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棠引】第八章

墨燃恍惚醒转时,人已回了巫山殿。 记忆之中,身前仍是那张温清的面。两潭脉脉秋水静谧地凝望自己,不似往日疏离。 那苍渺雪色第一次染上煦光,像冬日甜橙酿成水红的酒。

有生以来从未见楚晚宁那般温柔,以至他一睁眼便消褪地迅速,荡漾深泓就这样被无边夜色涓吸至干枯。 他头疼欲裂。

墨燃皱着眉撑起身,心似一面冰凉水镜,随着动作浮现瞬逝的诡谲暗影。他无法形容那感觉,尚在困顿,守在床边的女子便扶上了肩头,软腻的胸前随之贴了上来。

好奇怪。

他实在太久不曾碰皇后,如今对她倒是一点情欲也没有。 只是他的妻子一通殷勤,画蛇添足给那壮实的身躯掖上厚重暖被,急道, “阿燃.....觉得怎样了?你可吓坏臣妾了....”

墨燃扫了她一眼。 二月寒气未消却已着了春装,身子黏着自己像是离开便要冻萎了。

他向来不喜她如此,宋秋桐奴颜媚骨,每每只让他想起那人宁死不折。

可是今天却是心里空落落的,连带也没什么脾气,便只淡淡道, “妳为何在这?”

皇后被说得有些委屈,噎了噎之后红了眼眶。 “臣妾便就不能来看看您么.....”

“您都让人给下了药了....”

没说两句已点点垂泪,墨燃却只是迟缓地眨了眨眼。

下药......

是啊。确实是楚晚宁给他下的药,而且行事坦荡,毫不掩藏。 本以为他难得给自己烧菜,最终却是为了这般。又不能说这人大逆不道无法无天,只怪自己偏偏要稀罕。

但墨燃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不是不信他有这个胆,而是楚晚宁虽一向厌恶于他,厉辞冷色,但从小到大,其实不曾做过什么真伤他的事。

如今却不惜故作柔情,手段阴毒,也非得逼他走。

这又....究竟是有多恨呢? 墨燃重咳两声,喉间火辣辣地酸涩,他明明该暴怒的,但事实是,他竟提不起勇气去把人抓回来。

楚晚宁绝情至此...他又怎么能显得没他一刻都不成.....

是宋秋桐打断了那失重般的落寞,捧了碗冒着热气的汤食过来。她迳自吹温了,舀了一匙送到嘴边,哄道, “先吃点热的垫着吧,否则要让那药给伤了肚肠。”

温暖鲜香钻入鼻腔,墨燃才怔怔回神来。 定睛一瞧,原是一碗猪骨汤作底的炒手。

许是知道他胃里阵阵泛苦,那汤里不敢浇红油,只撒了零星辣子调味。 炒手也没从前师昧包的那般圆滚好看。折边捏得歪歪扭扭,理应剁至细碎的葱末大小不一。

看着同以前最钟爱的那碗全然不同,但真入了口又觉得,太相似,何以如此相似。

面皮子滑如绫缎,肉馅儿饱满鲜甜。蜀中最好的厨子都做不出这味道,以至于师昧走了这样多年,墨燃都不曾想过要再尝。 熟悉的温柔滚入喉道,眼前云雾蒸腾,模糊了的内殿墙上洒金的墨青暗纹。他本就觉脆弱无依,此刻竟蓦地酸了鼻腔。

实在是太遥远了。一切都未曾被仇恨饕餮吞蚀的日子。 他还有师兄弟相伴,一个暂且牢固的屋檐,让他可以假扮死生之巅的二公子,尝着亲近之人下厨做的,幼时从未有机会妄想的美味。

其实若不是那人早逝,他见死不救,他们不要发现他其实是个假冒的野种,墨燃也不至于要靠他们血肉浇养双肩,去撑起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家园。

谁会不想过那有人疼,有人爱护的日子呢?

心脉似有经年累月的淤沙阻滞,苦楚早已积聚到无法呼吸。他抿着唇咕咚咕咚吞下了整碗,直到一滴不剩,又因太急促而呛咳不已。

搞得皇后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想安抚,墨燃却红着眼摆了摆手,良久哑声问道, “这是.....妳做的?”

宋秋桐讪讪一笑,垂下了头。 “臣妾手拙,让阿燃见笑了。”

尔后一个不经心地抬眼,恍惚间又是旧梦里朦胧笑靥。墨燃痴痴盯着她唔了一声,却再没有了下文。 有一瞬心里蒙昧到不辨今昔,总觉其实他娶的就是师昧,他仍然是那般温婉细致,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做炒手。 确实是,比楚晚宁掺了药的稀粥要好吃许多。

....但意识到这区别竟教人莫名想哭。

只墨燃还没有机会为自己丢人,身边人已是心下了然,抓准了时机,将头颅偎到了他颈间。 她似幼雏翼软,细羽纤纤,需要雄鹰环翅守护。 絮絮低语时,呵气又是嬿婉如春。 “......楚待诏当时同臣妾说了,他不愿回来。”

”臣妾对他...一直心有所愧,便应允了,这才亲自过来照顾您的。” 言及此处,她又稍稍偏过头,无辜眸子闪烁细密幽光,要引人陷落。

“他还说......“ ”两情相悦之人,便是要待在一块的。” 那一字一句像凉水,点滴冷在心间。

“臣妾心悦于您....觉得他说的,很是有道理.......”

是啊。墨燃也觉得,确实是极有道理的。 连带那话外之意,彼此怨怼,最好诀离不见,竟无一样得以相辩。

他抱着那已空了的瓷碗,忪然望着缩在怀里的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拉起暖被,一道裹覆了她。

师昧在底下那么冷,只剩一把孤寒枯骨。 他不由自主颤了颤。

…..自己又如何能教皇后再挨饿受冻呢。

楚晚宁百般计较,最后还是成功了。 宋皇后受封以来那么久,终于得以入主巫山殿,做他名副其实的结发,阒阒六宫之中独领芳华。

她想着也许以后就是这样了,从此要连理相依,帝后同心。 只她也不是多感激楚晚宁,这一切本就是应得的。付出半魂治好了墨燃,才让他不再行此有辱纲常之事,她对得住良心,更不负这世风清明。

可虽占尽了理,碍不住墨燃无情。她此番费劲扑腾,弄出千层浪,男人心底的热意却不是为她而滚烫,泉涌的波纹疏阔之后,又归于杳杳寂静。

他也不是待她不好,只皇后从没想过他茹毛饮血,有一日竟也会打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墨燃不仅没碰她,初时的迷惑淡去后,竟是连巫山殿都不回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只是夜里难以安枕,看着宋秋桐爱软着腰肢彻夜紧贴着他,身上擦了浓郁乳香,把自己妆点成一块腻口的糖糕,他就总是睡不下,总想起那个人。

闻起来幽淡似海棠皂角的那个人。 好麻烦好难搞的那个人。

明明入眠时就紧搂在怀,可昏光中恍惚醒转,他却每每背对自己缩在大床的角落,只有墨色揉染,蜿蜒在被褥之外。

那如今宋秋桐极爱的枣色绒毯,原来只是为他所备。用的西域工匠,在上头毡了长而细密的毫毛,一点绣纹也没有。 那人底子弱,皮肤又细,墨燃不给衣服穿,却也怕他夜里给寒气侵凌了,或让针脚给扎疼了。

只是楚晚宁不领情,就爱躲得远远的,远到只能掀起一个边遮身,烛花里一抹雪肩,汗湿处珠光沁着檀粉。 凑上去悄悄地瞧,仅能见到眉宇微蹙,睫毛以下都掩在阴影里头。

如今想想,实在也没比这娇柔女子要硬气多少。

墨燃是非得把他抓回来的,甚至乎再要一遍。 抱在怀里凉津津的,里头却潮热如暖泉的那个人。

但楚晚宁就是好奇怪。连睡觉都非要端着架子,可真欺负他了,却又只含着水红淡眸,受得无怨无尤。 昏罗帐中荒唐的九十七个夜里,他一直是那般。多数的时候用自己的身子,如果墨燃要求,他也可以俯下去为他舔舐。

静默凄寂似夜昙吐蕊,为他做这以往从不愿为之事。

但墨燃看不明白是,他总要将头垂得那样低。 额心两散的柔缎铺泄下来,只余幽睫轻扇,鼻骨没入云翳,寒山影渐稀。

自打以往他就爱闪避,如今更似歪垂的兰铃,恨不得全埋泥里去。他分明哪哪都是美的,葡萄脚趾玉竹腰肢弓月颈子,却其实哪哪都比不上那张脸。 墨燃是最爱望着他,尤其情事之中,一眼便要教魂魄都摄不回人间。

却不知楚晚宁有偿还的孤勇,仍会倨傲自欺。他不怕做他的奴隶,却依然奢望他可以不看清自己。

墨燃他只是需要一个人。甘愿匍匐脚下为他吞纳下万钧仇恨的一个人。 他楚晚宁一条残命,这点东西也不至于给不起。

可还是会希望,有一天若是真的弄没了,他在墨燃心中仍是旧时清白模样。虽然也不会好看到哪去,好歹别记着最后的鄙陋肮脏。

所以,也只有在墨燃做到忘情,肌骨于痴狂中近乎碎散,楚晚宁怀疑自己不能熬过去时,他才会忍不住抬眼,默默凝望男人沉醉的侧颜。 冰湖中深不见底的悲凉,偶在某一瞬倾泻。

而待到帝王终于激射在他身体里,再去捕捉,去吻,楚晚宁通常已没了魂,无力再遮掩自己满面春色。 是以他也永远不知,墨燃眼中他就是他的清风明月,是他的沃土膏腴,是他一整个大千世界。

......墨燃很想他。

很想很想。

那思念是漠里长沙,吹不尽茫茫纷杂。楚晚宁种下的术法后来只让他越发虚匮,宋秋桐每每靠近,心里总是撕裂一般地难受,有时墨燃觉得他几乎要疯,若不能寻得那一泓甘泉,便要干枯至死了。

他终于还是受不住拉下脸面,要去红莲水榭抓他。

只是事与愿违,他一再低头,难料最后不仅碰不着人,甚至话都没说上。

墨燃是近乡情怯的。 原本隔着窗缝偷偷望,瞧清楚状况再下手,免得吓坏了他离家出走的猫儿。 但也就是这么一眼,便教他怔立原处,几度失神。

楚晚宁他不一样了。

温柔安静,眉目宁和,活得像一株被放回海中的珊瑚树。 过去因缺水而枯槁的枝桠再度泛上浅薄柔红,莹莹碧水中胭脂灵动。

其实那容色依旧是清癯病弱的,却无碍墨燃瞧得分明。 与之相对那样多年,楚晚宁心里骂他畜生他都能听见。那凤眸里是一潭死水,抑或瑶池明泉,他怎会无法分辨。

.....才不过离了自己两三天,他就活过来了。

不知何时弄伤的指尖缠着白绸布,他也不晓得收敛。月白的兰草弯腰在桌边,他轻颤的腕子悬起,执笔微移,缓慢写下一纸又一纸抒意。

薄暮春光透窗纸吻在柔和颊上,斜影清幽,一室宛如映画。 楚晚宁垂眸扶袖,仿佛不知年月般,专注地撇撇捺捺。

墨燃看得痴了。偶然忽忆起他说过,两情相悦之人,便是要待在一块的。

那么他心悦之人必定在远方。

按在门扉上的小臂僵硬如木根盘结,终是失力坠落,自弃了他维生的土壤。

后来他每日只是默默地隔窗暗探,好似多偷得一眼便足够他残喘。

而楚晚宁依旧不知停歇地写信,晨昏定省,书罢便让白鸽啣去。 而白鸽每隔数时辰便展翅归来,却从未捎过回音。

这样的规常日复一日,那人不知羞也不死心,即便对方流水无情,他也依然故我,飞白不绝。

每一次,墨燃都很想拽落那只信鸽,在楚晚宁的面前折了它的颈子,再把他的心意拆卸撕碎。

想当面质问他,他已经是他的人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动歪念头。 然后就背着人躲在这,给他送多少精炭也不好好添,难道只为了圆那一腔畸恋。

可他终究什么都不敢做。楚晚宁若要固执,他从来都无处奈何。 不给他写,万一他又要不开心,又要生无可恋,难道他还得亲手把人送薛蒙怀里么?

墨燃亦不知自己何时竟那般卑微,觉得但凡人好好待在水榭,那也就够了。

楚晚宁被自己娇惯了那么多年,受人冷落日久,总会死心,会明白薛子明到底比不过他。

当然若以往他曾放点心思在皇后身上,便不至于没发现那赤翎雪鸽,原是她豢养在宫里的宠禽。

宋秋桐如今捏着楚晚宁的命,却到底忌惮他。人是不可能安插进水榭的,便命他日日报备行止,可曾见过、碰过墨燃。若有不从,就要教子蛊反噬。

楚晚宁成功取了她魂魄,确实别无所求。舍一条命就为这个果,希望墨燃能够好好守着她。是以对于宋秋桐他多半依言而为,起码最后的日子里能少受点罪。

只是凝神落墨时细述自己孤身,总免不过要念及,那个曾过从甚密的人。

如今不再无理纠缠,想必已然好转。楚晚宁那寂冷面上亦常不自觉,会浮起消逝太久的温柔。 心中再是渺渺万顷霜雪,因得偿夙愿,也都作软絮翩翩。

可余生再多挂盼也好,他不过是一湖枯水映月。想念他的时候也愿意为之而短暂明亮,却更明白永不可企及是那天边皎华。

楚晚宁从来不想,也不能想,这一世还有没有机会见他。

他太淡然,松木般伫立于岁月洪流。也不是不伤人衰花落,帐帷腐朽,却终究呆傻,不懂得如何为此而低头。 是以墨燃等到了来年春,楚晚宁当初以灵力种子栽的海棠又凝玉苞朵朵,都没等到他愿意放弃,回到他身边。

没人有心思去欣赏,是年别样苍白的海棠花。

水榭里的书绢用去一卷又一卷,年末积的厚雪都给莲池添了清浅。墨燃是望眼欲穿,甚至要化作亘古不倒的石像,眸光成无边长浪。无法忍受的空虚让执念越发汹涌难抑,要让洪涛灭顶,连带着痴情的楚晚宁一道埋葬。

只是最后先沉不住气的还是皇后。

楚晚宁循规蹈矩,却总说墨燃不在。

但若是不在水榭,他又能去了哪? 宋秋桐终日苦等不见人,巫山殿再宏丽也不过梦幻泡影。她的人生没什么坎坷险阻,付出魂魄已是太大的损失。

受了此等委屈,楚晚宁答应过的却不曾实现,她有气能向谁招呼。

能想出来的小女子把戏也就那些。楚晚宁太乖了,不好用蛊物惩罚,但是给他减减饭食还是能做到的。 她曾因楚晚宁吃了太多苦,便觉这利益关系里,他也都得尝一遍才合礼数。

楚晚宁如今日常吃穿,其实都还是踏仙君授意,刘公去备。但老者总归不可能亲送,皇后现下地位不一般了,愿意卖命的也多,一点银两下去,虽不可能做到换了食盒,偷偷取走一两件那是半点不难。 下人都想,反正水榭里头也就一个琴师,不小心饿死了,帝君亦是不会发现的。

楚晚宁自然有察觉,却不知同谁说去。不过如今没那么多体力消耗,有时夜里胃疼了,靠着额外又送来的酥点,倒也还能顶着。

只这一来二去,宫人觉这琴师是好欺负的,皇后既让他们变着法儿折腾,那一日便有人肥着胆,换了酸腐的吃食进去。

殊不知帝君都是看着的。平日里怕扰了人,远远见盒里空了,便就安下一颗心。 但此次午膳送进去两个时辰,最后却原封不动退出来,终教他起了疑。

于是上前去查,那婢子当场没了命。

墨燃脑中气得都是火星子在迸,熏到一片焦黑模糊。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就撞门进了水榭想痛骂,骂他为什么还在倔,为什么不肯吭声。 只房里头不见影子,呼嗤着怒意掀床倒柜,最后却是在小厨房找到了他。

那人骨立的肩头撑起早就嫌宽大的乌绸,望着空落落的厨房攥着袖口,显著有些局促。

因平时若不是墨燃相逼,他是不烧菜的,厨房里并没什么储备。但楚晚宁前夜本就吃得少,现下也是真饿了,终究还是咬着唇,认真翻找起来。

于是墨燃便呆呆看着他,自己生火拾柴片,然后在石缸里舀出许久前剩的生米。 只有小小一瓢,看着便知不能裹腹。 楚晚宁也明了,只好加了很多水,煮清粥。然后又走走看看,见了盐加一些,见糖也加一点,又丢了几片黄得发苦的菜叶。

但墨燃真的看不下去时,是他又不知打哪找出一叠馄饨皮子,因放陈了粘在一块,被楚晚宁剥烂了扔进去,一通搅和。 反正都是能下肚的东西,他亦不甚在乎的样子。

可墨燃却知道,他那张嘴可挑了。以前做长老时尚且好恶不形,后来身子差了,病到不醒人事时,才知那般难伺候,味道稍稍差了点都不肯入口的。

他一直觉得他是话本子说的那种冰肌玉骨,只食人间烟火不能长肉,养他从来是战战兢兢。 只楚晚宁那硬脾性他也不是不晓,宁愿自己瞎折腾,也不可能回头求一句。

但他又怎能由着他胡闹呢?

墨燃终是一语不发,上前劈手夺下了木匙扔地上,扣着腕子转身便要带他走。

楚晚宁似是很惊异,又如往常般,自己一碰他,不论时地便是要挣。 墨燃觉得脑中经脉怕是要蹦断,强压着暴虐本性,只回头恶狠狠地啐道, “回巫山殿!”

楚晚宁却话不对题,一面掰扯着,愕然失措道, “你,你怎么会在这....”

墨燃浓眉倒竖,懒理这人恨不得同自己此生不见,扯起他小臂暗自咽下苦涩,咬牙切齿。 “我警告你别给本座废话.....”

可是楚晚宁还是不长眼力,那膀子看着就要断,却还用尽全力要拉开他。只如今哪来力气给他要强,没两下便已气喘吁吁。 墨燃见他饿得腿脚都要软了,眸光亦乱,五指还轻颤着扣着自己,没来由眼眶一红。他狠命甩开了手,指着那锅不堪入目的物事嘶哑道,

“你.....你宁愿这样,你都要跟我拗?”

楚晚宁让他这一甩,脚跟也没稳,退两步靠灶台边偏过了头,也不正眼瞧人。 “一顿不吃有什么大不了......“

他整理着自己被抓乱的袖口,烦道, ”我以往受了伤,昏在水榭里几顿没吃过,也不见得会死。”

墨燃眼前一黑,胸口阵阵翻腾,指着他的脸痛斥。 “你倒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破样子!”

楚晚宁抬眼,本似想再辩,却突然哽着了,唇瓣微动,终是无声。

是啊。 本来就生得差强人意,如今临了衰败.....怎可能不难看。

但他本来就不想被他看到。 是他自己要来的。

楚晚宁睫羽颤抖,陡地垂下了头,云鬓雾绡一般滑落,半掩欺霜。他撑起了身子就要回房,走时低声碎语,字句飘渺寡情。

“也没人.....逼你看。”

“回你的巫山殿去。”

他是清白如纸,未曾招惹过他。若墨燃自己快些回去,皇后便不会再给他苦头吃了。

只是迈开的步子都未曾落地,就教人猛地一拽,按回了灶台上。双臂都被反钳在身后,不得不挺着身子去迎男人压上来的胸膛。

身上的人气息好粗重,自脖颈淌到胸前似实质的流火。他独有的味道已经有些陌生了,才钻入鼻腔楚晚宁便有些撑不住,眼前有旧日红蝶在舞,他颤抖着别过脸去。 墨燃不允,大掌缓缓掰回来,他气到都有些找不回呼吸,干哑道,

“楚晚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如今动的什么污糟念想。”

他脑中已是昏溃,轰鸣不已,早也忘了什么隐忍,见着那雪珠般耳垂,便红着眼啃了上去。

“你以为,你如今躲在这....自己一个,就干净了?”

想到他为了薛蒙,便愿意捱这般苦楚,那嗓音就激愤如蚕弦割到丝丝断裂。 “......就可以盘算着同谁双宿双飞了?”

墨燃怨恨地撕咬着,不顾楚晚宁此刻全然受不住,剧烈颤抖,仍然死死扣着他,一路吮舐下仰起躲避的皓颈。

那领口布料粗糙,刮着他下颔,墨燃眼底阴郁,一把给扯烂了。 腰带绷断,衣角裂开巨大破口。那好歹是楚晚宁如今仅能蔽体的所有,就这般破碎滑落,堪堪挂在小臂上。

他看他悲愤地摇着头,再不愿让自己越雷池一步。小小的头颅完全抬不起来,被松开的双手颤得不像话,徒然想将一袭残缕遮盖住他如今糟糕的身躯。

可墨燃哪里能知他难过什么,一个着恼将亵裤也毁了去。 然后无视他崩溃欲阻,他毫不留情地分开他,宽厚的身躯挤了进去。

帝君眯起锋锐如鹰隼的眸光,带刺般扫过他的身体,又带着鼻音讽道, “还是你以为.....在这边,本座就不能办了你?”

“你是越活越倒退了啊。”

楚晚宁双手撑在身后,满面惭色。衣冠楚楚与赤裸残败,让他根本没脸见人。

但为了不在他面前躺倒,匀长的腿儿又不得不环住他。 有粗砺的指掌顺着膝窝,寸寸沿根源滑下。楚晚宁浑身都绷紧了,颓然无望地挣动。 唯颈项是梅枝抽了骨,墨燃瞧不清面上乱红,仅仅能听见那哀凄的劝阻。

“不....不要。” 他似乎很是忧惧。

“你、你怎会....你怎么仍是如此.....”

墨燃听了很久,絮絮如乱缕,也没听明白他的理由是什么。

楚晚宁颓丧极了,又蹙眉道, “你该回去,回去陪皇后....”

帝君早已不剩什么耐性,当即一掌扇在了他雪臀上,疼得人腿根乱颤,死死咬住了唇。

“你他妈在说什么鬼?” 莹白细润立时浮上血色,墨燃还用力掐着。 “你想他想傻了?”

楚晚宁紧阖着眸子,努力咽下泪水,只觉极端羞辱又极端无助。身下柔嫩被男人粗糙的绣金蟒袍辗压着,墨燃又不予他逃避,非得捏着他下颔,森然寒声。 “你躲什么.....太久没挨操了?” “给我抬头....看着本座。”

可他听见那个字,哪里还能乖。就算是饿得哪里都软,仍是哽着一口气往死里挣。

他不懂。他都已经成这样了.....为什么墨燃还要看....还想要.....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啪地一声,那处又狠狠遭了一巴掌。 楚晚宁没捱住,低低的啜泣破碎在唇间。

墨燃再没有给他机会闹脾气,豺豹般猛然倾覆而下,却又在他后脑撞上石面前稳稳揽住。

楚晚宁舒不开泪眼,阵阵眩晕,什么也搞不清了。 他只是本能地瑟缩着,要钻入意识的壳。

墨燃的身子好重,是层层崩裂的万丈山棱,惊天动地直要毁在自己身上。楚晚宁受不起这样罪过,只觉灵魂都要碎散了。

那人还是吻住了他,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微眇不可捕捉的呜咽恰巧被含住,融入他的甜软,缠绵之中一寸寸咽下心底。

墨燃明明就好恨,见不得他可怜模样,仿佛逼良为娼。 可当真的拥紧了,实打实霸占了他的蕊嫩温香,墨燃又不想待他粗暴,不愿落一副偷抢之貌。

他本来就是自己的......一生仅属一人。 他对他从来就不是求而不得,更没有什么得而复舍。

一直都是他.....只有他。

但他的楚晚宁哭了,柔软指端贴在自己胸前,连摇头都没力气。那粉颊是初夏绽开温热红棉,放一个午后就会糜烂在暴雨里面。

墨燃不肯承认他难过,大掌上去覆住迷离凤眸,被烫得扎心也不收手。

世界于是陷入无尽黑暗,楚晚宁宛如坠落深洋之底,是万钧重负,无法呼吸。 却又湿热温暖,逼得人混沌沉迷。

他其实是痛的。唇齿才相接,心底就一阵绵密地疼上来,教他满手沁了凉汗。

心头肉有蛊虫在啮咬。那种疼是让人失神的,要把魂灵缓缓消耗了,然后不觉间散在渺茫天边外。

可是真的好暖。他过去住惯了巫山,搬出来之后总是冷着饿着。楚晚宁不是捱不住苦,可若墨燃愿意疼,他又怎做到不贪这一晌朝暮。

他送他走之前,便一直遗憾不曾吻他最后一回。

尔后别离的时间长了,漫漫长日里不经意地回想,都是那个流缎朱霞,尘光似梦的傍晚,才意识到此生此后什么都不会再有。 往日再有什么恨,生死之前反倒都忘却了。

他大抵没想过那个梦还能圆。所以痛一下,又算得什么。 楚晚宁渐渐地挣不动了,就那样软了身,躺在积尘的石抬上,任由他拥吻着。 青丝月华般淌落,要流到生命尽头。

墨燃原本是真的要在此处要了他的。 他太乖了,美好到让他亦要流泪,竟连下一步该如何都记不得。

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口中浓重的血腥味。 自醉人的喉道里涌上来阵阵腥甜,似盛了葡萄鸩酒的池子。

墨燃愣愣地起了身,退开看他。楚晚宁被他吻得迷茫,凤眸轻阖,静静仰着,唇角滑下一丝血线。

他立时就捧住了那张脸,忙乱要拭去,手却抖得不像自己的。 虽然一世之主,此刻却如小儿一般无措,墨燃张口无声,良久才碎声凄惶道,

“你....你怎么了,怎、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楚晚宁被他揽在怀中,用了好一阵才逐渐聚拢了神。他似乎也不太惊讶的,只是按在桌缘撑起了身,低头自己擦拭。

可是却擦不完。才刚抹净又汩汩溢出。他喉头滚动,仍是咽不及,袖摆之下的唇瓣凄艳,又顺着颔线滑下颈项。 楚晚宁沮丧又彷徨。垂着头一面断续呕血,又笨拙地捂着口,以发丝与广袖掩面。他胡乱拢起破败衣衫,眼前一片模糊,他已直不起腰肢,就那样踩着虚浮步履要回房去。

偏身而过时,还低低道,别看....不要看....

墨燃也被抽尽了力气,惊惧之中茫然,只知道伸出手要去拉他,被楚晚宁用了最后的力气甩开。

“回去….找皇后。” 他喃喃道。

然后视野蓦地一黑,门槛近在咫尺,他却终究颓软跪落在地。

男人又要靠上来,楚晚宁却好怕。 他知道现在肯定很狼狈,丑陋肮脏。他已经不再自傲,没有妄想,但仍然不愿意墨燃在。

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他不懂墨燃为什么不滚,怎么喊都不滚。他真的不恨他了,何时了了,都不会再怨了。

那他为何就不能顺着自己一次。

他真的只求死前最后一点尊严。 为什么他就不肯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