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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番外-尘埃落定 黄周

“辛苦了。”黄少天挨个看了一眼机位,难得言简意赅地说。

片场里最后几位摄影组的工作人员整齐划一地松了口气,忙不迭地从昏暗的影棚里溜了。

周泽楷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相当散漫地架着腿,几乎被翻烂了张牙舞爪卷着边儿的剧本仍然被他握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逐行看。

等到远去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他才抬起头,瞥了黄少天一眼。

眼神里带着点久等的不耐与无声的质疑。

黄少天却仍然不太放心,十分谨慎地又沿着片场逡巡了一圈,试图把角角落落都检阅清楚,以免哪路学会了隐身遁地的娱记狗仔一会儿把他吓出个好歹来。

需要被好好谈一谈人生的记者朋友们真的是无孔不入的。

这个真相黄少天刚入行就被扒了个底儿掉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觉得人家记者日行一善,很是带红火了他家小区门口那家肠粉店的生意,店主老太太每次看见他回家都很开心。

到他颇有一些能拿得出手的作品的阶段,那些跟圈内好友的通话记录微信吐槽竟然也被爆了很多出来,然而黄导同样没有从中顿悟记者的实力,反正他内心坦荡,与各路腥风血雨的小生小花是最纯洁的打电话与挂电话的关系。

后来他倒是睡了周泽楷,然而那会儿黄导在圈中的地位已经十分超然,轻易真没什么人敢爆他的料,再不讲究的狗仔,顶天了也就拿底片来换点零花钱,连周泽楷唯一的P图要求都不会费工夫去完成,毕竟也没地儿能发出来。

直到《大雁》开机,简直像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的黄导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记者朋友们的功力,然而已经追悔莫及了。

从最早那场把他和周泽楷一道暂停在机场的北雁南归,到周泽楷时不时要曲折一下的飞行轨迹,他与周泽楷之间条分缕析的一切,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尽数记清楚,却已经被鸡血上头的各路名记狗仔一字不落地扒拉了出来,甚至精心整理成了时间轴,搭配当事人的事件概要,很是被吃瓜群众供起来津津乐道了一把。

黄少天难得无语凝噎,对着微博热搜推送头条之流的玩意儿很是长叹了一口气。

对此周泽楷却没什么黄导之流“艺术已被掩埋”的吐槽与“秀恩爱死得快”的隐忧,毕竟他尽管在公司看来,早八百年就与黄少天绑定了,实际上也还是需要时不时出来营业的。

跟搭戏的女主递个水吃个饭摆个拍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儿,偶尔跟孙翔一起赶通告,还得在机场见缝插针给CP粉发个糖也是家常便饭。

因此新鲜出柜的周影帝面对《大雁》片场与入驻酒店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狗仔与吃瓜群众,根本不怵,只把除了黄导以外的所有人当作了一群颇有些碍事的大白菜,毕竟时不时要在“花枝招展”的白菜帮子当中穿行而过也是他的日常之一。

因此当黄少天最开始问他要不要清场的时候,周影帝相当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

因为刚公开的对象丝毫不怂,于是认为自己也并不能怂的黄导只能默默面对各种乱七八糟添油加醋的花边小料,与微信上各路友人的日常嘲笑。

直到《大雁》剧情里最重要的一个场景——因为开机前的出柜风波,被担心影响状态的黄导大手一挥排到了倒数第二场——黄少天才总算找到了个清场的借口。

周泽楷随手把剧本扔在地毯上,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表情里的不耐烦渐渐从眼里溢了出来,将眉心也染上了一点迫切——像是提前入了戏,又如同从未自大雁来去之间的光阴里剥离出来,一时间,真假掺半的片刻情节便被他从剧本里带了出来。

黄少天最后关上门,再去看了一眼已经安置妥当的机位,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没停在摄像机后边,反而坐到了角落里。

各种硬件设备堆积出来分明的镜头界限。

黄少天隔着这道无形而清晰的屏障,同周泽楷对视了一眼。

他没像平常那样冲着镜头里一切就绪的演员点头示意开始,反而冲周泽楷抬了抬下巴,一道极轻佻也极甜蜜的笑意便自他嘴角牵扯了出来,顺着笔直而专注的镜头,投射进周泽楷长睫毛掩映着的瞳孔深处。

《大雁》最早走进人们视野的时候,总被不明就里断章取义地认为是一部文艺片,又因为导演是以瑰丽奇崛、剑走偏锋著称的黄少天,用的还是黄导向来嗤之以鼻却总要为之妥协的周泽楷,而颇遭了一番阴阳怪气的嘲讽。

究其原因,黄少天、周泽楷、文艺片,这三个关键词,两两之间或许都有些龃龉,因此可以说《大雁》这部电影,实际上是顶着“乏善可陈”的圈钱骂名出道的。

黄导毕竟是一个怼天怼地临危不惧的人设,对此并不如何在意,然而他还没找到机会说道说道《大雁》的大制作烧脑设定,就跟周泽楷出了个猝不及防的柜——于是再也没有人在意黄导和周影帝这部喧嚣尘上的电影到底是酸涩文艺片,还是放飞剧情流了,毕竟豪门狗粮与小众狗粮,本质上也都是狗粮。

吃瓜群众们对于发狗粮的两位相当在意,对狗粮本身便少了些关注。

直到日复一日提着刀奋战在“砍死黄少天”最前线的周粉,不约而同对着《大雁》剧组的某篇专访开始惊呼,津津乐道于争辩到底是圈内潜规则还是两厢看对眼的众人才终于寻迹而去,得知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大雁》里有周泽楷荧屏第一场床戏。

如果说前面的出柜,是捅了马蜂窝本窝,那这个剧组低调提及的新闻,便是被捅了窝的马蜂带回了一整个马蜂星际舰队,眼看着就要发射水滴毁灭人类——假如没有轮回,或者说周泽楷,那场当机立断的记者招待会的话。

周泽楷的确没有拍过床戏。

这里头实际上并没有黄少天什么屁事,毕竟他是一个会为了最好的镜头效果,让演员大冬天在河里泡个把小时的“渣导演”,哪怕众说纷纭,让他因为“不想让别人看见周泽楷的床戏”这种劳什子的理由改剧情?不存在的。

时至今日,周泽楷才在《大雁》里感受了一把拍床戏的感觉,只能说是一个漫长的巧合了。

周泽楷也的确不会拍床戏——甚至这还是一出独角戏。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紧张了,尽管不至于在举手投足间表露出来,然而仅仅是一点儿不足为外人道的细枝末节——解扣子的顺序,半躺下的角度,便透露出来一点故作镇定的惊慌,更有甚者,足以让镜头外饶有兴致的黄少天感到一点久违的风情。

哪怕这部电影对于黄少天而言,多少算是用于纪念自己和周泽楷的相遇,剧本也在反复删改之后,一如既往地在黄导突破天际的脑洞下,十分娴熟地放飞了自我——当真犹如大雁过境一般,最初的故事险些连根鸟毛都没能留下。

电影上映后,最后争议的部分要算其中不断切换的视角,普通视角与人造人主角的第一视角交相掩映,上一刻还是繁华街角岁月静好,下一秒就切换到了主角视野里大面积的滚动数据与更新坐标——水泥森林,山川湖海,人情冷暖,对于主角而言,不过是瞬息万变的刻板信息,勾勒出精确缜密的命运逻辑。

没有偏差,没有意外,没有爱恨。

生与死之间没有距离。

而全片的转折点同样延续了黄少天执导的电影一贯的风格。

被当做杀人兵器制造出来的人造人,在任务过程中困惑于陌生的情欲,在屏蔽了联络与视野之后,选择了自我纾解——由此解开了制造了他的研究员留给他的生命密码。

人造人在漫长的光阴里,终于生出了怀疑与质问,又开始渴求自我与未知——当你凝视着自由,自由也将祝福你。

只是把自由暗藏在他生命里的研究员,早已成为他枪下的第一具亡骨,带着莫大的遗憾与浩渺的祝愿,在死生与继承之间尘埃落定。

因此镜头里的周泽楷谨慎地打开了屏蔽器——从暗杀目标手里顺出来的黑科技,以应对前仆后继如他一般的暗杀者,又带上了一副特殊材料的眼罩,以屏蔽无时无刻不在填充视野的全息界面。

他靠在床头,周身是一派纯真无邪的腔调,做的事情却没那么光风霁月。

皮带被修长的手指摸索着解开,难得的便服不是拉链,而是纽扣,因此着实耗去了一些时间,却也让周泽楷看起来更腼腆,也更从容——着实体现了黄导对待细节的苛刻功力。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却也带着点意犹未尽的提心吊胆。

探究与情欲,茫然与恍悟,禁锢与自由,死亡与新生,个中矛盾在这个场景里渐渐融为一体——可以说这一场拍摄相当完美,效率极高。

如果忽略黄导刻意压住了却也仍然有些不稳的呼吸的话。

周泽楷那场也许是史上最短的记者招待会,不合时宜地在他眼前清晰了起来。

“我很爱他。”周泽楷对着长枪短炮,镇定地说。

像最后一块缺失已久的拼图,填满了最后一点乏善可陈的空缺。

周泽楷释放过之后,只略喘了喘,便摸索着站了起来,垂下来的衬衣恰到好处地遮盖住了解开的裤子。

他仅仅凭借着先前对于房间的大致记忆,也不去摘眼罩,像是要把沉痛而浓郁的意犹未尽延续下去,小心地扶着房间里的布置,朝黄少天走过来——这条路很短,却也很长,途中布满了不知所谓的障碍,眼前或许只有空茫的黑暗,他走得磕磕绊绊,有点像连痛苦都迟到二十年的杀人兵器走向他记忆深处的研究院,也有点像于戏途上摸爬滚打的周泽楷,走向大雁来去之间赤诚不改的黄少天。

黄少天终于出了声,“抬脚——地上有电线。”

周泽楷稍微顿了顿,唇边勾起一点终于出戏的笑意,依言将步子抬高了些。

然后他听见地毯上隐晦的脚步声,理所当然地往前伸了伸手。

黄少天握住他的手,将他牵到镜头的死角。

至于之后那些被收录进设备的声音,被黄少天私藏起来做了去噪处理,时不时还要回听一遍——便是关起门来的崭新战争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