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续章 -【守玦】第二章

“我没在跟你说笑。”

姜曦垂着一对精致的眸子,对比墨燃的入骨入魂的恸愤,他的表情平淡如秋水上胧烟波。他就那样缓缓地走了过去,一欠身坐在了床头,淡漠的眸光流转到了楚晚宁身上,开口的时候语气轻缓如云卷云舒,彷佛只是要娓娓道来一个,与在场之人都毫不相干的久远故事。

“那天晚上楚晚宁来找我,说要换一种毒药。”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整理被墨燃抓乱的被角,一边状似温柔实则无用地,将之铺拢在那早已冰凉如雪原的肩上。 “毒心之药。” 他很有耐心地解释道, “药性极其温和,只在血脉中流转,不会浸润入脏腑,最终....心跳渐缓而死。”

“这样他就有时间,换你的血,把毒干净彻底地转到他身上。” “我也是现下才懂。”

然后他抬眼看向依然如坠十里云雾,恸惑之情不亚于他的墨燃,眼神无声示意他双手环覆之处,又道, “如今他是死了,可孩子不过是他身上一块肉,他们的血,不是互通的,”

“孩子的血,是没有毒的。”

许是察觉了那人听到此处稍稍惊疑的神色,姜曦凝眉顿了顿,才又冷然道, “不过少了母体养护....它不可能撑太久了。”

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确然就是个当世药宗的之首的样子,那样不带任何欺瞒地,平静地陈述事实。没有特别惋惜不舍,亦不曾刻意落井下石,好像一切由来因果皆已注定,他也不过是个旁观者,公正地引导满身罪孽之人去赎还他应当背负的责任。

他轻声作结, “但它干净的血,可以换给楚晚宁。”

“你说什么.....?” 墨燃纠缠着眉头望他,短短几个字勾勒出来的画面,就已经残忍到教他心头淌血。

“杀了它,把它干净的血,换给楚晚宁。”

墨燃的眸色陡然黑了下去,那个瞬间像是灵魂都给抽干了,就无需面对那泯灭了人性的试炼。他无法自控地逃避现实,不肯再听一言半语,可是神识懦弱地在暗昧之中兜兜转转,却又不得不明了那终究会是他唯一的选择。

就跟过去的每一日一样,一辈子都只能被老天操纵着,杀人如麻,造无尽灾厄,如今终于轮到自己的孩子,他却只能红着眼,再做一次那个没有心,也不配感到痛的魁儡,手起刀落不容许一丝半毫的区别。

可是,他怎么可能不害怕。他畏惧得宁愿一死了之。

是谁非得把他逼到这步田地?他根本从来就不愿意如此.....

鼻息有些闷住了,视野迷茫一片,他呆滞地眨了眨眼,无感地跌下一串泪,姜曦之后种种艰涩难懂的解释听起来都变得无比遥远。

“那是一种疗愈禁术。我无法帮你,只有令他怀孕的乾元能做到。”

“不过你要知道,既是禁术,必有反噬。但所为救人,后果倒也不是太严重....”

那个人平铺直叙,语气委婉地彷佛真心想帮助他,为他刷洗受尽磨难之后满身的血污。可他手上拿的是细密而锋利的铁梳刑具,一下又一下云淡风轻,却连皮带肉地刮去了他的魂灵。

他说, “你亲手杀了坤泽的孩子,你们之间的契自然就解了。他醒来之后会忘了你这个人,并且视你作仇人。”

“不过这也很合情合理,是不?”

姜曦絮絮叨叨,倒也没觉得比起孩子这样附带的后果有多了不得。反正当年本就是差点杀了对方的怨侣,倒不如当作顺道把旧怨给一块抹杀了去。 可惜他自己说着说着,也才发觉这个法子约莫只会一路将之抹杀到了土里。实际上逆天改命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你以为换回了一个人的命,可老天哪里会吃亏,奉还的不过是拥有同样容貌的另一个人而已。

“....只是此术倘若开启,就终身都会附加其上。就算你为此散尽灵力,它也会榨取你灵核中一星半点的力量来维系,直到你死。”

“除非你死。”

如果是这样,他又会怎么选呢? 姜曦亦忍不住好奇。 “那他就会再次忆起你了。”

墨燃在那一片荒唐的混沌之中笑得苍凉。

这哪里算什么起死回生。 他们两人之中,终究还是要走一个。姜曦不过是帮他把通往那无望终局之前的梦魇延展至无限长,再笼上一层温软朦胧,自欺欺人的轻纱罢了。

他终归再也不可能得回原本的那个楚晚宁了。

哪怕....他无比苦涩地想到,哪怕楚晚宁本就是深恨于他的。可原来的他,却也是为了他这么多年的屡教不改而恨,为了他对之侮辱糟践而恨,为了那些床第缠绵而恨——那些楚晚宁对他的情感, 本也还勉强能自我安慰地包装作因为在乎,所以才失望才痛苦才怨怒。

可是撇去了这些记忆的恨又算是什么呢?

没了那些岁月织就的牵绊,他又还有什么理由绑缚他,又能靠着什么留下他? 用他教给自己的一身修为,继续强逼他、压迫他么? 留下他的壳子,对着凤眸里头陌生的灵魂,然后没日没夜地要他么?

墨燃觉得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干。

一直以来都以为不过爱他一身肤如凝玉,操起来腰似弱柳眸染霞云,可真到此刻才意会原来真正贪的是他一点清泪,挂在凄艳的眼角祭奠,为过往、为恨,为了他记得他是他的徒儿。

可是就算如今他不会再欺辱他,也不愿再见他心伤,这人也亦不能再陪他默默共饮醇酿,陪他记着那些破碎在血海之中褪色模糊的旧事了。

他不知道换一个这样的楚晚宁回来能做什么。

姜曦在他漫长的沉默中自顾自地离去了,留下写了咒诀纸谱在床边。推门而出时见着两个守夜值更的俯首贴耳在门旁,知晓踏仙君尚在人世,早惊得面如死灰,看着他们掌门的脸满是惶惑,被他一个眼刀给轰了。 “想活命还不快滚。” 姜曦压低着声线怒道。

而房里的人自然没有心力去察觉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

他依然静静伏在楚晚宁身边,如同这世上所有初为人父的乾元一样,最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耳朵贴于妻子的腹上,尝试去捕捉里头孕育的小生命对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厚。

可惜他没有得到坤泽温软的指尖掠过他的发,垂着不安又带怯的眸子轻声问他说,你会爱我们的孩子吗?

他也得不到来自胎儿的半点回应,弱小的骨肉安静又哀伤地蛰伏着,彷佛也为了再感受不到相连的脉动而畏惧,不敢再折腾那个无私照护了它数月的孱躯。

墨燃侧着头,厚实的大掌轻轻抚摸着身下人的身子。他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有待他这般温柔过,于是一滴泪滑进了鬓边耳际,沾在楚晚宁素白的衣衫上,哪儿都是冰冰凉凉。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他错了,觉得后悔了。这辈子造了那么多孽他从没怕过反噬,如今却痛恨他不该总亵辱性说要他坏上自己的孩子,又在他真的怀着的时候边操他那处边说他下贱,再爽快地看着他哭,看着他疼。

此刻,当悔意席卷而来又掏空了他的心脏,墨燃才后知后觉地想,要是这俩安静的人儿肯给他哪怕一句话,他肯定要把他们摁在怀里亲吻,狠狠地亲吻,告诉他怎么可能不要,怎么可能不爱,要是他现在能给一句话,他命都能豁出去给他。

只是说过了无数次的恶语哪有那么好收回,胸膛里拔出的利刃又怎么可能粉饰去鲜血。楚晚宁总归是信了,那些夹杂着流矢的话他全往心里去,受不住了就干脆眼一闭心一横,真带着那个屈辱的惩罚一起,痛痛快快了结了他卑贱不堪的一缕薄命。

他化成了坠落悬崖的一抹白影,决绝到连走之前都不肯给他一点暗示,不曾留过半句别语。

可是一颗心,究竟要被糟贱到怎样的地步,才能让一个素来坚忍卓绝的人,甘愿这样颓败残破地走?

墨燃想,他确实还是挺能耐。本想着怎么折辱他的师尊那人都能死活撑着,没想到最后竟是靠这样的方法成功逼死了他。 怕是也只有他这样的穷凶极恶之人才能做到了。

掌心蓦然泛起幽淡的灵光,覆在被他捂出了温度的肚腹上。墨燃也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罪孽滔天,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下得去手,自然也不差这一桩这一件。一边怀着深沉的爱意用童谣轻哄着他的孩儿,一边逆行它的血液剥夺他生存的权利,这样疯魔病态的事,同样也只有他,只有他踏仙帝君才能做到。

只有他这样活着与死了都没有分别的人才能做到。

他阖上了眼,泪水不受控制大片大片染湿了底下的人,他浑身都在颤抖着,紧紧咬着牙根,却还坚持着唱。 他一面希望他的孩子能感觉到一分一毫,他痛入心扉的爱意,一转念却又盼着那没长成的身子不具灵识,不需要无助地承受这种毁灭性的残忍,不需要因为双亲的冤孽而孤身流连旷漠寒凉的冥界。

是以开始时彷佛冷静而无畏,唱到最后却依旧是弃不成声。但那灭顶的痛楚中支撑着他的,不过是一丝悔过的意念,希望此番他亲自折断了那伤害楚晚宁的利刃,反手扎进自己的胸腔后,他能够感到重获新生,卸下耻辱的包袱,从此予他他想要的自由和快乐。

而这样忏悔的过程是上天给他降的刑谴,他有多爱他的孩儿,他就得还赎多少罪孽。可无论是痛到神识模糊也好,或者绝望到没了理智也罢,他此般的行径仿若疯癫痴傻于常人不可理解,归结到底却也不过简单的一句,他受不得楚晚宁不在身边。

他可以手刃亲子灭绝人性,也愿意未来独赴炼狱,他的爱不比谁都少,因为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敌不过一个楚晚宁。 哪怕是一个再也不会认得他的楚晚宁。

整件事情看起来就是那么荒谬可笑,可他无论他是否承认那深沉的爱意,混沌矇昧的心还是自作主张地替他做了决定。艰难的禁术几乎耗尽了他灵力之后,他还未有机会见到面的孩儿终成了一滩染了毒的黑血,脏污了他妻子一身皑皑皎洁。

那一刻他几乎濒临窒息,终于喘息抽泣着哭嚎出声。他抱着楚晚宁逐渐回暖的身子,像是受伤发狂的兽类一般呜咽着,攥紧的指掌几乎都要把衣衫拧碎。他是明白的,他挚爱的孩子确实不过是他这个恶人沾染在楚晚宁上的污秽,本来就是又低贱又惹人嫌。他无声地在心底大喊着,如今他都赎完了,他已把楚晚宁爱的干净无暇都还给他了。

所以够了吗?甘愿了吗? 可以回来了吗?

他撑着脱了力的身子爬起坐到床边,哭到红肿不已的双眼此刻已经再流不出泪来,干涩地半睁着,带着无尽的苦楚描摹着那早已镂刻进了骨髓的轮廓。他满足而凄凉地泛起一个浅笑,可是彻骨的哀伤却让他持不住笑意,唯有伸出了颤抖的臂膀将清瘦的人拥进怀里。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好好清理楚晚宁,只是抱紧了人低声道,

“我们先回家....”

“晚宁....没事了....” “我们回家了,嗯?”

随着最后一声征求性的轻哼,一个吻印在了他的额顶,犹如一瓣苍白梨花飘落在地。 墨燃心里知道,无可逆反的咒诀加身后,这恐怕就是他最后一次亲吻这般安静乖巧的他了。

御剑离开时,整个霖铃屿都被掩在了无边无际铅灰的天幕里。老天已算是稍作同情,好歹止了雨雪,没有再折磨那肌骨魂灵都成冰的两个残躯。 姜曦是目送着人走的,挂着一身灰青的长袄,靠在回廊的柱上双手抱臂,凝望渐成黑点的人影。 他当然不会傻到没事再去提及踏仙君一开始予命的承诺。他们的谋划自此已彻底是功败垂成,倘若墨燃反悔,也决计没有人可以再奈何他了。唯一稍稍安慰的是他的缓兵之计仍算起了作用,此刻料想他确实没有报复的念头,孤月夜尚可暂且保全,他便已是求神拜佛。

但愿那个人是真的能做到让踏仙君信守誓言,让这广邈山河多安宁一天是一天吧。

-

墨燃推开水榭微微陈旧的木门时,里头除了两日前楚晚宁没用完的早膳被下人清理去了之外,其实一切都并未有什么不同。 可是他推开的那扇轻门,却沉重地如同间隔两世的重峦烟瘴,遥远地像是横亘了阴阳的地堑天河。

彷佛无甚变化,却再也不能相同。他抱着依然未醒的楚晚宁静静凝望着房中摆设,几乎可以看到过往两人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无数点滴。

那些无声晃动的虚影此刻美好得像戏剧,他也是直到如今才明白,过去那个无时无刻心怀怨愤的他,过得竟是那样天仙般的生活。

也许有无数次将他抵在墙上或窗台上缠绵时因为侵入得太深无意中结了契,也许楚晚宁无声的顺服不是因为心寒,而是依从了本性而对他生了亲近。 原来那么多个静默相拥的夜里,床帐中一直都有着三个人的呼吸。

那些全然的占有,血浓于水的甜蜜,所有他梦寐以求的美好皆来得无声无息,又在他未尝来得及细品之时被夺取得那般轻易。以至于待到他猛然醒觉,那些曾经切切实实拥有过的一切,最终竟也同一场大梦无甚分别。

可是星移斗转不过两个来回,墨燃早也不再是过往那个幼稚鄙陋的自己了。经历过了一次人鬼离间,哪怕如今的他除了这幅温暖的躯壳外一无所有,他亦愿意倾尽余生来抱残守缺。

他轻轻将楚晚宁放在了熟悉的床上,温柔地笑了笑。

他们终于回家了。

下人端上来烧得温热的水盆又退下。踏仙君锁死了门窗,剥去楚晚宁一身脏污的衣衫,终于有机会在属于他们的家里好好擦拭他。拧干的软布抚过他颈间的伤,平坦的腰腹,又带去了腿间的血,在水盆里洇作一朵又一朵转瞬即逝的彼岸花。 墨燃虔诚而不带欲望地给他擦洗着,像对待一尊玉雕神像,知道洗干净了之后这人就与他再无瓜葛,海棠信香也将回到最初时的冷冽清雅,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有权利与他相争,楚晚宁也能矜傲地选择最终予谁攀折。

如果这个美丽的坤泽醒来后同他说要离去,说要与别人共结连理,他又能奈他如何呢?

屈服的泪跌在了熟悉的光裸的身驱上。当那个人有一天终于已死为诫,墨燃早就失去了过往那些强逼于他的胆量了。

他取了旧有的衣衫将楚晚宁穿戴齐整,甚至都没敢多做流连。然后他又爬下了床,疲困已极却也不愿越矩地守在他身边。楚晚宁已然开始觉得不适,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又一一被半卧枕边的人给轻柔拭去。

覆压于他身上强悍的咒诀,正一点一滴剥去他对墨燃的记忆。

那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楚晚宁看来很是难受,眉头一直紧紧纠结着,浑身紧绷冷汗凉衫,连唇瓣都在细密地打颤。 墨燃却根本没有比较好过,体力与灵力都尽耗的他此刻亦是形容枯槁,却还得眼睁睁看着楚晚宁将他遗忘,在落下了孽种之后,彻底摆脱他曾给过他的一切桎梏。

那是怎样摧心挖肝的惩罚,他无数次差点控制不住地想要阻止这无法溯逆的一切,想在他耳边大吼不准他忘了自己,想用力将他摇醒逼他看着自己。 可是楚晚宁双眼紧闭,好像极端煎熬又极端畏惧,连睫羽都痛苦地战栗。他看着他在魇梦之中摇着头,断续呓语着不要,他就又觉得心软了,心疼了,不想要再跟他僵持,也不愿再去逼迫他了。

他没有办法。楚晚宁和他在一起的所有记忆,都是扎在他魂灵里的利刺,每一段都让他苦不堪言,甚至没有吉光片羽可供留恋。

是以哪怕心里仍在淌血,他也只有妥协地叹息,轻轻抚过那光洁的额顶,弄开紧蹙的眉心,低声地告诉他,

忘了就好。忘了就没事了。 忘了就不怕了。

可惜,他根本就没有懂过楚晚宁。

他根本就不明白楚晚宁何以哀伤,何以忧惧害怕。他又哪里是那般脆弱的人,哪里会被早已咬牙捱下来的过往吓得褪尽血色,折磨到痛不欲生。

这样的焦灼一直持续到深夜,直到墨燃终于支撑不住那对于身心的凌迟而晕厥,楚晚宁都得不到半点来自爱人的救赎。咒术如同撬开了灵台的利刃,把他的神识翻搅成泥淖,在脆弱颤抖的蚌肉里挑走它用数十年苦难含育出来的珠贝,取而代之以浑浊鱼目,撒落一地鲜血。

他全身高烧滚烫,彷佛在炼狱里被重铸肉身,极深的寒夜中一点点稀薄的意志让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攀到了昏死在床边的人身上,渴求他一点回应,弥补他所剩无几的真实。 他睁不开眼睛,在那有生以来尝过最残忍的极刑里觉得无比委屈,他早已记不清这几日的前因后果,只是困惑墨燃何以要这般待他,然而与法咒殊死拚斗到了最后,他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在夜里断碎地,苦涩地再最后唤了一次他的名。 还有两行滚进了发丝里的清泪,在隔日天光大放之中被湮灭了证据。

墨燃醒来的时候,已然是趋近正午了。冬日少见的暖阳温柔撒进了这一方融聚了太多苦难的房间,楚晚宁正安静地睡着,眉目冷致而平静。

踏仙君的一只臂膀和腿脚被自己压得酸麻不已,巍巍颤颤地起了身,见床上的人呼吸匀长,不再紧绷颤抖,心下欣慰,便一跛一跛地到了小厨房去给他弄吃食。

而待到他抱着人,慢慢喂下用各类温补药材混入猪骨汤一道煮出来的稠粥时,方才宣的太医也到了。隔着丝绢把着楚晚宁的腕子,老太医沉吟片刻,便回秉道他脉息平稳,虽然刚刚滑了胎,底子也是孱弱,但都是好生将养就可以将身子骨补回来的。

可踏仙君仍是不放心,又努力回忆着姜曦的说法,生疏地盘问楚晚宁信香的状况。那太医又仔细探查了一番,认为所谓信息错乱的情形目前已查不到迹象,寿元亦当是无损,几次保证下来,踏仙君一直吊着的一口气才稍有松泛。

太医走了之后,他偏过头看着楚晚宁沉静清瘦的容色,垂着眸子轻声叹息。

这大概是这些天来他听过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他又将楚晚宁摆回了被褥里,拢起了床帐遮住晃眼的光。他自己折腾了这么些天也是头疼脑热,意识有些昏聩,上一次吃饭也忘了是何时,可是他却仍有一样还未完成的事。

一直记挂在心里,无时无刻在心尖上碾磨的,提醒着他余生都不可能摆脱那样细密的痛苦的一件事。

他找来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白玉,笨拙地将之削出了平面与尖顶,走到了水榭院中有着树荫庇覆的角落,为他的孩儿立了一个小小的碑。

而他的孩子小到从未拥有过名字,也没有任何存于世上的点滴可供抒意,以至于那属于它的墓碑清简到一个字也没能刻下,便是焚了银纸衣物也无从托寄。来自于父亲无尽的痛楚与爱意根本无处依凭,最后只化成愧疚的泪,浇灌在冬季干硬的土壤里。

墨燃他从未做过一个父亲,此生第一次思索着该用什么东西来哄孩子,却是在它冰冷的坟前。他又拖着僵硬的步子去御花园里寻,可是这样冷的天里其实也找不到什么孩童喜爱的鲜艳颜色,最后只折回来一朵在深冬里盛放的玉茗山茶,重瓣柔细,皎若凝冰,被他温柔而轻巧地摆在了空荡冷寂的墓边。

他又伸出手,轻颤着,像是想碰触抚摸什么,最后仍是颓然垂落,彷佛这一劫已经抽去了他此生所有的气力,再也感觉不到何为春暖,何为纯粹的欢欣。

他低声同他的孩儿道谢,告诉它它的父亲如今已然安好,愿它来生安宁,无需挂念。

这样一坐,便是一个午后。待他记起还有人需要他的照料时已然是近暮了。墨燃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里时,床帐已然被拉开,里头的人像是刚醒,坐起了身,有些困顿地眯着眼,像是在找寻记忆里缺失了的东西。

踏仙君原本疲惫已极的眸色顿时盈上辉光。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呆立了一瞬后,他按捺不住激动迎上前去,却又在见到了楚晚宁回望的,无比陌生的眼神时悚然无助地停下。

他就那样僵立着凝望他,目光被水雾弄糊的时间已经足够他确认自己在咒术上的精湛强悍,鼻腔顿时酸楚不堪,只好张大了口难堪地喘气。可也许是确认了楚晚宁果真忘得一干二净,亦毋需在他面前故作威严,害怕他发现自己有情,于是仇恨的面具终裂解作难看的笑意,虽然痛苦不已,可是至少他回来了。

无论失去了多少,拿什么去换,只要他依然在这,他就别无所求了。

他无法自控地伸出了手想去触他面颊,不带着任何多余的目的,只是想确认他是个真实的温暖的人,再也不会变成一具趁着梦里松懈就自顾自凉掉的身躯。

那简直是他一生都不敢再忆起的噩梦,太可怖,也太过分。

可惜他还不曾碰到他,楚晚宁就面露噁心地别过了脸去,下意识退回了自己熟悉的床上,语气不善地问道, “你是谁?”

然后他像是也懒得再跟这人多说半个字,语音方落就垂下了那嫌恶的眸色,盯着自己的膝盖,继续思索着他真正在乎的人。

虽然早有预料,墨燃还是难受到无法维持冷静。一只手僵在原处,另一只掩在衣袖下已经刺破了掌心。他有些不甘地磨着齿关,想着哪怕楚晚宁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总还是需要一个理由留下他。

于是他抱着一丝卑微的希望瞒骗他,却又想着自己其实也算不上是说谎。 他低低颤声道, “我......我是,你的夫君。”

谁道楚晚宁却像被踩了痛处一般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人遮掩不住的,明显带着占有意味的眸光,一个气急,伸手就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荒唐!” 他感觉自己被那句荒谬的话羞辱了,打完依旧毫不解气地斥骂道。

墨燃的嘴角直接被打出了血,他却像是浑无所觉,还想着要辩解一般又上前一步,深怕下一刻那个人会说出口的就是他一直深深忧惧的那句话。

他不怕他恨,不怕他伤了自己,他只怕他真开了口说要离去,怕自己真的会放他走,再也不忍心违逆他的任何要求。

可惜楚晚宁虽然不曾想着要走,却还是用了另一种更残酷的方式掏了他的心。

他看着墨燃靠近,厌憎的模样溢于言表,不想这人竟这般不识趣,那么重一巴掌都没能打醒。他急得攥紧了被褥,死死盯着那个感觉随时都会进犯于他的人,脑中飞快地权衡着情势。虽然一直琢磨在唇齿间的字句那般羞耻,可是在紧要关头若能让这恶人死心,他实在不应该再挂怀面子的问题。

于是自醒来后积累的困惑与被冒犯到尊严的惊惧化成一声怒吼,声音大得连自己都被吓得不轻。 “你给我滚开!”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骂过人了,吼完了之后怔愣着顿了顿,才有些难堪地补完了一开始真正想言明的态度。 他没意识到自己羞得把被角都揉烂了,耳根嫣红若芍药,瞪着墨燃自以为严正地支吾道,

“我、我,我早已....有了夫君了。”

虽然他暂且还想不起来他深爱的那个人是谁,但总归和身前之人没有半点干系。

墨燃却是呆住了。他好像还板正地站在床前,却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躯壳结成了冰,又劈劈啪啪地迸碎在地。

楚晚宁他说什么?

他一脸节烈地推拒自己,用的是什么样的理由? 原来这就是那些年他痛楚的紧闭的带泪的睫帘底下,一直深藏的话吗? 那些无论他如何用药逼迫,却从来没能听他承认的话。

原来他打从心底,把自己当成他的夫君。 连人是谁都忘了,却还记得有过一个夫君。

他以为他抹去的是楚晚宁创痛的记忆,侥幸地以为也许还有一丝机会重新开始,却没料到他竟亲手斩断了他对自己无怨无尤的情意,那份他以为求之不得因而怨愤不甘了一整世的情意。

墨燃几乎要扑跪在地,灭顶的悔恨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也忘了若不是因为那教他此刻恨之入骨的咒术,他根本就没机会听见楚晚宁同他表露心迹。

他痛彻心扉地喘息着,用尽全力压抑自己冲上去拥住他的欲望,抬起头瞪视着笔直的房梁,尝试找回一丝清明,不让自己的冲动带给他更多惧怕。 然后他蓦然想起一件也许更加可怕的事情。

如果楚晚宁是....喜爱他的,那他对孩子的想法....也许就不是恨、更不曾嫌弃.....

意识到自己究竟造了什么样的孽之后,墨燃只觉浑身冷得打战,僵硬的脖颈一寸寸矮下来,畏惧地对上了楚晚宁同样瞪着他的目光。

许是夫妻心有灵犀,他显然也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一样的事情。

那张原就清冷的面庞如今更是惨若披霜,一瞧便知他已然明白了什么。他颤抖的手无意识地抚在自己的肚腹上,彷佛在确认了那可怕的猜测之后,与生具来的直觉告诉了他始作俑者便 是眼前之人。 他苍白的唇瓣开开阖阖,无比艰难才堪堪吐出两个破碎的字。 “是你.......”

墨燃觉得他在那双凤眸里第一次看见明晃晃的杀意。

可是还未曾待那冷剑贯穿他的魂灵,楚晚宁却像是再也支撑不住,嘴角沁出了血沫之后双眼一翻,就那样倒在床上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