头的趋势。听说做过头的话有人会真的爽到流尿,自己会有那种天赋吗? 接到电话的目黑先是木讷地问好,随即表情突然可怖地凝重。道枝看着他的表情变化、不由得在床上跟着坐直身子。 “好,我明白了。”说完这一句后,目黑挂断电话,迅速从地上捡起衣服。道枝吓了一跳,从床上站起来拉住他:“做什么?” “我要回长野,有急事。” 道枝当然不会轻易放他走,故技重施说自己饿了。目黑却只是着急地整理衣着,情急之下甚至还穿反了一次裤子:“楼下有便利店,一会儿自己去买吧。” 道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正准备发火时,又听目黑说:“山本家出事了。一家人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 道枝愣住了:“那是谁联系的你?” “山本家最小的女儿……也就是妹妹小春。今天去了朋友家,没有同行。” 道枝脑子里嗡了一声,听到自己开口发问:“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吗?” 目黑丢下一句“我不知道”后绕开他朝大门方向疾步走去。道枝心如擂鼓,直觉不想让对方就这样轻易离开,赶在目黑拉门前拽住了他:“她在长野长大,就算没有你,也会有人去帮忙。” 可目黑执意要走。道枝拿他毫无办法。他内心没由来生出一种恐惧,之于目黑、之于目黑一直以来一些反常的经历和举止,他心里似乎有一个隐约的猜忌,但始终并不明晰。眼下他只知道不能让目黑就这么离开。 “那我怎么办?”他脱口而出,熟练地从眼中挤出泪水。目黑被他的演技骗过,茫然犹疑地停下动作注视了他好一会儿,就在道枝以为自己快要成功时,却听到对方低声的抱歉。 “等、等一下,”慌乱的道枝再次赤身裸体扑过去拉住他,“你得告诉我下次什么时候见面吧?” 目黑表情沉重、却又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住在哪里?”道枝坚持不懈地从目黑嘴里得出一个生僻的地址后,又无意识用嘴巴重复了三遍,才点点头松开了手。 “下周六你会来吗?那时候应该可以确认病人是否脱离危险了。”他不死心问道。 “或许吧。”大概是他的眼泪起了作用,目黑短暂地松了口,但很快又补上一句“不知道”。 他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道枝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左右他的想法,脑子却还在混乱地极速运转。接下来要怎么做?再试一次流泪、还是发脾气?如果再一次装作晕倒,他还会中招吗? 铃声不合时宜地再度响起。但这次却不是目黑的。道枝匆忙从衣服堆里翻找自己的手机,期间目黑无法再等,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抬脚作势要走。道枝茫然地操纵双手在地上漫无目的焦急搜寻、与此同时又抻长脖子眼睁睁看着目黑推门离开。 等到手机终于被找到,他忍无可忍按下通话键,将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发泄在上面:“到底谁啊!” “道枝骏佑!!”那边传来比自己更可怖一百倍的怒吼,道枝浑身起了个激灵,犹如一盆冷水从头灌到脚底。 “……岛田?”他迟疑道。 “道枝,你给我赶紧回来,我要当面问你,”听筒里的岛田几乎要把牙齿嚼碎,“美穗子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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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穗子离婚了。 这个声名极盛的前国民女子偶像团体成员,自六月退团订婚后,于九月因怀孕造成严重的播出事故,随后又在召开发布会宣布奉子成婚后的不到半个月内迅速离婚。 在道枝因工酗酒、失去意识的一夜之间,网络已经层出不穷地流传关于美穗子离婚契机,并且从道枝和她的一张餐厅吃饭的照片开始,事态变得难以控制。信以为真的粉丝嫉恨爆料出了更多两人甜蜜的合影,甚至可以溯源到道枝尚未出道时和美穗子牵手看电影的旧照。 为什么在有一段维持了两年地下恋情的同时要和别人结婚?为什么结婚后又迅速离婚?腹中的孩子怎么办?不如说、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不是我的!跟我没有关系!”道枝崩溃地大叫。 “也就是你承认和她谈过恋爱?”岛田一夜未睡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道枝被他眼中的失望刺痛,慌乱地试图解释:“是、我是和她在一起两年。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我脚受伤的前三个月我们就没有见过面,距离上一次发生关系更是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岛田的电话像连珠炮一样响起,他只好掐灭香烟摁在已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里,疲惫地接了起来。尚不等他完全挂断,道枝就瞪大了眼睛:“是谁打来的?” 岛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副社长。” 道枝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抓住了岛田的手臂:“岛田……岛田我求你,去跟他们解释啊!美穗子离婚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要我解释什么!”岛田忍无可忍挣开他的手破口大骂。 “你让我怎么解释?你和美穗子的确谈过恋爱、上过床,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虽然你们半个月前还在一起吃饭,那也和旧情复燃半点关系都没有,只是朋友间的相互鼓励。至于美穗子突然离婚,你一点都不知情?” 道枝连忙点头如捣蒜。 岛田嗤笑一声:“别开玩笑了。” 为什么不信?这些明明都是事实!可以去找美穗子问个清楚啊!道枝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岛田扯了两张面巾纸给他,可他依旧无法停止。忍无可忍的岛田干脆将纸盒整个砸向他。道枝的脸被砸得歪向一边,也终于止住了眼泪。 岛田见他这样,反而无法再继续发怒,长长地叹了口气:“美穗子失踪了。” 道枝呆滞地抬起头。 “谁也找不见她。目前家属已经报警,希望不要出现意外。” 干涸的眼泪又再次流了下来,但岛田没有放过他:“美穗子的丈夫也开始指向你。你没有胜算了。唯一的机会就是躲起来,也不知多久才能避开这个风头。” 道枝愣愣地盯着地板的接缝。过了好久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啊,我记得下午有一个拍摄。” “已经打电话来取消了。” 道枝呆滞地张开嘴:“明天的呢?” “暂停的合作方有16家。已经有2家在申请解约。” “下个月的电影呢?”他不死心地问。 岛田艰涩地开口:“没有直说。只是导演打电话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道枝简直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前两天自己明明还是顺风顺水的抢手演员,今天就突然因为莫须有的不伦丑闻失去了工作、并背负上高额的解约金。 “做好什么准备?”他木然地开合嘴唇,随即眼泪奔涌而出咆哮出声,“杂志上说的那些事,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凭什么要做准备!我是冤枉的……不、为什么……” 他痛苦地低声哀嚎。岛田看着他,眼中除了失望还有悲悯。他很清楚道枝的野心和不甘,也明白他刚刚声泪俱下时或许的确所言不假。但即便出具律师函或召开声明,就当下形势来看也毫无意义:就算否认与美穗子离婚事件有关,也迫于铁证如山的照片、不得不承认地下恋情的真实发生,这对道枝的演艺生涯来说同样是巨大的打击。更何况美穗子的失踪对他们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连一个当面商榷、对峙的机会都没有,谈何去洗刷清白、面对公众? 道枝的名字已经和美穗子、不伦、出轨、地下恋情等词条紧密地链接起来。他机械地划动手指,花与水、江湖情人的词条已经被压在最下面。 躲?那要躲到哪里去?躲到什么时候?躲到代言全部掉光吗? “……我要去找美穗子。”道枝回过神、果断道。 岛田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不是说过了吗?美穗子已经失踪了,警察也在找她。” “可是我没有办法了!”道枝崩溃大喊,“我没有做这样的事!我要把她找出来问个清楚!” 话毕便冲出了办公室离开电梯。岛田吓了一跳,连忙紧随其后想抓住他,却被缓缓合上的电梯门分隔开了。道枝离开会社不出几步,两侧突然涌出沥青般的黑潮,他眨眨眼睛、好半天才发现那是源源不断向自己而来举着设备的记者。自己的名字被无数张反复开合的嘴唇兴奋地呼唤了一万遍,却并不是以自己曾梦寐以求的情形。 千钧一发之际,他感觉右腕一紧。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臂朝前奔驰,道枝尚不能看清他的脸,就被塞进了车里。一阵天旋地转后,他才侧过头看向身边的人。 “你怎么不跑?”北野气喘吁吁地责备他。 道枝木然地垂下眼睛。 车辆很快向前疾驰。过了好半天,道枝才意识到这不是回家的路,连忙问北野要把自己送去哪里。 “你当然不能回家。现在你家楼下全是记者,水泄不通。我在郊区有一处房子,可以把你暂时安置在那里。” 道枝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我没有做那样的事。” 意想不到的是,北野却说:“我知道。” 道枝惊讶地看向他的侧脸。北野将车停在一处僻静别墅区的入口拐角,好半天才接着开口:“之前我给过你三张温泉酒店门票,你还记得吧?” 道枝眨了眨眼。 “我知道你是独生子女,所以给你预备了三张,以为你会带伯父伯母同去游玩,”说到这里、北野顿了片刻,“但你只用掉了两张对吗?” 道枝好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眼神渐渐变得绝望。 “对不起,我实在太好奇了……我喜欢你。你应该是知道的。所以我实在忍不住查询了入住记录,你是和一个男人去的。你其实……对男人也是可以的吧?” 道枝的双手颤抖起来。北野注意到了,抬起右手温柔地包裹住它们。 “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说出去。” 见道枝抖得越来越厉害,他解开安全带,心疼地将他环抱在怀里。 “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不要这样。” 很久以后,道枝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他。 “我会倾其所能为你解决掉很多麻烦。尽管即便是我、我的家庭,也无法完全为你抹去现在这件事带来的所有负面影响。但至少商务合约方面、我会想办法让他们尽可能不提出解约,就算非解约不可,赔偿金额也不会令你难以承担。” 他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拨开道枝的刘海,看到那双不受控制、剧烈震动的瞳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或许我作为男性一点机会都没有。所以在这件事发生后,我知道这很卑鄙,但是……” 北野微微低下头,直视着道枝已经颤抖到失焦的眼睛:“你还剩一张门票对吧?” “如果可以的话……周日的时候我会在。用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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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后道枝很快给岛田拨打了电话,告知自己的位置。除了本人、到达的还有岛田临时为他置办的一些生活用品。从进门开始,岛田就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走进来,端详了道枝半晌。他好像还想再问些什么,但看着道枝的样子,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好不咸不淡地问一句:“什么时候在这里买的房子?” “不是我的。”道枝低着头低声道。随即他把今天遇到北野后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当然中间巧妙的避开了目黑的部分。岛田的脸愈发阴沉,到最后道枝已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地板,瞥见岛田的皮鞋在昂贵的大理石地砖上踱来踱去。 “去吧。”岛田突然说。 道枝浑身一震,却依旧紧紧低着头。 “他是真的为你着迷。说不定如果你那时候撒娇、哭泣的话,不会做到最后一步。何况我也……真的没有办法了。解约的合作方还在增加,这样下去违约金说不定会超过两亿円。” 僵持了很久后,道枝沉默着点点头。 岛田接着往下说:“这几天你都不要离开房间,周日那天我会来接你。亲自把你送到、送到那边。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话说到这里,他的尾音突然诡异地断掉。道枝抬起头,看到岛田用力抹了把眼睛。 “如果只是没有工作就好了,”岛田费力地控制住自己的鼻音,“可是如果就此退圈的话,这么多的钱,你要怎么赔……” 这一次道枝无暇安慰他,只是一个人自顾自地发呆。不知想起什么,他张了张嘴:“周六的时候可以送我去一趟车站吗?” 岛田立刻警觉起来:“你要做什么?” 道枝支支吾吾:“我想……看个东西。” “你是疯了吗?”岛田破口大骂,“你知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即便是我周日来接你,都不得不换上我家人的车!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就稍微讨人喜欢一点,不要再任性了?!” 道枝被他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本想再讨价还价“不下车也可以”,可是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辩论的立场。 这段时间里,岛田并没有没收他的电子设备。可他除非接打电话,再也不敢打开手机。一个人躲在别墅的日子里晨昏颠倒,时常忘记有没有吃饭。 周六到来的时候他鼓起勇气给岛田拨打了电话,但在阐述来意时果不其然再次被痛骂了一通。道枝自此不敢再提出任何要求。只好眼睁睁看着日落西沉,或许是因为作息混乱颠倒、又或是缺饮少食,前夜突然没由来地胃部抽痛、无法入眠。 其实北野的邀约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他喜欢做爱,他有和男人做爱的天赋。即便和北野发生关系做到最后一步,他也绝没有吃亏。对他来说,做爱是让人舒服、高兴的事情,尤其是不用承担女性所烦恼那些风险和隐患。完成一件愉快的事就可以顺便达成令人满意的结果,这是何等的幸运。傻子才不赴约呢! 周日太阳落山后,岛田如约开车来接他。道枝稍微擦了点粉底和口红,让自己微微凹陷憔悴的面部看上去重新焕发出活力和光彩。他知道今夜自己很漂亮,尽管岛田和他全程和他如同陌生人一般什么都没有说。 重新回到这个堂皇美丽的酒店,在递上门票后,道枝被侍者熟练地引到一处更为隐蔽的房间。这里比起上回自己光临的那间更为宽敞精致。在拉开门的瞬间,道枝就看到里面的北野冒失地从地垫上站起。他像是完全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出现,呆愣着瞧了自己好一阵,才如梦初醒般邀请他进来。 门被合上了。北野走到他面前,那热烈的眼神再次出现。道枝看着他恍惚地举起右手,轻轻拂动自己的刘海、然后情难自已的落在自己的面颊。 北野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可却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他开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的眼睫、嘴唇,以及其他越来越多的地方。道枝温顺地站立着,任他靠近自己,最后对方的嘴终于吻上自己的,他配合地蠕动双唇、像在用嘴唇嚼一块口香糖。 北野的呼吸越来越乱,最后痴迷地抱住他、抚摸他。好一会儿过去,却又突然推开他,再次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见道枝没有异议,北野先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随即满足又腼腆地笑了起来,体贴地问道:“肚子饿吗?” 现在当然不是吃东西的时候。道枝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北野又礼貌地询问要不要洗澡。 这就是要正式开始了吧。道枝没有拒绝,率先走进浴室仔细地冲洗,甚至笨拙地为自己灌了肠。当他换上酒店提供的浴衣踏出门时,北野再次情动地吻了他。他温驯地张开双唇和北野的舌头纠缠到一起。 “那我也去了。” 留下这句暧昧的话后,北野走进了浴室。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除了从浴室传来的沙沙声,什么也听不到。道枝百无聊赖地推开格挡院落的障子,看到外面的绿树青松在灯光下温柔地摇晃。只是夜晚来临,这里安静得难免有点可怕。要是有个活物什么的就好了,比如狗之类的。 想到这里。道枝感觉到手掌出现一阵钝痛。他赶紧抬起手观察,原来是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紧紧掐住了掌心。于是他连忙张开,可是这双手又紧接着颤抖起来。这颤抖起初并不明显,随即却变得愈演愈烈,最后道枝才发现原来自己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他只好费力地两手交叉掐住自己的胳膊,可是那颤抖又随即变成异响从喉咙里溜了出来,发出哔哔啵啵的怪异噪音。 浴室的水声停止了。道枝惊惧地挣动了一下,早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抓上手机连滚带爬拉开门逃了出去。他逃跑的姿态太过难看,甚至撞碎了拐角处一支精巧又价值不菲的花瓶。恐惧让他拼命地向前跑、生怕一回头就会面对北野那张无限放大的脸。直到跳上出租车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连鞋子都没有穿,正赤着两脚踩在劣质的硅胶车垫上。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家?回会社?找岛田?他得不出答案,混乱中只知道让司机不停地向前开,直到路过一个熟悉的地标,他才赶紧勉强操纵着已经抖得不成形状的双手拉开车门。 深夜的车站已经没有什么人。道枝四处张望着,生怕错过任何一条街区和大厅拐角。一无所获的他又不死心购买了月台票,丝毫没有意识到身着浴衣的自己就像个异类,在等待末班车的队伍中格外显眼。一开始周遭只是窃窃私语,最后窃窃私语逐渐达成共识,兴奋地总结演化成他的名字。 道枝顾不上那些,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着,与此同时双眼却茫然又冷静地四处逡巡。直至身后追赶的人越来越多,他才终于想起害怕,狼狈地搭上了前往长野的末班车。在逃窜中,他的口罩早已不知去向,只有手机还被他牢牢攥在手里。他的脸早就被看到了,和这身滑稽的浴衣一样显眼。他想,就算被同行的乘客认出来也不能太过丢脸。可是在赶在他对自己的五官下达命令之前,眼前就早已一片模糊。止不住的泪水使他甚至看不清手机备忘录中的地址。他睁大了眼睛,一遍遍用力地擦拭,却怎么也流不尽、怎么也看不清。在一片朦胧中,那个只听闻过一次的地址竟奇迹般一个字、一个字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趟漫无目的的征程总算出现了终点。 那是一处破烂老旧的团地公寓。在攀爬楼梯时,道枝浑身发抖到甚至无法正常站立,最后几阶只好手脚并用将自己挪上去。真是奇怪,明明目的地就在眼前,可恐惧、委屈和痛苦却反而成倍地翻涌,站在门牌号前,更是连举起手按动门铃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坍塌挛缩成了一个直不起骨头、只会不停流泪怪物般,佝偻着身体倚在门边。 吱呀一声,门突然从里面被推开了。 道枝瞪大了眼睛。目黑就站在他的面前,意外又惊讶地与他四目相对。 道枝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眼泪源源不断的往外涌现。 “莲?” 屋内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目黑像是终于回过神般,砰地关上了门。 道枝站在门外,久久无法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作出反应。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要不干脆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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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枝眼前一片空白,来还不及作出反应,便突然感觉什么东西把自己铺天盖地罩住。有人拉开门将自己往后拽了两步,紧接着他听到那女孩的声音隔着毛巾犹豫道别。 目黑把自己带进屋内,甚至还没有完全带上门,道枝就迫不及待地紧紧拥抱他,因为太过急躁,两个人的下巴甚至撞到一起,夸张地发出响声。这是多么奇怪!一接触到目黑,道枝便感觉自己的身体奇迹般地不再颤抖,甚至停止了流泪。 他想起下巴相撞时刺痛的触感,连忙抬起头去看目黑的脸。瘦了很多,也变憔悴了,可最大的变化还是这家伙竟然长出了胡子。 目黑大概被他的惨状吓到,上下打量了一下,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的脚!” 道枝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两只赤裸的脚沾满了灰尘,踩在地垫上的脚印灰色中泛着一点反光的棕红,仔细辨认后才发现那是混杂其中的血液。目黑让他坐在床上,找来东西为他清理流血不止的脚掌。道枝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般,抬起脸环顾这套全屋不足二十叠的房间,即便是长野的乡下地方,竟然也能有如此逼仄的角落,窄小得除了床和柜子以外、甚至摆不下一张沙发。房间里没有任何的装饰,简直就像一个临时值班室,看不出任何居住者的特质和痕迹。道枝转而低下头,看到目黑蘸取酒精时笨拙的手指,一切又好像回到几个月前。 目黑直起身子去洗手间拿来热毛巾为自己擦拭脸颊。尽管哭得很惨,但脸上残存的粉底依旧将毛巾沾上黄色的印记。道枝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抬眼观察目黑时,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任何责怪的神色。从自己敲门开始,他一句话都没有问。 目黑永远都是这样,似乎无论发生多么糟糕的事情都能习以为常。这是道枝一直以来满意的地方,可这一次他的沉默却带来源源不断的焦躁和恐惧。道枝反而迫切地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一些询问和质疑,但他和往常任何一次一样,什么也没有说。 自己反常地渴望和他相见,可在相见后却又再次坠入空虚。目黑所带来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刺耳的电话铃声,道枝看着来电显示上的“岛田”再次浑身发抖渗出冷汗,直到目黑出声问道“不接吗”后,才果断摁下挂断按钮。 反常的行为接二连三,在观察他很久后,目黑终于忍不住道:“对不起。” 道枝疑惑地抬起眼睛看他。 “你今天突然来是因为昨天我没有赴约吧?对不起,因为伤者的情况还没有稳定。” 道枝愣愣地张嘴:“你昨天没有来吗?” 目黑诚实地点头:“因为你没有给我电话。如果有的话,我就会提前告知你了。” 道枝喃喃道:“这样啊。”然后低下头不再说话。他的声音喑哑难听,和唱片里判若两人,不久后又道:“这两天可以稍微在这里住一下吗?” 目黑刚要回答,铃声却再次响起。他马上掏出手机果断摁下通话键,应允两声后迅速起身就要离开。道枝连忙跟着从床上站起,可是脚掌接触到地面的剧痛又令他狼狈地跌回床上,听到动静的目黑这才回身拉了一把,道枝立刻用手抓住他的胳膊,厉声问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去医院。” “那我呢!”道枝失声咆哮起来,“你就这样走了吗!我怎么办!” “山本的老爸死了,”目黑急切地说,“母亲重伤,他本人还在昏迷、已经被切去半条腿。刚刚医院打来电话,说情况有些复杂。” 道枝听到他连珠炮的作答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是下意识觉得,自己的处境的确无法和插着呼吸机命悬一线的病人相提并论。等他回过神来,目黑早已拉门离开。发现自己再次只剩一个人的道枝先是怒火中烧,将床边能够到的东西胡乱推倒一片,张开嘴嚎啕大哭。哭声很快引来隔壁邻居的不满,有人暴力踢打房门、大声咒骂,道枝只能逼迫自己重新安静下来,捂住眼睛无法抑制地低泣。 为什么要来长野?该解决的事一件也没能解决、麻烦事却因为一时冲动越积越多!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北野打来的。道枝只敢眼睁睁看着对方坚持了一分钟后自动挂断。随后电话越来越多,全是岛田的。一开始十分钟一个,后来大概知道了自己逃走的事,接乱不断、一口气不停地持续拨打。道枝看着趋近三位数的未接来电濒临崩溃,终于把手机关机。自己穿着浴衣赤脚逃跑的照片或许已经满天飞了,他无颜面对父母,更不敢求助于朋友,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已经一无所有。 道枝不敢睡觉,生怕醒来时就被人找到,只是神经质地坐在床边警觉盯着大门。此时已经入秋,只穿着一件浴衣的他很快感觉到冷,于是干脆把床上的被子披在身上。目黑残留的味道却又在提醒他现在自己被抛下、只剩一个人的事实。随着那个人的离开,能令他冷静下来的魔法也随之失去效力,眼泪像会带走温度一样再次流淌。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会先因缺水而死还是被冻死的时候,门锁发出声响,道枝敏锐地浑身一震,竟然裹着被子从床上骨碌碌滚了下去。目黑连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道枝很想大声斥责,可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已经无法维持任何体面,倚在目黑身上小声地哭泣:“……你完全不想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目黑顿了很久,伸出手生疏地拥抱住他的背:“可是我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吧。” “你要问啊!你要问的!”道枝沙哑着咒骂。 目黑只好顺着他说:“你怎么了?” 可这时候道枝却不说话了。从哪里说起?说自己从酒店逃跑?说自己欠下两个亿?还是说自己除了目黑的所在之处、已经无处可去。不行,决不能让他知道。道枝用力地抱住他,只从鼻子里发出抽噎声。 目黑没有计较他的出尔反尔,叹了口气后再次用热毛巾为他擦脸。他看着道枝,道枝也看着他。一夜未归的目黑看上去比昨夜更加疲惫,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看着这张脸,道枝再次奇迹般平静下来。 “饿吗?”目黑问道。 道枝摇摇头:“我想睡觉。” “那之前为什么不睡……”目黑嘟囔着,将他重新放到床上。道枝刚刚合上眼睛,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是目黑在吞咽饭团。他同样一夜不眠,只能靠食物补充体力。 “喂,”道枝问他,“情况怎么样了?” 目黑呆愣地抬起头,因为疲惫、眼神甚至无法很好聚焦:“山本吗?” 得到道枝肯定的答复后,目黑道:“虚惊一场,暂时稳定下来了。” 道枝松了口气,随即立刻提出要求:“我好冷。” “这个天气还会冷吗?”目黑起身,“我加床被子吧。” “不要。来我身边躺下。这样我就不冷了。” “可是我还没有吃完——” “快点!” 目黑慢吞吞地走到床边脱去上衣。躺下前仔细检查了一下道枝的两只脚掌,确认没什么大碍后便脑袋一歪迅速陷入昏睡。道枝翻过身,凝视着他深沉呼吸时的侧脸,不一会自己也沉沉睡去。可尚不等他进入深眠,便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砸门声。神经过敏的道枝在第一下砸门声时就吓得心脏剧烈跳动,整个人抽筋般扭曲着醒来。身边目黑却还在倒头大睡,道枝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随即才把他推醒。 “目黑!这是目黑的家吗!”门外传来喊声。 目黑艰难睁开好似被胶水粘住的眼睛,朦胧地朝外看。道枝问他是谁在敲门,目黑只是摇摇头,毫无头绪。 砸门声还在持续,而且愈演愈烈。仿佛那扇生锈的铁门马上就要一命呜呼。邻居的抱怨也接连响起,目黑不敢再拖,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朝门口走去,道枝则缩在床上探头往外看,生怕听到熟悉的声音。 几乎就在目黑拉开门的一瞬间,立马被人撞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他朝里大喊一声“躲起来”,话音未落就有人扑倒在他身上拳脚相加,还有更多人抡着拳头从外面鱼贯而入。 道枝吓坏了,听着目黑的指令冲进了厕所,不知什么东西被扔中砸到背上,他发出一声闷哼,飞速转身锁上了门。但门外的人不依不饶,在短暂的沉寂后,厕所的木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不知什么东西被举起狠狠砸在上面,门框立刻如下雨般掉下木屑。道枝在逼仄的厕所中无处可躲,意识到并非岛田找上门来,只是不知目黑做错了什么事被人追打、自己则成了被迁怒的对象。他定了定神后,打算在门被冲破的瞬间干脆和门外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就在门板即将松动时,那巨响突然戛然而止,随即是锅碗瓢盆乱作一团的声音、挨揍时的闷哼声、还有咒骂声。道枝下意识往后一退,撞到身侧的置物架,什么东西掉到他的手里。 那是个已经打开的粉色包装,还带着甜甜的桃子香味。道枝脑子里嗡了一声,从里面拿出内容物。他已经认得那是什么,可仍旧不依不饶举起包装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确认。 外面的打斗还没有停止。在道枝还在愣神的时候,木门终于被踹开。男人们挤进来拳打脚踢,混乱中道枝挨了好几个拳头。不过此时他奇迹般的没有闲暇去感受痛觉。一切荒诞的蛛丝马迹终于在他脑子里拼出一个令人发笑的结果。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女用卫生棉条,手中渗出的冷汗恨不得将它湿透。 突然,门口有人高呼:“警察来了!” 男人们顿时如突然出现一般又迅即消失,除了满地狼藉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过了好一会儿,道枝才把眼神移到歪斜倒在地板上的目黑身上。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张挂彩的脸,却只感受到疲惫至极的烦闷和厌恶。对此浑然不知的目黑只是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随即抓住道枝的胳膊想把他拎起,可试了好几次道枝的双腿都无法好好站立。好半天目黑终于把他放在床上,操纵着已经青红的胳膊为他检查伤口。道枝自始至终紧紧盯着他的脸,却没有从那上面发现任何异样的表情。 道枝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结,摊开右手:“我在厕所发现了这个。” 目黑怔愣了一下,乍一眼没有反应过来,仔细回想后才诚实地回答:“应该是小春的东西。” “小春是谁?” “山本的妹妹。” “她有住在这里吗?” “嗯,”目黑点点头,“出事后她家只有她一个人,所以那之后姑且在我这里住。”他没有察觉到道枝的异常,自顾自解释道:“不过昨天你突然出现,整个人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我知道你身份特殊,所以让她这段时间先回去。” 道枝已经不想问下去,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大喊停止。可他控制不住地撑起身体,走到衣柜前猛地拉开,在看清里面的衣物之前就闻到了一股甜蜜的香味。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女式的连衣裙和衬衫占了大半。 他艰难地眨眨眼,脑子里发出噪音,在这片噪音中他模糊地听到自己问目黑:“可是只有一张床欸,你们怎么睡。” 目黑的嘴唇自然地开合:“一起睡啊。” “什么嘛,这样不太好吧,”道枝面容扭曲地露出微笑,“难不成你们在交往了吗?” 目黑爽快地点点头。 道枝在短暂的断片后瞬间开始思考自己要作出怎样的表情,可却久久无法得出结论。他抬起狰狞的眼睛直直注视着目黑,可目黑除了关切的询问以外,什么表情都没有。那张木讷蠢笨的脸一如既往的坦然,道枝怎么也看不出自己期望看到的东西。他无法再假装下去,沙哑的喉咙里绝望地爆发出一声划破玻璃般的怪叫,将目黑扑倒在地上。 “喂!”目黑有些恼怒地大喊,可在看清他的泪水后又立刻噤声。 道枝瞪大了眼睛。浑身伤痛的目黑被他推到后发出痛呼,可即便如此,那张脸上也只是单纯地浮现出因皮肉受伤而产生的痛苦,以及自己不断掉落在上面、又不断滑落的泪水。除那以外,道枝什么也看不见。 他抽搐着在痛哭的脸上试图挤出一个体面的笑容,可维持不到两秒,那扭曲怪异的表情就瞬间如同冰淇淋一样诡异地化开。目黑被他的脸吓坏,连忙问他怎么了。道枝僵持着,近乎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的双臂却如同两根拧紧的钢筋死死钉在地上。 “……你对我、到底……” 他看着目黑的眼睛。那双单纯、平静、关切的眼睛,令他无法把这个问句完成。他其实早就察觉到了答案。目黑并不爱他。或许也并不爱小春、同样不爱由纪。不、他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爱。他不爱任何人,不喜欢任何人。这种和正常人完全不同的残缺心理让他只是一具人形空壳、一组国中生在物理实验室中粗糙拼凑的零件装置,对外在的刺激产生机械重复的反应。在电量耗尽之前,只要有人摁下开关,他就会友好地作出反应。无论是让他从东京离职背上巨额债务的由纪、让他和陌生男人保持性关系的自己、让他负担起家庭事故悲剧的小春,在这些夸张、离谱、即便作为谈资也令人发笑的行为举止背后,他们归根结底并没有任何不同。对目黑来说,他们都只是在空闲时间摁下开关的人。 ……这是一个何等无私又自私的人啊。重复着毫无保留的给予,也接受着不厌其烦的抛弃。就像他喂狗一样,先是不负责任地吸引、招惹到保健所后,面对横死的幼犬又能豪无挂碍地扔开。明明是招致一切祸源的凶手,却总是以被害者的姿态出现。由纪真是个聪明得不得了的女人,看穿本质后能够最大限度利用他的所有价值、然后毫不犹豫一脚踢开。小春还那么年轻,很快也会察觉到这一切。可自己真是笨啊。太笨了。事到如今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也无法承认,居然是自己率先交付出难以启齿的感情。 道枝凝视着身下的这张脸,滑稽悲哀地发现自己依旧在心痛和心动的区间中来回摇摆。强烈的悲痛让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猛地捣住嘴巴,踉跄跑向厕所,把脸埋在马桶里大吐特吐。胃里什么都没有,一开始什么都吐不出来,后来陆陆续续吐出酸水和黄色胆汁。长久滴水未进的身体开始变得飘飘欲仙,在一阵剧烈的痉挛后,道枝歪倒在马桶边彻底昏死过去。

28

目黑赶到医院的时候,山本已经在短暂恢复意识后、重新陷入昏迷。抢救室外呆坐的小春一看到他,立马扑到他怀里。目黑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然后给了她一些便利店买的饭团和饮料。他们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山本才终于被推出来。医生说有惊无险,但还需要好好观察。 看着再次被推进病房的山本,小春倚在目黑怀里哽咽着捂住眼睛,在紧紧抱住他胳膊的时候,突然听到后者一阵吸气,她赶紧定睛一看,发现目黑胳膊上有个狰狞的牙印,吓了一跳:“舅舅他们又找你麻烦了吗?” 目黑抽回手摇了摇头。他的刘海即将盖过眼睛,很快就要和脸颊的胡茬连在一块。 小春张张嘴:“啊,是你的朋友。” 见目黑没有反驳,她继而又担忧道:“他还是那个样子吗?” 目黑点了点头。 前田智很快闻讯赶来。在发现走廊过道倚在一起的两个人后,他狠狠剜了目黑一眼,随即急切地向医生询问山本的情况。小春为难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了一阵,直起身子走到前田面前轻轻颔首:“舅舅。” 见到侄女,前田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其实一直是莲……”小春很快被前田不悦的眼神打断,嗫喏片刻后便不再说话。 “今晚我会在。你先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也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在回去的路上,小春询问起目黑前几天的伤势。有好几块乌青已经快要看不见了;有几处伤得重的地方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青红的面积还在扩大,尽管知道这也是好转的前兆,但小春却依旧对此心疼不已。 “对不起,舅舅他其实是为了我们家着想。之后我会好好再同他解释的,他其实没有坏心……”小春说着说着便无法继续,靠在目黑身边脆弱地抽泣。 谁也没有想到,车祸的肇事者竟是当地一位富有声望的议员。为了不影响明年三月的统一地方选举,对方表示只要不发起诉讼或公开内情,愿意赔偿高额补偿金,并且负担起所有后续医疗补助费用。 对于还在中低产阶层徘徊的山本一家来说,这简直是不需要多加考虑的选择题。去世的顶梁柱、残疾的青壮年,这个家残存的健全人只剩下没有工作的母亲和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更何况,这笔天价赔偿金甚至能让他们后半生一跃过上富足的生活。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女儿小春突然有了男朋友,的确很难不让人警觉。 目黑一言不发听着小春的辩解,直到将她送回家时、对方还维持着苦恼的神色。于是目黑与她拥抱、接吻,然后疲惫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山本家离他家距离很近,是前后对角线相望的两幢楼,从告别小春到目黑用钥匙打开自己家的门,期间连五分钟都不需要。 “我回来了。”目黑带上门,房间内一片漆黑,窗帘严丝合缝、连外面的路灯都照不进来。目黑打开玄关的灯,借着这点亮光,他看到床上有个神色呆滞、瘦骨嶙峋的男人正在发呆。 在思考着什么呢?目黑永远都搞不明白。 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大明星道枝骏佑,现在正住在他的家里。只是这次的出现格外奇怪,大半夜穿着浴衣、赤着脚又哭又闹出现在自己家门前。在经历了小春的舅舅上门找麻烦后,他似乎被吓住,抱住马桶狂吐一通昏死过去,此后便发起低烧。这个情况持续了两天,期间无论吃什么很快都会又吐出来,目黑很想把人送到医院,但稍微讲出意图立马会遭到剧烈反对,由于道枝身体虚弱,便只能用牙齿来作强硬对抗。在第三天的时候好不容易退烧,但又随之出现了畏光、怕冷的毛病,不再说话、摆弄手机或是做别的事情,总是窝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发呆。 从冰箱里拿出饭菜、简单地处理后,目黑将碗筷端到男人面前。道枝扶起筷子吃得很慢,因为稍微快一点就可能会引发干呕。目黑很担忧这是之前太久没进食、又狂吐低烧后的结果,几度提出就医都被道枝否决,最后只好对照他的症状买了一些药品先应付着。 吃过饭后就是洗澡时间。现在的道枝就像个婴儿一样,只要自己在家就绝不能离开身边半步,即便是洗澡也得敞开着门。目黑简直不能理解这样做的原因何在,可是开着门洗澡的话水花就会溅到到处都是,索性在他清洗的时候目黑也坐在里面短暂打盹。这实在算不上是个正常的画面,但和别的事情比起来,目黑觉得姑且不算完全难以忍受。 直到做完这一切,两人才在床上并肩躺下。目黑刚刚进入浅眠,便感觉下体被什么东西握住,他只好转过身朝外侧躺。可那东西不依不饶,安静片刻后环住他的腰腹犹如游动的蛇一样再次隔着裤子握住他的下体。目黑面色铁青地睁开眼,打开床头灯看着因强光刺激而微微眯起眼、适应片刻后又毫无惧色看向他的道枝。 “……我去地上睡。”目黑索性抱着被子躺到地上。在初秋地板沁人的凉意中,勉强合上双眼。但很快,脖颈处突然传来的湿热令他险些掀开被子跳了起来。对方不依不饶,在黑暗中伸出双臂环绕他,目黑剧烈挣扎,推搡中突然发出咚地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打开灯发现道枝的脑袋撞到床头柜。对方受伤后却一言不发,只是呆滞地靠在上面。 目黑露出愤怒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这样的事情从道枝低烧好转后就出现了。一开始他还能耐心地告知,自己已经有了女朋友、之前的肉体关系最好就此打住。但道枝显然并不接受他的这套说辞,相反开始了长久的试探和挑衅。 目黑扶起他,仔细检查后发现伤处藏在头发里。触摸的时候道枝因为疼痛条件反射地颤抖,反而让目黑松了口气:至少今晚的拉锯战会提前结束了。不再反抗的道枝终于温顺地侧躺回床上,待胆战心惊听到他发出平顺的呼吸声后,目黑才终于放松神经闭上双眼。 早上准备相应吃食,随后去医院查看山本的情况,紧接着前往工作地点,中午返回公寓处理午餐,下午再次赶赴工作岗位,晚上则与前田轮流守夜。明明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有一天目黑突然保持着一只手伸进水管的姿势歪倒在客人家里睡着。迟迟等不到动静的客人在发现情况后暴跳如雷,事后忍无可忍的老板干脆发起停职威胁,目黑的解释在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只好再三鞠躬承诺不会再出现类似的事情。 从公司出来后已经是晚饭时间。目黑扶起单车朝公寓的方向赶去,中途却察觉手机震动,他握住刹车、顺着惯性在路边停下来,发现那是小春的电话,立刻接起。 “莲,你在哪里?” 目黑如实道:“在回公寓的路上。” “拜托,”电话那头的小春声音带了哭腔,“可以先来医院一趟吗?哥哥他醒了!” 目黑怔愣片刻,立刻调转车头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待赶到医院时,尚未走出电梯,便听到走廊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嚎哭。他立刻认出那是山本的声音,随即拔腿狂奔,刚赶到门口,就见到什么东西朝着自己面门直扑而来。他下意识堪堪躲过,紧接着便瞧见总是开朗、和善的山本,此时整张脸像被打翻的肿胀调色盘一样扭曲可怖,嘴里发出瘆人的怪叫,双手像汽车前挡雨刮器般高高挥起,那缺失了半截的断腿仿佛要直立支撑起他整个人一般、畸形又教人害怕。 前田和小春同其他亲友、医护人员一起站在病床两侧,面容痛苦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和身体,企图让他躺回床上。目黑急忙赶上前去加入其中,却险些被已陷入疯狂的山本一手挥开。目黑从未想过,一个经历了重大事故、刚刚苏醒不久的病人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突然,前田发出痛呼,竟是山本为作拼死抵抗,将输液针拔出在空中一阵乱划,前田的脸不慎中招,立刻翻出红肉、泉水般汩汩流下鲜血。 千钧一发之际,医生迅速推了一剂镇定剂,癫狂中的山本在徒劳地挥舞了一下四肢后,便无力地瘫软下来,两只眼睛淌下热泪,和鼻涕、口水混作一团。捂住脸颊哀嚎的前田则被医护人员迅速带离、处理伤口,血水顺着他的脚步滴滴答答淌了一地。小春吓坏了,在混乱中,总是整洁精神的发辫四散开来。等这一切平息后,她立刻扑到目黑怀中嚎啕大哭。他条件反射拥抱住她,抬起眼睛和病房内神色各异的亲友们短暂地交换了眼神,随后又飞快垂下眼睛。 目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好。他似乎总是很擅长把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但此刻所有人都看向他,似乎他又的确应该做些什么。张了张嘴后,目黑只好说:“接下来几晚,就由我守在医院吧。” 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病房中的空气顿时松弛了下来。小春痛苦地抱紧他的脖子,语音中有感激、同时却似乎还有一丝难以分辨的懊悔,流着泪在目黑耳边不断重复着“对不起”。

29

前田的受伤打乱了两人轮班的平衡,除了夜晚以外的白天由谁来照应病人成为新的问题。所幸就在这时山本母亲的情况稳定下来,不再需要额外的特别看护;而迟迟无法接受自己失去双腿的山本则在夜晚来临前被迫注射镇定剂。如此一来,夜晚的情况比白天轻松了许多。 小春自告奋勇,决定留下来陪护夜晚,从午夜十二点开始坚持到九点,白天的时间则用于往返与议员谈判赔偿金额,只好由目黑接替。目黑赶往医院时,老远就听到山本的哭号,他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前往,山本果不其然又开始涕泗横流地发疯。他刚要进屋,却很快被旁边的人迅速阻止。目黑抬眼望去,那人有些眼熟,应该是山本家的亲友、此前来病房探望过。顺着那人的眼神看去,同样穿着病号服的前田被厚厚纱布包着脸,正用手机聚精会神拍下山本发狂时的惨状。小春掐着自己胳膊在旁边看着,不一会儿就痛苦地别开眼睛。直至前田拍完后,医护人员才得到允许上前。前田面色坚决地将手机塞到小春手里,捂着肿胀受伤的脸口齿不清道:“把这个给他们看。一亿就是一亿,一分都不能少。” 小春迟疑地接过来,看看手机又看看病床上的哥哥,久久没有吭声。待意识到目黑的到来时才吓了一跳,脸顿时难堪地涨红。前田也注意到他的出现,却只是警惕地上下打量片刻后,抱着脸离开了。 小春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他情况如何。目黑的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他方才回到公司去和老板申请长期假期用以陪护病人,还不等阐明缘由,就被老板大骂着白痴辞退。不过好在课长的孩子在报社,可以介绍给他送朝刊的工作,这样早晨两点到五点之间他可以往返街巷分发报纸,如果分发数量足够、一个月下来能够赚到10万。虽然很微薄,但买一些基础的吃食应该没有问题。待到山本过了这段时间情况稳定,自己就可以去放心寻找新的工作。 小春听后,神色愈发羞愧难当,涨红了脸深深低下头。她抬起头左右环顾后,将目黑拉到一边,掏出一只信封塞到他手中。 “这个是我的一些积蓄,不太多。这段时间你家里还多了一个人,先凑合着用吧。” 目黑把钱攥在手里,很久后才道:“我会还钱的。” “不要你还,”小春打断他,疲惫的脸上堆出安慰的笑容,“等我和议员先生谈妥,就有钱啦。” 目黑“唔”了一声,将钱收了下来,没有推辞。 尽管自己很不喜欢欠钱,但好像越是不喜欢的事情就越容易找上门来。更何况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就罢了,道枝也在他家寄居,来的也仅仅是一个人、一件浴衣和一只当晚就关机的手机,别的一无所有。要如何告诉他自己未来就连夜晚也很少回家是件棘手的事,虽说道枝一直以来性格乖戾顽劣,但最近好像变得更加敏感。 目黑硬着头皮回到家中,同往常一样从冰箱里拿出食物,短暂加工后端到道枝面前,看他缓慢、小心地一点点往嘴里塞。这次目黑没办法和他一起吃,打了一路的腹稿如果这时候再不吐出来那简直会把人憋死。 “那个……”他艰难地开了口,“前两天山本醒了,不过情况不太好,似乎因为接受不了腿被锯掉的事情,所以脑子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 道枝还在自顾自地吃着,没有发表感言。 “他在上次醒过来时划伤了前田……也就是他和小春的舅舅。原本是我和前田轮流看护,前田受伤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所以之后白天我可能只会在用餐时候回来一趟,别的时间都待在医院;晚上则由小春守夜陪护,我会回来睡觉,不过两点到五点之间得出去送报纸……啊,因为我刚刚被小松家政解雇了。”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道枝只是微微顿了顿,随后又继续沉闷地吃饭。见他没有异议,目黑立刻松了口气,待他吃完后将碗筷熟练地收拾到厨房,可就在弯腰淋水冲洗碗筷时,却突然感觉太阳穴倏忽钻进一条闪电般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他连忙用手撑住水池,好一会儿才从晕眩中挣脱出来。在感觉意识逐渐回笼后,目黑缓慢地重新睁开眼睛,却吓了一跳:道枝不知何时出现,倚在水池边将脸凑得极近、凝视着自己。 这真是一张可怕的脸。目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如此想着,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既像男人、又像女人。长相如此,神情也是如此。这张脸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无论看了多少次,只要看的时间稍久一些,立刻又能发现新的惊艳精巧之处来。目黑的深思渐渐有些恍惚,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嘴唇竟和道枝的重合了。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荒谬又自然而然。目黑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嘴唇和舌头就同道枝纠缠在一起。因为思维断裂,他先是漫无目的地茫然吻了一会儿,随后终于回魂般将道枝慌忙推离。道枝温顺地撞到冰箱上发出声响,目黑连忙把他拉回来,于是道枝又顺势伸出双臂拥抱住他。意识到自己再次被耍的目黑这回不会再上他的当,很快将对方双手拉开,忿忿地摔门而去。 第一个需要从两点醒来的夜晚并不是很适应。但第二个、第三个就好了很多。虽然目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成年后的一段时间,但此前也从未见过凌晨的小镇街巷和乡间小道。两点需要先去报社领取定额的报纸,再根据路线在规定时间内送达指定的人家。最开始目黑一口气申请了六百份,但因为实在无法在规定时间内送完、反而被呵斥要倒扣工资,只好自第二天起量力而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即便如此的晨昏颠倒,每次他回到家时道枝也依然总是醒着,因为混乱的作息,那张脸过分地瘦削、发青发白。目黑猜测,或许自己不睡觉的时间里,道枝也没有入眠。托这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的福,道枝不再对他发起睡前挑衅,这算是发生了如此多坏事的这段时间里、唯一算得上好的事情之一。 这天目黑从出门的时候就感觉不妙。风很大,气温也和前两天相比下降了一些。他担心下雨,干脆在报社一口气把当天要发放的报纸全部绑到后座上,却因为实在太重,几乎只完成了一半就开始喘不上气。偏偏这个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开始作响,目黑一只手扶住笼头、另一只手则在裤腰带里摸索,可前面突然蹿出一条野狗,目黑单手无法掌控,在避让时竟连人带车往一边翻去!后座袋子里的报纸四散开来,目黑一边蹲下仓皇收拾报纸、一边接起电话。 “莲,你在送朝刊的路上吗?” “小春?”目黑对于三点接到她的来电感到很意外。 “那个……舅舅刚刚从隔壁病房找我商量到现在。早晨他会和我一起去和肇事者会面谈判。” 目黑没有作声。归根结底这都是山本的家事,他没有资格置喙。何况前田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找到小春,必然是并不希望其中细节被他知道。 小春还在自顾自道:“约好的时间是明早十点,我们九点就要出发。其实我很紧张,不知道明天到底会发生什么,对方又会不会接受我们的提议……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去就好了,可是舅舅说什么都不同意。” 目黑没有回答。 “那个、莲。如果可以的话,今天可以在换班之前、稍微早点见面吗,”小春犹豫着开口,“在那之前我想见你一面,我会来你家找你,哪怕在门口只陪我一小会儿也好……我好想你。” 目黑嗯了一声后挂断了电话。后座剩的报纸不多,只要加快速度,提前一点结束并不是什么问题。在投递完成又一个邮箱后,目黑突然感觉到手上出现一阵凉意。他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下雨了。他没有携带雨具出门,后座容纳报纸的袋子也不能防水。如果报纸被淋湿、就只能回到报社重新去取。慌乱之际,他只好抱着能多送两家的心思,加快脚步向前疾驰。可是尚未多送两家,雨势突然变大、如瓢泼水淹般倾倒下来,不出两分钟就将他浑身上下浇得湿透。目黑眯起眼睛,竟是连路也看不清了,于是只好改变前行路线,朝公寓疾驰而去。在拼命蹬了约莫二十分钟后,他才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将车停靠在楼下。目黑仔细检查了一下报纸,最靠外的几层已经完全湿透,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很快就会破碎掉渣、粘在袋子里。目黑连忙小心翼翼地把一整沓报纸从后座上小心翼翼地取出,轻手轻脚地抱在怀里,然后疾步上楼。 他小心地用钥匙打开门,果不其然里面床头灯还亮着。在昏暗的灯光下,床上的人双腿不时蹬动着,显然没有睡去。目黑叹口气,刚要解释来意,却在前行两步后僵硬地停止了:道枝仰面瘫在床上,脸像是要闷死般深深地埋在自己使用过的被子里,与此相对的,下半身竟完全裸露在外、不时蹬动着床单;两只手握住半软的阴茎,动作粗鲁、暴力地上下撸动,比起自慰更像是通过自我虐待来实现发泄。 目黑吓了一跳,手里的报纸掉落到地上。他连忙慌乱地蹲下身子收拾这些纷繁杂乱的纸页,没多久却见到一双赤裸的脚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好累,太累了。因此看到道枝那张麻木的、漂亮的脸蛋靠近时,尽管保留了基本的警惕和愤怒,也没有足够的力气立刻挣开,反而是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道枝用那只刚刚才粗暴揉搓过下体的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疲累到极限的目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莲,你在吗?” 许久没有得到答复后,门外的小春停止了敲门。只是沉寂了片刻,门外清晰地传来一阵钥匙的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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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黑听到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汗毛直竖着把道枝推开。可今天道枝就像吃错药一样,突然就用上了力气,赤裸的下体顺势跪在他身上压得他动弹不得。目黑用力想把他推开、最好再把他扔回床上去,无奈道枝就像黏在球鞋上的口香糖一样怎么也撕不开。撕扯中,目黑的运动裤甚至滑稽地垮掉一半,他恼羞成怒用力一推,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瞬间却失去重心、朝一边倒去,与此同时道枝却还紧紧地锁住他的脖子、痴迷地吻他。 此时大门发出被推开的吱呀声。头脑一片空白的目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直接抓起了缠在身上的道枝,两个人蹒跚撞进就近的衣柜。目黑原本想踏出柜门,但道枝却死死抓住他,两个人就这样诡异地在柜子里僵持着迎来小春的脚步声。 “莲?” 直到闻到柜子里的桃子香味,目黑才惊觉这简直是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外面还在下雨,小春备用的衣服还没有带走。如果她突发奇想打算换身干净衣服,那就完蛋了。目黑躲在狭窄的衣柜里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脸侧冒出细密的汗。 “奇怪。明明湿透的鞋子还在门口,玄关的灯也开着……” 完全搞不清状况的小春走进屋里。什么也看不到的目黑只能隔着柜子通过声音来辨认她的位置。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在窒闭的空间里令他更加难以呼吸。突然耳边悉悉索索的声音,黑暗中有一只手摸向了自己的脸。目黑汗毛直竖,此时他才通过不属于自己的炙热鼻息回想起衣柜里此时还有另一个人。他铁青着脸瞬间抓住了道枝的双手,脸上的冷汗和雨水混作一团,在心里不停祈祷小春不要注意到来自衣柜的异响。 两只手被牢牢禁锢住的道枝终于片刻地安静下来。外面的小春还在轻敲厕所的门,小声询问有人在吗。目黑终于要松口气,可就在此时,脚下木板一沉,还来不及搞清状况,他感觉什么湿润的东西贴住了他的腹部。 目黑猛地一抖。小春被他的动静吸引,脚步匆匆回到厅房呼唤他的名字。目黑两手紧握,几乎要把道枝的腕骨捏碎。可道枝并没有停下来,他锲而不舍地用牙齿试图褪下自己先前在挣扎中已经垮下一半的裤子,直到完整露出半勃起的阴茎。无处可躲的目黑绝望地感觉到那副藏起利齿的嘴唇,紧贴着自己的下体喷出热气,犹豫片刻后,竟张嘴含住了它。 目黑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爽还是愤怒。道枝的口活很烂,再加上失去视觉,只能在黑暗中伸出舌头确认睾丸和龟头的位置,然后含在嘴里吮吸。他的舌面有点粗糙,来回拖动时就像在用刷子往阴茎上来回粉刷上自己口水。目黑被他嘬得两腿发抖发软,极度疲累的身体简直无法容纳这样畸形的生理快感。 为什么总是这样?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目黑的无助渐渐变成仇恨和愤怒,在他的怒火中,道枝被握住的两只手发出诡异的咔哒声。但他似乎置若罔闻,嘴巴费劲地蠕动着,口水从他嘴里流到自己的阴茎上、阴茎又混合着别的液体顺着自己的毛发和大腿往下流。自己越是细微地挣扎,他却越是吮吸得痴迷,甚至开始发出声响。 目黑顿时头皮发麻!就在这时,自己遗留在外面的手机铃声突然作响,伴随着小春“手机也没带”的嘟囔,勉强将这怪声掩盖过去。待到终于听到大门合上的声音,目黑暴怒将道枝拽住直直拖出了衣柜。道枝佝偻着身体,连同嘴角牵出的一根长长黏液、一起被甩到床单上。 已被怒火冲昏头脑的目黑揪住他的肩膀,单手捅进他的肛口,粗暴地搅动两下,便扶住自己的阴茎凶狠地顶了进去。道枝一声不吭,但痛得浑身发抖。目黑紧紧揪住他一边的肩膀,弓起腰部泄愤快速抽动。他的体力本来早就到极限,没一会儿就射出精来。射完后目黑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地朝屁股里流出精液、像死人般瘫倒在地上的道枝怒吼:“满意了吗?”随即迅速换上干爽的衣物,摔门而去。 他没有立刻联系小春。经历完刚刚的一切,他早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报社补领、送完剩下的报纸。缺乏睡眠带来的体能不足只好用进食来补充。目黑茫然地坐在便利店门口吃着速食便当,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一瞬间身体的疲惫蔓延到精神上。公司已经将自己辞退,报社也只认识领取报纸的房间,公寓是不能回了,医院也暂时还没到去的时间。长野明明这么大,可自己似乎哪里也去不了。 他搅了一下手里搭配的速食汤,将最后的一点汤水吞掉后,拨打了小春的电话。约莫二十分钟后,小春撑伞顶着雨出现在自己面前。 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随即踩着雨水跑来自己身边。 “舅舅为了让我养足精神,今天主动代替我守夜!大概四点的时候我就到你家楼下等你了,”小春嗔怪道,“明明房间里灯还亮着,鞋子也脱在门口,甚至淋湿的报纸也在,怎么突然人就消失了……对了,你朋友呢?他已经离开了吗?那我现在可以搬回去了吗?” 不擅长撒谎的目黑只好用沉默应对。好在小春并没有追问下去,她看上去也很疲累,没说两句就迅速钻进他的怀里,像只小鸟一样紧紧环住他。 “再等几个小时,舅舅就要和我一起去协商了。”半晌后,她突然轻声说。 “唔,那不是很好吗。” 听到他的回答,小春却茫然道:“我不知道。虽然我知道舅舅是为了我们好,但是我、我有点害怕……” 目黑不懂她到底在害怕什么,但他也很清楚地明白这不是自己能够过问或帮上忙的事情。 小春把他抱得更紧:“我好像只有你了,莲……这段时间让你这么勉强真的对不起,请再稍等我一下,等我处理完这些,一切一定都会恢复成原样。” 目黑什么都没说,他只好抱住小春,抬头茫然看着漫天的雨水。 因为前田和小春同时离开,这段时间内的看护只好交付给目黑。临走前,脸颊依然被包好纱布的前田皱着眉毛上下打量他,从鼻孔里恶狠狠地喷出一口气。小春为难地拉了下目黑的衣袖,他连忙摇摇头示意没事。 他走到病床边坐下,涣散的目光落到山本的脸上。此时镇定剂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熟睡中的山本恢复了安静放松的神情、乍看去和曾经在公司与自己一起打盹时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区别。目黑注视着山本身上连接液体的其中一根软管,弯弯绕绕地向上。有点像西瓜藤,还有点像猪的尾巴。说起来,小时候自己家好像也养过猪。买回来时还是小猪崽,渐渐的长到幼年自己的膝盖附近、再后来长到自己大腿那么高,随后便家中出事、猪崽的下落也不知去哪儿了。听说是只母猪,等到成年就会下许多小猪。小猪可以一只只卖,母猪贵一些、公猪便宜点。母猪可以留一两只,之后再拿去配种。但希望不要倒霉配到卖出去的同窝公猪,这样即便生出小猪,可能也多少会出现问题,也许会少一条腿、多一只眼睛,可能耳朵会长得像大象那么大,风一吹就飞起来,一路从长野飞到北海道…… 四周突然传来刺耳的声音。一开始朦朦胧胧的,后来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在众多纷杂的声音中,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目黑刚想凝神听清楚一些,脸上便火辣辣地一痛!他在疼痛中没能立刻睁开眼睛,随即而来是第二下、第三下。这下不睁开眼睛也不行了!目黑睁开眼,本能地架住即将再次落到自己脸上的手,却突然被人大力推到了地上。他愤怒地朝那人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了:整个病房突然乱作一团!仪器突然凭空消失,药水瓶子变成地上四散的液体和碎片,山本则不知何时面朝下翻倒在地陷入昏迷,消失的仪器正不偏不倚压在他的头部。 四周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了。尖叫的、辱骂的、大叫医生护士的、急忙给人打电话的……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手足无措起来,尤其是当在咒骂和怒吼中得知一切只是因为山本醒来时自己睡过了头。 山本要被自己害死了。 ……他即将害死一个人! 这个事实让他血液倒流、浑身发冷。医生冲了进来,所有人簇拥在床边。刚刚被亲友殴打的目黑感觉自己顿时变得无比渺小。他想把这个事情告诉小春,可电话那头却一直忙线。 他该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混乱中,他清晰地看到山本被护士搬离后、地板上残留的血迹。这使他五雷轰顶,一时间眼睛里什么别的东西都看不见了。等回过神,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滚”,自己竟已被推搡出病房。 目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谈判协商应该还在继续,中途和小春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不知不觉他回到公寓,脑子里有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钻了出来: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个噩梦?或许是自己太累了。睡吧,或许睡一觉什么事情就都会消失了。 浑浑噩噩的目黑拧开房门、走向床边。房间里废弃的报纸四散着,道枝裹着被子安静地在床的一侧入眠。看到这幅景象,目黑奇异地松了口气。这家伙怎么可能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如此安分地睡着?这一切果然是梦。 目黑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强迫自己快些睡去。可是一闭上双眼,倒下的仪器、昏迷的山本、残存的血迹,一切的一切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翻了个身、再翻个身。这些画面却依旧挥之不去。快睡吧!拜托!这张床是这样的温暖,只要睡去、再醒来,或许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想到这里,目黑突然僵硬住了身体。他淋过雨,去医院的路上明明还在打喷嚏,为什么突然这样暖和?他翻过身,看向一旁安然入睡的道枝,很快意识到那热源来自于身边这具温热的身体。联想到上次的遭遇,目黑顿时警觉起来,这家伙该不会又发烧了吧?随即掀开了被子。 他呆滞地、机械地拨弄了一下道枝。对方手腕上流出的温热血液已经把身下一小片床单染红。现在的道枝无比听话乖顺,无论自己如何摆弄,他的四肢都能毫无阻力地、柔软地摆出各种相应的姿势。 目黑耳朵里出现强烈的耳鸣。他牢牢地抱住头,浑身剧烈地发抖。此时他余光瞥见床头一张摊开的、被雨水打湿的报纸内页。极度的恍惚中,他只能从巨大的版面里辨认出道枝的脸,以及“违约金”、“天价”和“四亿”的字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抱起道枝赶往医院,只能不时听到自己嘴里不时爆发出的求救信号。血流不止的道枝随着时间的推移,皮肤渐渐褪去颜色。目黑浑身沾满鲜血,眼睁睁看到道枝被推进了抢救室,医生们则卯足力气将自己往外推。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崩溃和恐惧,抱着头跪在两盏亮灯抢救室的门口失声咆哮。突然间,有人从后面抓住了自己的后脑勺朝地上砸去。他移动着两颗干涸的眼珠,顺着那人的双手向上看去,只见三五个男人正团团围住自己。为首那人居高临下地摊开一本证件,目黑勉强在铺天盖地的耳鸣中辨认出他的声音: “长野警署。我宣布你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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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朦胧地知道,自己害死两条人命,被捕是应该的。混沌中,他脑中胡思乱想,想到素未蒙面的生父入狱,也不知道当时被捕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罪名。也许违法犯罪这种事情同样会有遗传,自己说不定就继承了这样的基因。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地方。警察同他说了些什么,他耳鸣严重,什么都听不清楚,最后对方只好宣布接下来四十八小时内会对他进行严格审问。紧接着自己就被带到由白色的栅栏、挡板和墙壁分割出一个个紧密排列的小房间,自己被塞进其中一个格子。目黑浑浑噩噩,好半天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何地,直到听见声响,看到铁门下方被拉开小窗、送进一份盒饭时才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是被关进了拘置所。 他压根没有感觉到饿。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总觉得自己没空吃饭。眼前全是红色的血迹,病房里的、床单上的。他还在想、绞尽脑汁地想。如果自己携带雨具,那么中途报纸就不会淋湿。如果报纸不淋湿,自己也不会回家。继而也不会激怒道枝、让他看到报纸上的噩耗从而轻生。同样不会因为往返奔波在病床前睡着,再害死山本。 目黑两只手的手指头紧紧绞在一起。拘置所没有窗户,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注意到送饭的铁窗来回打开了三次替换食物。这样算起来,大概过去了快要一天。但他依旧不饿,或许是因为静止的思考并没有消耗体能,自始至终他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过,中途还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他只好耐心地解释自己并不饿。又不知过去多久,他感觉自己被人推搡。目黑抖了个激灵,这才发现铁门不知何时被打开,警察正不耐烦推自己的肩膀。 “喂!发什么呆呢!叫你那么多声都听不见!” 目黑呆滞地注视着他。 “不想走了是吗?那就一辈子呆在这里吧!” 话虽这么说,但警察还是让出一条路。目黑起身跟着他领取被收缴的私人物品后向外走,许久未见的阳光刺得他差点流出生理性的眼泪。他眨了好几下,才隐约看到大门处停了辆SUV,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抽烟倚在旁边。 目黑在警察的带领下朝男人走去。他转动脑筋,实在想不起自己狭窄的交际圈中到底什么时候认识这样一号人物:四十岁不到,一米七八上下,短发,时髦的金边眼镜和衣着。待自己站定后,立刻被男人用眼睛上上下下地来回打量,好半天才扔掉烟头,低声说了句“走吧”。 为什么要走?走去哪儿?你是谁?这些应该问在前面的问题,目黑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无论怎样都好,无论带去哪里都行。男人讶异于他的温顺,继续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眼神通过后视镜在他身上片刻逡巡后,终于发动了汽车。 目黑起初只是漫无目的地坐在副驾驶上发呆,但很快发现车子驶进自己熟悉的地域。他抬起眼睛狐疑地看了一眼男人,对方并没有回应他,只是一言不发将车停到医院地下车库、带领他踏上电梯,在线路复杂的走廊大厅绕了几个来回后,终于推开一扇门。 目黑从门缝朝里看去,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被子鼓鼓囊囊堆成一团看不出人形。男人走到床边,无奈又疲惫地轻轻喊了一声,床上毫无动静。紧接着男人又喊了一声,被子才缓慢地蠕动。目黑在蠕动的间隙中看到了那张脸,立刻咚地一声跪倒在地,膝盖就像黏在地板上般久久无法站起。 “人我带到了,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吧?”男人疲惫至极地叹了口气。 被子下没有动静。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男人突然暴怒,“不要在这里惺惺作态!医生已经说了你割得不深、抢救也很及时,现在这副样子是要做给谁看!你还指望谁可怜你吗!道枝骏佑!” 说着他上手去扯那床被子。床上的人受到惊吓,紧紧抓住被子发出悲鸣,那声音并不大,却像是终于喊醒了目黑,他正打算加入战局,但就在那一刻,从被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 道枝抓得很紧,犹如抓住一根枯枝浮木。目黑很快留意到他手腕上青紫的痕迹,意识到那是什么后,他只好任由右手被对方牢牢拖住。这样瘦的一只手竟然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可目黑非但没有感到疼痛,反而从中强烈地感觉到道枝还活着的真实感,这带给他得救般的释然。 见道枝不再剧烈挣扎,男人也松开了揪住被子的手。他烦躁又痛苦地在病房中来回踱步,似乎想要抽根烟,但很快想起这是在医院,很快把烟抄进口袋,失望透顶地摔门而去。 目黑还跪在地上。在听到男人的摔门声后,他感觉到握住自己的手力气稍有松动。他低下头,看到那只无力低垂着的枯瘦手腕上布满青蓝的血管。他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比起“对不起”,更先说出口的竟是“谢谢”。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目黑抬起手试探着拨弄了一下。对方没有反抗,于是随着他的动作,被子中逐渐显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精疲力竭的、年轻可是全然失去活力的脸。道枝的双眼微微眨动了一下,目黑几乎下一刻就要哆嗦着发出太好了的感叹。 道枝安静地看着他,眼睛里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几个星期以来从未发出过声音的他突然张开干裂的嘴唇。目黑立马俯身把耳朵贴在他唇边,随即听到嘶哑难听的气音在耳边响起。 “……你差点害死我。” 目黑听罢顿时从头凉到脚,愣愣地看向道枝。 “……这是你欠我的,你要还的……知道吧?” 道枝话说到一半突然坚决地流下泪来。目黑知道在这样沉重的要求面前他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僵硬地点了点头。 身后传来咔哒声。目黑扭过头,竟是男人去而复返。他身上还带着浓重的烟味,方才应当是出去抽了一支烟。见道枝终于从被子中露出头脸,他先是意外地顿了一下,随即慢慢踱步走到病床旁边,低声问道:“准备好和我谈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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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开口前看了一眼目黑。目黑读懂他的意思,准备撑起身体离开,但随即手却被道枝紧紧抓住了。他挣了两下,对方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只好向男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男人叹了口气,走到目黑身边伸出右手:“如果你坚持的话,行吧。我叫岛田慎一,是这家伙的经纪人。” 目黑保持着两膝跪在地上、一只手被道枝紧紧握住的姿势,懵懂地与之握手。还没握住两秒,岛田迅速抽回手,转身直面着病床上的道枝:“美穗子和我联系过了。” 道枝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那之后你没看新闻,电话关机,整个人像个鸵鸟一样,估计什么事都不知道吧,”岛田讥讽道,“美穗子消失后,沉寂没多久就单方面在网络上引发了一场指控老公出轨的骂战,那段时间真是精彩极了……你曾经看上过的女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说到这里,岛田忍不住感叹:“原本我还担心她会去自杀,没想到最后做这种蠢事的竟然是你。后来她与公司解约,此后就只能作为油管博主开展接下来的活动。很令人唏嘘吧?不过,那女人居然还有发布唱片的打算,那可就不是只靠她一个人能完成的事了。”

道枝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岛田接着说:“所以美穗子知道你出事的消息后主动联系了我。如果我答应动用业内的资源帮助她发布唱片,那么她就会站出来起诉编造你俩婚外孕丑闻的谣言发布者。反正你自杀入院已经被很人拍到,干脆就在那之后就自杀造成的不良影响面向公众召开道歉发布会。这期间,美穗子会配合我们的行动。” 岛田说的种种,目黑作为局外人听得似是而非。他依稀记得加藤美穗子是道枝提及过的恋人,但至于什么丈夫出轨、解约、发唱片之类的就全都听不明白了。他看向病床上的道枝,歪着脸,眼神平静地看向岛田,但只要更仔细观察,就能看到那两只看似平静的眼睛实际在剧烈颤抖。道枝沙哑着如同塞满玻璃碎渣的喉咙问道:“……如果你不答应呢?” 岛田果断地否决了:“我不可能不答应。” 道枝说不出话,很久后才问道:“为什么?” “你明知道为什么,”岛田厉声道,“你从未成年开始就在我手下!我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这种道理连美穗子都明白,你怎么就不懂!” 道枝掉下一颗眼泪,窝囊地偏过了头。 “我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让你重新回到过去,也许可以、也许公众依旧接受不了这套鬼话。但你现在不是要脸的时候,你身上背了四亿,你得还钱。公众能够接受那最好,接受不了就耗,耗到更大的新闻出现,或许就会开始淡忘你的事情了。” 道枝沉默良久后闷闷开口:“……要是我不想回去呢?” 岛田低下头,从兜里摸出一张卡片,扔到病床上:“这是美穗子给的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5千万。她走前特地叮嘱,如果你不打算回去的话,这张卡就给你,不用还了。” 道枝抬起眼睛:“那如果我回去呢?” “她让我代她狠狠甩你一个耳光。” 道枝的喉咙发出呼呼的气音,乍听上去就像是破了洞的风箱,整个胸膛也跟着无力地起伏着。如此反复好一会儿,目黑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叫医生时,听到虚弱的道枝发出细弱蚊吟的声音。 “……这个死八婆。”他说着很快哽咽了。 岛田看他哭出来,反而松了口气。目黑见两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心里又想起些别的事情来,踌躇片刻后开口:“那个,我离开一下可以吗?” 岛田不以为意,随口问道:“去哪儿?” “不远处,也在医院。我很快就回来。” 岛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目黑松了口气赶紧站起来,但很快意识到道枝依旧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他使了点力气,见对方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就急忙用另一只手去抠攀附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现在道枝的情况确认了,可山本依旧生死未卜,他急切地想要得知后者的消息。 就在他快要挣脱时,病床上虚弱的道枝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尖叫!他死死瞪住双眼,大张着嘴,毫无血色的脸上发青发绿,嘴里却持续不断发出难听至极的尖叫声。岛田吓坏了,连忙按下病床边的呼叫铃,目黑也吓了一大跳、动也不敢动,直到医护人员鱼贯而入,道枝才终于被迫分开他的手,但他此刻也呆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离开了。 等一切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惊魂未定的岛田与他并肩站在病房外,狐疑又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到底……” 目黑赶紧低下了头。无法在对道枝视如己出的男人面前痛快地承认,自己就是差点害死他的凶手。 “可能是一个无理的要求,”岛田从口袋里掏出整洁的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但能不能拜托你这段时间里暂时先不要离开?对于你这段时间的损失,我可以照价赔偿。” “……不,其实没什么损失。我目前没有稳定的工作。”目黑低声道。 岛田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接话道:“那你想去找工作吗?” 目黑答不上来。他很长一段时间疲于奔波,还没有到可以为自己打算工作的时候。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暂时聘用你作为助理,”见他面色犹豫,岛田连忙打断他,“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那家伙在最难的时候选择投奔你,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同样不喜欢陌生人出现在团队中,等他稍微正常一点,你再决定去留就是。” 目黑的脑子里不知不觉浮现出道枝醒来后说的那句“你要还的”。难道就是这么还吗?这会是道枝的意思吗?可这样一来的话,山本又怎么办? “很重要吗?你原本打算要去做的事,”岛田问道,“如果不是什么特地需要你亲自去过问的事情的话,我帮你去办理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目黑接受了这个提议,立马报出山本的病房号和名字,请求岛田前去了解一下情况。 “我明白了,”岛田点点头,“是你的家人?” “是工友。” “好的。那麻烦你再稍微照看他一会儿,我帮你问问就回来。” 目黑立马表达感谢。 “不、你并不需要道谢,”岛田解释道,“一开始你被捕,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也是我的责任。另外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道枝,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目黑点头称是,然后转头回到了病房。道枝已经平静下来,但眼神却凶恶无比,自己还没有进门时、他就死死盯着门口,直到自己进到房间,他的眼神才稍有松动。 这副样子给目黑带来无与伦比的沉重感。尽管天生迟钝,但他也意识到道枝对于自己来说有些近乎病态的控制欲。不过道枝如今的一切的确是由他造成的…… 他坐到床边,道枝立刻伸出右手与他相握。目黑看着他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两人久久不说话,最后竟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双双睡去。直至岛田回来,告诉了目黑山本的基本情况:尽管现在不算乐观,但山本的家人们都在悉心照料,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 万幸!目黑听完,双腿一软差点再度跪倒在床边。短短三天时间,他经历了何等的大起大落!原本以为害死了两个人,结果两个人都奇迹般地生还,这是多么好的运气!他差一点就以为自己余生要和父亲一样在牢房里度过,上天果然还是在眷顾自己! “如果你实在担心的话,我可以代你送一些慰问品过去,聊表心意。” 目黑连忙回绝:“不用了。如果看到我的名字,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局面可能又会变糟。就这样吧。” 岛田原本还想说什么,但很快还是噤声了。 目黑想得很简单。既然山本没有大碍,那么自己就优先陪伴情况更糟的道枝,等他步入正轨后再亲自回去找到前田和小春道歉。 说到小春……目黑连忙掏出自己许久未开机的手机。果不其然,里面密密麻麻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后缀全是“小春”。目黑被满屏的字刺痛,犹豫着要不要回拨。就在这时,岛田却再度开口了。 “等道枝再恢复两天,我会带他回到大阪,你也得跟着一起去。不过到了那边,我希望你尽量别和自己认识的人联系,毕竟就现在这家伙的情况,或许吃住你都得和他在一块。道枝好歹是个知名度不低的艺人,我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目黑听懂了他的话,默默熄灭了屏幕。道枝现在已经可以开口交流了,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那时自己就能回到长野,亲自向前田和小春低头认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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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枝还没有康复到可以马上出院的条件,目黑的生活也因此被完全限制在病房之中。表面上他需要负责起道枝的生活起居,但他具体要做的无非就是按时给道枝擦身和洗漱:食物不需要他操心、伤口也有专业的医护人员帮忙,大部分时候他只能在病床边呆坐,什么也干不了。一开始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惴惴,但从岛田的反应来看,似乎也没有指望自己可以做到更多的事。 决定前往大阪的前一天,目黑打算短暂地回到公寓收拾行李。医院离公寓很近,自己行李不多,如果手脚快些或许半小时之内就能搞定。他趁道枝午休时拉开门,病床上立马爆发出尖利的叫声,吓得他差点腿软摔倒在地。待岛田了解情况后,耐心告知基本的生活用品会帮他提前配齐,如果有什么私人必需品,可以请人代取。目黑回想片刻,只好摇摇头说没有。 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坐上前往大阪的轿车。窗外田地和树木的数量不断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庞大高耸的钢铁森林,虽然还没有下车,目黑却开始提前不自在起来。岛田将他们带到道枝此前的居所,一处离市中心繁华地带不远的高级公寓。 进屋后,岛田一刻不停地将电脑摆放在茶几中央打开视讯;屏幕那头不知是什么人,令两人显得十分拘谨,目黑则独自坐在摄像收录不到的地方,先是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是在商议之后的复出计划。对话中有很多人名和舶来语,听得他一头雾水,见无人在意自己的存在,便开始在房子里来回踱步。这是一处大平层,除承重墙外的所有墙体被打光,目黑转了几个来回,只在尽头处找到一张床。 客厅的两人还在对着视讯讨论——准确来说,主要是岛田在讨论。目黑仔细观察了一下道枝,他看上去像在走神,但每次被提出问题,又能准确回答,其余绝大多数时候都低垂着头,安静地听从安排。 岛田在会议期间频繁手写记录:“好的,那就这样决定了。发布会的方案取消,改用手写信的形式发布在ins上。我会提前找到渠道发布一些被送往医院时的照片,配合美穗子对造谣者的起诉,把事情往网络谣言暴力的方向引导。” 对面提醒:“注意把控尺度。自杀时的照片好好选择,不要有正脸、但最好能够让人认出是谁。选好后提交给我审核。” “那是一定,”岛田接连点头,“之后的工作安排视公众反响而定。最近有个金曲联唱的录播节目,我和导演打过招呼,只要不出意外,下周可以考虑上一下试试看。” “下周?会不会太仓促?” “下周只是录制,放映在下个月月初。只要道枝状态能调整过来,别的都不是问题。” “那道枝,你这边可以吗?” 道枝连忙点头表态:“我一定尽力而为。” 一阵突兀的铃声响起。房间中的三人面面相觑,目黑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他手忙脚乱从兜里翻出来,竟发现是小春的来电,迟疑之际,一只手抢过手机、将电话掐掉了。 岛田双手合十向目黑做了一个“对不起”的口型,将手机关机后立即塞进自己的口袋,随即马上回到电脑前继续视讯会议。 目黑当然无法谴责他的失礼,眼下道枝的未来才是更重要的事。至于小春那边,等一切都过去之后再回去当面解释也不迟。这样想着,目黑不知不觉竟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夜幕时分,他睁开眼睛差点吓了一跳,道枝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前,好似在隔着玻璃观察一只动物。目黑抬起脸朝四周望了一下,发现整个屋子里只剩彼此两个人的身影,于是问道:“岛田先生走了吗?” 道枝点点头。 “吃过东西了吗?” 对方再次点头。 目黑知道他吃的是什么。自还没有出院起,岛田就开始注意他的饮食,精美的盒子里全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白肉、鸡蛋和草。今天一定也一样。 “要洗澡吗?” 当然要。道枝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左手的绷带。之前虽然也每天也帮他冲洗,但那时疲于两头奔命,对于这副身体具体瘦成什么样子,目黑竟直至此时才有如此直观的认知:整个人简直就像具被淋上一层白色乳胶漆的骷髅一样!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即环顾四周,硬着头皮摸索按键繁多的高档浴具,所幸期间道枝一句都没有说,只是赤裸着身体靠在浴缸边温驯等待。这种温驯一直延续到最后目黑关掉花洒、用毛巾为他擦身,他抬起脸来,突然开口问道:“很难看吗?” 目黑只好回答:“没有。” 随后两人同塌而眠。 目黑几度产生幻觉,仿佛一切好像回到了炎热的夏天,只是道枝受伤的部位从左脚变成左手,闲暇时刻也不再嗜睡、发脾气和刷手机。目黑听岛田提及,因为长时间的懈怠,道枝的肌肉和身形状态下降得很厉害,所以需要在短期内加大体能训练来达到塑性目的。道枝显然对于岛田的话深信不疑,于是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花在了家中的健身器具上。目黑只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帮助他擦去汗水、补充水分,其余时间甚至可以歪在一旁打盹——道枝似乎无法容忍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是只有一墙之隔的卧房。 说到这里,道枝的脾气的确肉眼可见变得古怪。尽管不再易怒、聒噪、阴阳怪气,但如今的沉默寡言同样令人难以忍受。目黑意识到,不再喜欢说话的道枝对于自己的存在已经发展到近乎偏执的地步,就算是尿急上厕所时没有开灯、也会等来门外传来暴怒的尖叫。他坚决拒绝了自己睡沙发的提议,固执地要求两人要在同一张床上长久睡在一起。 由于道枝排斥其他人的来访,登门的客人只剩下岛田,不时前来打开视讯会议商量手写道歉信的内容、形式、发布渠道和别的相关事宜。最终他们选定了几种不同材质的纸张和钢笔,道枝用那只白色的枯手扶起笔杆一遍遍誊写,握笔姿势像极了博物馆里鸟类的头骨。这个想象加重了目黑的负罪感,待岛田将那几张纸片慎之又慎地带走后,便在当晚自作主张做了一顿寿喜锅。 令他意外的是,道枝的面色却突然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有说话,脸色铁青,肩膀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拱起,几乎下一刻就要大发雷霆。可他最终没有发作,甚至坐在桌边同目黑一起将锅中的食物咽了下去。目黑尚不得松口气,就见道枝突然离座飞奔冲进厕所,随即隔墙立马传来震耳欲聋的呕吐声。 目黑连忙赶到,却见道枝抱着马桶狼狈地厉声大喊让他滚出去。他当然无法对此坐视不管,赶紧上前搀起软倒在地的道枝,拍打他的背部让他吐得更干净。但渐渐的,手里这具身体除了呕吐声外还发出低低的呜咽。目黑将他翻转过来,看到道枝脸上呕吐物和眼泪混作一团,于是连忙为他擦洗面颊、用干净的水涮洗口腔。 “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目黑没有理会他的要求,只是用不厌其烦地为他清洁。道枝瘫倒在他身上,重复着要他离开的命令,可很快目黑就感觉到他的双手越抱越紧、几乎要勒死自己。此时他已经没有闲暇去疑惑道枝为什么一边要呵斥自己退离、一边又将自己抱紧,只是不由得想起岛田那句“等到这家伙正常一点”的承诺,下意识接受了这就是道枝不正常的表现,而自己又恰好是他变得不正常的来源——即便道枝真的患上精神疾病,自己也没有办法丢下他不管。 “你也觉得我现在很难看,对吧?” 目黑当然矢口否认。但道枝不依不饶,环住他脖子的胳膊换成了手掌,好似目黑如果不说实话,就要立刻在厕所将他掐死。 “说谎!说谎!你就是这样想的对吧!” 目黑被他掐得脸色发紫、却不敢反抗。道枝无法忍受他的沉默,两只眼睛再次爆发出眼泪。紧接着,目黑感觉到被扼制的脖颈一松,什么东西重重撞到自己的牙上。他条件反射推开道枝,后者的脸上瞬间流露出果然如此的无奈神情。这个表情让目黑无路可选,只好托住对方的后脑勺重复这个吻。道枝闭上的眼睛里却没有一刻停止流泪,这双如今只会在干涸和湿润间反复交替的眼睛,与他记忆中趾高气扬、总是喜欢在得逞后放肆大笑的道枝如此不同,甚至令他感觉到一瞬间的陌生。 ……是自己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被这个念头支配的目黑茫然地亲吻他,从嘴唇、眼睛到胸膛,最后在道枝的坚持下将阴茎小心推进他的肛口。目黑对自己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勃起的事实感到不可思议。 道枝还在哭泣。但身体却随着自己的耸动诚实地痉挛和射精。非要说起来,让他对和男人做爱这件事上瘾,似乎也始于自己。 随着道歉信的发布,岛田上门的频率越来越高。从视讯会议的只言片语中来看,似乎发布的结果姑且还算理想:接受道枝这副说辞的勉强占了多半,其他人则指出是公司靠钱将美穗子摆平,还有一小部分人揪着道枝穿着浴衣搭乘新干线的照片不放,对此岛田示意一口咬死是在酒店度假时因网络暴力造成的精神崩溃。 道枝似乎想起什么,低声问了一句。 “你离开后,他打电话主动告知了我,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了。这也不是什么能摆上台面计较的事情,或许你的离开也是他曾经料想过的其中一种可能。” 听完后,道枝立即紧张地朝自己瞥了一眼。目黑听得一头雾水,意识到道枝似乎不希望自己听到这番对话,立刻识趣地转身去忙些别的。很久以后,他听到大门开启又关闭,有人从身后拥抱住自己。 “岛田走了吗?” 道枝答非所问:“后天我会去录制节目,你要陪我去。” 目黑答应下来。道枝抱他越来越紧,他敏锐察觉到拥抱中的暗示,于是扶起道枝的脸和他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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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录制节目的需要,道枝开始在家大量练习。岛田表情严肃地抱臂聆听,一名雇来的声乐老师不时给出意见。身为门外汉的目黑根本听不出唱法调整前后的区别,只能在做完手头的事情后靠在一旁看他们紧锣密鼓地练习。 除了唱歌本身,演出的服装、预约造型师的档期同样需要挤出时间一一确定。一次闲谈中,目黑无意得知,现在暂时预约不到高档的外套,只能先穿公司前辈使用过的西服。此前合拍的造型师也由于档期太近、抽不出空,没有办法按时赶来。最终道枝仔细确认了当天的舞台布景装置,干脆决定自己化妆。 目黑虽然喜欢看电视,但从来没有去过电视台,去之前难免会有一些多余的想象。直至到了地方,才意识到这座在上个世纪就已建成的建筑,早就在时间的推移下不可避免变得陈旧。他抬起脸四处观察,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带着浓重妆面、奇装异服的人随处可见,几乎没有人站在原地或是安逸地来回走动,每个人都在既定的轨道上飞速运转奔跑。 “我稍微去和导演打下招呼,此外还要打点一些别的事情,接下来请你先跟着他,”岛田临行前叮嘱目黑,“休息室就在前面左转、最大的那一间。少做事、少说话。等录制完成,今天的任务就结束了。” 目黑点点头,跟着道枝走到一间公共休息室。他探头往里看去,里面的艺人中有好几个他有印象、但记不得名字。目黑下意识去看道枝,却见他在推门而入的瞬间,脸上迅速浮现出亲切温柔的笑容,找到座位后立刻开始和邻座的艺人攀谈,谈话间彼此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前段时间的自杀道歉信和不伦丑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平静祥和。偶尔有上了年纪、不知变通的表演者经过时,发出“你前段时间真的经历了很多事情啊”的感叹,道枝就会泰然又腼腆地点头,迅速糊弄过去。 “不过你又换了助理呢,”有艺人打量着目黑,“你之前就经常换吧?为此还传出了喜欢耍大牌的传闻。” 道枝的脸色立刻变得僵硬,片刻后又恢复了笑容:“怎么会,都是杂志社乱写。” 大概干坐了三个小时,都没有轮到道枝上场的意思。目黑等得有些犯困,起身打算上个厕所,道枝立刻警觉地转过头问他要去哪里,得到回答后才松了口气。 目黑根据指示牌找到了厕所,拉下裤链刚掏出家伙,就听到耳边传来对尺寸的赞赏声。他扭过头,认出对方是一名最近走红的新锐漫才演员,只好硬着头皮表达了感谢。 对方把话接了下去:“没见过你欸。是新出道的艺人?歌手?还是演员?” “不……我只是助理,”说完目黑补充了一句,“道枝君的助理。” 对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在即将离开时却把他拦住了:“有LINE吗?要不要交换?” 目黑尴尬地摆摆手:“我不用智能手机。” 其实这句话并不全对。岛田在夺走他的手机后,给他配了一只全新的智能手机,连同电话卡也全部换成了新的。只是对电子设备不感兴趣的目黑,直到现在也不能顺畅使用。 “哇,真的假的,”对方随即笑得前仰后合,“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耽搁的时间稍微有点久,目黑绕开他打算离开。 “喂,”那人再次追了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愿意,来当我的助理也不错。觉得为难的话,我可以付双倍、或者三倍的价钱。” 听出他言外之意,目黑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低声说了句抱歉后便离开了。 回到休息室后,漫长的等待并没有结束。直至再度过去一个小时,才终于有工作人员推门通知道枝下去候场。目黑跟随他前往录制现场——密密麻麻的工作人员、叫不出名字的庞杂设备、叽叽喳喳的大批观众,密集围绕着中间一小块被打亮的舞台;明明电视上看起来轻松愉快的画面,此刻却只令人感觉到沉闷、拥挤和紧张。 岛田从舞台另一侧赶来,带着导演同道枝交待具体流程,包括走位、灯光和镜头互动。目黑试图仔细理解,大量的专业术语却听得他似懂非懂。尚不能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被推搡着和道枝进入后台。 “全场准备!”有人在话筒里大喊,“开始!” 灯光打亮、音乐响起。目黑看到道枝笑容满面地从装置精美的通道走到台前,提起话筒开始唱歌。他躲在后台凝视着舞台正对面的观众席,由于录制时间超出计划,已经开始有人在打瞌睡。现场导演只好离开座位,夸张地用肢体语言提醒他们调动情绪。感到新奇的他忍不住跟着笑了,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就在这时,目黑突然敏锐地发现今天道枝似乎唱得和之前练习时有些不一样。是临场发挥吗? 再往下,不一样的地方越来越多。目黑甚至一时间已经想不起原曲是什么样的。他茫然地朝观众席看去,和他反应一样的人不断增加。可道枝还在饱满地、面带笑容地唱着,直到导演在话筒喊了“cut”。 “道枝君,”导演委婉道,“可以再来一次吗?” “当然可以。” 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如此。观众席里已经有人表示不满,大声控诉着道枝的严重跑调;而且越是往后,歌声跑调发抖的情况就越是严重。就连目黑也开始不解:难道他自己听不出来吗? 在第四次尝试时,待伴奏放完,道枝提起话筒没有唱出声音。相反,他朝观众席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句“抱歉”。 目黑连忙跟着岛田一同跑到前台,站在道枝身边一起朝在场所有的观众和工作人员深深鞠躬致歉。 回去的路上,岛田除了要求道枝好好休息以外,什么都没说。直至回到家,一直保持沉默的道枝才怒不可遏地推倒房间里的置物架,攥住拳头剧烈发抖。他两眼通红,站在房间中央,连续几次骂了脏话,等见他彻底发完火,目黑才走到他的身边。 明明在家里唱得很好、为何站在舞台上就无法做到? 目黑隐约猜到背后的原因。眼见得对方还要去砸摔别的东西,他赶紧抓住了道枝的胳膊,可五指还没有来得及收紧,目黑便感觉自己被急不可耐地拥抱住了。道枝的愤怒变成了疼痛的吻、落在自己的嘴唇和脸上。目黑看着他热情地撩起自己的衣服、舔舐自己的乳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安慰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目黑原本是想这么说。可是他真的做得好吗?恐怕说出来道枝自己也不会相信。 面对再一次向自己索取性爱的道枝,目黑心中满是纠结。他脑海里浮现出小春的影子……即便他知道小春也许并不会同自己长久地交往,但这次的分别十分模棱两可。他在对方最为苦难、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一言不发地离开,又转而和别人不明不白,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和道枝发生关系的。尤其再联想起今天在厕所中被搭讪的场景,一时间自己好像又变回在东京各色女人床上辗转的牛郎。 可是事已至此,如果这样能让他好起来、如果他如此强硬坚持的话……这样想着,目黑接受了道枝的吻。他的喜好和敏感带一点都没有变,只要搓动他的乳头,他的脸颊就会开始发红。这个时候如果再立刻用指甲刮搔尿道口,他的脚趾就会蜷缩起来,阴茎抖动着流下透明的液体。目黑已经完全想不起为什么自己当初会因为男客人硬不起来而挨揍……或许是因为那张脸吧。 他打量着道枝这张性别模糊的脸,不自觉开始天马行空地代入一些别的东西。如果这是野崎的脸、山本的脸,自己也能勃起吗?虽然脑子里这样胡思乱想着,但目黑的身体还在尽职尽责地前后摇动。道枝把脸偏向一边,一开始还会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短促的哼声,但后来不知是否因为走神,声音渐渐消失,配合提起的双腿也减少了打开的角度。不解的目黑再度看向他的脸,看到道枝紧紧抿着嘴,眼睛朝不知什么方向倔强地瞪着。随着自己进入冲刺阶段,走神的道枝再次摇晃着发出呻吟,一开始是普通的喘气声,后来开始喃喃自语。随着不断被推向高潮,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大。这回目黑终于听清,他嘴里不断骂骂咧咧着“可恶、可恶”!不甘的泪水从他眼睛里流出,随着自己的精液射进他的肚子,道枝脑袋一歪,脸上滑动的眼泪顺势掉进床单里。 目黑觉得这个画面有些好笑,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似乎有点残忍。在度过了高潮带来的疲惫和战栗后,他将道枝带去浴室冲洗。在举起花洒时,对方突然阻止了他:“等一下,得先使用卸妆产品……” 目黑这才想起今天的道枝化了妆。 不知想到什么的道枝突然自嘲地笑了。目黑下意识抬手捂住他的眼睛,随即感受到手心涌出源源不断的热流。道枝抬起双手,用力覆盖在他捂住自己双眼的手上。 夜晚,岛田再度找上门来。他们看上去平静地接受了白天所发生的一切变故,岛田甚至能够冷静地分析情况,最后作出了道枝短时间内不再适合舞台的判断。 “我试着去协调两个剧组,看能不能把你塞进去,”岛田疲惫地揉搓太阳穴,“如果唱不了歌,就再试试演戏。片场没有那么多观众,或许你会稍微放松一些。” 道枝认可了这样的安排。 “总会有办法的,”目黑听到他喃喃道,“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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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很快给道枝带来了第二份工作,一部深夜档的单元剧,道枝在其中一集里饰演一个卖保险的窝囊废。由于职业设定,这个角色有不少台词,加起来或许能超过五分钟。道枝拿到剧本后非常紧张,第一晚甚至不能安然入眠。在他练习台词的时候,目黑坐在旁边好奇围观,随即很快意识到,说到底这不就是个龙套配角。他此前在电视上看过道枝的一些影视剧,或许也因此受到影响、觉得从小就开始不时作为主役出演的道枝并不适合饰演这样的配角——目黑见过贩卖保险的工作人员,那张脸怎样也不像是会落得在大街上向路人谄媚发传单的地步。 果然,第二天岛田就着急上门让他暂时别去片场,剧组有紧急调整。 再度失去工作的道枝重新陷入低谷。目黑大汗淋漓地摩擦他的前列腺,迫使他发出难耐又动情的哼声。和工作相反,两人在生活、尤其是做爱方面的默契却讽刺地加深了。道枝最近似乎喜欢站立的姿势,目黑一只手挂住他的其中一条腿,扶着下体从两腿间的缝隙中挤进去,摇晃的时候,道枝勃起的阴茎在两个人紧挨着的腹部之间弹跳,射出精液时总会波及喷到目黑身上。 “唔……”目黑一个哆嗦达到高潮。他将道枝的另一条腿放到地上,两人倚靠在一起剧烈地喘息。现在天色还早,距离做饭和睡觉都还有一段时间,实在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做爱反而像是两人一种无聊至极的消遣。 “你有安排吗?”道枝突然问道。 目黑愣了一下,他当然没有。于是道枝发出一起看电影的突兀提议。目黑没有拒绝,坐在沙发边安静地等待。只是不知道出现什么问题,家中的智能电视无论如何也连不上网络,道枝险些又要变脸。 “有不用联网就能看的吗?” “有是有,”道枝突然有些难为情,“不过家里收藏的基本上都是我自己出演的……” “没有关系,就看那个吧。” “那想喝什么吗?” “我的话什么都可以。” 于是两个人赤身裸体地坐到了沙发上。道枝选的是他十八岁参演的电影,饰演的少年杀手一角让他获得了当年最佳配角的提名——这是在标题字幕出现时道枝就立刻告诉他的。就目黑的个人品味而言,他并不太喜欢打打杀杀的影视剧,老土的年代剧和浪漫的爱情电影更是他的菜。 于是他干脆观察起身边的道枝,这家伙看得远比自己认真。尽管那是他自己出演的电影,但情绪依旧会跟着剧情起伏而出现波动。不知看到什么地方,道枝突然脸颊涨得通红。目黑转头看向荧幕,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对话场景,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裸露着身体的道枝甚至跳了起来,不安地在房间内来回走动,目黑问他怎么了,他连忙道:“要不要换一部电影?” 目黑很意外:“为什么?” 介于没有发表明确的反对意见,道枝无视他的问题,干脆换成了另一部。但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看到一半的时候道枝就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没多久就试探着问目黑觉得是否好看。 这恰好是一部不伦情感电影,很对目黑的胃口,他不假思索道:“好看啊。” 道枝迟疑了片刻,自顾自地说了句是吗,便不再说话。可是他显然无法隐藏自己的焦灼,很快再次追问:“哪里好?” 目黑作为一个外行人哪里可以给出成熟的建议,他磕磕巴巴地组织词汇,很快就被道枝打断:“不好!一点都不好!这里怎么可以这样演,好丢人……那时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目黑新奇地看向他,发现他竟然是真的在为此感到羞愧:“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演?” “这里太烂了,完全就是在等着对方念完台词,”道枝越说越激动,连脖子也红起来,“一个失手杀人的家伙会这样悠闲、特地停下来和警察打电话吗?” 他说得有道理,目黑附和着点点头。 “还有前面,拿完母亲的遗物后,居然就那样直接放进包里!明明电影的前四十分钟都是在为了这个东西发生争执吧?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它到底有多么重要。” 他实在是太激动了,目黑忍不住问道:“你在生气吗?” 道枝的脸一瞬间涨得更红。人的脸居然可以红到这个地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他闭上嘴,讪讪坐回到沙发上。目黑察觉到他的低落,忍不住追问:“怎么了?” 道枝没有说话,很久后才闷闷地回答:“……我之前真是个自大的混蛋。” 目黑不自觉问道:“你有考虑过别的事情吗?” 这话一问出口,他就立刻后悔了。但道枝已经听见,甚至反问道:“什么?” “我是说,你当艺人这么痛苦的话,”目黑小心翼翼调整着措辞,茫然地问道,“有没有考虑去转行做什么别的……” 目黑没有把话说完。他很清楚道枝并不会回答他,所以干脆自讨没趣地提前终止这个问句。 道枝果然保持沉默,就在目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突然开口了:“我之前一直以为别人说死前会看到走马灯是假的,直到自己真的差点……” 道枝突然说起了自杀的事情。目黑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那是对方永远不会提及的话题。 他低垂着头,表情很平静:“那是真的。我真的看到了。从小时候,到上小学、进公司、拍摄影视剧,到后来出道、长大成人、饰演《水与花》一炮而红……这一切停在了长野的末班车、逼仄的出租屋,之后突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这就是我的一生……” 说到这里,他再次变得激动了起来:“……这难道就是我的一生吗?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极度的恐慌,好可怕、太可怕了!我明明还有好多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为什么就要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死去?我简直后悔得不得了!可那时我已经失去了求救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渐渐变黑。” “我十二岁进入公司拍摄影视剧,高中读完后直接从艺、没有去念大学。我的人生中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选项。所以那时我想、如果能让我再选一次的话……我决不要去死。即便要死、也要等到我扬名立万,全日本、全亚洲、乃至全世界都记得我的名字之后再去死!” 等说完这一切,道枝突然不自在地偏过头:“……跟你说了你也不感兴趣。” 手机铃声突然作响。道枝连忙接起,随即发现那是岛田的电话。虽然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但总的来说应该是件好事:他的脸颊立刻恢复了红润,音调也不自觉地拔高,嘴里重复着“好”、“没问题”和“谢谢”。 待挂断电话,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先是兴奋地来回踱步,然后故作平静地宣布,岛田刚刚为他接到一个新角色,虽然出场时间不多,但他决定认真对待。 “剧本明天他会送过来。这次他说得很笃定,一定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情况了。”道枝复述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还要继续看电影吗?”目黑问道。 道枝站在原地严肃地斟酌了一下,随即表示赞同:“或许可以从之前的影片中吸取一些经验。”说完便立刻打了个喷嚏,目黑意识到是因为赤身裸体太久,所以让他先去穿衣服,自己代为更换碟片。 就在他打开收藏柜门时,突然听到身后道枝传来“等一下”的惊呼。可已经来不及了。在收藏柜的底部,密密麻麻堆满黄色碟片。目黑有些意外,拿出一部捏在手里仔细端详。明星也是会看A片的吗? 阻止未遂的道枝见状干脆发起了脾气:“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也没什么关系吧,大家都会看。”目黑打量起手里的碟片封面,上面露骨地写着“潮吹”,他瞄了一眼柜子里的存货、上面关键词几乎如出一辙。 “你喜欢什么类型?” 道枝的脸上有些不自在:“唔,失禁、潮吹之类的吧……”说完他立马补上一句:“我知道那些都是演的,人喷不出那么多水。” “……其实也不全是假的,”目黑迟疑道,“你有试过吗?” “当然没有,我是男生——”意识到率先代入自己的道枝,脸上顿时露出懊悔的神色,立刻补充道,“不、我是说,我之前和女生发生关系的次数很有限,没有这样的体验。” “这样啊,”目黑没有计较太多,只是点点头,“不过男生似乎也可以。之前听人说过,喝水喝到五分胀的时候,速度比较快地连做三到四次,紧接着再做一次稍慢的,射精后有一定几率可以失禁。” 这在他看来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之前在小松家政工作的时候,偶尔也会和工友讨论喜欢的姿势和女优。这样说着,目黑将手里的碟片放回到柜子里,打算站起。可在移开视线时,无意间注意到道枝的阴茎从毛发中探出头来。至少他对性癖这方面很诚实,明明只是口头讨论了两句,居然就小幅度地勃起了。 自己直白的诧异目光被道枝捕捉到。对方忍不住微微夹起双腿往后退了半步,嘴里支支吾吾搜寻着借口。 看着他的反应,目黑恍然大悟:“啊,要试试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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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喝完几杯水后,目黑问道:“有涨的感觉了吗?” 道枝没有直视他,低着头含糊回应:“唔,有。” “五分左右就可以了,”目黑再次强调了,“再涨一些的话,可能会影响勃起。” 道枝点点头。一切准备就绪,目黑低头和他接吻。面对他的突然靠近,道枝却先是下意识偏了一下,然后才温吞地凑了上去。 目黑熟练地伸出舌头在他口腔里搅动,双手抚摸着他的乳头。接着亲吻有节奏地蔓延到胸口,比起吸吮、道枝似乎更喜欢舌尖的快速拨弄。眼见得他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目黑连忙移开嘴唇叮嘱道:“我先用嘴帮你弄一下,等硬了之后就会插进去。前几次速度比较快,你尽量控制住射精次数稍微少一些。” 道枝迷迷糊糊地点头,随后目黑便偏过脑袋,叼住他勃起的阴茎往喉咙里吞去。说实话,他并不太喜欢给人口交,无论怎样嘴巴里都会留下些怪味。但道枝似乎却很吃这套,每次都会爽到眼睛微微翻白。等注意到他的瞳孔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目黑立刻吐出性器、扶住阴茎迅速完整地塞进道枝的肛口里。 “唔啊——”道枝忍不住发出惊呼。目黑来不及照顾他的反应,自一插进去开始就找准位置冲刺。道枝没多久就张开嘴唇,喉咙里发出没有意义的呻吟。不知被撞到哪里,他浑身痉挛着发出悲鸣:“不行了——”然后喷出精来。 目黑没有给他喘息之机,立刻引导他侧过身体,自己顺势在他身后躺下,捞起一条腿开足马力耸动。他感觉到自己的睾丸不时撞击到道枝的,一开始的触感还算干爽,但很快便因为连接处不断分泌的液体变得湿滑,四颗卵蛋挤在一块紧密地晃动。道枝的呻吟逐渐从喘息变成啜泣,睫毛也很快被生理性的泪水打湿。目黑侧过去亲他的嘴,他立刻反手捞住对方的脖子,抽动着鼻子凑上前去用力呼吸。目黑顺势拨弄了一下他的乳头,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被口水呛到,偏开脑袋剧烈地咳嗽起来。第二次射精也在咳嗽的间隙中混乱地甩到沙发靠垫上。 射完的道枝开始浑身发抖。目黑赶紧将他的下半身拉离沙发,自己则两膝分开跪在地毯上,扶着阴茎再次捅了进去。道枝立刻就像真的要死了一样,四肢僵硬痛苦地在沙发和地板上挣动、留下短暂的划痕。由于后背的姿势会稍微深一点,没多久他的腰背就异常地反折,目黑心领神会捏住他的阴茎飞快地上下撸动,道枝顿时爆发出绝望的喊声,射了他一手。 这回目黑没忍住也跟着射精。他伏在道枝身上喘了好一会儿,才将道枝翻过来,却发现他的眼球还在颤动,四肢也在不时痉挛,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接近于神志不清。 “还好吗?”目黑吓了一跳,“不行的话要不就下次再试。” 道枝喉咙里发出短暂的促音,像是突然被叫醒似的,迷茫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还行。” 目黑再三确认,得到明确的答复后,让道枝背对自己、小心地坐到阴茎上。只是才插进去而已,没想到他的手脚就已经开始乱颤了。这一次要慢一些、温柔一点。目黑从后面抱住他,小幅度地顶动。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他的阴茎开始持续不断地冒出水来、不过还不是失禁,只是丰沛的前列腺液而已。 目黑抱住他,亲吻他的脖子。道枝喜欢吻。只要是吻,不管落在哪里,似乎都会加剧他的兴奋。目黑明白他的喜好,感觉这具身体又开始扑簌簌地颤抖,便立刻停止动作,等道枝稍微冷静下来,才复又继续。 “舒服吗?”目黑问道。 他没有得到回应。目黑疑惑地循着对方的脸看去,只见道枝满脸是汗,脑袋好似无法被脖子支撑起重量般歪垂在一旁;双眼则无神地睁开,无法合上的嘴唇就像他的阴茎一样不断渗出透明的粘液。 场面一度让目黑也觉得很恍惚:即便是和那么多的客人发生过关系,也很少见到这么容易就沉浸在性爱中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道枝可以算是做爱的天才。目黑还记得他在《花与水》中的扮相。这张只会在电视上才有机会出现的脸蛋,此刻更加令人难以分清是男是女。女人不会有这样锋利的骨骼,男人又不会有这样柔软的轮廓。 该不会这家伙是个双性人吧? 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的目黑,居然一不留神滑了精。他赶紧捏住自己滑出来的阴茎,再次塞到道枝的肚子里,与此同时,他忍不住伸手顺着二人的连接处往前摸索,摸到道枝光滑的会阴,那里并没有多出来的家伙。 没有想到的是,目黑无意中的动作似乎加剧了道枝的快感。他从鼻子里发出哼声,慵懒地晃动起腹部,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并拢。目黑见状加剧了手指对会阴的按压和刮搔,仿佛那里真的多出来一条狭长的阴道。道枝顿时像没了骨头般松软地垮塌到他的怀里。目黑扭过头再次和他接吻,只是道枝此时已经失去神智,甚至无法做到基本的回应。柔软的嘴唇向外微微翻开,即便是被人趁机塞进陌生的阴茎,或许也没有闲暇反抗。 目黑在他炽热的甬道里找准角度微微一顶,道枝整个人瞬间僵直绷紧,完成了第四次射精,然后迅速扣紧了膝盖。几乎就在这时,目黑听见了细微的啪嗒声。他连忙伸手拨开道枝的膝头一看,刚刚射过的阴茎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居然第一次就成功了,这个事实连目黑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连忙把这个事实告诉道枝,可道枝神情涣散,此刻正沉浸在高潮和失禁的双重快感中、张开大腿间或痉挛,根本接收不到来自外界的任何信息。 做完后的道枝浑浑噩噩,入睡前如厕排泄时的状态甚至只能用流尿来形容。待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便躺在床上倒头大睡,直到岛田拿着剧本上门,才慌忙睁开眼睛。岛田倒是对他这副样子不做评价,只是一五一十向他交待手中剧本的情况:他这次带来的剧本分量不轻、竟然是黄金档的一部荒诞喜剧;道枝依旧是个镶边配角,只是这回不卖保险,摇身一变成了骚扰女艺人的色鬼同事。听罢,道枝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因为与美穗子的不伦丑闻,他一度被冠上“色鬼道枝”的名号。现在剧组言之凿凿承诺这个角色非他不可,无非是打了这个主意。 “要不要演?”优点缺点都太过明显,岛田无法直接替他做出决定。 这次道枝没有犹豫。目黑跟随他从大阪飞到东京,道枝的角色小到连参加剧本围读的资格都没有,一落地就被要求准备好妆发、前往拍摄场地候场。 身为助理的目黑有其他的任务。他接到岛田的来电,要求他赶在拍摄完成前去指定的咖啡店购买热饮。目黑当然不会拒绝,连忙奔向目的地。他的速度不算慢,但好巧不巧收到将会提前半小时开机的消息。这可真要命!在不断的道歉和催促后,目黑顶着店员的白眼、两手举着装满咖啡的硕大手提袋拔腿狂奔。可他今天运气实在不好,过马路的时候恰好指示灯由绿转红,他猛地刹住脚步,随着一声惊呼,手中的咖啡便不受控制地向前面的人劈头盖脸洒去。 “对、对不起……” 目黑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立刻就被人重重抡了一拳。他吓了一跳,眼见得对方还要再来一拳,却立刻被人喝止住了——制止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咖啡淋成落汤鸡的倒霉蛋。他穿了一身非常惹眼的白西装、搭配造价不菲的首饰配件,时尚的墨镜此时就像被泥水泼溅的汽车前挡玻璃一样滑稽。 “不要在这里惹事!”他低声吼道。 拳头的主人很不甘心地上下打量他的惨状:“可这是一会儿试镜要用的西装……” “闭嘴!” 这里的混乱已经开始吸引旁人的关注。有人叫出那倒霉蛋的名字,目黑没有听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领着同伴离开。 咖啡已经不能喝了,目黑思忖再三给岛田打电话道歉。对面显然动了气、但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只好让他下次注意。挂断电话后,手机微微震动,目黑打开一看,竟是一笔不小的入账!往下滑动是岛田的留言,大意是为了感谢他这段时间的付出,已按照合同约定支付了第一个月的工资。 目黑却觉得这笔钱十分烫手。这段时间他几乎什么都没做,在收到款项的前一刻才刚刚将一件简单的事情搞砸——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在闯祸时、甚至没有主动向对方提出赔偿。听他们对话的口气,那家伙似乎也是个艺人,搞不好就会是和道枝搭档的演员。目黑背后冒了一层冷汗,如果当真如此,自己非但没能用咖啡拉近距离,反而在岛田和道枝不知情的情况下闯了大祸。 目黑连忙返回到片场,此时道枝已经进入了角色。但他并没有闲暇去评估道枝的工作状态,只是焦急地穿插在人群中搜索倒霉鬼的脸。目黑跑动着在后场抻长脖子绕了好几个圈,不仅没有找到想要见到的人,反而挨了片场工作人员几顿臭骂。 一筹莫展的他愣在原地。就在这时,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揪住他的领子拽了个趔趄,耳边爆发的声音在怒吼和尖叫的区间内徘徊:“你刚刚跑到哪里去了?!” 他回过头定睛一看,竟是已经拍摄完毕的道枝。他的眉毛夸张地立起,眼睛神经质地瞪大、瞳孔剧烈震颤,整个人似乎下一刻就要因为激动发起抖来。 “不、我刚刚……”目黑耐心交待了原委。道枝听完后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再三强调以后不要在自己工作的时候随便乱跑、离开视线。 “那家伙不是你们剧组的吗?同行的人提到了‘试镜’,我担心会因为这个给你们的工作增加麻烦。” 道枝很快打消了他的顾虑:“这边有好几家影视公司,常年会有剧组筹备试镜。” 目黑总算放下心来,转而询问起道枝自身的情况:“那你这边已经结束了吗?” 道枝点点头。 “顺利吗?这次有没有……”目黑没有说下去,但道枝立刻面露轻松答道:“没有。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演戏比唱歌轻松多了。” 目黑恍然大悟。至少演戏的时候,他并不是以道枝骏佑的身份在行动。这或许可以为他减少一部分心理上的负担。 “不过我只是嘴上这么说说……原本还以为自己可以大展一番手脚,可是现在的我别说达到理想状态、就算是离恢复到过去的水平,也依然还有一段距离。” 目黑无法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临行前向剧组的主创团队一一鞠躬致谢。原本两人打算回家解决晚餐,但半途突然电闪雷鸣,机场广播里接二连三传来延误的通知,无计可施的二人只好躲到一处客人稀少的快餐店聊以果腹。道枝很快被店中的电视屏幕吸引。定格在影视频道的荧幕正在来回播放近期引起热议的影视宣传片。目黑无法忽视他眼中的艳羡,不自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由铃木美佳执导,松岛莉香、佐藤翔也主演的电视剧《真相》正在名古屋取景拍摄中。该剧讲述了男大学生在父亲去世后与继母相恋的禁断爱情故事……” “……人气偶像团体ItoEYE成员大野凛主演的电影《我家的猫》正在紧锣密鼓地拍摄中,对于第一次拍摄电影的大野,导演给出了不俗的评价……” “……鬼才导演高桥智拍摄的武士题材悬疑电影《雪盲》目前正在北海道取景拍摄,这是高桥时隔八年再次拍摄电影,启用伊藤贵之、小西健太郎的双男主阵容……” 目黑不自觉地站起身子,指向电视脱口而出:“就是这家伙!” 面对道枝不解的目光,他指着电视中本该在北海道片场的小西健太郎、再度重复了一次。 “今天下午我撞到的,就是这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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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枝话音未落,岛田立马爆发出笑声。目黑和他认识才刚满半个月,还从未见过他露出过如此夸张的表情。 等岛田笑够了,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抬手指向道枝的鼻子:“怎么?你觉得你能代替小西去演吗?” 道枝的脸由晴转阴、脸色愈发难看。 “小西先后拿了蓝丝带的新人奖和最佳男配,只差一次最佳男主。他过去整整一年萤幕空白,只为等到最终敲定由高桥出山执导《雪盲》。就算是轧戏也好、和剧组闹别扭也罢,他都绝不可能放弃这部电影,这是他近几年冲奖希望最大的一次。” “与其盯着别人,不如先把眼下的事做好,”如此总结着,岛田将一沓全新的剧本扔到道枝膝盖上,“这回总算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角色了。” 新戏是一部都市爱情偶像剧,道枝在里面饰演对女主角求而不得的青梅竹马:第一集正式出场,第二集插足未果,第三集因爱生恨,第四集认罪伏法。剧组配置不上不下、放映档期不好不坏,整个剧都透露着一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勉强。 “若是换了曾经的你,肯定会先佯装口头答应下来、再骑驴找马,”岛田不知想起什么,摇了摇头,“不过现在你可没有挑拣的资格。何况拍摄地就在大阪,每天都能回家,不需要在外往返奔波。挺好的。” 道枝低垂着头无法反驳。岛田随即又偏过脑袋向目黑问道:“新剧开机第一天我陪他去,目黑君就放天假吧。” 目黑刚要点头,就见道枝脸上的窘迫和失落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立刻变得狰狞起来:“为什么?不要!不可以!” “目黑也不是一刻都不能离开吧?”岛田见势不好、又开始软下声音,“他来大阪这么久,也想去四处看一看。何况上次拍戏途中他去买热咖啡,你不也好好坚持下来了?” 目黑这才敏锐地察觉,岛田并非想把自己一直留在道枝身边,他的退让同样也是出于道枝的坚持。其实岛田的方法很巧妙,让道枝慢慢脱敏,继而逐渐意识到这种执着其实是没有意义、无关紧要的。从这个角度出发,他的目的和目黑是一致的。 但道枝丝毫不松口,最终岛田只能暂时妥协,朝一旁的目黑委婉表达了“只得多麻烦你了”的歉意后便离开了。在他走后,道枝并没有立刻开始翻看剧本,而是坐在原地发呆。 目黑无暇顾及他,钻到厨房里根据岛田的食谱安排今天的午餐。他将道枝上次食用寿喜锅后反胃呕吐的事情告知了岛田,对方憋得脸上青红交接才没有破口大骂。道枝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肠胃已变得极其脆弱,根本无法承受任何油腻的食物;再加上塑形健身任务很紧,让他吃重油重盐的东西简直是在帮倒忙。目黑再三道歉后,才承诺之后一定根据食谱严格安排道枝的饮食。 不过这些严苛的食物对目黑来说反而是劳动力的大解放,蔬果甚至连焯水都不需要,直接像喂兔子一样、擦干表面水分端到道枝面前即可。目黑端着餐食离开厨房区域,这时才发现道枝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坐在电视面前默默看起了电影。目黑坐在他身边,也跟着看了起来,没一会儿竟在里面发现了小西的脸。 “这是那家伙获得最佳男配的影片。”道枝如是解释道。 似乎容易获奖的影片有固定的类型:要么不知所云,要么枪林弹雨。不凑巧,都属于目黑不喜欢的范畴。 “你觉得他演得好吗?” 目黑只能诚实地回答:“我看不出来。” 道枝目不转睛地盯着萤幕中的小西。若是能伸手将他从电视里抓出来的话,道枝现在的表情看上去简直会毫不犹豫将他拖出来掐死。 “他台词很差劲,总是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断句,”道枝自顾自道,“肢体也不怎么样,这就是作为演员出道的劣势。” 目黑没有看出小西台词上的问题,肢体上的就更是了。他甚至想不通,一开始就作为演员出道有什么不好;再说了,一个国际辩护律师为什么还需要有柔软灵活的肢体?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道枝是在嫉妒、并且希望没有舞蹈基础的小西,最好能在《雪盲》的动作戏份中表现差劲。 “如果你真的很想要那个角色的话,不可以和他商量吗?” 道枝没听懂:“和谁商量?” “小西啊,”目黑道,“你看上去是真的很想演,如果下次你得到他想演的角色,再给他不就好了。” 道枝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目黑的意思,噗嗤发出笑声:“你这家伙……以为演戏和你们家政工是一样可以换班的吗?” 他笑起来时由于血液流动,顿时整张脸都染上生动红润的色泽。目黑观察着他,等回过神来两人的嘴唇竟然贴到了一块。 这是一个非常干爽的吻,道枝看上去很愉快,眼睛亮亮地弯起、还抿嘴保持着笑容。他是一个情绪完全写在脸上的家伙,要是生气的话整张脸会阴沉到逼迫所有人和他一起不开心;可当他心情稍霁,又好像世界上没有拨不开的乌云。 “不可以吗?”目黑分开时发问。 “找他还不如找导演有用呢。”道枝自嘲道。 “那就找啊。” “没那么容易。电影早就开拍了,就算那家伙真的违约轧戏,剧组也不太可能会更换演员。”道枝一边说着,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动摇了起来。他思忖了好久,突然犹豫地问目黑:“……不过我之前筹备《花与水》的时候有练习剑道的录像,寄给他好不好?” 目黑当然觉得没什么不好的。何况他并不觉得道枝是真的有在征求他的意见,就算自己说不,他也一定还是会采取行动。 得到他的支持,道枝的眉眼立刻舒展开来。他先是打开电脑,随后懊恼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导演的邮箱,即便是厚着脸皮向队友打听,也只要来一个导演助理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有什么用?”道枝的脸又阴沉下来。 “或许把录像刻录成光盘呢?拍摄地址总知道吧,”目黑给他出主意,“名字留导演的,电话可以留助理的。” 道枝还在犹豫:“可是他不一定会收到,收到也可能会当成垃圾……”他说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自嘲笑道:“使用电子邮箱、甚至当面给他,也可能会有一样的结局。” “那要寄吗?”目黑问道。 道枝抬起脸来:“要寄!” 道枝家中有大量的空白光盘。他每上一档节目,就会将它完整刻录下来用以收藏,没想到这批存货终于起到满足虚荣心的其他作用。目黑看着他慎之又慎地在光盘上写下姓名、严实地封进了包装盒里。 “那么接下来由我去楼下邮寄就好。”目黑说着准备接过光盘,但道枝的五根手指却收得很紧。他疑惑地顺着对方的手看去,道枝的脸又变得紧张而神经质起来。 “你不想寄出去吗?”目黑问道。 “不……”一瞬间的犹豫让道枝松开了手,目黑顺势将光盘收到怀里。 “等等!”道枝立马扑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这样岛田会骂死我的……”目黑露出无奈的表情,“就二十分钟。” 道枝高频率地眨着眼睛,神情呆滞,看上去是在思考对策。 “我不会去很久,如果无法忍受的话,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挣扎许久的道枝终于松开了手。目黑趁他还没有后悔,立刻出了门。这还是他头一次自由地行走在大阪街头,不过还没有悠闲太久,就收到了来自道枝的第一个电话。 “我甚至还没有到邮局……”这样说着,挂断了电话的目黑终于得以继续前进。比照着道枝提前写下的地址和号码,目黑顺利履行了手续,将手中这张光盘慎之又慎地寄了出去。可在临行前,他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复又问道:“请问这边可以办理汇款业务吗?” 工作人员很热情:“可以的,填写好您和收款方的相应信息就可以。” “必须要填我的吗?”目黑不死心确认道,“如果她知道是我的话,或许就不想收到这笔钱了。” 工作人员沉思片刻:“也不是毫无办法。出门右转地路口有一家小切手払店,在小切手用纸上填好金额并付款后给收款方寄去,对方就可以拿着这张纸换钱了。” 目黑豁然开朗,接连说了好几声谢谢。他按照邮局工作人员所说的,果真在相应的路口找到了店面,爽快地付完款后,却在填写的单子上犯了难。此前光盘的邮寄由道枝提前提供地址,可是现在让他凭空回忆起小春的具体住址和汉字写法,却立刻犯了难。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唔……我不太确定对方具体地址是什么,也不太清楚一些汉字的写法。” “是大阪本地吗?” “不,长野。” “这样啊……” 此话一出,目黑便知道对方没有办法提供帮助。 “欸,隔壁卖彩票的大石老头好像是长野人,或许他会知道。”这时,另一个工作人员忍不住插嘴。 “大石?可是他那副样子,总觉得并不靠谱……” 目黑连忙抓住这一线生机:“哪位?” 在他的再三坚持下,工作人员口中卖彩票的大石终于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一个六旬的老头,腰背佝偻,或许不到一米七的个头;四肢纤细,肚皮却很大,就像是一只西瓜上插了四支筷子。他的脸很扁,三角眼、大鼻孔,有些瘪嘴。隔得老远目黑就问到他身上夹杂着酒气的酸臭味。 “你要寄到长野?”大石斜睨了他一眼。 “是。”目黑点点头。 “年纪轻轻怎么会连汉字都不会写!”大石从鼻孔里喷出气来。他身上酒精味很重,似乎在他呼吸的时候,如果有人不慎在他面前抽烟都会引发一场火灾:“我帮你写字是要收费的,两百日元一次。” 工作人员顿时跳了出来:“喂你这家伙——” “我可以接受。”目黑道。刚刚道枝又陆续打来两个电话,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恐怕他就要发脾气了。 他一五一十描述了小春家所在团地公寓周围的环境和地区,大石不出一会儿就判断出大致所在,并且在仔细的核对中确认了具体地址,连同山本春的名字一起、一笔一划写到纸上。 “万幸!”目黑长长松了一口气,抓起纸页仔细确认信息。 “没问题吗?没问题就要付钱咯。” 目黑一边道谢,一边往大石手心里放置好约定的两百日元,随即又问道:“之后可以都帮我代写吗?我会给钱。” “可以是可以,”大石显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天下会突然掉馅饼,“不过之后你自己抄写不就好了嘛!” 目黑有自己的打算。岛田给的工资很高,他打算将其中的三分之二匿名汇给小春,以寻求良心上的安慰。如果每个月都出来一次花时间汇钱,道枝一定无法忍受。干脆就请卖彩票的大石帮忙,而且对方也是长野人,总觉得会比麻烦工作人员要来得更舒服一些。 对于他的提议,大石当然不会拒绝。终于将事情办妥的目黑立刻跑回了家,他只是刚刚走出电梯、大门就突然打开了。道枝立刻抱住他,将脑袋埋进他的脖子奋力呼吸。可没多久,他就阴着脸看向目黑:“你身上为什么有酒味?” 目黑当然不敢说自己给小春汇钱的事情,只好谎称自己遇到了流浪汉。 道枝紧绷的脸瞬间放松下来,像是接受了这个说辞。他将目黑抱得更紧一些,满意地阖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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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岛田的努力安排下,道枝接下来几部戏都进行得很顺利。率先引起反响的竟然是“色鬼道枝”——不过也难怪,那毕竟是一部黄金档的电视剧。堂而皇之顶着自己的黑称、在电视剧中饰演一名只有五句台词的配角的道枝,很快在社交平台引发了小型的讨论。有人指出他的走投无路,也有人认为那是他对谣言的无声反击——无论如何,总比默默无闻要好。 但道枝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起来。在寄出光盘后的将近个星期里,他没有收到任何回音。目黑看到他在光盘的包装盒中放进了自己的邮箱、电话,甚至详细的住址,确保对方只要愿意、就能够用任何一种方式联系上自己。一开始道枝虽然不承认,但目黑留意到他稍有空闲就会查看手机和邮箱的新信息。但一段时间后,查看的频率显然变低,道枝也渐渐不再提起这件事。 “cut!” 导演一声大喊,目黑就像其他所有助理一样拿着大衣和矿泉水瓶冲了上去。十一月初的天气已经变冷,但剧组还在拍摄夏天的戏份。道枝只剩两场就会杀青,今天就可以结束所有工作。 面对目黑的靠近,道枝只是接过了他手中的矿泉水。他刚刚拍完一场追逐的戏,现在浑身是汗,一点也感觉不到冷。虽然岛田很少和目黑说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但他大致能够猜到道枝之前的作风:嚣张跋扈、肆意妄为,总之和现在这个垂下睫毛沉默喝水的人一点也不像。 稍事休息后,很快再次开工。道枝返回到镜头前,而目黑则抓着大衣和矿泉水往后退到镜头扫不到的地方。 “啊嚏——!” 目黑吓了一跳,很快发现声音的源头来自身边一名女性工作人员。他依稀记得她是女主角的助理,于是赶紧问她没事吧。 “唔,没事没事。今天降温,穿得少了些。”女助理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目黑指了指她怀中的大衣:“不穿吗?她正好在拍戏。” 女助理吓了一跳:“这怎么能穿!这是松村小姐的衣服!” 衣服本来就是拿来穿的。目黑不能理解她的说法,于是将道枝的大衣披在她身上:“那先穿这个吧。反正他也不怎么用。” “不……”女助理推拒了片刻,没一会儿就如坐针毡接受了他的善意。她打量着他的脸,没多久就大着胆子搭话:“你是道枝先生的助理吗?” 目黑点了点头。 “跟男艺人是不是都要轻松许多?松村小姐每天化妆造型就要好几个小时,”女助理抱怨着,“有安排的时候,每天四点就要起床,我都有些想辞职了。” 目黑根本没有入行多久,道枝也处于低谷期,比起“轻松”,或许用“无所事事”来形容更为贴切。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下一部电视剧的拍摄地点在札幌,在那之前还要先去东京参加品牌活动,”女助理扳着手指头痛苦地计算着行程,“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事实上,道枝接下来并没有工作安排。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助理很快捂住嘴巴,继而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其实我们也不算特别忙……同公司的前辈是小西健太郎先生的助理,现在正在北海道顶着大雪工作呢!” 目黑啊了一声:“他还在拍戏?” 他索性把自己上次偶遇小西的事情和盘托出,中间省去了双方发生冲突的内容。 “你误会啦,”助理摆摆手,“小西先生才不是轧戏!《东京轶事》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电视剧,剧本最早就是以他为原型创作的。与其说是去试镜,不如说只是在提前熟络关系呢。《东京轶事》在明年五月开机,刚好在《雪盲》拍摄完毕后无缝衔接。” 原来是这样。目黑恍然大悟,心中不免为道枝感到遗憾。自寄出光盘后,他甚至开始更改了家中的布局、空出一块可以用来供他每日练习剑道的场地,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努力到头来竟然连一丁点获得回报的可能都没有。 目黑忍不住抬头注视着依旧投入在工作中、对事情真相一无所知的道枝。他现在正双手牢牢箍住女主角的脖子,歇斯底里地饰演一个即将被破门而入的警察制服的糟糕前男友。他自如地利用起自己震颤的瞳孔,神情激动却又口齿清晰地吐出大段大段的台词,如果去掉旁边高速运转的摄像机和密密麻麻的工作人员,路人应该会真的毫不犹豫地报警吧! 接下来就是男主角英雄救美的场面。把道枝踹飞后,饰演警察的群众演员会从镜头后方绕到前面来,将他的脸死死摁在地上。被制服的道枝依然癫狂着——这和前两次可不一样!但导演没有喊cut,反而兴奋地摘掉了帽子,指挥着摄像机往前推进特写。 “我那么爱你!你凭什么不爱我!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这里完全就是即兴发挥了。男女主角抱在一起、站在原地愣愣看着地上发狂的道枝,不知该对剧本外的内容作何回应,直到导演挥舞双臂喊停。道枝从地上爬起来,目黑连忙撩开他的头发,发现因为方才剧烈的挣扎,颧骨处竟在地面上磨出伤口。 “没关系,反正接下来也没有工作。”道枝挥开他的手,仔细拨弄了一下脑侧的刘海,确认能够把伤痕盖住。 要不要把《雪盲》无望的事情告诉他……目黑很犹豫。但又或许,道枝自己也早就猜到结局:半个月的时间对于剧组来说足够拍摄很长一段时间的内容了。 待拍完最后一场,岛田如约而至,亲自带着道枝向主创、共演和所有工作人员表达感谢,随即将两人载回住处。此时已经很晚,街灯陆续亮了起来,道枝靠窗坐着不一会儿竟然打了个喷嚏。 岛田立马回头问:“要开空调吗?” “不,”道枝吸吸鼻子,“不想关窗。把大衣给我就好。” 目黑这才想起大衣还在女助理身上,转而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顺便硬着头皮说明了来龙去脉。 道枝立刻皱紧眉头:“你们有交换联系方式吗?” “不……没有。” 他很快松了口气:“那就算了。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那是串陌生的号码,道枝只是看了一眼,便顺势塞给目黑:“喏,来问衣服的事了。你来接吧。” 目黑依言接过电话,客气地打了招呼。 “请问是道枝骏佑先生吗?” “我是他的助理,请问有什么需要转告的吗?” “请让道枝先生本人接听。” 目黑愣了愣:“如果是衣服的事……” 对方很坚持:“请让道枝先生本人接听。” 无计可施的目黑只好将手机移交给它的主人,摇摇头表示自己无法搞定。道枝只好叹了口气,将手机从他手上接过:“喂,您好。” 目黑看着他百无聊赖地“嗯嗯”应声,最后道:“好的,我会尽快抽空来一趟。”随即挂断了电话。 “有没有搞错,”岛田听着十分不悦,“只是一件衣服而已,还要你亲自去拿?” “或许还需要顺便补两个镜头吧,”道枝接话,“反正接下来也没什么工作。” 岛田叹了口气:“只能慢慢来了。” 到地方后,两人一言不发下了车。在电梯中目黑还在艰难地在脑中组织措辞,盘算着一会儿到底要如何告诉道枝。首先家里为了方便剑道练习而胡乱堆在一起的家具需要重新归位,其次要怎么避免激怒他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如是想着,目黑关上了公寓门。可就在那一瞬间,有人却紧紧拥抱住了自己!他吓了一跳,只见道枝笑得眼睛高调地弯起来,毫不收敛地慷慨露出上排牙齿。目黑虽然没有明白他在开心什么,但被他感染后也不自觉笑起来。 “白痴,你笑什么!” “我不知道,”目黑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退,他摇摇头,“你又在笑什么?” 道枝再次露出笑容。 “虽然时间可能不会很长,”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们或许得赶紧收拾东西,去一趟北海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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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道枝激动得在客厅来回踱步。打来电话的是剧组的工作人员,告知组里有个需要露脸的配角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一句台词,就在马背上摔了下去。脸蛋过得去、同时又会剑道的演员并不好找,正巧这时候收到了道枝的录影,干脆就问他是否愿意参演。虽然只是配角,但那可是高桥导演的戏!道枝出道以来虽然作品繁多,但迄今为止还从没有和如此量级的导演合作过。 目黑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便知道今夜他必定也无法入眠。他先是跟着高兴了一会儿,随后问道:“为什么在车上时要那样说?不打算告诉岛田吗?” “还没定下来的事情就暂时不要告诉他,先去北海道看看情况。”道枝无法冷静下来,尽管他看上去很想这么做:此时他就像两只脚板无法同时着地般自顾自走来走去,没一会儿拿起木剑开始挥舞,一直到午夜十二点大汗淋漓才罢手。因为这段时间集中的训练,他的胳膊已经出现流畅有力的线条。可即便如此,他的精力也无法用尽般,如目黑所料的那样、洗过澡后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睡去。 目黑几度睡着后又因为床边的异动被迫醒来。他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却发现道枝竟也在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那双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饱含着希冀和期望,令目黑生不起气来。 “睡不着吗?” “嗯,”道枝翻了个身变成仰躺的姿势,声音有些懊恼,“明明只是一个配角而已,好丢脸。” 目黑注视着他。良久后突然开口道:“要做吗?说不定做完会好睡一些。” 道枝迟疑了一下,最后摇摇头:“不了,明天还要去见高桥先生。” 得到答案的目黑刚要闭上眼继续睡眠,却又听到对方开口:“不过你可以给我一个吻。” 目黑睁开眼,满足了他的要求。 次日两人立即购买了最早的机票离开大阪。目黑这辈子都没有去过北海道,只在电视上看过铺天盖地的皑皑大雪,刚一下飞机,整个人就仿佛要被吹走般朝后连退两步。两人先后钻进了出租车,按照剧组发来的地址一路前行。尽管做足了准备,可这儿的寒冷简直无法提前预估。打算给导演留个好印象的道枝临行前咬牙套上了大衣,一上车就连打几个喷嚏。目黑怕他感冒,立刻将自己身上厚重的羽绒服脱下与他交换。 两人依约来到酒店。这座距离拍摄地最近的星级酒店有整整三层被剧组包下,目黑去往前台沟通后,便被带到一处房间等待安排。最开始的两个小时,道枝还能安静等待;可随着十二点过去,他的神情就变得焦躁了起来。拨给导演助理的电话大多被拒接,直至下午两点才接到回电,请他在房间中继续等待。 “我就说吧,”目黑有些无奈,“你就按时吃饭不就好了。” “可是万一突然叫我怎么办?万一那时我嘴里有饭菜的气味怎么办?” 目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这份焦躁。于是在征求了道枝的意见后,下楼去便利店买一些即便吃掉后、也不会给嘴巴留下味道的简单蔬果。他举着酒店临时提供的雨伞,冒着雪一路小跑离开大门,在跑步中见缝插针地观察周边的一切。此时街头地面已经细密地铺了一层雪。和大阪相比,北海道的房屋更为低矮稀疏,建筑物就像顺着甜筒边缘刚刚融化的白色雪糕一样,顶上覆盖一层柔软细密的积雪。 目黑从店家手上接过水果时,才发现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双腿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他颤颤巍巍呼出一口气,鼓足力气连忙朝酒店方向跑去。他买得不算多,刚好能够支撑道枝扛过这个中午,可没想到一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有接到来自剧组的消息。在漫长的等待中,目黑支撑不住,歪在床边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被道枝通话的声音吵醒。他的语音急切轻快,一边打电话一边抓起衣服往身上披。见状目黑立马精神过来:“是剧组的电话吗?” “对,”道枝很兴奋,声音清亮、应该是自始至终没有睡过,“导演要见我!” 此时窗外黑黢黢一片,目黑抬头看向屋内的挂钟,竟已是晚上十一点。他连忙从床上翻下、穿戴整齐,跟在道枝身后乘坐电梯去往三十一楼。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响,门外已经站了一个身形瘦长的男子在等候,见到道枝后立刻颔首:“初次见面道枝先生,我是一直跟您联系的导演助理竹内助一。” 道枝伸出手和他简短地寒暄。在竹内的带领下,两人总算抵达了导演的套房,随着房门慢慢推开,目黑抻长了脖子朝里看去,却只在房间里见到一个四十出头的女性。道枝显然也没能反应过来,直到竹内走到那女性身边向他们介绍:“道枝先生,这位是我们的副导演福原小姐。此时现场还在抓紧时间拍摄,福原小姐从片场特地赶回来为您做一个简短的试镜。” 竟然是副导演,目黑暗自叹了口气。他抬起眼观察道枝的表情,并看不出什么异样。福原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竹内低着下巴温顺地站在她身边。她点了根烟,上下来回打量着道枝,突然发问:“那是你什么时候的录像?” “今年春天的,”道枝解释道,“不过我这段时间也有一直练习。” “可以演示一下吗?” 道枝马上答应下来,随即脱掉外套,拾起放在一边的道具。目黑早已在家看过他多次挥剑劈砍,此时明明是一样的动作流程,此时自己站在一边、却不免也捏紧拳头紧张起来。 福原看了一会儿,再次问道:“知道《雪盲》的大致故事情节吗?” 道枝停下动作,点了点头:“从宣传片中了解了一些。” 《雪盲》并非改编自任何一部作品。目黑自己也隐约在电视节目中得知,这部影片诞生的契机是导演高桥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他拿着匆忙记录的梦中情节大纲四处联系编剧,将其慢慢完善、最终成型。三十出头的小西和年逾七十的伊藤是电影的两位男主角,分别扮演战争中幸存却失去记忆的武士和因战乱失去一条腿的平民老者。《雪盲》讲述的就是两者相互帮助离开战场、去往老者家乡的故事。 福原松了口气,摁灭烟头后站起来走到道枝接着道:“你只需要演出一个年轻的、第一次上战场的,对抗蛎崎氏军队的虾夷士兵。我们先会给你一个侧脸的大特写,随后镜头拉到中景。你在听到命令后向前冲,使用规定动作砍倒两个人,第三个人会将你劈翻在地,你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 福原又重新点了根烟:“戏份很少,但那将会是电影的第一个镜头。按照最初的设计,你本来会骑在马上。不过因为之前那个倒霉鬼从马上摔下来,所以我们不敢再冒险。听明白了吗?” 道枝赶紧称是。 “明白的话马上去找动作指导,明早五点开机。在那之前必须把动作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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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目黑从不知道道枝的体能可以达到这种程度。明明只是下午吃了几颗水果,竟然就能够一直坚持到通宵。目黑当然无法离开,于是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练习。动作并不难,但道枝根本不愿意停下来,整个人精神高度集中,恐怕此时让他回去睡觉也睡不着。这期间,目黑感觉他几乎就快要忘记自己的存在,等意识到的时候,便立刻要求自己在旁边小睡,可此前已经浅眠过的目黑这时候毫无倦意。 “再稍微坚持一下,”目黑听到他说,“我买了下午两点的机票。之后两天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 大概三点左右,道枝接到电话要求赶往化妆室更换服装、做好妆面。约莫一个小时后,目黑跟随他挤上剧组安排的大巴,摇摇晃晃赶往拍摄现场。车子先是向右、再向左,像鱼一样灵活地摆动片刻后,便豁然冲出了城市、正式进入一片没有边际的雪原。 这是目黑头一次明白片名中“雪盲”两个字的含义。光是隔着玻璃,看着这铺天盖地的雪白,他就开始觉得头晕目眩。渐渐的,雪原中出现了一个黑点,再近一些,便发现这个黑点由无数个小的密集黑点组成。在与身边人闲谈中,目黑了解到今天将会补拍之前的战争场面——怪不得会有这么多人!他们穿着和道枝身上相仿的戏服,瑟瑟发抖站在雪地中等候发落。目黑连忙回头看向道枝,他的衣服有些宽松,可四肢又显得短了一些,脚腕和手腕裸露在外面,不知能否抵御这种程度的严寒——下车的那一瞬间,感觉到的甚至不是冷、而是直观的疼痛。 工作人员在一片清除干净的地面上架设机器。竹内带着二人绕开他们,径直来到一处搭设起的帐篷。目黑刚要钻进去,突然就和里面出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他一屁股跌倒在地,对方手里的东西也翻倒在地上。 “对不起!” “不、没——” “等一下!”身边的道枝突然发出尖利的叫声,“血!你流血了!” 目黑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去,这才发现手边竟染红一片。他还没反应过来疼痛,就见道枝满脸狰狞准备扑上去。 “不、不是!”那人见势不好,连忙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解释,“是道具啦!不是血!” 目黑定睛一看,发现他手中竟是一整块假头皮——那是武士的月带头,平整的硅胶上有一道明显的划痕,“鲜血”正从划痕中汩汩涌出。 竹内立刻皱紧了眉头:“这次也不行吗?” “不行,绝对不行,”那人摇摇头,“硅胶和真实的皮肤一定有差距,又不可能真的长出毛茬来!根本经不起刀片的摩擦和高清摄像头的微距拍摄!”说着,他开始冲竹内抱怨:“拜托,能不能不要总是给美术部安排一些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竹内讪讪笑着,推脱说自己要给导演引荐新演员便带着两人钻了进去。可还不等目黑看清高桥的长相,就连同身边的道枝一起被工作人员轰了出去,期间听到高桥的咆哮:“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好,不要来烦我!” 于是两人只好又退了出来。竹内脸上表情非常尴尬,只好赔笑将他们带到拍摄现场演员候场的帐篷。演出服装根本没有什么保温作用,道枝被冻得脸色发青,目黑握住他的手,好像在握两块冻过的铁。等到时间终于来到四点半,才终于听到有人用喇叭大声宣布即将开机。目黑松了一口气,连忙松开他的手,看见他和其他的演员一样转身提脚踩到进雪里。 或许是因为天寒地冻,《雪盲》的效率比目黑见过的其他剧组快得多——可能是因为慢一点的话就有可能会冻死。几百个人就像被均匀撒在冰淇淋上的饼干碎,密密麻麻排列在雪地里。道枝站在最靠外侧,机器就架设在他的脸边。 目黑索性也离开帐篷,挤在工作人员身后探头看去。听到指令后,道枝那张冻到简直就要失去表情的脸立刻变得迷茫、无助又彷徨。他眨动着眼睛,浑身细微颤抖着。 “cut!”喇叭里突然传来高桥的声音,“竹内!竹内来一下!” 目黑这才意识到,高桥这家伙根本自始至终就在帐篷里对着监视器指点江山而已。竹内小跑进帐篷,不知在同导演商量什么。不久后,得到命令的竹内又跑了出来,钻进人群贴到道枝身边低声吩咐,那之后才又听到喇叭里传来“action”。 目黑踮着脚,看到道枝重新进入状态。这一次他没有被打断,目黑看着他按照那只有一页纸的剧本,完成了拔腿狂冲、提刀拼杀,直到最后被人砍倒在地的一整套动作。在现场看这样的剧目拍摄,真是令人胆战心惊!几百号人一齐大喊着跑动,中途道枝很快淹没在人群里,目黑只有一路抻着脖子跟着他的动作小跑、不断调整姿势角度,才能从人群的间隙中瞄到他的动作。尤其是倒下的那一刻,稍有不慎就会被身边冲上去的人踩到吧! “cut!”高桥的声音再次响起,“再来一次。” 于是包括道枝在内的所有人回到原位。此时目黑终于能看到完整的他:浑身是雪、脸已冻到发紫。 接下来是第二次、第三次……不知到底哪里不好,总是还有下一次!道枝咬牙坚持住了,目黑同样不敢移开视线。直到第五次,导演终于准备拍摄下一场。目黑连忙冲上去,几乎一碰到道枝的手就条件反射缩了回来,那实在是太冰了! 竹内也匆匆赶来,殷切地告知要亲自将两人送到酒店。上车后的道枝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目黑见状连忙给他喂了好几口热水,他的舌头才像终于化开一样哆哆嗦嗦地开口:“竹内先生,请问我的表演……” “您的表演很棒!”竹内打断了他,“非常棒!” 紧接着,车厢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竹内好半天才艰难地开口继续道:“不过……可能因为太棒了。这个角色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高桥导演想要的是只能勉强完成及格动作的青涩效果,可看了您的演出之后,他甚至一度以为您是专业人士,还将我骂了一通……明明您几个小时前才学会这一套动作,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就能达到那样的完成度。” 道枝的脸僵住了:“不,我记得我有根据您的要求调整……” “是的,但肌肉记忆是很难克服的,”竹内努力调整措辞,“您很棒,只是……只是不太适合这个角色而已,十分抱歉!” 目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连忙回头小心地观察道枝的表情。那张脸和在雪地中候场时一模一样,似乎是被冻僵了,就连眼睛也忘了眨。目黑赶紧抓住他的手,道枝的眼珠才终于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竹内从后视镜中瞥了他们一眼,也不作声,在一片沉默中将二人送回了酒店。 回到房间的道枝一声不吭,跌坐在床边后立刻用手捂住了脸。目黑连忙坐在他身边,待他情绪稍微平复一会儿后,轻轻挪开他覆盖住眼睛的手。但意外的是,道枝却没有哭。像是猜到自己在想什么般,道枝自嘲笑道:“以为我在哭吗?” 目黑没有回答。 “我早该知道的……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轮到我。” 目黑攥紧他的手,一言不发坐在他身边,直至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才低声提醒他们应该出发去机场了。 道枝点点头从床上站起。这时,却有人在敲门:“请问道枝先生在吗?” 目黑在得到道枝的许可后打开了门。待看清门外的人,屋内两人简直吓了一跳:那竟是小西健太郎本人! “啊,”小西越过目黑的肩膀看到门边的行李,“您已经准备走了吗?” “是。”道枝低声道。 “唔,是这样,我是一个人来的,主要是有些事想和道枝君商量。”小西自顾自进了门,路过目黑身边时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眼熟。目黑生怕他想起,连忙退开了。 “我今天上午也在片场,在监视器中看到了道枝君的表现,很厉害。” 道枝的脸立刻变得惨白:“是吗。” “其实我来……”小西不安地在地面上来回走动,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般停了下来,“我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道枝君。” “什么事?” “道枝君缺钱对吧?”小西的直白甚至让一旁目黑地忍不住抬起眼睛,“我看过报道了,一共是四亿违约金对不对?” 道枝听完后脸上浮现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随即眉毛越皱越紧,拳头也紧紧攥在一起。 小西显然被他的样子吓到:“不不不——请别误会。我的确是有事相求。如果你能帮我做完这件事,我可以直接给你一亿。如果不够,一亿五千万也可以。” 道枝也愣了一下:“什么?” “是这样的,呃,”小西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高桥导演是一位很优秀、很令人尊重的导演,对此我无法否认。不过……正如传闻所说,有时他会提出一些合约外的要求。” 小西又开始踱步:“几天前他突然心血来潮,要求加入伊藤先生为我剃头的情节,而且会使用特写镜头。可是现有的化妆技术根本达不到他的要求,所以那家伙居然要我真剃!” 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小西迅速捂住了嘴,随即懊恼地继续说下去:“如果是平时也就算了,可《雪盲》结束后我马上就要拍摄《东京轶事》,那部剧对我同样很重要。如果剃了头,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办法那么快长出头发。所以关于那部分,我希望、我希望找到一个人、呃……” “……你在开玩笑吗?”目黑朝道枝看去,发现他两眼通红、浑身发抖:“你这家伙是把我当成一碗盒饭就能打发的群众演员吗?!” “你听我解释,道枝君,”小西连忙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当然想过去找群众演员。不过他们那群嘴碎的家伙,一定会把替身的事说出去……可如果对象也是圈内业已成名的演员,那就不一样了。另一方面,个子能够达到一米八、下半张脸和我相似的男性,就算是在全日本都很难找吧?” 见他不说话,小西再接再厉。 “听说你复出后只作为配角拍摄了三部戏。加起来赚了多少?五千万?六千万?违约金现在又总共还了多少?道枝君,人不能只朝前看,还要向现实低头。我开的价格并不低。《东京轶事》的三番是个街头混混,对外貌没有明确要求。我向你承诺,如果你答应,那个角色就会是你。” 道枝浑身发抖,双眼紧紧盯着毫无惧色的小西,像是下一秒就会喷射出火焰。 “……两亿。” 目黑听到他突然开口。 “两亿,我就剃。” 小西顿时松了口气:“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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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两人并没有走成。期间岛田来了个电话,道枝依旧没有告诉他《雪盲》的事情,只是在寒暄之余,请他帮自己多留意一些喜剧类的影视作品。这回目黑没再那么不识趣地问为什么。在挂断电话后,便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目黑连忙隔着门问来人是谁。 门外久久没有回应,直到目黑拉开门,竟发现外面站着高桥,小西正跟在他身后。 高桥并不高、却很瘦,衣着老土,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大导演,甚至连个从业人也不像。目黑明明比他高出半截,却也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问好。高桥沉着脸走到道枝面前捉住他的下巴,像挑选家禽一样粗暴地打量了两眼,看向身后的小西:“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被点名的人讪讪笑了,只说了一句:“他答应了。” “低头,”高桥在命令的瞬间抓住道枝的头发往下扯、迫使他弯腰低头,“头发还不够长,得再接一小段。” “没有问题,”小西点点头,“我的造型师就在外面,那家伙跟了我十年,绝不会乱来。” 处理头发花费的时间比目黑预想的长。光是发色挑选就花费了一些时间,等接发完成、长度整理完毕已经是晚上十点。在高桥的强硬要求下,造型师对道枝的头发做出最后整理,才终于等到他嘴里干脆地吐出:“剃吧。” 得到指令的发型师点点头,举起了推子。 “等一下!”就在这时道枝突然叫出声来。身边的小西顿时变了脸,皱着眉头等待他的下文。 “我要喝果汁,目黑、目黑!”道枝嚷嚷着,“给我去买,现在就去!” 目黑在催促中迅速跑出了门。可等跑到楼下才发现慌乱中手机落在了房间,于是只好原路返回。进门的瞬间他不经意一瞥,竟看到道枝额头左侧的头发已经被剃掉,坑坑洼洼秃了一大块。高桥在高声说些什么,似乎是在指挥如何留出头皮剩余的长度方便摄影。 目黑趁没有人发现、赶紧抓起手机冲下了楼。他回想起刚刚的景象,没有来觉得毛骨悚然。等他再度提着果汁返回,道枝的头发已经处理完毕了——那是一个非常标志的月带头。此时道枝好像还是道枝,但又好像完全换了个人。目黑站在原地愣愣看着,直到听见造型师叫唤,才犹豫着举起饮料朝道枝靠近。道枝没有看他,只是从嘴里飞快吐出一句:“我不想喝了。” “可以了吗?”小西很急切,“可以的话,现在就去片场吧。今晚就把这件事搞定。” 高桥默许了。于是小西的助理将一件足以盖住头脸的大衣盖在道枝身上,几人驱车前一处临时搭建的摄影棚。目黑在下车时,才发现里面除了伊藤外,其余还在等待的零星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人是竹内,另外两人应当分别是摄像和灯光。目黑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架设有两台机器,为何只有一架背后有人。 “都是按照你的意思,”高桥向小西示意道,“这样可以吗?” 小西很激动,接连鞠躬点头。 一切准备就绪。道枝在屋中端坐,上了年纪的伊藤举起剃刀紧靠在他身边。剃刀背面接了一根软管,台词念到一半,伊藤便会假意割破头皮,软管里顺势流出血浆。 镜头慢慢推进,伊藤开始动作,刀片紧贴着道枝的头皮摩擦,一切井然有序,直到高桥喊了“cut”。 “伊藤先生,恐怕您需要念台词,这个角度会拍到您的嘴。” 伊藤点了点头。但第二次拍摄没有持续多久,就再次被高桥打断:“你又为什么不念?” 目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道枝。道枝张张嘴,尴尬道:“我不知道这里有词。” 小西的助理立刻将剧本递了上去,道枝接过后脸色立刻变得难看。 高桥皱起眉毛:“看来拍不了啊……” “不、麻烦给我一次机会,”道枝连忙打断他,“给我一点时间,可以拍。” 他的脸颊和裸露在外的青色头皮迅速涨得通红,眼睛一眨不眨翻看手中的纸页,约莫十来分钟后才慌忙合上剧本,连忙说了句“好了”。 “再等一会儿吧,”高桥说,“你的脸太红了,拍不了。” 目黑看了眼手机。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的确不用着急。 可半小时后,软管的装置又出现问题,高桥连忙亲自上前调整。调整后他似乎依旧不满意,又反复推敲了其他几处细节。紧接着,年迈的伊藤攥住拳头突然朝胸口狠狠锤去,被扶起后接连摆手:“我不知道下戏后要拍到这么晚,出门前没有吃药。” “得让伊藤老师先吃药才行,”高桥连忙喊了暂停,“来个人把药从老师房间带来。” 这个任务自然落到目黑头上。他跳上车,待一抵达酒店,立刻打开车门拔腿狂奔。酒店离片场不近,即便油门踩到底,来回也要花费将近一个小时。等他重新返回,伊藤已靠在一边沉沉睡去,高桥态度坚决地要他吃药后休息片刻再开机。待伊藤身体有所好转,时间已经来到四点,地平线出现亮光。 高桥摇摇头:“天一亮就没法拍了。再试最后一次吧。” 旧疾缠身又年事已高的伊藤、此时体力已经濒临极限,只好再度拿起剃刀。目黑靠在最后面,看他口中念念有词,期间刀锋微微一撇,血珠便从道枝脑袋上冒出。可就在这时,伊藤却突然下意识抬眼看了眼镜头。对他的失误一无所知的道枝,只是接过话头、将台词继续顺了下去。监视器前的高桥似乎也没有发现这一插曲,他在结束后立刻长舒了一口气,朝在场演职人员一一道谢,一直僵直着身子的小西终于放松下来,朝导演深深鞠躬。 就在这时,一言不发的道枝抬手抹了一把脑袋上的血浆后,却突然从地上暴起,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了高桥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喂你这家伙——” 在场顿时乱成一锅粥!离得最近的目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高桥愣了片刻,随即毫不掩饰地捂住肚皮哈哈大笑。道枝一松开手,他便立刻朝后跌坐回椅子上。 目黑停住动作。道枝绝望而愤怒地看向无法停止笑声的高桥、随即沉重地宣布:“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用替身。” 此话一出,一旁的小西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道枝顶着那个滑稽、丑陋、露出大片青色头皮的脑袋,站在一旁久久没有动作。等高桥笑够了,突然挥挥手要求所有人离开:“我单独跟这个家伙说几句话。” 目黑原以为自己不在离开队列之内,直到高桥突然抄起手边的剧本砸向自己的脸。他下意识看向一边站着的道枝,对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于是他只好跟随其他人走出屋外。此时已经五点,纬度颇高的北海道已经天光大亮。 两人说话的时间很短,甚至没有超过五分钟。目黑原本担心道枝会趁机暴揍高桥一通,可等大门拉开,高桥倒是完好无损,道枝的头皮却在汩汩渗血——直至此刻,目黑才明白过来,他的脑袋在最后一次拍摄中被伊藤意外划伤,流出的并不是软管中的血浆,而是他自己的血。 “我们回大阪,”道枝抢在他之前说,“现在就回。” “可是行李还在酒店……” “现在就回!” 目黑原本想给他处理伤口,可是道枝脸色极其难看,换下戏服后就扣住帽子,不愿意让他靠近。目黑在他身边如坐针毡,下机后又跟随他一刻不停回到住处。 二人前脚刚到,后脚道枝便立刻拨通了岛田的电话。对方来得很快,不出半小时便敲开了门,道枝在他面前摘下帽子,岛田顿时两眼充血、浑身发抖。赶在他动手前,目黑连忙抢在道枝身前将他牢牢拦住,听他的嘴里爆发出惊人的辱骂。 岛田厉声怒吼:“这就是你要我给你找喜剧题材的原因吗?道枝骏佑,你真可笑!我从未见过有艺人像你这样悲哀!” 道枝紧紧低下头,自顾自屈辱地交待起事情的原委,越是往下说,岛田就骂得越尖锐、挣扎得越厉害。 “岛田,对不起……虽然我知道这不是道歉的时候,但现在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 但岛田还在嘶吼着,威胁要单方面解除和道枝的合约。但道枝没有停下来,嘴巴还在开合:“不、你听我说……高桥和我单独谈过了,他给了我两个方案。要么他愿意采纳小西原先的建议,我作为替身帮助小西冲奖。只要不说出替身这件事,小西就会按照之前承诺的那样,为我争取《东京轶事》的三番配角、再给我两个亿……” “他自己片酬才多少,会给你两个亿?!”岛田怒极反笑,“这样的把戏我见多了,他只会支付给你一部分定金——他已经把钱给你了吧?一千万、两千万?反正等一片子拍完,剩下的那部分就不了了之了!” 道枝似乎被他说中,脸色瞬间惨白:“可是高桥说,要么和小西合作、要么……” “要么什么?”岛田已经失去理智,“要么你就顶着这颗不伦不类的马桶头滚回大阪!” “……不。”道枝十根颤抖的手指紧紧交叠在一起。 最后他抬起依旧茫然的眼睛,直视着岛田:“要么我一分钱都拿不到,但他会让我替代小西——完完整整地替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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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信吗?”岛田突然卸下力气,停止了挣扎。目黑见状将他松开,重获自由的岛田深深看了一眼道枝,然后立刻回头推开了门。 “不!岛田!”道枝扑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拜托,求你!帮我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你这家伙没救了!是你自作自受!”推搡中,两人爆发剧烈争吵。就在这时岛田的手机响起。他先是定神看了看,随后接了起来;很快他脸上变了颜色,最终在沉默中挂断了电话。 “是谁的电话?”道枝连忙问道。 岛田狐疑又震惊的眼神重新落到道枝脸上。他噤声了好一会儿,才道:“社长要见你。” 道枝的眼中燃起希望,目黑紧随其后,但岛田立刻看向他低声道:“这家伙不能去。” 道枝下意识反馈:“不、为什——” “我说不能去就不能去!”岛田突然青筋暴起指着他的鼻子,“我忍这个白痴很久了!你以为迄今为止我什么事都不知道吗?” 道枝被吼得浑身发抖。他痛苦地看了眼目黑,随即跟上岛田的脚步,关上了大门。 目黑留在屋子里。他坐到沙发上,突然房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实在不知道现在可以做些什么。说实话,他对如今发生的一切并不意外。岛田一定早就知道了道枝和自己的事,迄今为止的体面只是为了前者的精神状态一忍再忍。或许离开大阪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可目黑心中却不免觉得茫然。离开大阪之后回到长野去找小春,找完小春之后呢?小松家政已经回不去了,自己也没有什么足以傍身的其他本领。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突然闪过道枝被剃掉半边头发的样子。头皮坑坑洼洼、简直恐怖!可想着想着,下体居然不知不觉勃起。目黑吓了一跳,一边脱下裤子握住阴茎,一边胡思乱想:难道自己的性癖竟然是剃头?在自慰中,他脑袋放空,从想到道枝剃头,又想到他在雪地里摔打、继而又想到他头皮割出鲜血。最后他想起道枝此前说的、他的人生中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选项。对此目黑并不认同,人的一生那么长,哪里会只有一个选项呢? 目黑用纸巾擦干净手心上的精液,呆坐片刻后干脆打算下楼去附近转转。离开公寓后没走多远,突然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尖叫,一道黑色的影子歪歪斜斜蹿了出来。目黑避让不及,竟然被撞了个正着!紧接着,耳边传来“磅”的巨响,一道银光紧随其后钉到地上,两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大喊:“捉到你了!” 目黑捂住腹部朝一旁看去,只看到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险些撞翻自己的罪魁祸首竟是一只黑色大狗。此时,它正被保健所的防爆叉钉在地上,发出呜咽。目黑刚要开口说什么,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大嗓门:“你们这些家伙干什么呢!” 他回头一看,竟是前阵子帮忙汇钱的大石。他推开了彩票店的狭窄窗户,情急之下居然爬上桌子直接从窗里翻了出来,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你的狗?”保健所的一个工作人员皱眉大喊,“你的狗为什么不拴起来?” “它也需要透透气嘛!”大石理直气壮道,“一直拴着的狗会疯掉的!” 工作人员闻言坚决地摇摇头:“不拴的狗就是野狗。我要把它带去收容所。” “不!”大石大惊失色,然后突然面露痛苦地跪倒在地开始抽搐。 “喂,你在干什么,”工作人员半信半疑朝他靠近,“问你呢!不要装蒜!” “我、我是癌症病人,不开玩笑的,”大石痛苦地嚎叫,“完蛋了,快扶我起来!我要去医院!” 工作人员大惊,手上抓住防爆叉的力气一松,那黑狗竟灵活地钻了出来,迅速顺着彩票店的窗口跳进屋里。但这时候再追已经来不及,刚刚还躺倒在地的大石突然神气地站起拦在二人面前:“欸!擅闯民居是不合法的!要搜查令才行!” “你这家伙……”其中一人恨得牙痒,举起手中的防爆叉作势就要动手。目黑连忙站起来挡在二人中间。 “你又是谁,给我让开!” “就是不让!怎样!”大石躲在目黑身后和他对呛。 眼看着对方又要燃起怒火,目黑只好赶紧道:“他今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会看着他的。” 僵持良久后,保健所的人终于作罢,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刚一走远,大石便立刻吹了声口哨,窗口顶出一颗毛茸茸的黑脑袋,灵巧地翻过窗户,冲到他脚边愉快地转圈。黑狗精神很旺盛,拼命地摇尾巴,不久后注意力又转移到目黑身上,抬起头好奇地嗅他的裤脚。 “暴龙很喜欢你嘛!”大石惊讶道。 目黑后知后觉伸出手摸摸暴龙的头:“我好像一直很受狗的喜欢。” “说起来,最近有一阵子没见你了。这次来是又要汇钱吗?对了,你这家伙做什么工作的?” 目黑回答不上来,半晌兜里一震,他掏出手机摁下通话键。那边道枝应该已经回家,劈头盖脸问他去了哪里。目黑只得告诉他,自己马上就会回去。 “喂,你这家伙可真没礼貌!我说了那么多,怎么一句都不回答!”大石生气地叫住他。 目黑连忙收起手机:“我要回家了。” “你住在这边?明明之前都没见过你嘛!” 手机再次响起。目黑叹了口气,随手指了一下远处的高楼:“我就住在那里。”然后转过身小跑离开。没多久,顺着笔直向前延伸的街道,他看到远处有个影子和自己相向而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很快认出那是朝自己奋力跑来的道枝:他穿得很厚,严严实实戴着帽子和口罩;他显然也发现了自己,跑步的速度越来越慢,离还剩三五米时就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用责备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两人朝着公寓并肩走去。目黑跟在道枝身后,观察着他的表情。该不会是下午谈话的结果不太好吧?如此思考着,目黑逐渐忐忑起来,直至进入电梯后,突然身上一重,道枝竟直接跳了上来!目黑连退两步,下意识两手拖住他的身体。道枝环抱住他的脖子,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凶狠地说:“你跑到哪里去了!” 目黑来不及回答,就被道枝伸手霸道地拉下口罩、张嘴吻住了。目黑没一会儿就失去力气,连带着身上的道枝一起咚地一声往后栽倒。道枝正好坐在他的腹部,简直要把他的腰压断!他到底想干什么?有些不悦的目黑刚想开口,却看到了道枝的笑容。 “我要变成穷光蛋了!”道枝这样说着。可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内容丝毫不搭边,五官张扬得恨不得从脸上飞出去,嘴巴张得很大,笑得恨不得能隐约瞧见里面的大牙:不是苦笑,也不是自嘲的笑、无奈的笑。是和那个夏天一样,恶作剧得逞后令人讨厌又炫目的笑容。 目黑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他本来应该为道枝感到高兴,却在一瞬间从心底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他被这样的自己吓到,于是转而补偿般配合起和道枝的接吻。这个吻很快变了味道,他自然而然钻进道枝温暖的衣服里舔他的乳头。 “不、现在还不行……”道枝喘着粗气,甜蜜笑着扶正他的头,“等我拍完电影。” 目黑点点头,心中的烦闷却并没有就此消失。身边的道枝还在喋喋不休,好像一只闯进冬日的麻雀,聒噪地强调春天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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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古怪的高桥竟然真的辞退了小西! 尽管现在目黑人就坐在片场,但依旧很难相信这一事实。个中细节无论是道枝还是岛田都没有告诉自己,但在片场的闲谈中,他意外得知,由于剧组违约在先,将按照比例支付给小西约定片酬的百分之五十,至于剩下的一半则用于填补大半个月的无效拍摄经费,而在预算之外,剧组无意再投入更多。也就是说,道枝一分钱片酬也拿不到——他的确变成了背负巨额债务的穷光蛋。 但没人是笨蛋。高桥复出电影的主役从来就不只是因为片酬才烫手,这部电影对于道枝来说或许就是命运的转折。 回到北海道之前,目黑再次找了一回大石。暴龙瘫在他脚边友好地翻开肚皮,他把手放在狗肚子上感受着呼吸的起伏,安静地等待大石完成汇款工作。 “你这次汇的钱少了好多!”大石从店内出来后嘟囔着,也不知道在不满什么。 “最近有些拮据……”目黑含糊道。岛田依旧在给他发工资,但是一旦得知道枝未来好几个月都没有进账,便觉得受他帮助还清过债务的自己、似乎此时也应该帮助他度过金钱上的难关。 “拮据?你在说什么呢,小哥!”大石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他举起粗短的手指,指向道枝住的公寓:“开玩笑的吧!你可是住在那样的富人公寓里!怎么可能会缺钱!” 目黑不愿意和他再说些什么,付完两百日元后便起身离开。 原本以为前往北海道后的拍摄工作会很忙,但岛田却额外派了两个助理随身出行。他们看上去一个比自己年长、一个比自己年幼,不仅能够积极地响应剧组和道枝的一切需求,而且能与剧组中其他工作人员熟稔地寒暄聊天,似乎早就开始投身这项工作。 “前段时间辛苦你了,”临行前岛田说,“那时的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之后的工作就请交给他们吧,你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他似乎并不知道该如何休息。他依然会跟随道枝去往片场,直至下戏后才回到房间同眠。可即便去了片场,身边的其他工作人员就像搬家的蚂蚁一般忙碌,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在一个角落安静地呆坐或站立。如今的道枝就连休息时间也很紧凑,需要和导演沟通细节、和对手演员洽谈戏份,此期间还需要见缝插针地补妆。他有一次无意中在化妆室睡过了头,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张毯子、道枝则早就不见了身影。听工作人员说,对方早在一个小时前就出发去了片场。 为了接下高桥中途更换演员的烂摊子,已经是男主角的道枝一天中几乎没有闲暇时间休息。即便是夜晚,目黑也很难看到他。这样想来,就像山本家出事后、两人的情况调了个个儿:自己彻夜等着道枝回来,而道枝每天都疲惫不堪、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开拍之后,目黑没有再和道枝发生关系,不过道枝有时会突然把他叫到洗手间接吻、拥抱——拍摄的过程并不总是顺利,高桥是个比传闻中还要可怕的导演,道枝时常被气到眼球乱颤。 就像现在这样。此刻已是凌晨两点,道枝一边嘴里咬牙切齿含混骂着脏话,一边和他接吻。 “嘶……”目黑因他蛮横的吻而被咬到舌头,痛苦地捂住嘴唇。 道枝立刻扶住他的脸,用嘴唇轻柔地摩擦他的。但目黑丝毫不觉得舒服——接下来有一场裸露半身的戏,为了能够让身体线条更加好看,道枝已经超过三十小时没有喝水,嘴唇干裂得就像冬天皲裂的树皮。 “那家伙真是欺人太甚!”分别时道枝口中又开始骂骂咧咧,“同一个场景连续拍了九次,居然前面八次都故意没有开机!混蛋导演就是个变态吧!” 目黑想不出安慰他的话,反而张嘴连打了三个喷嚏。道枝吓了一跳:“怎么了?” “可能感冒了。”目黑吸了吸鼻子。今晚在户外片场坐着等待时,不知不觉歪头睡去,期间天空却下起雪来,等醒来后才发现身上居然积了薄薄一层雪花。 “冷就回去啊!”道枝嫌恶地用手擦去他有些溢出的鼻涕,“觉得无聊回酒店去睡觉不就好了!” 目黑摇摇头:“不,其实很有趣。” 没有人给他剧本,只有在片场他才慢慢拼凑出《雪盲》到底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十五世纪中期,随着和人不断北上侵占虾夷人的土地和渔场,双方爆发大规模的战争。在战争初期,虾夷人占据上风,迅速攻克除茂别、花泽之外的十馆,重创和人势力。但在武田信广的介入后,局势逆转,虾夷人节节败退。《雪盲》的故事就发生在其中一次战场上。战争诱发了雪崩,使得双方军队均遭重创。被重击头部后失去记忆的无名武士,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偶遇了因战乱失去一条腿的平民老者。 “那么武士,请你送我一程吧!我是一名商人,只要送我回家,我的家人一定会帮助你找到方向!”伊藤扮演的老者如此请求道。 道枝的年纪比小西轻了很多,比起严格按照剧本时第一次的表现,第二次他答应时的神情出现了一些青涩和茫然。 送老者回家的路上并不顺利。一路上出现很多觊觎商人财富的强盗,剑法高超的武士一路上堪当护卫。在挥舞刀剑的过程中,武士记忆随之渐渐恢复。直至将老者送到虾夷边境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对面的老者并不是平民商人,而是虾夷军队作战指挥的头目;一路斩杀的也并非是什么强盗,而是自己昔日并肩的战友。此时的武士陷入绝境,进不能继续向前深入敌营放虎归山,退不能在被误认为是叛徒后被军队接纳。在这样的情况下,心怀鬼胎的两人继续搭伙前行。 此前所拍的剃头情节正是在武士恢复记忆之后,以剃头为由、与老者之间相互拉锯试探。不过由于伊藤慌乱看了一眼镜头,这一部分只得重新拍摄。 高桥把结尾部分留到最后拍摄。目黑问过道枝故事的结局,但道枝却十分固执,要求目黑亲自在片场观看、亲自知道答案。 原本觉得自己在雪中睡着的时间不算长,应该没什么关系。可下午开始目黑便感觉昏昏沉沉,直至再次倒在化妆间睡着,才被人发现因受凉而发烧。他被第一时间送到了医院,随即岛田的助理赶来,千叮咛万嘱咐在痊愈前一定不要靠近道枝、避免传染。在医院住了一晚、又在单独的酒店房间待了将近大概一周后他才重新返回到片场、继续跟在道枝身边。 可不知是不是上回的病没有好全,没过多久他又患上重感冒。吓得岛田连忙把他紧急叫回大阪,说有东西要带给道枝、请他代为跑腿转送。可到了大阪后,岛田又开始绞尽脑汁试图用别的理由留住他——目黑欣然接受了,他知道岛田的心思:现在已接近拍摄尾声,正是道枝能否翻身的关键时期,可不能再倒霉了! 道枝似乎对此十分不满,半夜三更打来电话将他从睡梦中吵醒,要求他尽快好起来返回北海道。睡眼惺忪的目黑却不太能理解道枝的这份急切:除了不能知道接下来的情节进展外,自己似乎呆在哪里都没什么关系,更何况现在的道枝明明已经可以一个人独自工作——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回到大阪后,目黑再次找到大石汇了一笔钱,不过这次大石正忙着做些别的事情,皱着眉头伏案拼命涂写,只有暴龙围在他脚边兴奋地转圈。 “稍等稍等,”大石头也不抬道,“让我先把这里算完!” “你在算什么?”目黑把头凑了过去。 大石咬牙切齿:“乡下房子的修缮费用。可恶!哪会用得了那么多!那家臭公司一定在骗我!” 目黑背着手凑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那些眼花缭乱的数字每个他都认识、可凑在一起却不明白背后的含义。 “乡下房子?你是指长野吗?” “不然呢?”大石白了他一眼,“大阪没法混了,租金涨了又涨,我还不如把老妈死前留下的房子修修,回家种地呢!” 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瞪大眼睛看向目黑:“喂,你知道现在种什么赚钱吗?” 目黑没有种过地,只好摇摇头。 “天呐,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大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既不会写汉字,也不会种地,你长这么大到底会做什么啊!” 他的语气非常夸张,目黑没作声,脸色却发生了变化。大石看在眼里,立马识趣地换了话题:“算了算了,等我把这笔钱算完,一会儿就帮你去汇钱。” 但目黑的心情并没有就此好起来。待回到道枝的高级公寓后,此前困扰他的烦闷和迷茫卷土重来。他想过要不要就近找一份踏实的工作,可《雪盲》杀青在即,那之后就要回到长野去找小春,现在找工作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反正感冒也还没有痊愈,干脆就在家里睡觉好了。可能是因为重感冒的作用、也可能是因为潜意识也知道就算醒来也没什么事情做,不知不觉在接下来的一周多时间里竟然都被他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等再清醒过来是道枝给他打电话,命令他赶紧过去,还有两天就要杀青了。 接到电话时目黑还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乱感。长达三个月的拍摄就这样结束了?原来冬天已经过去,春天也要不知不觉到来了。回想过去的三个月,他实在想不起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只记得一些单一的画面和片场的布景。尤其是最近的一个月,他要么独自在酒店单间看电视、要么就在大阪公寓里呼呼大睡。这些记忆连不成一片完整的,只是像福利院孩子们七零八落的画一样,这里一张、那里一张。 前往北海道的前一天晚上,目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无名武士,大石则变成了为他剃头的老者,揪着他的头发咋咋呼呼地问他长这么大到底会做些什么。 这个梦太过真实,以至于醒来后的目黑甚至对于即将踏上飞机这件事有些抵触——虽然他还是会登上去。在登机前道枝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几点的飞机、何时落地,又告知他抵达后有谁来接、接他的人作何打扮,要他千万不许弄错、一分钟都不许耽搁。果然,一下机他刚恢复通讯,电话就立马响起。目黑叹了口气,摁下了接通键。 “我刚刚到达机场……” “——请问是目黑先生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令目黑顿时打起了精神。 “唔,不好意思。我是。” “是这样,我是小切手払店的工作人员。您之前在我们这里汇过款,请问您还有印象吗?” “唔,我知道。” “是这样的,”那边的语气非常礼貌,“根据您提供的地址找不到收款人,所以这笔钱将会全额退还,请您有空来履行一下退款手续。” 目黑愣住了:“找不到收款人?” “是的。”对面再次确认。 “好的,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目黑的心中蒙上疑云。 难道是小春搬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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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黑下机后,慢吞吞在人群中走了一会儿,才看到不远处有个举着自己名字牌子的陌生男人在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要是这时候假装看不见的话,就算自己偷偷溜走也没人发现吧?目黑被这样想的自己吓了一跳,然后径直朝男人走了过去。 回到酒店后,目黑意外发现自己被安排到了另一个房间。不过也难怪,自己这么久不在,出现一些变动也是正常的事。找到房间的他并没有在放下行李后立刻前往片场,而是倒在床上,不知不觉打开了手机。小春搬走了吗?为什么?山本明明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按理来说并不是一个搬家的好时候。 心中疑云越来越甚,目黑摁下按键,打算给岛田拨个电话,想要从他那里要回自己的旧手机,好和小春联系上问出个究竟。可就在这时,手机发出响声,竟是岛田先一步找上了门。 在电话中,岛田先是关心了一下自己的行程,随后对于房间更换的事项做出说明:为了庆祝明天电影杀青,道枝的家人们会从各处赶过来。 “家人们?”目黑很新奇,“父母姊妹们都会来吗?” “是的,除此之外,还有在长野的祖父祖母也会同往……你和他们是认识的吧?所以至少在他们离开之前,希望你尽量不要出面。” 随即目黑连忙追问了自己旧手机的去向。 “真不凑巧,那支手机放在大阪呢。我现在正在东京,下午就要搭飞机去北海道和你们回合,中途不会再回去了。如果不着急的话,等到返回大阪的时候,我会把手机移交给你。” 目黑除了一句“辛苦了”便什么也说不出来。真搞不懂道枝,明明就不能见面,为什么还给自己定那么早的飞机。他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很快再一次陷入睡眠,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肚子饿得咕咕叫。目黑从床上挣扎着坐起,准备出去找些吃的,一拉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位毕恭毕敬的服务生。 目黑吓了一大跳,随后便见那服务生冲他礼貌得体地鞠躬,问他是否需要吃些什么。 “不……没有关系,我出去随便吃点什么就好。”目黑连忙摆手。 “先生,是这样的,”服务生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有人交待您需要在房间内用餐。” 目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那或许是岛田的安排。按照预定计划,道枝的家人、包括和自己相识的爷爷在内已经抵达酒店,为了不让自己和道枝的关系暴露,尽量限制自己的行为的确是可以理解的。 尽管可以理解,但目黑的心中依旧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别扭,直至自己当着服务生的面摔上门后,才后悔自己刚刚似乎在无意识中发了脾气。等到拉开门打算道歉时,门外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毫无胃口的目黑只好爬到床上打开了电视。调了半天台,一个想看下去的都没有。他从背包中摸出不知放了多久的饭团塞进嘴里嚼了起来,等吃到最后才发现饭团的一角起了霉点。祈祷着不要出事的他最终还是开始严重地腹泻,等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精疲力竭的他只好倒在床上再次昏昏睡去。 这期间,目黑做了个短暂而混乱的梦。一会儿梦到在小松家政工作时被客人破口大骂的自己,一会儿时间倒回、又梦到十几岁刚开始在牛郎店就职的自己,过了一会儿竟然还梦到了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母亲,最后还梦到想象中警察找上门来逮捕素未蒙面的父亲、咚咚咚敲门的情景。 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目黑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可敲门声还没有停止,他低声问了句是谁,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只好走到玄关拉开门。就在开门的一瞬间,他便被人狠狠往里一推、差点失去平衡跌到地上。 “白痴!”道枝摘掉了脸上的口罩,“在搞什么啊!慢死了!” 他穿着便服,戴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完全看不见被剃光的头顶,但两只眼睛却闪闪发光,看上去格外狡黠。 目黑连忙把门关好,然后才转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道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坐到目黑柔软的床上,两脚灵活地踢掉了鞋子,悬在半空甩来甩去,紧接着朝目黑招了招手:“过来。” 目黑叹了口气,随即坐到他身边。道枝嫌恶地皱起眉毛上上下下打量他:“明明又高又壮,怎么会这么爱生病?”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来不及辩解的目黑被道枝吻住,并且很快在他的口腔里察觉到酒精的味道。 “你喝酒了?” “一点点,”提到这个,道枝似乎有点不太开心,“本来不想喝,但我爸非要逼着我认错。” “因为之前失踪吗?” 道枝立马黑下脸来。 目黑只好换一个话题:“道枝夫妇也来了吗?我是说长野的那两位。” “爷爷和奶奶啊,”道枝的语气显而易见缓和了下来,“我都叫他们不要来了,北海道这么冷,根本不适合老年人。” 目黑新奇地瞧着他。道枝是一个不错的演员,但在日常生活里似乎一点也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如果自己把这番话如实说出来,他肯定又要立刻翻脸。开心就要大笑,难过就要发怒,道枝就像一只盖上盖子、永远沸腾的煮锅,里面的内容物时时刻刻准备好要溢出来。 “看着我干嘛?”道枝突然凶恶地问道。 目黑摇摇头:“没什么。” 继而他的表情又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些难为情:“爷爷有提起你。他说天气变冷后家里水管冻坏了一次,公司派出的新员工愚蠢至极,修了一次坏得更厉害了。” “道枝先生身体还好吗?” “还是那样。他和奶奶出国旅游了一圈,前段时间才回来。回国后说果然全世界都没有长野好。” 目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固执的道枝爷爷吹动胡子斩钉截铁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枝侧过脸也跟着笑。 “你小时候经常去长野吗?” 道枝摇摇头:“不。我不喜欢乡下,从小就很少回去。去年夏天决定去长野,也只是因为那里恰好没人罢了。” 目黑很惊讶:“那你人缘真好!甚至认识晴山旅馆的老板。” 这次换到道枝惊讶:“什么晴山旅馆?” 目黑将两人在旅馆重逢的始末交待了一遍。道枝的表情变幻莫测,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个啊……其实我和旅馆老板并不认识。” 在目黑疑惑的目光中,道枝继续开口:“我知道晴山旅馆的事情,只是因为提前拨打了小松家政的电话,假装是要投诉的客人罢了……前台很快被我套到话,然后我就顺势说自己是晴山旅馆的人,要求你再次上门罢了。” 目黑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恍然大悟,渐渐变得严肃不悦。他不喜欢用谎话骗人的行为,何况因为遭到投诉,他当月的工资货真价实地少了一笔。 “为什么要这么做?” 道枝瞪大了眼睛:“什么为什么……你这家伙故意的吧!” 你看,他又发起怒来!目黑真是不明白他在气什么。道枝一使劲将他推到床上仰躺,整个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黑无法理解他的任性,于是也皱着眉毛和他僵持。可就在这时,道枝却突然发问:“你觉得我为什么会那样做。” 为了捉弄我。 目黑没有说出来。因为在那之前道枝弯下腰和他交换了一个吻。目黑睁开眼睛,却发现道枝此时也同样正看着自己。他嘴里嘟囔着“认真点”,然后率先闭上眼睛沉醉地吻住自己。目黑很难抵挡道枝的命令,这件事他很早就已经发现了。就在自己的脑袋变得晕晕乎乎的时候,道枝却突然移开嘴唇,迅速翻身下了床。 目黑跟着起身,却见他一只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准备离开。在那之前,道枝扭过头来:“高桥把结局放到杀青当天拍摄了。明天早上就会拍完,来看吧。” 目黑有些犹豫:“可是你家人……” “想来就来吧,”道枝打断了他,“戴上帽子和口罩,不会有人发现的。” 说完便开门离开了。 或许是道枝半夜的骚扰,也或许是因为白天睡过了头,道枝走后,目黑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睡不着。他似乎更加瘦了一些,但也更有力气了。继而目黑又联想到刚刚的谈话,以及晴山旅馆中发生的一切。 不知想到哪里,他突然灵光一动。虽然自己的手机被岛田保存,但就像道枝所说的那样、无论如何他和山本都是小松家政的员工,就算举家搬迁,那么公司的人总会知道一些内情吧! 这样想着,目黑一夜未眠。由于不擅长使用智能手机,第二天他并没有去往片场,而是等到九点后去前台要求帮忙查找小松家政的电话号码。他只记得前几位数字是什么,但也足以据此推断是否是自己要找的号码。前台一开始态度很好,但找到第四个的时候就开始面露难色,继而礼貌地询问目黑到底找这串号码到底有什么用。 “是这样,我……我朋友在这里工作,最近突然联系不上,有些担心,想问问情况。” “朋友是在哪里呢?” “长野。” 前台松了口气:“长野的话只有三家店,早这样说的话或许已经找到了。” 目黑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埋怨意味,连忙低头致歉。 拿着相似的三串号码,目黑转而回到了房间,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也不是。他在心中不断祈祷,在接通前无聊的嘟嘟声后,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您好,小松家政。” 目黑立刻松了口气:“是栗山小姐吗?” 那边有些迟疑:“请问您是……” “我是离职的目黑。请问您还记得我吗?” “啊、当然记得,”真是万幸,前台的栗山还没有换,“不过这个时候打电话来请问是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工作方面的,或许直接对接课长会比较好……” “不,十分抱歉,”目黑连忙打断她,“我是为别的事来的。” “可以再说一遍吗?你那边有些吵。” 现在是十点整,《雪盲》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拍摄,所有工作人员都涌回到酒店。跌宕起伏、辛勤工作了数月的人们在走廊里大呼小叫,目黑只好转身藏进厕所带上了门。 “栗山小姐,我想请问一下,”目黑小声问道,“您或许知道山本一家的消息吗?” 外面的喧哗声还在继续。听说在正式解散之前,今天还会举办一次庆功宴。目黑挂断电话,脑子也像门外的噪音一样嗡嗡直响。他茫然地推开门,逆着欢呼的人流朝电梯快步走去。可人实在太多,无奈他只能转而走向一旁的消防通道。明明隔了十层楼,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疲累,直到最终站在道枝房门前。他还住在那个小房间里,只是另一张床上已经铺满了道具和个人物品。房间门敞开着,门内站着道枝和岛田,二人正在愉快地交谈,不知说到什么,他们不约而同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了一下。 目黑咽了下口水,早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就踩进了屋。率先发现他的到来的是岛田,他的眉毛皱了皱,随即松开了和道枝的拥抱。道枝后知后觉回过头,随后眉眼又兴奋地飞舞起来:“你来啦!今天有去看到结尾的拍摄吗?我都没有在人群中找到你!” 他叽叽喳喳说着。或许此时应该认真听完,可目黑却无法控制自己压抑的情绪。也许自己的表情很可怕,道枝的声音越来越小,岛田在低声说了句“我先出去”后便先行离开、带上了门。 道枝对他到来的缘由一无所知,整个人还沉浸在杀青的幸福中,那模样似乎是正对自己的祝福翘首以盼。 可是目黑没有办法满足他。耳鸣还没有停止,他听到自己机械地开口:“你早就知道山本死了对吗?” 道枝始料不及,当场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知道?还是不知道? 目黑茫然无措地继续问他:“栗山小姐说,山本在我离职后没几天就去世了。那时我有请岛田先生帮我过问情况,他明明说没有事……山本其实是我害死的吧?他在骗我吗?你和他都在骗我吗?” 道枝手足无措,低下头,眼珠飞快地转动。目黑瞧见他这副表情,立刻愤怒地上前抓住他的肩膀:“你又在想用什么借口骗我了吧?就像晴山旅馆那时一样、像把我骗上前往大阪的新干线那时一样!我不想再听到你撒谎了,哪怕一次!我只想从你嘴里听到实话!” “不!”道枝连忙抬起头解释,“我那时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也是一个月后岛田告诉我的……” “但你没有选择告诉我吧?”目黑失望透顶地松开他。 自己的表情一定是真的很奇怪。刚刚还在慌乱辩解的道枝突然变得凶恶了起来,转而冲着自己咆哮:“告诉你又怎么样?!你会怎么做?你会立刻抛下我去长野吧!然后继续享受着小春对你的依赖是吗?接着等到山本家拿到赔款,一切就会重蹈覆辙、重复被由纪甩掉的命运……” “那是我的人生!”目黑从不曾发现自己也能发出这样大的声音,“你不要随意插手别人的人生!” “你的人生?”听到这句话后,道枝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拜托!目黑,你那算什么狗屁人生?总是自作多情地追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一厢情愿收拾烂摊子的人生吗?你以为自己是谁?自以为是也要有个限度吧!” 见自己没有反应,道枝的声音越来越大:“你帮助由纪、帮助小春,有哪怕一刻是真心想要爱护她们吗?该不会觉得这样就能使你变成一个体面的正常人吧?当初从牛郎店辞职不能,现在更加不能!你的人生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你就是一个自私自利、而且自以为是的白痴而已!” 目黑强忍着发抖的生理冲动。对方的话令他备受冲击,因为太过震惊甚至无法思考。道枝的眼睛闪闪发光,定睛一看竟是极力隐忍着的、还未流下的泪水。他是真的想哭吗?还是又在骗我? 目黑无法细想,浑浑噩噩丢下一句“我要回长野”后便拉开门跑了出去。 道枝在身后高声呼唤他的名字,可他却无法停止自己的脚步。只是本能地觉得道枝刚刚的话就是一个诅咒,只要自己逃离,就不会让它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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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机后,目黑第一时间去了山本家的旧居。那是一处离自己的住所很近的团地公寓,只是户型要大上许多,能够容纳下山本家原本的四口人。虽然才过去了几个月,但这里竟然已经出现了一些变化:楼下多出两丛灌木、之前坏掉的路灯也被清理了。 目黑循着记忆跑上三楼,敲响了面前的房门。 门很快被推开,在见到来人之前,目黑率先闻到门里传来的呛鼻烟味。他掩住口鼻咳了一下,便见面前出现一个年轻男人,弓腰驼背,右臂爬满了纹身,头发呈现干枯的黄色,年轻的脸上布满了不耐烦:“你谁啊?” 目黑在开门的瞬间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依然急切地问道:“请问山本春住在这里吗?” “不住这里。”说完男人就作势要关门。 “请等一下!”目黑连忙拉住门扉阻止,“她是这座房子的前一位房主,或许……” “那我怎么知道!”男人不耐烦地推开他,“我只是个租客而已,要找人滚一边去!” 目黑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直接压倒了男人堆在门口一包垃圾,就在那时大门瞬间关上。目黑只得颓唐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垃圾袋中流出的方便面汤流到手上,他赶紧甩了甩,将袋子套好扶正。就在这时,他留意到里面滚出来的一张纸条,好奇心驱使下,他小心翼翼捡起来展开:那是一张用电缴费单,单子上是一名女性的名字、却并不是小春的。联想到男人自称“租客”,目黑不得不接受事实:小春或许的确已经搬走,而且将旧房子卖了出去。 继而他脑海中又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医院还记得那时的情况吗? “你是患者的什么人?”在听闻来意后,医生皱紧眉头看向他。 “我那时是山本的工友,只是后来离职了。”目黑解释道。 “不是亲属关系的话,我无法告知关于患者的任何有关信息,”医生推了推脸上的眼镜,“医院对此有严格的规定,希望你能够理解。” 目黑愣愣地点头,他的鼻尖上还挂着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的汗水。的确,自己和山本并不是亲属关系,医院不告知自己也是人之常情;那时山本正要获得巨额赔款,要是谁来问都告诉的话,或许才会出大乱子! 可接下来,还有谁能知道小春的去向呢?目黑理不出头绪。他试图想要与从小春熟识的人开始问起,可想了一圈才发现,他与小春认识没多久山本家便出事,随后两人很快在一起。直至现在,除了在病房里匆匆打过招呼、连名字都忘记的两位以外,他竟连小春一个朋友都不认识。尽管自己和她已经是超越朋友的恋人关系,但算起来这一家人里的最熟悉的竟还是山本。 想到这里,他犹如醍醐灌顶。山本生前一直在小松家政工作,告别式上总该会邀请会社的人吧! “上午才接到你的电话,没想到下午你就出现了!”栗山在接线的间隙中发出惊呼。几个月不见,她的头发染成褐色,烫成浓密的大波浪卷。她抬起惊讶的眼睛上下打量他,然后眯起眼睛夸张地称赞:“你变帅了嘛!” 目黑没有空闲与她寒暄,立马切入正题。 “会社的大部分人、包括我在内都只是去参加了通夜,”栗山摇摇头,“人那么多,我们和山本也不算特别熟悉的关系,都是慰问后就离开了,和家属没有更深入的交流。” 不知想起什么,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八卦道:“不过山本去世是不是拿了很大一笔钱啊?我有听说他们要搬去爱知县的事情。” 山本家搬去了爱知县?目黑一头雾水。他从前和山本共事的时候从未听他提过爱知县的事情。不、仔细想想,他似乎说过他有个妹妹在爱知念大学……那不就是小春?这么说来,毕业后回到大学所在地找工作、定居也是合理的选择。虽然知道了大致的方向,可爱知县那么大,又要如何找到她? “应该有关系亲近的人去过告别式,你去问问他们不就好了。” 说来容易。可目黑脑海中一片茫然,一连串的奔波让他的脑门上渗出汗水,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要找到小春,要找到她。他正是因此才回来,此行非达到这个目的不可! 于是他又去曾与山本一同常去光顾的居酒屋,老板听闻他的来意,哈哈大笑。哪有朋友死了自己不知道、却来问餐馆老板的道理? 目黑无言以对,只好离开。可还没有走出多远,就突然被人叫住。他回头一看,竟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从座位上探出头来,叫住自己的语气有些犹疑:“你好,请问你刚刚提到的山本……是山本智吗?” 在居酒屋中,目黑与男人相邻而坐。男人是山本的发小,两家人关系一直很亲密。刚刚听到目黑的问询时,想起死去的亲友,心中动摇所以鼓起勇气叫住他、打算问个究竟。 不过山本也从来没提过这号人物……也是,自己和山本的交集也仅限于在食堂吃饭、偶尔去居酒屋而已。同行的最多是其他几个相熟的工友,少有见到会社以外的朋友。 男人的嘴巴喋喋不休,从他和山本的父辈讲起,一直讲到两人长大成人后的交情。“有一回那家伙去河里游泳的时候腿抽筋,还是我把他捞起来的呢!那时他们一家对我千恩万谢,但等我遇到难处,却立刻就把我抛弃了!” 直至男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目黑才意识到男人是在抱怨。 “你遇到了什么难处?” 男人前段时间丢了工作,最近打算创业,却没有筹到启动资金。在告别式上向山本的母亲提起的时候,却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搞什么嘛,我就知道女人靠不住!”说罢,男人又开始再次强调父辈牢固的友谊,以及山本母亲嫁过来后、两家渐行渐远的现状。 “那你呢?你也是找他们帮忙碰壁了吧?” “不、事实上……”目黑对真实的原因难以启齿,话到嘴边撒了谎,“我是要还钱。” 男人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或许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用比较好。” 目黑连忙再三表示要还这笔钱,并且向男人询问是否知道山本一家如今的住址。 “住址我倒是知道。因为过年时还收到了他们寄来的年贺状。切、真是假惺惺,”男人喝了一口酒,随即抬眼看向目黑,“你要去吗?” 目黑点点头。 “去了的话,拜托跟他们再提一提我的事,”男人强调,“至少要对得起山本和他父亲的在天之灵吧!” 在拿到地址的那一刻,目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誊写在白纸上的字迹他并不完全认识,但那也足够了。他已经在长野耽搁了大半天,可他片刻也无法继续等下去,立马赶往车站,购买了前往爱知县的新干线车票。光是车程就要耽误好长一段时间。不过目黑在心中劝慰自己,等自己抵达时,小春刚好下班,或许两人就能见上面了。 可不曾想下车换乘时,又偏偏撞上了上班族的下班高峰期。目黑还来不及好好确认行进的方向,就莫名其妙顺着人流被挤进了地铁。随后在向身边的乘客艰难询问后,才发现自己搭错了车。尽管夏天还没有到来,但短短一段地下路程,他几乎从前襟一路汗湿到后背。路牌提示他通通仔细看过,但身处这个陌生都市,这些提示于他而言一点用处也没有。最后他依靠着向路人无数次地展示手中早已被汗水浸湿的白纸,不断调整自己的目的地。期间有一段路,同行的两个人分别指出了两个不同的方向,为此还当街差点打了起来。目黑无心劝阻,只好动身去找其他的人:甚至还询问了路边巡逻的警察,这才勉强找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处闹中取静的老式一户建片区。尽管离市中心很近,但一踏进这里却非常安静。这些房子大多数看来都上了年纪,不过面前这一栋是个例外:外墙显然被重新粉刷过,墙体的腰线甚至贴上了时髦的瓷砖装饰。门口有一块面积不大、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紧凑花园,草皮应该是新铺上去不久,接缝还很明显。只是靠里那一侧的土却被翻开,不知道是要空出来修建什么东西。崭新的门牌上印刷着“山本”二字,红色的门铃按钮就在手边。 目黑正要摁下时,房子里的灯却突然亮了起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抽回了手。随即看山本母亲的脸突然在窗边出现,嘴里笑吟吟地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和谁对话:“什么嘛……”目黑条件反射一躲,片刻后再靠墙偷偷朝里打量,发现窗户已经关上、山本母亲的脸也消失了。 她看上去比记忆中瘦了一些……却也比想象中的有精神。目黑的手再一次落到门铃上,可这回却犹豫了。见面后,自己要说些什么呢?对了,道歉。自己是要来道歉的。因为害死了山本,也因为和小春不告而别…… 可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目黑冷不丁想起清晨听到说自己自私自利的咒骂指控,突然就无法继续下去。那个小小的红色按钮、此时在他面前却如此沉重。自己道歉后,又打算做什么呢?山本一家过得很好,此时再提起山本的死讯,他刚刚还露出笑容的妈妈会哭吗?现在自己重新出现,小春会高兴吗?还是会困扰?如果要求自己重新恢复到男女朋友的关系的话,自己或许没有理由拒绝。可是那之后呢?总得想办法留在爱知,可这个地方今天甚至自己第一次到来——又或许,小春并没有那样的想法,也不需要自己的帮助,面对自己的突然出现,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目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搭上返程的新干线。他赶上了当天最后一班乡村大巴,茫然地驶回了自己的住所。夜晚漆黑一片,青草和土地的气息扑鼻而来,有种陌生又熟悉的奇异感。除了灌木被修剪过以外,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目黑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几乎就在同时,他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循着声音望去,他看到三楼自己的公寓门口突然出现一个慌张的影子。原本应该在北海道的道枝双手紧紧搭在栏杆上,朝自己投来急切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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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壶尖锐地叫了起来。目黑拔掉开关,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道枝。他手边是刚刚脱下的羽绒服,脑袋上还戴着一顶低调的黑色鸭舌帽。 两个人相邻坐在床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句话也没有说。 目黑心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率先张开了嘴:“早上忘了问你。拍摄顺利结束了吗?” 道枝点点头:“嗯,很顺利。” “真好啊。”目黑双手握着杯子感叹道。 随即又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沉默真让人不舒服。快说些什么吧。这样想着的目黑再一次开了口:“我今天回到长野后,第一时间就去了山本家。他们家离得很近,从我家走路过去连五分钟都不到。可是敲门后却是一个纹身小哥开门,还把我臭骂了一通,我才知道原来山本家已经搬走了,还把房子卖了出去……” 不知不觉,他像倒豆子一样流水账叙述着自己今天经历的一切:“我不知道小春的号码,也不认识她的任何朋友。于是只好又去了趟医院。可是医生要保护病人的隐私,不告诉我也是理所应当。于是我想,总会有人参加山本的葬礼,所以紧接着又去了小松家政,可还是一无所获,谁也不知道小春搬去了哪里……我甚至还去了以前和山本常去的居酒屋——很可笑吧?不过好在那里碰到了山本家的旧识,从他收到的年贺状上知道了小春的新地址。好远,竟然搬到了爱知。”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第一次去爱知县,不认识路,也不认得很多字。直到太阳下山才找到地方,原本我想为山本的事、为我不告而别的事好好道歉……可我见到了山本的妈妈,看上去很开心。要是我这个时候出现提起那些事,她会哭吧?”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迷茫起来:“但是山本的确是被我害死的没错。如果我没有睡过头,他醒来后发狂时就不会没人发现,也就不会死。我应该好好道歉、好好赎罪。可是小春她们过得很好,对她们来说,我的出现或许更像是个困扰和麻烦……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于是什么也没做就回来了。” 他看向道枝,发现道枝也在平静地看着他。 道枝低声道:“等你再想想、想好一点,之后再去找她吧。” 目黑注视着他的脸,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庆功宴已经结束了吗?” 道枝的面色一瞬间僵住了:“我没有去。” 目黑愣住了他。他观察着道枝的表情,有些难堪、有些后悔,还有些别的说不明白的情绪。于是他试探着问道:“因为来了长野吗?” 道枝没有说话。 目黑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古怪的猜测,继而再次追问:“是因为我吗?” 道枝依旧没有说话。 目黑吓了一跳:“不……可是、为什么?” 道枝似乎被他这句话激怒,骤然抬起了头,眼中满是愤怒。但很快又失望透顶地低垂下去。被验证了猜想的目黑头脑一片空白,他双手紧紧地抱住头,好像抱住一台坏死的老式电脑,怎样也转不起来。 是啊。为什么?怎么会? 一只手扶住他的脸。道枝脸色发白,平静地问道:“你到底怎样看我?诚实一点。我不会生气。” 怎样看他?目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好好回答,于是在脑袋转过弯来之前,先机械地张开了嘴:“……我不知道。” 道枝的脸色变得愈发惨白。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开始我觉得你虽然外表漂亮帅气,可是自大、任性、好色又脾气古怪,照顾你似乎并没有比照顾瘫痪的老人轻松很多……” “我好像总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是一个总是打乱别人节奏、令人讨厌的家伙。但总的来说,你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似乎没有必要太多地关注你的行为和感受。” 说到这里时,道枝似乎已经快要打破自己不会生气的承诺,两手绞在一起微微发抖。 目黑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地组织着语言:“你其实从来不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吧?虽然说我自私,可你也从来只为自己考虑,永远野心勃勃,而且为了达到目的一切都可以舍弃。对于你这一点,我觉得很可怕,可却也有些羡慕。” 目黑讲完后抬眼看向道枝,突然愣住了:“你要哭了吗?” 道枝涨红了脸,砰地放下杯子,猛地站起紧紧揪住了目黑的衣领:“啰啰嗦嗦说我那样多坏话,你自己不也不怎么样!又蠢又笨、却还意外地自尊心强得要死!明明是个汉字都不认识几个的文盲,还总是臆想去做一些圣母!” 目黑颓唐地低下头,艰难地附和:“你说得对。” “明明你是这样差劲的人……”道枝的声音渐渐哽咽了,“我为什么对你……” 说着便松开了手。 目黑低垂着头,良久后突然问道:“你有这么喜欢我吗?” 道枝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目黑只好喃喃道:“这样啊……” 空气重新变得沉默。随即目黑头皮发麻地开口:“可是我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够了!”道枝暴怒,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你不是最喜欢听这两个字的吗?不是一从别人那里听到就会摇摇尾巴什么都答应的吗?由纪对你说喜欢,你立刻就从牛郎店辞职和她结婚。小春对你说喜欢,你马上就要和她交往。为什么轮到我,你就可以有勇气想出理由来拒绝?!和那些女人相比,我帮你还了钱、甚至还给你发工资,到底有哪里不好!” 目黑面对他直白的控诉哑口无言,从未料到对方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只好硬着头皮无奈答道:“说什么你有哪里不好……倒不如说我又有哪里让你喜欢?” 道枝愣住了,没能回答上来。 目黑自顾自道:“我很清楚的,自己没有什么值得让人喜欢的地方。我和正常人好像不太一样……这一点不用谁讲,我也一直都很明白。别人的人生是有到达站的,可是我没有。我无论做什么,好像都无法回到正常人的轨道上来。辞去牛郎、回到长野、结婚、恋爱,都没有办法。我不仅无法改变自己的人生,也不能给人带来好运。” 从母亲死掉开始。和善的亲戚吵得天翻地覆,福利院因为下个月的开支而愁眉苦脸,牛郎店的客人哭着求他退钱,由纪在父亲的葬礼上说对不起,山本因为自己的疏忽丢掉性命,就连面前高高在上的道枝也在出租屋里孤独地试图自杀。 “你说得对,我很自私,我总是扰乱别人的人生、想要伪装成一辆正常的列车。明明每一次都在做正确的事,却总是得不到好的结果。所以我想,如果不去做,是不是反而会有更好的结局。” 道枝不死心地追问:“那你自己呢?对我到底感觉如何?完全不感兴趣吗?” 目黑怔愣地张开嘴巴:“我不知道。” “你就没有任何好恶吗?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人、讨厌的事情,这些总有概念吧?我到底是哪一类?” 目黑只好再一次说对不起。 “拜托……你这家伙偶尔也让我钻一次空子吧。”道枝无可奈何地掉下眼泪。 那双震颤的美丽眼睛正在争先恐后涌出泪水。目黑心中暗叫不好,可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和道枝的脸贴得很近。可就在要吻上去那一刻,道枝却开口:“如果你的答案是绝对的不,那就不要这样做。” 可是我不知道…… 目黑痛苦又迷茫地看着他,想要从道枝那里寻求答案。道枝倔强的泪眼与他直视,最后叹了口气,抓住他的领口主动吻了上去。在抱住他仰躺到床上之前,目黑听到他接吻时含糊地说:“如果直到做到底,都还没有答案……” 目黑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是什么。道枝那属于男性的骨架和健康的肌肉、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柔软地依靠在他怀里。目黑扶起道枝的脸,他的睫毛上还勉强托着泪水。明明对和男人做爱上瘾的是对方,可到头来自己也如此难以拒绝和道枝的性爱。 目黑伸出舌头拨动他的乳头,道枝立刻怕痒一般缩起身子,原本宽阔的肩膀变得只剩小小一团。时隔几个月没有做爱,道枝似乎什么都没有变:那里面没有奶水,但似乎却隐藏了他的快乐机关;可他似乎又有所变化,不再热情又坦率地作出回应,这次的性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于是目黑凑上去吻他,睁眼时却发现帽檐下、他的眼睛正虚无地看向别处。于是目黑伸出手摩擦他的脸,直到他的眼睛看向自己,然后嘴唇才滑向他的小腹。目黑首先含住了龟头,轻轻地吮吸了一下,道枝立刻条件反射要夹腿。目黑拨开他的膝盖,用舌尖顶住尿道口飞速地刮搔,道枝便发出沙哑的声音,双臂失去力气,上身掉落到柔软的被子里。那火热的阴茎正在自己的口腔里弹跳,目黑趁机将两根手指塞到他的肛口里搅动,摸到前列腺的一瞬间,道枝突然把自己推离,紧接着什么东西喷了自己一脸——那应该是道枝的精液。 道枝连忙起身把他的脸擦干净,随后又难耐地凑上嘴唇和他接吻。目黑孤独又茫然地吻着他,最后将自己勃起的阴茎挤进道枝的肚子里。一开始道枝不肯发出声音,后来才间或发出闷哼。有感觉的时候他会突然伸手摁住帽子,鼻尖往上什么也看不见。这样的道枝实在太过反常,有一瞬间甚至让目黑觉得在和陌生人做爱。感觉到射精的酸胀感正在慢慢积累,目黑加快了交合的速度,身下的道枝也跟着被顶得簌簌抖动,突然他两腿僵硬地提起、白色的粘液从马眼流了出来——竟然这么容易就高潮了。可目黑却没有停下动作,还沉醉在高潮中的道枝失去反应能力,目黑听到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随后就见身下的道枝突然挣扎着要起来:他青色的头皮裸露在外面,此前被帽檐遮挡的眉眼张皇地看向地板。 “等一下!等一下!”道枝慌乱地一手遮住自己的头顶,一手费力想要探到床下去摸,“我的帽子掉了!让我去捡!” 目黑这时才发现,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道枝完完整整光头的模样——几乎就在同时,目黑感觉自己的阴茎不受控制地膨胀。他兴奋地弓起腰,奋力撞击还在扭动身体试图去捡帽子的道枝。 “我都说了!等一下……呃啊、怎么会……” 道枝发出悲鸣,未果后只好用双手挡住自己的头顶。目黑却强势地拨开他的手,看到他青色的、甚至还发出稀薄亮光的头皮。剃掉所有头发的道枝更像个男性了。不,他本来就是个男性。自己真的居然真的在和一个男人做爱。他的阴茎还硬硬地翘起,不客气地戳在自己的小腹上,两个人的阴毛被他刚刚流出的精水连在一起。他本不作性爱用途的肛口,正插着自己沉甸甸的性器,可他非但不感觉疼痛,反而下流兴奋得手脚乱颤、翻出白眼。 “不要了、不要了。等我一下……求你。” 为什么不要?你不是很硬吗?目黑像捉住他小辫子一样、捉住道枝的阴茎。道枝顿时发出“啊”的一声,整张脸难堪地变红。等到他遮住头皮的手转而遮挡住脸部,目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似乎是在害羞。 为什么要害羞?这又不是第一次。目黑从未在做爱的时候,脑中冒出过这样多的问题。他好奇地打量着道枝的脸。 他是在因为自己丑陋的脑袋而感到不好意思吗?这样的神情,他在由纪、在小春脸上都看过。却也只是看过类似的。 不是那样愉悦的害羞。而是夹杂着失望的、痛苦的、难堪的、自卑的、自我厌弃又无可救药,却还是仅存着一丝侥幸的。 为什么要这样喜欢我? 只要贴上他的嘴唇,他立马就会从善如流地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可当自己伸手摸摸他光裸的头顶,他又立刻变得激动、从还忙着接吻的嘴里呜呜发出抗议。可他越是这样,目黑越是好奇、越是想要摸摸他的头部。其实已经长出很短的头发,一个个小黑点密集地分布,摸上去有些扎手。直到道枝的嘴里因为喘不过气开始剧烈地咳嗽,目黑才抽回手,连忙把他扶起来轻轻拍打他的背部。 道枝咳嗽的声音却并没有停。渐渐的、那声音渐渐变了调,爆发出强烈的哭声。他哭得那样伤心,以至于目黑无暇猜测他的眼泪是真是假。 目黑其实很明白,只要自己说一句“不要”、“讨厌”,骄傲的道枝就可以立刻抛下他潇洒地回到大阪。 可是他没有开口。道枝明明早就看透了他的本质,却还是原谅了他的愚钝自私和优柔寡断。即便此刻哭得毫无尊严,也依然紧紧倚靠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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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枝在中途就失去了意识。目黑吓了一跳,直至确认过温度后才发现应该是因为劳累过度,所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屁股里明明还塞着男人的阴茎,这是怎么睡着的? 目黑有些哭笑不得。他把性器抽出来,抚摸着道枝那脆弱的、布满汗水和泪痕的脸颊,真是可怜极了。他漂亮结实的胸膛正微弱地起伏着,四肢垂顺地摆在身侧。 床铺突然震动起来。目黑立刻拨开被子,将道枝的手机轻手轻脚拿了出来。来电人不出意外,果然是岛田。没一会儿电话就断了,目黑瞧见上面的未接来电数字,竟然达到了39个!他咋舌地看看手机屏幕,又看看浑身沾满精液疲惫睡去的道枝,伸出手再度摸了摸他的脑袋,这下他终于不会因为自己的抚摸而挣扎哭闹。 此时的目黑心情十分复杂,他将道枝的手机放到床头后,套上裤子,拿起自己的手机走到门外给岛田回了个电话。电话很快接通,赶在目黑开口前,岛田立刻抢过话头问道:“他在你那里对吧?” 目黑只好硬着头皮表示肯定。 “他有说怎么处理你吗?”岛田在电话里的语气很不客气。老实说,如果是往常,他的用词会让目黑感到不悦,但由于深知自己正是害道枝出走的罪魁祸首,目黑总觉得自己失去了辩论的立场和勇气。 岛田喋喋不休:“如果没有的话……” “我会拒绝他的。”目黑连忙接话。 岛田的答复却令他大吃一惊:“事实上,就算答应也没什么关系。” “他就是那样的人,”岛田长长吹了口气,似乎在抽烟,“你越是让他得不到,他就越是想要。从这点来说,他会对你着迷的确是很正常的事。我从他的亲友那里听说了。和他之前交往的美穗子也是这样,一开始爱得要死,可是一旦从她那里接收到同等的爱意,马上就会厌倦。如果你选择离开,他一定不会甘心,相反之后的日子都永远忘不了你。可如果你选择留下,等他腻烦后就能够彻底甩开你了。无论如何,都是不算差的结局。” 目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离开也可以,留下也无所谓,既然怎样选都是不算差的结局,又为何要把选择权突然交到自己手上?原本以为主动推开道枝会比较好,但按照岛田的说法,道枝会真的无法忘记自己吗?迄今为止每一次的擅作主张都没有好下场,他实在不敢再随便做决定。 挂断电话后,浴室的热水差不多已经注满。目黑走到床边准备将道枝推醒,但转念又改变了主意。他把道枝从床上抱了起来——明明身上有着明显的肌肉线条,抱起来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沉,反而有些意料之外的轻盈。道枝依旧没有醒来,只是温顺地挣动了一下,随即陷入睡眠。他身上的精斑都干涸变硬了。目黑将他放到浴缸里,等全身都被热水浸泡时,道枝才慌乱地睁开眼睛,等看清自己身处何地后,又放松地沉进水里。 他的发梢完全被打湿了。目黑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可手掌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听道枝质问道:“所以你到底怎么想?”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岛田的话还在目黑脑子里萦绕,他绞尽脑汁,最后迟疑道:“如果我说‘不’,那以后都不能见面了对吗?” “你在想什么?”道枝斩钉截铁道,“当然不可能!以后永远都不要见面!” “永远”两个字触动了目黑的神经。如果岛田所言不假,即便今夜自己推开道枝,即便两人永远也不会见面,但道枝也一定…… “那你会忘掉我吗?” “当然。” 他在撒谎。 目黑看穿了他的谎言,继而又问道:“那如果我回答‘是’……” “你这家伙装傻也要有个限度!”道枝咆哮着把双手砸向水面。 目黑忽视了他的怒火,转而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好奇问道:“为什么老是对我生气?你不是喜欢我吗?” 道枝的表情顿时变得难堪。片刻后,他才依靠着浴缸的边沿问道:“你会对由纪问这样的问题吗?” 目黑摇摇头。 “小春呢?” 他再次摇摇头。 道枝苦笑道:“不要仗着我对你的喜欢肆意妄为啊。” 他有这样吗?没有吧。目黑凑上前吻住他,可能因为泡在热水里有些缺氧,道枝没一会儿就从鼻子里发出抗议的哼声。目黑没有立刻听从他的要求,过了好一会儿才结束这个吻,看到对方眼泪都要憋出来的辛苦模样,他才对道枝喜欢自己这件事有了一些实感。他不确定自己可以完全说“是”,也不能够保证自己对道枝是完全的“不”。既然自己无法做出选择、怎样都可以,那把选择权交给面前因自己而受伤哭泣的道枝或许反而比较好。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全部,继而不管对方如何选择,自己只管点头答应就好了。 目黑脑中不断思考着,艰难寻找合适的说辞:“如果说我现在就有了答案,你肯定也不会相信吧。我原本觉得或许离开你更好,可是我每次做出选择的结果都不怎么样……就这样和你在一起、还是下定决心分开,到底哪个对你造成的伤害更大,我实在不知道。总而言之,我希望这个决定或许由你来做或许会更好……” 这下换道枝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干脆,怔愣地移开了视线:“不是吧……” “什么?” 道枝举起两只手盖在自己的脸上:“明明我已经做好了大不了永远不见面的最坏打算,为什么偏偏你要这样回答?这不就是完全把责任推到我头上了吗?就算我以后伤心难过,你一定也会说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未免太狡猾了吧!” 一肚子问题的人明明是我才对。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要做好离开的打算?明明想要见到我,为什么打算永不见面?明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一边指责着我的优柔寡断,一边自己却又如此的犹豫不决? 道枝怨恨地抬起头:“……我会再给你半年的时间,但前提是你要跟我回到大阪。直到那时,如果你还是只会说不知道,我会立刻把你赶走!” 道枝已经做出了选择。他懊恼时低垂着双眼,鼻尖和嘴唇通红。不过,至少我是不讨厌和他接吻的。这样想着,他吻住了道枝,在接吻的间隙中不一会儿就再次勃起。于是目黑又想,至少我是不讨厌和他做爱的。 今夜的道枝很好说话,明明不久前才在性爱中失去意识,此刻还是善解人意地打开了双腿。目黑吻着他,好像在吻一朵花,好像在吻一片绿地,又好像在吻一片广袤的海洋。 次日,两人如约登上了返回大阪的飞机,回到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说实话,对于接下来要做什么,目黑简直一无所知。他不知道道枝需要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点被道枝喜欢,“讨人欢心”明明在此前是那样简单的一件事,可在道枝面前却突然变得艰难无比。 完全没有眉目的目黑,在得到答案之前,先收到了来自岛田的一笔款项。 “收着不就好了,就当是作为助理得到的工资。”道枝对此不以为然。 但目黑不这样想。昨夜一时冲动答应来到大阪,他完全忘记考虑接下来在大阪要如何维持生计。自己并不是当助理那块料,对演艺圈的工作也毫无兴趣,这笔工资根本就是道枝给的零用钱而已。且不说眼下这种情况,就算两个人是交往的关系,目黑也实在反感这样的做法。 “你说什么?”道枝生气地跳起来,“什么叫就算!凭什么不算?” “那是就这样交往比较好吗?”目黑有些困扰,“老实说,你也知道我的个性……” 眼见得道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目黑才道:“当然,如果你不介意……” 道枝突然嗖地站起身来,无意识地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他的脚步却越来越快,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想和我交往吗?”目黑试探问道。 道枝顿时停下了脚步。目黑原本没有指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可就在这时,道枝低下头,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可紧接着,他又突然抬起眼睛、恶狠狠怒道:“你在笑什么?很好笑吗?” 目黑这才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的脸,竟是不知何时露出了笑容:“不、我是说……” 他再度抬头,看到道枝凶狠眼睛里隐藏的彷徨和期许,嘴边的话突然转了弯:“我能不能……我是说、我想要吻你。” 不等他把话说完,道枝就急不可耐扑过来凑上嘴唇:“你是白痴吗?这种废话以后就不要再特地说了!” 目黑模仿着道枝的动作,同样紧紧拥抱住他。他闻到道枝身上扑鼻的清新香气。他怎么这样香?除了接吻以外,小气又易怒的道枝好像一夜之间给他开设了无数的权限,自己好像怎样做都可以。他的忍耐限度到底在哪里?到底是自己先试探到他的红线,还是他先对这段关系感到腻烦?与此同时,目黑又开始惴惴不安。虽然道枝已经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可就这样草率交往的二人、到底算不算在重复自己之前的老路? “不想在我身边,去找工作的话也可以,”道枝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去做吧。” 他在道枝这里再次听到了类似的话。小春搬家与《雪盲》杀青的先后发生,似乎终于把自由归还到他的生活里,可与此同时,他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无一是处又无可去从的人生。在要不要回大阪这件事上,他把选择权交给了道枝。可道枝并不能替他做出所有的决定,何况接下来到要做什么、要怎么做,连他自己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先去投递简历试试看吧。”目黑决定走一步算一步。不管怎么说,大阪总会有家政公司,自己之前的技能也会有用武之地也说不定。 道枝嗯嗯地点头答应。他答应得太快,目黑甚至觉得他或许都没有听清楚自己的打算。面对自己的抱怨,道枝也只是生气地辩解“我有好好听”,然后再次向自己张开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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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到第七封拒绝讯息后,目黑叹了口气,走进了就近的便利店,在货架上挑选今天的午餐。 找工作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由于做家政服务的时间不算长,再加上沉默寡言的性格、以及阅读认字上的障碍,以至于接连一个星期目黑持续碰壁。他真是不懂,为何家政工也需要学历!下水管又不会突然蹦出来一道数学题。不如说,那些念过大学的高材生来干这一行,才是天大的浪费。 “您好,一共是580円。” “好的,请稍等。”目黑从兜里摸出钱包,从里面拿出钞票。可就在这时,紧接着伴随一阵惊呼,一道黑影扑面而来!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钱包竟被一条黑狗夺走。 “等等!”目黑紧随其后、拔腿狂奔。眼前慌不择路飞奔的黑色大狗越看越眼熟,直到跟随它拐进一条小巷——怪不得!黑狗灵巧地跳进一个狭小的彩票窗口。目黑走上前去,透过那一小块玻璃窗,看到大石眉开眼笑地从暴龙嘴中接过钱包,一边赞许地拍拍它的头,一边沾了些唾沫细数纸币的数量。 目黑抬手笃笃敲打窗户:“喂,把我的钱包还给我!” 大石吓了一跳,待看清目黑的脸后才松了口气:“什么嘛!是你的钱包啊。暴龙的胆子还是太小啦!” “你在训练它偷东西?”意识到这个事实后,目黑非常生气。 “怎么就叫偷!”大石拔高了声音,“它只是一条狗而已!狗怎么会偷东西!这是基础的寻回训练,就像丢出骨头让它捡回来一样……你明白吧!” 目黑根本不相信他的狡辩:“你很缺钱吗?关于乡下的那个房子,到底还需要多少钱?” “除了修房子,购买种子、化肥、农具,难道不需要花钱吗!”大石嚷嚷着,“哪里都需要钱,所以、所以……我就去把手里的钱拿去赌了一把大的。谁知道运气那么差!之前攒的钱都输光了,我有什么办法!” 目黑长长叹了口气,从他干枯的手中夺回钱包后,数了几张钞票塞到他手里。大石的表情立刻变得谄媚,目黑接着问道:“那时你说想要种地,想好种什么了吗?” “还没有,”说到这里,大石瘪了脸,“我可不想随随便便种些什么!得先知道现在到底种什么赚钱。” “再这样拖下去春天都要结束了吧……” “胡说什么呢!我是很有规划的!” “芥末?柿子?水稻?先挑一个种下不就好了,”目黑无奈道,“实在不行,种葡萄也可以啊,之前不是长野有一个品种还蛮有名的。” “对啊,葡萄!”大石猛地一拍手,“我怎么忘了葡萄!那东西一定很值钱!” “无论怎样,”目黑无可奈何,“别再教暴龙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你管那么多干嘛?”大石很不爽,“跟老头子较什么劲,真讨厌!今天是工作日,你都不需要去上班的吗?就算不上班,该不会连个约会对象都没有吧!” 大石的话立刻让目黑动摇起来。是啊,约会……道枝会喜欢约会吗? 那之后,和频繁被拒的自己不同,道枝很快接到了新的工作。由于拍摄地点就在大阪,所以道枝每天都可以从家里往返通勤。尽管如此,道枝每天出发和回家的时间常常都在夜晚,有时甚至只是和衣短暂浅眠后,就要启程去往片场。 虽说两人不久便在道枝的坚持下确认了交往关系,但说句实在话,交往后的日子和此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依旧是接吻、拥抱和间歇性做爱。最近道枝因为忙于工作,甚至再一次进入了禁欲状态。目黑不得不回想起此前的感情经历。由纪在提出想要结婚后,两人直接从客人的关系变成了夫妻,跳过了情侣的步骤;和小春的交往则在山本受伤之后,除了同居后偶尔的接吻和拥抱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围绕着病人转。仔细想来,都不具备什么参考价值。 “约会对象的话……倒是有一个,”目黑抓了抓鼻子,“只是不知道该带那家伙去哪里。” 大石捶胸顿足:“你怎么连约会都不会啊!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大帅哥,三天两头就有女人扑上来。她们喜欢的无非都是那些:逛街、游乐场、水族馆……随便挑两个就足够你们玩一天的了!” “不……这些或许不太适用。她有些特别,”目黑斟酌着词句,“她白天很忙,只有晚上才有空。” 大石顿时露出了然的表情:“是事业型的女强人嘛!怪不得你没有工作也能住那么高级的公寓。” 目黑不想与他争辩,思忖片刻后道:“……要不还是算了。” “为什么要算了?她平时会给你钱吧?也给你地方住吧?这年头这样傻的女人可不好找!”大石连忙阻止他,“现在就约她,现在立刻!” 道枝明天没有戏,今天傍晚结束后应该就会回家……要不真的约他出来试试?目黑被他鼓动着掏出手机,停留在电子邮箱的界面上有些犹豫。 “不用去很贵的地方。先去看一场深夜档的电影,然后去人少的居酒屋说点悄悄话。最后再去舞厅……不,你们现在或许不流行这个。那就电动游戏吧?总有那种24小时营业的地方。那边小学附近就有一个!” 那要怎么跟道枝说?今天要来约会吗? “不行!绝对不行!”大石煞有介事地凑上来,“你要有些神秘感,要让她在约会的过程中渐渐发现这是在约会,才会有种惊喜的感觉!你就告诉她,家里水管电路或者什么的坏掉了,下班后就在附近的电影院碰头等待维修结束。” 在忐忑摁下发送键后,没多久目黑就收到了道枝的来信,表示没问题。大石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玩得开心哦!” 说得轻巧!还不知道要带道枝看哪一部电影、去哪里的居酒屋。到时候再观察哪一部人气比较高好了,至于吃的,那家伙之前吃寿喜锅就差点把胃吐出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烤肉就算了,酒最好也别喝,想来想去不就只有寿司之类可以吃…… “我说,你发什么呆呢!” 目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道枝戴着厚厚的口罩围巾已然站在自己面前。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和烦恼,下巴不客气地翘起:“家里的电路要维修到什么时候?” 目黑含糊道:“总之处理结束后会告诉我的。” “怎么突然想到来看电影?”道枝接受了他的说辞,转而问道。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目黑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看他因害羞而不自然地晃了下脑袋后才抽回手臂,道:“回来的路上看到了宣传片,有一点感兴趣。” 说着,两人走进检票口到达指定的影厅。尽管全场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但目黑依旧买了最后一排座位。这还是他第一次和男人看电影……不对,这也是他第一次和男人交往。他选择的是一部爱情电影,节奏很慢,只是故事剧情实在不怎么样,直到男主角第二次患上癌症,目黑终于意识到自己选择了一部大烂片。前排的情侣随着剧情起伏逐渐开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先是啜泣声、低声讨论声、随后是清脆又暧昧的声音。目黑当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朝身侧的道枝看去,那家伙一动不动,像是看入了神。这种影片也能看得这样认真?目黑一边在心中感叹不愧是专业演员,一边提起右手、慢慢覆盖在道枝的左手上…… “唔!怎么了!”道枝猛然惊醒,目黑立刻抽回手臂。 “没什么。”他不动声色道。 “实在不好意思,因为太累刚刚突然睡着了。” 目黑张张嘴:“……那要去吃点东西吗?” 于是二人又去往居酒屋。虽说大石推荐的这家没什么人、东西也出奇的便宜,但一切事出有因,这里的食物简直难以下咽。布满黑点的菜叶就连目黑自己也看不下去,只好硬着头皮把天妇罗吃掉。道枝在简单地嚼碎两个寿司后就文雅地放下了手。由于之前照顾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饮食起居,目黑很清楚地明白,即便作为演员需要保持身材,但道枝的食量也绝不止如此而已。可事到如今也不能强迫他吃下这些东西,还好家里冰箱还有存货,回家后再做给他吃吧。目黑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下道枝的神色,一副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早知道就不要听大石那家伙的建议了,就算非要约会,提前商量好日子不是更好吗?目黑一边后悔,一边斟酌着开口。 “那个……” “我吃饱了,”道枝突然出声打断他,“还不能回家吗?” “唔……或许不能,”目黑低声敷衍,“要去走一走吗?附近有个地方想要带你去。” 道枝答应了,但兴致不太高。越是往前走,目黑就越是觉得今天的一切就是个错误,一路上两人保持沉默,等终于走到电玩中心,整栋楼却是一片漆黑。目黑不信邪地走到大门前,只见上面贴了一张告示,大概看懂上面说的是店铺即日倒闭,仔细一看,落款竟然就是今天。怎么会这么倒霉! 道枝已经开始失去耐心:“你到底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目黑长长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坦白:“那个,我其实……” “不可以!你休想!”道枝飞快地打断他。目黑惊讶地朝他看去,只见道枝忿忿摘下墨镜:“小春联系你了?还是由纪、或是别的什么人?不可以,绝对不行!你现在是在和我交往,哪里也别想去!” “不……”目黑愣愣地回答,“你觉得我是打算跟你告别的吗?” “不然呢!”道枝暴躁地走来走去,“一开始特地把我带去没什么人的电影院我就猜你有话要说,所以装睡糊弄过去了……之后又把我带去吃饭,肯定是有话要说!说什么家里电路出问题,我在那所公寓住了快三年,从没出过故障,你一定是在撒谎。但不管你想说什么,我绝对都不会答应!” 一开始目黑云里雾里,可听到最后他非但生不起气来,反而有点想笑:“你说得对,电路的确没有问题。” 道枝立马跳脚一边大喊着“我就知道”,一边暴躁地踱步。 “但事实上我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也没什么想要特地要告知你的事情。” 道枝渐渐放松了神经,但看上去还是充满警惕:“那你为什么突然把我叫出来?” “因为我想……交往之后,我们好像还没有约会过。” 说完,目黑立马抬头观察道枝的表情。原本愤怒的道枝仿佛被摁下开关键,立刻陷入了沉默。 “结果好像很失败。电影看上去不合你的胃口,居酒屋也不怎么样。本来吃完饭后打算带你来打电动,可是正好今天关门。要是我有提前做功课……” “对啊!你干嘛不提前跟我说!”道枝生气地将他狠狠一推,“你早点说不就好了吗!” “可是大石说要有神秘感……” “别人怎么说,你就要怎么信吗!”道枝破口大骂,“白痴!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道枝骂得很夸张,但目黑却并不往心里去。他端详着这张愤怒至极又絮絮叨叨的脸,心里的感受却很奇异。这真奇怪,道枝的不安反而带给了他愉悦。道枝还在数落着他的不好,生动的眼睛夸张地挤在一起,可脸却不由自主地涨红、甚至越来越红。他好像比想象中的更容易脸红,生气的时候、哭的时候,还有…… 目黑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抱住他。 道枝立刻凶狠道:“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目黑没有回答他,只是闻到他脖子里扑鼻的香味。直到道枝的身体变得僵硬,难以置信道:“你这家伙怎么突然……” 目黑诚实地点点头,又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拍完?” “原计划下周一。” 两个人相拥的气氛顿时变得暧昧难耐起来。目黑一时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被道枝旺盛的性欲传染,竟然也不自觉开始蠢蠢欲动期待下周一的到来。反正这里周围没有人,目黑索性拨开他的口罩,将舌头伸进他的口腔里温柔地搅动。他不安到睫毛微微颤动的样子、明明欢喜却又故作姿态的表情,甚至让同为男性的目黑也不由自主地怜爱。区别于之前的情人,他意外地难以满足、却也意外地容易取悦:除了喜欢以外,自己对他似乎无可回报。要是自己也能喜欢他就好了,目黑发自内心地想。 “先回去吧。”道枝轻轻喘息着主动结束了这个吻。 目黑点点头,和他并肩而行。回家后道枝果然肚子饿了,声称这辈子没有见过比那更差的居酒屋。在他接连不断的抱怨下,目黑只好钻进厨房制作一些简单的吃食。乌冬已经煮好,接下来只需要将竹轮最后切成小段。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应声:“再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有人从后面抱住了自己,脸颊也紧密地贴在背后。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痒痒的声音:“消下去了吗?我可以用手、或是用嘴……” 目黑顿时打了个激灵,与此同时道枝爆发出火冒三丈的尖叫:“手!你的手!” 目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左手正不偏不倚垫在菜刀下,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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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呐怎么会有你这么差劲的人,”大石瞪大了眼睛,“你到底能做成什么事啊!” 目黑低着头,垂下的左手手掌严严实实打着绷带。昨晚道枝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只好拜托助理将自己送到医院对已经露出白骨的伤口进行缝合处理。这样一来,短时间内自己肯定都无法找到工作,即便收到录取通知,对方看到自己的左手、也一定会马上办理辞退。浑浑噩噩中,目黑不知不觉来到大石的店里。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家中,对大阪也完全不熟悉,思来想去在大阪除了道枝和岛田之外,唯一认识的人就是大石了。 暴龙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异样,关切地贴在他身边伸出舌头舔舐他从纱布中探出来的指尖,目黑摸摸它温顺的脑袋,心中总算得到一丝慰藉。 “那你打算怎么办,别动不动就来骚扰我啊,”大石眼尖看到目黑身后朝彩票窗口打量的情侣,“喂,赶快让开!不要影响我的生意。” 于是目黑只好站到一旁稍作等待,暴龙似乎很喜欢他,也很快坐到他身边倚靠在他的小腿上。 “我打算报个培训班。”待购买彩票的客人离开后,目黑如实开口道:“我小时候没有好好念书,所以现在无法接触和文字稍有相关的工作。既然短时间内都不能工作,那就去好好学习一下。” 这件事他也和道枝好好商量过,得到了对方的认可。只是报名怎样的培训班也是个难题,针对成人普及汉字教育的培训课程不多,看来看去都只有和高中们一起上课的补习班。道枝提议干脆请老师单独上门,但那样一对一的课程费用会上升不少,目黑不想向他借钱,同时也希望可以借此机会对大阪这座城市尽快熟悉起来,所以打定主意报名补习班。 “读书写字没问题的话,以后找工作应该也会容易很多……喂,你到底有在听吗?” “唔,有,当然有。” 目黑狐疑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大石面上默不作声,但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他心想,这家伙一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了。果然,没多久大石就突然开口:“那你压力不会很大吗?成天和一群小鬼坐在一起上课。” “那也没办法吧,我只能负担这样的课程。” 大石佯装义愤填膺地捶桌:“这样不行啊,除了老师以外,你能认识的都是些小孩,那对你社交圈的建设一点帮助都没有!融入一座城市最重要的就是交到朋友,你这样能认识什么朋友!” 虽然知道大石一定是在打别的算盘,但目黑不得不承认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不禁陷入了思考。 “还有还有,补习班贵得吓死人,一年几十上百万!……不过你有那样的女朋友,或许支付费用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吧。” 目黑立刻反驳:“我才不会花别人的钱。” “那你有那样多的存款吗?” 目黑垂下了头。他想总会有廉价补习班,只是自己还没找到而已,而且自己又不一定要学一整年,那样就太耽误自己找工作了。 “我倒是知道一个不错的去处噢,”大石终于露出狐狸尾巴,“那里的学生都是成年人,比你年长的人多的是!上课的内容也很简单,你一定能跟得上的。” 说着,他飞快从桌肚里掏出一张海报。目黑接过来一瞧,从支离破碎的假名和汉字中认出这是一个农业相关的培训班。怪不得大石一直在推销!这时他嘴里还在喋喋不休:“这是政府和当地农业合作社联合创立的农耕技术培训班,不管你是不是大阪人都可以参加。” “你自己怎么不去?” “葡萄前期的种植费用很贵的!我去上课了那还怎么赚钱,”大石据理力争,“你去学习的时候顺便帮我听听课,把笔记抄下来,久而久之你认识更多汉字,我也学到更多农业知识,这样不好吗!” 见目黑仍是犹豫,大石一咬牙:“我给你出一半的学费!” 这回换目黑惊讶:“一年学费多少?” 大石艰难地比出一个“1”。 “十万?” “……一万啦!” 难怪这个小气鬼会主动提出帮自己承担一半的学费。目黑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大石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但说得的确有道理,最重要的是和补习班的费用相差悬殊,一年一万块的话,就算中途退出也不会觉得心疼,可以减轻不少经济压力。 “怎么样?”目黑茫然地问道。 道枝接过他手上的传单仔细打量。他刚刚做完一组健身训练,头发上都是细密的汗水,一边皱眉阅读传单上的文字,一边不客气地评价:“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去的?你一定又是被那老头耍了,这不就是在变相使唤人嘛,要我说的话最好还是请老师到家里来上课……” 目黑再一次认真地表示拒绝。 “切,”道枝将传单翻了一面,“这样的培训班环境都不怎么样,一定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办公楼淘汰下来用作教室,卫生条件也堪忧,还有……”不知看到哪里,道枝突然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 “不过……非要说的话,”道枝突然道,“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你刚刚不是反对吗?”目黑好奇地追问。 “不,我只是觉得和高中补习班相比,这个更靠谱一点。高中那群家伙都是为了提升偏差值去的,你未必能跟上他们的节奏,”道枝不耐烦道,“而且它和当地大学的农学部有合作,或许老师的质量还勉勉强强过得去。” “是吗?我再看看。”目黑拿回传单看了好一会儿,却并不能看懂什么。但道枝的支持使他心中顿时踏实下来。连他都这样说,那就一定没有问题。次日,他立刻告知了大石自己打算报名的决定,大石看上去竟比他自己还高兴,甚至立刻关闭了彩票店和他一同去往报名地点,简直就像是怕他中途反悔一样。只是令目黑不解的是,在报名窗口,对方第一反应竟以为大石才是来报名的人选,这使他愈发觉得不对劲。直到周一到来,他终于明白大石和道枝态度反常的原因——在这里上课的竟然清一色全是老年人! “您好,请问您是老师吗?”一位衣着干净体面的老年人如是问道。 “不、事实上我也是这里的学生。”目黑硬着头皮回答道。 老人立刻露出惊讶的神情:“怎么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啊,十分抱歉,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目黑只好赶紧垂下头,在老人们好奇的目光中找到了座位。 邻座的同学是一位看上去六十岁上下的老妇,她睁大眼睛打量了目黑良久才好奇问道:“那个,虽然有些失礼,但你为什么会选择来这样的培训班?我还以为这里是像我这样退休后无所事事的老家伙们来的地方呢。” 目黑只好诚实道:“我失业了,再加上手部受伤,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所以觉得来这里学习也是不错的选择。” 老妇一边喃喃“这样啊”,一边感叹年轻人的选择越来越多样化。虽说目黑并不排斥和老年人们一起上课,但一想到大石的说辞不免又觉得无奈——和高中生打成一片是件难事,难道和老年人就会更容易吗? 没多久,地板突然传来笃笃的清脆脚步声。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目黑循声望去,竟看到一个面容俏丽的年轻女郎。她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烫着时髦精致的栗色卷发,明明还是早春的季节,竟已经在外套中换上连身长裙。她走到讲台中央,捻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工整涂写出四个字,随后笑容甜美地面向所有人,口齿清晰道:“大家好,我是大家的联络人市原绘理,今后主要由我负责和大家联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尽管跟我说。” 他也曾在小松家政入职时参加过短暂的培训,和那时紧张的氛围不一样,或许是为了照顾老年人的步调,第一天下来几乎没有教学别的东西,只是花了大量时间介绍大家互相认识。如刚刚的老妇所说,这里几乎全是退休后的老年人,或因为想要返回老家、或因为厌倦了无聊的打工生活,决心去乡下耕种。在市原的描述中,他对这样的培训班有了更为全面的了解:培训课程分为3种,包括为期两年的农耕技术培训,大阪市内外居民都可报名参加。学员一年缴纳1万日元,工作日周一到周五、每天的上课时间从九点持续到下午四点,期间有大约50天的下地劳作机会。此外,培训班还提供所有农耕工具、肥料、种子和秧苗。 “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操心,大家只需要保持身体的健康就可以了!”市原说完,教室立刻洋溢着欢笑声。 在下课前,市原给所有人发放了一本培训手册,嘱咐大家可以提前预习。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不是难事,但目黑却犯了难。随手翻开一页,汉字的含量就严重超标,而且没有注明假名,如果要顺利看懂全文,就不得不挨个查阅字典。 回家后的目黑由于担心无法跟上第二天的课程,在准备好晚饭后就立刻捧起指南开始费力阅读。可一些单词短语即便他查阅过字典、也注明了意思,但整句话连起来时他依旧无法读懂。 “很难吗?我看看?”道枝坐到他身边。 “唔、对我来说是有一点。” “这些很多都是农业的专用词汇嘛,老师没有教吗?” “事实上今天什么都没有教,但我怕跟不上之后的课程,所以想提前学习试试看。” “这样啊,”道枝漫不经心道,“那你学吧。” 目黑点点头,随即继续握紧手中的圆珠笔。可与此同时,他却突然听到“邦”的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却发现那只是道枝将杯子重重砸在桌面上而已。 那样很危险……原本想如此制止的目黑,无意间瞥见道枝阴沉的侧脸。他在生气吗?为什么生气?难道今天工作不顺利……不对,今天是周一,他的戏应该已经拍完了才对。想到这里,目黑才恍然大悟,注意到吃完晚饭后的道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健身器材上锻炼,而是一反常态立刻洗了澡。 目黑犹豫地站到他身后。此时他正从冰箱中拿出一盒牛奶,意识到目黑的靠近后,语气不善问道:“口渴了吗?” 目黑没有回答他,而是弯下腰和他接吻。一开始道枝有些抗拒,随后才勉为其难地抱住他的脖子。待唇齿分离时,才从喉咙里发出声音:“你忘记了对吧?” “对不起。”目黑诚实地道歉,鼻子探进他的浴袍里闻他身上香甜温暖的气味。道枝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伸出舌头不断舔舐他的脖子。 目黑立刻道:“我还没洗澡……” 道枝口齿不清地提出第二个方案:“那就边洗边做。” 直到插进去时,他才意识到道枝甚至提前做了清理。这么想做的话,提醒一下自己不就好了?他打量着道枝浸泡在浴缸中充满光泽的肉体,以及毫不掩饰沉浸在性欲中的满足神色。这些明明早就见识过的东西,在得知了道枝对自己的喜欢后,又重新变得新奇不已。尤其是那开始变得有些躲闪的眼神、不再直白张开嘴放开声音的呻吟,这些突然变得内敛的做派让目黑觉得很意外,却也并不讨厌。 仔细看,他双腿间那根饱满上翘的阴茎在这场性爱中一点用武之地都没有,一开始还强打着精神勃起,渐渐开始变软,等到浴缸里漂着一层稀薄的浊状物,目黑才反映过来,由于在水中做爱,刚刚根本不知道这家伙射了几回。目黑干脆把他从水中捞出来,让他敞开双腿坐在自己身上,从下面深深地插入,道枝终于忍无可忍发出尖利的求饶声,阴茎歪斜地耷拉着耸动,不一会儿就两腿乱蹬,浑身激烈地痉挛几次后翻出白眼。看上去明明高潮了,可前面什么都没射出来。就在目黑疑惑之际,一道清亮的水流断断续续地从道枝的龟头落下来。 水流砸在地板上的声音似乎敲醒了道枝。他脸上顿时浮现出难为情的神色,双手试图捂住还在滴水的下体。目黑好奇地、又强硬地把他的双手拨开,看着那根东西细微地弹动,马眼像张开嘴呼吸一样舒张开来、失禁流出液体。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不一会儿下腹一紧,精液喷射进道枝的肚子里。 “太爽了……”道枝发出虚弱的感叹声。目黑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注视着他眼泪和汗水混作一团的美丽脸颊,温柔握住他的下巴同他长长地接吻,与此同时将重新变硬的阴茎推进他柔软的后穴。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征求他的同意,但只要看过那双震颤的瞳孔,就知道他一定不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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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的表情正在发生变化。从一开始的专心致志逐渐变得将信将疑,最后惊疑参半地脱口而出:“你真的听懂了吗?” 目黑陷入了沉默。他的面前摊着一本歪歪扭扭的笔记。可这是也没有办法的事,上课的内容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完全听懂,只能慌忙记下假名,可就连假名也有不少缺损遗漏,整本笔记的内容随即变得扑朔迷离。一开始大石还算听得努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天呐,你真是个白痴啊!我就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大石崩溃揪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发出悲鸣,“快把那五千块还我!就现在!” 回到家中后,道枝似乎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语气中同样很不客气:“我早就说过请老师上门吧!你这样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目黑却不愿意就此放弃,他抱住脑袋面对笔记努力回想,试图把缺失的词句补齐。再三挣扎后,他犹豫着拨通了市原的电话,道明了自己的难处。 市原想了想,认真回复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上课前可以和老师沟通一下是否可以录音,下课后再对照着录音进行梳理学习。我想不少老师应该会理解的。” 目黑豁然开朗,从道枝那里得到手机录音的方法后,第二天如法炮制,在得到授课老师的许可后打开录音键,将课堂的内容完整录制下来,总算可以在夜晚磕磕绊绊地将课程中的要点记录下来。 “还没看完吗?” 道枝突然把头伸过来。目黑吓了一跳,转过头茫然地答道:“还没有……不过之前有说过今天要做吗?” 道枝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继而愤怒地大喊:“在你眼里我就是脑子里只知道做爱的猪吗?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目黑立刻噤声,低头说了句对不起。 此前播出的电视剧反响不错,道枝很快收到了新的工作邀约。虽然不知道目前进账如何,但还清四亿似乎已不再是一个此生无法跨越的巨大山峰。每当想到这里,目黑都忍不住在心中咋舌——那可是四亿!随着邀约的增加,家中剧本很快堆叠如山,要是下课后回来得早一些,偶尔还会撞上岛田上门和他评估剧本。时至今日,目黑依旧无法得知岛田的真实态度和想法。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岛田一定希望自己离开,而且越快越好。与此同时,他也决定践行岛田的理论:待在道枝身边,直到他主动厌倦为止。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岛田都在等待着这一天。 可是如果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你刚刚说什么?”大石夸张地皱起脸。 “我说要把水泼到土上。” “为什么要泼到土上?” “为了知道土壤的酸碱性。” “为什么要知道酸碱性?” “那样就能知道适合种出什么样的蔬菜。” “啊!”大石瞪大了眼睛,“那葡萄需要怎样的土壤?” “不知道,”目黑陷入沉思,只是依稀记得老师说大多数植物喜酸性土壤,于是硬着头皮答道,“或许……酸性吧。” 大石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那张脸从堆满褶的包子顿时变成圆滚滚的大福:“噢!酸味的土地可以种出葡萄!” “不是酸味,”目黑纠正他,“是酸性。”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胛,继续和大石缩在狭窄的彩票店面中。由于空间实在太过窄小,放下桌板后,两人便只能侧身并肩坐下,唯一能够在这里自由穿梭的只有暴龙。大多数狗一旦拥有稳定的生活环境,就会完全忘记自己成年的事实,觉得自己仍是一条小狗。目黑伸手摸摸暴龙柔软的下巴,它立刻温驯地把头放到他的手掌上。他继而又抬起另一只手摸摸它的脑袋,暴龙的表情渐渐愈发放松,最后兴奋喜悦地在他手心吐出一样东西。 目黑看着手里沾满口水的手表,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大石。” 一旁的大石仍沉浸在葡萄藤挂满支架的幻梦里,没有立刻回答他。目黑生气地把手表举到他眼前:“你又让它偷东西了吗?” 大石吓了一跳,先是支支吾吾想要找借口,最后索性破罐破摔大声嚷嚷:“那又怎样?反正那些有钱的先生小姐也不会差一两只手表吧!” 目黑阴沉着脸,突然起身将笔记合上装进包里。 “喂,等等!”大石后知后觉追了上去,“你做什么?你有一半的学费还是我出的呢!” 目黑没有停下动作:“我会还你。” 大石大叫一声,连忙双手牢牢揪住目黑的衣服。推搡中,桌板翻倒,杂物噼噼啪啪滚落得到处都是,暴龙夹在中间发出不安的吠叫。目黑不想再和大石有多余纠缠,但大石却用上吃奶的劲,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就这么离开。 “那个。”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目黑和大石停下动作望向窗口,只见一个单肩挂着背包的少年站在面前。他的头发有些长,挡住了一部分眼睛,看上去有些阴郁。 少年抬眼看了下屋内的二人:“还营业吗?” “彩票不卖小孩子。”目黑赶在大石之前出声。 “我已经满18岁了。”这样说着,少年从兜里掏出一本摩托车驾照,从右上角注明的出生年月来看,的确已经到了可以购买彩票的年纪。大石立马将目黑挤到身后:“要什么样的彩票?” “足彩,”说着,少年熟稔地从皮夹里掏出钞票,“二十注。” 现在的小孩都这样有钱吗?目黑忍不住观察起面前的人,虽说已经年满十八周岁,但身上还穿着成套的学生制服,身高一米七五上下,怎么看也只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高中生。期间,他意外和少年的眼神撞上,目黑从对方的眼睛里反而读出了打量和轻蔑,便只好低下头收回了眼神。 “下次再来光顾噢!”大石朝少年挥了挥手,见对方走远,才如变脸般摆出一副晦气表情:“才刚刚满十八岁,只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拽什么啊!” 目黑没有应声,而是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大石见状连忙拉住他:“欸欸!我把手表放到醒目的地方,挂上失物招领的牌子总行了吧!” 目黑停下动作看他,确定大石的确不是随口说说后,才重新回到座位打开笔记。 “倒霉!真是太倒霉了!”跟着在他身边坐下的大石一连说了两个倒霉,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抱怨些什么。他擦了把脸,继而将精神继续集中到目黑的笔记上,忍不住发出感叹:“不过你这家伙似乎终于开窍了,进步很快嘛。” 他面前的笔记虽然字迹依然凌乱,但至少可以顺畅地从头阅读到尾。目黑诚实地坦白了市原的帮助,大石立刻嚷嚷着需要给市原带去一些伴手礼表达感谢。 “万一以后还有更多需要帮忙的地方呢,”大石看上去十分激动,“那位老师是女的还是男的?” “是位女老师。” “那就明早去对街买一些点心,女人很好哄的!你这副皮囊总算有了点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大石的话虽然令目黑有些不舒服,但他早已习惯对方的口不择言。何况大石的想法并没有错,如果不是市原从中协调接洽,或许他到现在依旧对课堂上的内容不得要领。次日目黑依言去对街的商店购买了包装精美的点心,赶在上课之前去了一趟办公室。市原推拒片刻后最终还是收下,她将脸侧的栗色卷发拨到耳后,用手捂住嘴笑吟吟道:“说起来,一开始知道培训中心来了这样年轻的学生,还真是有点意外。如果今后还有类似的烦恼,不用拘谨,尽管联系我就好。” 她看上去可靠又爽朗,目黑点点头,再度表达谢意后回到教室。马上就要到上课的时间了,奇怪的是教室中却依旧窃窃私语。上了年纪的学生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城田太太,请问怎么了?” 城田太太正是是目黑的邻座,此刻正站起身、捏住鼻子夸张地同身旁人议论。见目黑出现,她连忙招呼:“目黑,你来得正好!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目黑慢慢朝她的方向靠近,随着距离的缩减,当真闻到一股恶臭,他不由自主地皱起鼻子。见状,城田太太立刻跳起来:“是吧是吧?我和平野都闻到了,就只有田中那家伙说没有味道!我看他是老得已经失去嗅觉了!” 目黑刚要说些什么,便见老师已经进入教室,眼睛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面露困扰。他只好示意城田太太等下课再说,随即找到自己的座位落座。不知是不是城田太太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觉得那臭味愈发浓郁,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真是奇了怪了,到底是哪里传来的臭味?鬼使神差中,目黑低头望向了自己座位的桌肚。 在熏天的臭气中,他看到了一只腐烂的死老鼠。 清理工作倒是非常简单。目黑在城田太太的尖叫声中麻利地将桌子整个搬了出去,将死老鼠处理后,使用从市原那里借来的消毒药水仔细喷洒了桌子及其周边的所有区域。尽管如此,他的脑子里却无法平息下来。死老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桌子里?那具动物尸体已经腐烂露出骨头,内脏也烂作一团,绝不可能是自己跑进来的。难道是有人故意的吗? “目黑,”田中捂住鼻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需要报警吗?” 他抬起头,看到在自己身边团团围绕着的、神情关切的同学们。他们大多都是退休后手脚不灵便的老年人,绝不会做这样幼稚的恶作剧。 疑窦丛生的目黑直到回到家中也依旧没有想出个所以然。道枝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在阴阳怪气挖苦他一顿也依然没有得到回应后,才认真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无意中冒犯了某人。”目黑皱起眉毛有些犹豫,始终没有把事件的细节直接告知。 “不需要管所有人的感受,大多数人就是单纯的无聊罢了,”道枝从鼻子里发出满不在乎的哼声,“越是在意,说不定对方就越是兴奋,这种事情我遇到得多了。只要当他不存在,很快他就会自讨没趣消停下来的。” 他说得有道理。目黑点点头,转而抬头看向道枝。今天他刚刚结束了一条广告的拍摄,脸上还留着精致的妆容,甚至罕见地画了两条细长的眼线,做表情时格外飞扬生动。目黑不自觉抬手摩擦他的脸颊。仍然在喋喋不休发表高谈阔论的道枝因为他的动作而中断了演讲,神情变得茫然又疑惑。目黑伸出大拇指摩擦他的嘴唇。果然,那鲜艳得不正常的颜色是口红。他继续摩擦着,渐渐动作不受控制地变得粗暴,道枝的嘴唇被他揉搓变形,那口红的印记被他的拇指一直拖拽到下巴。 道枝的表情一开始有些生气,但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微微眯起眼睛,转而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目黑顺势抱住他的脊背,两人相拥着滚进沙发的深处。 果然道枝说得没错,只要不去理会,一切很快都会恢复平静。距上次死老鼠出现后一个星期,再也没有发生类似的恶作剧事件。目黑继续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工作日在培训中心上课,每逢单数晚上去大石的彩票店碰头交差,平时就在家中和道枝待在一块。只是高强度的性爱多少有点让人吃不消,一次在片场意外睡着、被岛田爆骂一顿后,道枝只好临时购买了一部游戏机。不擅操作电子产品的目黑却在这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令原本只想在游戏中发泄压力的道枝反而更加火大。 “那下一把我不使用大招不就好了……”目黑嘟囔着。 他的发言却很快被道枝暴躁地打断:“把手柄捡起来!我一定会赢你!” 最终二人在游戏机前奋战到天明,目黑睁开眼睛已经是次日十点。他将依旧昏睡的道枝扛到床上后,手忙脚乱抓着背包冲出了门。即便如此,他依旧错过了上午的课程,于是只好在傍晚下课前找到田中先生借阅抄写笔记。 田中推推脸上的眼镜,和善地摆摆手:“带回家抄写就可以了,我不急着用。” 目黑连忙点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却发现田中并没有要回家的打算。田中指了指黑板上的值日安排:“今天是我噢。” “今天就由我来替您做吧,”目黑顺势放下了背包,“为了表达感谢。” 田中欣然接受了这一提议,很快收拾好物品离开。目黑独自留在教室中清洁洒扫,直至日暮降临才全部清理完毕。只要最后将清洁用品放归原位后,就可以踏上返程。就在推门的那一刻,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那一定是道枝催促的来电。他只好临时抽回手,打算先接听电话——但诡异的事情就此发生:教室的门没有停下朝外打开的动势,一盆混杂着石子、玻璃的红色油漆骤然从门顶劈头盖脸翻倒下来。目黑猛地向后闪躲,却依然被溅上了衣裤。 可刚刚放置清洁用品的时候,明明这里还没有任何异常……这样想着,目黑猛然冲出了门,在楼梯走廊扶手的间隙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的到来,脸上的表情毫不掩饰堆满了狰狞、怨恨和愤怒,与那夜购买彩票时的阴郁少年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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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把这家伙带到我这里来!你真是一只丧家犬!”大石夸张地大叫着。目黑淌着鼻血,费力架着膝盖摔得稀烂的少年,一瘸一拐站在彩票店门口,语气有些犹豫:“……因为他说不要去医院。” “那就带到我这里吗?” 目黑没有说话。他在追上少年后很快与对方厮打起来,最终双双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大石在窗口中探出身体,喋喋不休骂了几句后终于打开门将他们塞进屋里。逼仄的彩票店无法完全容纳三个男人,在上药的间隙,目黑抬起眼睛偷偷观察少年的脸,眼泪和鼻涕正混作一团,肩膀也可怜地抽搐着。 “你还好吗?”刚问完这句话,立刻收到少年怨愤恶毒的眼神,目黑顿时住了嘴。整个店铺中弥漫着廉价药品的臭味,对此敏感的暴龙无法忍受,只好去到外面趴下。大石也嚷嚷着自己肚子疼痛,叮嘱目黑好好看店后便匆匆离开。 这下屋中只剩两人。目黑抬起头观察外面的天色,现在正是黄昏,夜晚很快就要到来。那之后少年要怎么回家?如是想着,目黑再度开口:“你家住在哪里?” 这次少年没有继续保持沉默,而是愤怒地脱口而出:“你离老师远一点!” 老师?什么老师?目黑一头雾水,却见少年已经擦去眼泪站起。他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很快在被接连呵斥后,只好眼睁睁看着对方一瘸一拐走远。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大石回到店中,与外出的少年错身而过时,短暂而古怪地对上了眼神,随即连忙勾起身子回到了店里,向目黑问道:“他走了?” 得到肯定答案后,他顿时松了口气:“希望不要再见到他了。真是不讨人喜欢的家伙。” 目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很快意识到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天黑,迟迟等不到自己回家的道枝一定会大发雷霆!他头皮发麻地掏出手机,但奇怪地发现,除了在离开教室前夕接到过一通道枝的电话后,再也没有未接来电。 目黑连忙回拨了电话,但对面却没有接听。难道那家伙生气了?还是说出现了什么意外?焦急的目黑连忙道别大石,迅速赶回了公寓。可在推开门后,却发现道枝正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目黑顿时松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茶几上的手机却突然发出响声——但这就和自己的出现一样、并未引起道枝的注意。 目黑疑惑地走近,发现道枝正眉头紧锁、几乎是面目狰狞地盯着面前一沓厚厚的纸页。那表情看上去不像生气,但却专注、痛苦,既像是沉浸其中,又像是烦躁透顶。目黑低声叫了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反应。随即又伸出手触碰他,道枝就像应激的猫一样浑身扭曲着几乎原地弹跳起来,在发现对方是目黑后,才渐渐恢复镇定。 “怎么了?”目黑问道。 “不、没什么。”道枝迅速垂下眼睛,左手无意识地拨动了一下手中的纸页。 目黑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好奇地问道:“是新剧本吗?” “对,”说到剧本,道枝的神色逐渐发生变化,面色变得红润起来,“真是一部了不起的剧本,天才般的创作!” “那不好吗?”目黑追问道,“你看上去并不开心。” 道枝皱起眉毛:“我已经拒绝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出现了一些计划外的状况。”道枝看上去并不想多谈,他很快合上剧本,启动了游戏机。但显然他无法从负面的情绪中抽离,不到半个小时就厌烦地扔掉了手柄。那张脸上的表情目黑再熟悉不过。想要、贪婪、不甘心。只是这一次道枝没有告诉他原因。 目黑从后面拥抱住他,吻他的脖子。道枝总算勉强露出扫到痒处时的笑容,转身和他抱在一起。在插入的时候,道枝先是陶醉又甜蜜地叫了几声,但到中途就开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黑很明白,他还在想那个剧本。那沓厚厚纸页中的世界还在吸引着他。岛田的话在他心中想起。只要是得不到的东西,道枝一定就绝对无法忘怀。可是他已经拥有能够立刻剃掉头发的魄力,为什么还会拒绝一个天才般的剧本?目黑想不明白,只好卖力耸动着身体,最后总算赶在自己高潮前让道枝射了出来。 次日,目黑的到来立刻引起城田太太的惊呼:“鼻子!你的鼻子!” 目黑下意识摸了一下,只觉得一阵剧痛。从城田那里借来镜子后才发现,鼻子上起了一小块红紫的淤青,应该是昨夜与少年打斗时候留下的痕迹。 “唔,只是跌了一跤。” 城田太太立刻责备他:“你也不年轻啦,做事可不能这样马虎!” 目黑赶紧点点头。上课时间很快到来,今天授课的老师比较面生,讲的是如何判断作物的状态,并施洒对应的肥料。说实话这是目黑最为头痛的部分,千奇百怪的化学元素令他头脑一片混乱,甚至昏昏欲睡。他眼睁睁看到讲台上的老师忽而变大又忽而变小,时而是一个、时而又变成三四个,最终脑袋一歪,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目黑顿时被自己发出的噪声惊醒,环视四周才发现竟是自己将手机撞落。在他弯下腰之前,一只手率先捡起了它。目黑一抬头,便对上老师阴沉不悦的脸。 “抱歉,我……” “这是什么?”老师的声音骤然提高。目黑连忙循着他目光去看,录音的界面仍在运行,于是诚实回答:“我在录音。” 老师的面孔骤然变得狰狞:“你为什么要录音?!” “我之前有和市原老师说过,她应该有提前和您联系……” “没有任何人跟我说过这件事!”老师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你立刻删掉录音,现在就给我离开教室!” 莫名其妙被赶出教室的目黑顿时心急如焚,只好下意识朝办公室跑去,试图找到市原解释原因。可目光逡巡了好几圈也未能看到她的身影,直至此时才有人好心提醒:“市原老师需要招待来自京都的父母,所以临时告假了。今天授课的老师也并不是原计划中的那位,其中应该有些误会。或许可以请市原老师在电话中向对方解释试试看呢?” 目黑犹如找到救命稻草般拨通了市原手机号码、想要请她代为向授课老师求情,没想到对方油盐不进,说什么也不让目黑踏进教室半步。 事已至此,目黑只好当着老师的面删除录音。可就在这时,电话铃声突然作响。目黑接起后,听筒中传来大石凄厉的惨叫声:“目黑——!救命!!” 等目黑赶到地方时,只见大石正躲在彩票店发出悲鸣。被他拒之门外的正是昨天与自己缠斗的少年:依旧穿着昨天的衣服,正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地与之对峙,简直像一只炸开羽毛的公鸡!彩票店门口的海报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想必也是这家伙的手笔。此刻他手里正高举着不知从哪里顺手抢来的路障,看上去非把门砸开不可。 “喂!”目黑连忙上前制止。可看到他的少年并没有就此冷静,反而怒火更甚、直奔目黑而来。 “等一下!喂!我说等一下!”目黑避闪不及,被揍了好几拳之后,索性将少年扑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无法再发起反击的少年倒在地上惨叫,与此同时口中痛骂出声:“强盗!你们这群强盗!” 目黑不得其义,连忙道:“喂!你把话说清楚!” 少年顿时剧烈挣扎起来:“少装蒜!就是你们偷了我的钱包吧!害我一整晚回不了家!” 目黑怔愣片刻,随即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躲在玻璃背后嘿嘿赔笑的大石。 所幸这里距离车站并不算远。 目黑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少年,依旧愤怒地喘着粗气,但一夜不眠的疲惫已经让他浑身上下失去力气。大石在指挥暴龙偷走钱包后,立刻用里面的钱去打了小钢珠。还钱是暂时指望不上了,作为惩罚,目黑也完全没有要为他代为付钱的打算。大石从抽屉里零零散散搜刮来的钱终于勉强凑够一张车票——少年回一趟家竟然需要乘坐新干线。 目黑低头看着手中这张代为购买的、前往京都的车票若有所思。他对京都倒是没什么印象,只模糊地从广告中知道是个历史悠久、风景不错的地方。仔细想想,《花与水》似乎就是在京都取景。那时自己还在小松家政上班,在食堂的电视机中看到道枝接受采访时爽朗的笑容。原本以为再不会有交集的人,如今竟又复杂地缠绕在一起,直到今天仍是何等地令人难以置信…… 思及至此,他突然想到什么。难以置信地侧过头,盯着少年挂彩的脸:“你说的老师……是市原吗?” 少年愣了一下。目黑从他的表情中迅速意识到自己给出了正确答案。 “你是市原老师的学生吗?你喜欢她吗?” 少年的脸迅速涨红。 目黑继续好奇地问道:“所以你就这样从京都坐车来大阪看她吗?父母不会担心吗?购买车票的钱又从哪里来?” 他一连串的问题令少年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他恶狠狠地盯着目黑,毫无惧色地大骂出口:“所以呢?我就要把老师拱手让给你吗?休想!我是不会认输的!” 目黑正要辩解,此时列车却刚好进站。少年手脚轻快地跳上了车,但他没有立刻钻进车厢,而是咬牙切齿地转过身,与月台上的目黑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四目相望。 “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目黑有些意外,“我叫目黑莲。” “目黑莲,我是神谷悠太!”少年大喊出声,他的声音吸引了周边人的注意,“今天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话音刚落,列车门便缓缓合上,飞驰的车身很快连同神谷的脸一起消失在目黑的视野里。这下总算送走了神谷,可自己呢?授课的老师将自己明令赶出了教室,现在回去肯定还没消气,至少今天是不能继续上课了。至于大石那里目黑同样不想去,开什么玩笑?距离上次偷东西才多久,居然这么快又重操旧业!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去处,只好先回到公寓。这个时间的道枝应该还在睡觉,开门的时候要稍微轻一些,免得将他吵醒乱发脾气…… 这样想着,在目黑握住门把之前,公寓大门竟率先自己打开了。与此同时,屋内道枝爆发出的尖锐骂声循着门缝迅速钻了出来。目黑站直身子,好奇看向随着推开的门扉、缓缓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脸。这是一张十分英俊的男性脸孔,仔细瞧瞧,竟意外有些眼熟。 目黑“啊”了一声,随即开口:“冲田总司……” 男人似乎同样被自己的出现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太多目光,而是迅速扭过头,将复杂的眼神投向了仍然在屋中站立的道枝。 “我有看您的《花与水》。”目黑补充道。 “唔,非常感谢。”北野低声应下后微微颔首,他的话似乎是说给目黑、却又似乎不是:“我还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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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等目黑开口,道枝率先跳起来骂道:“你去哪里了?” “不、什么叫我去哪里了……”目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是少年的突然出现,他此刻应该还在培训中心上课,比起问自己去哪里了,更应该问为什么提前回来吧?但道枝没有给他提问的时间,持续不断梗着脖子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眼睛胡乱地朝地面扫射,始终没有抬起来看目黑。即便迟钝如自己,目黑也敏锐察觉到了道枝的慌乱。不过至于具体在慌乱些什么,既然他不想说的话,自己也没有必要去追问。 果然,见他当真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道枝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目黑蹲下身子,将客厅地面散落的文件耐心整合起来叠在茶几上,随即才走进厨房。他才刚刚将围裙系好,便感觉到背后传来温暖的触感。道枝讨好地、一言不发地倚靠在他身后,目黑叹了口气:“想要吃什么?” “什么都行,”道枝却很迷茫,沉默片刻后继而又开始焦躁:“我现在还不饿。来做爱吧?做吗?” 目黑困惑地看着他:“但你看上去也并不像想做爱。” 被拆穿的道枝顿时浮现出难堪的表情。目黑抬起手抚摸他的脸:“是因为剧本吗?” 道枝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想做就去做不就好了。” “不,”道枝咬牙切齿说,“唯独这个不行。” 可即便如此,没过两天北野依旧如约而至,甚至赶在目黑出门前就摁响了门铃。原本目黑以为两人准备二度合作,很快他才发现并非如此。演员出身的北野似乎想要朝着导演之路进发,目前正极力游说道枝作为他导演处女电影的男主角。尽管目黑并不明白为何道枝一开始如此抵触,但很快他便意识到道枝的态度正在松动。北野的姿态很低,这一次上门时甚至带上一本巨大画册,摊开后竟是电影的分镜构图。 目黑抬眼看了下墙上的挂钟,时间所剩无几,在匆忙道别后,连忙蹬上鞋子冲了出去。临行前他转过头,道枝从沙发上站起,朝着北野的方向缓步走去。 今天天气真是不好。从培训中心出来开始乌云密布,闷在教室里早就出了一身臭汗。今天的值日轮到城田太太,还在上课时,她就在邻桌不停地嘟囔,目黑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于是只好主动将清洁任务接了下来,叮嘱她赶在下大雨之前赶快回家。 “那真的太好了!”城田太太立刻眯起眼睛笑起来,双手优雅娇俏地合在一起,“那就麻烦目黑啦!” “这段时间几乎都是目黑在值日啊。”田中扶了扶眼镜,言谈中有些不好意思。 “我没关系的,”目黑辩解道,“我没有结婚,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虽说他的好心大发解放了城田,可他自己就没有那么幸运,赶到彩票店的时候近乎浑身湿透,不得不向大石要了一件干净的换洗衣服。 对此大石很不满:“反正离你住的地方那么近,回去先换上自己的衣服不行吗?” “恐怕不行,”目黑的脑袋从领口里钻了出来,“家里有客人。” “客人?”大石不怀好意地问,“该不会是男的吧?” “嗯。”目黑从鼻子里应了一声,麻利地将被雨水湿透的衣裳裹进塑料袋里装好。 “真的假的?”大石挤在窄小的彩票店里,肥胖的身子佝偻着,用手肘推了推目黑。后者不得要领,只好停下动作看向他。 “那你不就完蛋了吗?你的那位小姐该不会移情别恋了吧!” 目黑有些茫然:“他们只是在聊工作上的事情。” “什么工作非得追到家里谈!”大石看上去十分痛心,肥胖的身子随着他跌宕起伏的语气翻出肉浪:“你除了这张脸还算勉勉强强以外,还有什么值得让人喜欢的地方?情商又低、又笨、连字都不认识!她那样的女强人,当然会更喜欢和自己聊得来的家伙啊!” 这样啊。目黑嘟囔着,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笔记本。 “喂!”对于他的无视,大石十分生气,“你倒是有些危机意识啊!” 目黑刚要开口,却突然听到头顶传来邦邦的敲击声,随即熟悉的声音从窗口传来:“还在营业吗?” 他下意识循声看去,窗口竟正站着神谷。他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制服里套着时髦的卫衣,趾高气扬地站在窗外,似乎还特意做了发型,仿佛那天被揍到痛哭流涕的人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见店内的二人一时间没有反应,神谷粗鲁地啧了一声,然后用脚开始暴力地踹踢门板。大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扑到窗口面前推开了玻璃,双手合十作揖:“拜托拜托!我已经错啦,你就饶过我这个老人家吧!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还钱!” 神谷不屑地笑了。他的眼神越过大石,落到背后的目黑身上:“那点小钱不用还了。”仿佛要着急验证自己所言不假,他立刻豪气地竖起一根手指头:“我要买一百注足彩。” 大石张大了嘴,简直能塞进一个鸡蛋:“你是说一、一百……” 目黑率先打断了他的话:“你从哪里来的钱?” “跟你什么关系,”神谷的神情骤然狰狞了起来,“我有的是钱,至少比打算去乡下种地的人可有钱多了!” 目黑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误会还没有解除。可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旁边的大石就殷切地收下了钱。目黑赶紧阻止:“喂!等一下!” 不过此刻眼睛里只剩下福泽谕吉大头照的大石才不会放过这样赚钱的机会!目黑哭笑不得,深知神谷这样盲目的花钱也只是为了向自己挑衅示威。但且不说自己和市原半点关系没有,这样小孩子般的做派除了乱花钱以外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就算自己拼命阻止说教,或许在对方看来才是在垂死挣扎、反而更加兴奋吧! 神谷离开后,大石连忙拽住目黑:“喂,那家伙哪来的钱!” “不知道,”目黑原本这样道,但不知想到什么,故意添油加醋,“或许是偷来的、抢来的。” “不会吧!”大石大惊失色,“那仇家万一找上我不就糟糕了吗!” 目黑忍不住笑起来。意识到自己被耍的大石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生气,连踢带踹要将他赶出店外。 “可是今天的课程还没有开始——” “今天就算了,我肚子不太舒服,”大石龇牙咧嘴地用五根短胖的手指捂住腹部,“再说了,前几天的课程我也还没有弄懂呢。你还是先回去看看你的小姐有没有被抢走吧!” 道别大石后,目黑撑开伞走进雨里。雨可真大!下了这么久,一点要收敛的迹象都没有。原本新换上的干爽上衣,很快在凄风苦雨的作用下再次紧紧粘在身上动弹不得。目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举起伞小跑两步,却听到咔哒一声,伞柄竟诡异地弯折、伞骨花枝招展地胡乱支开。瞬间目黑只觉得劈头盖脸、好像被一千支钝头箭同时击中。他索性丢开伞、抓住背包拔足狂奔,钻进电梯里时的感觉就像好不容易从河里爬到陆地。 目黑咔哒打开门,已经做好了被道枝数落的准备。可在推开门时,竟发现里面光线昏暗。是没开灯吗?还是人不在? 他小心地踏进屋,此时才发现房子里并非没有开灯:偌大的客厅里只亮着一盏从白天开始就点亮的昏暗壁灯,它的光线在地上规整地画出一个光滑的圆,但因为原本只作装饰使用,只能勉强照亮沙发到茶几间这一狭小的区域,别的地方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道枝紧紧皱着眉头,看上去很严肃,也不再同前日那样发出过激的反应,只是间或点头或摇头——白天拜访的北野,此时竟依然在他身边,低声陈述着什么。 目黑站在门口茫然地打量着屋中的二人。他们看上去很专注,连带着令一旁不速闯入的自己也不由得跟着屏息凝视、不敢开灯。在原地驻足半晌后,目黑决定抬脚先悄悄走到浴室。可随着他的动作、已被雨水浸得饱胀的鞋底海绵顿时发出滑稽又绵长的“叽叽”声,这动静顿时将两人吓了一跳。北野从满桌的纸页中慌忙抬起头,惊呼原来已经到了夜晚。 目黑硬着头皮打开了顶灯,自己的窘态瞬间暴露在两人面前。他甚至可以察觉到自己脚边已经积聚了一滩还在不断向外扩大的水渍,他用脚趾不着痕迹地拨动了一下,显然无济于事。 “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北野索性站起身看向了道枝,“你考虑得如何?” 道枝没有说话,但目黑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在北野走后,道枝的神经依旧没有放松下来。他目光有些迟疑,似乎还没有下定决心做出最后的决断。这个剧本目黑在昨晚起夜时偷偷翻阅过,如今的他已经可以完成基本的阅读。不过说实话,同此前的《花与水》、《雪盲》相比,这部叫《昼夜》的剧本他却并不能分辨出其中令人着迷的地方:它讲述了一个男人在经历一次事故后,在他眼里白天变成夜晚、夜晚变成白天的荒诞故事。看到这里目黑就对之后的展开毫无兴趣,世界上哪有这样的病?就算是天马行空也得有个限度吧。他感受不到道枝口中所说剧本的天才之处,不过归根到底,道枝才是专业人士,这是他的工作。 目黑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去?” 道枝的眼中依旧满是犹豫,他看着手中的剧本和手稿:“我不知道……” 目黑等待片刻,果然听到他接着说:“但如果要去的话,或许就是下周。” “这么急?岛田先生安排得过来吗?” 听到岛田的名字,不知为何道枝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其阴沉难看:“岛田和你说过这件事?” 目黑连忙否定:“不……” 道枝不依不饶,神经质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还是说他跟你提起过北野?” “没有,我只是在电视里见过他而已。”目黑说完后,道枝依旧看了他好一会儿,确认他没有说谎后才放松下来:“是《花与水》吗?” 目黑点点头。 “下周要开始剧本围读了,”说到剧本,道枝突然又兴奋起来,“你有看过这个故事吗?要不要我讲给你听?” 目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道枝就自顾自复述了起来。可惜这个故事并没有因为他的复述而变得生动许多,相反只有讲述者本人的情绪愈来愈高昂,在讲到结尾男主人公自杀的时候甚至一把抱住了旁边的目黑。可才刚刚抱上去,道枝立刻发出一阵惨叫,“呀”地松开手,转而两手抱住自己的胳膊。 “好冷……喂!你怎么是湿的!”道枝直至此时才如梦初醒般看清目黑,“外面下雨了吗?” 目黑有些无奈:“今天雨很大。” 道枝还在皱着眉打量他,最后抬起右手食指点了点他鼻侧的淤青:“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目黑又只好搬出那套应付城田太太的说辞:“不小心跌了一跤。” 道枝“唔”了一声,然后抬起手将上衣脱去,露出光裸的上身,张开双臂重新将目黑拥入怀中:“还冷吗?” 目黑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开口问道:“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做了吗?” “因为这是个关于孤独的故事嘛……”道枝抱住他,尾音有刻意拉长。目黑的下体早在被他拥抱的那一瞬间就硬了。脱去衣服后道枝的柔软和香味无所遁形,他无法对道枝的引诱说不。于是他抬起手抚摸道枝裸露的脊背,听到他因为寒冷而发出的短促呼吸声,最后和自己的混杂在一起。道枝骑在自己身上动情地耸动,高潮时舒展开的四肢使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头年轻的巨龙,正把一枚新的金币带回巢穴。

53

“你少拿一点啦!” 目黑推开门时,只见座位附近密密麻麻地围绕着一圈人,仔细看,才发现原来城田太太才是人群的中心——她本就不高的个子、连带着每天努力吹高的发型一起淹没在人群中。 “目黑!目黑!” 真不知道她怎样在这样的人墙间隙还能看见自己!目黑凑过去,只见桌上摆着两只宽大的便当盒,里面放着烤好的蛋糕和饼干。怪不得城田太太突然这样受欢迎。等再走近一点,目黑这才看清了缩在座位上、被人紧紧包围的她,双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裙子上,等确认目黑看向自己后,才小心翼翼地露出藏在手掌下便当的最后一层,飞速塞到目黑的怀里:“快拿去!” 目黑茫然地接过来,发现那是一整盒甜点。蛋糕和饼干被夹层分成两边,制作格外精细,在打开盒子的那一瞬间就能闻到扑鼻的香味。 “拿回去和女朋友一起吃。”城田太太飞快地小声叮嘱。 目黑接过后哭笑不得。 “拜托城田,”田中无奈地抱怨,“你也太偏心了吧!” 田中的控诉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城田太太立刻回嘴:“因为之前目黑有帮我值日啊!” “说起来,目黑原来有女朋友吗?我还打算把侄女介绍给你……” “说什么傻话!帅哥哪里轮得到由你这样的老爷子介绍对象!” “不过话说回来,目黑你马上也快三十了吧,”田中歪过头思考,“为什么还没结婚呢?” 城田太太立刻打断他:“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啦!三十岁之后才是人生的好年华,市原老师不也没有结婚!” “老师没有结婚吗?”有人不相信,“你怎么知道?” 城田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们还是不懂女人。如果不是一个人,怎么会放着高中教师那样好的工作说走就走;相反,男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不是这样,我当初也不会莫名其妙跟着死去的老公跑到大阪来。不过目黑,你可不要变成那样随随便便就离开的自大坏男人噢!” 目黑哭笑不得:“说什么离开,我连自己到底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打算要去种地吗?”田中插嘴,“你家的地在哪里?大阪?还是老家?” “我没有地……事实上我只是为了能够学会认字才来报名上课的。” 田中顿时露出惋惜的眼神:“这样啊。不能学以致用真是太可惜了。那之后呢?你打算去哪里?” 目黑两手无措地握在一起,犹豫地吐出一句“不知道”。 “这样可不行啊,”城田太太失望地拍拍他的头,“这个样子不会有女人喜欢的。” 事实上目黑的确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每次都在想到答案之前就睡着了。即便学会了识字,能不能在大阪谋生也还是一个问题。继续去应聘家政工作的话,会因为自己能够识字就能得到工作机会吗?倒不如说,比起不识字的水管工,还是识字的更多一些吧。这样想着,目黑不自觉放慢了抄写笔记的速度,看着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开始怀疑这样下去是否一切都是徒劳。 ……如果是道枝的话,能够想出答案吗? 他在桌肚里打开了手机。今天是周四。下周道枝就要去新的剧组,听说拍摄地就在名古屋,虽然不算远,但每天往返回到大阪是绝无可能的——何况是那样晦涩的剧本。尽管道枝还没有开口,但目黑已经率先在烦恼上课的问题了。 不过,最近令目黑头疼的不止于此。那之后隔三岔五,神谷常常现身于彩票店购买大额彩票,光是从最近光顾彩票店的次数来看,他也愈发频繁地往返于京都和大阪之间。一个高中生,到底突然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你管那么多干嘛?花的又不是你的钱!”奋笔疾书的大石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担忧,“这个年纪的小孩就是满口谎话,他嘴里说不定压根没两句实话!” “是吗?也不见得吧。”目黑嘟囔着,腾出手摸摸暴龙的脑袋。它似乎闻到背包里甜点的味道,今天尾巴摇得格外殷勤。 “怎么不见得?”大石神秘兮兮地停下笔,“上次他在买彩票的时候,有在和一个女人打招呼。” 目黑抬起脸:“啊,或许是市原老师。” 大石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摆动,随即道:“你不是说市原老师还没有回来吗?” 这让目黑有些意外。如果神谷在大阪有亲友,被大石骗走钱包的那天晚上就不至于通宵独自在大阪的大街上度过。可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又是如何出现的? 大石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半晌嗤笑一声:“你还真是谁的闲事都要管啊!话说回来,你自己的事怎样了?那位小姐和你关系还像往常一样吗?” “他……她要去外地工作了。” “和那个男人一起?” 虽然知道道枝和北野并非那样的关系,但大石这样的发问方式依然令他不太舒服。 “那就是我猜对了?”大石摇摇头,“你完蛋了。” 目黑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到心里,但依然问道:“为什么?” “她已经不需要你了吧。” 目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 “如果她喜欢那个男人,那么你一定完蛋了。但如果她不喜欢那个男人,你也还是一样的完蛋。因为在她心里最爱的并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一个别人,而是她自己。这样的女人是永远没有办法被拥有、被得到的。”大石露骨地摸摸目黑的脸,被后者黑着脸一把打开。他夸张地抱住自己的手掌,咯咯笑起来:“趁着这张脸还能看,赶快去找下一位小姐吧!” 目黑转过身体,开始对照着辞典查询笔记上的生僻字。可渐渐的,即便是熟悉的字词他也依然想不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索性将笔记一口气收进背包里。 “喂!我还没有抄完!”大石嚷嚷着。 “我先回去了。” 大石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随后笑起来:“你该不会是在不服气吧?” “没有的事。” “你的同学不是有送给你一盒甜点吗?你拿回去,”大石道,“如果她吃下去,那么你就可以认为我说的是错的啦!” 目黑不愿听他的歪理,拎起背包推开了门:无论是道枝还是自己,都不是那样无聊的人。随着春天的到来,白昼越来越长,在他踏出店门时,还有些微弱的天光。两旁的路灯陆陆续续点亮,这种街灯和白昼同时出现的场景,上一次看到还是在送报纸的时候,走在路上的自己就仿佛踩在世界的晨昏线上。目黑推开门,没有在家中发现其他人的身影。道枝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打电话。 他没由来地想起大石的鬼话。城田太太装满甜点的便当盒在包里沉甸甸的,而道枝就在自己面前。让他吃下一块饼干有什么困难的?这样想着,目黑朝着道枝慢慢靠近,就在此时,道枝挂断电话回过身来。两人四目相对,目黑喉头滚动,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道枝那张严肃的脸突然笑起来,伸出手将自己拉到身边坐下。 “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 目黑愣了一下。 道枝接着道:“靠近商圈?公园?还是离剧组近一些,想要和之前一样拍戏现场?我有请岛田帮我物色不错的住处,你可以从中选一个。” “我不太明白……” 道枝的笑容还保持着,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僵硬:“我有一部分内容和编剧无法达成共识,最近好不容易才能稍微明白一些她的意思。下周就要进组,我不知道在那之后还能不能维持在一个理想的状态,所以……” 目黑“啊”了一声:“所以你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 话音未落,道枝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那个女人一开始就反对由我来出演,我无论怎样都不想被她看扁。你能理解吧?” 目黑只是静静听着,什么都没说。待道枝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他才道:“其实我最近好不容易在阅读这件事上有些起色,暂时还不想中途放弃……” 他仔细观察着道枝的神色。原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自己每多说一个字,他脸上的阴郁就些微减轻一分,看来这个决定让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最后他注视着道枝的脸,犹豫着开口:“我不用去名古屋也可以。而且你没有必要这样紧张,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此时道枝脸上已经洗去所有的顾虑,转而露出笑容。他如释重负地双手环抱住目黑的脖子、亲吻他的嘴唇。目黑闭上眼睛温驯地配合,道枝散发身上的香气令他的下体开始抬头,他的手自然地滑落到道枝的腰侧—— 叮咚! 目黑立刻睁开眼睛,道枝很快跑到玄关打开了监视器。隔着不远的距离,目黑认出那是北野的脸,于是开口问道:“北野君今天也要来吗?” “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比约定时间迟了一点。” 目黑张了张嘴:“或许我出去比较好。” “为什么?” “你们有重要的事情吧,何况我也有事要找大石商量。” 在目黑的注视下,思考片刻后的道枝最终点了点头。 然而出门之后的目黑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大石只是用来搪塞道枝的借口,刚刚才从彩票店提前离开的自己怎么可能又灰溜溜地跑回去。 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大石的话。事实上,得到道枝从来就不是他的任务,相反失去才是。但真的看到岛田和大石的话慢慢应验,他的心中却无可避免地涌现出茫然。道枝成长起来的速度超乎他的想象,他那张告白时哭泣的脸明明还那样生动,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要是能喜欢上他就好了。这个愿望在实现之前似乎就已经失去了成真的必要。 与此同时,《雪盲》拍摄时期的烦闷重新出现了。道枝往上爬的姿态一方面令他陷入到自我厌恶的茫然境地,一方面也不得不正视自己一无是处的窘态。他的脑子里飞速地想起由纪,继而又想起小春。他们都陆续从自己的生命中来了又去,最后朝着自己命运的方向坚定地前进。可是自己的方向在哪里?他感觉自己像一列没有目的地的火车,只是分外依赖于偶然出现在轨道中的分道闸而改变去向。 想到这里,目黑很快便不再对道枝热情消退这件事而难过。毕竟这是早就知道、且无可避免的事情。与之相对的,摆在自己面前无以看清的前路才更值得忧心。 由于对大阪实在不熟悉,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走片刻后的目黑,竟不知不觉重新回到了彩票店。他下意识别开脚步打算离开,但很快被一个身影吸引。隔三岔五来光顾的神谷再次出现在彩票店,他高高仰起头,似乎在找寻什么——从他失望的反应来看,或许是在寻找自己。他掏出大额现金,熟练地购买彩票后便离开了。 他到底哪来这么多钱?目黑脑中想起大石的话,忍不住在神谷身后跟了上去。这里离新干线虽说不远,但也不是可以步行就能抵达的距离。神谷却完全没有要乘车的打算,只是将手提包悠闲地搭在肩膀上一路步行。他依旧穿着那身学生制服,头发梳得很精神。奇怪,他这样整日混迹在大阪,不需要兼顾自己的学业吗? 神谷看上去很放松,并不像是无处可去的样子。目黑小心跟随着他,不知不觉来到心斋桥。此时刚入夜不久,随着霓虹灯牌争先恐后亮起,来往的行人就像打翻的彩色糖粉一样密密麻麻。目黑被裹在人群中团团转,几度在视线中失去神谷,一不留神竟彻底丢失了神谷的踪迹。他焦急地拨开人群四处环视,只在面前看到一座发出蓝紫光线的巨大酒吧。 难道这家伙来了这种地方?这样想着,目黑急匆匆进了门,耳朵瞬间被嘈杂的音乐淹没。他迅速打量起周遭的一切,虽说这里有男有女,但显然男人的数量远超女性。这副场景令他既陌生又无比熟悉,意识到这一点的目黑立刻抻长脖子费力寻找,终于眼尖瞧见了一身眼熟的制服——正是神谷!目黑费力挤进去,余光中只见神谷正与什么人攀谈,随即收到一只厚厚的信封。 “喂!”目黑大声阻止,“你在做什么!” 神谷吓了一跳,接过信封的手下意识颤抖,从里面调出一沓钞票。他弯身刚要捡起,却被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男人紧紧抓住手腕。神谷惊惶地抬头望去,只见目黑震惊又愤怒地看向自己:“你在这里陪酒?” 神谷先是被他喝住,呆愣片刻后立刻呛声:“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目黑不肯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执拗地抓住他的手腕往外拖:“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喂!你这家伙有病吧……快点放手!”神谷卯足了全身的力气试图挣脱。但这家伙的力气可真大!几乎把自己的腕骨握碎,自己屁股眼看着就要坐到地上,他连忙扭过头朝吧台高声呼救。 目黑一心只想将神谷带走,直至面前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不假思索道:“他还是学生,不能来这种地方,我是来带他……” “莲?” 目黑愣了一下,抬眼望去,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只是思来想去也没能想起对方的名字。 “居然真的是你!”男人笑起来,“你隐退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没想到你也来了大阪。怎么来了这里?由纪呢?” 目黑下意识如实回答:“我和她已经离婚了。”但很快他想起此行的目的:“我们之前在东京的时候就有规定的吧?不能让学生陪酒,你这样会被找麻烦的!” 对方顿时哈哈大笑,转而问向神谷:“我有让你陪酒吗?” 神谷顿时拨浪鼓般拼命摇头。 “他只是偶尔陪喜欢高中生这一款的客人出去散心购物而已,什么都不会做,比起牛郎更像是兼职男友啦。不会喝酒,更不会陪人上床。” 说到这里,男人不知想到什么,表情似乎很意外:“难道你还没有告诉过他你当过牛郎的事情?” 见目黑没有反驳的意思,随即又接着道:“什么嘛,明明自己当过牛郎,靠陪客人睡觉赚了那么多钱,到头来转头却要断别人的财路……” 目黑虽然并不避讳这段经历,但抬头见到涉世不深的神谷脸上表情渐渐动摇,逐渐从疑惑变得鄙夷,下意识便想要捂住男人的嘴,但一时间没有收住力气,竟意外将男人扑倒在地。 顿时酒吧里一片混乱。目黑将男人冲翻在地的瞬间,对方立刻尖叫起来。叫声先是令周围的人惊吓四散,随后便从四面八方聚集安保。目黑倒地后,全然忘了如何下一步动作。愣神之际被人从地上拽起,紧接着天旋地转,回过神时竟是被人从店里扔了出去。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要去看依旧还在里面的神谷。可是他很快再度被推倒,直至最后也没能见到少年的身影。 目黑很快回到了家,此时已临近午夜。正思考着是否会令道枝发怒的他,推门后却见北野依然坐在客厅。他没有停留,在玄关悄悄更换好鞋子后便去往浴室。 躺在床上的目黑头脑一片混乱。神谷为什么会和牛郎店的人混在一起?这就是他巨额收入的来源吗?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市原?被这些问题来回折磨的目黑久久难以入睡,直到肚子发出叫声,才想起今天晚上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连忙爬起来从背包中掏出城田太太的饼干塞进嘴里。此时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想办法阻止神谷继续这样下去。 次日,一夜不眠的目黑终于来到教室。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早在进门前,他便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似乎被不同声音反复提及。推开大门后,他很快怔愣在原地。红色的油漆铺天盖地,黑板上涂满了张牙舞爪的假名。 城田太太惊异地转过头看着他,语气游移不定:“……目黑,你是牛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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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便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推门而进,他身皱着眉环视了一圈面目全非的教室,随即提高声音问道:“谁是目黑?” 目黑很快应道:“是我。” “请你来一下。” 目黑很快跟着他进到一个办公室。男人先是来回踱步,随即问道:“你确实当过牛郎吗?” 目黑很快明白过来他要问什么,立刻道:“牛郎也是合法职业。” “确实合法,目黑先生,”男人打断他,“不过其他牛郎也会被仇家找上门吗?” 目黑答不上来,只好解释道:“我认识那家伙,这中间有些误会,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那么他是谁?” 目黑反应过来:“你们需要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男人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这种事怎么看都需要移交给警察吧。” 目黑却陷入沉默。这件事极有可能是神谷做的。不过如果事情需要移交给警察,那么业已成年的神谷搞不好真的会被逮捕。他迟迟拿不定主意,面前的男人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如果找不到这个家伙,那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继续在这里上课比较好。” “为什么?” “拜托,这里都是老年人。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几次,出现什么意外的话,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了!” “他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我会去找他说清楚。” “那就报警。”男人并不打算退让。 目黑张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再次重复了一遍:“报警或者退出培训班,二选一而已,对于成年人来说很容易做到吧?” 目黑垂下头,手掌先是下意识地握紧、随后又舒展开,他蠕动嘴唇喃喃道:“可以给我一天时间考虑一下吗?” 目黑离开后先是接到了市原的电话,她在手机中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目黑现在还不清楚她是否猜到这件事和神谷有关,只是隐晦地提到有个高中生对他产生了误会。 “我建议当面谈一下这件事,下课后或许可以碰个面。你住在哪里?” 目黑当然不会告诉她公寓的地址,转而报出了彩票店的位置。挂断电话后他无处可去——这么想起来,最近无处可去的情况可太多了。大阪就像一个被无数紧闭房门组成的房间,他在这里格格不入,无论去到哪里,很快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被驱逐。道枝那里是如此,四处碰壁的工作是如此,培训中心也是如此,到头来最后能想到自己可以安然前往的地方竟然只剩下大石的彩票店。 不过在前往彩票店之前,他还想去心斋桥附近碰碰运气。如果还能够等到神谷,那么把事情解释清楚的话,或许还会迎来转机。他循着记忆找到了牛郎店,可却从白天一直待到天黑也没能够等到神谷的出现。眼看着和市原约定的时间就要到来,两相抉择后的目黑还是决定先返回彩票店和市原碰面。毕竟如果找不到神谷的同时还想不出别的办法,那么明天开始他连去培训班的机会都会失去。 他打算先把事情大致告诉迫不及待打开笔记本的大石,看着对方兴致勃勃的样子,目黑却迟迟无法开口,直到大石发现笔记本上没有新的笔记,他才犹豫着告知真相。 大石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你说什么?”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市原老师也不能帮忙想出办法,那么五千块我会还你……” “我都叫你不要去招惹他了!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去多管闲事!”大石抱住头大喊大叫,“现在完了!什么都完了!那个臭小子,再遇到他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目黑想不出话安慰他,只能低下头忍受大石的责骂,直至窗口被人轻轻敲打,他才连忙道别大石,走出门与市原会面。这样的谈话当然不能在彩票店进行,于是目黑将她带到邻近的一家饮料店。 “抱歉市原老师。” “为什么要道歉?” 面前的市原除了换了一个发色外并没有什么变化,她精致漂亮的妆容和泰然温柔的神情,让目黑不自觉感觉到可靠。 他握住面前的玻璃杯:“因为您休假的事情,这么久不见,没想到再见面就是要分别的时候了。” 市原却很快打断他:“或许事情还会有转机,你得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像我说的那样,一位高中生对我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你有和他的父母联系过吗?学校呢?” 目黑摇摇头。 市原的眉毛却强硬地皱起来:“这是最基本的吧?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这样满口谎言、自私自利,永远只为自己考虑。你这样为他着想,反而只会更加伤害自己。” 她的这番话令目黑有些意外。他的拇指来回摩擦玻璃杯的外壁,语气中有些踌躇:“或许吧,可是除了一些恶作剧以外,他还没有做过伤害人的事……而且那家伙似乎已经成年了,如果真的交给警察的话,搞不好真的会被拘捕。” “和自己无法再去培训班学习相比,你更在意他被拘捕吗?” 目黑犹豫道:“我不知道……” 市原微笑着摇摇头:“目黑君这样的性格,应该会有很多人为你着迷吧。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一个劲地自己苦恼就能解决的,有时候这样一味迁就的方式或许会适得其反。” 目黑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外面一声暴喝。他下意识扭过头去,只见饮料店其他客人也都抻着脑袋向外张望。外面的争执声没有停下,反而愈演愈烈,直到目黑从里面依稀辨认出大石的声音,这才连忙冲了出去。 在推开门的一刹那,目黑立刻就见到大石躲在彩票店里指着神谷的鼻子高声怒骂,神谷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顶了两句,随即大石大叫一声,从彩票店里一跃而出。他的嗓门极大,搭配上沙哑的声音活像一只尖叫的蛤蟆,立刻吸引周围人前来围观。神谷丝毫不落下风,大喊道:“该不会是因为某个欠了一屁股烂账的家伙在嫉妒吧!” 大石听完大怒,连骂三声“可恶”后就上前冲去,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目黑心中暗道不好,连忙上去打算把他拉住,谁知大石长久不曾锻炼的身体软如烂泥,轻轻一拉便下盘不稳、连累目黑和他两人抱在一起摔滚到地上。面前的神谷同样傻了眼,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指着趴在地上的二人,捂住肚皮哈哈大笑。 “目黑君!” 目黑下意识回头,竟是见他久久没有返回的市原突然赶到,伸出双臂将他拉起、随即又去帮助在地上艾艾惨叫的大石:“你没事吧?” 目黑随即想起神谷同样在场,便扭头朝少年望去。神谷显然认出了市原,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欣喜和爱慕,而是被恐惧和难堪立刻填满。目黑刚要叫住他,却见他扭过身子打算离开。 此时,在市原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站稳的大石突然扬声:“抓住那个家伙——!” 暴龙汪汪叫了两声,随着大石一声令下,瞬间朝着神谷扑去。神谷吓了一跳,一边抬起左手试图挡住自己的脸,一边卸下书包挡在身前挥舞,可那书包没两下便被暴龙死死咬住,他一开始卯足了劲儿和黑狗拔河,见市原似乎已经开始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竟干脆撒手狂奔而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目黑反应过来,大石已经一瘸一拐上前捡起神谷的书包。他把手粗鲁地伸进去翻了翻,却没有找到钱包,只有一些零食和几张卡片:“什么嘛!这家伙学精了嘛,包里怎么一点钱都没有!” 目黑刚要阻止,便听身边市原发问:“那就是你说的高中生吗?” 目黑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确认她没有认出神谷后才低声应道:“唔。” “看上去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小鬼,”她精心描画过的眉毛再一次不客气地皱起,“如果已经成年,那就更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来,而不是一味地逃避。” 目黑知道市原说得没有错。但一旦回想起自己曾经的经历,便不再觉得神谷有那样可恶,何况他还在念书,如果好好参加考试,或许还能考上一所大学…… 看着他依旧游移不定的样子,市原叹了口气:“往好了说,你是个温柔的人,但往坏了说,你就是优柔寡断。如果已经下定决心,那么就明天见吧。” 要把神谷交给警察,目黑实在做不到,那么留给自己的选择就只剩下离开培训班。可是离开之后要怎么做?道枝又即将离开大阪,自己留下来的意义又是什么?目黑的心中涌现出强烈的无助和迷茫。他从后面拥抱住睡梦中的道枝,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一些温度,但依旧无法治疗他的彷徨。 次日,目黑依言来到了办公室,可还不等他推门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他刚要抬手敲门,大门率先在他面前被人打开,里面的人竟是城田太太。她看到目黑的脸,突然极其夸张地大叫一声,随即道:“目黑,你要退学了对吧!” 目黑看看她,又看看里面的男人,低声道:“抱歉,我实在不想把那家伙交给警察……” “所以你就要退学了对吧!”城田太太重复了一遍,继而扬起下巴看向男人,“看吧看吧!他之后不打算在这里上课了!你得退钱!” 男人痛苦地扶住额头:“这是什么歪理……” “这不叫歪理!”城田太太大声反驳,“针对六十岁以上的老年培训班都是无偿的,为什么只有你们这里收费!” “可我们根本就不是针对六十岁以上的学员……” “虽然广告里没有这么写,但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不是吗!目黑离开的话,培训班就全员六十岁以上,就应该向其他同类的培训机构看齐,”城田太太气呼呼地补充了一句,“那么这就是政府公益性的组织!怎么可以用来赚钱盈利!” “不,我们完全没有这样的规定……” “什么规定,根本只是在钻法律的空子吧!别废话,一万块快点还给我!” 男人忍无可忍:“可是目黑还没有走吧!既然当时能允许他成为学员……”说到这里他终于明白过来,看看城田太太、又看看她身边依旧一脸茫然的目黑,顿时咬牙切齿:“你这家伙……” 城田太太瞪大眼睛,小心瞟向别处:“唔,如果目黑不走的话,我就拿不回我的钱了呢。” “您是认真的吗?”男人似乎被打败,他看向目黑的眼神格外凶狠,“如果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怎么办!万一下次发生更严重的事、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怎么办!” 城田太太据理力争,她胸脯挺得高高的,那一米五上下的个头崩得像一张蓄满力气的弓:“连这样基本的安全都保障不了,难道不应该是你们的责任吗!” 男人张张嘴,却什么都答不上来,脸色由红变绿、又由绿变紫,最后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目黑才呆愣地看向城田太太:“您是在为我说话吗?” 城田太太这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两只手惊魂未定地放在自己胸口上。 三只杯子砰地撞在一起,啤酒的泡沫沿着边缘洒了出来。 城田太太率先一饮而尽,田中推了推眼镜,才小心地抿了一口。目黑完全还没有从之前的事里回过神来:“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都是这家伙的主意啦,”城田太太指向田中,随即又指指自己,“我只是个演员!演员而已!” 田中低下头含蓄地笑了一下:“我虽然能够想出这个剧本,但却不太擅长辩论,这样的事还是城田来做比较合适。” “你是在看不起我这样的老太婆吗!” “啊!没有的事……” 目黑仍旧感到不可思议:“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继续上课了吗……” “或许吧,如果不会再发生一次类似事件的话,”田中再次推推眼镜,“说起来,你打算怎么解决和那位高中生的问题?” “我还不知道……” 城田太太插嘴:“要我说,你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父母!任由孩子在外面做这样的事情真是失礼!” “虽然如此,但我其实并不是很赞同目黑把时间花在培训班上,”田中却很冷静,“如果的确不打算种地的话,那么对于择业来说这样的空白期就是在浪费时间。” “事实上,我有一个朋友,他打算种地,”目黑道,“不过他还在看店,所以没办法抽空来参加培训班,而我只是想要学会识字,顺便帮帮他的忙……” 他每多说一个字,田中的表情就越是沉重,最后叹了口气:“你的世界都是围绕着别人转的吗?如果有一天没有人需要你的帮助,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目黑低下头。他想过这样的问题,但却得不到答案。 这时,城田太太突然拍了下手掌:“实在不知道做什么的话,和那位朋友一起去种地不就行了吗!” “这也是个不错的思路,”田中点点头,“我家的地就在大阪郊外乡下,面积不算太小,在想明白到底想干什么之前,感兴趣的话来我这里帮忙也可以。” 目黑呆呆地抬起头,一时间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去种地,去真正把课堂的知识学以致用,这件事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他喃喃着自言自语:“我真的可以吗……” “你当然可以!”城田太太摸摸他隆起的肌肉,“你认真又可靠,身体还很健康,当然可以去种地!如果实在不行可以来我乡下的旅馆帮忙,不过淡季时候没什么生意就是了。” “反正之后还有一些实践课程,可以先体验看看,如果觉得不错的话,成为农民也不是什么坏的选择。你还这样年轻,如果妥善选择一些畅销的经济作物和销售渠道,再加入当地的农协,说不定也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田中的话给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路:离开城市、离开大阪,回到乡下去。长野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也好,去种地,吃上自己种植的蔬菜,过上平淡充实的生活。目黑感觉眼前一道光线涌了进来,这束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仿佛能立刻照亮自己的未来。他胸中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激动,干脆端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 “好欸!”他听到城田太太的欢呼,“今天就和我们两个老家伙不醉不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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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黑睁开双眼的瞬间,脑子里好像突然钻出一团闪电,令他惨叫一声又跌了回去。他甩甩头,这时才发现在自己身旁的沙发上躺得四仰八叉的田中。他的眼镜斜斜地挂在下巴上,目黑抱住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勉强拼凑起昨夜的碎片,只是居酒屋之后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应该是自己喝了太多酒失去意识,因此被一筹莫展的田中带到了自己家。 或许由于是鳏夫,田中的房间很小,东西也很少,整个屋子整洁有序,具有独居者的显著特征。但与之相对的是,房间里书却很多,密密麻麻摆满了一面墙,但依旧无法全部摆上,所以在角落里也摞起厚厚两叠。 “我很喜欢念书,从十三岁得到第一份零花钱后就开始不停地买,也因此在长大后选择成为一名国语老师,”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田中没说两句就突然捂住头,“哇,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宿醉真的好可怕。” 目黑伸出手准备搀住他,田中却摆摆手,继而指了指那面壮观的书墙:“我可以借一本给你噢。你现在已经认得很多字了吧。” 目黑有些犹豫:“但我还不太确定能不能完全消化一本书。” “那就从简单的开始,请稍等一下,”说着田中蹲了下来,他那佝偻的身体瞬间折叠起来,两只眼睛透过眼镜聚精会神地在书架中逡巡着,“有了,就从这本看起吧。” 目黑从他手上接过一本书,对照着假名将书名念了出来:“……《橡子与山猫》。” “没错,是一本很畅销的书噢。虽然是儿童文学,但我却很喜欢。” “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田中拍拍他的肩膀,“文字是很有力量的东西,希望你也可能尽快感受到它的魅力。” 简单收拾了一下后,目黑很快就拿着书短暂道别了田中。今天是工作日,虽说宿醉一整晚,但依旧还得去上课。目黑掐着时间,紧赶慢赶回到了公寓,打算简单冲洗一下后换一身干净的衣服。这个时间道枝或许还在睡觉,他拧开房门,打算轻手轻脚地从玄关走到房间,才走出两步,什么东西就突然朝自己面前砸来,他一个激灵向后躲,还没等看清那是什么,就被人粗鲁地揪住脖子。 道枝两只眼睛就像马上要喷火,两手的力气令目黑不由得相信他下一秒真的会掐死自己:“你昨晚去哪里了?!” “唔……和培训中心的同学去居酒屋喝酒……” 见他真的不像在撒谎,道枝才将信将疑松了手,目黑立刻俯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紧接着便听到道枝喋喋不休道:“昨晚北野聊了很久才走,我洗澡的时候忘记拿浴巾,叫你的名字好半天都没人回答,这时候才发现你这家伙居然根本就没有回来,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听,我差点吓到要报警!就这样一整夜等你,直到现在。” 目黑连忙摸出手机。因为太久没有充电,什么时候没电的他都不记得了。面对道枝的逼问,他抬不起头来,直到对方要求他表态时,他才憋出一句“对不起”。 原本以为道枝会更加生气,但没想到下一刻他竟然张开双臂将自己牢牢抱住。 “我不是要你道歉,”他说,“但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要不你还是和我一起去名古屋吧?我想明白了,这次你不需要去别的什么地方单独住,和我在一起就可以。” 但这一次目黑却果断地摇摇头。 道枝温柔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为什么?” “我不想放弃学业,在课堂学习知识很有意思,而且我不想和大家分开……” 道枝的脸重新变得狰狞:“所以就可以和我分开吗?你是这样想的吗?!” 目黑匪夷所思:“你不是说过,如果我有想做的事就去做——” “——那种事情听听就好!你为什么要信啊!” 随着道枝的一声大吼,两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重新先开口的是目黑,他张张嘴,极其地费解、困扰却又无奈地低声道:“……既然做不到,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话毕,他沉默着从道枝身旁擦肩而过。如梦初醒的道枝立刻抓住他的手臂,目黑下意识挣开,一来一回间,怀里的《橡子与山猫》掉落到地面上。道枝赶在他行动前,率先弯腰捡起了这本书,连忙讨好着追问:“是刚买的书吗?” 目黑脑中回想起田中的脸,转而道:“是一位老师送给我的。”话毕便不再理会,径直朝房间走去。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第三天时道枝便离开公寓去了名古屋。目黑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甚至准确敏感地感知到了每一步都如何发生,如今已经可以很平和地面对这一切。当晚他开始阅读《橡子与山猫》,虽然读得慢一些,但却意外地很快沉浸到一个生动的童话故事里:山猫大人要为一群金灿灿的小橡子选出其中最伟大的橡子,可是有的橡子大、有的橡子小、有的橡子圆……无法抉择的山猫最终请来了少年一郎作为裁判。最后一郎告诉山猫大人,“你就这样宣判好了:你们中间最笨的、最丑的、最不像样的才是最伟大的”,小橡子们听完目瞪口呆,这场风波就这样在一郎天才般的智慧下安然度过了。 目黑第一次读完时没有很喜欢这个结局,尤其不能理解少年一郎的对于“最伟大橡子”的定义。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身边叽叽喳喳,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颗金灿灿的橡子。他着急坏了,可是橡子没有嘴巴,说不出话。就在他一筹莫展时,突然听到一个人类的声音说“他就是最伟大的橡子”。橡子目黑抬起头,看到一只指向自己的手,还有一张跋扈嚣张的脸。 醒来后的目黑自暴自弃地自慰了一通。他原本想去浴室解决,但在触碰到自己的下体后改变了主意。他揉搓着自己的下体,最后面部埋在另一只充满香味的枕头里时达到了高潮。 终于发泄出来的他忍不住看着手里白色的粘液,只是迷迷糊糊地想着,看着童话书自慰的自己,应该也是千古第一人了吧。 隔天他便找到了彩票店的大石,要求帮忙找一个价格便宜的住处。大石上下来回打量了他好几个来回,才道:“你和那位小姐该不会……” “对。”他斩钉截铁道。 他和道枝不会再有可能了。道枝的离开虽然有短暂地令他失望,但只要想起道枝真心爱过他的事实,他心中就永远无法对他萌生怨恨。 “天呐……”大石还在捂着脸哀嚎,但目黑对此毫不在意。继续住在道枝家只会徒增麻烦,说不定对方也在烦恼要如何安置自己。目黑有仔细核对过自己的存款余额,接下来一年课程是必须上完的,但光靠这点钱撑到那时候并不现实。下课后还需要就近找一份零工,不远处好像有一家便利店贴着招聘告示,等经过的时候再去看看好了。 “你和对方是真的没有任何余地了吗?”大石不死心地问,“你这个年纪,这样傻的有钱女人可不好找了哦!” 目黑说了句“我知道”后便不再出声。大石一面大声嚷嚷着“我还打算找你借钱呢”,一面不情不愿开始誊抄笔记。只有暴龙踱步到目黑身边,它那颗圆圆的黑色脑袋里只装着喜欢的食物,除了饿肚子以外无需考虑任何的烦恼。目黑摸摸它的头,不由自主地羡慕起它来。 出乎意料的是,房子很快便找好了。那是一处极其老旧的公寓,真是想不到大阪怎么还能找到这样破旧的地方——整个屋子又矮又小,一居室的房间竟然是一个诡异的三角形,锐角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马桶;整体墙壁发黄发黑,除了价格以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好住处。 “我和暴龙就住在你楼下,”搬家的时候大石带着暴龙不情不愿地来帮忙,“不要怪我没提醒你,这栋楼水压有些问题,楼下洗澡的时候,楼上会没有水可以用……说起来你东西怎么这么少!而且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和富婆同居这么久怎么会一点都没有捞到!” “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才和那家伙同居的……” “那是因为什么?总不可能是因为她爱你爱得要命不和你同居就会去死,你才勉为其难答应和她一起住的吧?拜托,神谷那小子才刚刚成年,就已经能够戴上那样的手表了。”提起神谷,大石的火气愈发旺盛,他连骂好几句,最后泄愤将目黑搬家的纸箱子重重扔到地上:“我一定要让他吃到苦头!” “可是他也只是个学生而已……” “他差一点害得我们上不了课欸!这个仇我一定要报!”说到这里,大石的眼睛突然咕噜噜转了两圈。目黑知道他有了坏心思,连忙制止:“不准太过分。” “好啦,知道啦。只是让他不能继续钓富婆了。” 目黑捕捉到了重点:“你是说有办法可以让神谷不再做牛郎?” 大石的鼻子里发出得意的哼声。 目黑连忙追问:“什么办法?” “那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啦。” 接下来几天,果真没有再出现神谷的身影。目黑一开始对此有些紧张,但很快由于课业难度的不断增加而渐渐淡忘。由于离外出实践教学的时间越来越近,市原和他的联系也多了起来:培训班里都是六旬以上的老人,外出培训除了老师的支持以外,还需要班里唯一年轻学员目黑的照应和帮助。 “就近有几个备选的农场,距离都不算太远,你可以代为征求一下学员们的意见,”市原向他介绍不同点位的区别,“这个离市区很近,乘坐大巴单程只需要半个小时;这个稍远一些,不过附近有一个畜牧业牛奶厂,可以顺便参观一下;至于剩下的这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只是耕种的农田不多,主要是种植葡萄……” 目黑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葡萄?” “啊,你对种葡萄有兴趣吗?” “唔……算是吧。” “这家是就近很有名的规模化葡萄种植园,如果想要种植葡萄的话,可以从育种、销售渠道等方面向他们咨询,”市原笑起来,“不过你得先说服其他同学也想去这里才可以。” 目黑看着面前的企划书,不禁陷入沉思。如果真的像大石所说,长野是个种植葡萄的好地方,去这里参观取材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田中和城田太太应该会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但如何让其他人同意却是个难题。 “你似乎不擅长和人沟通呢。”市原突然道。 被言中的目黑只好点点头。 “那个高中生的事情有解决了吗。” “事实上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 市原笑着摇摇头:“前些日子学校安装了监控。那家伙似乎还没有放下对你的怨恨,在试图翻越围墙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很快被保安制止了。可惜没有拍到正脸,所以校方暂时没有办法采取什么别的措施。” ……看来神谷是被大石彻底激怒了。不过既然有闲心来学校找麻烦,大石的方法也的确奏效。与此同时,没有在学校里顺利实施报复计划的神谷很快把目光转向了彩票店,下课后的目黑隔得老远就看到大石在抬起拖把、费力清理门板上的油漆印记。 “这个臭小子,怎么这么快就猜到是我做的!” 目黑无奈地从他手中接过拖把开始擦洗:“因为在大阪也只有我们和他不对付吧……说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大石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休息,“我在他遗落的包里找到了好几张女人的名片,只是依次给她们拨了电话而已。” “……”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目黑叹了口气:“要说更好的办法,我的确也想不出来……” “那不就对了,”大石白了他一眼,随即想到什么,又连忙问道,“喂,你和培训班那位美女老师最近怎么样了?” “我正打算告诉你,市原老师最近在和我商量实践课程的点位,其中一个是葡萄种植园,如果顺利的话……” 大石意味深长地发出长长的“哦”声:“为什么她不找其他人商量这件事。” 目黑解释到一半,很快再次被他打断:“你该不会是因为市原老师才和那位小姐分手的吧?” 目黑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哇别生气嘛,我又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只是你们产生矛盾也是从你去培训班开始的吧?那位小姐注定是只会为自己考虑的人,意识到这一点后的你,说不定就转而对培训班那位总对你嘘寒问暖的老师……” 砰!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巨响,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恶臭。两人连忙抬手去挡,目黑费力地睁开眼看去,只见面色狰狞的神谷正举着一只垃圾桶往彩票店的窗口里倾倒。 目黑大喊一声:“神谷!!” 闻言神谷扔开手中的垃圾桶拔腿就跑,目黑撞开门立刻追上去,没多久就在一条小巷中将神谷按倒在地。惊慌不已的少年顿时趴在地上哇哇大喊:“救命啊!杀人了!” 但这里无人听到他的呼叫。趁着这个档口,目黑仔细地打量起他来。与上次见面大不相同,神谷这回看上去狼狈不堪,头发不知多久没有好好打理,左手昂贵的手表不翼而飞……这可不像只是不能继续做牛郎的样子。目黑刚要开口询问,突然听到了身下传来的抽泣声。 目黑愣了片刻,随即问道:“店里的人为难你了吗?”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趁他放松警惕的瞬间,突然暴起、死死咬住他的手!目黑惨叫一声将他推开,随即神谷如同离线的箭一般飞了出去。目黑眼睁睁看着他跑得越来越远,自己却迟迟无法从剧痛中缓过神来,就在对方即将消失在自己视线外的瞬间,忍住疼痛用尽力气大喊:“你还打算任性到什么时候!” 神谷奇迹般地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倔强僵硬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做个了断吧,把一切都说清楚,像个成年人一样。”目黑从地上站起来,同他遥遥相望。见神谷没有再逃避,他报出一串地址,随即道:“这是我现在的住址,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可以到这里来找我。从今天起下课后我哪里都不会去,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神谷看了他很久,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在片刻的僵持后,一言不发地转过头离开了。待看不见他的身影,目黑才看向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沉重地叹了口气。 由于担心神谷当晚就会来拜访,目黑回到彩票店向大石说明大致情况后便回到了住处。没想到大石这家伙第一反应是“你没有告诉他我就住在楼下吧”,目黑哭笑不得,再三保证安全之后才终于脱身回家。 出发时天色就开始变得阴沉,起初目黑以为只是黄昏来临而已。没想到只是洗个澡的功夫,再出来外面已经是狂风大作,树冠像念经时东倒西歪的和尚一样可怖地倒来倒去。目黑连忙冲出走廊打算将晾晒的衣服收进家中,不料前脚刚跨出去,后脚雨水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待他好不容易回到屋里,心中又开始惴惴,索性把屋子里的易碎品统统收进了柜子,以备不时之需。 等做完这一切,他泡了杯茶坐在房间里。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由于来得突然,很多人没有带上雨具,靠在窗边不时可以听到路人的惊呼声和尖叫声。他不禁开始怀疑,这样大的雨,神谷还会来吗? 不知等了多久,目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向一旁的挂钟,已是凌晨两点。外面的雨还在下,而且丝毫没有要减弱的意思,神谷竟在这种时候找上了门。目黑赶紧站起来,由于盘腿坐了太久,双腿酸软得像两根煮过头的乌冬面,怎样都立不起来。 见没有动静,门外的人变得更加暴躁,敲门的力气越来越大,甚至一度用上了脚。 目黑一边连忙应声:“稍等!马上就来!”一边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腿,总算勉强恢复知觉后,连忙扑到玄关拧开门锁。但还不等他抬手,门却突然被急切地拉开了。 那近在咫尺的暴雨和闪电骤然远去,他的面前只剩下一张脸:这张脸如梦似幻,即便落满了雨水,也随着水珠的每一次流动呈现出万花筒般全新的美丽来。目黑的大脑一片空白,五感仿佛同时罢工,唯一勉强运转的嗅觉,此时也只能闻到草木的腥气、雨水的潮湿,和那无所遁形却又教人难以自拔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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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雷轰隆作响。目黑的脑子好像被劈了个正着,一瞬间突然出现短暂的空缺。等自己回过神,却发现自己正粗暴地抓住道枝的肩膀,凶狠地撕咬他的嘴唇。 一开始他觉得晕眩,两手便掐住对方的肩膀,十颗指甲都不客气地嵌进肉里;随后又感觉到冷,蛮横地把那原本属于男性的宽大骨架快要变形般揉搓到一块,直到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突然将自己推了出去,目黑这才恢复神智。面前的道枝衣衫不整,睁大了眼睛剧烈喘息,嘴角有一道蜿蜒的血迹。 目黑如梦初醒,忙问道:“对不起,那个、你的嘴……” “唔,”惊魂未定的道枝抬手捂住嘴角,“没事,只是口腔里面受伤……” 目黑站在道枝面前,双手握紧又不自觉张开。快说些什么。即便这样提醒着自己,可是依旧只能任由尴尬的气氛蔓延。道枝来找自己应该也是原本有话要说,但都怪自己的唐突,现在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外面再次响起雷声。目黑局促地让到一边:“那个,请先进来吧。” 道枝点点头,在脱鞋时突然停住动作。目黑立刻道:“怎么了?” “有鞋子吗?”道枝裹在袜子里的脚趾微微缩起,“我的袜子湿了,会弄脏地板。” 那有什么关系?目黑刚想这样说,却看到道枝浑身上下除了袜子以外已经全部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这样下去会感冒吧。那个,浴室在这边,不介意的话可以先洗个热水澡。” “不用。不过或许有干净的衣服吗?” 目黑回到原本等待神谷的地方。茶水已经凉透了,随着到访对象的变更,泰然自若的心情陡然变得忐忑不安。换好衣服的道枝坐在他身前,经过这段时间的生长,头发已经长出毛茸茸的一层,被雨水淋湿后温驯地倒伏在头顶,滴落的水沾湿了衣领。 “那个,”坐在案前的道枝斟酌很久后开口,“虽然或许你也有你的打算,但是我来是想……”目黑立刻接话:“是关于我突然搬走吗?” 道枝点了点头。 “抱歉,本来是想给你打电话的,但怕你如果在片场的话,会给你造成困扰,所以想着等你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再告诉你。” “这样啊,可是为什么想搬走?” 目黑撑在自己腿上的手掌不由得收紧:“感觉不走的话也没什么意义,你已经很好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再这样继续待下去只会给你增加麻烦。” 他说完后,就迅速垂下眼睛,落到面前已经凉透的茶杯上。但茶杯突然剧烈的晃动,与此同时茶几上出现一片阴影。他抬起头,竟是道枝两手强势地撑在桌面上,探过头来:“那刚才为什么又吻我?” 目黑浑身僵住,冷汗直冒。他两手紧紧地抓住裤子,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僵持片刻后,他抬起眼睛,发现道枝竟还在一错不错看着他,突然对上视线的自己,就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无地自容。道枝瞬间被他这副窝囊的模样激怒,暴力地拍打了两下桌子后站了起来。 “我真的搞不懂,如果是之前那样不知道我的心意也就算了,可现在我们明明是在交往,你却还是突然这样做!”道枝暴躁地大喊大叫,“我今天只是回一趟大阪拿私服,却发现你连人带东西都不见了!本来我来这里是想要找你算账的!” 目黑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唯唯诺诺地低着头。 “我知道你在生什么气!但你知道你是在任性吧,工作的事是没有办法的,你作为我的恋人应该理解才对!这种做法不仅不称职,而且完全就是在拖我的后腿!” 目黑不由得浑身一震,但却僵硬着脸难以反驳。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是来找我说结束的吗?” “你想结束吗?” 反正这段关系都不会长久,早或晚结束都没有任何差别。如此想着的目黑,却迟迟无法张开嘴,直至发现交叉在身前的双手竟正微微颤抖。 他说不出口。 “噗。” 身前突然传来笑声。目黑茫然地抬起头,那张得意、狡黠却又因为凌晨的暴雨而变得狼狈不堪的脸几乎一瞬间填满了他的欲望。就像喜欢道枝乞求角色时被剃掉的头发一样,他喜欢一切道枝落魄不堪、一无所有的样子:他看上去那样无助、那样可怜……那样需要自己。 “其实你很想我吧?”道枝的呼吸很近,“你有在吃北野的醋吗?是在用这种方法向我撒娇吗?” 目黑痛苦地摇摇头,在片刻的僵持和沉默中,突然再一次伸手将道枝紧紧抱在怀里。大拇指渴求着摩擦着他的皮肤,迫使两人的胸口紧紧贴在一起:好像他是生来就嵌合自己胸口的一部分,此时只是将他推回到原位一般。目黑已经完全勃起了。他无法抗拒,明明道枝什么都没做……但是他想要做爱。他想要和道枝做爱。就在这里,就要现在。 道枝察觉到了他的欲望,宽宏大量张开双臂接纳了他。目黑一边沉溺于情欲无法自拔,一边却又为自己的没用而感到不齿:明明率先就做好分别准备的是自己,但他无法抗拒。对道枝那难以言表、无所察觉的思念,明明只是才刚刚意识到,就立刻如同气球般迅速地膨胀以至于马上就要炸裂开来。 “不要这样患得患失,没有你我无法一个人走下去……” 他爱怜地抚摸着道枝美丽的面孔,听他嘴里不断涌现宽慰自己的甜蜜情话,心中却清醒无比。嘴上说着没有自己就无法生活下去的道枝……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像他这样强大的人,其实早已经不需要自己的陪伴。但每次自己一离开,他立刻就变得偏执和不舍。长野的不告而别和今天的深夜重逢也好,都是这样。不,仔细想想,不仅仅是自己。那时他那样喜欢美穗子,得到后又会冷战,可一旦失去马上又会要死要活,变得格外在意。自己学不会如何爱人的缺点,在道枝眼里仿佛成为一个永远得不到却又无比想要达成的目标。他一次次痛苦的挽留,到底是对失去自己的不甘心,还是对“失去”本身的不甘心? 只爱自己且执着于得不到的东西的道枝,不会爱人却和渴望被需要被得到的自己。就像追着尾巴的狗一样,永远没有尽头。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目黑用力吻上道枝的嘴唇,这个贪婪又慷慨、狠毒又天真的家伙,自己既希望他早点意识到这一点,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 道枝发出甜蜜的呻吟。凌晨冒着大雨的仇恨就这样被他抛诸脑后。看,他就是这样好色的家伙!目黑低下头吻了他好几次,道枝一开始还会配合,但很快就抱怨无法呼吸。拜托了,让我再吻一次!明明还没有说出口,只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就能马上获得他的同意。 “再这样亲下去都要天亮了!”道枝忍无可忍,“你到底还要不要做!” 目黑却有些为难。自己早就硬了,可是总是忍不住去亲吻他。如果做爱的话,难免会分出精力吧?要是人可以分成两个就好了,一个负责把阴茎插进道枝的后穴,另一个只负责专心地拥抱他、吻他。 “……你身上有一股香味。”目黑没有回答他,转而把脸埋进他温暖的胸口。 “我今天没有擦香水。” “我知道。” 说着两人的嘴唇又重合在一起。 “再这样下去嘴会肿的,”道枝嘟囔着抱怨,“明天说不定会挨骂。” “明天还要回去吗?好辛苦。”虽然嘴上这样说着,目黑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依旧用牙齿轻轻咬住他的嘴唇。 “见面的时间好短暂,你明明也很想我对吧?”道枝被吻住的嘴唇好可爱,说话时含糊说话的样子像吃东西时被大人呼唤的婴儿。目黑唔唔地敷衍着回应他,聚精会神地观察那双微微震颤的眼睛和渐渐变红的面颊。 “不如我一起走吧,正好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带上!” 道枝突然兴奋道。目黑愣了一下,停住动作。道枝还在喋喋不休:“我或许真的是个天才也说不定!就在拍摄开机的那一瞬间,突然就和编剧心灵相通了起来!现在无论中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干扰到我,所以目黑,来吧,和我一起去名古屋!” “……我暂时不想搬走。” “噢噢,是因为那个培训课程吗?暂时不去名古屋也可以,反正剧组进展得很顺利,或许我能够提前杀青。不过这里的房子肯定要先退掉,明天联系房东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这里的房子我也不想退掉。” 道枝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觉得……我觉得在这里住很好,”目黑直起身子,表情有些堂皇,但语气却很坚定,“而且这里离公寓也很近对吧?平时见面也很方便。” 道枝的面色渐渐凝重,甚至阴沉了起来:“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不,我只是觉得在大阪有自己住处的感觉也不错……” 道枝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就在目黑以为他要发火时,他却突然抬起手来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脸:“有人对你说过什么吗?” “不、没有,”目黑后知后觉抬起手覆盖住道枝落在自己脸上的手,“你不会生气吧?” “我不会。”道枝温柔地笑起来。 “……你又在骗我了。”目黑有些无奈。 “可是,你也总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答应啊!”果然道枝脸上又摆出任性的表情。 好可爱。目黑再一次将他拥入怀中,亲吻他的嘴唇。 一晚过去,道枝只匆匆和衣而眠睡了几个小时便要匆匆离去。目黑将他送到新干线的月台,期间又忍不住将他带到厕所隔间接吻。 “这么喜欢接吻的话,搬回公寓可以每天都亲个痛快。”道枝压低了声音诱惑他,目黑定了定神后,还是坚定地摇头。道枝虽然对此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再开口反对,赶在发车的最后一秒踏上了去名古屋的新干线。 几乎在他消失视线的那一瞬间开始,目黑就开始思念他。尽管他很清楚自己某种程度上大概只是利用了道枝来满足自己被人强烈需要的渴望,但依旧不可避免地愉悦到浑身战栗,甚至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充满干劲。 想要大家选择葡萄园作为实践点位的想法先是对田中和城田太太说了,如预想中的一样,田中没什么所谓,城田太太一开始就是园艺爱好者,两人意料中地很快站在目黑这一边。那么接下来要如何说服培训班中的其他人就是个新的难题。 田中发问:“你打算怎么说服大家呢?” 目黑努力思考着:“首先这个地方距离培训班不算远,其次附近还有餐馆,然后——” “只是这种程度还不行,”田中打断他,“去这里距离不算远,那么多远才不算远?和其他两个点位比较呢?餐馆又有多近,评价又如何?为什么要让农业学校的大家去看葡萄?大家的田地位置和之后想种植的意向作物都是什么?” 目黑恍然大悟:“请稍等,我记录一下……” “不用记录,我说的只是需要考虑的一部分因素而已,还有更多的需要你自己去好好做调查呢。拿出一份值得信服的企划,再来说服大家吧。” 城田太太兴奋地举起手:“我也会努力说动朋友站在我们这边的!” 目黑在茫然中又有些跃跃欲试。“企划”,那些电视中的精英嘴里才会出现的单词,自己真的可以完成好吗? “无论如何,先去找市原老师要一些相关的资料吧,那之后我们会帮助你的。” 从市原那里拿到一些基本的资料并不难,从三个农场的名字和基本配套,到所有学员入学时候填写的就业意愿,市原都很慷慨地一并交给目黑查阅。他定神看了没一会儿,就指出问题:“从资料上来看,大家都是想种地,那么靠近牛奶厂那家其实可以完全忽略吧?” “也不一定,”市原摇摇头,“大多数人种出的粮食最终都是为了能够卖出去,运输和销售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一些粮食的质量或口感如果达不到市面上作为食物的标准,那么作为牲畜的饲料进行出售也是一个不错的思路,去牛奶厂参观的话也可以了解他们的饲料采买环节。” 原来如此!目黑恍然大悟。 “农业不是仅仅停留在田地里的东西,在现在这个时代,除了要低头种地,还要更多地抬起头来看看别的呢。” 目黑恍然大悟:“这些我全都不知道……以前的工作从来都是别人让我去做,我便去做了,从没有考虑过还有什么别的深意。” “现在开始也不迟,”市原笑起来,“人的一生中跌倒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在那之后鼓足勇气爬起来就好了!” 目黑被她的笑容感染:“市原老师的确很适合成为一名教师。” “是吗?成为老师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在为此努力了!”市原开朗地捧起自己的脸,栗色的卷发看上去时髦又可爱。 “虽然有些失礼,但听说你之前就是高中老师,后来为什么会选择离职呢?” 市原的脸肉眼可见地僵硬,但随即又重新挂上亲和温柔的表情:“只是因为一些意外,所以想换一份工作……再说了,我现在同样也是一名教师不是吗?只是学生有些特殊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这么说,但目黑却不免觉得有些可疑。那样向往成为教师的市原却会选择主动离职,再联想到神谷对她又爱又惧的感情,怎么想都很难说服自己两者之间不会有任何联系。 “啊对了,请问可以给我看看之前的企划案吗?我从来没有写过,想要先学习一下。” 市原当然不会拒绝他的要求,只是露出开朗的笑容:“没有问题。” 葡萄园到底有什么优点,能让大家觉得非去不可?休息日和大石相对而坐的目黑,捧着从市原那里拿到的资料痛苦地研究。 大石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苦恼:“不是说了吗!那边有全国前十的农协,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吸引人了吧!” “可是牛奶厂在当地也很有名不是吗?” “拜托,你们是学怎么种地的,又不是学怎么养牛的,牛奶厂那边连地都没有几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去专门种粮食的地方?” 大石无言以对。目黑对于他的郁闷丝毫没有察觉,全身心依旧扑在企划案上:“这样的理由连我都说服不了,就更加说服不了大家。” 大石泄气地瘫倒在榻榻米上,一时间他肥胖的身体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暴龙丝毫读不懂空气,反而以为主人是在和自己玩耍,开心地曲起四肢蹦到大石肚皮上。 “——哇痛死了!你这个坏狗!” 嘴里说着要给它个教训的大石,却很快和暴龙玩了起来。玩闹间暴龙扑向了目黑,那闪闪发光的眼睛让目黑立刻放下笔,亲昵地抚摸它的头。 “说起来,你虽然喜欢狗,但好像不太喜欢品种犬呢!” “唔,是这样。” “该说你是有爱心呢,还是自我意识过剩呢,”大石大剌剌地躺了回去,“被流浪狗依赖的感觉不错吧!” 目黑点点头。但他很快想到什么,随即道:“不过我其实很自私。要是有狗能够永远依赖我就好了,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对流浪狗喜爱有加。但其实沦落到需要向我求助才能勉强活下去的狗,其实才是相当的不幸。我没有能力一直照顾它到善终,它也无法独立生活,像我这样优柔寡断的人,其实才最没有资格养狗。” 大石静静听他说完,一开始还想取笑他,但见他情绪低落,干脆抱住暴龙直起身子来到他身边:“凡事不能这样讲……我这样差劲的人,暴龙不也是很喜欢我吗!不要觉得养狗是你一个人的事,狗的感受也很重要!有些狗也会觉得待在你身边很幸福吧。” 目黑喃喃着“是吗”便不再作声。 “还有还有,养狗也并不全是好事!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糟心地方,比如它乱吃东西会很容易生病,去宠物医院随便一趟就会花很多钱;现在气温升高,给它剃毛也很麻烦,但是不剃又可能会中暑……” 目黑听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下个月会很热吗?” 大石立刻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废话,马上夏天就要到了欸。” “天气炎热的话,老年人在户外待不了太久。可是葡萄架都搭得高高的,经过春天叶子也慢慢长出来了。这样去田地里体验过实践课之后,再去葡萄园参观,应该会凉爽很多吧?” 大石也来了精神:“这么说的话,葡萄园附近往往还会有购买伴手礼的特产店,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不是最喜欢买这些东西!” 目黑有了斗志,二话不说立刻拨打电话向葡萄园确认特产店的存在。意外的是,除了特产店以外,对方还透露,如果是赶在六月中旬之前去,正好是给葡萄套袋的时候,可以安排学员亲身体验。 “另外,去葡萄园和去农场的距离却要比去牛奶厂近很多,能够节约二十分钟左右,通勤时间对于夏日出行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目黑兴奋极了,笔耕不辍地写下一个又一个的理由。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比平时做笔记时还要丑,毕竟生怕稍微慢一些,这个点子就会立刻飞走。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座广袤的葡萄园,园子中央有一颗巨大的葡萄树,伸出的藤蔓密密麻麻,绿色的叶子随风摇摆,丰硕的葡萄沉甸甸地从叶子的缝隙中垂下……他想去,他要去,他一定要去! 大石在他身边,搂住暴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疾笔飞驰,半晌突然叫住他:“喂,我说。” 目黑停笔看向他。 “我想说,我是说……”大石抓了抓头发,“那个,之后要和我一起来种葡萄吗?” 目黑愣了片刻,随即笑了。 大石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虽说现在说还有点为时尚早,但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总觉得暂时不想和你分道扬镳呢!” 目黑低下头,目光如炬地打量着面前的纸页:“能不能顺利地种上葡萄,就从这份企划开始吧!” 当晚他一口气撰写至凌晨时分,洋洋洒洒写了二十页有余。不过他当然知道这种程度离合格还差得远,于是赶在晚餐时间前联系了田中和城田太太,约定他们于次日来到自己家中做客,顺便对既有的企划书给出意见,以便可以在周一之前去文印店将这份材料完整打印出来。 过度兴奋的目黑甚至少见地失眠。辗转反侧后,他干脆把这件事情编辑成短信发给了道枝。一开始他写得事无巨细,后来又觉得罗里吧嗦没头没尾,最后干脆删减至只剩一句话“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份企划书”,繁忙的道枝也很配合地在第二天早上六点抽空发来了“恭喜”的回信,这令他干劲倍增,以至于精力过剩地从六点起床后就开始收拾屋子,准备招待客人。 第一位来的是城田太太。她带了一些早已准备好的点心和新鲜的食材,准备在中午时候大展身手。 “我没有那样好的头脑,”她今天穿了一身粉色的洋装,看上去格外亲切可爱,“但我可以帮你们把肚子喂饱!” 田中在她到来不久后就敲开了门,成为第二位客人。短暂的寒暄后,他立刻在茶几边坐了下来,皱起眉毛认真阅读起目黑前日所写的企划。目黑前所未有地体会到如坐针毡的紧张感,眼神不时在企划书和田中严肃的表情间来回游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田中才放下手中的纸页,张开了嘴。目黑死死盯住他的嘴唇,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就在这时,大门却被再度敲响了。 城田太太很意外:“你还邀请了其他人吗?” “唔,或许是楼下的邻居。”一面说着,目黑一面起身去玄关开门。 然而,随着大门的打开,他却看到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神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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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田太太端着餐盘从厨房走出来,反复揉了揉眼睛才终于确认,餐桌边竟真的多了一个人影。她下意识看向目黑:“这位是……?” 目黑硬着头皮答道:“算是表亲。” 城田太太有些半信半疑:“你不是说你从前没有来过大阪吗?” “唔,他也不是大阪人,从专程京都过来找我的。” 城田太太弯下腰仔细打量神谷的脸。灰头土脸的神谷立刻低下了头,过长的刘海挡住眼睛。 “不用这样害羞,”城田太太爽朗道,“别看我们这个年纪,其实是目黑的同学哦!我们也是第一次来做客,大家都一样的!” 神谷尽可能克制地点了点头。只有目黑知道这家伙大概已经快饿疯了。他凹陷的两颊、不翼而飞的名表,还有闻到食物香味时立刻闪闪发光的眼睛,足以能够证明他到底多久没有饱餐一顿。不仅如此,他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烟味,那味道实在令人难以恭维,简直像是把香烟点在垃圾桶里闷了一天一夜。在城田太太说完“请开动”后,他便立刻扶起筷子狼吞虎咽。所幸对于他的这副失礼模样,田中和城田太太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 “是刚刚上完夜班回来吗?真可怜,请再多用一些。” 或许是因为老人在场,神谷竟表现得意外地老实,甚至在吃完后小声表达了感谢。 目黑仔细打量他,最后犹豫出口:“……你要洗个澡吗?” 浴室里响起水声。城田太太显然对突然出现的神谷十分忧心:“看上去年纪那样小,像个学生一样。竟然这样年轻就出来打工了!” 对此目黑只能糊弄过去,说是成绩不理想,没有考上大学只好来投奔自己。 “那眼光未免也太差了,”城田太太脱口而出,“目黑你明明混得也不怎么样!” 目黑只好无奈地苦笑。洗完澡后的神谷很快又萌生了困意,在桌边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支棱着眼皮东倒西歪,最后摇晃着在窗边闷头倒下呼呼大睡,发出微弱的鼾声。 “是不是智力也有一些问题?”城田太太的担心不减反增,“看上去不太说话的样子。” “只是累到了,一会儿就能恢复了吧。”此时目黑终于得到片刻的安静,在田中身旁坐下研究起企划书来。果然不出所料,企划书被田中严厉地批评了一番,几乎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目黑坐在他身边,很快不再能抬得起头。 非要做比较的话,修改企划简直比撰写要累一万倍。对于目黑来说,撰写企划案只要把自己想说的话一五一十写下来就好;但修改企划却完全不同,田中要求十分严格。目黑面对他的追问,时常答不上来:真正和葡萄园的工作人员确认的内容有限,其余有些部分是他道听途说,有些部分又是他凭空想象,完全经不起田中的穷追猛打。此外,一些请示用的书面用语,由于教科书上鲜有涉及,目黑近乎一窍不通。 “你其实有很多好的想法,只是不知道怎么用书面的形式表达出来。如果以后可以坚持练习,一定会有进步。”田中说得很委婉,但目黑依旧感到很挫败。 城田太太一开始还在二人身旁好奇听讲,不超过十分钟便开始觉得索然无味,干脆钻进厨房切水果,直到日落西沉,这份企划才终于改好。目黑总算赶在天黑之前将两人送上了车,等回到家时才发现家里的不速之客还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 他身上还穿着从自己衣柜里搜罗来的、大一号的衣服,缩成一团,在地板上规律地起伏。目黑伸出手拍拍他,神谷先是惺忪地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后连滚带爬立刻坐了起来。 目黑还在寻找着措辞,但神谷却抢在他之前开口:“今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做个了断!不过我饿着肚子,就算你打赢了也胜之不武,所以我吃点东西休息一下,这样才算公平!” 他的样子看上去既愤怒又滑稽,像一只脱了毛却还奋力张开翅膀试图喝退敌人的公鸡。目黑哭笑不得:“虽然我的确说了要和你做个了断,但这也不意味着要和你打一架。” 神谷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目黑的脸,像是在打量。见他的确不像在说谎的样子,才半信半疑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这么久以来我们都没坐下来好好谈过吧,其实一开始我一直搞不明白,”目黑努力地措辞,“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们之前应该从来都没见过面才对。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你似乎喜欢市原老师,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似乎有点误会……” 说到这里,目黑抬起眼睛观察了一下神谷的脸,才继续小心翼翼道“你该不会……觉得我喜欢市原老师吧?” 不知哪句话戳到神谷的神经,他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猛地跳起来,二话不说扑向了目黑。目黑来不及躲闪,被他抓住后咚地撞到地板上。他想要抓住神谷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当神谷的力气此刻却突然大得出奇,甚至让目黑一瞬间怀疑神谷今天或许真的会掐死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走廊传来笃笃的急促脚步声。在楼下听到动静后匆忙赶来的大石,站在门口惊慌大喊:“住手!快住手!” 暴龙吠叫一声,率先扑到神谷身上,大石大叫一声,张开肥胖的身体把神谷死死压住,目黑才终于脱身,一边咳嗽一边从地板上爬起来。刚要说些什么,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那是道枝的来电。 目黑按下接听,听筒那边是道枝沙哑又疲倦的声音:“喂,你在哪里?” 目黑飞速地扫了一眼屋子里依旧混乱的状况:“我在家里。怎么了?” “不知道,我有点不舒服,所以想要和你通话,”道枝听上去有些疲累,“不知道跟那天淋雨有没有关系,总觉得有点提不起精神。这么说出来有些丢脸,但搞得好像真的是我拖累了片场进度,真讨厌……喂,你在听吗?” 地板上两人一狗还在厮打。目黑看得着急,但又不敢轻易挂断电话:“唔,我在。” “所以我想……你能不能过来一趟,”道枝的语气突然变得暧昧,“上次你其实很想做吧?最后也没有做成。这次只要你来,想怎么样都可以……” “呜哇臭小子你居然咬人!”大石躺在地上大喊,左手被神谷牢牢咬进嘴里,“连我家狗都没有动嘴!” 听筒里道枝闻声立刻严肃质问:“谁的声音?!” 目黑连忙道:“我稍后给你回电话。” 电光火石间,神谷已经推开大石朝这边冲来。目黑猝不及防被他抢走了手机,但在那之前电话已被挂断。无计可施的神谷看着已经熄灭的屏幕愈发愤怒,转而睚眦欲裂地盯着目黑:“这是谁的电话?!你出轨了吗?你背叛市原老师了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目黑刚要解释,却见在刚刚被掀翻在地的大石也跟着跳了起来:“你有新的女人了?” 目黑慌乱地解释:“不……” 大石提高了音量:“难道还是之前那个?” “对,但是……” 神谷瞪大了眼睛:“你有女人了还去招惹市原老师?!” “我没有……” “那是你有了市原老师还去泡别的女人?!” 对话渐渐向着莫名其妙的方向越来越远。目黑忍无可忍,终于大吼一声:“你们两个给我住嘴!” 大石从厨房端来拉面。三人围着桌子坐成一圈。 “不不不,等我捋一下,”大石自觉坐在中间的位置,“目黑的意思是,他一直有在交往的对象,至于和市原老师,两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暧昧关系。他是学生,她是老师,仅此而已。”说完,他咦了一声:“之前你不是说和女朋友没有可能了吗?” 话音未落,神谷暴躁地跳了起来,差点掀翻手边的拉面:“我就知道!你就是在骗我!你要是对市原老师没有企图,干嘛要去全是老头老太太的班级里上课!” 目黑叹了口气,向大石要来纸巾擦拭手上的面汤:“……因为我找不到工作,而且也不会写字。但现在不识字的人并不多吧?在大阪,这样的人连工作都找不到。我负担不起面向中学生那样昂贵的补习班,所以只能去老年人也能上的便宜农学班学习。” 他接着道:“也正是因为我是班里唯一一个年纪较轻的学生,所以学校的老师们需要我多帮助配合。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让你产生了误会。” 神谷愣住了,他脸上风云变幻,突然大喊两次“不可能”,跳起来扑向目黑。大石吓了一跳,立刻拦腰抱住神谷,暴龙也开始不安地吠叫。神谷一边试图挣脱一边大喊:“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你分明就是在耍我!” 听到这里目黑也有些不悦:“我早就想要解释,可是你每次不是打人就是恶作剧,从来都没有好好听我说过话。” 神谷像是终于相信了他的话。他呆滞地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张总是乖戾、凶狠的脸上终于呈现出符合年纪的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向目黑:“你跟她说……做那些事的人是我了吗?” 目黑摇摇头。 没一会儿,把脸埋在面碗里的神谷突然开口了:“喂,你今年几岁?” “我吗?”目黑诚实地回答,“没两年马上就要三十……” “那作为大人的你,收留我两天是没问题的吧。” 目黑还没有反应过来,大石先哈哈大笑起来:“目黑,这小子准备讹上你了!” “短期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目黑愣愣道,“不过为什么不回京都?” “我偷了家里人的钱,回去会被我爸打死的,”神谷云淡风轻道,“而且我喜欢市原老师。我喜欢她,喜欢得快要死了。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所以就追随着她来到了这里。” 大石很好奇:“你这么喜欢她,市原知道吗?” 神谷大喊道:“当然知道!我们可是交往过的!” 大石和目黑不约而同哇了一声。 两人的反应令神谷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那时我太幼稚,做了些不好的事情,所以闹得不欢而散。我不知道老师现在有没有原谅我,在确定她消气之前,我不想再让她难过。” 大石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你还是高中生吗?” “嗯。” “明明成年了却还是高中生,该不会是复读吧?” 神谷暴怒:“那又怎样!” 大石摇摇头:“那就很难办啊,这个年纪也没法找一份像样的工作。说实在的,对于你这个年纪来说,还是读书最好。” “我不要念书!” “虽说你这么讨厌念书,”大石扬起下巴指了指坐在最里面的目黑,“但是有人可是对于失去读书机会这件事而拼命想办法弥补呢。” 良久没开口的目黑突然道:“我可以收留你,但最多三天。三天以后,无论有没有找到去处,你都得离开。” 提起这个神谷就来气:“如果不是你们两个坏我的好事,我才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做那样上不了台面的工作,敢让市原老师知道吗?”目黑毫不留情地呵斥,“牛郎店的人会给你购买保险吗?出了事之后会承担起责任吗?你早上来我家时浑身都是烟味,这几天是去哪里睡觉的?付费网吧?还是漫画书店?” 被戳到痛处的神谷脸色阴沉,但却无法反驳。 大石适时地拍拍手:“那就这样说定了,接下来三天,你小子可以留下暂住。趁着这些天好好想想,之后到底打算怎么做吧。” 虽然最初商议时是由目黑收留神谷,不过由于目黑需要彻夜整理企划案,不堪其扰难以入睡的神谷最终还是被送去了楼下大石那里。中途不知道两人发生了什么摩擦,最后大石竟然敲响了目黑的门,留鸠占鹊巢的神谷一个人入睡。 “你们吵架了吗?” “当然!”大石提起神谷就气不打一处来,“话说回来,明明是你要收留他,怎么最后去了我的房间!” “那也没办法嘛。”目黑一面说着,一面誊抄修改好后的企划案。他要赶在周一之前誊抄完毕,并且送去打印店,然后在投票选出实践课程地点的时候一举决出胜负。 “真有干劲啊你,”大石注视着他,不知想到什么,两手放在脑后悠闲地躺到地板上,“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是个连汇款单都不会写的家伙呢。隔三岔五让我帮忙填写,一次两百日元。怎么样,现在学会写字之后,觉得自己亏大了吧?” 目黑也跟着笑起来:“那时候我好逊。” “说起来你和那位小姐,真的和好了?” “唔,算是吧,”目黑停下笔,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良久才道,“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我或许……不想离开她。” “那不是挺好的吗!这样痴情又有钱的女人,”大石有一搭没一搭说道,“那你以后就留在大阪了?” 目黑愣了一下。 大石继续说道:“既然和好了,你总不能对人家不负责吧?放着女朋友不管,去乡下种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如今你学会识字,之后找工作应该也会方便很多。” 这是他此前从未考虑过的。目黑眨眨眼,呆愣看向自己手中的纸页,好似心口烧红的木炭突然被一盆水浇熄。是啊。不能放着道枝不管,但是这样一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还是说自己太贪心,明明一开始是为了识字才来上课的,现在也已达成了原本的目的。可即便如此…… “对了,女朋友刚刚有给你打电话吧?有回过去吗?” “她好像有点生气。”目黑说完后便沉默了。那之后他给道枝回了电话,对方没有对于突然挂断的电话而纠缠不清,只是询问这一切是否还是和培训班有关。目黑在含糊地肯定后,道枝再一次发出去名古屋见他的邀请。可现在就算放着神谷不管,也是决定实践点位去向的重要时机,完全没有空闲时间走开。在听出目黑话中委婉的拒绝意味后,火气上头的道枝立刻挂断了电话。那之后再试图回拨就持续无人接听了。 听完,大石由衷感叹道:“当你的女人真辛苦。” “的确。我似乎总是让那家伙伤心。” “那之后再好好补偿她吧,”大石拍拍目黑的肩膀,“她那样爱你,不会轻易离开的。” 目黑点点头,随即转而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回乡下?” “老实说,其实现在就想回去,”大石叹了口气,“彩票店的生意越来越差。现在已经没人买这种玩意,与此同时房租却涨个不停。如果不是想从你这里再多学一些和种地有关的知识,真想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老家。” 目黑不太确定地问道:“你会坚持到培训班结业吧?” 大石看着天花板无意识回答:“会的吧。大概。” 周一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下课后,市原单独留出一段时间用于告知培训班全体学员、关于两周后开展实践学习的事情,并且分别介绍了三个不同的点位和对应实施方案。每个点位都有相应的强烈推荐的人选:想去耕地的学员家里世代有农民,认为只有大面积的耕地才具有学习参考的价值;想去牛奶厂的学员有完全不同的想法,认为这个时代饿肚子已经是不太可能会出现的事,与其固步自封怎么把地种好、倒不如操心种出来的粮食如何卖出去;至于发动大家去葡萄园的自然就是目黑。他从来没有在这样多的人面前讲过话,两手紧紧抓住纸页,以至于将表面沁得濡湿。 田中和城田太太早就帮忙将预先打印的企划案分发到每个学员的手中。市原老师上周也将往年的企划案借给他参考。支持他的人已经尽了他们能做的所有努力。接下来的时间就只有依靠他自己。 目黑站上了讲台。真奇怪,他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多的人。后排的城田太太悄悄向他挥手,为他加油打气。以前有客人为他开香槟塔时,台下的人比现在还要多出好几倍。但此刻的他却从开口发出第一个音节开始,就紧张得抑制不住地颤抖:他不会种葡萄、甚至种葡萄这件事一开始也并不是他自己的愿望。严格来说,他此前还从未有过一件迫切想要去做的事情。原本怎样都可以,做什么都行的人生,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刻,让他觉得非如此不可。 等目黑发言完毕,只觉得整个人就要虚脱。待市原开始唱票,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下来的目黑去厕所洗了一把脸。明明只是站在讲台上说话而已,竟然就紧张成这样。他不自觉想起道枝。那家伙是怎样做到无论何时都可以泰然自若的?好想告诉他……他会因此而为自己感到高兴吗? 原本心如擂鼓的目黑,在想到道枝的脸时,又重新平静下来。他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道枝的电话,耐心听着嘟声重复响起、最后被忙音打断。目黑有些纳闷,这一次道枝竟然有这样生气吗? “目黑君?目黑君你在吗?”外面传来市原老师的声音,目黑连忙合上电话,两三步跑出走廊:“我在。” “恭喜你,”市原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两周后的实践学习点位,决定就在小川葡萄园。” 目黑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接下来就要开始推进后面的工作了,”市原解释道,“你要参与进来吗?” 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在他的畅想中,运输大巴要用赤犬公司的,农具去郊区偏远市场统一采买,订购制服的公司他心中也早有人选——那是他还在小松家政工作时公司采购工装的公司,质量很好,绝不用担心意外损坏。 市原捂住嘴发出笑声:“除了那些之外,在葡萄园具体参观的细化方案也需要一一敲定。明天上午培训班会放假,教师们集体前往葡萄园,在正式参访学习前做简单的参观了解和进一步的沟通计划。你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去。” 直到回到家,目黑的头脑里依然是晕晕乎乎的。他率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石,肥胖的老头直接抱起暴龙跳了起来。暴龙吓了一跳,在察觉到主人异常高昂的情绪后,很快咧开嘴巴拼命舔舐大石的面颊。 “你这小子居然真的做到了!”大石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要激动,“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白痴吗!” 目黑的脸上浮现出羞赧又难以掩饰的笑容。不知想到什么,他开口问道:“神谷怎么样?” “出去找工作了,”大石嘁了一声,“连高中都没有毕业的小鬼头,怎么可能找到地方打工。不过这和我没有关系,三天之期一到,那家伙马上就得滚回京都。” “希望在那之前,他可以和市原老师见上一面,好好把话说清楚。” 手机发出提示音。目黑掏出来一看,是田中和城田太太发来的祝福短信。田中的短信内容很长,但语言用词简洁,和他平时说话做事的风格很像,此外,在短信的结束部分还提出了对于企划案终稿的一些完善建议;城田太太则和田中完全相反,她一连发了好几条,每一条点开都只有一行激动不已的文字和满屏感叹号。 他的手指轻轻往下滑。没有更多的未读短信。 心中疑惑的目黑再次拨打了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还在生气?还是说在忙工作? 目黑敲动键盘,将自己企划书当选的事情编辑成短信发了过去。可直至第二天坐上前往葡萄园预参观的大巴,也依旧没有收到道枝的回信。 托大石的福,他今天穿了一身租赁来的西装。上次穿还是在东京工作的时候了,说实话,如今再穿到身上,多少有些不习惯。他们比预约的时间稍早一些来到了葡萄园,不巧的是社长还在开会,只能让他们在休息室稍作等待。 “也没办法,是我们擅自提早过来的呢。” “没有那样的事。最近多了一批新增订单,稍微有点忙不过来,”接待人员端来茶水和葡萄,“这些是我们园区最受欢迎的几个品种,可以尝一尝。” 目黑随即问道:“请问之后可以去种植基地参观一下吗?” 接待人员答应得很爽快:“当然没有问题!” 原本以为只要稍坐一会儿就能等来社长。但等待的时间却比预想中的还要长。同行的男教师索性打开电视机,举起遥控器百无聊赖地翻看,目黑在一旁独自打开手机。 还是没有回信。 换成打电话,也依旧无人接听。 目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一言不发从男教师手边夺走遥控器换台。 “喂!你这家伙!” 现在的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娱乐频道甜美的主持人正在播报新出道的女子团体。被夺走遥控器的男教师先是一愣,随后露出坏笑:“想不到你喜欢这个类型。” 艾回旗下新出道的女子团体。阔别歌坛三年的实力唱将回归。搞笑艺人被妻子揭发出轨。目黑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屏幕,直到字幕上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 “……据记者了解,《昼夜》片场因高烧突发昏迷的主演道枝骏佑经确认并无大碍,目前已回归到剧组正常拍摄工作中……” “打扰了,”接待人员突然推开门,“社长这边刚刚结束,请各位移步会议室。” “好的,我们马上过来,”市原从沙发上起身,“目黑?走了哦,马上就能看到葡萄啦。” 目黑回过神,下意识跟着起身。但腿部突如其来的酸软却令他重新跌坐回沙发上。 “目黑?你还好吗?” 他张张嘴。屏幕里的那张脸还没有消失,仿佛近在咫尺。 “你真的没事吧?喂……喂?!突然跑什么跑!你要去哪里!” 拔腿狂奔的目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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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慌慌张张冲出车站的时候,目黑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片场到底在京都的什么地方。他慌乱地揪住两个路人询问,当然是没有人知道的。甚至还有人压根不清楚此刻京都的某处正在拍电影。 “或许你有图片或影像资料吗?如果有标志物的话,或许我可以认出来。” 可是他对智能手机除了接打电话和发送短信之外的功能一窍不通。就在喘不上气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穿了西装,腾出左手胡乱拽松了领带,才像快要晒死的鱼一样勉强呼进一口氧气。 他不知道道枝在哪里。绝望之际只好再次拨通了道枝的电话,自然是没有人接听的。于是他不死心拨通了第二通、第三通……就在他快要放弃时,听筒中的嘟嘟声突然消失了。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再一次被自动挂断的结果,但却很快注意到,这次并没有忙音出现。 怀着仅剩的一丝希望,他小声试探道:“……喂?” 听筒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喂?道枝?你在吗?”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叹息。很轻,但被目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立刻道:“你在听,对吗?” “……本来我打算等你打满50通未接来电再接的。” 目黑一瞬间差点跪倒在地:“你现在在哪里?” 那边语气闷闷的:“干嘛。” “我在京都,”目黑补充道,“我来见你。” 目黑很快找到道枝预定的酒店。在前台登记好姓名后,跟着侍者的指引,终于来到一扇门前。他惴惴不安地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答。待他再一次抬起手时,门却突然被人暴力地推开了。 道枝垮着脸,赶在他说话之前先开口:“是你自己要来的。” 他好像瘦了。明明只是才分别两三天而已。赶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目黑的身体率先往前一步抱住了他。身上的香气掺杂了药水的味道,虽说有些虚弱,但总的来说看上去还算健康。目黑爱怜地抚摸他的脸,却被他躲开了。 道枝冷着脸宣布:“我是因为那天去找你才发烧的。” 目黑立刻懊悔地低下头,但很快又再次抬起头来。他打量着道枝的脸,紧紧注视着他的表情,直到道枝眼睛鼻子的肌肉出现微妙的松动,最后终于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因为生病整张脸微微呈现浮肿,总觉得看上去似乎更像小孩子了。好可怜,但也好可爱。目黑沉醉地把舌头伸到道枝的口腔,对方只是不耐烦地敷衍搅动两下而已,自己瞬间就硬了。对着病人起反应也太失礼了!脑中正天人交战的目黑,却很快被道枝推开。 “我是真的很生气,那天冒着暴雨去找你,回来之后就觉得不太舒服,给你打电话还被挂断。后来发烧昏迷了快一整天才醒来,那时真的有一瞬间觉得再也不想接你的电话了!总是自以为是地决定一切也就算了,现在还把我放到一边。我让你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培训班的事情就比我要更重要吗?”面对道枝连珠炮般的逼问,目黑抬不起头来,只是想着要赶快说点什么好听的让道枝高兴起来。很快他想起自己的企划案顺利参选的事情,于是连忙和盘托出告诉道枝。 原本他以为道枝会为自己开心,但对方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微妙:“你想去种葡萄吗?” 目黑点点头。 “你打算去哪里种?” 目黑答不上来。道枝沉默了很久,突然又开口道:“是去上课之后有的想法吗?” 目黑追问道:“你生气了?” 道枝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体背对着他。目黑从后面拥抱住他,他也没有反抗。那就吻他的脖子、背部,撩开衣服钻到里面吸吮他的乳头。道枝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直到大开着腿,屁股里插着自己阴茎时,他才终于咒骂道:“我真讨厌你!”听到他骂声的目黑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开始卖力地耸动。 说实话这次做爱完全没有尽兴。道枝只获准了两小时的假期,再加上刚刚生了病,只射出一次就感觉要疲倦得昏倒。目黑只好把自己还硬着的阴茎抽出来塞回内裤里,打算一会儿再找机会自己解决。 可是当看到已经开始换上鞋子准备的道枝,目黑还是忍不住把他肩膀扶起同他接吻。虽说道枝还没有消气的样子,那也无所谓了,只要他没事就好。更何况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 “再下个月我会杀青,那之后会空出半个月的休假。我想去欧洲。所以那时候无论如何你都要腾出空。” 半个月的假期……会影响课业吗?目黑犹豫了片刻,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但道枝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自顾自拉开门离开了。 明明在看到消息后拼命赶到这里来,对方却在慌忙做了一发之后说走就走了。刚刚床上的人好像和电话里撒娇让自己来他身边的是两个人。难道是已经对自己厌倦了吗?这才几天而已,不至于吧。颓唐的目黑干脆倒在床上,闻着道枝刚刚遗留在床单上的气味,彻底释放了一次。 现在时间有些尴尬,赶回葡萄园是一定来不及了。等下午上课的时候直接去教室,到那时再跟老师们好好解释一下好了。做完这一切,目黑用酒店的浴室进行了简单的冲洗,去楼下购买简单的饭团后便前往车站,乘上了回到大阪的新干线。 由于今天罕见地穿上了西装,从踏进教室开始,他就被同学围绕着打趣。其中最夸张的是城田太太,哇哇叫个没完。稍微正常一点的是田中,问他今天上午去葡萄园参观得怎么样。 目黑诚实答道:“我有一点私事,所以临时离开了。” “啊,竟然是这样!但你一直都很想去葡萄园参观吧,真可惜,”城田太太感叹道,“那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事。” “是啊,”不过想起道枝那不冷不热的态度,目黑忍不住苦笑道,“只是似乎也没有很让人满意。” 铃声响起,所有人自觉回到座位。教室里只剩一些小声议论的细微嘈杂声。可过了一会儿,原本细微的嘟囔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大。目黑疑惑地抬头张望,老师还没有要来的意思。 “我去看看。”这么说着,他离开座位前往教师办公室。奇怪的是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而另一侧的会议室却门户紧锁,里面不时传来争论的声音。在敲门没有得到回应后,他索性先回到教室。 “怎么样,老师要来了吗?” “唔,”他答道,“似乎在开会,或许马上就会来了。” 但最终他们等到的却不是市原。慌慌张张走进教室的是一名男性教师,目黑很快认出他就是上午被自己抢夺遥控器的那一位。 “实在抱歉,由于一些突发事件,今天下午的课程暂时取消。请大家先回家等候通知。” 突发事件?在宣布解散后,目黑三两步走到老师身边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还都说不准……”老师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为难,“之后有什么事情会告知大家的。” 目黑原本还想解释一下上午自己突然消失的事。但看来面前的人似乎对此毫不关心,在撂下两句话后就脚步匆匆离开了教室。目黑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望了两眼。会议室的门已经打开,里面涌出许多他未曾见过的、穿着制服的人。在那之中似乎没有看到市原老师。是因为有事所以暂时先回家了吗? 摸不着头脑的目黑只好跟着稀稀拉拉的同学一起踏上回家的返程。现在时间还早,归还好租借来的西服后,他干脆先去彩票店。刚进门就看到大石和暴龙挤在窄小的窗口处朝外眺望。目黑莫名其妙顺着一人一狗观察的方向,却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索性直接拍拍大石的肩膀,问他在看什么。 大石脸上挂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也不正面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努嘴。目黑看了半天依旧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最后大石才不耐烦道:“哎呀,看到那个螃蟹没有!” 螃蟹? 目黑找了一圈,只在斜对面的广场上看到一只正在分发传单的玩偶螃蟹,不确定道:“是在发传单的那只假螃蟹吗?” “什么叫假螃蟹,大阪街头你还想看到真螃蟹吗,”大石被他说得一点脾气也没有,“那是神谷啦!神谷!” 目黑吓了一跳,立刻再看回去。玩偶的服装实在是太厚重,两边还设计出螃蟹的八只脚,完全看不出神谷的一点影子。 大石兴致勃勃继续道:“那家伙听说今早你和市原老师去葡萄园之后,突然就来了干劲,原本连去送披萨的活都不肯干,现在却突然愿意去大太阳下发传单……欸,你怎么出现在这里?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上课吗?” 目黑无奈叹气:“都说了我和市原老师不是那种关系……下午培训班通知有突发事件,所以提前下课。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干脆就到这里来了。” “那上午这一趟怎么样!”大石很兴奋,“有看到葡萄吗?是不是又高又大又圆?等我种植的时候,你千万要帮我牵牵线,如果能加入小川所在的农协那就更好了!” “上午遇到一些事,我提前离开了。” “哈?!你脑子有病啊!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去!就算之后还有正式学习,但这种预参观的小场合是最适合搞好关系不过的了!你真是个白痴!” “可是我的……恋人,”目黑突然有些没由来的面热,“生病了。我想见她。” “……”大石来来回回打量了他好几次,才终于叹气,“行吧,富婆小姐也很重要。”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目黑一直观察着神谷。原本以为这样分发传单的事情只要做两三个小时,可是直到晚上路灯亮起,他才被主管领回商场内更换衣服。再出来时,整个人的面部和衣裳被汗水打湿,头发紧紧贴在脸上,仿佛下一刻就要虚脱。 他径直走向彩票店,在看到目黑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不爽的表情,一把抢过大石提前放在桌子上的矿泉水,吨吨几下喝见了底,一屁股在门口的位置坐下了。 “喂,感觉怎么样,”大石嘿嘿笑着,“今天体验完一天,还想工作吗?” 神谷狠狠剜了大石一眼,随后别开了头。 目黑看着他费力喘气、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可怜模样,只好率先开口打破僵局:“那个……你们想吃饺子吗?” 店内三人坐成一排。在饺子被端上来的那一刻,神谷立马就开始狼吞虎咽。目黑吓了一跳,随即看向大石:“你这两天都没有给他吃过饭吗?” 大石瞪圆了眼睛:“我虽然抠但还不至于饭都不给人吃吧!哇你这家伙说话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认识这么久今天不还是你第一次请我吃饭?!” 目黑无言以对。身旁神谷吃饭的声音大得震耳欲聋,大石忿忿往他碗里夹菜:“喂,慢点吃,盘子里还有呢。今天是目黑那家伙付钱,多吃点,吃垮他。” “说起来神谷,”目黑开口,“三天期间马上就到了,你有想好之后要怎么做吗?” 神谷拼命往嘴里塞饺子的动作停滞了。他抬眼看向目黑。 “其实你现在还不是思考未来要做什么工作的时候,”目黑道,“如果还没有想好,那还是回去继续念书比较好……” “啰啰嗦嗦真是烦死了!”神谷突然开口大吼,他的声音很大,一时间店里很多客人都朝三人看过来。 大石只好往目黑碗里夹了两个饺子缓和气氛。见神谷不再发作,才低声感叹道:“青春期真难搞啊……对了,你们什么时候采购农具?市郊的厂房我已经联系好了,可以八折优惠噢!” 目黑有些惊讶:“真的?” “当然,那家店有我的老同学啦,”大石拍拍胸脯,“赶快问问,之后他要回老家一段时间,趁他在店里的时候买比较划算!” “唔,那我现在给市原老师打个电话。” 在听到市原名字的瞬间,原本狼吞虎咽的神谷立刻抬起了头。顶着他如炬的目光,目黑摁下了拨通键,但电话那头却迟迟没有接通。听到忙音的瞬间,他甚至条件反射地开始头痛。最近到底是什么情况,给谁拨电话都不通?不过市原老师可不会像道枝那样任性,随随便便就设下50通未接来电才接通的目标,应该是真的在忙。 就在目黑打算把手机放回口袋的时候,铃声却突然作响。大石连忙提醒:“啊,拨回来了!” 神谷重新来了精神。目黑接通电话,但电话那头却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您好,请问是本次农学培训班的目黑莲学员吗?” “唔,我是。请问有何贵干?” “十分抱歉,我代表组织方向您告知,近段时间内培训班不会再开展课程。” 目黑愣住了:“不会再开展课程是什么意思?” “就是暂时不会再上课了,接下来的时间请各位学员自行安排。” “等等、为什么突然就不让上课了?!马上还要开展实践课程了不是吗,如果这段时间耽搁的话,那实践课程很有可能赶不上了!” “实践课程暂时取消。” 目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 “实在抱歉,至于会不会恢复上课,我们之后会另行通知您。” “不,等等、喂!”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身旁的大石和神谷虽然没有接听电话,但也猜出个大概。大石愣愣地重复:“不让上课了?可是我们交了学费不是吗,为什么不让我们上课?” 联想到下午上课时发生的一切。突然中止的教学课程,还有半遮半掩的“突发事件”……到底是怎样的突发事件,让培训班就此惹上了麻烦?目黑没有其他教师的联系方式,只好反复联系市原,可今晚的市原却迟迟不接电话。 大石连忙提醒:“你的那些同学呢?他们都是大阪人,或许知道得更多一些!” 对啊!目黑先是拨通了田中的电话,但对方显然也是一头雾水。 “我也是刚刚接到培训班的通知,不论问什么对方都不回答,真是怪事!不如一会儿去问问城田太太,她有很多朋友,或许消息会更灵通些。” 目黑紧接着拨打了城田太太的电话。没想到对方从接通电话开始就一反常态地吞吞吐吐,目黑几番追问下,城田太太才犹豫道:“目黑,我是真的有把你当成我的晚辈哦,所以你应该也有帮我当成知心大姐吧?” 那是当然。目黑完全搞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那我就直说啦,”城田太太咽了口水,小声问道,“那个,你和市原老师是不是、是不是……” “是什么?” “哎呀!你和市原老师是不是在交往!” “哈?”目黑一头雾水,“怎么可能,不是早都说了吗,我有在交往的对象。” “不是你还能是谁?”城田太太也愣住了,“可是除了你之外,培训班里都只有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不可能啊……” “不,城田太太,请等一下,”目黑无奈打断她,“你得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是……偶然间知道的啦,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城田太太放低了声音,“好像是市原老师被人举报了。” “什么?” “似乎是因为和学生不清不楚,所以暂时停职调查,严重的话或许会牵连培训班。” 耐心等目黑打完电话的神谷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焦急地冲上前来揪住他的领子:“喂,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电话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眼见大石在一旁,同样也神色紧张,目黑只好蠕动嘴唇:“……市原老师被举报了。现在正在接受调查。或许会牵连到培训班。” 神谷顿时瞪大了眼睛。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突然掉进寒冬的冰窟窿。大石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喂,没事吧你!” 像是被大石的声音喊回了魂,神谷飞快地哆嗦了一下,颤抖着留下一句“我要去找她”便冲了出去。 大石心急如焚推开门大喊:“喂,等等!你要去哪里找她啊!喂!”可眼见神谷已经没了踪影,只好咬牙一跺脚,先把目黑拉回了家。 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甚至让人觉得充满了不真实感。市原老师那样好的人是否被人记恨?培训班到底还能不能恢复上课?这段时间的努力难道就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付诸东流?目黑心乱如麻,以至于没能立刻接起道枝拨来的电话。 “你这家伙刚刚去做什么了?为什么那么久不接电话!” “抱歉,”目黑的声音十分疲惫,“今天我有点累。” 道枝的声音立刻严肃起来:“是发生了什么吗?” “唔,算是吧,”目黑努力将刚刚发生的一切拼凑起来,“似乎是有教师被举报了,如果事情严重的话,或许会牵连到整个培训班。要真是那样,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道枝呼出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你喜欢上课的话,之后再报个班不就好了吗?” “可是……” “你只要身体健康,没病没灾就可以了。人生不就是这样起起落落,之前我还经历过更大的困难,不也挺过来了吗?” 那只是因为你格外坚强而已。道枝的话总算给脑袋还一片浆糊的他带来一丝安慰:“倒也是这样没错啦。” “所以嘛,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太低落。再说了,那种女人有什么好值得为她担心的?安顿好自己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目黑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下意识地张开嘴:“你怎么知道被举报的是位女教师?” 道枝没有回答他。听筒里只留下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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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等到道枝发出声音,目黑就触电般挂断了电话。他不敢面对道枝的答案,刚刚道枝说过的只言片语像蚯蚓一样在他的脑子里来回钻。 铃声再次响起。目黑却已经没有了接听的勇气,只是歪斜地瘫倒在屋子里。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愣愣盯着天花板,顿时感觉头昏眼花。 外面大石开始敲门。目黑却发觉自己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丧失了。直到大石嚷嚷着要撞门,他才勉强直立行走到玄关拉开了门。 大石看到他的脸,顿时吓了一跳:“你突然间怎么了?” 目黑没有回答,只是暗示大石继续说下去。 “回家之后我想了想,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关于举报这件事情,我有一些猜想,但具体的事情还需要确认。” “不、可是……” 大石置若罔闻,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好好想想。你是培训班唯一一个适龄学员,如果市原老师不清不楚的对象是你的话,你们彼此都是成年人,就算发生点什么也很正常对吧?如果不是你,其他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大家都是没钱来学种地的穷光蛋,市原更没有可能和他们发生联系。” “都说了不是我……” 大石打断他,大脑飞速运转:“不!我想说!如果投诉对象是市原老师和培训班的某位学员,由于双方都是成年人,市原老师最多只会是因为个人作风问题被调查两天罢了。可是为什么会闹得这么大,甚至牵扯到培训班?” 大石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着急道:“市原还有一个学生不是吗?就是刚刚从餐厅跑走的神谷!市原担任高中老师的时候,他还是未成年吧!” 目黑愣住了。有什么东西正在千丝万缕地联系起来。 “如果就像神谷说的那样,他还是未成年的时候就和市原交往,那么这次调查很有可能和他有关,当务之急是马上找到神谷,”大石斩钉截铁道,“我们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情急之下想要找到人的大石,甚至中途折返将暴龙从窝里抱了出来。第一个要去的地点是公寓楼下。如果没有找到市原老师,一无所获的神谷没有地方可去,一定会回来。可是附近区域连同楼下的便利超市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神谷的踪影。接下来去彩票店,白天神谷还去那里的广场打工发过传单。就近的网吧和漫画书店不算多,只要去过老板一定会有印象,可惜仍旧一无所获。难道是培训班?停课一整天,下午来调查的人也早已离开,整个学校只剩下看门的保安,神谷即便来过也肯定早就走了。 “稍等一下,我快死了。”大石发出几声牛一般的喘息,拽住目黑说什么也不肯往前再迈步。 “你呆在家里不就好了吗,干嘛和我一起来。” “那可关系到我的五千块!我当然会着急,”气喘吁吁的大石慌忙拉住暴龙的牵引绳,“话说回来,也真亏这小子能从京都找来大阪!” “因为他喜欢市原老师吧……啊、手机响了,稍等一下。”目黑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那是道枝的号码。目黑还没有做好和他交谈的准备,犹豫良久后还是挂断了电话,改成发送短信“一会儿再聊”。 “不过,”大石突然自言自语,“他既然能找到异地某个不知名培训班的位置,那他跟踪市原这么久,应该也能知道她家住哪里。” 目黑与他相视一眼,顿时醍醐灌顶。两人一狗朝着马路小跑几步,这才反应过来真正不知道市原住址的人竟是自己。 大石气急败坏骂他白痴:“我现在相信你和市原清清白白了,这么久连人家住哪里都不清楚!” 不过这样的小事能难住目黑,却难不住城田太太。辗转几个电话后,市原准确的住址就被城田太太以短信的方式送达目黑的信箱。现在末班车即将要停运,所幸市原的住址距离这里也不算太远,目黑带着大石慌忙赶了过去。市原住的公寓比较高档,楼下有独立的绿化草坪,甚至还有门禁。可是现在她回家没有也是个未知数。目黑试图拨打号码,这一次同样也无人接通。 那么神谷会在这附近吗?要是这里还找不到他,真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目黑甚至忍不住胡思乱想,该不会是又回到牛郎店寻求帮助了吧…… 暴龙拽了拽绳子。大石以为它要上厕所,连忙把它牵到一旁的行道树边。暴龙低下头闻了闻,却没有要抬腿的意思,而是执拗地拽着大石继续往前走去。 目黑纳闷道:“是不是想回家了?” “臭狗,这才走了多久!”大石骂骂咧咧,“不要再拉了,喂!” 愤怒的大石拍了拍暴龙的屁股,没想到却令它更加兴奋,趁着大石弯腰的间隙,猛地发力向前奔去。大石来不及反应,手里的牵引绳瞬间脱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暴龙撒开四肢向前跑去。 “臭狗!笨蛋狗!”大石愤怒地咆哮两声,随后恶狠狠瞪向目黑,“快帮我追!” 暴龙的速度实在太快,再加上黑色的皮毛,稍不留神就会脱离视线。肥胖的大石没跑两步便体力不支,只剩下目黑独自一人拔足狂奔。就在他觉得自己也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的黑狗停下了。暴龙转过头来,冲目黑兴奋地摇摇尾巴。 “你这家伙,怎么突然跑这么远。”如此说着,目黑突然注意到一旁倚靠在自动贩卖机上的人影。这个影子瘦瘦长长,微微佝偻着背,怎么看都是—— “神谷?!” 神谷吓了一跳,皱眉打量着面前凭空出现的目黑和暴龙:“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我!”气急败坏的大石终于撵了上来,“你这小子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跑了,找你可真费劲!” 神谷毫不客气地呛声:“我又没有让你们来找!” “臭小子,跟我抢了三天的床,对我说话还这个语气!”大石一把揪住他的T恤,“快跟我回去,有话要问你!” “我不走!我不要走!” 神谷拼命挣扎,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目黑和大石只能使尽浑身的力气将他扛起,双脚离开地面的神谷立刻发出凄惨至极的哀嚎。那喊声实在太惨,以至于楼上的住户纷纷拉开窗户。这一幕似乎给神谷带来了灵感。眼看着就要回到大路,一辆警车竟然好巧不巧正要停靠,神谷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呼救声:“救命!救命啊!杀人了!!” 听到神谷的呼唤后,那警车果然打开了门,从里面钻出一个警察走向三人的方向:“怎么回事?” 目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刚要开口解释,却见那警车后门也打开了。先是从里钻出一个警察,紧随其后的竟是消失了整整一天的市原。 原来她一整天没接电话,竟是因为被警方带走调查!这个结论让目黑惊异不已,下意识喊了一句“市原老师”。 市原还穿着上午去葡萄园的那身制服,比平时看上去更为干练可靠。只是如今她的脸颊早已失去了神采,原本挽起的头发也没精打采地披在肩膀上。听到声音的市原疑惑地回过头,视线自然地与目黑对上了。 但很快,那视线发生了变化。从疲惫渐渐变得疑惑,继而那疑惑中升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隐忍。随着两人距离的越来越近,目黑终于看清那隐忍之下潜藏的愤怒和仇恨,一瞬间简直就要将他淹没。 不知不觉,市原已经走到自己面前:“……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吗?” “不、我……”目黑还等不及开口,就听到市原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伸出十颗鲜红的指甲朝自己抓去!他下意识闭上眼睛,但那疼痛却没有出现,目黑赶紧睁眼,竟看到市原尖叫着、咆哮着,在神谷的脸上留下血淋淋的抓痕。 那个永远聪明、可靠、温柔的老师,此时此刻仿佛被月光照射变成狼人的怪物一样,重复惨叫着:“我要杀了你!” 后方的警察显然也吓坏了,第一时间将市原按倒在地,可即便如此,她也一刻没有停止流泪和尖叫。她的叫声那样凄惨,公寓楼上不约而同亮起灯光。不知情的居民不悦地推开窗户让她闭嘴,可是市原已经无法停下。她仿佛只剩下尖叫的本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丝能量耗干。 神谷咚地一声跪倒在地。目黑看向他的脸庞,竟然满是懊悔和泪光。 虽说三天的期限已满,但实在没有办法放着这样的神谷不管。和市原见面后,他就呆滞垂着头一言不发。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可谁也来不及给他擦拭。这副样子实在不妙,目黑干脆将他带到自己家中,为他处理伤口。这个过程的神谷依旧什么反应也没有,就像个被切断电源的玩偶。直至目黑将他塞进被子,手机才再次响了起来。 目黑看着屏幕上的显示,终于拉开门来到走廊接通电话:“……喂。” “喂!你听我说,”听筒中的道枝很着急,生怕目黑会挂断电话一般,在电话接起来的瞬间就一股脑地脱口而出,“我没有想过会那样严重!我只是想让你一直待在我身边而已!起初我只是想要恶作剧……可是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 目黑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回应。 “我只是在害怕而已,你总是把培训班的事情放到我前面,让你腾出时间陪我也拒绝……淋雨后故意冲冷水澡让自己生病也好,赌气也好,不管我用什么样的方法,也只是短暂奏效而已,你总是短暂地想起我,然后很快又为别的事情把我丢下。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们不是恋人吗?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也不全是我的错吧!” 目黑听到他的辩词,突然内心深处涌出无限的孤独和迷茫:“这就是你毁掉市原老师的借口吗?” “不、我没有……” “我知道你的感情,”目黑感觉喉头无比的艰涩,“可是我只是想变回一个正常的人而已……” 之后的话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听筒那头的道枝还在辩解,可是目黑已经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了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后,不顾道枝的哀求就将电话挂断了。 后半夜神谷开始发烧。使用了大石从便利店紧急买来的退烧药后,症状才终于有所好转。为了照顾他,目黑几乎彻夜不眠。第二天,神谷的高烧终于退去,可人却昏睡不醒。心力交瘁的目黑实在没有力气,打电话让大石来接替后便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一周。痊愈的神谷醒来后一言不发,什么也吃不进去,整日靠在窗户旁发呆。就算大石掰开他的嘴巴强硬地将食物塞进去,没一会儿他也会踉跄着扑向马桶吐出来。眼看他一天天消瘦,大石提议要不将他送去医院,或者联系京都的警察将他带回家。 “喂,喂?我在跟你商量呢!你还听不听得进人话!” 目黑浑身抖了一下才终于回神:“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大石看看他、又看看一旁呆坐的神谷,“……算了算了,就算跟你说了也没什么用!” 这时,手机提示音响起。目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石叹了口气替他打开手机。 “到底是谁发来的短信,连名字也没有:‘考虑好了吗’……喂!干嘛那么凶!明明是你自己不要看的!” 目黑粗暴地从大石那里夺走手机,快速回复“对不起”之后就熄灭了屏幕。几天过去他除了基础的清洁外什么都没做,胡茬爬满了下巴。除了偶尔上来帮忙的大石,屋里不是睡觉就是发呆的神谷也像个死物一样,他厌倦一切会发出响声的东西,包括且不限于手机。最近发生的一切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事情令他头痛欲裂,尽管每天疲惫不堪,但夜间却仍旧难以入睡。即便偶尔短暂睡着,他也总是梦到那个人的脸,总是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醒来时面对那人的来电和短信,他甚至不敢去仔细查看内容,除了“对不起”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出口。 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吗?目黑怎样也得不出答案。直到某天被电话铃声惊醒,对方是上次自称培训班组织方的那个男人。尽管目黑早就想象过这一天可能到来,但真正接到最后通牒的那一刻,大脑还是抑制不住地一阵空白。 培训班解散了。一万円的学费两个工作日内就会被全额退还。昨天还奋笔疾书的企划,近在咫尺的葡萄,相约还要在一起吃饭的同学,所有东西顷刻之间化为泡影。 神谷还没有好起来,目黑却又病倒了。半梦半醒间,只感觉似乎有人靠近自己。 “目黑、目黑?” 不要靠近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目黑?” 拜托,再给我一点时间…… “目黑!目黑!” 在挥之不去的呼唤中,目黑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面前竟然是心急如焚的大石。他紧紧抓住目黑的衣服,焦急问道:“喂!你有没有看到神谷?” 目黑愣了一下,下意识朝窗边望去,却不见神谷的人影。 “我上来的时候,你的门是打开的,”大石补充道,“我只看到你在屋里睡觉,神谷却不见了!” 糟糕,这家伙该不会去做什么傻事吧?! 目黑强拖着病体跟在大石后面四处寻找。可是这回无论是哪里都没有找到神谷的影子。培训班也好,彩票店也好,市原的楼下也好,就连附近的警察局都去打听了,就是没有神谷的下落。被头痛折磨得直不起腰的目黑,最终还是在大石的搀扶下返回了住处。 “真是搞不懂你们,”大石费劲地把他拖到被子里,“动不动就要死不活,明明你们俩的年纪加起来还没有我大……等下,这里小心……喂!我不是都叫你小心了吗!” 砰地一声,目黑被重心不稳的大石摔到一旁的矮桌上发出闷哼。上面的书本乱七八糟掉落到地上,连水杯也被打翻在地,大石连忙去拿抹布擦拭。就在这时,目黑突然注意到有一张陌生的纸页从翻倒的书中滑落。 那是十分潦草且陌生的字迹。目黑只匆匆看了一眼,就立刻将它塞进大石手里。 大石展开纸页,不自觉念了起来:“唔,‘对不起,但现在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怎么后面还没有写完……等等,该不会是神谷那家伙的吧?” 他顿时瘫坐在地:“他走了吗?要去哪儿?这家伙该不会寻短见吧!” 屋内的两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目黑咬牙勉强撑起疲惫的身体:“再去找找,实在不行就报警。”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到玄关,刚要出门时,那门却诡异地向里开启。两只鼻子都磕到门板上,屋内二人摔了个面朝天。目黑捂住痛处向外看去,肇事者竟是一脸状况外的神谷! “你这个白痴!!”大石率先跳起来,狠狠往神谷脸上揍了一拳。神谷痛呼一声跪倒在地,大石却喋喋不休揪着他的领子大吵大闹:“突然之间就不见了人影,我们差点报警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去哪里了!” “……抱歉,”神谷茫然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歉疚,“我刚刚出去买车票。” 大石连忙翻开他的手,里面果然躺着一张明天去京都的新干线车票。 “你要走了吗?”目黑问道,“我们发现了你的信。” “啊,那个我还没写完。但无所谓了,被你们看到就看到吧,”神谷低声道,“老师要离开了。我也没有再留在大阪的意义。” 大石敏锐地捕捉到了话中的信息:“你和市原见过面了?” “不……我用公共电话亭给她打了电话。老师果然还是没有原谅我,”神谷低下头露出苦笑,“但能够接听我的电话,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大石的眼神变得凝重。目黑皱起眉毛,迟疑片刻后开口:“神谷,在离开之前,如果对我们还有一丝的感激,就请你把之前你和市原老师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们。” 神谷垂下头沉默了很久。 事情很简单。高二的时候班里来了一个漂亮的国语老师,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漂亮,温柔,聪慧。喜欢上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那时的老师已经有了男友,无论自己怎样靠近、如何示好,都只能听到她温柔的拒绝。不被接受的自己只好在放学后跟在老师身后守护她,只想要再缩短一些距离。老师真可爱。上课的时候也好,逛街的时候也好,还有和家人朋友聚会、和男友独处的时候也好,续摊后醉得连门禁卡都刷不开的时候也好。那时候的老师好可爱、太可爱了。原本只是打算偷偷接吻后就离开的自己……没忍住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吧?虽然醒来后的老师哭得很伤心,但没有关系,只要答应和自己交往,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真的太喜欢老师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在做梦一般。已经到了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地步。没有办法,那就再读一年吧……一年过去也还是好喜欢。不然就像这样永不毕业好了,永远陪在老师身边,永远注视着她。听到这个意愿后的老师吓了一跳,如果知道那就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表情,自己死也不会把那句话说出口。如果那时不那么冲动,或许老师就能在自己身边多呆一段时间,或许…… 目黑忍无可忍,大吼一声,捏起拳头朝神谷冲了过去。大石第一时间没有打算阻止,可是见神谷脸上开始涌出鲜血,才后知后觉去拉目黑的手。但眼下的目黑完全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只会机械性地举起拳头往神谷脸上砸。 “……停下!快停下!喂,白痴!你再这样他会死的!!” 不知砸了多少拳,目黑才终于停手。他的右手已经毫无知觉,滴滴答答往下淌着不知是谁的血。神谷在地板上痛苦地喘息,血液和泪水在他脸上混作一团。 铃声不适时地响起。目黑一把抓起手机,用力扔出了窗外。 现在好了。铃声也好,大石的呼喊也好,神谷的呻吟也好,什么也听不到了。耳朵里只剩下一片嗡嗡的噪音。 “……像你这样的人,”目黑在隆隆的耳鸣中费力分辨出自己的声音,“不要用自以为是的所谓感情去践踏别人的梦想和人生啊!!” 神谷发出呜咽。先是小声啜泣,而后越来越大,逐渐震耳欲聋,哭声中夹杂着几句含混不清的“对不起”。 但目黑已经无暇去在意他了。一张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张脸是那样美丽,令他心脏挛缩,却也强加给他不输于此刻世界上任何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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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神谷就离开了。听大石说,神谷在那之后主动联系了他,说自己会在回到京都之前参与调查,为市原老师作证。只要能证明她当时是被胁迫的,应该不会获得太严苛的惩罚。 但政府组织主办的培训班无法承担任何丑闻,受这起风波的影响,无限期的停课几乎看不到休止的可能。培训班已经彻底没有了。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到哪里去,也全然变成了未知数。倒不如说,这几个月以来发生的事就像梦一般。 暴龙凭借敏锐的嗅觉替自己捡回了手机,可目黑却再也没有打开过。 就这样浑噩度日了接近一周。真奇怪,明明现在自己储蓄卡里的数字并不是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但却比任何时候都提不起精神。也许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确定的,无论中间发生怎样的波折、作出怎样的努力,都一定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早知道是这样,一开始就不该白费力气。 门口传来笃笃的声音。那应该是大石。目黑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到玄关给他开门。率先进门的是暴龙,它用那长长的小巧鼻子、把只开了一条缝的门拱得更开一些,然后灵活地钻了进去,亲昵地靠在目黑身边。大石紧随其后,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目黑的状态后,叹了口气才踏进屋门。 “所以,现在你打算怎样?”大石一坐下质问道,“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目黑一言不发。直到现在他也不敢告诉大石,他和道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大石看来,只是情侣间的又一次闹别扭罢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都快三十岁了,总要学会接受吧!难不成你之前每次遇到挫折都像这样吗?”大石叹了口气,“其实我来是有事情要找你商量。” 目黑闻言疑惑地抬起头。 大石抱着暴龙在他身边坐下,似乎在斟酌应该如何用词,半晌才开口:“那个,我打算回老家了。” 目黑愣了一下。大石继续说道:“之前我就说过吧?老家的房子已经盖好,与此同时大阪的租金却一直在涨。非要坚持留在大阪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就付不起买种子和设备的钱了。” 大石的眼睛看向他:“我要回去了。本来坚持到现在,也只是因为能多了解一些农业的知识而已。你帮了我很大的忙,那五千块就当是我向你交的学费,不用再还给我。现在培训班提前结束,我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何况最近大阪对于犬只的管理越来越严格,对于暴龙这样没有品种的野狗,还是去乡下跑一跑比较好。” “我来是想问你,你有决定了吗?”大石接着道,“继续留在大阪,还是跟我去长野一起种葡萄?” 目黑下意识想要逃避这个问题。他原本打算拖延时间,推说自己再考虑考虑。可是细细想来却并没有什么考虑的余地。留在大阪他还能够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面对道枝。 “……我不想,”他喑哑着开口,“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难道命运真的没有丝毫被改变的可能性吗?他明明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现在他可以阅读大部分的文字,掌握农业基础的专业知识,甚至拥有独立撰写企划案的能力。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回到原点。 大石呼出一口气,先是露出笑容,但随后脸上又呈现出担忧:“不过,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得和那位小姐好好商量一下,毕竟这样一来……” “我的事不要你管!!” 目黑突然爆发的怒吼将大石和暴龙都吓了一跳。 “……什、什么嘛!”大石哆哆嗦嗦地开口,“我也只是关心你才提醒一句,干嘛这个态度!” “……对不起,”目黑低声道,“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大石骂骂咧咧领着暴龙离开了。目黑重新躺回地板上。明明做出了决定,可内心依旧抑制不住地感觉到烦躁。 咚咚咚。 门又响了。目黑烦躁地翻了个身,不想再听大石的唠叨。 可是大石却完全读不懂他的心思。见他不来应门,反而越敲越响、越敲越密,甚至到后来还出现了砸门声。目黑忍无可忍,爬起猛地拉开门:“都说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城田太太、田中先生?” 门外,两个老人被他吓了一跳,无措地靠在门边。 目黑一面邀请两人进屋坐下,一面慌乱地收拾杂乱不堪的房间。准备沏茶时,竟发现茶壶里连一滴水都没有,只好临时点开炉子烧水。 “其实我们来之前打了电话,但是你一直不接,”惊魂未定的城田太太小心翼翼解释道,“要是一天两天就算了,连续一周都是如此,我们担心你出事,所以就擅自来找你了。” 目黑深深低着头,蠕动嘴唇:“……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一旁的田中也忍不住开口:“你看上去实在不像没事的样子,目黑。对着我们二人,请不要见外,有些事情你大可以尽情倾诉。是还在因为培训班的事情感到低落吗?” 目黑没有回答。 “哎呀,你的人生还很长呢!这只是成长道路上的一个小小挫折而已,”城田太太急忙捧住他的手,“你是个帅气、能干的孩子,今后一定会大有作为,不要因为一时的困难而伤心!” 田中立刻接话:“没错。你虽然基础差一些,但学习起来一直都很刻苦努力,这份品质无论放到哪里都很可贵……啊,对了,还没有问你接下来的打算。是继续留在大阪,还是有别的计划?” “我或许不会再留在大阪了,和朋友约好了去长野乡下种葡萄。” 城田太太夸张地捂住嘴:“长野?那真是个好地方!去吧!你去哪里的话,运气也会好起来的!” 虽然知道她只是在安慰自己,但目黑依然忍不住露出笑容:“我早先就在长野待了几年,最近才来到大阪而已。就算不从事农业,对于我来说,长野还是要比大阪更熟悉一些。” “之前是做什么的呢?” “家政工。维修下水管道之类的。” “那也很厉害不是吗!”城田太太非常捧场,“搭葡萄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会熟练地使用工具非常重要!” 田中关心的问题更加实际:“那之后你打算怎么做?会考虑加入农协吗?” “这个我还没有考虑过。” “之前你不是和小川葡萄园联系过吗。虽然没能正式参观,但我想私下里去了解一下情况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小川加入的是大阪的农协,如果你在长野种植的话加入会不太方便。不过,要是请小川的工作人员推荐一下长野的农协,应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田中和城田太太的来访就像给他一个星期以来阴暗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展望着接下来的生活,不知不觉他的语气也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就算是我们这样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老太太,也会对明天充满希望。你可不要输给我们哦!” 是啊,如果不赶紧振作起来,又要如何面对明天的生活……可是市原老师呢?她还有可以期待的未来吗? 想到这里,目黑又有些忧郁。在田中的追问下,他终于犹豫着表达了自己对市原的担心。 “市原老师啊……”提到她,屋内的三人都不由得发出沉重的叹息。 田中摇摇头:“也不知道之后她会去哪里呢。说起来,我一开始从城田太太那里知道消息,也以为市原老师是和目黑在交往,不过你应该是不会骗人的。可是除了你以外,市原老师会和班级里的谁有私下交集呢……” 说到这里,目黑忍不住艰涩地开口:“其实,市原老师并不是和培训班的学员。不、或者说她从未有过那样的行为,这次调查的开展,完全只是因为她以前还在高中任教时产生过的一些误会……事实上,那件事给她带来了很多伤害。” 城田太太忍不住“咦”了一声:“以前的事?可是投诉内容上写的分明就是和培训班的学员纠缠不清啊?” 田中却不以为意:“你难道有亲眼见到吗?还不是道听途说罢了。” “我才没有!”城田太太十分不服气,“目黑原本要去的葡萄园那天下午,班里等了好久都没有老师来上课,我就干脆去了趟洗手间。回教室的时候却见老师们全都挤在会议室里,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我就偷偷溜进去,看到桌上放着一张投诉单,上面清清楚楚说的是市原老师骚扰农学班的学生。” 目黑愣住了。可市原老师明明就是因为神谷的事被调查惩处,甚至神谷还在事后特地告诉大石,他有去配合说情。 田中猛地一拍手:“啊,我明白了!或许你们两个人都没说错,搞不好一开始这就是两件事!” 城田太太追问道:“什么两件事?” “刚刚目黑所说的市原老师因为高中任教时期的往事被惩处,还有城田太太那天所看到的投诉单,其实都是真的。市原老师一开始的确是以‘骚扰农学班学生’为由被投诉,但是那并不是事实,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她压根就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于是惊慌失措的市原老师,在面对调查人员的时候,下意识以为对方是因为以前的事由找上门,所以立刻就将当年的往事托盘而出。” 城田太太一拍手:“对哦!这样就说得通了!不过,到底是谁的恶作剧呢?” “那就不知道了,或许是班里哪个已婚老头爱吃醋的家室吧!” 目黑怔住了。他连忙翻出已经一个多星期以来没有打开过的手机,那自然是没有电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钻到柜子里,到处寻找可以给手机充电的电线。 “……那个,目黑?”城田太太委婉地提醒,“你在找什么?” 总算在放袜子的抽屉里找到了。目黑一刻不停地给手机充上电,等待一秒、两秒、三秒……一分钟过去了,手机屏幕还没有亮起。难道是里面的元件摔坏了吗?他立刻冲到走廊,向下探出头大声呼喊起来:“大石!大石!你还在家吗!” 田中连忙喊住他:“喂,目黑,突然之间到底怎么了?” 目黑焦急地向两人点头致歉:“抱歉,稍微有点急事……待会不能去送你们了,路上小心!”说罢便拔腿冲下了楼。 顶着大石的冷嘲热讽,目黑将自己的电话卡塞进了大石的备用手机。未接来电和短信一刻不停地弹出来,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他连忙点进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查看每一条短信。 从一开始的“对不起,我不应该做那样的事情”、“事情不是那样,听我解释”,到“接电话!回复我,拜托”、“岛田好像帮我打听到究竟发生什么了,快回给我”。一开始的几天,道枝几乎每小时都会给他发短信。他明明那样忙,到底是怎样的心情迫使他近乎一刻不停地使用手机。目黑的内心仿佛和短信箱一样被满满当当塞得快要溢出来了。 他往下滑到最新的一条。那是两天前收到的信息。距离上一次回信已过去了整整一天。目黑忐忑地点开。这一次屏幕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就这样吧。我好累。” 目黑顿时感觉心脏一紧。他马上拨下电话,同时祈祷着千万要接通。万幸,这次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他立刻疾呼出声。 “喂,道枝!你在吗?” “啊,你终于来电了。” 目黑像是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对面的不是道枝,而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岛田先生吗?” “对,是我没错。” “可以让道枝接听一下电话吗?” 岛田嘴里却吐出一句意料之外的话:“道枝他已经不会再使用这个号码了。” 目黑不太明白:“请你让他接电话好吗?我有事要跟他说。” “难道刚刚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他已经不会再使用这个号码了。他把这只手机转交给我,就是希望我替他向你做最后的了断。” 了断?什么了断? 岛田继续道:“你还在大阪对吧?正好我也回来办手续,如果有空的话,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目黑不敢细想岛田的话,只是机械地挂断了电话。等他再回去时,田中和城田太太已经识趣地离开。岛田约他出去谈谈,虽然在电话里没有明说,那道枝会不会同行呢?目黑从几天没有清洗的脏衣篓里勉强挑选了看上去稍显干净的一件套在身上,连忙拉开了门。 地点约在心斋桥的一家咖啡厅。目黑匆忙赶到的时候,岛田已经坐定等了他好长一段时间。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但他看上去状态不错,甚至给人一种心情很好的错觉:今天的岛田穿着印花古着衬衫,下半身是一条卡其色的休闲长裤,脚上蹬着锃亮的软羊皮鞋子,泰然自若坐在靠里的包厢位置,朝目黑从容地招手。 目黑左右环顾了一下,没有看到道枝的踪影。这才犹疑不定地坐到沙发上。 “要喝点什么吗?”岛田的面前已经摆放了一杯美式。 目黑摇摇头:“道枝呢?他没有来吗?” 岛田抬头看了他一眼,用古怪的语调说:“他不会来了。” “因为工作很忙吗?那么我去名古屋也是一样的,”目黑耐心解释,“如果抽不开身,告诉我他什么时候方便接电话、什么时候回大阪也可以……” “他不会再回来了。” 目黑愣住了。 “你不好奇我这次回来办理什么手续吗?”岛田拍了拍身边昂贵的皮包,“那家伙拜托我帮忙把公寓处理掉。还好我这边熟人不少,所以转卖过程很顺利。” “那他之后要去哪儿?”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岛田摇摇头,“他不想再和你继续下去了。换掉联系方式、突然卖掉公寓,都是因为不想见到你,不想听到你的声音,就连分手这件事情都不打算亲自告诉你,所以才委托我来做。” 目黑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晕眩,嘴巴下意识开合:“不可能。” “我从来不会强迫他,就算强迫也从来没有得逞,你在我们身边待了那么久,起码这一点应该是知道的吧?”岛田沉吟片刻,“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开始要把你留在身边时,我没有强硬地反对。因为我很清楚,就算反对了也没有办法。即便使用蛮力把你从他身边带走,他只会更想要你、更加爱你。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玩腻了之后,自己把你放弃。”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目黑,露出一丝苦笑:“虽然结束的方式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至少结果是好的。这也是我们一开始说好的不是吗?你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在他身边,直到他厌倦,或是让他彻底失去希望。说到这里我还得感谢你,至少很长时间内他都不会再发生类似的错误了。” 什么错误?是指对别的什么人动心吗?他会吗?目黑感觉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岛田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崭新的支票,填写完价格后推到目黑面前:“这是给你的报酬。” 目黑拾起来看了一眼。那是个天文数字。他把这张支票推了回去:“我不需要这个,我想和他当面说一次话。” “他不会见你的,”岛田斩钉截铁道,“你也很清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不是吗?一旦做出决定,就绝不会改变,就算头破血流也会固执地走下去。这件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可是,”目黑无意识地自言自语,“这件事是我误会他了,我还需要向他道歉……” 岛田冷酷地打断他:“但是如果他不选择恶作剧的话,这一切原本也不会发生不是吗?” “那不一样!”目黑下意识反驳,“我要见他……拜托,请让我见他。” “你的道歉我会帮你转达的,”岛田叹了口气,“至于其他的,我实在是帮不上忙。之后请多保重。” 目黑愣愣地看向岛田,发不出声音。 “你可以做到的,”岛田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毕竟你自始至终就没有爱过他,不是吗?” 岛田的话敲醒了目黑。没错,我没有爱过他。我也不喜欢他。我只是享受着被需要、被依赖的感觉而已。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对于我来说,道枝和由纪、小春没有任何不同,他们在需要我的时候来到我身边,带给我满足感,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离开。是的,就是这样。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岛田也已经承诺会向他转达自己的歉意。冷静下来想想,就这样结束最好不过。就像小春那时候一样……对了,何况小春最后也并不需要自己的道歉不是吗?就算没有道枝,自己也能安稳地继续度过之后的人生。至于道枝,没有自己的话或许还会有更辉煌的未来。这正是自己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结局。 岛田起身去吧台结账。目黑跟在他身后。虽然是快要四十岁的男人,但岛田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脖子十分纤长。如果现在掐死他,再给道枝打电话的话,他会来见自己吗…… “走吧。” 目黑猛地一激灵,随即顺从地点点头,跟着岛田走出了咖啡厅。 “接下来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做,就到这里吧。”岛田冲他微微颔首。 “那个……” 岛田皱眉转过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目黑张张嘴。却感觉从嘴唇开始,整张脸陆续发麻。他抬头看向岛田:“他很难过吗?” 岛田没有说话,只是怜悯地看着他。 目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答案。一瞬间眼球变得灼热,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这一次他又哭了吗?他有恨我吗……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后,他还会记得我吗?” 岛田看了他很久,从嘴里低声吐出一句:“我不知道。” 目黑时至此刻才意识到,面前的男人竟然是能够证明自己这段日子以来没有做梦的唯一凭据。那个嚣张、美丽、恶毒的家伙,马上就要完全消失。在那之前,他急于从岛田这里更多获得一点道枝的信息,他状态如何、过得怎样,如果可以,甚至想知道他在发送最后一封短讯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对于自己的变化而惊讶不已的目黑,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好本能地连忙捣住眼睛,即便如此,滚烫的液体也还是一刻不停地往下落。即将永远见不到道枝这一事实,在被意识到的瞬间,立刻就代替大脑占据了整具身体,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即便你这样,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身体却无法听从自己的使唤。自己是这样没用,难怪他会放弃。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拜托。这样的结果不是早就知道的吗,到底有什么好值得意外的? 泪水完全停不下来。人的身体里竟然可以有这样多的水,可以一次性从眼睛里流出来。在绝望中,他听到岛田的叹息: “你什么时候离开大阪?” 目黑愣愣地抬头。眼睛里还全是泪水,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岛田也完全看不清。岛田不耐烦地重复了一次,目黑才沙哑着报出一个日期。 “我会告诉他,你想最后再见他一次的事情,”岛田说道,“如果答案是可以,他会在这天来临之前回来见你;如果不行,你也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之后这张电话卡我不会再使用,虽然你不是那样纠缠不清的人,但我们双方也没有再继续联系的必要了。”

61

目黑回到家中时,才反应过来岛田压根没有告诉自己,道枝到底会去哪里见他。 这时候回拨电话确认已经晚了。如岛田所说,他在见面后就销毁了那张电话卡,现在无论谁拨过去,都是持久的忙音。 目黑虚脱地倒在床上。那一丝渺茫的可能给了他最后的希望。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跳了起来。道枝知道他现在的住处,那么极有可能会直接来这里见他!颓废了这么久,屋子里还没有好好收拾,地板也没有仔细擦。他慌忙起身开始做清洁整理,把屋子弄得叮当响,由于实在太吵,除了大石以外别的邻居也找上门来,这才勉强消停。 早知道就把离开的日期说早一点好了。这样就能快点见到他。不、可是时间设定太近的话,如果他还在生气,也许又不会答应见面。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了。想到这里,似乎又觉得把时间越往后推越好,这样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至少能显得不那么遥远。 见到他该说什么呢。说对不起吗?目黑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道枝那低落又疏离的神情。那副表情只是稍微想一想,就觉得难以忍受。除了对不起,还要感谢他的包容。这段残破不堪的关系里,表面上处于高位的道枝,反而是被持续伤害的一方。除此之外,还要祝福他未来的人生,无论是事业还是感情,都要顺顺利利,今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 打好腹稿的目黑,第一天晚上辗转难眠,却在次日天还没亮时就醒来。道枝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的情况下,只能在家里日复一日地等待。 大石已经联系好了搬家公司。他在大阪生活了几十年,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已经占据了他近乎一半的人生。目黑帮他收拾了一些东西:沙发和衣柜就算了,就连鞋柜也要想办法从墙上拆下来带走,真是匪夷所思。 “喂,你来帮忙就帮忙,老是朝外面看什么!不要心不在焉!” 目黑收回视线。将衣物塞进箱子里后,暴龙会立刻帮忙用前肢压住纸板,这时只需要从容地撕下胶带、在敞口处封好就可以。 “马上就要离开了哦,”大石直起腰来看向他,“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目黑点点头。 只要再见道枝最后一面,把想要传达的歉意也好、感谢也好、祝福也好,统统说出来后,他应该就能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我和搬家公司预约了大后天中午,你要一起坐车离开吗?” 目黑仔细想了想。自己的东西并不多,一只小型行李箱就可以完全塞下。虽然搭搬家公司的货车会方便很多,但不知道道枝什么时候会来,万一错过的话就糟糕了。 “你和暴龙单独回去就好。我会坐新干线来。” 做好决定的目黑当天就购买好了车票。那是后天晚上的夜车,在那之前一定能够等到道枝的出现。 第一天没有等到他是意料中的事。道枝或许还没有考虑好。 城田太太和田中特地上门来看望他。考虑到腿脚不便,那之后就不会去长野单独拜访了。两人的乔迁礼物很有个人的特色。城田太太送的果然还是自己手作的甜点,被塑封进单独的包装里、鼓鼓囊囊装了一大包。田中则送了一张书卡,可以在一定额度内去指定书店兑换想看的书,凭借兑换所得的积分还可以获得额外的礼物。 “坚持阅读,”田中叮嘱道,“要让这个习惯相伴你一生。” 第二天道枝总该会来了。 意料之外地,在这天收到了来自市原老师的来信。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知自己要离开的消息,不过现在想来,多半都是城田太太透露的。市原老师寄来的是一张朴素漂亮的贺卡,笔记隽秀,简单又真挚地祝福目黑即将迎来的全新开始,长野被称为“日本瑞士”、还有“园艺王国”的美称,在那里一定能够取得长足的发展。目黑认真观察了邮戳,似乎是从群马寄来的。也不知道市原老师是在那里旅游,还是已经做好准备铺开崭新的生活。 目黑等了很久,直到凌晨三点,他才终于意识到今天也无法和道枝相见了。他还会来吗?不,他一定会来的。按照他的风格,直到最后一天才赴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目黑早就做好准备,最后一次,无论道枝做出什么样的惊人之举、有什么样的恶作剧,他统统都会照单全收。 可是直到第三天午后,大石抱着暴龙从空空如也的房间离开,搭上搬家公司的货车,道枝也依旧没有出现。 一夜不眠的目黑,眼睁睁看着大石喊着“先走一步”,从副驾驶的座位中挥挥手。他的身边只剩下一只从东京开始就带在身边的破旧行李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不安地思考:道枝还会来吗?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目黑无法再这样等下去。他掏出手机拨打电话:那当然是徒劳的,等待他的只有无休无止的忙音。即便拨打岛田的号码,对方也不愿意再接自己的电话。他有这样讨厌自己吗?完全不想见到自己吗? 目黑的心脏开始尖锐地刺痛。他打开出租屋内的电视,想要故技重施得知剧组的蛛丝马迹,可是这一次却一无所获。强烈的落差让他一瞬间差点想要购买前往京都的车票,可是万一和已经在路上的道枝错过怎么办? 目黑待在出租屋里一动也不敢动。天开始渐渐变黑。还有二十分钟购买的新干线就要发车,现在无论如何都得动身。 他僵硬地拖动箱子。两只眼睛又开始不合时宜地萌生出灼烧感,他快速眨了眨,然后搭上前往车站的公交车。 直到乘上新干线之前,他都还在期待道枝的出现。但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着列车向前缓缓起步而完全消散了。目黑茫然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疾速倒退。光怪陆离的大阪正飞快离他远去。 原本九点四十抵达的列车由于技术问题延误了五分钟,引发了车厢内乘客的不满。一到站,工作日夜晚列车中为数不多的人流立刻争相恐后向外挤,原本就稀稀拉拉的车厢迅速变得空无一人。不过这和目黑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有换乘的打算,抵达后也没有任何后续安排。大石曾向他提出一起用餐的邀请,但因为住得实在不算近而被自己拒绝了。 他拉着行李箱,磨磨蹭蹭成为最后一个离开车厢的人。就在此时,他突然被远处的一个影子吸引住了。 白色的衬衫,里面套着时髦的黄色短袖。下身穿着长裤和帆布鞋。整个人歪斜地靠在月台边,似乎等待了很久。 目黑腿脚发软。内心一面迫切地祈祷千万不要是自己的幻觉,一边朝那人缓步走去。直到还有不到十米,那人终于注意到自己,抬起头来。 “慢死了。” 列车呼啸而过。 谁都没有说话。目黑慢慢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站到一起,手里还局促攥着行李箱的拉杆。 “怎么会来长野站等我?” “因为你不可能会留在大阪吧。” 被言中的目黑陷入沉默。 道枝拉下口罩,露出那张美丽却憔悴的脸。他毫不避讳地看向目黑:“岛田说你有话想当面跟我说。” “唔,对。”目黑回想起自己打的腹稿,明明演习过很多次,正式开口的时候却变得磕磕巴巴:“首先我想说……对不起。” 道枝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关于什么?培训班吗?” “嗯。” “这句对不起应该由我来说吧,”道枝平静地垂下了眼睛,“那时如果我没有怀着嫉妒的心情去恶作剧举报,也就不会引出后面这一连串事情,更不会连累你没有办法继续在农学班学习。说起来直到现在还没有因为这件事跟你好好道过歉,事已至此,真的对不起。” 不、不是这样的。目黑注视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想象过和道枝相见的很多次场景,或许会生气、难过,甚至崩溃咆哮,却从未预见过他会如此平静。 一个念头钻进目黑的脑子里。这次是真的最后了。 “只是为了道歉把我叫出来?还有别的吗?” 目黑竭力握紧自己发抖的右手,努力回想自己此前想好的说辞:“还有……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受到了你很多照顾。” 道枝瞪圆了眼睛,对于他的发言感到不可思议:“可那时明明是我强行把你从乡下带走吧!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也是,倒不如说,生病的那段时间,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或许很难走出来。” 目黑固执地纠正他:“但是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去农学班,更不会想到去种葡萄。” “那倒是,”道枝平静地点点头,“那这句‘谢谢’我就收下啦。”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可是目黑却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道枝抬起左腕看了看手表,目黑注意到他的举动,连忙问道:“你要回去了吗?” 话音未落,广播的声音回荡在车站。从长野发往名古屋方向的末班车即将抵达,请相关乘客做好登车准备。答案已经无需再问。长长的列车稳稳地停在两人面前,空荡荡的车站只剩下零星几人。 早知道就不要磨磨蹭蹭的了,如果早点来,或许还能和道枝多说上一会儿话…… 道枝从敞开的车厢门上收回眼神,转而抬头看向他:“还有吗?我要登车了。” “还有最后一句。”目黑连忙道。只差最后的一句祝福。虽说道枝这样的大明星,每天的吉祥话一定听也听不过来:“那个,今天以后,或许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说到这句时,他死死看向道枝的脸。竟依然是毫无波澜的平静表情。他只好接下去道:“我希望,那之后你也会好好照顾自己,保持身体健康,不要再做傻事……” 道枝点点头,与此同时广播开始催促,他条件反射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敞开的车厢门,神色染上一丝焦急。目黑连忙道:“还有,你是个很厉害的明星,之后一定能够在更高的舞台上发光发热,你的梦想一定可以实现,未来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记得你。” “谢谢,”道枝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往车厢的方向靠近,“说完了吗?那个,我现在要……” “等一下,还有最后一句!”目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可却被道枝条件反射地挥开了。 目黑头脑一片空白,只剩嘴唇还在开合:“虽然过程不怎么样,但我们的确是曾经交往过的关系……” 听到这里,道枝的脸骤然发白。 “我是个糟糕的恋人,”目黑继续道,“所以我希望……” 希望什么?希望你遇到更好的人吗?希望你会有一段前所未有的幸福恋情,最后在最好的年纪组建家庭?还是说,希望你直到那时…… 目黑张了张嘴。比他更早发出声音的是列车的鸣笛。道枝飞快地说了一句“抱歉”后,便一转身钻进了车厢。车门就要关闭,目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自己面前。 就在那一瞬间,不知脑袋里搭错了哪根筋,目黑猛地往前一扑,整个人竟卡在正在关闭的车门间隙中硬生生挤进了车厢!由于事发突然,他的衣服被车厢门紧紧夹住,道枝吓坏了,尖叫一声朝他扑来,一边高声呼叫乘务员:“有人在吗!救命!救命啊!” 目黑奋力往前挣扎,总算将已经变形的衣角拽进了车厢。他连忙将手放在道枝的脸颊两侧,不知不觉眼球又开始发烫。他强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不断低声呼喊面前人的名字:“道枝、道枝,我没事……” 道枝的神色依然十分惊慌。就着抚摸他脸颊的姿势,目黑继续道:“听我说……我还没说完,我希望……”他颤抖着说了下去:“……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遇到下一个喜欢的人,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再有别的恋情,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动心,最好从今天就开始孤独终老。” 道枝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 被他注视的目黑再也无法忍耐,泪水争先恐后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喜欢、爱到底是什么?或许到现在,我也不一定完全知道。如果再也见不到你,我也依然可以吃饭、睡觉,去乡下种葡萄。可是我不想那样……虽然可以继续活下去,但每一天都会感觉到痛苦。我希望……今天之后的你可以和我感受到一样的痛苦,永远也忘不了我……” 道枝愣愣把他看着,突然怒吼一声狠狠将他推开。目黑避闪不及被推倒在门上,发出闷哼。 “开什么玩笑!如果要说痛苦,难道我忍受的就比你少吗?!”道枝红着眼睛,脸色狰狞地咆哮出声,“明明是你!一次次地抛弃我、放弃我,却又一次次给我希望……你难道有过一天感受到过和我等量的痛苦吗?!” 目黑流着眼泪,抓住他的手臂一遍遍说对不起。 “你根本不喜欢我!一点也不!从来都不!可就算是这样,我也依旧期待着奇迹发生,尽管我心里明明知道,那一天根本不会到来,”道枝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来,“我真的搞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喜欢我,但你不可以;为什么你可以去爱任何一个人,但那个人却不能是我!” 目黑不停地摇头,听道枝用哭腔继续说下去:“明明告诉自己,你的未接来电要打满50通才接,可是最后率先打满的还是我自己。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不愿意接我的电话。我好累,我真的受够了……和你在一起虽然有快乐的时候,但几乎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受伤……我也是会有极限的啊!所以这次我告诉自己,不要再见面了,不要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就算有什么没有交代完的事情,就让岛田出面帮我解决好了……” 他哭得那样伤心。目黑抬起手拨开他被汗水和泪水沾到脸颊上的头发,只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 “……但你还是来了。” 道枝瞪着他,哽咽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最后还打算怎么狡辩!”说到这里,他自嘲道:“而且我也没有猜错不是吗?你果然一定会离开大阪、回到长野。” “可是我现在也不在长野,”目黑道,“我们现在正在前往名古屋的末班车上。” 道枝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他接下来荒唐的说辞。 “从长野到名古屋的车次,算上新干线和大巴,每天有几十班,如果一刻不停,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内十几次往返去见你。” “你在发什么疯?!” “我没有发疯。现在交通很方便。如果你搬去别的城市,我照样可以去找你。大巴不行就坐新干线,新干线不方便就坐飞机。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说得好听,”道枝流着泪嗤笑一声,“你现在这样在意,只是因为我看上去很可怜而已、所以对此感到格外愧疚吧?等遇到更可怜的家伙,你就会完全转向别人了。” “那就请你让我继续愧疚下去……不够爱你这件事,已经足够我愧疚很长一段时间了。” 道枝突然低下身子,两只手紧紧捂住脸。从手指的缝隙中,目黑隐约分辨出他的话:“突然间这种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从见到他那一刻起就爆发的思念终于无法继续忍耐。目黑张开双手紧紧抱住面前的人。他明明那样高大,此刻在自己怀里却只会颤抖。道枝身上的气味好像把他变成一个只会流泪和拥抱的机器人,令他头晕目眩。 不知到底等待了多久,一双手终于环抱住了自己。与此同时,他听到道枝细如蚊蝇的声音:“我一定会后悔的……” 那种事就留到后悔的时候再烦恼吧。 目黑紧紧拥抱着他。直至这一刻,他才终于不再害怕列车终将抵达的前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