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棠引】第十一章

墨燃逃走的那天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春季。 步履是乱,景致依然。死生之巅各处有着琳琅芳华,年年团簇到疏落,年年仍有再聚。

好像他同某些人,每把深情挥霍,却是藕丝难断。

新生苞萸总会在他日,淋漓湿润里,挣扎抽枝绽放。 这般反覆地,老天回回披霜雪,也掐不尽大地里春色涌荡。

所以走的时候好轻易,是下意识的自信,又觉今岁花香空微,皓日清似寒冰。

墨燃自是痛的。当也没心思去旁顾什么。 踏过的每一步都焚热炭,他焦皮烂肉,没法停下,不能回头。 好像经年的朽木桥面终于断毁,他被迫要跑,踩空了就是深渊,不得不让他们之间,仅存的羁绊寸寸裂碎。

是楚晚宁逼他。

墨燃真的不懂,他怎么就可以那样子说话。

他明知他忌讳,偏偏非得说。恶语是红莲业火,楚晚宁苗子洒下去,他一腔醇厚的浊烈的点起来,瞬息便失控。

然后烧得焰舌朝天,漫卷烈艳。他声势浩大,逼他在意,景致却仿若他面前一场儿戏。 一辈子多少积厚滂薄,似俗气的红缨花枪,难堪的呕哑嘲哳。直到心意都挥发,情浓涓滴不剩,便再也记不得,十年千般计较,可曾换过他一颦一笑。

心底是没法不承认的。他墨微雨,本就是犬只一样的人。 从小到大,别人见他就只知道拎着棍棒赶。

但若不是往死里打到了头破血流,他总也还愿匍匐着死皮赖脸,要在他高贵的怀中蹭一床暖被。

可楚晚宁真的好绝情,不给他留余地。

他早已是傀儡一具。身上唯一的暖处,为他酿了一汪梨花白。 人家不珍惜,如今烧干了,便忽觉连泪也难流了。

却仍要被他困在这方寸之地。

春风不到天涯,二月山城,唯见海棠。 墨燃恍惚抬起头时,才觉人到了通天塔。

他这一生过得好糊涂,像大梦一场。也不知是靠着什么给的癫狂,梦里后果可不顾,但冷暖自知,只信争抢来了,压在身下才是实的。

可莽撞到如今,花开几度,忆当年棠树下初见,才知缘来早有因果。 哪里有什么实不实的,从一开始他便迟了。

太迟遇见,芳心有属。

事分先来后到,何况他还是拾回来的。见一碗白米如天上掉金子,求得归他门下已罄毕生幸运。 薛蒙那样的天之骄子,他还未识楚晚宁便已得了眷顾。他要怎么比,怎么同他争。 天道终已定,人力有时穷。

墨燃弯下了腰,一口气哽着,颓唐地坐倒塔底。

那现在要怎样呢。

他仰头望长空,漠漠如洗,澄似明镜。 这天大地大,芳草无边,他是踏仙帝君,又有什么必要,总给自己惹烦尘。

于是垂了头,拔过脚边一枝狗尾草。匹夫般叼在嘴里嚼着茎,芒丝簌簌乱抖。

就由他去吧。 有手有脚的,让薛蒙给他治病,给他备饭食,给他蒸糖糕。 又想想那小子药也不会煎,更别说烧菜,肯定也不有钱,楚晚宁怕是要吃苦。

莫论他现在还得攀附人家,太没出息,楚晚宁接进了踏雪宫,只能给冻死。

狗尾草摇得欢,墨燃的睫毛跟着颤。

......那也是他活该啊。 夜里冷的时候,没人去疼他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多好。

清晖寸寸移,墨燃想到这思绪迟滞许久,未曾再动,直到通天塔斜长悠影将他整个人覆没。 然后那句话才又趁乱冒上心头。

他还说...如果是那人....也没有不可以。

于是刹那又被绞碎。指节掐得咯咯响,蓬草啪嗒断在脚边。 他佝偻着颤抖,好虚假的沉着在剥落,冠冕堂皇摊在地上,都不过些伪饰的做作。

他整个人破烂得要命。

可眼泪不能流,只能咬着牙想,如果是薛蒙,他说,如果是薛蒙,那他要怎样?

墨燃忍不住去想,想他之前.....软在大红的褥子里,巫山殿的孤灯下。承受时张着微粉的腿根,摇摇晃晃,却永远偏着脸,似与他无一丝半毫情份。 那么多年。

他好慌。觉得楚晚宁是认真的,又竭力去挖掘那些,他对自己失态时候。想他每回高潮时迷乱呻吟,想他方才咬着自己肩膊,蹙着眉痉挛摇头,眸子里繁星洒落。

但想来只是更心惊。 那个人被操开来之后,几乎就不通人事。墨燃也不省省自己过火,只满脑子恐他离魂时.....会不会也要这样对薛蒙?

他光是想,心脏就似放进了杵臼里去磨,污血凝汇,耳边似有静默的啪嗒声,催命的更漏。 脑中则已是狂潮乱舞,占有的欲念那一刻狼奔豕突。墨燃的额角似要被撑破,呼吸粗重如地裂溢出硫雾。

不可能。不可以。 他突然猛地站起,一拳击在通天塔上,指关顿出血痕。

谁都在妄想他的楚晚宁。南宫朔是那般,薛蒙想必也馋得要命。

可楚晚宁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他才不管他想什么,心里念着谁,但这辈子,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要占他到死,谁也不可能得便宜。

他的里里外外每一寸,只有他能抱拥,舔舐,进入..... 只能饱含他的东西。 谁碰了就要断去手脚,看了要剜他双目,嗅过便卸掉口鼻。

要那护九州炎帝神木,仅做他一人掌心棠花。

他就这样魔怔着,在塔底团团乱转,猛地才想起水榭没了结界,楚晚宁恐怕会跑。 他拔了腿就往回奔。

跑了两步才又醒觉,刚刚都说一辈子不要他了,现在回去,嘴要让自己给打肿,太难看。 因而在半道之上愁肠百结,汗腻湿衫,蟒纹靴底都要给磨穿。

最后想想,方才激情若是,楚晚宁欢爱后总困倦,肯定是要睡的。 那他就.....过两个时辰吧,或者一个时辰,也够久了。回去多半还没醒,也不那么下面子。

一个时辰,差不多够煎一碗汤药,烤一碟奶油方糕。 醒来哄一哄,不能同他身子过不去。

苦涩尝了,给他塞一块糕饼,咽下去当作什么也没说过。

墨燃他命里福薄,好东西没吃过多少,温暖也不曾拥过片刻。 一辈子拮据贫窭,拶榨出来一点点好,一点点温柔,蛊毒的压抑之下,终亦倾囊给了他。

却不知,他离了水榭不多时,楚晚宁已经勉强理好衣簪。

身躯是风里残烛,灵血枯竭,只能靠着仅有的魂魄之力,唤了九歌出来。 然后便抱着他飘幽香的海棠神木,一刻没多待,向巫山殿去。

重回旧地时,才觉景物不如故,人事不可追。 巫山正殿早也不是那个严冬,合宫祭了默默怨侣。再没有暖香满阙, 锦绣成堆。

而今那洒金朱门大敞,春日里却显苍灰凄凉。 忽有幽风来,灌入空阔殿堂,顺道带起他一缕鬓发,落玉面上。 凤眸微微眯起,看雕梁之底金阶尽,有华服女子独坐盘龙交椅,正在捣鼓锦盒之中,一只暴起的蛊虫。

能这般目无章法,想必是君王久不临。

她有些入神,一直到楚晚宁缓缓走近,才恍惚抬起头来。 尔后才惑然道,

“你......叛了母蛊。”

楚晚宁只垂下了眼,默不作声。

女子忽又尖声笑起来。非是感慨终除宿敌,不过讽刺事至此没有输赢。她亦从未得到想要的,只有仰望那冷如霜雪的男人,形容已有些痴傻。

“你居然.......你就这么想要。哈哈哈哈。”

她知道墨燃疯魔,但是斗了这样多年,却真没料到,连楚晚宁洁身自好都是假作。 说了说,又觉荒谬,低下头喃喃道,

“你为了要他一回,竟连命都不顾了。”

“楚晚宁,你也够疯。”

楚晚宁咬着唇瓣,还是不愿答。

他只是将灵流奕奕涌动的古琴置于乌漆御案上,凝神垂望须臾,淡漠开口。

“我时辰无多......也算是遂妳的愿。” “此来不过是,仍有一事相托。”

宋秋桐自不明,只困疑地看他安好九歌,又自怀里掏出古旧的,薄薄一本琴谱。 外头是蓝墨染的羊皮,未落一字。

但宋秋桐直觉知那是何物,甚至有些战战兢兢,愣着神也下意识抬手去接。 毕竟玉棠引之名,顾琴识曲者,谁人不知。

她不明白,楚晚宁何以竟将此曲托予自己。殊不知于他而言,再有什么高山流水,宏志清怀,如今已无所谓不可割舍。

都不过身外之物。 如同他紧密依缀于九歌的灵魂,如今也只能算是他,绝境中扳回终局的筹码罢了。

楚晚宁他是取不下自己半魂的。

灵力以九歌为系,九歌需三魂作引。他早已灵核尽碎,如若魂识不全,根本无法再唤琴。

但那一颗七窍玲珑心,纵然是饱虫豸之口,孤芳干透,却仍然挣扎不息,为他而生百全计。

“墨燃此前.....总为此怨我。” 楚晚宁将九歌向前推,再折腕拢起了袖。神武似乎很排斥,迸着金花碎星子,又被他以意志压下。

他此来是走投无路,义无反顾。但当时的面色已近乎透明了。

楚晚宁在某些地方是从不长心眼。往死里闹腾时丝毫没自觉,若非墨燃暗自护养他的灵流,此刻又哪来的力气下床,由着他造孽。

殿里昏光薄稀,空寂到针落可闻。 他垂头黯然许久,终是沉了眉宇,阖眸哑声。

“我....不能弹了。但想妳替我,最后再给他奏一次。”

楚晚宁早已和九歌锁下生契,却碍不过身已残,也毁了最后情面。

唯有借他人之手,渡自己七魄三魂,顺带化那一世虚妄,见不得光的憎痴爱怨。

宋秋桐是以后要照顾他的人,此次仍旧是他的唯一选择。 为了救他,折脊凌辱之仇,毁他十指的痛,楚晚宁没得不放下。

没得不,将他血脉相生的神武,惜之若命的曲谱,亲手交托一副蛇蝎心肠。

却又实在,情何以堪。

宋秋桐其实亦感到匪夷所思。

虽说他有今日,也是天道轮回,她丝毫不感罪过。但要让北斗仙尊对她低头,她这蒲柳之质,还真觉难承其厚。

宋秋桐有自知之明,知道若非盲目,皎月何向浮云纡尊。 她犹记得那双手,给她送来那碗炒手时,指尖满是刀锋滑痕,腕上也烫出几个红印,雪肤都损了皮。 他给自己害成了这样,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做小伏低。

一对眸子飘忽悠转,指尖无意识,在案上缓缓打着圈。

面容好似料峭时节湖面,瞧不清什么颜色,却又蓦然泛起皱抑委屈的秋波。

“楚晚宁,你喜欢他。” 宋秋桐忽道,咬着唇瓣,嗓音听着是好难受。

“你爱他。”

也不知是逼迫还是指责,总归不是疑问。 她只是有些恨自己后知后觉,死争活抢那样久,没了半缕魂魄,才知故事里本不该有自己。

如果要相爱,那为什么还要娶她,要冷落她。 为何还要用什么蛊虫,做借口欺骗她。

她颓然趴在琴边,咬牙切齿,越发哽咽。 “楚晚宁,你一个仙尊....却爱你自己的小徒弟.....”

“你想多了。” 楚晚宁扣紧桌缘,指尖一阵刺麻酸到无知无觉的心口。 嗓音都在颤抖,甚至是愤恨到,一字一顿。 一阵慌乱的疾风。

“我与他积怨太深。不过临走之前,想还干净罢了。”

语毕仿佛是心气涌动,眼前蓦地浮了浮,咬紧舌根尝了血,才堪堪抽回神魂。 但整件事情其实好荒谬。说的时候是不假思索,讲给自己听见了,却又失重。

也不是在怕宋秋桐不肯答应。 只是人生漠漠,难得几秋。以为跋涉了千重都自知苦甜,临了一个回首,才觉不识滋味。 他确实就是一桩木头,辨不清人情冷暖,配不上秋实春华。

楚晚宁茫然,低缓地喘。 他在想如果今天宋秋桐不在,他又敢不敢对自己说一句,他爱。

心里头梗着了,风起漫天雪雾。 他晓得自己好失败。

本觉得陪得他不够久,而今懂得,原来好些年都是白活。

他不能。他不敢。

他甚至想逃,甚至怕,怕宋秋桐又再追问他。 于是转身时战栗都掩藏在皮囊下,一腔衷情沿着血脉烧尽,只作眼尾轰轰烈烈的红晕。

那星眸湿润,偏过半边脸来。 只能再骗她一次。

楚晚宁颤声道, “这琴上头.....有清心之咒。”

“但愿能还妳一个,不再疯魔的夫君。” 他艰涩地要说服,只求安心离去。

可谁知道他的魂灵,用在墨燃身上,能不能有效呢。 楚晚宁说这话,自己都觉羞耻。

宋秋桐却蛮不在乎。

她又不是傻子,没有眼睛,哪里还会再盼一个真心爱她的夫君。 说到底根本也没信过什么八苦长恨。总觉墨燃待楚晚宁那等癫痴,怕是中没中蛊都无分别。

是楚晚宁傻,死到临头还孜孜不倦。她却已然疲怠,不愿再玩这种要命的游戏。

没说过的是,她要弄毁母蛊,也不是多难的事。 她不想伴虎狼,楚晚宁若还欲同墨燃长相厮守,宋秋桐只欲作壁上观。 所以也没打算再刁难。如果他愿意承认,明明白白求一句,她便当做是,勾销这许多年怨气。

因而直起腰肢叫住了人。 楚晚宁说那什么鬼话,她才不相信。

“你若真有这般深仇大恨,” 宋秋桐抿着唇,歪头道, “就这样走了,待得来世再报,岂能甘愿?”

又哪里知楚晚宁这人死心眼。一股子倔劲,十头牛拉不回。

宋秋桐的话说在心坎子上,他好认真想。

想的却不是那纠缠爱恨,千千之结,要跟老天求多少年月来解。 他想很根本的问题,是如果一簿子烂帐撕碎,大抵也等同,不曾有过恩怨。

楚晚宁有些怔忡,背对着她,二指无意识搅弄鬓发。

“此咒若成,我三魂七魄烟灭......又何谈什么来世。”

“你说什么?” 宋秋桐一时怔愕,几乎以为听岔了。 她不是什么聪明女子,绞尽脑汁也只能怀疑,会不会,是她自己想错。

毕竟若要情深,又怎会施那样的咒。

她唯有支吾道, “你说....不是,你这样....图个什么?”

楚晚宁眉峰轻凝,心里霜雪仿佛已逐渐覆上远黛,抖不落拂不去,教他只能面无表情。

他图什么? 他才没图什么。

难不成要说,他嫌余生无趣,要以灵魂代天问,去探一颗真心? 他才没那么可耻,会在乎这样的事。

楚晚宁只是觉得.....给他机会重写,他亦不知哪里错,多十世也不过相互折磨。 他误墨燃,最基本的保护都没做到,空留一身鞭痕,一生扭曲的恨。

于是算尽浮生,机关参透—— 还不如从未遇见,彼此放过。

所以他只是垂下幽幽长睫,似黎明前最深沉的夜,某种温柔虚假的宁和。

“他既折我如此,我与他.....又何求来世。” 楚晚宁的声音淡淡的。 “这一曲还他,只当,没收过这个徒儿。”

宋秋桐没再说话,终于相信他是恨,极痛极恨。

楚晚宁还是离去了,话说出来都是没意识的。 许是茫茫然也有怕。剜心头肉折腾个理由出来,作绝情模样,欺了正当,好像便也少了许多痛。

他不怕皇后同墨燃说道。

毕竟还是最最懂他。那个人,要听了这些,肯定要动怒。以往每每给他颜色瞧,气上了心头,几乎就是往死里要。 但只要由着他,胡闹一阵,不过两个时辰,好快便又消没了脾性。

谁若要恃宠生骄,最后都成祸端,北斗仙尊楚晚宁亦然。

这回是没得再任他发泄,可他知道墨燃一直以来,都是有好多好多琴师的。 .....他总归不会生气太久。

楚晚宁两手空空,抱着一颗没了热意的心脏回了水榭。 这样的他,大抵也不堪比以前。

还做仙尊的时候想的是要胜天道,制鬼神,后来落败被囚,还会算计着去尽人事,去改残生。

可一辈子学得最多是妥协。至如今,他唯贪个心安理得。 他的血冷了。墨燃只要不难过,他便了无挂碍。

楚晚宁回了房里,悠悠转转,无事可为。 心里头安着一只蠢蠢欲动的茧,是他珍贵又盲目的冀盼。 他想像墨燃好起来,脑中就已有海市蜃楼,蝶影翩翩。

他想像他回了最初模样,便忍不住握紧了海棠帕。

他又想,他会除下皇袍珠冕,陌刀回鞘,与民安生。楚晚宁没什么可帮,就咬着唇,弃了镶金乌木箸,砸碎冰薄琉璃壶,扔掉一柜子天山雪人参。

他想墨燃要做一个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仙君。于是团起一整床的鸳鸯红绣扔掉,拆了羊脂白簪扔掉,卸下一身粗布玄衫扔掉。

连柜里一式的衣物都尽数毁去,只有前尘旧物可容许。 却也只不过一顶雪冠,一把废琴。

他的红莲水榭不要什么珍馐佳酿,没有暖帐欢情,淫词艳曲。 更没有什么琴师,最得君王宠爱。

楚晚宁只余下薄薄月白中衣,是墨燃称帝后赠与他的,唯一所喜之物。 冰丝软缎,贴身温柔。可以带走。

他最后停在了空空如也的桌前,仅余铜镜一面。 水鉴早已积尘,只有贴花如旧,却衬容色衰败如苍灰。

好丑。

楚晚宁忍不住伸手,轻颤着抹去其上灰迹。 锈红色的海棠花下,隐约可见朦胧凤眸一对。那寒潭静默,是致疏致远玉宇,至幽至冷婵娟。 尖削的双颊形销骨立,又哪是昔年对镜可比拟。

他才察觉,此处还遗有墨燃的一个咒。

是那年他大婚,他不肯给他助兴,席散之后被人抱回水榭,说是旷职怠责,合当处刑。 踏仙君从来残暴无情,谁要不顺心意,一个弹指便是化骨成灰,血肉朽泥。

可偏偏留给楚晚宁的罚责,总与外人不同。

那夜他被上了情药,一丝不挂按在桌前,这辈子第一次,被墨燃操到高潮。

第一次体尝那神魂被控的无力.....在他面前,屈服败落到了极致。

痉挛的时候他在他身下裂解,羞耻到痛苦流泪。 脆弱倾泻,深不见底,捞不回他溶化的倔意。 楚晚宁其实不懂得,为何身子会这样。

挣扎都是疲弱的了,甚至有如迎合。墨燃掰过他面庞来,猫儿摇着头跟他闹脾性,咬着唇泣不成声。 可是被淫药浸润的身躯却用力吮他,情液沿着腿缝,稀稀落落。

墨燃从没告诉过他,为何突然要成婚。

他当时只是看着人死倔,便忍不住轻声嘲讽,挨在他耳边,叹道, “我就说了。本座娶妻,你在不高兴什么?”

楚晚宁烟眸迷濛,一脑子话要辩驳,却是促喘着,不能松开齿关。 他真的不能再...更丢人...

墨燃见他几乎将唇给咬出血来,皱了皱眉。

“你不承认么?”

他将那如水青丝拢起,全绾到肩侧,要看清他颓艳模样。 那薄瓷下颔歪着,釉色是金粉胭脂水,按制独属帝王的名贵。

性器入得好深,墨燃仍重重一顶,里头软腻的一团被茎头抵着,薄皙的肚腹上隆起。

楚晚宁被插到魂都要没了,双目空茫,浑身无助颤抖。

墨燃却还用掌心揉弄他,连同凶刃前后挤压,下腹里敏感的膏腴之地。那是何等狂妄的掌控,他揉得楚晚宁崩溃,泪似银河倒悬,星霜满地,只能仰着头哀求.... “啊......啊,呜.....不要.........不....”

然后被把着湿透的面庞,去看镜中自己。墨燃粗砺的拇指在他唇瓣上摩擦,擦开来一片腥甜。 “晚宁,说,你不高兴。” 他又暗哑地诱哄。

但这等时候,谁也瞧不清自己浊红靡态。楚晚宁只涣散着,绝望地挣着腰肢,迷乱道, “我没有......没有.........啊!......”

“你有。” 墨燃只稍微加点劲儿,楚晚宁便又高潮,手心底下腹肌一抽抽地。泛滥的凤眸底似是恨极了,墨燃就好高兴。

他沾起软唇上星点稠艳,又咬破自己指尖,温热融在一块,承着灵流,烟缎般附上镜面。 然后上去吻他,吮他带蜜的蕊。楚晚宁就软在那,喘息间似焚了沉水琼脂。

墨燃在低低笑,吻罢咂咂嘴,点着海棠花道, “晚宁猜这是什么咒?”

楚晚宁深陷在欲望里,茫然不知所以。

于是便骗他,哪怕那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贴花。 “可以读你的心......你照镜子,本座便知你为何生气。”

楚晚宁似懂非懂,却也知不是好事,额发甩乱了,颦着眉,脸埋在雪臂里头。 双臀依然被人抱在胯间,狠狠操弄,撞击的地方有春水解,浩浩汤汤,模糊了破碎呜咽。

墨燃那时觉得自己好爱。

确实是爱。爱他足以粉碎所有黑暗的澄净,比一切颠倒梦想更夺目的瑰丽。

忽而又懂所谓的,怦然心动。

这件事在弄他的时候从容到无需避讳。楚晚宁生来太贵重,多少痛的恨的,得之再算,又有哪样不足抵去。 对待那样的他,铁石之心也会柔软。墨燃觉得自己到底还是人,不可耻。

于是把人翻过身抱起来,一双凛冽凤眸都哭花了。 唯有无奈。

“行了,知道你难过吧。”

他让人仰躺紫檀桌上,长腿挂在臂间摇摇晃晃,复又深入浅出,自说自话。

“可是你说,本座若娶的你,你又哪里愿意。”

楚晚宁自不曾再答,再后来就真给情药逼坏了。墨燃说什么便是什么。 被人抱回床上时,又自己哭着,爬上去索要。

而至此似有什么终被打破,尔后陷得愈深,以至捐身弃命,再难回头。

泠泠春夜半,靡靡帐中欢。 蜡炬本无寿,明华犹不甘。

挑芯谁为计,添泪何处还。 灯枯红烛尽,梦忆自阑珊。

他凝思一阵,默默取下了那面沉镜,尔后木然站起身,对着桌角猛砸下去。 砸了一下没坏,便两手一起,往复决绝,用尽仅存力气。

镜面成了蛛网,虚假的咒符散去,背后铜雕双鱼纹静止。 楚晚宁气喘吁吁,扔去最后一样物事,弓身坐回床边上。

已是仲春时节,虽已近暮,外边晴光正暖,渟碧涨池。蝉鸣三两声,菡萏发花枝。

端的是岁月静好之态。

想来今生到这,也是三十有八。说长不长,不得追忆年华。 说短也不短,耗了太多,要明明德,导清规,最终却是自己门下生祸,越走越失控。

兜兜转转跌跌撞撞,到了山水穷处,才不得不倒了本末,愿一切能如初。

楚晚宁感到,好像也该是时候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做什么都太顺利。

他神思迷濛,眼前逐渐雾重。到了终路,也再压不住情浓。 楚晚宁先是失明,后又失聪,却企盼更深,心跳急如红豆落钟鼓。

如果成功了,墨燃会忘记仇恨,余生得享安乐。

如果,他真的是他心上的那个人。

他紧张到攥紧衣物,没觉察自己多矛盾,求一个多荒谬多可笑的悖论。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情。

是人若魂飞魄散.....又从何而知身后事。

始终这决断太义无反顾,楚晚宁当时想轮回这事好飘渺,远远不及护他此生来得重要。

顺利到底没到底,千思万虑动不了命局。

楚晚宁他盼不来那一个答案,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宋秋桐后来确实如其所愿。

她看不明白楚晚宁,自不知两人之间是谁欠谁。 但有人临终托遗愿,她觉得墨燃可悲,若不给他弹,这辈子到底无福再闻一回。

楚晚宁每次都算得准,墨燃好快便来了,她却仍忡然。 毕竟她也忘了,上次是何时见的人了。

墨燃好远便望见那把琴。拙木翻卷,海棠锦簇,纷呈丹曦碎影。 他自不能忘,上一回奏响时,清音破空,冷乐穿云。他大败珍珑棋局,然后仙姿堕毁,流光成烬。

从此长鞭成弱柳,傲骨化软泥。做一捧凡胎肉体,翻手便屈于掌心。

墨燃每每想及,从来不悔,却也并不太愿回忆这把末世神武。

古琴,九歌。

心里总觉得不好。墨燃掐着自己回神,仔细琢磨,才猛然想起,若楚晚宁仍有灵力,此刻怕是真能逃跑。

可是才转身欲走,脊骨却发毛。他被楚晚宁愚弄过无数次,甚至连皇后都曾教他栽跟头。

他想不明白九歌何以遗留此处。墨燃太怕又错漏,唯有硬着头皮,大步回去,废话不说直接提起女人的衣领。 声音太冷,低沉似结碎冰。

“妳又对他做了什么?”

但宋秋桐抬眼,无惧帝君面色森然,甚至目露怜悯。 其实三个人里面,最洒脱的是楚晚宁,最无奈是她,最蠢是墨燃。

此刻的他就是空壳,根本没心力处置自己。谁早把事态看个明白,妖魔鬼怪前头也生底气。 宋秋桐简直淡然,只垂眸一扫九歌,平静道, “与我无关。” “这是,他自己为你备的。”

墨燃果然紧张,小臂肌肉坟起。 他却闭口不言,显然不敢深信。

楚晚宁方才那般决绝,哪里能为他上什么心思。

但皇后也懒解释,就着摊开的琴谱,双腕婉转,铮铮几下,拨完了楔子。 弦音似帛绡滑过心头,银瓶倾倒,尘封往事点点滴滴,缓缓落于心湖,每一声都是回荡的余震。

墨燃的手颤抖松开了。宋秋桐舒了舒肩,面无表情又继续。

于是冷泉叮咚,汇成春流,淘洗去嵌血肉里的根茎与泥尘,墨燃忽觉好疼,好疼。

不能再更疼。

他痛到弯了腰脊,虽然面上不显,冷汗却已湿了内衫。海棠花在面前簌簌摇曳着,眨眼间似萎落,又作寒烟钻入心口。 那一刻几乎疼到发疯。 墨燃在发抖。他想打断她,却无力,也不舍。因随着弦音越发熟悉,他想起太多,每一样都珍贵到他捧不起,灵魂跪落在地。

这辈子最后一次听玉棠引,竟是如受极刑。

那样的苦楚绵密不断,刃峰细如缕,寸寸剜去腐肉。到墨燃终于再受不住,眸眶猩红,攀着桌沿艰难将她推倒在地,棠花也已尽数凋零。

是玉棠引。他想起来怎么弹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粗嘎喘着气,扣住女人的颈,嘶哑道, “这是他的琴.....他的曲子......” 他扇她一巴,却是不痛不痒的,但他也不管了。

“贱人....妳凭什么碰,妳有什么资格弹......”

宋秋桐没给吓着,只是蓦地发笑。 “....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弹?”

踏仙君感觉像是不如往昔了,到底没弄疼她。皇后撑着地,哪怕让钳着命脉,却依然能半跪起身。 还上下打量这可笑的人。

“墨燃,你太傻了。” 她的笑意越嘲讽,越凄凉,看得墨燃脱手退后。 “你那般爱他,可你知道吗,”

她却是自己倾身上前来,顿了顿,才又在墨燃耳边细声絮言。

轻若柔昀,毁天灭地。

墨燃又踉跄两步,瞠目不语,颤抖的双唇煞白无色。 他果真一如所料地不曾处置她。帝王在大殿上失神须臾,挥摆着玄袍茫然无的,然后似是不信,抱起九歌便要走。

古琴只余枯枝,在被触到的一瞬弥散作翩然金粉。 墨燃什么也没抱着。

他却再也不能顾,拔脚便往水榭奔,都忘了自己还有灵力。

因不信归不信,哪怕万中有一,要他转瞬就面对,墨燃痴勇不足,余力已穷。

跑的时候还图路漫漫,意迢远。 他途经故旧,记起更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还要时间细细斟酌。

万幸的是,他撞开水榭门时,楚晚宁还在。 果然蛇蝎恶语,最毒是女人妒忌。

墨燃凝了凝神,才悄悄走上前去。 他却是安睡着,困意深沉。头上整齐束着玉冠,床边安着那把,擦拭干净的旧琴。

他这一生见他抚过三把琴,听情却从不明其意。 第一把他教他情窦初开,第二把他为他痛入骨血,最后一把换一个永世不见。

但他到底什么也没懂,什么也没学会。 整个人只怔愣着,见水榭摆设清减如昔日,将人揽进了怀,恍然竟梦回十数年前那一天。

那一天,他也是这样,烧得不省人事。才除却外袍,华冠未落,就倒床上睡得昏沉。

墨燃当时是来给他赔罪的,却哪有什么拿出手。 怀里仅仅揣了一包,下山买来的牛乳糖,只值几文钱。

他前夜才让楚晚宁狠狠罚了一顿,背后的伤擦过药,走起路来还是丝丝入扣的疼。 但又怎么比得上心间难过。 说是要赔罪,其实是咽不下委屈,冒着再被抽一顿,也要把话说清楚。

因那对厌弃的凤眸是把寒刃,扎在身上仿佛没有尽处,每分每秒都不得安歇。

墨燃自小吃苦吃得多,却也从未这般痛苦。 费了那么多力气,才让楚晚宁喜欢自己一点点。转瞬要做泡影,怎么可能甘愿。

横生误会,起因是楚晚宁跟他的约定。 如果学会了,就能同他表露心迹。 当时墨燃就觉一刻都不能再等,恨不能焚膏继晷,废寝忘食,最好有个什么仙法,能做骐骥,一越而成。

当然只是玩笑。楚晚宁是大宗师,不可能所有时间都陪他练。墨燃怕烦久惹人嫌,既然他说要先习轻曲小调,也未尝不可自学。 他打小是勾栏瓦舍长起来的,知道那里多的是知音人,简单的谱子更易得。 所以他就去了。

又怎知,竟会失算至此。

抽在身上是热辣辣的边痕,落心间如万里霜雪。 他光是想到楚晚宁噁心他,便伤得六神无主。拖磨一整夜才战战兢兢过来,见他病中竟无人问,又悔得一阵捶胸顿足。

于是来来回回,用凉巾给他敷了一晚上。高热退不下,墨燃心里苦成了一片汪洋,后来积了一辈子,长大每见他生病,就什么底儿就都没了。

只能忙碌焦灼着,看着他难受,时光好漫长。 楚晚宁平时健壮,竟给自己气成这样,是真的怒火攻心。 那些想说的渐渐又不敢出口了。

他想他幼时遭人诬陷,奸了少女,当时市井之人都不信他。 但他的师尊是万民仰止的大宗师,自然更不可能同他,将心比心。

他不敢再忤逆,只想他快快气消了,别折腾自己。

因而放弃解释,寻了张纸,什么情意自不敢提了,再也不敢提。 信中唯有忏悔己过,也不识什么好听言词,讨人欢心,只能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情真意切的稚嫩。

他说楚晚宁是他的光,此后一生,只愿戚戚仰之,切切爱之,虽无所长,披肝沥胆刀山火海,也会护之一世。

只是还未署名,薛蒙便闹嚷着来了,还拎着大包小包好多药,全给堆桌上。

墨燃一个醒觉,想楚晚宁怎没抽死自己,竟连该喂药都忘了。

好在他师哥不懂这些杂事儿,煎药还得靠他,多少不是一无是处,匆匆地就跟着薛蒙去了小厨房。

不过药材才入炖锅不久,楚晚宁就醒了。薛蒙听见响动,欢呼着一溜烟就跑回去,留下墨燃不敢离去,看着药壶,急得满头热汗。

实在还要好一阵子才够火侯,墨燃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却是躁得好想哭。 好像每每楚晚宁同别人独处,便是五内具焚,坐立难安。

尤其还是薛蒙,他已经很喜欢薛蒙了.....现在还是第一个回去看他的......

好不容易等出了药性,嘴唇都熬白了。赤手揭了陶盖扔一旁,将药放凉,然后不顾指尖烫得红肿,风风火火撞进了屋。 却见楚晚宁已经把药包都收好了,还同薛蒙道谢。

转过头来望见自己时,是意味深长的一眼。墨燃还喘着气,翘首以盼,但楚晚宁很快又冷冷撇过了脸去。

他当然不会知,那人心有愧疚。 墨燃只是打头皮冷到脚底,惶惶然低下头,觉得自己不该存在。

楚晚宁还在讨厌他,对他失望透顶。

他怎么就那么没自觉,怎么就要出现。 还想着同谁攀比......

那个人是死生之巅,高高在上的小凤凰,是楚晚宁最疼的徒弟。 而他不过一个假冒的公子,废墟里捡回来的替身。 怎么可能争得过。

他永远都得不到他。连喜欢都不配喜欢,站他面前都嫌碍眼。

墨燃就僵立在那,瞪着地板进退不得,骨节都成了冰,恨不得自己化作灰烬。

后来这事翻了篇,墨燃再不问他是否看了信。 可不论当时今日,他其实都不过一句话,想求他多施舍一眼,不要那么冷,不要不理他。

他如今都明白了,就把软软的人拥怀里,凄凄惶惶地说,

楚晚宁,你弄错了,你喜欢错人了。

真相又仿佛比虚假更可怖,墨燃几乎是在呜咽。 “信不是薛蒙写的,是我,是我写的。”

他明白他后来做错太多事,只有这一件微末能说道。 却也不知,那怕当时已伤得彻骨心凉,他给楚晚宁的承诺,后来都是兑现了的。

在他遇上危险时,奋不顾身,挡在他前面,护他一辈子。

但夕照余晖隔着窗棂铺撒,给怀中人沉静面庞渡上柔和浅绯。 凌厉的容貌都好朦胧,何况那些作了古的旧事。

墨燃没有别的筹码,没有记忆,手里甚至没一颗糖。 楚晚宁显然还是不想理他,想起来的多自豪,现又都做了废。 他给过他所有一切,他全都弃如敝履。

大概不管信是谁写的,楚晚宁心里到底没他。 墨燃不能怎奈何,只能拥着,额抵着额,不敢吻。

“你弄错就算了,你喜欢他,那也算了。“ 他搓他太细瘦的肩膀,把人搓得温热。

”晚宁,你理理我。“ 他哭也不能哭,怕不敢怕。只能嗫声细语,哄猫儿一样。

”理我我就放你走,放你同他快活。好不好?“

”师尊......我求求你。“

“你理理我,理理我。好不好......”

玉棠引-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