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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仔受伤是家常便饭,很少有人因小伤小病缺勤练习。即便要花上两周才能恢复伤势,驰河兰加依然对喜屋武历的回归深信不疑。因此,当到了约好的日子,兰加一个人在海边练习了许久,太阳渐渐沉入紫色的海之后,历比预定时间迟到了许多,他才想起去捡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未解锁的屏保上停留着20分钟之前的LINE消息,历说:

“抱歉,兰加,今天来不了了。”

“发烧了,我妈根本不让出门……”

兰加有些意外,尽管从早上开始他就看出历的蔫头耷脑。就在前一天,他陪着兴高采烈的历去拆了绷带,后者刚跨出诊室,就把医生有关剧烈运动的警告抛在脑后,也全然不顾忧心忡忡的友人泼下的冷水,企图实施激进的复健计划。第二日早上,喜屋武历却像酷暑午后被晒蔫了的行道树叶一样,垂着头走进教室。一双蓝色眼睛从好友进门便粘在他的身上,历的手刚拉开椅子,兰加就问:“历,你怎么了?”

“可能是太热了……”历趴在课桌上,将疲惫感归咎于轻微中暑,企图用冰凉的课桌表面为自己降温。兰加刚伸出手想探探他的额头,历啪地弹起来,掏出作业本塞进兰加的手里:“啊,这个给你!”

“……”

看着那张瞬间恢复的灿烂笑脸,兰加无言接受了历的好意,没有告诉对面他会错了意。再加上历的催促,他只得赶在老师进门前赶紧将作业抄好,无暇继续中暑的话题。剩下的时间里,历表现如常,像平日般可劲地唠叨着滑板的话题,丝毫不见颓靡,甚至还吃掉了兰加的小半盒薯条。兰加趁机要求明天历应当多带一份便当。

“只是便当而已!根本没什么好吃的吧,下次去商店街我请你不就好了。”

“可我就是想吃历的便当。”

“明明平时也有分你吃。”

“让历的妈妈多做一份便当会很困扰吗……”

“没有啦!给你带就是了!不要那副表情!”

还有吵架的力气,想来无大问题。就算自己让历乖乖休息,对方恐怕也不会照做。相识不到半个学期,兰加已经对新朋友的性格了如指掌。与历的交往就像是从雪道上一划而下,没有任何阻碍,轻快自在间便渐入佳境。两位朋友像生来就契合的两片拼图,相遇便牢牢认定了彼此。

现在方便去看你吗?兰加在屏幕上打出这句话,点击发送。他的脚轻轻地打了两下板尾,水泥地上荡起不干不脆,缠绵的响声。没有预想中的快速回复。兰加捏着手机在U池晃了两个来回,在出发台上唤醒屏幕,没有发现新消息弹出。解锁后的屏幕是和历的聊天窗,2分钟前发出的消息仍处于未读状态。

兰加收起滑板。

喜屋武太太开门时并不意外,笑着将兰加迎入自宅。尽管儿子没提前告知,她已预见了这位不请自来的探病者。甚至可以说,她期盼儿子这位忠实友人的到来。在看护病人的情况下照顾一对双胞胎可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她正打算出门买药。她顺水推舟让兰加应下照顾自己儿子的差事,自己则将粘在兄长病床前的双胞胎半拉半劝地拖出房门。两个年幼的女儿正笨拙地为心爱的哥哥换冷敷毛巾,喜屋武太太打开房门的时候,兰加发现历的整张脸都被妹妹们盖上了冰毛巾,只留下两个出气孔保证他的基本生存。

喜屋武太太拉着双胞胎换好鞋,兰加乖巧地在玄关送走她们。出门前,喜屋武太太向儿子的友人道谢:“帮大忙了,兰加君。原本今天和妹妹们约好带她们去逛卖场的,哥哥一下子病了,又要做饭又要买药,真是忙得团团转~~”

兰加说:“历还没有吃药吗?我可以替您出门买药。”

“已经吃下啦,家里刚好还有最后一点备用品。”喜屋武太太穿好皮鞋,说:“我带着女儿们去买药,稍微去卖场逛一圈就回来。”

现在还要去卖场吗?兰加困惑地歪头,并没有说出来。

喜屋武太太察觉了他的疑惑,笑道:“毕竟是早早答应了的事,那就一定要做到。小孩子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兰加君一定也能理解吧?”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兰加轻轻推开友人的房门。他自信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且深信历已经睡着了。但下一秒,黑黢黢的卧室内响起历的声音。

“兰加……?”

迷茫且虚弱的声音,让兰加感到十分陌生。哪怕是在S的赛道上,兰加急急忙忙下了摩托,赶往摔伤的历的身边时,听到的也是历强打起精神的倔强嗓音。肉体的伤痛难以折损喜屋武历的意志,但高烧却轻而易举地令他屈服。病床上的友人像刚刚罹受失明的不幸者一样,摸索着想要爬起来。兰加连忙让他躺下。

“我在这里。”兰加回答道。

历发出微弱的呜咽,以示听到了。兰加抚上他的脸,发现毛巾已经不冰了。

“我去再弄点冰块给你换毛巾。”兰加说。他拧开台灯,让灯泡保持在最小亮度。妹妹们手忙脚乱贴上去的毛巾落在枕边,印出潮湿的水痕。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历平日蓬松的红发正软绵绵地塌在枕头上。几根发丝凌乱地贴在历的脸颊,兰加轻轻将它们拨开。

感受到温柔的触碰,历的眼睛微微睁开了。那双平日紧紧盯着兰加,洋溢着热情的金眼睛,此时蒙上一层水汽,像被晨露砸中的琥珀。历皱着眉头,轻声呼唤探望者的名字。

“兰加……”

“我在。”

兰加比刚才更快地回应他,甚至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中,敏锐地捕捉到指尖虚微的抖动,在历抬起手前握住了他。历回报以一个勉强挤出的微笑。

“对不起,兰加……你来之前,肯定给我发消息了吧?”历慢慢道:“没有及时回复你,才赶过来的吧……”

“没有那回事。”兰加说:“无论你回复什么,我都会来的。”

历却是自顾自道着歉:“抱歉……让你担心了……”

“都说了没有那回事。”兰加用空着的手将略凉一些的毛巾换上额头,另一只手仍然回握着,尽管对方的手指没有丝毫力道。

历沉默了,试图将脸埋进枕头里,却被兰加摆正,“没有办法冰敷了。”兰加强调。

“吃过退烧药了……马上就能好……”

“不行。”

虽然关心历,但在这种事上兰加有一种不可与之争辩的执拗,丝毫不容病人撒娇,似乎在兰加心中,冰敷是康复不可或缺的重要一步。

病中的历很快被这份严厉击倒了。但没躺一会儿,兰加刚想去厨房取冰块,历又爬起来。少年体内无穷无尽的活力在此时变成了恼人的麻烦源头。兰加想把他按下去,历却要求兰加扶他起来。

想到刚才病人遭受打击的样子,兰加一时服软,只好松口说:“就一小会儿。”然后为后背垫上枕头,好让历能够靠在床头和自己说话。历此时的声音沙哑且轻,兰加将椅子向前挪挪,身子前倾,好听清友人的每一句话。

历歪着头靠在床边,撅着嘴,无精打采地盯着兰加,叫兰加心里发毛。兰加看见历的喉头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甫一出声,却迟滞而嘶哑。兰加连忙拿起水杯,不由分说灌了下去。

历被这位赤脚医生折腾地够呛,干脆一头靠在兰加肩头,带着黏黏糊糊的鼻音又一次念道:“兰加……”

“在呢。”兰加赶紧抱住他,轻拍历的后背,示意自己在这里。

“兰加……”历滚烫的脸颊贴在兰加的脖子上,室内温度陡然上升了,兰加坐立难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住了,历说:“……兰加,可不可以别和爱抱梦滑?”

早在一周前,他们曾谈过这件事。彼时两人幸运躲过县警的搜查,兰加缩在河堤下为历调整绷带。冲绳的夜风带着海的腥咸吹拂岸边,兰加的大脑像是被放进蓝色冷凝液中,但这份凉意没能让他镇定,激荡的涟漪反倒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皮层的剧烈震颤。好几次,兰加差点以为自己没能成功为历系好绷带,他本认为是历因痛苦在躲避,随后却发现是自己的双手在发抖。好在握住历的双手时,他迅速地进入一种平静的状态,打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结。就连兰加也说不出,这个完美的结究竟是源于兴奋带来的巅峰状态,还是因关心友人而带来的全神贯注。但无论如何,为历系紧绷带的瞬间,驰河兰加平静了下来,尘埃落定的岸边,只有波浪拍打在阶梯上的沙沙声。

“兰加,别再和那家伙扯上关系了。”

刹那间,海浪静止。喜屋武历望着驰河兰加,驰河兰加也望着喜屋武历。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兰加打从心底无法说谎。喜屋武历的眼神像一双手,再怎样迫不及待展翅高飞的鸟,被这双手温柔地笼住,也要停止拍打翅膀,因为怕自己的长羽割伤了手指。即便是野兽,也都懂得辨认纯粹的好意,在至高的忠言善道面前,连雪怪也要乖乖走进囚笼。

兰加低下头,不去看历的眼睛。

他说:“我知道了。”

“……”兰加说:“上周刚刚说过这件事。”

“真的吗?”历往兰加的怀里拱了拱,比往常更加粘人。因为生病,他的话语里带着些许鼻音,听起来像哼哼唧唧的小狗。兰加没有养过宠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放在平时,习惯成自然的兰加放任历的肆意妄为,只做最小限度的回应。大多数人用冰山一角比喻深藏不露,对于兰加来说,那则纯粹出于害羞。但他笃定历此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因此不假思索地回抱过去。

正中下怀,历开心地眯起了眼睛,像是标记领地,试图留下自己气味的小动物一样,在兰加的脖子上蹭来蹭去,弄得兰加痒痒的。但这快乐是暂时的,也许是发热让历疲惫,没多久,他就像八月的天空霎时由晴转阴,满面愁容地嘟囔着:“可是我总觉得……兰加一定会和爱抱梦滑的……”

在察知情绪上,喜屋武历生来敏锐,不亚于雨天前的蜻蜓,狩猎野兔的猎犬。这一天赋不仅遗传自母亲,更得益于两位妹妹的磨练。面对驰河兰加时,喜屋武历总是不自觉将这位同龄人与妹妹们相比较。比历还高挑些的混血儿,脾性与幼儿如出一辙。这即是历隐隐觉察兰加意志的原因。初生的牛犊坚信世界就在自己的脚下,因此,只要他们坚持不懈,就没有什么能拦住这些不可一世的家伙。世界上有大把等着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笑话的人,会为他们担心的只有忧心忡忡的亲朋好友。非但如此,兰加天赋绝伦,艰难险阻于他而言不过是暗影的焰火,小小彩头,且锦上添花。才能与高傲将载着他冲上巅峰,但也意味着总有一天会带着他摔下更深的悬崖。

历深知骨折不过是自己的幸运。只有吊在悬崖边险境生还的人,才最能真切地体会到深渊的可怖。县警到来的时刻,他可耻地感到一丝庆幸。这不是一个憧憬着“S”赛道的板仔应有的心情。失去朋友的恐惧一瞬间吞没了喜屋武历,让他变得患得患失。驰河兰加是天才,没错,但接触滑板不到一个夏天的他,要如何战胜“S”的帝王呢?兰加破解了爱抱梦所有已知的招数,但历确信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仍有无数未知的花招等待着他的同伴,其中必定有一击致命。

这是为了兰加好,喜屋武历在心里对自己说,兰加和爱抱梦不是同类,不能让他变成爱抱梦那种家伙。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心里说:难道不是因为你害怕失去他吗?

高二学生喜屋武历的脑袋里只有滑板。当他向驰河兰加介绍“S”的时候,曾提到参赛一定要赌上些什么,例如金钱,道歉,还有女人。说到最后一样的时候,他向天台上打闹的女生们投去目光。脑袋里只有滑板的臭小子难以得到异性的青睐,事实上,他也从未尝试过了解女人。如果他与女孩子有过亲密交往就会明白,此刻的自己和不依不饶,用昵狎姿态换取男友承诺的一些女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一根筋的单纯小子运气倒是很好。尽管在“S”赛道上鲜少获胜,但这一次,凭本能行动的他赌对了。如果喜屋武历肯用埋头修理滑板的时间,好好翻看他和友人拍过的照片,就会发现驰河兰加没有一次看着镜头,视线全落在身边人上。又如果他降生时多长了一根恋爱的脑筋,就会悟出当他夸赞自己作出的滑板在与知念实也一战中表现优异时,决斗当事人是为什么不高兴,这不高兴中除了对自己技术的自傲,还有些什么别的情绪。再再如果,在今天中午,他多动动脑筋,也会明白饭量超常的家伙为什么执着于一份小小的便当。小狗的简单头脑塞不下这么多复杂的事,所会的招数也有限。若是要人留步,小狗能耍的花招不过三件:汪汪叫,摇尾巴,以及翻肚皮。

简单,但是很好用,而且恰好吃准了驰河兰加。

因此,当喜屋武历莽莽撞撞地将嘴巴凑过来的时候,兰加没有拒绝。

就在这一刻,驰河兰加愣在那里,愕然的样子如同一只企鹅。烧昏了头的历没有准头,嘴唇擦过兰加的唇角。兰加无法确信刚才是一个吻。“历?”他的嘴巴里发出吞吞吐吐,疑惑的声音:“历……?刚才……”他抓住历的肩膀,轻轻摇晃,迫切需要从发高烧的人口中听到一个回答。

电视剧剧情高潮时插播的广告片比实际时长要更漫长。在兰加的耐心就要消磨殆尽之时,历缓缓抬起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为了听得更真切,兰加凑上前,于是初吻诞生在名为意外的弹指之间——一切刚刚好,难道不也算是你情我愿?

轻飘飘的,来自友人的吻擦在兰加的嘴唇上,像夕阳教室中被金色晚风吹起的窗纱拂过,也像春日坡道上,红发少年乘着滑板从兰加身上豚跳而过带起的风,触感在脑中留下的记忆堪称梦幻,实际却没留在兰加的嘴上留下半点痕迹,哪怕一片水痕。为了再次确认那份触觉记忆,兰加只好扶起友人的后脑勺,说:“历,再来一次……接吻,可以吗?”

当他说出请求时,身体已作出行动。接吻的时候,驰河兰加不闭眼睛。如此,他不仅能感受到喜屋武历滚烫的体温,还能模糊地瞧见他发红的皮肤。历的眼睛微眯着,像尚在巢穴中沉睡就被揪着后颈拎出来的小动物。兰加不禁为自己的趁虚而入感到羞愧。即使不照镜子,他也明白自己现在一定红着脸。不仅因为驰河兰加从小不擅长做坏事,还因为他清楚自己现在浑身发热。病因不在于被历传染,而在于内心。

将嘴唇贴在一起并没有使驰河兰加好转,反而让状况更糟糕了。从刚才开始发生的一切让兰加心烦意乱。历想要做什么呢?他急不可耐,想要得出答案,强烈的心情几乎比得上赛道上胜利的欲望,因为内心的直觉告诉他,终点的糖果必定是驰河兰加想要的味道。

喜屋武历使用了更加卑鄙的战术。他没有回答,而是在嘴唇分开的那一秒顺着床倒下去,无论他自己的理性究竟想或是不想。于是,兰加也只好顺着躺下去,两人像滑溜溜的水獭一样,钻进了被窝。到这一步,还算不上过于出格。驰河兰加想,至少我们是和衣躺在床上的——日本人或许认为两个男孩子穿着衣服在同一个被子里很普通。哪怕历的手正挽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的手又搭在历的腰上。只要历现在说作为日本人很介意,那么兰加可以立刻跳起来宣誓清白,以维持二人纯粹的友谊。

但是,倘若历现在靠了过来,贴近距离,自己该怎么办呢?

在男子高中生房间内单人床上,很难做到泾渭分明,谁也不碰谁。驰河兰加被烧坏脑子的可怜人逼迫得无处可逃,只得一遍又一遍听绝望的友人陈述他脑内的悲剧幻想。喜屋武历做了许多噩梦,这些梦境一个赛一个离奇,几乎没有重复,但有一点相同之处,即所有噩梦中兰加都离开了,像一片手心无法捧住的雪花。

驰河兰加只好握住喜屋武历在被单下的手。不仅为了让好友安心,也因为他无法给出确切承诺,只能使用肢体安抚暗示。断在半截的比赛永远比尘埃落定更加激动人心。他只能说:“我知道了。”而无法复述:“我不再和爱抱梦滑了。”滑板运动的技艺巅峰近在咫尺,任何人都无法苛求有幸一窥门径者主动放弃。兰加知道,历也一定明白这种心情。他隐隐感到不公平,明明历也曾随随便便发起挑战,无视过乔的忠告和自己的暗示,却又为何在自己和爱抱梦决斗这件事上表现出强烈的抗拒。

他抠弄着历的指尖,顾左右而言他。尽管在日常表达上直来直去,但驰河兰加不擅长自省与表达情感。因此,他像是讲睡前故事一样,缓缓说起自己在加拿大时的日子,好像冰雪中的回忆能让他发烫的双颊冷却下来似的。驰河兰加讲故事的水平很差,但听的人十分认真,至少看上去十分认真,因为兰加能感受到历的呼吸平稳地喷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一边慢慢地说,一边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偏头,以免莽撞地吻上友人的前额。但失败了。因此,他几乎是贴着历的额头在说话。此时的兰加无比庆幸日语发音口型并不会长得很大,要是再进一寸,每隔几秒,他就要亲上去了。

毛绒绒的红色发丝蹭在他的鼻尖,比兰加想象的要更柔软蓬松。兰加不擅长聊天,向来是历说一句,他答一句。他把脸埋进历的头发里,破天荒地,磕磕巴巴分享自己第一次滑雪时的经历。

我第一次滑雪的时候,爸爸让我直接练习推坡。他没有解释推坡是什么,就这样继续讲下去。历也没有让他解释,只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但兰加能听到从锁骨处传来的历的声音,很清晰,甚至顺着骨传导,在兰加的胸腔中回荡,震得他心脏酥酥麻麻。兰加讲故事就像讲台上发言的小学生,一句话要先在心里酝酿多遍,才能慢吞吞地讲出来,然后再想下一句。但往往句子太过简单直白,中途停顿的时间又过长。他形容第一次滑下雪道时的感受,他说:唰得一下。滑下去,好快好快。历说,有多快?兰加说,比第一次滑滑板还要快。当时的自己非常高兴,因为实在是太快了,让人忘记一切。身边的一切都在急速飞逝。虽然那时还是小孩子,但已近似拥有在时空洪流中飞驰而过的体验。等到想刹车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下子摔得五脏六腑都搅成浆糊。

历有见过雪吗?兰加问。历微微晃动脑袋。兰加觉得自己像是被春天毛茸茸的小熊蹭了一下。雪花看起来很柔软吧?但是压成雪道是很硬的。“大概有多硬?”他忽然听见历充满浓重鼻音的声音。

“可以的话,历就把他想象成和冰面没有什么不同。”

“雪和冰是一回事吗?”听起来很不服气的声音。

“大致算是。”兰加说。

“雪不是软软的吗……”失落的声音说。

“显微镜下是很锐利的吧。”

丝毫不留下浪漫幻想的余地。历干脆把脑袋一偏,钻进枕头里。隐晦表达不愉快的举动未能撼动兰加,他继续讲下去。第一次滑雪不到半分钟重重地帅了一跤,就在父母亲都以为滑雪事业起步不顺的时候,兰加忽然自己爬起来,捡起雪板,歪歪扭扭地走过来。

很痛很痛,兰加一边哭,一边拖着雪板跑向父亲,却仍然要求尝试第二次。个中原因,他坚信历能够理解。毕竟没有人能拒绝高速滑行带来的诱惑。当滑行速度飞速上升时,滑手将前往迥然不同的世界。

提到那个高速流逝的世界,兰加像醉酒了似的,晕乎乎沉浸其中。他眯着眼睛,用鼻尖轻轻蹭着历蓬乱的脑袋。过人的天赋给予兰加捷径,相对的,取走了高速滑行的乐趣。傍身的高超技术能够轻松逾越障碍,刺激的险境却再也不曾到来。

驰河兰加皱着眉头,与喜屋武历额头抵着额头,像是有些委屈地说:“只有至快的巅峰之境才能见到的风景,历不想看吗?”

“当然想……”历说:“但是……太危险了……要小心行事……”

“明明历也经常做危险的事。”

“哪有……!”历下意识辩驳:“……那种危险程度不一样。”

“可是,我是因为见到历做那种危险动作才想尝试滑板的。”兰加直直地瞪着历说。

有这回事吗?历心虚地转过眼睛。他在长满樱花的坡道上高高跃起的时候,无法注意到兰加的眼神。一心炫技的家伙,不知道趴在地上的人的心情。板下的劲风能带走的不止是尘土,还有人的心。

兰加干巴巴地说:“就是有。”

历哑巴了。见鬼,高热带来的疲惫感让他跟不上兰加的思维。成日的担忧找准粗心大意淋雨的空隙让他病倒,又在他虚弱之时进攻得更加猛烈。被单下,兰加紧紧地扣住历的手,像是要将病人的手指活生生拧断一样。历的手使不上劲,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手心温热且潮湿,在兰加的手心沁出许多汗珠。更糟糕的是,混账朋友没有一点体恤他的意思,反倒贴过来,让本来浑浊的空气更加难以呼吸了。兰加说:“刚才不也在做奇怪又危险的事吗?”

“不是……!”历的脸更红了,看起来病的更重,连舌头也打结:“那,那个是一时心……!”

兰加把他的话堵在半截。历猛地闭上眼睛。没有预想中的鼻头重击,相反,还击的亲吻落在他的嘴唇上。

“我不想只有历一个人能做那种危险的事。”兰加说:“坏事要一起做不是吗?”

半小时之前,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大半原因要归咎喜屋武历自己。由此,他几乎放弃抵抗之心,甘愿背上名为邀请者的黑锅。诚然,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被兰加摁在被子里亲得缺氧,眼冒金星,几乎晕过去。怎么会这样,喜屋武历在脑子里胡思乱想:我的初吻竟然是濒死体验吗?

为了证明自己意识尚在,历把手挂在兰加的脖子上,随后默默感叹混血儿的好基因。一阵身不由己,金星乱迸的昏暗中,喜屋武历如临深渊,堪堪挂在天鹅洁白修长的脖颈上,才不致跌落到粉身碎骨。好在兰加给了他喘息的时间,因为他要亲他的脸颊和脖子了。

历急促地喘息着,双手在兰加的背上胡乱摸来摸去,在历手忙脚乱的时候,兰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解开了他身上睡衣的第一颗纽扣。少年人正处于生长期的身躯露出一小块来,急速发育的肉体上锁骨窝深陷,是台灯照不到的地方,因紧张抬起的肩部而产生酒池似的阴影。兰加扯了把被单,罩住二人。这下什么也看不清了。

“唔!”历惊道:“做什么?”

兰加说:“怕你着凉。”

“……”历说:“……那就别脱啊!”

“不要。”兰加说:“就脱。”

喜屋武历欲哭无泪。为了泄愤,他去拽兰加的衬衫扣子。衬衫扣子没有睡衣的好解,他忙活了半天,也没抠下一颗。兰加让他干脆摸些更有用的地方,这在历听来无疑是嘲讽,心中更加火大。自己还没和兰加一起看过毛片就要上床了,他绝望地想,男高中生的友谊不都是在一起看毛片时更近一步的吗?他甚至没和兰加分享过自己床底下的色情杂志。不过说到底,他收集的成人杂志只有少数几本,远不如高高摞起的《Thrasher》多。更何况,兰加看起来就像是个除了打工,吃饭还有滑板什么也不会想的呆瓜。

我以为他只是个会在滑板上发疯的家伙,历心中叫苦不迭,谁能料到这家伙会把疯劲带到这里来?

喜屋武历更没想到,驰河兰加都快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了,却突然冒出一句:“历……”兰加的眼神有着大大的疑惑:“……接下来要怎么弄?”

喜屋武历气得快背过气:“你问我,我问谁!”他努力用锈住的大脑求助不正经性教育资料,全然忘记保健体育课上学到的正经内容,“那个,就,接吻,抚摸,然后进去……?”

“……”兰加说:“具体怎么弄?”

“具体……具体……”历嘟囔着,在兰加身下摸索,“这样……?”

喜屋武历的大脑快要炸开。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发着烧还被逼迫教人做爱的处男吗?而且是第一次上本垒就和同性?如果现在自己傻愣愣地回答击剑,可能一辈子在兰加面前抬不起头来了。好在现在兰加被自己套弄得很舒服,自顾自地在历的身上蹭来蹭去,历偷得一小会儿时间思考对策。很快,经过一番天人斗争,他作出牺牲小我的重大决定。

历把另一只手伸进嘴里舔了舔,润湿指尖,在兰加的注视下向自己身后探去。兰加想要说些什么,历却气呼呼地让他闭嘴。往屁股的洞里放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正相反,可怕极了。历努力探进一个指尖,兰加看他十分辛苦的样子,伸手想要去帮忙,历大叫:“手指!干的!”兰加恍然大悟,一把捅进历的嘴巴里。

“呜,呜呜——!”

历大怒。碍于兰加的手指,他只能发出呜呜的不满声,口水沿着下巴湿答答流下。可恨的友人还饶有兴致地在他的口腔里搅动着手指,完全无视了他的抗议。直到玩够了,兰加才把手指抽出来,说:“历很擅长这些呢……”

“兰加,你这家伙——!”

话音刚落,兰加连带着历自己的手指一起捅了进去。历吃痛,低骂一声:“疼!轻点!”

兰加问:“有滑板摔跤痛吗?”手上动作却放慢了。

历逞强道:“……倒没有……”

兰加点点头:“那也就还好。”

“什么!?”要不是被兰加按着,历几乎要从床上蹦起来。他一激动,兰加便拍拍他,抱怨道:“历,太紧了……”

“知道了……”历喘着粗气,试图在兰加的抚摸下调整呼吸。可每当兰加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的皮肤,就像有电流窜过,叫他浑身打颤 。兰加明明可以摸得更用力些——他一定清楚自己不在意这些。手指都让他捅进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可兰加的手偏偏像最柔软的绒羽,似有似无,掠过他的体表。换言之,之前他怎样吻兰加,如今兰加就怎样对他。

十足的报复心被用在这档子事上,历无计可施。他的手早抽了出来,现在抓在枕头上,以防自己完全失控。兰加已经进去了三根手指,像是挠小狗的后脑勺似的,在历的内壁抠动。历干脆趴在床上,嘴巴含着枕头的的一角,以免被自己的呻吟声吓到。但很快,枕头被兰加喘着粗气无情地揪走了。

“……枕头借我。”兰加说:“垫一下。”

没等历反应过来,兰加捞起历的腰,将两头湿淋淋的枕头塞在历的肚子底下——一头是历的口水,一头是前列腺液混着精液,怪兰加刚才实在弄得太过了,还没进去就让历忍不住泻了一次。

避无可避的事终究要来了,喜屋武历抱头,像鸵鸟一样缩进被褥里,恨不得钻进床缝。驰河兰加的床事风格和他的滑板竞技一样激进,却没有多年雪板经验的支撑,其结果就是让身下的好朋友苦不堪言。不过无妨,一个只剩半条命的病人经过再多折磨,丢掉的也不会比半条命更多。如果事后采访喜屋武历,他大概会红着脸承认还挺爽的。只是希望日后驰河兰加能用折起来的被子代替枕头,给他留一个缓冲垫,不至于让喜屋武历在承受身后一波又一波冲击的同时,还要紧紧抓住床头,好让自己不要掉下床去。毕竟,没有事比被人后入抽插的同时,乳头和阴茎还在褥子上反复摩擦来得更折磨人了。折磨到喜屋武历遥想起童年搭乘渔船出海,正巧遇上暴风雨,激荡的海浪冲撞船身,几乎要将渔船打翻。这天夜里,海上的回忆涌入心头,喜屋武历无疑是暴雨中的扁舟,在驰河兰加的冲刷下漂浪荡去,不能自已。如果还有下次,喜屋武历许愿能再度搂紧天鹅的脖子,好好瞧瞧从高纬度雪国飞来的美丽水鸟,是否也会在情潮下失态,连洁白无暇的羽毛也藏不住血色翻涌的潮红。在兰加射在他腿上,气喘吁吁地将他翻过来,亲吻他的时候,喜屋武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我要看兰加红着脸,要不停地取笑他,听他喘息的声音,要触碰他,让他为我感到情难自禁,接吻的时候要偷偷睁眼,如果发现兰加没有闭眼,就一定要大喊不公平。日后除了和兰加一起滑滑板,还要一起做许多许多这样的事。然后一直一直这样下去——这是男子高校生喜屋武历一生的请求。

当然,要实现这些事,得先把病治好。这很简单,除了滑板,没有什么事能困扰男子高中生——现在又多了一项恋爱。从客观逻辑来说,病倒源于心疾,心疾源于恋爱,恋爱则完全始于滑板。基于这些关联,恋爱和滑板现在在喜屋武历的心中,完全是一回事。恋爱的事解决了,滑板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滑板事业进展顺利,恋爱也顺风顺水。两桩心愿已了,喜屋武历肉体尚未恢复,但精神上已经宣告了康复。

所以当喜屋武太太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自己儿子虽然面容仍然有些憔悴,但已经换了身衣服在屋子里像小狗一样跳来跳去时,她十分惊讶,不禁问道:“这就好了?”

“好了!”她的儿子笑着从洗衣机隆隆作响的房间跑出来,手里抱着一大堆刚洗完的被单,正准备拿到院子里去晒,“我已经完全好了!”

双胞胎哒哒哒跑上去抱住他:“哥哥好厉害!”

历拍拍胸:“哥哥是超人哦!”

喜屋武太太笑呵呵地走进屋,看见儿子的朋友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手里抱着盛了冰块的水盆,身上穿着略小一号的衣服,面上有些发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兰加君,”她笑着说:“有劳你啦!”

兰加有些难为情:“哪里。”他瞟了一眼历,对喜屋武太太说:“失礼了……”

她笑嘻嘻地说:“一定是兰加君帮忙,历才会好的这么快吧。”

“那当然!”她的儿子凑上前来,嘴角露出干坏事之前铁定会有的微笑:“多亏了兰加,却让他帮忙到这么晚……所以所以……”

“今天就请他,到我们家留宿吧?”

END

[兰历]小狗的请求

板仔受伤是家常便饭,很少有人因此缺勤练习。即便要花上两周才能恢复伤势,驰河兰加依然对喜屋武历的回归深信不疑。因此,当到了约好的日子,兰加一个人在海边练习了许久,太阳渐渐沉入紫色的海之后,历比预定时间迟到了许多,他才想起去捡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未解锁的屏保上停留着20分钟之前的LINE消息,历说: “抱歉,兰加,今天来不了了。” “发烧了,我妈根本不让出门……” 兰加有些意外,尽管从早上开始他就看出历的蔫头耷脑。就在前一天,他陪着兴高采烈的历去拆了绷带,后者刚跨出诊室,就把医生有关剧烈运动的警告抛在脑后,也全然不顾忧心忡忡的友人泼下的冷水,企图实施激进的复健计划。第二日早上,喜屋武历却像酷暑午后被晒蔫了的行道树叶一样,垂着头走进教室。一双蓝色眼睛从好友进门便粘在他的身上,历的手刚拉开椅子,兰加就问:“历,你怎么了?” “可能是太热了……”历趴在课桌上,将疲惫感归咎于轻微中暑,企图用冰凉的课桌表面为自己降温。兰加刚伸出手想探探他的额头,历啪地弹起来,掏出作业本塞进兰加的手里:“啊,这个给你!” “……” 看着那张瞬间恢复的灿烂笑脸,兰加无言接受了历的好意,没有告诉对面他会错了意。再加上历的催促,他只得赶在老师进门前赶紧将作业抄好,无暇继续中暑的话题。剩下的时间里,历表现如常,像平日般可劲地唠叨着滑板的话题,丝毫不见颓靡,甚至还吃掉了兰加的小半盒薯条。兰加趁机要求明天历应当多带一份便当。 “只是便当而已!根本没什么好吃的吧,下次去商店街我请你不就好了。” “可我就是想吃历的便当。” “明明平时也有分你吃。” “让历的妈妈多做一份便当会很困扰吗……” “没有啦!给你带就是了!不要那副表情!” 还有吵架的力气,想来无大问题。就算自己让历乖乖休息,对方恐怕也不会照做。相识不到半个学期,兰加已经对新朋友的性格了如指掌。与历的交往就像是从雪道上一划而下,没有任何阻碍,轻快自在间便渐入佳境。两位朋友像生来就契合的两片拼图,相遇便牢牢认定了彼此。 现在方便去看你吗?兰加在屏幕上打出这句话,点击发送。他的脚轻轻地打了两下板尾,水泥地上荡起不干不脆,缠绵的响声。没有预想中的快速回复。兰加捏着手机在U池晃了两个来回,在出发台上唤醒屏幕,没有发现新消息弹出。解锁后的屏幕是和历的聊天窗,2分钟前发出的消息仍处于未读状态。 兰加收起滑板。

喜屋武太太开门时并不意外,笑着将兰加迎入自宅。尽管儿子没提前告知,她已预见了这位不请自来的探病者。甚至可以说,她期盼儿子这位忠实友人的到来。在看护病人的情况下照顾一对双胞胎可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她正打算出门买药。她顺水推舟让兰加应下照顾自己儿子的差事,自己则将粘在兄长病床前的双胞胎半拉半劝地拖出房门。两个年幼的女儿正笨拙地为心爱的哥哥换冷敷毛巾,喜屋武太太打开房门的时候,兰加发现历的整张脸都被妹妹们盖上了冰毛巾,只留下两个出气孔保证他的基本生存。 喜屋武太太拉着双胞胎换好鞋,兰加乖巧地在玄关送走她们。出门前,喜屋武太太向儿子的友人道谢:“帮大忙了,兰加君。原本今天和妹妹们约好带她们去逛卖场的,哥哥一下子病了,又要做饭又要买药,真是忙得团团转~~” 兰加说:“历还没有吃药吗?我可以替您出门买药。” “已经吃下啦,家里刚好还有最后一点备用品。”喜屋武太太穿好皮鞋,说:“我带着女儿们去买药,稍微去卖场逛一圈就回来。” 现在还要去卖场吗?兰加困惑地歪头,并没有说出来。 喜屋武太太察觉了他的疑惑,笑道:“毕竟是早早答应了的事,那就一定要做到。小孩子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兰加君一定也能理解吧?”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兰加轻轻推开友人的房门。他自信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且深信历已经睡着了。但下一秒,黑黢黢的卧室内响起历的声音。 “兰加……?” 迷茫且虚弱的声音,让兰加感到十分陌生。哪怕是在S的赛道上,兰加急急忙忙下了摩托,赶往摔伤的历的身边时,听到的也是历强打起精神的倔强嗓音。肉体的伤痛难以折损喜屋武历的意志,但高烧却轻而易举地令他屈服。病床上的友人像刚刚罹受失明的不幸者一样,摸索着想要爬起来。兰加连忙让他躺下。 “我在这里。”兰加回答道。 历发出微弱的呜咽,以示听到了。兰加抚上他的脸,发现毛巾已经不冰了。 “我去再弄点冰块给你换毛巾。”兰加说。他拧开台灯,让灯泡保持在最小亮度。妹妹们手忙脚乱贴上去的毛巾落在枕边,印出潮湿的水痕。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历平日蓬松的红发正软绵绵地塌在枕头上。几根发丝凌乱地贴在历的脸颊,兰加轻轻将它们拨开。 感受到温柔的触碰,历的眼睛微微睁开了。那双平日紧紧盯着兰加,洋溢着热情的金眼睛,此时蒙上一层水汽,像被晨露砸中的琥珀。历皱着眉头,轻声呼唤探望者的名字。 “兰加……” “我在。” 兰加比刚才更快地回应他,甚至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中,敏锐地捕捉到指尖虚微的抖动,在历抬起手前握住了他。历回报以一个勉强挤出的微笑。 “对不起,兰加……你来之前,肯定给我发消息了吧?”历慢慢道:“没有及时回复你,才赶过来的吧……” “没有那回事。”兰加说:“无论你回复什么,我都会来的。” 历却是自顾自道着歉:“抱歉……让你担心了……” “都说了没有那回事。”兰加用空着的手将略凉一些的毛巾换上额头,另一只手仍然回握着,尽管对方的手指没有丝毫力道。 历沉默了,试图将脸埋进枕头里,却被兰加摆正,“没有办法冰敷了。”兰加强调。 “吃过退烧药了……马上就能好……” “不行。” 虽然关心历,但在这种事上兰加有一种不可与之争辩的执拗,丝毫不容病人撒娇,似乎在兰加心中,冰敷是康复不可或缺的重要一步。 病中的历很快被这份严厉击倒了。但没躺一会儿,兰加刚想去厨房取冰块,历又爬起来。少年体内无穷无尽的活力在此时变成了恼人的麻烦源头。兰加想把他按下去,历却要求兰加扶他起来。 想到刚才病人遭受打击的样子,兰加一时服软,只好松口说:“就一小会儿。”然后为后背垫上枕头,好让历能够靠在床头和自己说话。历此时的声音沙哑且轻,兰加将椅子向前挪挪,身子前倾,好听清友人的每一句话。 历歪着头靠在床边,撅着嘴,无精打采地盯着兰加,叫兰加心里发毛。兰加看见历的喉头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甫一出声,却迟滞而嘶哑。兰加连忙拿起水杯,不由分说灌了下去。 历被这位赤脚医生折腾地够呛,干脆一头靠在兰加肩头,带着黏黏糊糊的鼻音又一次念道:“兰加……” “在呢。”兰加赶紧抱住他,轻拍历的后背,示意自己在这里。 “兰加……”历滚烫的脸颊贴在兰加的脖子上,室内温度陡然上升了,兰加坐立难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住了,历说:“……兰加,可不可以别和爱抱梦滑?”

早在一周前,他们曾谈过这件事。彼时两人幸运躲过县警的搜查,兰加缩在河堤下为历调整绷带。冲绳的夜风带着海的腥咸吹拂岸边,兰加的大脑像是被放进蓝色冷凝液中,但这份凉意没能让他镇定,激荡的涟漪反倒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皮层的剧烈震颤。好几次,兰加差点以为自己没能成功为历系好绷带,他本认为是历因痛苦在躲避,随后却发现是自己的双手在发抖。好在握住历的双手时,他迅速地进入一种平静的状态,打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结。就连兰加也说不出,这个完美的结究竟是源于兴奋带来的巅峰状态,还是因关心友人而带来的全神贯注。但无论如何,为历系紧绷带的瞬间,驰河兰加平静了下来,尘埃落定的岸边,只有波浪拍打在阶梯上的沙沙声。 “兰加,别再和那家伙扯上关系了。” 刹那间,海浪静止。喜屋武历望着驰河兰加,驰河兰加也望着喜屋武历。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兰加打从心底无法说谎。喜屋武历的眼神像一双手,再怎样迫不及待展翅高飞的鸟,被这双手温柔地笼住,也要停止拍打翅膀,因为怕自己的长羽割伤了手指。即便是野兽,也都懂得辨认纯粹的好意,在至高的忠言善道面前,连雪怪也要乖乖走进囚笼。 兰加低下头,不去看历的眼睛。 他说:“我知道了。”

“……”兰加说:“上周刚刚说过这件事。” “真的吗?”历往兰加的怀里拱了拱,比往常更加粘人。因为生病,他的话语里带着些许鼻音,听起来像哼哼唧唧的小狗。兰加没有养过宠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放在平时,习惯成自然的兰加放任历的肆意妄为,只做最小限度的回应。大多数人用冰山一角比喻深藏不露,对于兰加来说,那则纯粹出于害羞。但他笃定历此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因此不假思索地回抱过去。 正中下怀,历开心地眯起了眼睛,像是标记领地,试图留下自己气味的小动物一样,在兰加的脖子上蹭来蹭去,弄得兰加痒痒的。但这快乐是暂时的,也许是发热让历疲惫,没多久,他就像八月的天空霎时由晴转阴,满面愁容地嘟囔着:“可是我总觉得……兰加一定会和爱抱梦滑的……” 在察知情绪上,喜屋武历生来敏锐,不亚于雨天前的蜻蜓,狩猎野兔的猎犬。这一天赋不仅遗传自母亲,更得益于两位妹妹的磨练。面对驰河兰加时,喜屋武历总是不自觉将这位同龄人与妹妹们相比较。比历还高挑些的混血儿,脾性与幼儿如出一辙。这即是历隐隐觉察兰加意志的原因。初生的牛犊坚信世界就在自己的脚下,因此,只要他们坚持不懈,就没有什么能拦住这些不可一世的家伙。世界上有大把等着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笑话的人,会为他们担心的只有忧心忡忡的亲朋好友。非但如此,兰加天赋绝伦,艰难险阻于他而言不过是暗影的焰火,小小彩头,且锦上添花。才能与高傲将载着他冲上巅峰,但也意味着总有一天会带着他摔下更深的悬崖。 历深知骨折不过是自己的幸运。只有吊在悬崖边险境生还的人,才最能真切地体会到深渊的可怖。县警到来的时刻,他可耻地感到一丝庆幸。这不是一个憧憬着“S”赛道的板仔应有的心情。失去朋友的恐惧一瞬间吞没了喜屋武历,让他变得患得患失。驰河兰加是天才,没错,但接触滑板不到一个夏天的他,要如何战胜“S”的帝王呢?兰加破解了爱抱梦所有已知的招数,但历确信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仍有无数未知的花招等待着他的同伴,其中必定有一击致命。 这是为了兰加好,喜屋武历在心里对自己说,兰加和爱抱梦不是同类,不能让他变成爱抱梦那种家伙。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心里说:难道不是因为你害怕失去他吗?

高二学生喜屋武历的脑袋里只有滑板。当他向驰河兰加介绍“S”的时候,曾提到参赛一定要赌上些什么,例如金钱,道歉,还有女人。说到最后一样的时候,他向天台上打闹的女生们投去目光。脑袋里只有滑板的臭小子难以得到异性的青睐,事实上,他也从未尝试过了解女人。如果他与女孩子有过亲密交往就会明白,此刻的自己和不依不饶,用昵狎姿态换取男友承诺的一些女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一根筋的单纯小子运气倒是很好。尽管在“S”赛道上鲜少获胜,但这一次,凭本能行动的他赌对了。如果喜屋武历肯用埋头修理滑板的时间,好好翻看他和友人拍过的照片,就会发现驰河兰加没有一次看着镜头,视线全落在身边人上。又如果他降生时多长了一根恋爱的脑筋,就会悟出当他夸赞自己作出的滑板在与知念实也一战中表现优异时,决斗当事人是为什么不高兴,这不高兴中除了对自己技术的自傲,还有些什么别的情绪。再再如果,在今天中午,他多动动脑筋,也会明白饭量超常的家伙为什么执着于一份小小的便当。小狗的简单头脑塞不下这么多复杂的事,所会的招数也有限。若是要人留步,小狗能耍的花招不过三件:汪汪叫,摇尾巴,以及翻肚皮。 简单,但是很好用,而且恰好吃准了驰河兰加。

因此,当喜屋武历莽莽撞撞地将嘴巴凑过来的时候,兰加没有拒绝。 就在这一刻,驰河兰加愣在那里,愕然的样子如同一只企鹅。烧昏了头的历没有准头,嘴唇擦过兰加的唇角。兰加无法确信刚才是一个吻。“历?”他的嘴巴里发出吞吞吐吐,疑惑的声音:“历……?刚才……”他抓住历的肩膀,轻轻摇晃,迫切需要从发高烧的人口中听到一个回答。 电视剧剧情高潮时插播的广告片比实际时长要更漫长。在兰加的耐心就要消磨殆尽之时,历缓缓抬起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为了听得更真切,兰加凑上前,于是初吻诞生在名为意外的弹指之间——一切刚刚好,难道不也算是你情我愿? 轻飘飘的,来自友人的吻擦在兰加的嘴唇上,像夕阳教室中被金色晚风吹起的窗纱拂过,也像春日坡道上,红发少年乘着滑板从兰加身上豚跳而过带起的风,触感在脑中留下的记忆堪称梦幻,实际却没留在兰加的嘴上留下半点痕迹,哪怕一片水痕。为了再次确认那份触觉记忆,兰加只好扶起友人的后脑勺,说:“历,再来一次……接吻,可以吗?” 当他说出请求时,身体已作出行动。接吻的时候,驰河兰加不闭眼睛。如此,他不仅能感受到喜屋武历滚烫的体温,还能模糊地瞧见他发红的皮肤。历的眼睛微眯着,像尚在巢穴中沉睡就被揪着后颈拎出来的小动物。兰加不禁为自己的趁虚而入感到羞愧。即使不照镜子,他也明白自己现在一定红着脸。不仅因为驰河兰加从小不擅长做坏事,还因为他清楚自己现在浑身发热。病因不在于被历传染,而在于内心。 将嘴唇贴在一起并没有使驰河兰加好转,反而让状况更糟糕了。从刚才开始发生的一切让兰加心烦意乱。历想要做什么呢?他急不可耐,想要得出答案,强烈的心情几乎比得上赛道上胜利的欲望,因为内心的直觉告诉他,终点的糖果必定是驰河兰加想要的味道。 喜屋武历使用了更加卑鄙的战术。他没有回答,而是在嘴唇分开的那一秒顺着床倒下去,无论他自己的理性究竟想或是不想。于是,兰加也只好顺着躺下去,两人像滑溜溜的水獭一样,钻进了被窝。到这一步,还算不上过于出格。驰河兰加想,至少我们是和衣躺在床上的——日本人或许认为两个男孩子穿着衣服在同一个被子里很普通。哪怕历的手正挽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的手又搭在历的腰上。只要历现在说作为日本人很介意,那么兰加可以立刻跳起来宣誓清白,以维持二人纯粹的友谊。 但是,倘若历现在靠了过来,贴近距离,自己该怎么办呢? 在男子高中生房间内单人床上,很难做到泾渭分明,谁也不碰谁。驰河兰加被烧坏脑子的可怜人逼迫得无处可逃,只得一遍又一遍听绝望的友人陈述他脑内的悲剧幻想。喜屋武历做了许多噩梦,这些梦境一个赛一个离奇,几乎没有重复,但有一点相同之处,即所有噩梦中兰加都离开了,像一片手心无法捧住的雪花。 驰河兰加只好握住喜屋武历在被单下的手。不仅为了让好友安心,也因为他无法给出确切承诺,只能使用肢体安抚暗示。断在半截的比赛永远比尘埃落定更加激动人心。他只能说:“我知道了。”而无法复述:“我不再和爱抱梦滑了。”滑板运动的技艺巅峰近在咫尺,任何人都无法苛求有幸一窥门径者主动放弃。兰加知道,历也一定明白这种心情。他隐隐感到不公平,明明历也曾随随便便发起挑战,无视过乔的忠告和自己的暗示,却又为何在自己和爱抱梦决斗这件事上表现出强烈的抗拒。 他抠弄着历的指尖,顾左右而言他。尽管在日常表达上直来直去,但驰河兰加不擅长自省与表达情感。因此,他像是讲睡前故事一样,缓缓说起自己在加拿大时的日子,好像冰雪中的回忆能让他发烫的双颊冷却下来似的。驰河兰加讲故事的水平很差,但听的人十分认真,至少看上去十分认真,因为兰加能感受到历的呼吸平稳地喷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一边慢慢地说,一边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偏头,以免莽撞地吻上友人的前额。但失败了。因此,他几乎是贴着历的额头在说话。此时的兰加无比庆幸日语发音口型并不会长得很大,要是再进一寸,每隔几秒,他就要亲上去了。 毛绒绒的红色发丝蹭在他的鼻尖,比兰加想象的要更柔软蓬松。兰加不擅长聊天,向来是历说一句,他答一句。他把脸埋进历的头发里,破天荒地,磕磕巴巴分享自己第一次滑雪时的经历。 我第一次滑雪的时候,爸爸让我直接练习推坡。他没有解释推坡是什么,就这样继续讲下去。历也没有让他解释,只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但兰加能听到从锁骨处传来的历的声音,很清晰,甚至顺着骨传导,在兰加的胸腔中回荡,震得他心脏酥酥麻麻。兰加讲故事就像讲台上发言的小学生,一句话要先在心里酝酿多遍,才能慢吞吞地讲出来,然后再想下一句。但往往句子太过简单直白,中途停顿的时间又过长。他形容第一次滑下雪道时的感受,他说:唰得一下。滑下去,好快好快。历说,有多快?兰加说,比第一次滑滑板还要快。当时的自己非常高兴,因为实在是太快了,让人忘记一切。身边的一切都在急速飞逝。虽然那时还是小孩子,但已近似拥有在时空洪流中飞驰而过的体验。等到想刹车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下子摔得五脏六腑都搅成浆糊。 历有见过雪吗?兰加问。历微微晃动脑袋。兰加觉得自己像是被春天毛茸茸的小熊蹭了一下。雪花看起来很柔软吧?但是压成雪道是很硬的。“大概有多硬?”他忽然听见历充满浓重鼻音的声音。 “可以的话,历就把他想象成和冰面没有什么不同。” “雪和冰是一回事吗?”听起来很不服气的声音。 “大致算是。”兰加说。 “雪不是软软的吗……”失落的声音说。 “显微镜下是很锐利的吧。” 丝毫不留下浪漫幻想的余地。历干脆把脑袋一偏,钻进枕头里。隐晦表达不愉快的举动未能撼动兰加,他继续讲下去。第一次滑雪不到半分钟重重地帅了一跤,就在父母亲都以为滑雪事业起步不顺的时候,兰加忽然自己爬起来,捡起雪板,歪歪扭扭地走过来。 很痛很痛,兰加一边哭,一边拖着雪板跑向父亲,却仍然要求尝试第二次。个中原因,他坚信历能够理解。毕竟没有人能拒绝高速滑行带来的诱惑。当滑行速度飞速上升时,滑手将前往迥然不同的世界。 提到那个高速流逝的世界,兰加像醉酒了似的,晕乎乎沉浸其中。他眯着眼睛,用鼻尖轻轻蹭着历蓬乱的脑袋。过人的天赋给予兰加捷径,相对的,取走了高速滑行的乐趣。傍身的高超技术能够轻松逾越障碍,刺激的险境却再也不曾到来。 驰河兰加皱着眉头,与喜屋武历额头抵着额头,像是有些委屈地说:“只有至快的巅峰之境才能见到的风景,历不想看吗?” “当然想……”历说:“但是……太危险了……要小心行事……” “明明历也经常做危险的事。” “哪有……!”历下意识辩驳:“……那种危险程度不一样。” “可是,我是因为见到历做那种危险动作才想尝试滑板的。”兰加直直地瞪着历说。 有这回事吗?历心虚地转过眼睛。他在长满樱花的坡道上高高跃起的时候,无法注意到兰加的眼神。一心炫技的家伙,不知道趴在地上的人的心情。板下的劲风能带走的不止是尘土,还有人的心。 兰加干巴巴地说:“就是有。” 历哑巴了。见鬼,高热带来的疲惫感让他跟不上兰加的思维。成日的担忧找准粗心大意淋雨的空隙让他病倒,又在他虚弱之时进攻得更加猛烈。被单下,兰加紧紧地扣住历的手,像是要将病人的手指活生生拧断一样。历的手使不上劲,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手心温热且潮湿,在兰加的手心沁出许多汗珠。更糟糕的是,混账朋友没有一点体恤他的意思,反倒贴过来,让本来浑浊的空气更加难以呼吸了。兰加说:“刚才不也在做奇怪又危险的事吗?” “不是……!”历的脸更红了,看起来病的更重,连舌头也打结:“那,那个是一时心……!” 兰加把他的话堵在半截。历猛地闭上眼睛。没有预想中的鼻头重击,相反,还击的亲吻落在他的嘴唇上。 “我不想只有历一个人能做那种危险的事。”兰加说:“坏事要一起做不是吗?”

半小时之前,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大半原因要归咎喜屋武历自己。由此,他几乎放弃抵抗之心,甘愿背上名为邀请者的黑锅。诚然,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被兰加摁在被子里亲得缺氧,眼冒金星,几乎晕过去。怎么会这样,喜屋武历在脑子里胡思乱想:我的初吻竟然是濒死体验吗? 为了证明自己意识尚在,历把手挂在兰加的脖子上,随后默默感叹混血儿的好基因。一阵身不由己,金星乱迸的昏暗中,喜屋武历如临深渊,堪堪挂在天鹅洁白修长的脖颈上,才不致跌落到粉身碎骨。好在兰加给了他喘息的时间,因为他要亲他的脸颊和脖子了。 历急促地喘息着,双手在兰加的背上胡乱摸来摸去,在历手忙脚乱的时候,兰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解开了他身上睡衣的第一颗纽扣。少年人正处于生长期的身躯露出一小块来,急速发育的肉体上锁骨窝深陷,是台灯照不到的地方,因紧张抬起的肩部而产生酒池似的阴影。兰加扯了把被单,罩住二人。这下什么也看不清了。 “唔!”历惊道:“做什么?” 兰加说:“怕你着凉。” “……”历说:“……那就别脱啊!” “不要。”兰加说:“就脱。” 喜屋武历欲哭无泪。为了泄愤,他去拽兰加的衬衫扣子。衬衫扣子没有睡衣的好解,他忙活了半天,也没抠下一颗。兰加让他干脆摸些更有用的地方,这在历听来无疑是嘲讽,心中更加火大。自己还没和兰加一起看过毛片就要上床了,他绝望地想,男高中生的友谊不都是在一起看毛片时更近一步的吗?他甚至没和兰加分享过自己床底下的色情杂志。不过说到底,他收集的成人杂志只有少数几本,远不如高高摞起的《Thrasher》多。更何况,兰加看起来就像是个除了打工,吃饭还有滑板什么也不会想的呆瓜。 我以为他只是个会在滑板上发疯的家伙,历心中叫苦不迭,谁能料到这家伙会把疯劲带到这里来? 喜屋武历更没想到,驰河兰加都快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了,却突然冒出一句:“历……”兰加的眼神有着大大的疑惑:“……接下来要怎么弄?” 喜屋武历气得快背过气:“你问我,我问谁!”他努力用锈住的大脑求助不正经性教育资料,全然忘记保健体育课上学到的正经内容,“那个,就,接吻,抚摸,然后进去……?” “……”兰加说:“具体怎么弄?” “具体……具体……”历嘟囔着,在兰加身下摸索,“这样……?” 喜屋武历的大脑快要炸开。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发着烧还被逼迫教人做爱的处男吗?而且是第一次上本垒就和同性?如果现在自己傻愣愣地回答击剑,可能一辈子在兰加面前抬不起头来了。好在现在兰加被自己套弄得很舒服,自顾自地在历的身上蹭来蹭去,历偷得一小会儿时间思考对策。很快,经过一番天人斗争,他作出牺牲小我的重大决定。 历把另一只手伸进嘴里舔了舔,润湿指尖,在兰加的注视下向自己身后探去。兰加想要说些什么,历却气呼呼地让他闭嘴。往屁股的洞里放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正相反,可怕极了。历努力探进一个指尖,兰加看他十分辛苦的样子,伸手想要去帮忙,历大叫:“手指!干的!”兰加恍然大悟,一把捅进历的嘴巴里。 “呜,呜呜——!” 历大怒。碍于兰加的手指,他只能发出呜呜的不满声,口水沿着下巴湿答答流下。可恨的友人还饶有兴致地在他的口腔里搅动着手指,完全无视了他的抗议。直到玩够了,兰加才把手指抽出来,说:“历很擅长这些呢……” “兰加,你这家伙——!” 话音刚落,兰加连带着历自己的手指一起捅了进去。历吃痛,低骂一声:“疼!轻点!” 兰加问:“有滑板摔跤痛吗?”手上动作却放慢了。 历逞强道:“……倒没有……” 兰加点点头:“那也就还好。” “什么!?”要不是被兰加按着,历几乎要从床上蹦起来。他一激动,兰加便拍拍他,抱怨道:“历,太紧了……” “知道了……”历喘着粗气,试图在兰加的抚摸下调整呼吸。可每当兰加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的皮肤,就像有电流窜过,叫他浑身打颤 。兰加明明可以摸得更用力些——他一定清楚自己不在意这些。手指都让他捅进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可兰加的手偏偏像最柔软的绒羽,似有似无,掠过他的体表。换言之,之前他怎样吻兰加,如今兰加就怎样对他。 十足的报复心被用在这档子事上,历无计可施。他的手早抽了出来,现在抓在枕头上,以防自己完全失控。兰加已经进去了三根手指,像是挠小狗的后脑勺似的,在历的内壁抠动。历干脆趴在床上,嘴巴含着枕头的的一角,以免被自己的呻吟声吓到。但很快,枕头被兰加喘着粗气无情地揪走了。 “……枕头借我。”兰加说:“垫一下。” 没等历反应过来,兰加捞起历的腰,将两头湿淋淋的枕头塞在历的肚子底下——一头是历的口水,一头是前列腺液混着精液,怪兰加刚才实在弄得太过了,还没进去就让历忍不住泻了一次。 避无可避的事终究要来了,喜屋武历抱头,像鸵鸟一样缩进被褥里,恨不得钻进床缝。驰河兰加的床事风格和他的滑板竞技一样激进,却没有多年雪板经验的支撑,其结果就是让身下的好朋友苦不堪言。不过无妨,一个只剩半条命的病人经过再多折磨,丢掉的也不会比半条命更多。如果事后采访喜屋武历,他大概会红着脸承认还挺爽的。只是希望日后驰河兰加能用折起来的被子代替枕头,给他留一个缓冲垫,不至于让喜屋武历在承受身后一波又一波冲击的同时,还要紧紧抓住床头,好让自己不要掉下床去。毕竟,没有事比被人后入抽插的同时,乳头和阴茎还在褥子上反复摩擦来得更折磨人了。折磨到喜屋武历遥想起童年搭乘渔船出海,正巧遇上暴风雨,激荡的海浪冲撞船身,几乎要将渔船打翻。这天夜里,海上的回忆涌入心头,喜屋武历无疑是暴雨中的扁舟,在驰河兰加的冲刷下漂浪荡去,不能自已。如果还有下次,喜屋武历许愿能再度搂紧天鹅的脖子,好好瞧瞧从高纬度雪国飞来的美丽水鸟,是否也会在情潮下失态,连洁白无暇的羽毛也藏不住血色翻涌的潮红。在兰加射在他腿上,气喘吁吁地将他翻过来,亲吻他的时候,喜屋武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我要看兰加红着脸,要不停地取笑他,听他喘息的声音,要触碰他,让他为我感到情难自禁,接吻的时候要偷偷睁眼,如果发现兰加没有闭眼,就一定要大喊不公平。日后除了和兰加一起滑滑板,还要一起做许多许多这样的事。然后一直一直这样下去——这是男子高校生喜屋武历一生的请求。 当然,要实现这些事,得先把病治好。这很简单,除了滑板,没有什么事能困扰男子高中生——现在又多了一项恋爱。从客观逻辑来说,病倒源于心疾,心疾源于恋爱,恋爱则完全始于滑板。基于这些关联,恋爱和滑板现在在喜屋武历的心中,完全是一回事。恋爱的事解决了,滑板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滑板事业进展顺利,恋爱也顺风顺水。两桩心愿已了,喜屋武历肉体尚未恢复,但精神上已经宣告了康复。

所以当喜屋武太太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自己儿子虽然面容仍然有些憔悴,但已经换了身衣服在屋子里像小狗一样跳来跳去时,她十分惊讶,不禁问道:“这就好了?” “好了!”她的儿子笑着从洗衣机隆隆作响的房间跑出来,手里抱着一大堆刚洗完的被单,正准备拿到院子里去晒,“我已经完全好了!” 双胞胎哒哒哒跑上去抱住他:“哥哥好厉害!” 历拍拍胸:“哥哥是超人哦!” 喜屋武太太笑呵呵地走进屋,看见儿子的朋友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手里抱着盛了冰块的水盆,身上穿着略小一号的衣服,面上有些发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兰加君,”她笑着说:“有劳你啦!” 兰加有些难为情:“哪里。”他瞟了一眼历,对喜屋武太太说:“失礼了……” 她笑嘻嘻地说:“一定是兰加君帮忙,历才会好的这么快吧。” “那当然!”她的儿子凑上前来,嘴角露出干坏事之前铁定会有的微笑:“多亏了兰加,却让他帮忙到这么晚……所以所以……”

“今天就请他,到我们家留宿吧?”

END

[兰历]小狗的请求

板仔受伤是家常便饭,很少有人因此缺勤练习。即便要花上两周才能恢复伤势,驰河兰加依然对喜屋武历的回归深信不疑。因此,当到了约好的日子,兰加一个人在海边练习了许久,太阳渐渐沉入紫色的海之后,历比预定时间迟到了许多,他才想起去捡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未解锁的屏保上停留着20分钟之前的LINE消息,历说: “抱歉,兰加,今天来不了了。” “发烧了,我妈根本不让出门……” 兰加有些意外,尽管从早上开始他就看出历的蔫头耷脑。就在前一天,他陪着兴高采烈的历去拆了绷带,后者刚跨出诊室,就把医生有关剧烈运动的警告抛在脑后,也全然不顾忧心忡忡的友人泼下的冷水,企图实施激进的复健计划。第二日早上,喜屋武历却像酷暑午后被晒蔫了的行道树叶一样,垂着头走进教室。一双蓝色眼睛从好友进门便粘在他的身上,历的手刚拉开椅子,兰加就问:“历,你怎么了?” “可能是太热了……”历趴在课桌上,将疲惫感归咎于轻微中暑,企图用冰凉的课桌表面为自己降温。兰加刚伸出手想探探他的额头,历啪地弹起来,掏出作业本塞进兰加的手里:“啊,这个给你!” “……” 看着那张瞬间恢复的灿烂笑脸,兰加无言接受了历的好意,没有告诉对面他会错了意。再加上历的催促,他只得赶在老师进门前赶紧将作业抄好,无暇继续中暑的话题。剩下的时间里,历表现如常,像平日般可劲地唠叨着滑板的话题,丝毫不见颓靡,甚至还吃掉了兰加的小半盒薯条。兰加趁机要求明天历应当多带一份便当。 “只是便当而已!根本没什么好吃的吧,下次去商店街我请你不就好了。” “可我就是想吃历的便当。” “明明平时也有分你吃。” “让历的妈妈多做一份便当会很困扰吗……” “没有啦!给你带就是了!不要那副表情!” 还有吵架的力气,想来无大问题。就算自己让历乖乖休息,对方恐怕也不会照做。相识不到半个学期,兰加已经对新朋友的性格了如指掌。与历的交往就像是从雪道上一划而下,没有任何阻碍,轻快自在间便渐入佳境。两位朋友像生来就契合的两片拼图,相遇便牢牢认定了彼此。 现在方便去看你吗?兰加在屏幕上打出这句话,点击发送。他的脚轻轻地打了两下板尾,水泥地上荡起不干不脆,缠绵的响声。没有预想中的快速回复。兰加捏着手机在U池晃了两个来回,在出发台上唤醒屏幕,没有发现新消息弹出。解锁后的屏幕是和历的聊天窗,2分钟前发出的消息仍处于未读状态。 兰加收起滑板。

喜屋武太太开门时并不意外,笑着将兰加迎入自宅。尽管儿子没提前告知,她已预见了这位不请自来的探病者。甚至可以说,她期盼儿子这位忠实友人的到来。在看护病人的情况下照顾一对双胞胎可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她正打算出门买药。她顺水推舟让兰加应下照顾自己儿子的差事,自己则将粘在兄长病床前的双胞胎半拉半劝地拖出房门。两个年幼的女儿正笨拙地为心爱的哥哥换冷敷毛巾,喜屋武太太打开房门的时候,兰加发现历的整张脸都被妹妹们盖上了冰毛巾,只留下两个出气孔保证他的基本生存。 喜屋武太太拉着双胞胎换好鞋,兰加乖巧地在玄关送走她们。出门前,喜屋武太太向儿子的友人道谢:“帮大忙了,兰加君。原本今天和妹妹们约好带她们去逛卖场的,哥哥一下子病了,又要做饭又要买药,真是忙得团团转~~” 兰加说:“历还没有吃药吗?我可以替您出门买药。” “已经吃下啦,家里刚好还有最后一点备用品。”喜屋武太太穿好皮鞋,说:“我带着女儿们去买药,稍微去卖场逛一圈就回来。” 现在还要去卖场吗?兰加困惑地歪头,并没有说出来。 喜屋武太太察觉了他的疑惑,笑道:“毕竟是早早答应了的事,那就一定要做到。小孩子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兰加君一定也能理解吧?”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兰加轻轻推开友人的房门。他自信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且深信历已经睡着了。但下一秒,黑黢黢的卧室内响起历的声音。 “兰加……?” 迷茫且虚弱的声音,让兰加感到十分陌生。哪怕是在S的赛道上,兰加急急忙忙下了摩托,赶往摔伤的历的身边时,听到的也是历强打起精神的倔强嗓音。肉体的伤痛难以折损喜屋武历的意志,但高烧却轻而易举地令他屈服。病床上的友人像刚刚罹受失明的不幸者一样,摸索着想要爬起来。兰加连忙让他躺下。 “我在这里。”兰加回答道。 历发出微弱的呜咽,以示听到了。兰加抚上他的脸,发现毛巾已经不冰了。 “我去再弄点冰块给你换毛巾。”兰加说。他拧开台灯,让灯泡保持在最小亮度。妹妹们手忙脚乱贴上去的毛巾落在枕边,印出潮湿的水痕。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历平日蓬松的红发正软绵绵地塌在枕头上。几根发丝凌乱地贴在历的脸颊,兰加轻轻将它们拨开。 感受到温柔的触碰,历的眼睛微微睁开了。那双平日紧紧盯着兰加,洋溢着热情的金眼睛,此时蒙上一层水汽,像被晨露砸中的琥珀。历皱着眉头,轻声呼唤探望者的名字。 “兰加……” “我在。” 兰加比刚才更快地回应他,甚至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中,敏锐地捕捉到指尖虚微的抖动,在历抬起手前握住了他。历回报以一个勉强挤出的微笑。 “对不起,兰加……你来之前,肯定给我发消息了吧?”历慢慢道:“没有及时回复你,才赶过来的吧……” “没有那回事。”兰加说:“无论你回复什么,我都会来的。” 历却是自顾自道着歉:“抱歉……让你担心了……” “都说了没有那回事。”兰加用空着的手将略凉一些的毛巾换上额头,另一只手仍然回握着,尽管对方的手指没有丝毫力道。 历沉默了,试图将脸埋进枕头里,却被兰加摆正,“没有办法冰敷了。”兰加强调。 “吃过退烧药了……马上就能好……” “不行。” 虽然关心历,但在这种事上兰加有一种不可与之争辩的执拗,丝毫不容病人撒娇,似乎在兰加心中,冰敷是康复不可或缺的重要一步。 病中的历很快被这份严厉击倒了。但没躺一会儿,兰加刚想去厨房取冰块,历又爬起来。少年体内无穷无尽的活力在此时变成了恼人的麻烦源头。兰加想把他按下去,历却要求兰加扶他起来。 想到刚才病人遭受打击的样子,兰加一时服软,只好松口说:“就一小会儿。”然后为后背垫上枕头,好让历能够靠在床头和自己说话。历此时的声音沙哑且轻,兰加将椅子向前挪挪,身子前倾,好听清友人的每一句话。 历歪着头靠在床边,撅着嘴,无精打采地盯着兰加,叫兰加心里发毛。兰加看见历的喉头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甫一出声,却迟滞而嘶哑。兰加连忙拿起水杯,不由分说灌了下去。 历被这位赤脚医生折腾地够呛,干脆一头靠在兰加肩头,带着黏黏糊糊的鼻音又一次念道:“兰加……” “在呢。”兰加赶紧抱住他,轻拍历的后背,示意自己在这里。 “兰加……”历滚烫的脸颊贴在兰加的脖子上,室内温度陡然上升了,兰加坐立难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住了,历说:“……兰加,可不可以别和爱抱梦滑?”

早在一周前,他们曾谈过这件事。彼时两人幸运躲过县警的搜查,兰加缩在河堤下为历调整绷带。冲绳的夜风带着海的腥咸吹拂岸边,兰加的大脑像是被放进蓝色冷凝液中,但这份凉意没能让他镇定,激荡的涟漪反倒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皮层的剧烈震颤。好几次,兰加差点以为自己没能成功为历系好绷带,他本认为是历因痛苦在躲避,随后却发现是自己的双手在发抖。好在握住历的双手时,他迅速地进入一种平静的状态,打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结。就连兰加也说不出,这个完美的结究竟是源于兴奋带来的巅峰状态,还是因关心友人而带来的全神贯注。但无论如何,为历系紧绷带的瞬间,驰河兰加平静了下来,尘埃落定的岸边,只有波浪拍打在阶梯上的沙沙声。 “兰加,别再和那家伙扯上关系了。” 刹那间,海浪静止。喜屋武历望着驰河兰加,驰河兰加也望着喜屋武历。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兰加打从心底无法说谎。喜屋武历的眼神像一双手,再怎样迫不及待展翅高飞的鸟,被这双手温柔地笼住,也要停止拍打翅膀,因为怕自己的长羽割伤了手指。即便是野兽,也都懂得辨认纯粹的好意,在至高的忠言善道面前,连雪怪也要乖乖走进囚笼。 兰加低下头,不去看历的眼睛。 他说:“我知道了。”

“……”兰加说:“上周刚刚说过这件事。” “真的吗?”历往兰加的怀里拱了拱,比往常更加粘人。因为生病,他的话语里带着些许鼻音,听起来像哼哼唧唧的小狗。兰加没有养过宠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放在平时,习惯成自然的兰加放任历的肆意妄为,只做最小限度的回应。大多数人用冰山一角比喻深藏不露,对于兰加来说,那则纯粹出于害羞。但他笃定历此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因此不假思索地回抱过去。 正中下怀,历开心地眯起了眼睛,像是标记领地,试图留下自己气味的小动物一样,在兰加的脖子上蹭来蹭去,弄得兰加痒痒的。但这快乐是暂时的,也许是发热让历疲惫,没多久,他就像八月的天空霎时由晴转阴,满面愁容地嘟囔着:“可是我总觉得……兰加一定会和爱抱梦滑的……” 在察知情绪上,喜屋武历生来敏锐,不亚于雨天前的蜻蜓,狩猎野兔的猎犬。这一天赋不仅遗传自母亲,更得益于两位妹妹的磨练。面对驰河兰加时,喜屋武历总是不自觉将这位同龄人与妹妹们相比较。比历还高挑些的混血儿,脾性与幼儿如出一辙。这即是历隐隐觉察兰加意志的原因。初生的牛犊坚信世界就在自己的脚下,因此,只要他们坚持不懈,就没有什么能拦住这些不可一世的家伙。世界上有大把等着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笑话的人,会为他们担心的只有忧心忡忡的亲朋好友。非但如此,兰加天赋绝伦,艰难险阻于他而言不过是暗影的焰火,小小彩头,且锦上添花。才能与高傲将载着他冲上巅峰,但也意味着总有一天会带着他摔下更深的悬崖。 历深知骨折不过是自己的幸运。只有吊在悬崖边险境生还的人,才最能真切地体会到深渊的可怖。县警到来的时刻,他可耻地感到一丝庆幸。这不是一个憧憬着“S”赛道的板仔应有的心情。失去朋友的恐惧一瞬间吞没了喜屋武历,让他变得患得患失。驰河兰加是天才,没错,但接触滑板不到一个夏天的他,要如何战胜“S”的帝王呢?兰加破解了爱抱梦所有已知的招数,但历确信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仍有无数未知的花招等待着他的同伴,其中必定有一击致命。 这是为了兰加好,喜屋武历在心里对自己说,兰加和爱抱梦不是同类,不能让他变成爱抱梦那种家伙。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心里说:难道不是因为你害怕失去他吗?

高二学生喜屋武历的脑袋里只有滑板。当他向驰河兰加介绍“S”的时候,曾提到参赛一定要赌上些什么,例如金钱,道歉,还有女人。说到最后一样的时候,他向天台上打闹的女生们投去目光。脑袋里只有滑板的臭小子难以得到异性的青睐,事实上,他也从未尝试过了解女人。如果他与女孩子有过亲密交往就会明白,此刻的自己和不依不饶,用昵狎姿态换取男友承诺的一些女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一根筋的单纯小子运气倒是很好。尽管在“S”赛道上鲜少获胜,但这一次,凭本能行动的他赌对了。如果喜屋武历肯用埋头修理滑板的时间,好好翻看他和友人拍过的照片,就会发现驰河兰加没有一次看着镜头,视线全落在身边人上。又如果他降生时多长了一根恋爱的脑筋,就会悟出当他夸赞自己作出的滑板在与知念实也一战中表现优异时,决斗当事人是为什么不高兴,这不高兴中除了对自己技术的自傲,还有些什么别的情绪。再再如果,在今天中午,他多动动脑筋,也会明白饭量超常的家伙为什么执着于一份小小的便当。小狗的简单头脑塞不下这么多复杂的事,所会的招数也有限。若是要人留步,小狗能耍的花招不过三件:汪汪叫,摇尾巴,以及翻肚皮。 简单,但是很好用,而且恰好吃准了驰河兰加。

因此,当喜屋武历莽莽撞撞地将嘴巴凑过来的时候,兰加没有拒绝。 就在这一刻,驰河兰加愣在那里,愕然的样子如同一只企鹅。烧昏了头的历没有准头,嘴唇擦过兰加的唇角。兰加无法确信刚才是一个吻。“历?”他的嘴巴里发出吞吞吐吐,疑惑的声音:“历……?刚才……”他抓住历的肩膀,轻轻摇晃,迫切需要从发高烧的人口中听到一个回答。 电视剧剧情高潮时插播的广告片比实际时长要更漫长。在兰加的耐心就要消磨殆尽之时,历缓缓抬起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为了听得更真切,兰加凑上前,于是初吻诞生在名为意外的弹指之间——一切刚刚好,难道不也算是你情我愿? 轻飘飘的,来自友人的吻擦在兰加的嘴唇上,像夕阳教室中被金色晚风吹起的窗纱拂过,也像春日坡道上,红发少年乘着滑板从兰加身上豚跳而过带起的风,触感在脑中留下的记忆堪称梦幻,实际却没留在兰加的嘴上留下半点痕迹,哪怕一片水痕。为了再次确认那份触觉记忆,兰加只好扶起友人的后脑勺,说:“历,再来一次……接吻,可以吗?” 当他说出请求时,身体已作出行动。接吻的时候,驰河兰加不闭眼睛。如此,他不仅能感受到喜屋武历滚烫的体温,还能模糊地瞧见他发红的皮肤。历的眼睛微眯着,像尚在巢穴中沉睡就被揪着后颈拎出来的小动物。兰加不禁为自己的趁虚而入感到羞愧。即使不照镜子,他也明白自己现在一定红着脸。不仅因为驰河兰加从小不擅长做坏事,还因为他清楚自己现在浑身发热。病因不在于被历传染,而在于内心。 将嘴唇贴在一起并没有使驰河兰加好转,反而让状况更糟糕了。从刚才开始发生的一切让兰加心烦意乱。历想要做什么呢?他急不可耐,想要得出答案,强烈的心情几乎比得上赛道上胜利的欲望,因为内心的直觉告诉他,终点的糖果必定是驰河兰加想要的味道。 喜屋武历使用了更加卑鄙的战术。他没有回答,而是在嘴唇分开的那一秒顺着床倒下去,无论他自己的理性究竟想或是不想。于是,兰加也只好顺着躺下去,两人像滑溜溜的水獭一样,钻进了被窝。到这一步,还算不上过于出格。驰河兰加想,至少我们是和衣躺在床上的——日本人或许认为两个男孩子穿着衣服在同一个被子里很普通。哪怕历的手正挽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的手又搭在历的腰上。只要历现在说作为日本人很介意,那么兰加可以立刻跳起来宣誓清白,以维持二人纯粹的友谊。 但是,倘若历现在靠了过来,贴近距离,自己该怎么办呢? 在男子高中生房间内单人床上,很难做到泾渭分明,谁也不碰谁。驰河兰加被烧坏脑子的可怜人逼迫得无处可逃,只得一遍又一遍听绝望的友人陈述他脑内的悲剧幻想。喜屋武历做了许多噩梦,这些梦境一个赛一个离奇,几乎没有重复,但有一点相同之处,即所有噩梦中兰加都离开了,像一片手心无法捧住的雪花。 驰河兰加只好握住喜屋武历在被单下的手。不仅为了让好友安心,也因为他无法给出确切承诺,只能使用肢体安抚暗示。断在半截的比赛永远比尘埃落定更加激动人心。他只能说:“我知道了。”而无法复述:“我不再和爱抱梦滑了。”滑板运动的技艺巅峰近在咫尺,任何人都无法苛求有幸一窥门径者主动放弃。兰加知道,历也一定明白这种心情。他隐隐感到不公平,明明历也曾随随便便发起挑战,无视过乔的忠告和自己的暗示,却又为何在自己和爱抱梦决斗这件事上表现出强烈的抗拒。 他抠弄着历的指尖,顾左右而言他。尽管在日常表达上直来直去,但驰河兰加不擅长自省与表达情感。因此,他像是讲睡前故事一样,缓缓说起自己在加拿大时的日子,好像冰雪中的回忆能让他发烫的双颊冷却下来似的。驰河兰加讲故事的水平很差,但听的人十分认真,至少看上去十分认真,因为兰加能感受到历的呼吸平稳地喷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一边慢慢地说,一边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偏头,以免莽撞地吻上友人的前额。但失败了。因此,他几乎是贴着历的额头在说话。此时的兰加无比庆幸日语发音口型并不会长得很大,要是再进一寸,每隔几秒,他就要亲上去了。 毛绒绒的红色发丝蹭在他的鼻尖,比兰加想象的要更柔软蓬松。兰加不擅长聊天,向来是历说一句,他答一句。他把脸埋进历的头发里,破天荒地,磕磕巴巴分享自己第一次滑雪时的经历。 我第一次滑雪的时候,爸爸让我直接练习推坡。他没有解释推坡是什么,就这样继续讲下去。历也没有让他解释,只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但兰加能听到从锁骨处传来的历的声音,很清晰,甚至顺着骨传导,在兰加的胸腔中回荡,震得他心脏酥酥麻麻。兰加讲故事就像讲台上发言的小学生,一句话要先在心里酝酿多遍,才能慢吞吞地讲出来,然后再想下一句。但往往句子太过简单直白,中途停顿的时间又过长。他形容第一次滑下雪道时的感受,他说:唰得一下。滑下去,好快好快。历说,有多快?兰加说,比第一次滑滑板还要快。当时的自己非常高兴,因为实在是太快了,让人忘记一切。身边的一切都在急速飞逝。虽然那时还是小孩子,但已近似拥有在时空洪流中飞驰而过的体验。等到想刹车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下子摔得五脏六腑都搅成浆糊。 历有见过雪吗?兰加问。历微微晃动脑袋。兰加觉得自己像是被春天毛茸茸的小熊蹭了一下。雪花看起来很柔软吧?但是压成雪道是很硬的。“大概有多硬?”他忽然听见历充满浓重鼻音的声音。 “可以的话,历就把他想象成和冰面没有什么不同。” “雪和冰是一回事吗?”听起来很不服气的声音。 “大致算是。”兰加说。 “雪不是软软的吗……”失落的声音说。 “显微镜下是很锐利的吧。” 丝毫不留下浪漫幻想的余地。历干脆把脑袋一偏,钻进枕头里。隐晦表达不愉快的举动未能撼动兰加,他继续讲下去。第一次滑雪不到半分钟重重地帅了一跤,就在父母亲都以为滑雪事业起步不顺的时候,兰加忽然自己爬起来,捡起雪板,歪歪扭扭地走过来。 很痛很痛,兰加一边哭,一边拖着雪板跑向父亲,却仍然要求尝试第二次。个中原因,他坚信历能够理解。毕竟没有人能拒绝高速滑行带来的诱惑。当滑行速度飞速上升时,滑手将前往迥然不同的世界。 提到那个高速流逝的世界,兰加像醉酒了似的,晕乎乎沉浸其中。他眯着眼睛,用鼻尖轻轻蹭着历蓬乱的脑袋。过人的天赋给予兰加捷径,相对的,取走了高速滑行的乐趣。傍身的高超技术能够轻松逾越障碍,刺激的险境却再也不曾到来。 驰河兰加皱着眉头,与喜屋武历额头抵着额头,像是有些委屈地说:“只有至快的巅峰之境才能见到的风景,历不想看吗?” “当然想……”历说:“但是……太危险了……要小心行事……” “明明历也经常做危险的事。” “哪有……!”历下意识辩驳:“……那种危险程度不一样。” “可是,我是因为见到历做那种危险动作才想尝试滑板的。”兰加直直地瞪着历说。 有这回事吗?历心虚地转过眼睛。他在长满樱花的坡道上高高跃起的时候,无法注意到兰加的眼神。一心炫技的家伙,不知道趴在地上的人的心情。板下的劲风能带走的不止是尘土,还有人的心。 兰加干巴巴地说:“就是有。” 历哑巴了。见鬼,高热带来的疲惫感让他跟不上兰加的思维。成日的担忧找准粗心大意淋雨的空隙让他病倒,又在他虚弱之时进攻得更加猛烈。被单下,兰加紧紧地扣住历的手,像是要将病人的手指活生生拧断一样。历的手使不上劲,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手心温热且潮湿,在兰加的手心沁出许多汗珠。更糟糕的是,混账朋友没有一点体恤他的意思,反倒贴过来,让本来浑浊的空气更加难以呼吸了。兰加说:“刚才不也在做奇怪又危险的事吗?” “不是……!”历的脸更红了,看起来病的更重,连舌头也打结:“那,那个是一时心……!” 兰加把他的话堵在半截。历猛地闭上眼睛。没有预想中的鼻头重击,相反,还击的亲吻落在他的嘴唇上。 “我不想只有历一个人能做那种危险的事。”兰加说:“坏事要一起做不是吗?”

半小时之前,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大半原因要归咎喜屋武历自己。由此,他几乎放弃抵抗之心,甘愿背上名为邀请者的黑锅。诚然,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被兰加摁在被子里亲得缺氧,眼冒金星,几乎晕过去。怎么会这样,喜屋武历在脑子里胡思乱想:我的初吻竟然是濒死体验吗? 为了证明自己意识尚在,历把手挂在兰加的脖子上,随后默默感叹混血儿的好基因。一阵身不由己,金星乱迸的昏暗中,喜屋武历如临深渊,堪堪挂在天鹅洁白修长的脖颈上,才不致跌落到粉身碎骨。好在兰加给了他喘息的时间,因为他要亲他的脸颊和脖子了。 历急促地喘息着,双手在兰加的背上胡乱摸来摸去,在历手忙脚乱的时候,兰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解开了他身上睡衣的第一颗纽扣。少年人正处于生长期的身躯露出一小块来,急速发育的肉体上锁骨窝深陷,是台灯照不到的地方,因紧张抬起的肩部而产生酒池似的阴影。兰加扯了把被单,罩住二人。这下什么也看不清了。 “唔!”历惊道:“做什么?” 兰加说:“怕你着凉。” “……”历说:“……那就别脱啊!” “不要。”兰加说:“就脱。” 喜屋武历欲哭无泪。为了泄愤,他去拽兰加的衬衫扣子。衬衫扣子没有睡衣的好解,他忙活了半天,也没抠下一颗。兰加让他干脆摸些更有用的地方,这在历听来无疑是嘲讽,心中更加火大。自己还没和兰加一起看过毛片就要上床了,他绝望地想,男高中生的友谊不都是在一起看毛片时更近一步的吗?他甚至没和兰加分享过自己床底下的色情杂志。不过说到底,他收集的成人杂志只有少数几本,远不如高高摞起的《Thrasher》多。更何况,兰加看起来就像是个除了打工,吃饭还有滑板什么也不会想的呆瓜。 我以为他只是个会在滑板上发疯的家伙,历心中叫苦不迭,谁能料到这家伙会把疯劲带到这里来? 喜屋武历更没想到,驰河兰加都快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了,却突然冒出一句:“历……”兰加的眼神有着大大的疑惑:“……接下来要怎么弄?” 喜屋武历气得快背过气:“你问我,我问谁!”他努力用锈住的大脑求助不正经性教育资料,全然忘记保健体育课上学到的正经内容,“那个,就,接吻,抚摸,然后进去……?” “……”兰加说:“具体怎么弄?” “具体……具体……”历嘟囔着,在兰加身下摸索,“这样……?” 喜屋武历的大脑快要炸开。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发着烧还被逼迫教人做爱的处男吗?而且是第一次上本垒就和同性?如果现在自己傻愣愣地回答击剑,可能一辈子在兰加面前抬不起头来了。好在现在兰加被自己套弄得很舒服,自顾自地在历的身上蹭来蹭去,历偷得一小会儿时间思考对策。很快,经过一番天人斗争,他作出牺牲小我的重大决定。 历把另一只手伸进嘴里舔了舔,润湿指尖,在兰加的注视下向自己身后探去。兰加想要说些什么,历却气呼呼地让他闭嘴。往屁股的洞里放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正相反,可怕极了。历努力探进一个指尖,兰加看他十分辛苦的样子,伸手想要去帮忙,历大叫:“手指!干的!”兰加恍然大悟,一把捅进历的嘴巴里。 “呜,呜呜——!” 历大怒。碍于兰加的手指,他只能发出呜呜的不满声,口水沿着下巴湿答答流下。可恨的友人还饶有兴致地在他的口腔里搅动着手指,完全无视了他的抗议。直到玩够了,兰加才把手指抽出来,说:“历很擅长这些呢……” “兰加,你这家伙——!” 话音刚落,兰加连带着历自己的手指一起捅了进去。历吃痛,低骂一声:“疼!轻点!” 兰加问:“有滑板摔跤痛吗?”手上动作却放慢了。 历逞强道:“……倒没有……” 兰加点点头:“那也就还好。” “什么!?”要不是被兰加按着,历几乎要从床上蹦起来。他一激动,兰加便拍拍他,抱怨道:“历,太紧了……” “知道了……”历喘着粗气,试图在兰加的抚摸下调整呼吸。可每当兰加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的皮肤,就像有电流窜过,叫他浑身打颤 。兰加明明可以摸得更用力些——他一定清楚自己不在意这些。手指都让他捅进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可兰加的手偏偏像最柔软的绒羽,似有似无,掠过他的体表。换言之,之前他怎样吻兰加,如今兰加就怎样对他。 十足的报复心被用在这档子事上,历无计可施。他的手早抽了出来,现在抓在枕头上,以防自己完全失控。兰加已经进去了三根手指,像是挠小狗的后脑勺似的,在历的内壁抠动。历干脆趴在床上,嘴巴含着枕头的的一角,以免被自己的呻吟声吓到。但很快,枕头被兰加喘着粗气无情地揪走了。 “……枕头借我。”兰加说:“垫一下。” 没等历反应过来,兰加捞起历的腰,将两头湿淋淋的枕头塞在历的肚子底下——一头是历的口水,一头是前列腺液混着精液,怪兰加刚才实在弄得太过了,还没进去就让历忍不住泻了一次。 避无可避的事终究要来了,喜屋武历抱头,像鸵鸟一样缩进被褥里,恨不得钻进床缝。驰河兰加的床事风格和他的滑板竞技一样激进,却没有多年雪板经验的支撑,其结果就是让身下的好朋友苦不堪言。不过无妨,一个只剩半条命的病人经过再多折磨,丢掉的也不会比半条命更多。如果事后采访喜屋武历,他大概会红着脸承认还挺爽的。只是希望日后驰河兰加能用折起来的被子代替枕头,给他留一个缓冲垫,不至于让喜屋武历在承受身后一波又一波冲击的同时,还要紧紧抓住床头,好让自己不要掉下床去。毕竟,没有事比被人后入抽插的同时,乳头和阴茎还在褥子上反复摩擦来得更折磨人了。折磨到喜屋武历遥想起童年搭乘渔船出海,正巧遇上暴风雨,激荡的海浪冲撞船身,几乎要将渔船打翻。这天夜里,海上的回忆涌入心头,喜屋武历无疑是暴雨中的扁舟,在驰河兰加的冲刷下漂浪荡去,不能自已。如果还有下次,喜屋武历许愿能再度搂紧天鹅的脖子,好好瞧瞧从高纬度雪国飞来的美丽水鸟,是否也会在情潮下失态,连洁白无暇的羽毛也藏不住血色翻涌的潮红。在兰加射在他腿上,气喘吁吁地将他翻过来,亲吻他的时候,喜屋武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我要看兰加红着脸,要不停地取笑他,听他喘息的声音,要触碰他,让他为我感到情难自禁,接吻的时候要偷偷睁眼,如果发现兰加没有闭眼,就一定要大喊不公平。日后除了和兰加一起滑滑板,还要一起做许多许多这样的事。然后一直一直这样下去——这是男子高校生喜屋武历一生的请求。 当然,要实现这些事,得先把病治好。这很简单,除了滑板,没有什么事能困扰男子高中生——现在又多了一项恋爱。从客观逻辑来说,病倒源于心疾,心疾源于恋爱,恋爱则完全始于滑板。基于这些关联,恋爱和滑板现在在喜屋武历的心中,完全是一回事。恋爱的事解决了,滑板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滑板事业进展顺利,恋爱也顺风顺水。两桩心愿已了,喜屋武历肉体尚未恢复,但精神上已经宣告了康复。

所以当喜屋武太太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自己儿子虽然面容仍然有些憔悴,但已经换了身衣服在屋子里像小狗一样跳来跳去时,她十分惊讶,不禁问道:“这就好了?” “好了!”她的儿子笑着从洗衣机隆隆作响的房间跑出来,手里抱着一大堆刚洗完的被单,正准备拿到院子里去晒,“我已经完全好了!” 双胞胎哒哒哒跑上去抱住他:“哥哥好厉害!” 历拍拍胸:“哥哥是超人哦!” 喜屋武太太笑呵呵地走进屋,看见儿子的朋友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手里抱着盛了冰块的水盆,身上穿着略小一号的衣服,面上有些发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兰加君,”她笑着说:“有劳你啦!” 兰加有些难为情:“哪里。”他瞟了一眼历,对喜屋武太太说:“失礼了……” 她笑嘻嘻地说:“一定是兰加君帮忙,历才会好的这么快吧。” “那当然!”她的儿子凑上前来,嘴角露出干坏事之前铁定会有的微笑:“多亏了兰加,却让他帮忙到这么晚……所以所以……”

“今天就请他,到我们家留宿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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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弹风波过后,众人回归短暂的平静。秋只剩下不到两年的寿命,这件事除了秋自己和天使,谁也不知道。天使看上去似乎还是老样子,懒洋洋的,每日照例照至少吃三个冰淇淋,从坐着吃变成了边走边吃。并不是每天都有需要公安解决的恶魔,往常若有闲暇,秋抽烟放松神经,他习惯性摸进西服内袋,胸前口袋里空空如也,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戒烟。

一时间有些焦躁不安,秋望望四周,想找些打发时间的东西,或许再巡逻一圈也不错,看看电次和帕瓦有没有捅娄子。秋扭头,看见天使坐在长椅上,垂着眼睛,拆开刚才在粗点心店买的冰棒包装。天使察觉到秋的视线,抬起头来。

天使:“……”

天使:“吃冰棍吗?”

秋愣了一下,还没有回答,天使紧接着说:“是葡萄味的嘎哩嘎哩君。”天使将两根冰棒棍掰开,递给秋其中一根,“分你一半。”

是错觉吗?秋觉得或许是日头太烈了,一晃神间,他竟然觉得天使正在微笑。秋接过冰棍,含进嘴里,冰冰凉凉的刺激顿时让大脑清爽了不少。他再去看天使,对方很认真地嘬着冰棍,什么表情也没有,望着马路上的人流发呆。

“喂,我说……”秋慢吞吞地,吐出他内心自认难以置信的话:“今天家里吃火锅。”

我在说什么啊,秋心想,那个恶魔最好装作没有听到。

天使吸着冰棍,发出滋溜溜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什么?”

秋艰难地解释道:“火锅这种东西,食材买多了就会容易浪费。”

天使的嘴微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秋。天使爱吃冰淇淋,从来不会出现些许浪费的失误。冰淇淋融化,流下来这种事几乎没有发生过。

今天的日头不算很烈,冰棍融化得不算快,但紫色的糖水还是顺着天使的手滴落在人行道的地砖上。

秋的眼睛落在那几滴惹眼的糖液上,“你冰棍化了,快吃。”

天使这才反应过来,“好脏!”他把冰棍叼在嘴里,手忙脚乱地用秋提供的纸巾擦拭双手。

“听不懂吗,恶魔?”秋嘬了一口冰棍,斜睨着打理污渍的天使,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帮我把晚饭吃不完的火锅食材处理掉啊。”

天使愣了两秒,“啊。”他张开嘴,葡萄味的嘎哩嘎哩君不幸掉在地上,粉身碎骨。

“都怪你。”天使不悦道。

“你自己不注意吧。”

天使辩争道:“是你要请我吃饭的啊。”

“少说多余的废话。”

天使气得偏过头去,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对着秋吐舌头:“过分。”

他的舌尖被染成了紫色,小小的一块,像童话书里恶魔的舌头。

站在业务超市门口,天使有些紧张,“我在外面等你。”

“一起进去也没关系吧。”秋扯过一辆购物车,“你平时不也大摇大摆地进甜品店吗?”

“那不一样!”天使说:“这里人太多了……”

“大街上人也很多吧……”

“大街上没那么容易躲避肢体接触。”天使嘴上这么说,却贴在秋身后穿过超市大门,往日随意搭在身后的翅膀,此刻也紧紧缩在背后,整只恶魔看起来小了一圈,“万一有小孩子来揪我的翅膀怎么办?”

我得把光环收起来,天使警戒着四周说。“还能收起来的吗?!”秋震惊,“你也不用这样过敏……现在超市里人很少……”

搞不懂这家伙。秋推着购物车往生鲜区走去。“明明平时从没在意过路人的眼光,怎么现在开始畏畏缩缩的了……”

“这和巡逻不一样。”天使瞥了秋一眼,伸手去够货架上的大块冷冻肉,秋替他拿下来,扔进购物车里,“因为这是非工作时间,对于我来说,不是日常中理所应当的事。”

“你虽然是恶魔,但很守人类的规矩呢……难道在心虚吗?”

天使木着脸,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可没有,只是照顾到作为同事的你的心情……下班时间还和恶魔混在一起,被人看到会很困扰吧。”

“在公寓里已经有两个让人头大的家伙了。”秋一脸淡然——不如说已经看破了生死,“多一个也不会怎样……”既然和帕瓦关系不错,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件事?

听到秋的回答,天使像是放下心来,脸色和缓不少。他开始专心挑选商品,冰鲜柜里有不少令人垂涎的好东西,秋忽然说:“帮我拿一盒寿司。”

“今天不是吃火锅吗?”

“电次和帕瓦很爱这家的寿司。”帕瓦是因为肉多,电次是因为甜口。

“唔……看起来确实不错。”天使喃喃道:“那个鸡蛋卷和稻荷寿司……做工好精致的样子……要流口水了……”

“你喜欢鸡蛋卷啊。”童年回忆浮上秋的心头。

“啊!”天使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帕瓦说过,你很会做鸡蛋卷……”

她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啊,秋在心里骂了一句,“嗯,因为以前给狐狸做过很多。”

“狐狸?”

“因为在山上救了它一命,长大后就循着味跑到我家的院子来。”虽然被火药擦伤也是我害的——秋没有说这句话——早知道不把手套留在那里帮失血的小狐狸取暖了,真是后患无穷,“以为我是什么大善人,赖在院子里不肯走——大清早看见有只胎毛都没换干净的赤狐趴在台阶上,太吓人了吧。”秋一边推着购物车往收银台走,一边抱怨。

天使帮忙把购物车里的商品抱上收银台,收银员睁大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天使,“麻烦快些结账——不是来报恩的吗?”

“根本就是来吃白食的家伙。”秋掏出信用卡,“本来以为吃饱了就会走,结果天天跑下山来,想要找我玩……明明我邻居家就是猎户,那只狐狸的脑袋里一点也拎不清。”

“所以鸡蛋卷是怎么回事?”

秋有些难为情,“因为第一次遇见时想用鸡蛋卷赶走它……所以那只狐狸一直都只吃鸡蛋卷……我每天上学的时候,会带便当……便当里的鸡蛋卷……全都在上学路上给狐狸吃掉了!这样午餐就会吃不饱,所以就自己学着做鸡蛋卷,每天给狐狸带一份……”

天使:“…………”

天使:“赶它走不就好了!”

“行不通的!”秋忿忿道:“那只狐狸……简直超级粘人……不给吃的会躺在地上装死,给了鸡蛋卷立马就会走掉……为了不被发现我认识那只狐狸……已经很努力了!”

“你……”天使提着两大包食材,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这家伙搞不好很容易被诈骗或者无赖纠缠吧……那后来呢?你离开乡下了吧,后来那只狐狸怎样了?”

“……”秋说:“不知道,也许回到山里去了。”

秋从邮筒里摸出一份报纸,NHK缴费单(业务员被帕瓦吓跑已经不来了),还有几份附近商铺的广告单,上面有优惠券,可以叫电次帮忙减下来,用磁贴挂在冰箱门上。两人提着塑料袋上楼,秋把那摞花花绿绿的纸夹在腋下,在衣兜里掏钥匙,一封略显厚实的东西从报纸缝里掉出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没等秋弯腰,天使先捡了起来。

“你的信。”天使抬起头,对秋说。

秋已经知道是哪里来的信,“你拿着,我先开门。”

钥匙还没伸进孔里,门内传出来一声猫叫和挠门声。

秋打开门,猫咪像泥鳅一样从细细的门缝里滑出来,亲昵地蹭秋的裤脚。天使弯腰,十分好奇:“小帕瓦的那只猫?”

秋纳罕,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推开门,让天使先进门。天使小心翼翼地跨过猫咪,走进玄关,把脱掉的鞋子整齐地摆好。相比另两个外表更接近人类的家伙,天使规矩得不像个恶魔。

电次和帕瓦还没有回来,屋子里乱糟糟的,秋草草收拾了两下,让天使自己找个地方先坐。天使环顾屋内,在矮几前稍微不那么乱的垫子上坐下。那是秋通常坐的位置。天使仰着身子撑在榻榻米上,羽翼舒展,随意地放在秋刚才清出的空地上。

猫咪并不害怕生人,见天使坐在蒲团上,喵了一声,跳到天使的腿上。

“呜啊!”天使吓了一跳。远超子弹的反应速度似乎并不能使恶魔及时避开猫咪的袭击。

猫咪发出长长的甜腻叫声,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天使的腿间趴下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

“好重……”天使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向秋求救:“喂,帮下忙啦……把它抱开……”

“我刚洗过手。”秋已经系好了围裙,从超市塑料袋里抽出一根大葱,“你站起来,把它踢走不就好了。”

天使站起来。猫咪发出不满的声音,尾巴竖得老高。天使对着猫咪抖抖翅膀尖,试图用羽毛拂开它,“走开,走开。”

猫咪被驱赶着跳上矮几对面的蒲团,天使这才放心地坐下。他刚坐上榻榻米,猫咪一跃,又跳在天使的腿上。

“根本赶不走。”天使向秋抱怨道。

秋专心切葱,头也不抬道:“把电视柜下面第二格抽屉打开,用那个对付它。”

天使趴在电视柜前,拉开抽屉,猫咪开心地探过头来,用爪子扒拉着一双内侧贴着硅胶粒的手套。天使问:“这是什么?”

“宠物按摩手套。”

“诶?”天使撇嘴,“听起来就好累,我才不要服侍猫咪。”

半小时后。

“呜啊!”帕瓦大叫:“偷猫贼!”

“才没有咧。”天使辩解道:“它自己要凑上来的!”

“诶!”电次见到家里来了客人,颇为震惊,“难道说玛奇玛小姐也……!”

天使无情道:“没有哦。”电次立刻蔫了下去。

帕瓦冲进门:“吾一进门就看到你在用按摩器对猫咪做色色的事哇!”

天使汗颜:“只是在帮它去除浮毛而已!”天使举起双手,给帕瓦看手套上黏住的厚厚一层猫毛,“它自己要发出那种舒服的叫声而已,是你养的猫咪太色了!”

我也很困扰啊!天使辩解道,怀里却紧紧抱着猫咪。

“回来了就记得给我换猫砂!”秋大叫,一刀剁掉了萝卜叶子。案板上一声利落的闷响。“还有玄关的鞋子也放好!”

“电次来换!”帕瓦奔进浴室,“吾要泡澡!”血之魔人不爱清洁,却很爱泡澡享受。

“可恶!你这家伙……少放点入浴剂啊!”电次放好鞋子,追进门,在浴室门口大喊,又回过头来,找出工具开始铲屎。

猫咪发出愉快地叫声,从天使的怀里挣脱出来,跳到最喜欢的电次背上,监督他铲屎。

“啊啊啊……”电次大叫:“重死了!”天使帮他把猫咪捉下来放在地上,猫咪不愿离开电次,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脚。

“可恶……”电次一边铲一边抱怨帕瓦养猫却不负责,“这个新换的猫砂好好闻,是蜜桃味……啊!”他突然举起铲子,向秋和天使展示:“猫咪尿出了一块心型!”豆腐猫砂因为尿液结成了块,铲子里躺着一个完美的粉色桃心。

秋专心致志地在花菇上划十字,无视了电次。

“好脏啊。”天使往后缩:“不要把那种东西挥来挥去。”

帕瓦在泡澡,秋在熬汤底,电次铲完猫砂开始看电视,期间试图偷吃零食被秋阻止。虽然秋听不到电次抱怨,但是灵敏地从震耳欲聋的节目声中分辨出了电次扒拉塑料袋的声音,“晚饭前不要吃零食!”,秋厉声道。电视里播放着晚饭档的综艺节目,搞笑艺人正表演如何用屁股夹断一打竹筷,“噢噢噢噢噢!”电次大叹:“牛逼!”

只有天使无事可做。他陪猫咪玩耍了一会,抱着猫晃了三圈,从门缝里偷偷看秋睡觉的房间,综艺节目开始播插入广告,电次倒在榻榻米上打瞌睡,帕瓦还没有从浴室出来,可能已经淹死了。

天使抱着猫晃悠到隔断厨房,秋正把备用的菜肉装盘。超市里的冷冻肉都被处理得叫人毫无食欲,在秋手里却变出了花样。秋把肉片搁在冰块上,摆出一朵牡丹的形状。天使绕到秋侧后方,举起猫咪,捏着前爪,用肉球拍拍秋的脸。

“还有多久才好……”

秋回答:“快好了。你去和电次一起看电视等着就行。”

高汤锅咕噜噜冒着泡,天使问:“汤底是不是快好了?”秋“嗯”了一声,过去揭开锅盖,小半个客厅霎时充满了白雾。

“好香。”天使凑过去,脸快要埋进锅里。连他怀里的猫咪也挣扎起来,想要将脑袋探进锅里去。

“急什么。”秋从墙面的挂钩上取来汤勺,又从橱柜里翻出一面小碟,“旁边稍稍,小心烫。”天使知趣地退了一小步,见秋捞出一小勺汤搁在碟子里。

秋把碟子递到天使面前,“尝尝,味道合适吗。”天使腾出一只手,刚要接,秋突然想到什么,手又收回去。

秋对着碟子轻轻地吹了两下。

秋将碟子送到天使嘴边,“这会儿应该不烫了。”他说得轻巧,天使却像傻了似的,紧紧抱着猫,凝固在那里,“怎么不喝?”

天使赶紧说:“没什么。”就着秋的手抿了一口汤,“好喝……”

秋把剩下那点汤喝了,咂摸着:“我怎么觉得有点淡了……”

又往汤里加了点盐,让天使再喝。

天使:“好喝……”

秋尝了一口,“这回不错了。”

秋戴上隔热手套,对天使说:“帮我把涮菜拿一下。”他把锅端到早已准备好的矮几炉子上。

电次被惊醒了,“哇!好香!~~~~”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膝盖磕在桌上,痛得嗷嗷大叫,流着眼泪在榻榻米上打滚。

天使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矮几连带着炉子险些被掀翻,秋怒道:“你这家伙!”又去查看电次的膝盖,问:“还疼吗?”

电次说:“只要现在吃肉就不疼了。”

“吃肉?哪里有肉,吾要吃肉!!!”帕瓦裹着浴巾冲出浴室,揭开锅盖,“哇!!!这都是吾辛苦上班挣来的肉哇!!!吾先吃!!”

“等一下!!”天使说:“还没有煮好啊!”

“去换衣服!!”秋的脸扭曲了,“换完衣服,再去把生鸡蛋打了,做完这些肉就熟了!!”

“可恶的人类!太自私了!”帕瓦向自己的房间奔去,“电次不许偷吃!”

秋冷酷道:“没熟之前都不许吃!等等——电次,你怎么了!”

电次捂着喉咙躺在地上,“好烫!!好烫!!”忽然僵死在地上,“美味到死掉了……”

血之魔人的声音穿透墙壁和走廊:“帕瓦听到了!!电次在偷吃哇!!”

“熟了!”天使抢先下了筷子,向秋发出愉快的声音:“快来吃!”

愤怒的帕瓦再度冲进餐室,电次也恢复过来加入战局,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明明是下班后的休息时间,秋却觉得比上班时间还要累。正常人为什么要和恶魔们吃晚饭,秋一边往嘴里塞仅剩的蔬菜,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两个半小时后,电次和帕瓦躺在榻榻米上,已经睡过去了。电磁炉还要咕噜噜响着,秋伸手把炉子关掉。室内顿时安静下来,一片静谧中,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喧闹如潮水般退去,秋也躺下来,他合上眼睛,身体在名为疲惫感的舟中,随着水波摇荡。迷蒙中,耳边响起悉悉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秋君。”

秋微微偏头,视野边界有一抹红褐,是天使的发色。天使侧着身子躺下来,正小声呼唤着他。自己名字的音节第一次以天使的嗓音发出,秋竟觉得有些别扭。那一贯惹人厌烦,吊儿郎当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正经了。

“秋君,我说……”

秋心不在焉地答话:“什么?”

“和我缔结契约吧?”

秋愣了一秒,转过头去看说胡话的家伙。那双往日耷拉着的眼睛,此刻竟变得清澈明亮,像一汪水银中掷入两丸朱砂,直直地盯着他。天使枕着臂,柔滑的毛发像辰砂柔滑的毛发像赭矿调制的彩墨一般淌在蔺草面上,几乎要触及秋的脸颊。

“之前买的饮料都是无酒精的吧……”

“不是你在做梦,也不是我在说胡话哦。”天使认真地说:“秋君想杀死枪之恶魔吧?因此需要我的帮助。如果签订了契约,秋君就能更加高效地利用我的全部力量。”

“秋君还有二十二个月的寿命。与枪之恶魔的决战就在明年。”天使撑着头,直起半身来,俯身盯着秋,天花板上暖黄的灯光被遮在他身后,秋的视野暗下来,眼前是天使暧昧不清的微笑:“我会全力帮助秋君讨伐枪恶魔,条件是……给我秋君在决战之后的所有寿命。”

秋冷冷道:“如果我说做不到呢?”

“做不到的也没关系哦。”天使笑着说:“违约的话我就取走秋君的一切。秋君知道吧?哪怕人已经死去,只要恶魔想——连灵魂也能作为补偿。”

恶魔是狡猾的。秋的脑海中响起玛奇玛甜美的嗓音。因为必须信守承诺,所以它们会尽可能地提出对自己最优的契约方案。秋君要明白哦,为了与恶魔作战,了解他们的习性是必要的。了解习性是为了驯养……秋君懂得什么是驯养吗?

驯养是制造依赖,驯养是攫取。玛奇玛笑着说,秋君明白吗?驯养是夺取他者的真心,而不赋予真心。如果给狗狗太多甜头——恶魔也是一样——那种家伙迟早会骑到你的头上哦?

“公安猎人禁止私下和恶魔签订契约。”秋干脆换了个姿势,背对着天使躺下,闭上眼睛。“你要是现在闭嘴……我就当作没听过。”

“真的要拒绝吗?”温热的吐息就在秋的耳畔,拥有天使拟态的恶魔在低语,“秋君作为猎人太弱了吧?如果能拥有我全部的力量……”

“无论怎样。”秋干巴巴道:“别说那种话……那不是恶魔该说的话吧……”

像是心虚似的,天使沉默了,趴在秋的肩头一动不动,气氛有些尴尬,秋动了动喉咙,想要说些什么,天使却抢先一步,硬生生拉开了话题:“你的信还没拆。”

天使的手伸进西服内袋,掏出一封干干净净,雪白的信,鼓鼓囊囊的。

秋:“啊。”他想要起身去找裁纸刀拆信,可脚不知被哪个小混蛋给压住,动弹不得。天使的指尖弹出小刀,示意秋将信封给他。

天使接过信封,只一下,没有任何声响,干净利落地将信封打开,还给秋。

秋将内容物倒出来,一叠照片落在地上。恶魔这种生物大概没有在意他人隐私的文化,对什么好奇就直冲上去,又或者是被照片上别的东西吸引了,“教堂?”天使径直拿起一张,“这是什么?结婚照?”秋没有理他,背过身去,展开信。女孩子结婚了——不知不觉,安稳长大的同龄人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对象是英国人,同女孩子一起做动物保护工作。女孩子如今二十出头,从此以后,她将开启新的人生,在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在人生的每一个年头,都会有丰富多彩的经历,未来也会有许许多多的狐狸等着她的拯救。

“秋君,请祝福我!我结婚了,是上封信同你说的同事。下半年开始,我们不但要一起工作,帮助城市里落难的狐狸,还要在一起生活,也许未来的人生也会一直在一起。”

“我最近已经不再做噩梦了,从前的事几乎就要忘掉了。这对秋君来说或许是一种背叛,但对我来说却是解脱的方法。”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狐狸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现在的工作……我知道秋君喜欢狐狸,一直都知道。”

“请原谅我吧,你在院子里朝着篱笆外的狐狸丢鸡蛋卷的事,在上学的路上给狐狸分便当的事,我都知道。因为忍不住偷偷看,又羡慕,又嫉妒,所以一直记在心里。秋君撒谎的技术很差,任谁都看得出来……不然伯母也不会突然买很多鸡蛋了吧?”

“我拜托爷爷不要打死那只狐狸——如果狐狸死了,秋君会哭吧?你在学习捕猎的时候,我一直在嘲笑,因为不相信秋君能狠下心扣下扳机。但心里却偷偷羡慕能和狐狸做朋友的秋君。”

“秋君。”女孩子说话的时候,就像姬野一样。“听说政府的猎人都会很辛苦。希望秋君不要太勉强自己。无论是从前为了弟弟而驱赶狐狸,还是现在的工作。如果秋君能更坦率一些就好了,在我看来,以前秋君尽是为了别人压抑自己,但我希望你得到自己的幸福,度过圆满的人生。”

秋想起姬野,想到邻家女孩子年幼时,想到狐狸,火红的狐狸在雪地里奔跑。那时早川秋还在上中学,他陪女孩子去医院看望僵卧在病床上的父母,回来的路上,路过从前的房子。那里仍旧是一片残垣断瓦,焦黑的木制房梁断在地上,雪积在木头上,像舒芙蕾上蓬松的奶油。

一只狐狸从里面探出头来。黑与白之间,有一只火红的小脑袋……黄昏,金黄的阳光落在柔顺油亮的皮毛上,阳光的晕轮落在小脑袋上,像光圈。畏畏缩缩的,瞧见了秋,快速地将脑袋缩回去,等了一会儿,又将脑袋探出来,发现秋并没有走。

不是秋认识的狐狸。

“你哭了吗?”

天使忽然问。

没头没脑的一句,叫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的脸色莫非很难看吗?他回过头,看着天使。

天使,醋栗色的头发,柔顺的羽翼,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发光。柔软的发丝从他的耳边垂下来,发尖透着红,是狐狸的毛皮……他探着脑袋,像是从焦黑的梁木下悄然的小动物。你还好吗,像是在这么问。一瞬间,秋愣住了。

“太好了。”

天使说。

秋没有哭。他全然不解天使的意思。天使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像是放心了似的微笑。

狐狸。中学的秋站在雪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原地站着。许多年前,他与邻家的女孩打棒球,球飞入树林,秋遍寻不到,却在林中发现了受伤的幼年狐狸,自此与狐狸成为朋友。枪之恶魔袭击后,未成年的秋被送入政府临时收容所,过了一周,被允许回家收拾个人物品。家人的尸体已被救援队拾走安葬,旧居只剩碳化的木架,秋却在后院发现了一具狐狸的尸体。明明爆炸时不在现场,狐狸怎么会死在这里呢?有好事的邻居们替秋检查狐狸的尸体,哎呀,一位邻居说,这狐狸的肚子上全是血,再看院子里的草叶上,弯弯曲曲,断断续续地滴落着一条血线。恐怕出事那天,狐狸恰好离开山林,跑到山下的居民区来,被爆炸的热浪波及,房屋碎溅的木片刺破腹腔,留在身体里。狐狸侥幸未能立死,勉强支撑了几日——究竟是几日,没人说得清楚,狐狸丧失捕猎进食的力气,想着来向秋讨些食物吃,可终究没有等到秋。另一位邻居听了,笑着说,连进食的力气也没有了,何必还要跑下山来呢?或许只是想在临死前见见朋友罢了。

狐狸从木架下钻了出来,雪地上,一只火红的狐狸抖落雪花,向着秋走来。

秋大喊道:“走开!”

狐狸傻头傻脑,倒以为秋在呼唤它。能在废旧房屋里筑巢的狐狸,大概并不怕人,见了人反而亲近,秋吓不着它。

“走开!”

他吼得更大声了,因为实在不知怎样恫吓狐狸,只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叫喊,脸涨得通红。

狐狸缩了一下,依旧笔直走来。

秋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猛地向狐狸丢去。

“走开!”

他砸得很准,就像最好的棒球投手那样准。石块砸在狐狸的身上,痛得狐狸嗷嗷大叫。

狐狸吃了苦头,撒腿就跑,秋远远望着它,看狐狸在山路上激起一道雪尘。

全文完。

秋懂些狩猎的技巧。不是会随时丧命的恶魔猎人的技艺,而是捕猎山间野兽的法门。

尚年幼时,秋与家人住在北国的乡下。邻家有相识的女孩子,爷爷是山上的猎人。闲暇时,猎人教秋一些捕猎的方法。

“如果你想捕获猎物,就得先给他们尝点甜头。”老猎人告诉秋:“钓鱼的时候,你要知道怎么下饵食引诱鱼群。打猎的时候,你要学会吹哨子。”

猎人把口哨塞给秋,“试试。”

秋吹了一下,口哨立刻发出凄厉的尖啸。秋吓了一跳。

“这是兔子被捕食时的叫声。”老猎人被毛头小子的反应逗笑了,解释道:“狐狸听到这声音,以为有美味佳肴,就会悄悄跑过来。”猎人接­­­过口哨,十分娴熟地吹了几声,林间回荡着兔子的哀鸣。

兔子原来也会叫吗?秋想。他同老猎人一起趴在下风口的雪地草丛里,没多久就被冻得鼻涕直流。秋忍不住问:“还要等多久……”

话音未落,老人比了个住声的手势,“嘘……来了!”

老人抬起猎枪,已经找到了猎物。秋顺着枪指的方向望去,十分努力地寻找,才从灌木掩映的雪地里找出一个移动的小点。

是赤色的狐狸,有着黑色的四足与耳朵尖,像穿了精巧的小靴子,在林间轻捷跃动。秋见过它,很多遍,就在老猎人家的篱笆上。老猎人喜欢猎狐,杀死狐狸后,就把他们的皮剥了挂在篱笆上,据老人所说,这是功勋的证明。

老猎人经验丰富,狐狸下一个起落间,猎人就能将它毙命。风的声音很弱,林子很静,秋仿佛能听到狐狸在林间穿梭的声音。

狐狸十分谨慎,蹑手蹑脚地,准备探身向下一丛灌木,林木掩映间,秋忽然瞧见狐狸的身后跟着一个灰不溜秋的小绒团。

“……啊!”秋忍不住叫出声来。是年幼的小狐狸。

砰!猎人立即开枪,可晚了一步,两只狐狸受到惊吓,早跳入草丛中,消失不见。

老猎人叹了口气:“你或许还没有准备好……下次我们试试做草笼也不错。”他见秋懊恼地垂着头,为自己的不中用生闷气,便说:“我孙女来找你啦,快把脸擦擦,不然她又要怪我瞎折腾你了。”

“我下次可以的……”秋低声嘟囔:“不管是兔子还是狐狸。”

“秋君这次有收获吗?”

秋戴上手套:“没有。”

“我就知道。”女孩子结果秋递来的球棍,说:“秋君一定办不到的啦!”

“不要小看我!”秋气冲冲道。

“没有小看秋君的意思哦。”女孩子笑眯眯地说:“因为我很了解秋君嘛……大洋去哪里了?”

“大洋最近身体情况变差了,在家休息。”秋解释道:“是男人的话只有两个人也可以打棒球!借你爷爷的拦鸟网一用。”

“诶~~~~我又不是男生。”女生说:“大洋病得严重吗?是感冒吗?莫非因为我上次强拉你弟弟出来玩……对不起!”

秋说:“没那回事。我弟弟身体本就不好,你上次和他一起玩,大洋很高兴呢。”

两人寻了一处少雪的空地,用树枝拉起拦网,开始击打训练。秋作为击球手十分优秀,玩了几把,便换成女孩子击球。

“看我的……嘿!”

她模仿王贞治式稻草人击打法,单脚站立,用力一挥,球高高飞起,落入远方的树林中。

“啊呀!”女孩子惊叫:“糟糕了!”

“你留在这里,我去捡!”

秋急忙跑进树林里,连手套也没来得及脱下。女孩子坐在地上等了许久,一直到薄暮时分,也不见秋回来。她跟着跑进树林里,没一会儿便望见了下山的秋,手上既没有球,也没有棒球手套。

“没有找到!”秋有些慌乱,支支吾吾道:“也许是被狐狸叼走了!”

丢了球和手套,连抛接球也没法玩。虽然秋的家里还有备用品,但日近黄昏,两人约定明日再玩。秋与女孩同在镇上的小学念书,住的也近,大洋身体虚弱,常年旷课,秋更多时候和女孩结伴通学,一同玩乐的日子还有许多,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

女孩与秋在学校有些绯闻。自上学起,早川秋深受异性欢迎。同班的女生们为了秋的话题争吵,当事人听闻这件事,表面上不屑一顾,内心却隐隐自得。猎户家的女孩虽与秋关系密切,却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两人只当彼此是纯粹的玩伴。

玩伴关系一直持续到女生在小学中途转学,去往市里读书。没过多久,秋的家人在枪恶魔事件中罹难,秋转学到市立小学,再次与女生成为了同学,直到上中学时还保持着联系。

女生没有在本地读完初中,二年级时搬去国外。临走前,女生约秋在天台见面,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末了递给秋一张纸条,是她在伦敦的住址。

枪之恶魔袭击时,女生的父母被倒塌的房子压断了腿,在医院里躺了两年,先后去世。乡下的祖父家的篱笆被炸毁,秋告诉女孩子,老猎户已同篱笆上的漂亮狐狸毛皮一般化为灰烬,因此没有尸体可看。

女生不再打棒球,也不参加社团活动,每天放学绕路去医院,然后回家。早川秋随她去看望过一次,半截皮开肉绽的人形横在床上,四周机器上的数字勉强宣告生命尚未结束。女生坐在病床旁,削兔子苹果。她的母亲以前会削,女孩子没学到。秋从前为了讨弟弟开心,学过这类小花样,因此教给了她。

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因枪之恶魔事件不得不早早学习如何料理生活。她同秋请教如何制作便当,请求秋听她说些苦闷的话。面临分别,女孩子很是不舍,她告诉秋,自己去了英国后会定期写信。秋坦言此事毫无必要,祝福她早日开启新的生活。

女生一直寄信。早川秋偶尔回信。秋上完高中后去了公安做恶魔猎人,公务繁忙,偶尔想起来了,在下班路上的便利店里买一张明信片,写几句话寄出。经年累月,女生的信摞了厚厚一叠,被秋收在曲奇盒子里。

喝醉的姬野曾打翻过盒子,信件混着女孩子寄来的照片,哗啦啦散了一地。前辈醉醺醺地指着地面道歉:“秋君,你的女朋友洒在地上了,对不起哦……”又趴在地面上,拿起一张照片说:

“狐狸……”

秋端着下酒菜碟子从厨房里走出来,接过照片。那是高中时收到的照片,邻家女生与闯进院子的狐狸的合影。

女孩子喜欢狐狸。曲奇盒子里的信上,留有许多她对狐狸的爱语:

“我很喜欢狐狸。日本的城市里见不到狐狸,从前和秋君住在乡下时,只在祖父的篱笆上见过他们的皮毛。粗看时,密密麻麻的狐狸皮毛十分可怖,过了些日子,便觉得这些家伙十分可怜。”

“来到伦敦后发现,即便是市中心,也常常见到狐狸。我想和狐狸做朋友。我每每想去触摸溜进花园的狐狸,叔父便会挥舞锄头赶走它。叔父说要离狐狸远一些。这些家伙比流浪猫狗更加危险。因为城市里的狐狸非常聪明,会翻垃圾桶,会悄悄地溜进家里,偷走东西,咬伤宠物和婴儿,还会在花园里打洞,将叔父家的洋水仙球茎从地里刨出来,弄得一塌糊涂。”

“即便如此,看完深夜电影,一个人走在市中心,午夜偶遇狐狸,我依旧会很开心。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和狐狸一起,一辈子都生活在伦敦。”

“秋君从前对我说,很讨厌狐狸,因为他们会破坏篱笆,钻到家里来偷东西吃。秋君的弟弟身子很弱,所以不想让他受到伤害。出于这个理由,秋君才会向爷爷学习狩猎狐狸的技巧吧?”

“我听说……”姬野后来谈起这件事,说道:“据说在伦敦,一只狐狸的平均寿命只有两年。可是,秋君啊,普通狐狸的寿命,怎么说也有十年吧。”

“在市中心到处乱跑的话,或许很快就会像流浪狗一样被车撞死了。”秋回答:“因为这样才短命的吧。”

过了一会儿,秋忍不住想:如果女孩子坚持投喂狐狸,恐怕她不在家的时候,狐狸也会如约到来吧,到了那时,狐狸等来的只有叔父的锄头,贪恋人类投喂的狐狸早晚丧命。

“秋原来讨厌狐狸呀!”姬野说:“但是却和狐狸恶魔签订了契约呢,狐狸恶魔倒是挺喜欢秋君的哦。”

“恶魔只会喜欢人类的血吧……”

“哈哈,恶魔也有喜好的哦!会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姬野笑嘻嘻道:“秋君可以使用狐狸的头部来着?那个家伙只给帅哥用头部哦!”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姬野说:“秋君不是有按狐狸说的留长发嘛?那家伙很变态啊,会觊觎帅哥的小辫……”

“会偷偷剪人辫子的前辈也很变态吧。”秋反唇相讥。

姬野大惊:“秋君在袒护狐狸恶魔嘛?欸~~~~~~秋君其实没那么讨厌狐狸吧!难道你其实喜欢毛绒绒……!”

“也没有喜欢!”秋嘴硬道:“你看……虽然是有害的家伙,但只要打跑就行了,不来骚扰人的话根本无所谓啊!”

“谎话。”姬野一针见血,“该不会秋虽然学过狩猎,但一只狐狸也没能打死过吧,搞不好还和狐狸关系很好……肯定是这样!要不然在京都时,狐狸恶魔早就拒绝你了。”

秋有些心虚,干脆岔开了话题,不再讨论这件事。

姬野似乎很在意伦敦的女孩,与秋搭档的几年,期间偶尔会谈起那位女同学。很可爱嘛!每当伦敦有信寄来,姬野会抢着要看女孩的照片,然后发出赞叹。对于信的内容,秋若是想要分享,姬野便听,秋不曾提起,姬野虽好奇,但也只好按捺住蠢动的心思。

姬野死后,秋有了新搭档。新搭档是恶魔,有着与名字相配的外表,颇具迷惑性,看起来平易近人,但带来的麻烦一点儿不少。

在巡逻时,恶魔搭档可以从容地走向路边的店铺,将钱放在柜台上,等待店员笑盈盈地将甜品递来。没人会惧怕长得像女孩子一样,有着柔软的茶发,懒洋洋的恶魔。小孩子在街上见到这样的恶魔,会天真地笑着扑上去,试图抓住恶魔柔软的白羽,说:

“妈妈,快看,是天使呀!”

这样莽撞的行径通常以孩子在地上磕得哇哇大哭告终。天使总是事不关己似地,不动声色地舔着冰淇淋走开。除了头顶的光环和洁白的双翼,早川秋从未觉得天使有什么像天使的地方。毕竟没有天使会趁着早川秋执行公务,偷偷摘下一个恶魔眼球尝尝味道。

公安下属的恶魔不可私自活动。早川秋每日先前往玛奇玛的办公室报到,然后领着天使恶魔开始一天的巡逻,巡逻结束后,把天使恶魔送回去,回到家,一天就算结束了。天使不旦常年消极怠工,每天还雷打不动要求一个半小时的下午茶时间,早川秋只当自己是单独行动,除此之外只是带了个需要按时上下学接送的孩子。这是理论上的行程,实际上波折多多。

帕瓦和电次通常从醒来就开始打闹,不消多久,秋加入互殴战局,最终三人——准确来说是一人、一魔人、以及一位不知该如何分类的天才诺贝尔奖得主——三位在还未正式上班前就以负伤状态开始执勤。在秋看来,闹心的笨蛋组合没惹出祸的每一天都堪称奇迹。

特异四课队员基本都是些危险的魔人和恶魔。蛇女袭击过后,四课只剩下早川秋与东山小红两名生理意义上的人类队员。小红每日只想拿了年终奖走人,如今暂且和暴力魔人两两行动。秋本以为自己会过上一段单独行动的日子,等待玛奇玛从他处借调人手,或是招募民间恶魔猎人入职,没想到几天过后,就瞧见玻璃隔间外漂浮着明晃晃的日光灯管,玛奇玛站在办公室里,将天使恶魔指给他看:

“你们以后一同行动。”

早前姬野前辈还活着的时候,秋听说过天使。特异四课怪人云集,天使更是特立独行。天使是秋的前辈,若算资历,只比姬野少上几个月。但他遇事毫无干劲,在四课待了许多年,也不如新近来的电次让大家眼熟。姬野远远地见过天使,私下里悄悄地调笑对方中性的容貌,强行要秋同她打赌天使是男是女。秋随口道:女的。姬野笑着说,秋君错了,那位是男孩子呀。

秋直言道:“魔人都是占了尸体,是男是女根本无所谓吧。”

“那就是他的本体哦。”姬野说:“是名为天使的恶魔。很狡猾吧?明明是恶魔,但却披着天使的外皮。”

公安中被允许外出的大多是魔人,少数拥有人类拟态的恶魔才能外出走动。其他恶魔被关在收容所里,偶尔会有人类被带来同它们契约。天使不同人契约,但也很少好好干活,对待工作的态度算得上轻浮。若是忽略致命的杀伤力,比起天使或者恶魔,他更像是懒洋洋的小动物,只要秋不去催促,可以在阳光照耀的长椅上睡一整个下午。

秋常常命令天使去做些什么,都是些不需要天使动用能力的杂事,“去帮忙清理尸体”,“去搬重物”,天使一边抱怨,一边不情不愿地照做,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爱岗尽责。大多数时候,天使只在旁边默默看着,巡逻时遇上恶魔,秋一个人解决。

秋入职三年,是同期中的佼佼者(其中一个原因是同期早已死得精光)。二课的野茂前辈请秋帮忙指导手下新人,天使静静地站在台下,离人群稍远些。秋戴好拳套,上台前向天使的方向望了一眼。夏日午后刺眼的阳光从大玻璃窗投下来,体育馆新刷的墙面在光照下白得反光,天使半张脸笼在投下的阴影里,一轮小小的金色光环悬停在他的脑袋上,棕色发丝透出一丝醋栗的红……这一瞬间,早川秋想起雪地里的狐狸。

从不给人添麻烦的角度来说,天使倒还配得上天使的名字。但在人际交往方面,天使同他的恶魔同类没什么差别。毫无疑问,恶魔不是人类,少有同理心存在,因此常常说些叫人匪夷所思的话来。通常而言,恶魔和魔人贪得无厌,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稍有些智能,便酷爱撒谎。因为家中还有个麻烦的血之魔人,早川秋比其他公安同事对此更有体会。

秋习惯在下班的路上买菜。家中增添人口后,他光顾超市的次数更加频繁。同天使共事第一周的周五,秋照例在下午五点前将对方送回总部大楼。路上正好路过一家业务超市,秋向门口瞟了眼,瞧见几个主妇正将大塑料袋放进自行车筐里,决定改日来光顾一趟。

公安猎人实行轮休,这周末秋和天使照常巡逻。第二日,两人路过同一家超市,秋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去,天使却停下来,问:“怎么不进去?”

秋转过身,“进去做什么?”他没听玛奇玛小姐说过天使恶魔会读心。

“小帕瓦说你负责家里饮食。”天使面无表情道:“她今天早上吵着说冰箱快空了。”

秋:“……”他示意天使继续向前走。“把你先送回总部再说。”天使偏了一下脑袋,手捻着头发,没有说什么。

下班回家后,秋一个人去超市买了菜,照例查收了邮箱,里面是晚报,超市减价券和催缴信,没有伦敦发来的信。

“最近和天使君相处得怎么样?”

玛奇玛将盖过章的文书递给秋。听了这句话,秋无奈道:“头疼。”

“慢慢来一定没问题的。”玛奇玛微笑着说:“感情是要培养的嘛——若是利用的话,信赖感也是一样。”

秋叹了一口气:“我不觉得和没有感情的恶魔能培养出什么友谊……而且一点也不可靠。”

“唔……”玛奇玛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后道:“秋君知道如何同恶魔签订便宜实惠的契约吗?”

狐狸恶魔和未来恶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秋回答:“是趣味吧。恶魔凭自己的喜好向契约者索要代价,投胃口的契约者的代价会更优惠……”

“不是哟。”女上司笃定道:“是心脏。”

见秋面露困惑,她继续道:“秋君也知道的吧?恶魔被破坏了心脏就会死,那是唯一致命的弱点……被牢牢抓住心脏的恶魔,会任由人驱使。”

“用蜜糖诱惑,让恶魔敞开心扉。利诱不行的话,就用斧头劈开,剖开胸腔。”玛奇玛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回响在耳畔。”恶魔没有人权,所以怎样做都可以。玛奇玛眼中闪耀着幻惑的光彩,她直勾勾地盯着秋,用温温柔柔,不容拒绝的声音说道:“如果秋君想要自由驱使恶魔,要怎样做,一定明白……”

啊呀。玛奇玛忽然打断了自己的话。她的视线移向玻璃房外,走廊远处,金色的光环在日光灯管的照耀下依然闪闪发亮,小个子的天使正慢悠悠地走过来。他游移的目光穿透了玻璃房,落在秋的身上。天使站住了,歪着头,无精打采地望向秋。

玛奇玛向天使挥挥手,早上好,她用口型向天使说。

“对了,今晚附近有祭典哦,带着天使君去看花火大会怎么样?我可以帮你特批出行。”

“请不要再拿我打趣了……”秋无奈道:“今晚野茂前辈也邀我去做指导。会在下班时间前把天使送回来的。”

“太遗憾了。秋君也要试着适当放松神经呢。”玛奇玛说:“带着天使君一起去野茂先生那里吧?”

“为什么执意……”

“非工作时间的交流是培养友情的第一步。”玛奇玛笑着说:“秋君快去吧,让同伴等太久可不好。”

秋穿过走廊,走向天使。后者已经等得颇不耐烦,躲在一丛繁茂的室内高山榕后,假装没人看见他正揪弄着盆栽茵芋的叶片。秋向他打招呼的时候,天使正把一串红果送进自己的嘴巴里。

“喂!那个有毒啊,不要乱吃!”

天使吓了一跳,连光环也歪了歪。“你干嘛啊。”

“茵芋的果子有毒啊。早饭没吃吗?饿到那种地步。”

“有毒的话正合我意。”天使不以为然,“可惜好酸……难吃。”

“我可不希望队友在巡逻的时候中毒倒下。”秋冷言冷语道:“别在工作时给我添麻烦。”

天使叹了口气,对秋的恶劣态度摆出一副没辙的样子——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一大早的气氛从剑拔弩张开始,任谁也没有好心情。一直到下班回到公安大楼,两人也没说过几句话。秋选择在退魔二课的训练馆前与天使分别。

“我要去二课陪练。”秋脱下西装外套。夏日的黄昏暑气不减,一路上遇到的路人多穿着浴衣步行去海边,公务员却只能穿着全套西装,在大热天里勉强维持仪容周正。终于熬到下班,秋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手上,“我要去二课陪练。你要先回去休息还是一起过来?”

天使的回答出乎意料:“和你一起。”

“你不是早盼着下班吗?”

“嗯……”天使说:“训练馆有冷气……”

果不其然,这家伙只有在偷懒享受上特别勤奋。秋拉开训练馆的玻璃门,让天使先进去。“我去换衣服,你在上次的拳台那里等我。”

天使点点头,正要往走廊里拐,秋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天使:

“喂!”

“什么?”天使转过头来。

“也不用跟在我旁边。”秋说:“今天是花火大会,想要看的话可以自己找个视野宽阔的地方的看……这里离海边挺近的,电次也去看了。”

天使有些诧异,烟火……?他一时间似乎没办法理解秋在说什么,这个词像是令他十分困扰,天使低下头,盯着脚尖,又向窗外看去,玻璃外是将要落下的夜幕,牙白的月亮淡淡地印在浅紫色的天空上。尽管离海很近,却听不到祭典上的鼎沸人声,天空平静得同往日一般。“没什么兴趣……”天使怔怔地望着窗外:“……与我无关。”

没兴趣看焰火,当晚倒是见识了大爆炸。用天使的话说,电次的“女朋友”——炸弹妞在市区内大闹了一场,将二课的训练馆和队员们当成爆竹炸得稀烂,而后不知所踪。天使陪着秋去为二课的前辈扫了墓,也许是愧疚,抑或是因为更加复杂的心情,天使难得没有说些风凉话。

谁也没有谈起风暴中的一握,好像那是一个依稀的,若有若无的梦。风暴停息后,秋抱着天使在电线杆后躲了好一会儿,确认飓风恶魔已死,才松开手。秋联络总部,忙前忙后,协助回收巨型尸体,请人帮忙在海边打捞,确认电次的生死,天使自个儿抱着膝在原地坐了许久,头埋进臂弯里,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秋关掉对讲机,见天使还躲在电线杆后面自闭,问:“你刚才受伤了吗?让我看看。”

“没有受伤……”天使闷闷道:“……你有没有受伤?”

“好着呢。”秋说:“没受伤的话快起来帮我干活,今晚加班,也许要忙通宵。”

天使嘁了一声,抬起头来,因为在膝盖上搁了太久,他的额头有些泛红,像是一头扎进雪地里捕食,却扑了个空,爬起来抖落雪花的狼狈狐狸。秋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啊。”天使不满道。

“没什么……”秋说:“嗯……这里留给其他部门,现在我们去海岸线巡视一圈,确认炸弹女的动向。动作快点的话,还能休息一会儿。”

天使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向秋小跑过去。车已经坏了,两人并肩向电次消失的方向走去。现在将近夜晚十二点,祭典会场离这里很远,骚乱已经过去,此处是临海工业园,巨大库房沉默地立在街道两旁,黑黢黢,静悄悄,灯火寥落,抬起头,能看见浓夜中漫天繁星。天使听见自己和秋的脚步沙沙声,他踢了踢地面,发现水泥地上有许多粗砂。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从这儿下去。”

话音刚落,秋已经撑着港口护栏跳了下去。天使扑扇翅膀,跟着轻轻落地。

脚下触感十分熟悉,沙沙的声音,微小的摩擦,唤起脑中几近沉睡的记忆。天使抬起头,看见秋背对着他,正望着大海,鬓发在风中摇曳着。天上的星,海上的月,唰唰拍打的海潮,仿佛都落在秋的身上,就连夏日湿润的海风,也将秋略带着汗水的气息吹来了。

“沿着东南方向走。”

秋不知怎么就辨认出了方向,在前面领路,天使在后面跟着,沿着潮水的边际,印下两串脚印。天使的鞋印有时踩在秋的印记上,有时刻意避开,全看天使的心情。港口海岸线很长,很平整,比天使从前住的乡下少了许多嶙峋怪石,要好走许多。天使想,如果慢慢走,或许可以耗上一整个夜晚,一直走到日出。天使回头看,已经望不见起始的脚印了,身后长长一段,几乎让人以为只有一个人在沙滩上行走。

天使停下来,秋回头,问:“累了吗?”天使摇摇头,说:“鞋里进沙子了。”他把鞋脱下来,裤腿挽起,干脆提着鞋踩在海水里,温柔的浪潮漾在天使的脚背上,令他舒服得眼睛都要眯起来。秋说,你看起来很喜欢海。天使难得坦诚地嗯了一声,说,这儿还能看到市区里看不见的星星,感觉像是回到了乡下。秋说,是呢,这儿避开灯火,能看见夏季大三角。

天使有些疑惑:“什么?”

秋指着前方的高空,说,那颗最亮的,是大角星,旁边次亮的银白色,是织女星,织女星的南边是牛郎星。牛郎织女星的东北边,十字形最亮的那颗,是天津四。天津四,织女星和牛郎星组成了夏季大三角,通常在夏天夜空的东南方。三角形中间本来还有一道银河横贯,现在看不太清楚,如果你去山里,银河会更显眼。

天使眯着眼睛,向秋指的方向望去,“可以看见一点呢,薄薄的,像雾一样……”

“你视力不错啊。”

“那当然。”天使说:“我是恶魔嘛。身体素质是人类的百倍——你喜欢观星哦?”没听小帕瓦说过。

秋摇摇头,“以前在乡下的时候邻居家的猎户教的,在山林里需要学会辨认方向。”

天使睁大了眼睛,“你以前住在乡下?那……”秋忽然错开身子,向天使身后望去。天使转身,发现远处有个人形的轮廓,头部却不似人类,正朝这边挥手。

“是毕姆。”天使说。

鲨鱼魔人身上还带着焦黑的血痕,看起来惨兮兮的,“特异一课的岸边来了!有事让早川回去,我到海里找电锯大人!”

“知道了。”秋转头对天使说:“那我去跟岸边前辈汇报,你找完最后一小段海滩后联系一下玛奇玛小姐,告知搜寻情况。”

毕姆纵身跳入海中。天使点点头,“那回头见。”他背着手,提着鞋子站在原地,望着秋的身影往港口走去,直到秋逐渐缩成一个小点,连恶魔的视力也看不清了。站在了令人怀念的海岸,明明是应当开心的事,几分钟前的愉快此刻却消散一空。漫天繁星高悬在天使的头顶上。星星一定比自己更能看清秋所去往的方向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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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偶尔到早川家吃火锅。这个时候,早川秋会买很多贝类。帕瓦虽然爱吃贝肉,却不怎么爱动手,每次都叫电次帮忙。久而久之,电次也更偏爱猪牛之类的饮食。秋误以为恶魔都不爱吃难料理的事物。因此在天使亲手剥了一盘贝壳的时候,表达过惊叹之情。

天使美食家一般的饮食品味与习惯形成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彼时,天使恶魔从地狱的羊水中醒来,降生在南国渔村的鸡棚。第一个发现天使的人令他永生难忘。鸡棚主人家的女儿早起投食,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渔村贫苦偏远,村人多愚昧,神佛式微,唯有吉利支丹一教颇有信徒。传言曾有兰客自长崎来,为村人开蒙解悟。从此以后,家家户户私下开办经堂,教义口授,代代相传。

如此看来,天使降生于此地,并非偶然。十四岁的渔家女儿识得天使,听闻圣子降生于马厩,如今鸡棚里天使显现,也不失为圣迹。至于天使为何正割开鸡脖,啜饮生血,则无需细究。

渔家女儿叫来家中大人,家中大人又叫来乡绅,乡绅又叫来草棚教堂的土神父,泥腿子神父见天使一双白翼,貌美好似无性,以为神迹显现,当场跪下,喃喃称罪。乡绅一家世代行医,受西洋教育,祖上险些留洋,颇有些无神思想,派了老少两代医生前来观瞻。年轻的莽撞,伸手便要验明天使真身。他触碰天使肉身不过数息,忽然啊了一声,倒伏在地上,老的连忙扶起儿子,却见孩儿脸窝凹陷,眼球突起,形容可怖,手臂枯槁如老树,已经没了呼吸,僵死在地上。

信者得生,不敬者降以死亡。此等灵性妙体令众人匍匐,自此,村人对天使深信不疑。乡绅为平息神怒,从家中奉来上好的白绸,用线香熏染,请天使披挂。神父将天使请进年久失修的教堂,用虫蛀的木盆盛上清水,请天使在步入礼堂前清洗泥泞的双脚。

神父说:“这是耶和华所定的日子!我们在其中要高兴欢喜。”日后,据渔家女所言,那日正是三月十九日,后来神父命渔家将鸡圈铲平,种满顶冰花,以示此地为天堂福音降临之所。

然而天使生自地狱,只知地狱存在非假,却不知天堂是否真的存在。天使手中唯有一项权能,即天使触碰者,万物阳寿必被褫夺。在天使手中,不用说玫瑰,就连圣约瑟之花也会枯萎。

众人在这位地狱来的假神面前认罪,“全能和最慈悲的上帝,我们承认,并且忏悔,我们在心思、在言行上,曾得罪了你。”天使身披白绸,光着脚,坐在圣台上摇晃双腿,老医生站在第一排,他颤抖着嘴唇,眼中止不住地流下浑浊的泪滴,他同众人一起读解罪文:

“耶和华啊,求你听我的声音!”

众人唱圣歌。圣歌簿破破烂烂,教堂从未聚集如此多信徒,十余人才分得一本,后排人俯身探看前排的,大家挤在一起,用口齿不清的南国乡音,将圣歌唱得东倒西歪,震得天使脑仁疼。天使歪着脑袋,瞧见渔家女儿挤在大人堆里,口里只做了个样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溜溜地瞪着天使。

圣歌唱毕,分圣餐。神父端来米饭,说:“这是主的身体,为我们擘开。”又奉来清酒,说:“这是主的宝血,为我们面流。”渔家女儿喝不下酒,被呛得难受,遭了父母训斥。天使看了,觉得十分好笑。

礼毕以后,村民各自回到居所。神父与天使单独留在教堂。神父道:“我猜出您为何物。但众人笃信您,我也无意反抗。偏房有一具新死的尸体,我愿敬献与您。偏远渔村,民众虔诚,每有人逝世,都先送来教堂,您无需忧心给食。只求勿要降灾于我。”

天使心领神会,收下了死体。只可惜病死老人口感不佳,天使吃了两口,弃之荒野。

神父请天使住在圣堂,自己则另寻他处,战战兢兢,不敢与天使同处一室。日近黄昏,天使待着烦闷,溜出教堂。教堂临海,出门不远即是沙滩。天使沿着沙滩漫步到偏僻处,按捺不住恶魔本性,企图寻个偏远人家,弄些人血吃。

不巧在荒无人烟的海滩碰到渔家女儿。女孩大叫:“你是个骗子!”

天使说:“你哪里看出我是骗子。”

渔家女儿说:“你虽生双翼,却爱饮生血,行径不似天使,却是恶魔。”

天使道:“是又如何?谁会信你。”又说,“你家后院出了个天使,本是好事,如今改口你家中出了个恶魔,不知会招来什么祸事?”

渔家女儿哑口无言。天使复道:“我既是天使,又是恶魔。你若是待我好些,我心情好了,便做些天使当做的事,若是喊打喊杀,保不准我做出些恶魔行径。”

渔家女儿说:“你要什么?”

天使回答:“我要鲜血。”

渔家女儿点了点头,说:“你在那边的礁石上等着。”

天使在礁石上坐下,看渔家女儿潜入水中,不一会,捧着许多奇形怪状的贝类到岸上来,少女拿起一块,敲在礁石上,破开,交给天使。

天使问:“这是什么?”女孩答:“血蚶。”鲜红的汁水从贝壳中流出来,天使一饮而尽,满意道:“好吃。”

渔家女儿是天使来到人世的第一位朋友,她叫天使知道,原来这世上有远比鲜血与人肉好吃的东西。天使常与她聊天,这才知道原来渔家女儿没有父母,那日训斥她的是伯父伯母。“就是生我的人的哥哥。”渔女解释说。

渔家女儿肤色深,是被太阳晒的。渔家女儿一天要做许多事情,早起要喂鸡——如今已经不需要了,因为鸡棚改作了圣地,每日有许多人来渔家观瞻。

如今,渔家女更多的时间拿来采珠。她十四岁,但已经比成年人还要能干,为养父母家带来许多财富。每到黄昏日落的时候,天使与渔家女在沙滩上相见。天使看渔家女潜下水去,等了许久,久到天使有些担心,渔女才浮上来,手里捧着许许多多新奇有趣的东西,绯红的珊瑚,蠕动的海星,天使食欲旺盛,总要丢进嘴巴里尝尝味道,惹得渔女哈哈大笑。

渔女头脑聪颖,想要离开村子,去外面上学。趁日头未落的时候,她会带着课本来到海边,偷偷学习。渔女有不认识的字,天使教她。但渔女采珠为养父母带来许多收入,没了渔女,养父母恐怕无法活下去。渔女一天要做许多活,很累,但养父母很少给她零花钱,因为渔女不需要。渔女每天都笑着。天使说,人间乏味。渔女说,世间美好,人活着有多快乐!天使点点头,在这个小渔村,每日吃些海贝,倒也不错。在天使这种懒骨头看来,渔女处境艰难,但活得颇为努力。天使没说自己还在吃村民尸体的事。

天使想,自己也算半个天使,自降世以来,未曾做过什么好事。渔女待自己不薄,不如尽些朋友当作的事。

于是天使说:“我可以给你钱。”天使可以将他人的性命化作刀剑,若是要做些手脚,捏出黄金之类的矿物,倒也不是很难。女孩十分感激天使,用天使所给的财物换了钱,和天使约定过了冬就去上学。

很快到了圣诞前夜,渔女受神父之托,去镇子上采购。天使还是老样子,在偏僻的海滩等渔女归来。一直等到夜晚,渔女也未赴约。

天使回到教堂,发现村民们也集聚在教堂里。脱了天使的福,笃信虔诚的人变多了,原本破败的教堂在半年间多有修缮,如今装满了灯饰,充满节日氛围。这一晚按教义是要做法事的,渔女兴许也来了,早早在这里等天使。

渔女确实来了,她被绑在柱子上,遍体鳞伤。旁边跪着她的养父母,抽抽嗒嗒地哭。一旁站着的有神父,乡绅家的年老医生,还有两个陌生的男人,一高一矮。

村民们见天使来了,自动为天使分开一条道路,他们的手上拿着锄头,还有带着倒刺的网。

天使问神父:“这是怎么回事?”自天使降世以来,神父是村中最有威信的人,远盛乡绅。

神父支支吾吾。

乡绅说:“这个女孩被恶魔所蛊惑。”

天使说:“她神智清明,一心向善,哪里像是被恶魔蛊惑。”

其中一个陌生男人说:“她在镇上抵押出去换钱的东西,是恶魔造出来的玩意儿。”

另一个陌生男人说:“我们是恶魔猎人。”

天使说:“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恶魔。”乡绅医生说:“你给了她钱财。”

“我确实给了她钱财。”天使说:“但那是她应得的。敢问在场诸位,包括她的养父母,平日对她呼来唤去时,可有给过她分毫报酬?可有施予她应得的教育?”

矮个子的男人对神父说:“把证据拿出来。”

神父颤巍巍地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几块残缺的人骨。“他食人。”神父指着天使说:“在场诸位已经去地下室看过了。诸位村民的亲人死后都为恶魔所蚕食。是他胁迫我的。”

神父又对跪在地上的养父母说:“你们一家被恶魔蛊惑,你们是否承认?”

养父母痛哭道:“她并非我俩亲生,虽有罪,责不在我。”

乡绅怒道:“谎言!那日恶魔降临你家,你一家人虽见恶魔饮血,却被表象迷惑,连带害死我的孩子。”

天使叹道:“我是恶魔。但与她无关。”又转向两名猎人:“你们大可来找我的麻烦,不必煽动村民了。”

他对村民们说:“放下武器,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我不想杀人。”

天使的指尖弹出小刀,去解渔女身上的绳索,却发现渔女已经没了呼吸。“这是怎么回事?”天使第一次这样颤抖着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村子里水性最好的采珠女。”神父说:“只有魔女才拥有她那样好的水下闭气的能力。绑着石头浸在水里,尸体沉下去淹死了就是清白的,浮上来就是魔女。我们没有办法自行辨别,只有借助一些古老的手段。”

“退下!”矮个子的恶魔猎人突然大喊着,掏出匕首,“恶魔要出手了!”

还没等他迈出一步,长枪贯穿了猎人的身体。鲜血四溅,天使雪白的羽翼也像被抓破了似的。另一个猎人连忙道:“大家一起上!”村民们呼喝着,举着锄头,铲子与桨板,一拥而上。神父高呼:“杀了恶魔!”自己藏匿在沈群中,疾疾退去。乡绅家的老医生眼含着热泪,举着刀,向天使劈砍来。天使第二枪抛出,将另一个猎人也钉倒在地,反手又是一枪,将神父钉死在教堂的窄门上。他无暇顾及身边,也自负肉体强度不惧普通刀剑,任村民砍杀在自己身上。天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一边拿翅膀护住渔女,一边想将她的尸体抱起来,好生安葬。这一抱,却发现渔女的身体轻得不像话。定睛一看,自己只抬起来残缺的躯体,渔女的死体缺了胳膊,还有半截腿连着皮肉,吊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天使说:“够了!够了!”他试图用翅膀扫开红了眼的村民,却发现这些虔信者像蚂蚁一样多。他将枪造出来,投出去,捅进人的肉体里,反反复复。他杀了人,死了的人有父母,有亲友,有儿子,有女儿,这些人又扑上来,向天使寻仇。不信神的人听了教堂里的惨祸,立刻也抓起农具,要铲除恶魔。

天使将武器刺进最后一人的胸膛,才发现此时已是深夜。教堂里遍地都是尸体。他喝了许多血,力量大有长进。天使背里有什么东西,顶得他皮肉生疼,两对翅膀从他背部破出来。尸体叠成了小山,他找不到渔女了。天使只好又把那些残缺的肢体翻了个遍,好找出压在底下的渔女。

天使把渔女四分五裂的遗体放在洗礼台上。右手怎么也找不到了。天使出生以来,好吃懒做,享受着他人的供奉,从来没有如此卖力地干着活。像采珠的渔女那样卖力的活着,是他不可想象的事。天使翻来覆去地找渔女的右手,找得脑仁疼,一直找到圣诞的早晨。天使累得半死,望着教堂里尸山血海,想:这可够吃好一阵了。又想:这辈子人已经杀够了。

天使想回地狱去了,这人间已经毫无趣味。但恶魔不可自杀,他暂且也找不到什么其他恶魔来杀自己。想来想去,在这个已经无人的村庄常住也未尝不可。天使爬上房顶,教堂的顶很高,可以眺望清晨海景。渔女还活着的时候,天使带她来看过美景。

“我从来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看过海!”渔女说:“好美呀,我住的地方简直就像天堂一样。”

“你会上天堂的。”天使双手合十,喃喃自语,“愿你安息,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早川秋帮天使剥开一枚蛤蜊,他问:“渔女的尸体最后怎样了?”

“玛奇玛和岸边来了。”天使接过蛤蜊,“击败了我。帮我找到了她的右手。然后安葬了。”

秋没有接话,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继续剥蛤蜊,听天使道:“所以我才说,比起天使……我是货真价实,会带来不幸的恶魔。玛奇玛他们来的时候,可没见过东边有什么伯利恒的星星。”

“这样啊。”秋说:“恶魔果然是恶魔。”

“很失望吧?”

“没有。”

“说的也是。你本来也不是会相信恶魔的人。”天使话锋一转:“但是呢。”

“但是什么?”

“我总有一天……”天使慢吞吞道:“……我总有一天会再做出这种事吧。”

“什么样的事?”秋疑惑道:“你是说屠杀吗?”

“说不准呢。”天使说:“我是说,总有一天,我若是再遇到这种事……或许会再一次……”

“别想了。”秋说:“没机会的。”

“为什么?”

“只有三流民间猎人才会没出手就被你干掉。”秋说:“公安不会让你做出那种事……只要我还活着,你一旦有那种想法,我就会杀了你。”帕瓦和电次已经睡着了,他从被炉抽出身,收拾掉手上得残羹冷炙,往厨房走去。

“是吗。”天使面无表情道:“那也得你活着才行。”

秋没有答话,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天使仰面躺下,将秋的居家外套叠成枕头,塞在脑袋底下,闭目养神起来。

总有一天,天使想,总有一天,请那一天永远不要来临。

完。

半夜,我被一阵窣飒声吵醒,眯着眼,迷迷糊糊中瞧见一个黑影从被窝里钻出来。黑影在榻榻米上晕头转向爬了几步,一个不注意,撞在茶几上,在寂静的室内发出一声闷响。

“帕瓦。”我压低了声音,“大半夜不睡,干什么呢?”

帕瓦揉了揉眼睛,“饿了啊……这家店晚饭只有蔬菜,根本吃不饱嘛。”

“乡下可没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你忍一忍吧。”我无奈道:“明天就带你去附近的商店街饱餐一顿。”

“可是饿着肚子根本睡不着哇……”帕瓦抱怨:“这样下去吾一定等不到明早,就会在睡梦中暴走,把这家旅馆里所有人的血都吸光!”

我叹了口气,“那你穿衣服,轻点声。我带你下去吃饭。”

好耶!帕瓦在黑暗中无声地欢呼。我无奈地在睡袍外套上大衣,换上雪地长靴,确认被窝里的家伙还在酣睡后,在帕瓦身后轻轻带上移门。

帕瓦急急忙忙地冲下楼梯,陈腐的木制阶梯在她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声,不堪重负。

“喂!”我低声提醒她:“都说了小点声了!”

帕瓦置若罔闻,在下一层平台嚷嚷:“喂!不是说没有便利店吗,现在去吃啥?”

我慢悠悠晃向旅馆大门,顺手帮帕瓦戴上她落在房间里的绒线帽子。帕瓦小小的角将帽子顶出两个凸起,看起来略显滑稽。

“把帽子戴好。”我说:“外面下暴风雪,很冷的。”也为自己拉上羽绒服兜帽,将横木从锁上抽下来,拉开旅馆大门。

“好啰嗦!”帕瓦冲进呼啸的风雪中,大喊:“看不清哇!往哪边走?”

“往右!”我扯着嗓子,深一脚浅一脚,扶着院墙,沿着人行道往目的地走去。漫天风雪中,沿街的铺面都紧闭着,只有应急的灯光还亮着,像是黑夜海上的唯一一点灯塔,指引着航路。我和帕瓦在不见五指的黑夜风雪中奋力前进,终于在浑身冻僵前抵达。

帕瓦抖落一身冰碴,十分后怕,“还、还以为要冻死了,暴风雪恶魔好可怕……呜呜,吃的在哪里……”她颤抖着,四处张望,而后流着鼻涕愤怒道:“结果一家店也没开哇!”

我原地踏着小碎步,向四周瞧了瞧,居然真的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这儿!”我向屋檐下一处明亮的白光跑去,“帕瓦,来吃乌冬面!”

“乌冬面!”帕瓦眼冒精光,冲了过来,兴奋的脸瞬间垮下,“这是乌冬面自动贩卖机?太老了吧!好使吗?”

我嘀咕:“既然还放在这里,应该能行吧……”老实说,这台记忆里的自动贩卖机还摆在远处已十分不可思议,于我而言近乎奇迹了。多年前在北海道的记忆涌上心头,像是在这寒冷的雪夜中将怀炉放入我的胸膛,身体似乎也一并暖和起来了。

“少废话,快把钱拿出来。”帕瓦把手伸进我的外套里,熟练地掏出皮夹,“百元硬币,速速现身!”

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只卖两百日元,太良心了吧……我被商家的诚意感动了,呆立在原地,毫无反抗,任由帕瓦倒空了皮夹里的零钱。

我看着帕瓦将多余的钱塞入自己的口袋,心想:下个月的零花钱就少给一些吧,这些就当是她预支的。帕瓦先投了两百日元进去,咣当,咣当,两次清脆的投币声在风雪中回响。

帕瓦:“……”

我:“……”

“啥玩意儿?”帕瓦说:“怎么没动静?”

“唔……”我双手揣在口袋里,伫在原地。料想之中却又最不想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历史总是反复,是一个轮回。我说:“可能是故障了。”

“可恶!”帕瓦狠狠地踹了自动贩卖机一脚,“不中用的老东西!把钱还回来!”

“喂、喂!”我拉住帕瓦,“别那么野蛮!体恤一下古董机!再踹就真的坏了!”

帕瓦还想再踹第二脚,“没关系的哇!东京的自动贩卖机都是踹两脚就好了!这帮欠收拾的家伙!嘿!吃我一——”

她猛地一踢,脚尖险些要触及脆弱的古董贩卖机,我赶紧架住她胳膊,将她提到一旁。

“站一边儿去!”我恶声恶气地命令她。帕瓦一脸不屑,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两根回形针。

“这是干啥?”她歪歪头。

“修贩卖机啊。”

还好预料到了最坏的情况,临走前从旅馆带了小工具。我蹲下来,果然在贩卖机柜门下部找到了一个锁孔。“用铁丝把这个撬开,就能从里面把机器修好了。”

“真的假的啊……”帕瓦蹲下来,用手从锁上扣下斑斑点点的铁锈,“搞不好已经彻底坏了。喂,去别的地方找吃的吧。”

我凝神,吩咐帕瓦别吵,把回形针掰直成铁丝,对着锁眼摆弄起来,试图从脑海里挖掘出一星半点儿的记忆碎片,从中回想起开锁的方法。

“好像是这么弄的……”集中精力后,记忆越发清晰。我把回形针拧得像模像样,插进锁眼里胡乱鼓捣起来。锁已相当难用,恐怕用钥匙也要费一番功夫,早该换了。时光在月寒日暖中凝滞成锈,堵在锁洞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寒风中累出一身热汗,总算将锁眼捅开。咔哒一声后,柜门吱呀,张开一条细缝。

帕瓦蹦起来,“所有的乌冬面都归本大爷了!通通带回去!”

“别趁火打劫啊。”

帕瓦打开柜门。商品似乎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或许明早会有人来补货吧。旋转台上只摆了两份半成品面,但刚刚好满足我们的需求。“有两种诶,荞麦面和乌冬面……本大爷两种都要!”

“适可而止。”我提醒她:“晚上吃撑了会肚痛睡不着。”

“可恶!”帕瓦可怜兮兮:“那就乌冬面吧……”

我道:“帮我点份荞麦面。待会换着吃,吃不完留给我。”

帕瓦又高兴起来:“双份免费夜宵!万岁!”

我按住帕瓦伸进收银箱的手,“犯法的哦。”

帕瓦不满道:“本大爷只是拿回修理的报酬而已!这贩卖机穷得超乎想象耶,除了刚才的两百日元都没有其他收入!”

开箱子的明明是我吧……我向箱子里望去,黑洞洞的容器内只有两枚硬币反射出微弱的光,白炽灯照不进箱体,我只能辨认出旋转台上的面碗和柜门内侧凹凸不平,不知做什么用的计数器。

“好了,重新来一遍。”我合上箱门,规规矩矩地先买了一碗乌冬面,在汤水溢出前眼疾手快地将碗拿了出来。

帕瓦接过面,鄙夷道:“这机器好蠢……喂,面里没肉啊?!”

“将就着饱肚子吧。明天去吃肉。”

这么多年了,维修人员也不愿意换个大点的纸碗。经年累月,溢出的汤汁在贩卖机箱体上留下一片陈年污渍。我为自己点了份荞麦面,这次汤汁也顺着老路流淌下来,在脚底融开一片雪水。啪嗒一声,方便筷掉下来,我从滑槽掏出来两双筷子,替帕瓦拿着。

帕瓦站在贩卖机旁,捧着面碗喝了一口,砸吧着嘴:“汤好淡!”

这景象颇为熟悉,同我第一次吃时一模一样。我端着碗,引帕瓦走到旁边便利店门口的快餐桌旁,便利店的屋檐上垂着一根麻绳,麻绳的末端绑着一个调料瓶,正垂在餐桌的上方,供客人使用。

“嚯!”帕瓦说:“卖面的家伙有一手嘛!”

我拉过调料瓶,替帕瓦把调味料抖在面上,也给自己弄了点儿。

帕瓦咕噜咕噜喝汤,“爽!”

我也啜了一口,“感觉有点淡啊……”

“你多加点调料呗。”帕瓦扯过绳子,似乎是觉得新奇好玩,使劲儿往我的碗里撒料。

“停停停!”我的袖子上也满是胡椒味了。这下汤的味道变得出奇冲鼻,我憋着气咽下一口,身体像是被辛辣点燃,烧了起来。汤的味道是浓厚了,可依旧不似记忆中鲜美。

“还是不够味儿啊……”我叹道:“这些年物价上涨,生产商为了节约成本维持价格,偷工减料了吧……能吃到记忆中味道的话,多花一百日元我也愿意的啊……”

帕瓦呼哧呼哧地吸着面条,全然忽略了我的自言自语。我实在没什么食欲,也不管什么被教导的用餐礼仪,筷子直直插在荞麦面里。两人份的豆芽堆在面上,脱水蔬菜叶漂浮在没什么油水的汤上,静静地打着转儿。

我搂紧衣襟,揣着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视野被分泌的泪水搅得模糊,帕瓦埋在碗里的头晕成一片,我昏昏沉沉,一瞬间竟将对面的帕瓦与记忆混淆了,虚幻和现实,傻傻分不清楚。风呼啸吹进屋檐下,片片鹅毛似的雪花飞入我的碗中,不消多久,这碗面就会变成荞麦刨冰。今夜的风雪同往年一样大。东京的城市里,这般大的风雪偶有一见,但终究是会上新闻的稀罕事。我和帕瓦所坐的餐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面碗周围晕开一圈水渍。遮天蔽日的风雪将世界化为冰天雪窑,在北海道这种豪雪地带是常有的事。自动贩卖机灯光虽小,却聊胜于无,好歹能在冰天雪地中为饥寒交迫的人提供补给与一方庇护所。

我望见不远处还有几台贩卖机,便走过去瞧瞧。十分好运,这儿还有热饮和小食提供,帕瓦想吃的肉有了。

冬夜里,手中温热的罐装咖啡总能给人一份安心踏实感。帕瓦看到我手中的可乐和热狗,果然开心得不得了,像闻到罐头香味的猫咪一样扑了过来。

“这啥?”帕瓦看到我另一只手里的咖啡,“恶!大半夜喝沟渠水,你不想睡啦?”

“少啰嗦,吃你的去。”我说:“被你吵这么一趟,不困了。”

我灌下咖啡,一扫寒冷和困倦,精神抖擞。远处是海港,晴天时,能眺见远处巨轮的轮廓,像山脉一样落在天边。

虽然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只要闭上眼,我就能听到呜呜的汽笛和起伏的海浪声。

“听说那一天,是在海边……”

吸面条的声音忽然停了。我没有继续说下去。短暂的停顿后是一声猛烈的哧溜,帕瓦吃完了乌冬面,长呼一口气。

“真是美味哇~~”她心满意足,开始享受热狗。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啊……该让那家伙也尝尝!我们带点回去吧!”

我大为感动。帕瓦,你成长了!但嘴上毫不容情:“带回去都成冰冻热狗了。”

“你揣在怀里不就行了,不会冷掉的。”

“脏死了!你自己带啊!吃完了把碗筷分类丢掉,汤水丢另一个桶里!”

“好麻烦,不管了!”

可恶的帕瓦!有长进果然是幻觉。帕瓦一个人跑掉了,只留我收拾碗筷。清理完桌面,帕瓦不知道从哪里又钻出来,指着我剩下的荞麦面大叫:“好浪费!向荞麦面道歉!”

“你根本没资格说我吧!就留在那里,不用管了。”荞麦面碗里的雪花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山上竖立着竹筷,不消多久,就会冻成一坨硬梆梆的冰山。

“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吃的。”帕瓦说:“说不定会因为被抛弃的怨恨变成荞麦面恶魔。”

“被血魔人吃掉的乌冬面才会变成怨灵,待会你拉屎就会发现马桶里有乌冬恶魔。”我把空咖啡罐丢进回收箱,“时间不早了,赶快回去。”

我与帕瓦踏上归程。风雪渐渐小了,天光骤亮,不知道名字的鸟吱喳起来。远处高耸的烟囱冒出白烟,也许是烧锅炉的厂房吧,正奋力向空中吐出人造的云朵。这座北国的港口城市快要醒了。我和帕瓦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脚步。

旅馆建在坡道的尽头,不消几步就到了。我停下脚步,帕瓦蹦蹦跳跳地窜上斜坡,见我没跟上,转过来。

“我说,帕瓦。”我刚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明明才喝了咖啡,却口干舌燥,嘴里痒痒的,心里不踏实。我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指,往衣兜里掏。

兜里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我掏了个空。

“旅馆门口有香烟贩卖机哦。”帕瓦提醒我。

我清了清嗓子,“早就戒了。也没抽多久。”

“那就好哇。”帕瓦抱着手点点头,故作老成:“又是烟又是啤酒又是沟渠水,二十岁出头的人会和岸边那老头一样有老人臭哇!”

“是你太幼稚了,不懂大人的味道。”咖啡的味道还停留在齿间,“帕瓦还没有到能品味咖啡苦涩的年纪呢。”

“真是难以理解哇!变正经了就开始喜欢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帕瓦作呕状:“甘愿喝臭水的家伙!”

我嗤笑,两步跳上阶梯,跟上帕瓦,摆正脸转回刚才的话题:“帕瓦,你觉得我们搬到乡下住怎样?”

“乡下?”

“就是这儿啊,北海道还有一份地产。”

“我才不要!又穷又偏僻,也没有好料吃,净是蔬菜,还很无聊,会死掉的。怎么会有人想要住乡下哇?你脑子坏掉了吧,不如让我吃掉。”

“这样啊……”答案在意料之中,我并没有感到失落。

“不过呢。”帕瓦忽然说:“如果电次想的话那就去吧。”

我有些诧异。帕瓦继续道:“本大爷是电次的搭档!区区乡下,就让英明神武的本大爷来征服统治!决定了,今天起这里就是新东京都!本大爷就是内阁总理大臣!财务大臣当然也是本大爷!秋就去做农林水产大臣这种麻烦的事!”

她说到兴头上,忽然面色一变,捂住肚子。

帕瓦:“痛,好痛……”

我暗道不好。

帕瓦:“肚子,肚子……”

我急忙说:“二楼右拐尽头厕所。”

帕瓦飞快跑上楼梯,十分钟后终于从厕所出来,面色舒爽。我也长吁一口气。帕瓦大概是在雪里冻得太久,坏了肚子。我让帕瓦上楼去小睡一会儿,再过几个小时,就收拾行李,三人回东京去。

我喝了咖啡,睡不着,坐在一楼盯着前台发呆。前台小妹被我盯得发毛,以为我欲行不轨,叫来老板娘。老板娘的暗示十分露骨,只差直接说出让我早点把账结了滚蛋。我本有些不爽,但想到帕瓦这些天在旅馆都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顿觉心虚,乖乖掏出钱包,却发现钱包里少了什么。

混蛋帕瓦!我暗骂:一定是掏零钱的时候把驾驶证丢在自动贩卖机那里了。幸好时间还早,贩卖机离这里不远,就在靠近港口处。我沿着来时的脚印慢悠悠溜达,这会儿能清楚地看到近海线的风景,海风迎面吹来,波涛声清晰可闻,远远传来沉闷的拔锚声,有轮船启航了。

便利店已经开门,快餐桌上的积雪和我留下的碗筷都被清理干净,丝毫没有我和帕瓦来过得痕迹。一辆运货车停在门口,三五个人围成一团。我凑过去,发现他们试图搬运我和帕瓦夜晚光临的自动贩卖机。

“那个。”我说:“请问这是要……?”

便利店的老板娘从铺子里走出来,“那台机器坏掉好久,生产厂家也倒闭了。以后这里会换成卖饮料新机器。”

“诶?”我摸不着头脑:“可是我刚刚才用过……对了,今天早上有没有人在这里捡到一枚驾驶证?”

“我这里常有人丢东西,别人捡到了就会放在柜台让我收着。你过来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老板娘为我领路:“不过你是不是记错了?那台机器很多年前就坏掉了,坏掉后没多久厂商就倒闭了,这么多年来根本没人用过,不可能卖面给你的。”

“呃!其实……我把那台自动贩卖机……修理了一下……”

老板娘大怒:“你踹它了吧!!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踢机器,古董机才会坏得那么快。上次就是因为有人半夜乱撬锁才彻底坏掉的!”

“我不是,我没有啊!”是帕瓦踹的,而且她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她吃了过期多年的乌冬面还拉肚子。

老板娘冷笑,似乎已经认定了我是犯人,没好气的问:“找着了吗?”

我上上下下打量玻璃柜台里摆放的失物,“有了。第一排,姓早川的那个。”

老板娘见照片对得上,便将驾照丢过来,准备打发我走。

“等一下。”我瞧见玻璃柜最底层有张久违的脸,压在一串钥匙下面。我指指那张泛黄的驾驶证。“那张也是我的,能帮忙拿一下吗?”

“这张?”老板娘说:“是你亲戚的吗?不可以本人来拿吗,怎么证明?”

“是我家人的照片。”我答得很流利:“昭和52年生,东京都在住,名字是早川秋。他来不了,我替他拿回去——老板你看对得上么?”

老板娘点点头,将纸片递给我。驾驶证上的人嘴抿成一条直线,脸还是那么臭,照照片也不笑一笑。我将那薄薄的纸片捏在手里,傻笑起来。

老板娘说:“这么高兴啊?”

“嗯!”我满心欢喜,“丢了很久,没想到居然在这里找到……非常感谢您!”

“喔,不用谢。像你这种小混混少来祸害我的自动贩卖机就千恩万谢啦。”老板娘走出店门,指挥工人将售货机抬上回收车。

“老板娘!”工人喊她,“这机器里还有零钱呢!”

大概是我和帕瓦投进去的四百日元吧。我正要离开,背后传来老板娘喜滋滋的声音:

“竟然还有八百日元呢!”

我睁大眼睛,转身。老板娘笑眯眯地,不再追究我撬锁的事,侧开身,招我过去看:“你是不是买了两碗面?”

她的指尖在计数器的最后一位上拨弄,滚轮在锈迹斑斑的数字8和光亮的数字0上来回滚动。509318,509320.

我和帕瓦来之前,这台售货机累计卖出了509318份面,来之后是509320份。

工人说:“老板娘,不对呀,面才两百日元一碗,这里有八百日元。”

“上次被人撬坏后我就没打开过,准是那次的客人投进去的。”

她摊开手,八枚硬币摞在她的手心里,四枚光亮如新,四枚有些黯淡。

我想要伸手去拿,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是帕瓦。“电次!电次!”

她右手拉着小孩子,左边立着行李箱,肩上还背着一个旅行包,正在远处朝我招手。

“电次!你这家伙!竟然趁我们吃早饭先跑路!”帕瓦大喊:“给我回来扛行李!”

我把驾驶证安安稳稳地放进胸前的内袋,向他们奔去。

“久等喽!”我说:“启程回东京吧!”

黑发的小孩子微微皱着眉头,语调有些怀疑的意思:“东京……?”

我将他抱起来,发现他嘴角还沾着番茄酱,便用手帮忙抹掉。帕瓦敞开的大衣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烤肠和番茄酱的香味。

“是我们在东京的住处。秋以后在东京上小学,会害怕吗?”

他摇了摇头。

“比帕瓦强多了呢~~~小帕瓦子最害怕上学了,到现在也没能高中毕业。”

“本大爷才不会被人类的学历所束缚!”

“你们是做什么的?”秋问:“以后我要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那当然。”我指指自己,又指指帕瓦。“我是世界上最强的恶魔猎人。她是第二强的。如何,听起来很酷吧?”虽然指望这份工作维持生活日渐艰难,不久之后面临下岗失业就是了。但那样是最好的。

秋垂下眼睛,“唔……”像是在思考的样子。他抬起头来直视我:“那是什么……?”

让近年出生的小孩子理解恶魔和恶魔猎人这一概念,似乎有些苛刻了。我在大脑中搜刮了半天词语,挤出一句:“呃……就是送迷路的家伙回到该去的地方……?”

“就是英雄啦,英雄。”帕瓦毫不脸红地说:“你连英雄是什么也不懂吗?多看看日五档的电视节目吧!”

秋被帕瓦一番胡言乱语唬住,自觉羞愧,耳朵根子都红了起来。看他那认真的样子,以后大概会准时守在电视机旁一阵子吧。

我拎起行李箱,沿着长长的海岸线,向客运码头进发。“我以后也会做恶魔猎人吗?”秋悄悄伏在我耳边说:“上完学之后,就去吗……?”

“只要上学就好啦。上完学之后,秋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说:“上学之外的时间,我们就一起出去野餐啦,打棒球啦,做什么都行……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一起。对了,你喜欢猫吗?我们在东京的家里有养猫,秋可以和猫咪一起玩。虽然猫咪已经有些老了,不过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会在家门口迎接你哦。”

秋歪着脑袋,同海水一样颜色的眼睛露出茫然的神色,“不替你们工作,只是上学的话,为什么要带着我去东京呢……?”

“嗯……”我替他理好翻折的衬衫衣领,帕瓦做事总是毛手毛脚的,替秋穿衣服的时候连领子压在毛线衣下面了也没发觉。“因为秋是我们的家人嘛。”

“啊。抱歉。”秋缩了回去,“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我们穿过来来往往的行人,赶在最后一刻登上返航的客轮。帕瓦兴冲冲跑上甲板,说要看海鸥,大概免不了又要晕船呕吐,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之前的事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将秋放下来,好让他随自己的心情走走:“有时候,人生真正的起点是从某一刻开始的。”

“从今往后,你会经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开心的,痛苦的,幸运的,不幸的,人生会被新奇的体验填满,然后,最重要的是……”

帕瓦嚷嚷着从甲板对岸跑来,嘴角还挂着刚吐完的口水,她手里抓着一只倒霉的海鸥,正兴冲冲地向我们摇晃,秋被吓得变了脸色。

“不管多少次,我和帕瓦都会陪在你身边。”

大雪后的晨风仍然刺骨,我干脆拉开外套,将秋罩在大衣下摆里。船缓缓离岸,秋紧紧揪住大衣,探出头去,怔怔地望着来路,看北国的港口逐渐化为依稀小点。朝阳高高升起,照在碧蓝的冷海上,泛起金色的鳞光。

完。

早川秋在梦中遇见蛇。 他将此归咎于从前队伍里的新人。新人名叫佐藤,为人十分热情。早前在居酒屋开欢迎会,佐藤站起来大声地介绍自己:我叫佐藤,兴趣是爬虫类饲养,契约恶魔是狐狸恶魔,请多指教! 什么什么?姬野好奇地问,爬虫类? 円先生扶了扶眼镜:是蛇还是蜥蜴之类的? 大部分是蛇!佐藤说:她们都很可爱,前辈们有空的话请务必来我家参观。 大家嘻嘻哈哈的,纷纷说要去看佐藤饲养的奇特宠物,并没有往心里去。秋低头咬下一块烤鸡肉串,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一周以后,佐藤死了,身体被恶魔拧成一根麻绳。秋和姬野试图将尸体复原,未能成功,本预想这次又要同意欲瞻仰遗容的亲属斡旋,但佐藤并没有来往密切的血亲,便草草烧了,在公墓下葬了事。秋在火葬室外抽着烟等候佐藤的骨灰,殡仪馆的职员出来问他:骨灰要敲多碎?这个问题秋已经被回答过很多遍。他通常吐出一口烟,说随便。但这次,早川秋鬼使神差地问:烧出来的残骸碎块有多大? 他想起佐藤那条麻绳似的尸体。果不其然,职员回答说:比一般尸体要碎多了,你也知道,送来的时候仿佛没有骨头,拧得同一条蛇似的。 秋哽了一下,抽抽鼻子,说:那就再敲碎一些,和之前那些一样。 又过了三天,秋拿到许可,替没有家人的佐藤收拾遗物。佐藤住在租借的单身公寓,秋从中介那里拿来了钥匙。中介是老熟人,很爱给公安的恶魔猎人介绍房子,因为这类顾客总是不差钱,有政府背书,且命短,缴了三个月的房租,常常住不到两个月,中介便能将房子转手。佐藤身上的便宜更大一些,房租押一付三,他只住一个月不到。 秋走进公寓玄关,反复按了几下开关,灯泡没有一点反应,冬日傍晚的室内缺乏阳光,十分昏暗,秋拉开窗帘,客厅里隐约有几个中号的恒温箱。秋眯着眼,努力从箱子中辨认出蛇的模样。 一条白色的小蛇静静地躺在那里,恒温箱断了电,蛇已经死了。窗帘透着光,小蛇的尸体在幽暗的室内隐隐发着光,像是一条玉带。 也许是冬眠了呢?或许是太暗了,自己看错了呢?秋忍不住想,重新接上电会好起来吗?他忍不住想要去伸手触碰那条蛇,莽撞的手指只差一点就要碰上蛇的身体,蛇既没有滑走,也没有发出嘶嘶的声音。秋把手缩了回去,不用摸,大抵真的死了。佐藤说过,她们稍有不适就会死,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贵公主。 这是大约一年以前的事,早川秋对此印象深刻。因此,当一年后他梦见蛇,醒来之后,秋首先想到那条蛇的尸体。暮冬的昏日下,玻璃箱里静静躺着的,脆弱的,僵死的蛇尸。 但这无法解释梦的真实感。秋很确信,自己未曾碰过蛇,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但在梦中,蛇攀附在秋的手臂上,冰冷的触感,仿佛每片鳞都细细刮过他的肌肤,叫他汗毛竖立。秋在梦中屏住呼吸,任由蛇顺着小臂缠上来,做不出一点反抗。醒过来的时候,秋疲惫不堪。秋少有疑神疑鬼的时候,此时心里却觉得不是个好兆头。 从蛇的梦中醒来,秋去上班,少见的没精打采,脸色差到连玛奇玛也忍不住询问。秋也找不出原因,只敷衍了过去。请秋君多注意身体,今天可以早些下班。玛奇玛如此提议。 今天可以早些下班,秋对天使这样转述,本以为对方会感叹幸运,天使却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秋说,只是今天有些头晕。 是不是中暑了?天使舔着冰淇淋,猜测道:你这两天还穿着全套西装走在大太阳下面。 天使将一边翅膀变大,遮在秋的头上。有没有好一点?他问。 天使的举动莫名贴心。谢谢,好多了。秋说,不过你这样不累吗? 当然累,天使耷拉着眼皮说,少走几步路,歇会儿行不行。 不行。秋拒绝了。太早下班会有巡逻不到的街区,玩忽职守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天使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好累哦~~~”他拖长了尾音,“光是看着你虚弱的样子都觉得累——中午吃什么?” 老样子,吃中华料理,还能吃什么? 可是我已经吃腻那家了。天使说,想吃点别的呀……寿司怎么样?可以的话我想要不会转的那种。 我可不会奉陪你吃那种高级料理。 有什么关系。天使说,公安的猎人工资很高的吧,手上的钱一定比我这个没有人权的恶魔多。 家里都快被两个贪吃鬼吃到赤字了。秋干巴巴地说。 诶……天使可怜巴巴地说,那就会转的那种吧,我上次经过那条路时看到有家回转寿司店哦。天使快步跟上秋,凑到秋身边去。因为店面偏僻所以客人不是很多,我进去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骚动……喂,你怎么了? 秋眼神虚浮。你说什么……?他喃喃一句,低头栽了下去。

秋跌入黑暗中,再次醒来时,躺在开满鲜花,绿茸茸的草地上,像是初春的原野。天上没有云,也不是一片碧空,而是斑斑点点,像是教堂彩色的玻璃花窗,十分瑰丽。 秋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上压了重物。一条身覆白羽的蛇正在他的肚子上打盹,方才还盘成一圈,此刻受了惊扰,直起头部,向秋探来,分叉的舌头冷不丁地在秋脸上扫过。秋吓得向后倒去,那蛇也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像是十分亲昵的样子,将半条身子贴在秋的胸前。蛇吻就在颈边,秋动也不敢动,已然忘记此处应是梦境。 蛇的身上有小小的翅膀,此刻正微微收拢,羽翼像小小的披肩一样,盖在秋的身上。秋的手臂半撑着,试图轻轻将身体从蛇身下抽出来。蛇受了惊扰,像是很不满似的,突然直起身,凑到秋的面前来,一双竖着的褐色瞳孔直勾勾地盯着秋。蛇绕过秋的脖子,蹭在他的面颊上。秋心中诧异,原来蛇虽然外覆羽毛,但却是通身干燥冰凉的,贴在他的面上,竟有些舒服,叫他混乱的思绪镇定下来。蛇只有近头部和翅膀处多羽,下身则覆盖着鳞片,细长的尾巴盘在早川秋的脚踝上,将他的裤腿蹭着皱皱巴巴,往小腿上堆去。

……

秋睁开眼。教堂彩窗似的瑰丽天空消失了,莹白的灯管牢牢地吸附在医院洁净的天花板上。身上没有盘桓的蛇身,松软的棉被盖在他的身上,空调在一片静谧中小声地运作着。窗外已是黄昏,暮色低垂。秋转过头,发出细细簌簌的衣料摩擦声。 床边还浮着一个小小的圆形日光灯管。天使坐在床边,正低垂着眼,翻看着手中的病历,长长的睫羽在他眼下落下两片阴影,下睫毛根根分明,像是梦里原野上舒展的风中细草。秋无言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醒了?”天使冷不丁道。 他红褐色的眼珠一动未动,语气却十分肯定,像是在其他地方也长了眼睛一样。天使合上病历本,扔在床头柜上,抬起头,仍是一副无精打采,恹恹欲睡的样子。 “唔……”秋眼神迷蒙,思维停滞在了梦中。“我怎么了……?” “中暑了。”天使言简意赅,“明天别穿外套了吧?” 秋慢慢道:“那样看起来不够专业吧……”他的视线落在床头的花瓶上,那里插了一束火红的玫瑰。“花……哪儿来的?” “小小红和暴力他们送的。”天使在自己的脸上比划着暴力面具上的尖锐鸟嘴,“‘那、那个……路上的花店不知道怎么只有玫瑰了,对、对不起……本来是想向前辈表达慰问,结果,咿、咿呀……抱歉……’”他模仿着小小红般慌乱的样子,惟妙惟肖,“——就这么说着,然后我让他们把玫瑰插在花瓶里了。” 什么花店会只卖玫瑰呀……秋心想:明日要向小小红二人道谢。见床头还摆了两个熟透的苹果,同玫瑰一样,在雪白的病房中十分惹眼。秋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天使丢来责备的眼神,“谁会放任一个没人陪伴的恶魔在医院里到处走?” 秋爬起来,将枕头垫在背后,拿起苹果削皮,“那待会办了出院就去吃饭吧。你饿吗,吃个苹果?” 见秋十分识趣,天使的面色柔和许多。他站起来,靠在床头立柜上,随手的面色柔和许多。尽管言语上未曾示好,但天使的嘴角不再耷拉着,眉毛舒展成细长而柔和的线条。他的手肘拄在病床上,拖着脸,凝视着秋手中慢慢变长的苹果皮。 秋仍有些茫然,削得很慢。天使等得不耐烦,过了一会儿,他舒展翅膀,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站起来,雀跃的样子仿佛就像站在一辆冰淇淋车前。天使在房间里转了两圈,便靠在床头立柜上,随手从白瓷花瓶抽出一枝玫瑰,凑在鼻子前深深嗅了一口。 “好香。”天使说忽然感叹道:“原来玫瑰和血一样甜。” 秋手中的苹果皮倏地断了。天使的举手投足无不表明,他已对人类社会的一切习以为常,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交通电器,天使都如鱼在水,相处自如,此时却发出突兀的感叹,像是从未见过这种倾注人类爱意的花朵。 秋随口夸赞。天使举起玫瑰,细细端详绽放的花瓣与娇嫩枝叶,层层叠叠花瓣爆开,压弯了细弱的茎秆,美丽的玫瑰十分谦逊,在天使的手中低垂。黄昏的阳光落在天使和他手中的玫瑰上,仿佛将天使的发丝与玫瑰一同点燃,金色的灰尘恰如余烬在空气中舞动。天使凝视着手中的玫瑰,神情忘乎所以,如同在凝视黑夜中的篝火。 忽然,他一口咬下那朵娇艳的玫瑰,迅捷又狠准,像猛兽咬碎猎物的头颅。鲜红的花瓣从天使的嘴边掉落,纷纷扬扬,洒在雪白的床单上。天使在嘴中吧唧吧唧嚼了几下,咕噜一声咽入喉中。 天使将残枝丢入垃圾桶,皱眉道:“难吃。”他俯身,轻巧地拿过盘中削了一半的苹果,毫不在意便要送入嘴中。 秋愕然。几片血色的花瓣尚被天使叼在唇边,他抖抖翅膀,呸了一声,花瓣无声落地。天使仰头,多汁的果实在他齿间裂开。数息时间,玫瑰短暂的生命消散在天使的口中,化为恶魔的血肉,这美丽转瞬即逝,像一场戛然而止的梦境。

完。

天使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早川秋即答:“早餐。” 便当包非常精致,上面打的蝴蝶结也恰到好处,就像白兔子粉色的长耳朵。天使在巡逻的时候见过许多放学的女学生,但没有一个人领巾上的蝴蝶结系得比便当袋上的更好。 换作常人,一定不忍心拆开。 天使轻轻一扯,将布包抖开。便当包里装了一个两层的便当盒,一个保温汤桶。天使把汤桶搁在车窗前,打开便当盒。盒子不大,但整整齐齐摆放着渍菜和烤鱼,米饭和纳豆,完美容纳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原来小帕瓦每天早上都能吃到这些。天使长呼一口气,他充满起床气的肚子忽然瘪了下去。 天使说:“这汤汤水水的,车上吃好麻烦。” 早川秋说:“给你15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