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家/电秋]居場所

半夜,我被一阵窣飒声吵醒,眯着眼,迷迷糊糊中瞧见一个黑影从被窝里钻出来。黑影在榻榻米上晕头转向爬了几步,一个不注意,撞在茶几上,在寂静的室内发出一声闷响。

“帕瓦。”我压低了声音,“大半夜不睡,干什么呢?”

帕瓦揉了揉眼睛,“饿了啊……这家店晚饭只有蔬菜,根本吃不饱嘛。”

“乡下可没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你忍一忍吧。”我无奈道:“明天就带你去附近的商店街饱餐一顿。”

“可是饿着肚子根本睡不着哇……”帕瓦抱怨:“这样下去吾一定等不到明早,就会在睡梦中暴走,把这家旅馆里所有人的血都吸光!”

我叹了口气,“那你穿衣服,轻点声。我带你下去吃饭。”

好耶!帕瓦在黑暗中无声地欢呼。我无奈地在睡袍外套上大衣,换上雪地长靴,确认被窝里的家伙还在酣睡后,在帕瓦身后轻轻带上移门。

帕瓦急急忙忙地冲下楼梯,陈腐的木制阶梯在她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声,不堪重负。

“喂!”我低声提醒她:“都说了小点声了!”

帕瓦置若罔闻,在下一层平台嚷嚷:“喂!不是说没有便利店吗,现在去吃啥?”

我慢悠悠晃向旅馆大门,顺手帮帕瓦戴上她落在房间里的绒线帽子。帕瓦小小的角将帽子顶出两个凸起,看起来略显滑稽。

“把帽子戴好。”我说:“外面下暴风雪,很冷的。”也为自己拉上羽绒服兜帽,将横木从锁上抽下来,拉开旅馆大门。

“好啰嗦!”帕瓦冲进呼啸的风雪中,大喊:“看不清哇!往哪边走?”

“往右!”我扯着嗓子,深一脚浅一脚,扶着院墙,沿着人行道往目的地走去。漫天风雪中,沿街的铺面都紧闭着,只有应急的灯光还亮着,像是黑夜海上的唯一一点灯塔,指引着航路。我和帕瓦在不见五指的黑夜风雪中奋力前进,终于在浑身冻僵前抵达。

帕瓦抖落一身冰碴,十分后怕,“还、还以为要冻死了,暴风雪恶魔好可怕……呜呜,吃的在哪里……”她颤抖着,四处张望,而后流着鼻涕愤怒道:“结果一家店也没开哇!”

我原地踏着小碎步,向四周瞧了瞧,居然真的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这儿!”我向屋檐下一处明亮的白光跑去,“帕瓦,来吃乌冬面!”

“乌冬面!”帕瓦眼冒精光,冲了过来,兴奋的脸瞬间垮下,“这是乌冬面自动贩卖机?太老了吧!好使吗?”

我嘀咕:“既然还放在这里,应该能行吧……”老实说,这台记忆里的自动贩卖机还摆在远处已十分不可思议,于我而言近乎奇迹了。多年前在北海道的记忆涌上心头,像是在这寒冷的雪夜中将怀炉放入我的胸膛,身体似乎也一并暖和起来了。

“少废话,快把钱拿出来。”帕瓦把手伸进我的外套里,熟练地掏出皮夹,“百元硬币,速速现身!”

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只卖两百日元,太良心了吧……我被商家的诚意感动了,呆立在原地,毫无反抗,任由帕瓦倒空了皮夹里的零钱。

我看着帕瓦将多余的钱塞入自己的口袋,心想:下个月的零花钱就少给一些吧,这些就当是她预支的。帕瓦先投了两百日元进去,咣当,咣当,两次清脆的投币声在风雪中回响。

帕瓦:“……”

我:“……”

“啥玩意儿?”帕瓦说:“怎么没动静?”

“唔……”我双手揣在口袋里,伫在原地。料想之中却又最不想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历史总是反复,是一个轮回。我说:“可能是故障了。”

“可恶!”帕瓦狠狠地踹了自动贩卖机一脚,“不中用的老东西!把钱还回来!”

“喂、喂!”我拉住帕瓦,“别那么野蛮!体恤一下古董机!再踹就真的坏了!”

帕瓦还想再踹第二脚,“没关系的哇!东京的自动贩卖机都是踹两脚就好了!这帮欠收拾的家伙!嘿!吃我一——”

她猛地一踢,脚尖险些要触及脆弱的古董贩卖机,我赶紧架住她胳膊,将她提到一旁。

“站一边儿去!”我恶声恶气地命令她。帕瓦一脸不屑,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两根回形针。

“这是干啥?”她歪歪头。

“修贩卖机啊。”

还好预料到了最坏的情况,临走前从旅馆带了小工具。我蹲下来,果然在贩卖机柜门下部找到了一个锁孔。“用铁丝把这个撬开,就能从里面把机器修好了。”

“真的假的啊……”帕瓦蹲下来,用手从锁上扣下斑斑点点的铁锈,“搞不好已经彻底坏了。喂,去别的地方找吃的吧。”

我凝神,吩咐帕瓦别吵,把回形针掰直成铁丝,对着锁眼摆弄起来,试图从脑海里挖掘出一星半点儿的记忆碎片,从中回想起开锁的方法。

“好像是这么弄的……”集中精力后,记忆越发清晰。我把回形针拧得像模像样,插进锁眼里胡乱鼓捣起来。锁已相当难用,恐怕用钥匙也要费一番功夫,早该换了。时光在月寒日暖中凝滞成锈,堵在锁洞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寒风中累出一身热汗,总算将锁眼捅开。咔哒一声后,柜门吱呀,张开一条细缝。

帕瓦蹦起来,“所有的乌冬面都归本大爷了!通通带回去!”

“别趁火打劫啊。”

帕瓦打开柜门。商品似乎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或许明早会有人来补货吧。旋转台上只摆了两份半成品面,但刚刚好满足我们的需求。“有两种诶,荞麦面和乌冬面……本大爷两种都要!”

“适可而止。”我提醒她:“晚上吃撑了会肚痛睡不着。”

“可恶!”帕瓦可怜兮兮:“那就乌冬面吧……”

我道:“帮我点份荞麦面。待会换着吃,吃不完留给我。”

帕瓦又高兴起来:“双份免费夜宵!万岁!”

我按住帕瓦伸进收银箱的手,“犯法的哦。”

帕瓦不满道:“本大爷只是拿回修理的报酬而已!这贩卖机穷得超乎想象耶,除了刚才的两百日元都没有其他收入!”

开箱子的明明是我吧……我向箱子里望去,黑洞洞的容器内只有两枚硬币反射出微弱的光,白炽灯照不进箱体,我只能辨认出旋转台上的面碗和柜门内侧凹凸不平,不知做什么用的计数器。

“好了,重新来一遍。”我合上箱门,规规矩矩地先买了一碗乌冬面,在汤水溢出前眼疾手快地将碗拿了出来。

帕瓦接过面,鄙夷道:“这机器好蠢……喂,面里没肉啊?!”

“将就着饱肚子吧。明天去吃肉。”

这么多年了,维修人员也不愿意换个大点的纸碗。经年累月,溢出的汤汁在贩卖机箱体上留下一片陈年污渍。我为自己点了份荞麦面,这次汤汁也顺着老路流淌下来,在脚底融开一片雪水。啪嗒一声,方便筷掉下来,我从滑槽掏出来两双筷子,替帕瓦拿着。

帕瓦站在贩卖机旁,捧着面碗喝了一口,砸吧着嘴:“汤好淡!”

这景象颇为熟悉,同我第一次吃时一模一样。我端着碗,引帕瓦走到旁边便利店门口的快餐桌旁,便利店的屋檐上垂着一根麻绳,麻绳的末端绑着一个调料瓶,正垂在餐桌的上方,供客人使用。

“嚯!”帕瓦说:“卖面的家伙有一手嘛!”

我拉过调料瓶,替帕瓦把调味料抖在面上,也给自己弄了点儿。

帕瓦咕噜咕噜喝汤,“爽!”

我也啜了一口,“感觉有点淡啊……”

“你多加点调料呗。”帕瓦扯过绳子,似乎是觉得新奇好玩,使劲儿往我的碗里撒料。

“停停停!”我的袖子上也满是胡椒味了。这下汤的味道变得出奇冲鼻,我憋着气咽下一口,身体像是被辛辣点燃,烧了起来。汤的味道是浓厚了,可依旧不似记忆中鲜美。

“还是不够味儿啊……”我叹道:“这些年物价上涨,生产商为了节约成本维持价格,偷工减料了吧……能吃到记忆中味道的话,多花一百日元我也愿意的啊……”

帕瓦呼哧呼哧地吸着面条,全然忽略了我的自言自语。我实在没什么食欲,也不管什么被教导的用餐礼仪,筷子直直插在荞麦面里。两人份的豆芽堆在面上,脱水蔬菜叶漂浮在没什么油水的汤上,静静地打着转儿。

我搂紧衣襟,揣着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视野被分泌的泪水搅得模糊,帕瓦埋在碗里的头晕成一片,我昏昏沉沉,一瞬间竟将对面的帕瓦与记忆混淆了,虚幻和现实,傻傻分不清楚。风呼啸吹进屋檐下,片片鹅毛似的雪花飞入我的碗中,不消多久,这碗面就会变成荞麦刨冰。今夜的风雪同往年一样大。东京的城市里,这般大的风雪偶有一见,但终究是会上新闻的稀罕事。我和帕瓦所坐的餐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面碗周围晕开一圈水渍。遮天蔽日的风雪将世界化为冰天雪窑,在北海道这种豪雪地带是常有的事。自动贩卖机灯光虽小,却聊胜于无,好歹能在冰天雪地中为饥寒交迫的人提供补给与一方庇护所。

我望见不远处还有几台贩卖机,便走过去瞧瞧。十分好运,这儿还有热饮和小食提供,帕瓦想吃的肉有了。

冬夜里,手中温热的罐装咖啡总能给人一份安心踏实感。帕瓦看到我手中的可乐和热狗,果然开心得不得了,像闻到罐头香味的猫咪一样扑了过来。

“这啥?”帕瓦看到我另一只手里的咖啡,“恶!大半夜喝沟渠水,你不想睡啦?”

“少啰嗦,吃你的去。”我说:“被你吵这么一趟,不困了。”

我灌下咖啡,一扫寒冷和困倦,精神抖擞。远处是海港,晴天时,能眺见远处巨轮的轮廓,像山脉一样落在天边。

虽然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只要闭上眼,我就能听到呜呜的汽笛和起伏的海浪声。

“听说那一天,是在海边……”

吸面条的声音忽然停了。我没有继续说下去。短暂的停顿后是一声猛烈的哧溜,帕瓦吃完了乌冬面,长呼一口气。

“真是美味哇~~”她心满意足,开始享受热狗。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啊……该让那家伙也尝尝!我们带点回去吧!”

我大为感动。帕瓦,你成长了!但嘴上毫不容情:“带回去都成冰冻热狗了。”

“你揣在怀里不就行了,不会冷掉的。”

“脏死了!你自己带啊!吃完了把碗筷分类丢掉,汤水丢另一个桶里!”

“好麻烦,不管了!”

可恶的帕瓦!有长进果然是幻觉。帕瓦一个人跑掉了,只留我收拾碗筷。清理完桌面,帕瓦不知道从哪里又钻出来,指着我剩下的荞麦面大叫:“好浪费!向荞麦面道歉!”

“你根本没资格说我吧!就留在那里,不用管了。”荞麦面碗里的雪花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山上竖立着竹筷,不消多久,就会冻成一坨硬梆梆的冰山。

“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吃的。”帕瓦说:“说不定会因为被抛弃的怨恨变成荞麦面恶魔。”

“被血魔人吃掉的乌冬面才会变成怨灵,待会你拉屎就会发现马桶里有乌冬恶魔。”我把空咖啡罐丢进回收箱,“时间不早了,赶快回去。”

我与帕瓦踏上归程。风雪渐渐小了,天光骤亮,不知道名字的鸟吱喳起来。远处高耸的烟囱冒出白烟,也许是烧锅炉的厂房吧,正奋力向空中吐出人造的云朵。这座北国的港口城市快要醒了。我和帕瓦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脚步。

旅馆建在坡道的尽头,不消几步就到了。我停下脚步,帕瓦蹦蹦跳跳地窜上斜坡,见我没跟上,转过来。

“我说,帕瓦。”我刚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明明才喝了咖啡,却口干舌燥,嘴里痒痒的,心里不踏实。我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指,往衣兜里掏。

兜里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我掏了个空。

“旅馆门口有香烟贩卖机哦。”帕瓦提醒我。

我清了清嗓子,“早就戒了。也没抽多久。”

“那就好哇。”帕瓦抱着手点点头,故作老成:“又是烟又是啤酒又是沟渠水,二十岁出头的人会和岸边那老头一样有老人臭哇!”

“是你太幼稚了,不懂大人的味道。”咖啡的味道还停留在齿间,“帕瓦还没有到能品味咖啡苦涩的年纪呢。”

“真是难以理解哇!变正经了就开始喜欢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帕瓦作呕状:“甘愿喝臭水的家伙!”

我嗤笑,两步跳上阶梯,跟上帕瓦,摆正脸转回刚才的话题:“帕瓦,你觉得我们搬到乡下住怎样?”

“乡下?”

“就是这儿啊,北海道还有一份地产。”

“我才不要!又穷又偏僻,也没有好料吃,净是蔬菜,还很无聊,会死掉的。怎么会有人想要住乡下哇?你脑子坏掉了吧,不如让我吃掉。”

“这样啊……”答案在意料之中,我并没有感到失落。

“不过呢。”帕瓦忽然说:“如果电次想的话那就去吧。”

我有些诧异。帕瓦继续道:“本大爷是电次的搭档!区区乡下,就让英明神武的本大爷来征服统治!决定了,今天起这里就是新东京都!本大爷就是内阁总理大臣!财务大臣当然也是本大爷!秋就去做农林水产大臣这种麻烦的事!”

她说到兴头上,忽然面色一变,捂住肚子。

帕瓦:“痛,好痛……”

我暗道不好。

帕瓦:“肚子,肚子……”

我急忙说:“二楼右拐尽头厕所。”

帕瓦飞快跑上楼梯,十分钟后终于从厕所出来,面色舒爽。我也长吁一口气。帕瓦大概是在雪里冻得太久,坏了肚子。我让帕瓦上楼去小睡一会儿,再过几个小时,就收拾行李,三人回东京去。

我喝了咖啡,睡不着,坐在一楼盯着前台发呆。前台小妹被我盯得发毛,以为我欲行不轨,叫来老板娘。老板娘的暗示十分露骨,只差直接说出让我早点把账结了滚蛋。我本有些不爽,但想到帕瓦这些天在旅馆都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顿觉心虚,乖乖掏出钱包,却发现钱包里少了什么。

混蛋帕瓦!我暗骂:一定是掏零钱的时候把驾驶证丢在自动贩卖机那里了。幸好时间还早,贩卖机离这里不远,就在靠近港口处。我沿着来时的脚印慢悠悠溜达,这会儿能清楚地看到近海线的风景,海风迎面吹来,波涛声清晰可闻,远远传来沉闷的拔锚声,有轮船启航了。

便利店已经开门,快餐桌上的积雪和我留下的碗筷都被清理干净,丝毫没有我和帕瓦来过得痕迹。一辆运货车停在门口,三五个人围成一团。我凑过去,发现他们试图搬运我和帕瓦夜晚光临的自动贩卖机。

“那个。”我说:“请问这是要……?”

便利店的老板娘从铺子里走出来,“那台机器坏掉好久,生产厂家也倒闭了。以后这里会换成卖饮料新机器。”

“诶?”我摸不着头脑:“可是我刚刚才用过……对了,今天早上有没有人在这里捡到一枚驾驶证?”

“我这里常有人丢东西,别人捡到了就会放在柜台让我收着。你过来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老板娘为我领路:“不过你是不是记错了?那台机器很多年前就坏掉了,坏掉后没多久厂商就倒闭了,这么多年来根本没人用过,不可能卖面给你的。”

“呃!其实……我把那台自动贩卖机……修理了一下……”

老板娘大怒:“你踹它了吧!!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踢机器,古董机才会坏得那么快。上次就是因为有人半夜乱撬锁才彻底坏掉的!”

“我不是,我没有啊!”是帕瓦踹的,而且她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她吃了过期多年的乌冬面还拉肚子。

老板娘冷笑,似乎已经认定了我是犯人,没好气的问:“找着了吗?”

我上上下下打量玻璃柜台里摆放的失物,“有了。第一排,姓早川的那个。”

老板娘见照片对得上,便将驾照丢过来,准备打发我走。

“等一下。”我瞧见玻璃柜最底层有张久违的脸,压在一串钥匙下面。我指指那张泛黄的驾驶证。“那张也是我的,能帮忙拿一下吗?”

“这张?”老板娘说:“是你亲戚的吗?不可以本人来拿吗,怎么证明?”

“是我家人的照片。”我答得很流利:“昭和52年生,东京都在住,名字是早川秋。他来不了,我替他拿回去——老板你看对得上么?”

老板娘点点头,将纸片递给我。驾驶证上的人嘴抿成一条直线,脸还是那么臭,照照片也不笑一笑。我将那薄薄的纸片捏在手里,傻笑起来。

老板娘说:“这么高兴啊?”

“嗯!”我满心欢喜,“丢了很久,没想到居然在这里找到……非常感谢您!”

“喔,不用谢。像你这种小混混少来祸害我的自动贩卖机就千恩万谢啦。”老板娘走出店门,指挥工人将售货机抬上回收车。

“老板娘!”工人喊她,“这机器里还有零钱呢!”

大概是我和帕瓦投进去的四百日元吧。我正要离开,背后传来老板娘喜滋滋的声音:

“竟然还有八百日元呢!”

我睁大眼睛,转身。老板娘笑眯眯地,不再追究我撬锁的事,侧开身,招我过去看:“你是不是买了两碗面?”

她的指尖在计数器的最后一位上拨弄,滚轮在锈迹斑斑的数字8和光亮的数字0上来回滚动。509318,509320.

我和帕瓦来之前,这台售货机累计卖出了509318份面,来之后是509320份。

工人说:“老板娘,不对呀,面才两百日元一碗,这里有八百日元。”

“上次被人撬坏后我就没打开过,准是那次的客人投进去的。”

她摊开手,八枚硬币摞在她的手心里,四枚光亮如新,四枚有些黯淡。

我想要伸手去拿,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是帕瓦。“电次!电次!”

她右手拉着小孩子,左边立着行李箱,肩上还背着一个旅行包,正在远处朝我招手。

“电次!你这家伙!竟然趁我们吃早饭先跑路!”帕瓦大喊:“给我回来扛行李!”

我把驾驶证安安稳稳地放进胸前的内袋,向他们奔去。

“久等喽!”我说:“启程回东京吧!”

黑发的小孩子微微皱着眉头,语调有些怀疑的意思:“东京……?”

我将他抱起来,发现他嘴角还沾着番茄酱,便用手帮忙抹掉。帕瓦敞开的大衣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烤肠和番茄酱的香味。

“是我们在东京的住处。秋以后在东京上小学,会害怕吗?”

他摇了摇头。

“比帕瓦强多了呢~~~小帕瓦子最害怕上学了,到现在也没能高中毕业。”

“本大爷才不会被人类的学历所束缚!”

“你们是做什么的?”秋问:“以后我要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那当然。”我指指自己,又指指帕瓦。“我是世界上最强的恶魔猎人。她是第二强的。如何,听起来很酷吧?”虽然指望这份工作维持生活日渐艰难,不久之后面临下岗失业就是了。但那样是最好的。

秋垂下眼睛,“唔……”像是在思考的样子。他抬起头来直视我:“那是什么……?”

让近年出生的小孩子理解恶魔和恶魔猎人这一概念,似乎有些苛刻了。我在大脑中搜刮了半天词语,挤出一句:“呃……就是送迷路的家伙回到该去的地方……?”

“就是英雄啦,英雄。”帕瓦毫不脸红地说:“你连英雄是什么也不懂吗?多看看日五档的电视节目吧!”

秋被帕瓦一番胡言乱语唬住,自觉羞愧,耳朵根子都红了起来。看他那认真的样子,以后大概会准时守在电视机旁一阵子吧。

我拎起行李箱,沿着长长的海岸线,向客运码头进发。“我以后也会做恶魔猎人吗?”秋悄悄伏在我耳边说:“上完学之后,就去吗……?”

“只要上学就好啦。上完学之后,秋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说:“上学之外的时间,我们就一起出去野餐啦,打棒球啦,做什么都行……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一起。对了,你喜欢猫吗?我们在东京的家里有养猫,秋可以和猫咪一起玩。虽然猫咪已经有些老了,不过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会在家门口迎接你哦。”

秋歪着脑袋,同海水一样颜色的眼睛露出茫然的神色,“不替你们工作,只是上学的话,为什么要带着我去东京呢……?”

“嗯……”我替他理好翻折的衬衫衣领,帕瓦做事总是毛手毛脚的,替秋穿衣服的时候连领子压在毛线衣下面了也没发觉。“因为秋是我们的家人嘛。”

“啊。抱歉。”秋缩了回去,“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我们穿过来来往往的行人,赶在最后一刻登上返航的客轮。帕瓦兴冲冲跑上甲板,说要看海鸥,大概免不了又要晕船呕吐,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之前的事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将秋放下来,好让他随自己的心情走走:“有时候,人生真正的起点是从某一刻开始的。”

“从今往后,你会经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开心的,痛苦的,幸运的,不幸的,人生会被新奇的体验填满,然后,最重要的是……”

帕瓦嚷嚷着从甲板对岸跑来,嘴角还挂着刚吐完的口水,她手里抓着一只倒霉的海鸥,正兴冲冲地向我们摇晃,秋被吓得变了脸色。

“不管多少次,我和帕瓦都会陪在你身边。”

大雪后的晨风仍然刺骨,我干脆拉开外套,将秋罩在大衣下摆里。船缓缓离岸,秋紧紧揪住大衣,探出头去,怔怔地望着来路,看北国的港口逐渐化为依稀小点。朝阳高高升起,照在碧蓝的冷海上,泛起金色的鳞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