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澡(全文)

雨村里装修很困难,买来的老屋又几乎没有版型可言。接小哥前我没什么心思,随便把采光比较好的一小处给简单规划了下,修了个三室一厅一厨两卫,扔给下面人装修。 这里天天跟黄梅天似的,卫生间难修葺,打理起来又麻烦,真是怕每天都要去厕所擦霉点子。我的本意是,大老爷们,冲个澡就可以了,一人五分钟的事情,就不要搞得太排场了,冬天共用一个还暖和呢。 结果胖子居然觉得不够用。内卫和卧室连在一条走廊上,相对小一点,他他妈嫌淋浴间是那种拐角式的,他腾挪不开。 我瞅了瞅他的体型,比划了一下,只好说那您请外面走,外面也装了淋浴间。他还是不满意,居然他妈的嫌搓澡腾挪不开,问我这装的什么修啊?小哥以后要你来伺候着擦个背怎么办? 我作为南方人,完全无法理解,目瞪口呆。小哥居然帮我接了下话,说他可以在室外。 我和胖子都同时想起他不分季节给自己冷水冲凉的恐怖回忆,缩了缩脖子,这个事情暂时就过去了。 小花从雷城里出来后,要来我这修养;瞎子也被我请过来了。瞎子好处理,此人的舒适区相当宽广,给个睡袋估计都能住。小花大少爷一个,又是病人,把我吓得不行,生怕他身价太高,住不惯小门小栋。 反正这里屋子买的够,都是改建到一半的毛胚房,我琢磨了下,把我屋后的仓库和我们的走廊连通,让瞎子和我一起用“内卫”;小花呢,我直接给搞了一个套间,装了全雨村第一个现代陶瓷浴缸。所有选材和家具,从屋里防潮到卫生间下水,冬天保暖夏天保冷,全都是我(在朋友的指导下)亲自弄的,学建筑其实不搞室内装修,但大学时的我怀着一颗装修自己小家的少男心,多少也会一点。 看我给小花修了独立卫浴,这次胖子说什么都咽不下这口气,让我也给他单独整一个不可。 “这个屋子格局已经定了。“我是真的没办法。”要不我门口给你牵根水管,你也露天。“ 瞎子本来蹲在边上打鸡蛋,瞅我一眼,帮腔道胖爷,我和我徒弟都主动用小的那间了,他给我打肥皂我都扭不过胳膊的。条件那么艰苦,您也凑合一下,咱不如思考思考今晚吃什么,吃顿好的赛天仙啊。 胖子也说不出这事情该怎么解决,无奈作罢。我怕胖子又跟我打岔,跟着瞎子进厨房,假装在帮忙。他还在打鸡蛋,手上咕嘟咕嘟的,似笑非笑地道,师门不幸,徒弟来帮忙搓个澡都要我出卖灵魂。 我也是等瞎子来了后才明白他们对搓澡的坚持有多深切。 以前在四合院里,他就喊我帮忙。多半是夏天秋天,直接露天,我就跟杀猪似的撸个袖子穿个大裤衩给他搓,一边搓一边诅咒他的肉体。结果大冬天的还要不辞辛苦地这么整。我怕冷,不肯去院子里,两个大男人蹲在一个小浴室,我每次都湿一身衣服。我问他这他妈竟然是正常操作?他道当然不是,人家搓澡的也是脱光的。 我只好屈辱地说那我还是穿着吧,然后在他喊我搓澡的时候假装睡着。他刚才给我眼色,意思是让我今晚识相一点。 “看你这不情不愿的。”瞎子用筷子戳我脑门儿,“你帮我把冷冻层打开,第一个抽屉。” 我被戳的惨叫一声,一边揉脑袋一边去开冰箱。厨房里没有空调,冷冻层内外几乎没差别。我正心不在焉地琢磨这里怎么弄个暖气或者油汀比较合适,看到一袋子乳白色的小鱼,嚯了一句。这是银鱼。我离了杭州之后,还真是久没吃到了。果然这是封建王朝大毒瘤,老北京一个,连南方的细节享受都一清二楚。 “喜欢不。”他道。“看这个季节蛤蜊不好,就去搞了一点给你炖蛋。本来想用这个哄你来孝顺一下为师,哪想到你那么瓜。” 何止是喜欢,我现在非常感动,不要说让我搓澡了,搓啥都行。屁颠屁颠地起来去给银鱼化冻。 没有离乡旅居的人可能很难领会这种感受。家乡的味道并不是由大而广的,几乎stereotype了的东西可以解释的,甚至还会因为反复重复而有些腻味。会让你猛得有所触动的,一定是一些不为外人所道,只有本地人才有归属感的小细节。毕竟西湖醋鱼到处都有做,而银鱼不。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你突然去了美国,必须要吃一个月的汉堡和意大利面,你的舌头也许在思念北京烤鸭,但你的脑子在思念的,会让你落泪的,绝对是你家门口老王秘制的卤煮,一定要配豆汁儿。 不过我一点都不思念北京,也不想吃卤煮。之前没碰着银鱼也没什么感觉,看到了之后,心里就有点痒痒,掏了淘宝搜莼菜。瞎子正在给蛋液调味,一只手上捏着盐糖俩瓶子,杂耍一样,把我赶出去了厨房。我说你等一下,前两天你穿我那个毛衣做菜,一股油烟气。你能不能带个围裙啊? 他来这几乎没带行李,身上所有衣服都是我的。我在漫长的岁月里,学会了男人要穿羊绒衫这一过冬装逼铁律,给他这厨房里味道一熏,穿一次洗一次,这里没干洗店,还得我手洗,心疼衣服不说,洗了几天衣服,我都快崩溃了。 他一手举着蛋一手举着筷子,别过头来,说戴了围裙也有味道。 你不要放弃治疗。我道。总归好一点的,你对着那个锅熏得厉害,做一次饭就要洗。你再这样下去,只好给你买毛线衫扔洗衣机了。 瞎子说得,那麻烦您了。 我帮他把围裙兜头套上。为了防止我碰翻鸡蛋,他双手打开,几乎构成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冲我撇嘴笑。 我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说转身。 他转过身,打蛋的声音又响起来。我给他系了个大花蝴蝶结,心说这打了多久了,怪不得蛋羹那么细腻,跟这个不知道有没有关系啊。 等饭做好,几个菜端上桌的时候,我着重给在场的北方人们介绍了一下这银鱼。其实杭州吃这个,主要是吃银鱼莼菜羹。但莼菜这东西在江南都精贵,说出来有点砸场子。我就夸奖了一下银鱼,避重就轻地也夸了一句瞎子。 瞎子身上围裙还没解下来,站起来很drama地鞠了个躬,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点在胸口,冒了句洋文。姿势倒是很优雅,有英伦管家的味道。“My pleasure。” 这你也会。你真有语言天赋。你不是德国留的学么。我想到在雷城里他和闷油瓶比划手语。还有这个破围裙,配我的黑毛衣丑得要人亲命,他带的时候不乐意,此时又不摘。 胖子最近喜欢和瞎子打嘴仗,见我和瞎子拿银鱼当回事儿,立刻一大勺舀下去,戳了一条说这看起来像泥鳅钻豆腐,有点猥琐。太湖银鱼要大一点儿不容易,他还嫌弃这个个头壮硕,死胖子一点都不识货。我说那你别吃,自顾自给小哥和小花舀了一点。小花也拨开看看,摆出架势品了下,笑说这个他以前吃过一两次,囫囵吞枣,倒是不知道来历。我说那是那是,你是土豪,见笑了。 论我心里感觉,闷油瓶估计连这东西的百度百科都能背出来,但他很给我面子,低头猛吃,我当然也不揭穿,借势嘲笑胖子不懂行情。 小哥一向是帮我的,胖子立刻转移话题,说你个小鸡仔食量,就知道吃这些娘们唧唧的鱼。冬天了,这么几把冷的天,要补补你懂吗。吃肉,羊肉!说罢夹了一大块红烧羊肉。 这是春节里小花整的内蒙羊肉,直接杀了放血冷冻空运过来。涮火锅时我不敢碰,被他哄着试了点,一点都不膻,嫩得很。资产阶级真是腐败人。我看着眼馋,但知道太油腻,只好假装不屑一顾落他面子,打算避避风头,待会挑一块小点的吃。 小花肯定看出来了,一边笑一边给我夹青菜,说悠着点悠着点。 在一个人独居的时候,我从不觉得少食荤腥有什么问题,出去甚至有人夸我养生;结果碰到胖子,总让我觉得自己亏了似的。我默默地吃草,劝自己别计较,计较你就输了。 又一双筷子伸过来,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羊肉。我正要问小花怎么了,一抬眼发现是闷油瓶,内心疯狂给自己掌嘴,小字已经出口了,忙拐过弯说小哥,谢谢啊。 闷油瓶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羊肉补气。 闷油瓶还真是什么都懂点啊,他说这个就一点都不像民科,百岁老中医张起灵。我不敢不接,点头如捣蒜说好的,要的。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看我慢慢吃完了,又恢复到之前万岁爷吃饭菜一口饭一口眼不离桌的规矩里。他很少夹菜给我,但是一旦做了,都要监督我吃完。他这个习惯,我一开始非常十分很不习惯,后来一想,这估计跟我奶奶看我吃饭似的,检查我这逼崽子有没有懂得老爷的良苦用心,于是便释然了,完全没有心理压力。 不过这一幕小花和瞎子没见过,我的尴尬劲儿一下子又回来了。小花哼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意思,估计觉得我没出息。我偷偷看了眼瞎子,他居然很亲热地也给闷油瓶夹了一块羊肉。我立刻就震惊了,往胖子处看去,他也一副没睡醒的表情。 瞎子咯咯咯地笑。“哑巴这是在暗示你体虚呢。羊肉壮阳知道不知道?是为师失职了,看来今晚泡脚给你加点料。“ 他这个表现我有点抖。这我太懂了,他每次有点什么奇奇怪怪的招来整我,就是这种感觉。我求生欲一下子就上来了,说不用不用,我今晚给你搓澡,你想搓多久就多久,不泡脚了。 “怂得你。”瞎子笑道。“别人还求不来呢。” “谁爱泡谁泡去。” 我没有放下警惕,祸水东引。 “胖子最近第二春,你给他整点吧。“ 胖子还在吃羊肉,满嘴肉,含糊不清地说,什么意思?瞧不起你胖爷?你们师徒俩的事情,别拉上我。 瞎子好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又咧嘴笑开了,也给胖子夹了块肉,说得,那这个你多吃点。胖子表示笑纳。小花突然插话,打岔道,大冷天的,明天煮个羊杂汤吧。喝点羊汤。 我不知道北方家里怎么吃羊肉,羊汤确实是江南的经典吃法,清淡又鲜美,算是这几年很合我口味的菜之一,我暗自感激他转移话题,立刻点头支持。此时闷油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正在收拾碗筷。我赶紧几口把饭扒拉完,陪他洗碗去了。 八点刚过瞎子就来敲我门。我本来在刷朋友圈,一回头就发现一个裸男站在我门外,晌刻无语。 “要开始洗了才想起来,今天还有个免费劳动力。”瞎子道,冲我直挥手,跟喊小狗似的。他浑身上下只有腰间一条毛巾,我看着冷不说,总觉得摇摇欲坠。 我让他赶紧进来,屋里装了暖气,容我换一身衣服。“我诚信经营,又不会不认账。” 他把门关上,靠在墙边。我想着他都脱成这样了,立刻关了手机去找衣服。每次给搓澡都一身水,我现在有一套旧的白体恤和运动裤是陪洗的装备。屋里开了暖气,换衣服依然很冷。我哆哆嗦嗦地脱,才把T恤套上在脱裤子,就见他把我运动裤拿走了,说我上次弄的一地水,他还费劲儿回去拖地。 我一想也是,三下两下把屋里穿的厚棉裤踹掉,说赶紧的赶紧的,光着腿儿冷死了。 同样是冬天里穿夏装,走廊里没暖气,他他妈的跟没事人一样,我走那几步路感觉魂都没了,人和人真是没法比。还有他这个造型,我在底下没裤子穿的时候也有过,但他就有种男模走秀紧急更衣的气质,我顶多算是被锁在澡堂里出不去的大傻叉。 卫生间里瞎子提前开好了浴霸,我钻进去长舒一口气,不如房里暖和,好歹也回到人间了。瞎子侧身进来关上门,似笑非笑地道,长白山巴巴地去了那么多次,还怕冷。 我说神经。又不是我爱去?说着打开门凑进去开热水,差点被浇了一头,一个灵活的走位躲开了。“雨村还是不行,我回去看看海南怎么包地。” 瞎子跟在后面推我,咯咯地笑说有什么好躲的,把毛巾往脏衣篓里一扔,溜着鸟就踩进淋浴间,一手把我拉进去,一手把门带上。 我说干啥,你先冲着啊? 他道你站在外面不嫌冷? 我一想也有道理,说要不这样,我都进来了,待会给你洗好了之后你先出去,帮我拿身衣服进来,我就着这个继续洗。 说话间他已经开始洗头了。我把自己靠在玻璃墙上,看他拿洗发露打在头上。在雷城里他和闷油瓶都把头发剪短了,显嫩的很,那种风骚的气质也被中和不少。我现在快四十,牵他出去估计像是叔侄。 他戴着眼镜洗头发看起来怪费劲的,总让人担心他鬓角洗不洗的干净。我福至心灵,问他要不要给他买个潜水镜洗澡。 他背过身来给头发冲水,把肥皂递给我,问我那是不是能顺便捎个橡皮鸭? 这就很不识好歹了。我正要说话,他把淋浴喷头往我的方向一别,我直接被颜射,一口一脸的水,呸了半天。他狂笑,把笼头再别过去了一点,水流打在我肩膀上,说不好意思啊,我想着上次你说冷。 我好不容易把眼睛里的水抹干净,让他转过去我给抹肥皂,低头冲着他鸟我压力怪大的。他又是笑,转过身去,说又不是没见过,现在害羞干什么。 我说按照你这个道理,所有人在街上都可以裸奔。 他道是啊,衣物的第一要义是防寒。 瞎子的艺术修养其实挺高的,我平时很愿意和他聊点这种话题,毕竟小哥和胖子明显不是这一挂。我觉得这个思路蛮好玩,把肥皂递给他,让他自己搞定剩下的,问他怎么看人体彩绘。 他侧过来好和我说话,手很麻溜地在身上游走,”你是不是说那种超模身上画条牛仔裤小背心去逛街的?“ 我说对。性感街拍。放大十倍看都看不清三点的。 脱裤子放屁。瞎子说,主要是博美女的噱头。他俯身去抹腿,我难得这样俯视他。 他肌肉量高,和闷油瓶那种闷骚型的不一样,线条流畅,随着动作起伏,腱子肉如山脉伏龙,属于健身房里那种小姑娘会塞个手机号求摸胸肌的类型。但他柔韧度很好,劈叉比我漂亮几百倍,给大腿摸个肥皂就是一个弯腰,人立刻对折,我看着都觉得老腰咔嚓一声。 换我恐怕宁可蹲下去。 他站起来,说准备。我条件反射把眼睛和嘴闭上了,水花从脸上一扫而过。 “都蒸红了。”他瞅瞅我。“细皮嫩肉的,干脆也洗了算了。今天瞎子给你搓,八折。” 我低头看看。可能是温差比较大,确实腿上跟熟虾似的。但是在一平方米俩男的一起洗澡真的太傻比了。我说得了吧您那。 他很夸张地撇撇嘴角,“送上门都不要,瞎子伤心了。” 我伸手,他把搓澡巾递给我,自己也拿了条毛巾擦洗。这我也是熟练工了,手上动作不停,脑子里已经转到八百里开外。瞎子真就是嘴贱,否则去勾搭个富婆,一拖三都没问题。 这逼人腰窝特别深,可能是因为臀大肌丰满。说不准肌肉形状明显的人都是这样,我试图回忆了一下小哥的身材。他这个深的可以养鱼,我眼馋已久,没忍住戳了戳。我下辈子从三岁开始练功,不知道能不能练成这样。 他回过头来看我,墨镜差点怼我脸上。“怎么了?” 我指着腰窝给他看。 “小三爷喜欢?”他转过来,按住我背后就是一拽,我一把捂住。这群人在雷城出来后就特别喜欢用这个打趣我。他又道,“你还有背沟呢,天生天养。” “这不一样,”我试图保住自己的裤子,用老梗蒙混他。“你这个可以装几个硬币,拍照骗粉。” 瞎子又是很大声地笑,手指刮我鼻子。“再给你戳一次,我帮你搓一次澡,享受生活的乐趣。” “委婉拒绝。”我对这种北方人式的强行安利没辙,“你大爷的,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持久,快滚快滚。” 瞎子笑的直抖,说没见过我这样委婉的,扯了条毛巾就出去了。我就听见青椒炒饭歌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洗完澡出来一看,睡衣是我的睡衣,睡裤是一条没见过的大裤衩。系带的。操。 我把门打开一条缝大叫瞎子。闷油瓶从房里出来看我。我内裤都没穿,赶紧躲回去,说小哥没事,你回去吧。他很困惑地嗯了一下。 我咬牙切齿道,真没事,就是我跟瞎子有账要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