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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流言如虫孑在阴暗角落里滋生,似乎人们过得越不如意,便越要拿别人的痛苦当作战争年代为数不多的饴糖,战报上拿谁的鲜血去书就,报纸上挂着金融教授名头的字眼在谈论大东亚共荣圈,哪处的学生又在举着大字报游行了,不啻于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悲壮——这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嗨,天塌下来有大官人顶着,砸不到咱们头上来。”史艳文骑着他那辆自行车经过巷口时听见老李那把沙哑嗓音,他正同倚在边上的胖女人讲话,藏污纳垢的眼角皱起沟壑,胸腔里像是拥有十台风箱般呼哧呼哧喘气,自隙缝中漏出难听的尖响,他的眼睛浑浊无光,夹在大上海逼仄的裂缝里。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如同靓丽少女白皙肌肤上贴着一块肉色胶布,撕开后却是一道或是数道狰狞伤口——往下沥沥流落鲜血。   史艳文见惯这类人,并不因此感觉出离愤怒。年前他们给国民党的官儿们拉车,后来军队撤离,听说变天了,便换成汪伪政府要员,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长得一样道貌岸然,在他们眼里也就换汤不换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夏日天气多变,方才将人当成蒸笼里的一屉包子将人蒸得热汗淋漓,此刻黑云已自四面八方聚来,眼看将将要落雨。   史艳文要去的裁缝铺不起眼,离史家所在的小巷子两条街,几十年了还在原处,门口的牌子从崭新到斑驳已换了不知几波,单他记忆里便换过两回——他依稀记得幼时是位面目温和的女人,盘着妇人头,前年年初听说在乡下去世了,店面便被她儿子转让给如今的老板。   新老板叫做燕驼龙,可巧与史艳文恰是旧交。他嫌先前牌子上的漆掉得斑驳索性将整个儿店面翻修,格局也变了许多,再看不出先前主人的痕迹。   史艳文到裁缝铺时隆隆雷声正巧从远处滚来,不大不小的嗓音恰好掩着木门那一声响:“龙兄。”   “艳文啊,来给存孝置办秋衣?”裁缝铺里算忙碌却不忙乱,燕驼龙正戴着眼镜在拨弄算盘,抬眼见开门的是史艳文当即迎上来,“你今天巧得很,店里昨天才进了新料子。”史艳文闻言笑道:“那自当好,正好此回我想给精忠也置办一件。”容泰裁缝铺里分外间与里间,外间恰有一条走道通往里间。燕驼龙一面带着史艳文往里间走一面道:“唉,精忠这孩子从小就太懂道理,有什么也总让给仗义和存孝。说起来上回闲来与脚仔王闲谈——精忠如今在你们胡同口那家书店里帮忙?”“原先湖南一所大学给他拍来电报……”一言及此,史艳文禁不住停顿一瞬,复又以叹息掩去那场他与史精忠之间难得的争执,道,“过了几日与我说他在街角一家书店寻了个闲职。”“这倒没听你讲过。”燕驼龙颇有些惊讶,面上却不显,只当那是史家自己的家务事,先一步掀开布帘请史艳文进去。   里间并不大,一眼看去大约堆着数十匹各种花色的布匹,严严实实堆满三面墙,独南边窗户透着光,此刻豆大的水珠自饱含水分的云里落下,连同噼噼啪啪的声响在窗上砸成一滩滩水迹。史艳文进了里间后往边上让了一步好叫燕驼龙也进到里间来,燕驼龙瞧见外头下了大雨便道,“这样大的雨,挑完以后你在我店里歇歇再走。”末了伸手指了指中间甚为显眼的几匹布道:“喏,中间五匹就是新到的货,你挑一挑,看哪几匹适合他俩。”   史艳文眼神微动,心里记下那五匹布的顺序同花色,嘴上道:“精忠一向喜素淡,月白就不错,那匹藏青的瞧上去还比较适合存孝。至于款式我不太懂,还要劳烦龙兄。”   “嗨,年纪轻轻可别学那些老学究。”燕驼龙调侃他几句,将月白暗纹与藏青两色挑出放在边上,又问道,“还是同以往一样做相同款式么?”   史艳文原本要点头,一眼瞥见两色布匹皆绣着兰花暗纹,到了嘴边的话便调了头,“等一等,”末了见燕驼龙将脸转过来了要听他说话,又像是心虚,将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道,“那匹宝蓝的——藏青边上那匹——有暗纹么?”燕驼龙上前去仔细观视了,扭头道:“没有,宝蓝的没有暗纹。你想换这个?可年轻人大多不喜欢这款。”“那给他换一种暗纹罢。”史艳文又挑了几种出来看,最终敲定了一匹茶色带树枝暗纹的布,“月白的给精忠做一件衬衫;存孝还小,马甲正好适合他。”   燕驼龙不疑有他,只是应下。   午后阵雨照理来讲不会长,然而今日这场雨像是前几日受了气的孩子,非要狠狠发泄一场才肯停歇,人们大约也未曾料到今日会下雨,故而书店里也比平日热闹些。   老板是个叫莫前尘的年青男人,不过三十许的年纪,说起来和史精忠还沾亲带故。莫前尘一人忙不过来,便叫史精忠拿了梯子帮他去提客人要的书,“书在二楼仓库,得依着梯子爬上去拿,你一人估摸提不动,我叫人陪你一同去。”   说着叫了声梁皇无忌,原本蹲着寻书的一人闻言转过身,是一张端方严肃的脸,瞧上去年纪大约比莫前尘要大上一些,眉目间添着历过风霜的刻痕。莫前尘与他颔首,脸上显现些柔和笑意,又同史精忠道,“他也同你一样常来我这儿帮忙,凡事要是我这边不及答复你,可以问他。”   莫前尘将手放在史精忠的肩上捏了一记。他手劲并不十分大,那一捏便用作传递讯息之用,目光当中多有深意。史精忠心知肚明,只微微颔首。   梁皇无忌将手里的书交给边上的长衫客走过来。这时候又有人高声喊老板,莫前尘应了声便过去了。   “走罢。”梁皇无忌对史精忠说道。他声音颇沉,听起来着实与他这个人相像,无端叫人放下防备心。史精忠便应了一声,“梯子在拐角处,我去拿。”   书店的仓库说是仓库,实际上不过是个放置书籍的所在,狭小的很。书店并不十分大,藏书却多,一层楼显得太小,莫前尘便将一楼天花板打通了与二楼房间相连,做了个小阁楼,这才堪堪能放得下。   小书店客人并不多,史精忠平日里无事便会整理仓库,将客人常要的书册自阁楼搬下来分门别类摞整齐。他特地将并不常要的书留在阁楼上,是以十成新九成新的也随处可见。说来也怪,偏生这回客人要的五本书都在阁楼上。梁皇无忌只用念书名,史精忠要找许久才能寻见自己先前放置的书,上头无一例外积了厚厚一层灰,被人一抖便尘土飞扬,见缝插针钻进鼻子里叫人发痒。史精忠心道这一个喷嚏打下去说不得要吃满头满脸的灰,正要从阁楼下去时莫前尘却推开了门,脸色不虞,“找齐了么?”   史精忠总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白色短发与衬衫上落着灰,看起来狼狈的很。梁皇无忌便替他答道,“有一本寻不见,约是你记岔了。”   “寻不见便罢了。”史精忠正觉得这声音有些熟稔,莫前尘身后便转出一人,身着白色衬衫套马甲,头上压着一顶棕色鸭舌帽,背着足有半人高的背包,朝微微惊愕的史精忠笑道,“来时见到风间烈,他说你在此处寻了个活儿。本没想到能遇上你,只来碰碰运气,顺道来找些书。方才依稀听见店长叫了你的名字,看着背影觉得像你——你说这巧不巧。”   莫前尘恍然,“你们二人原来认识。”   史精忠唇边抿着几分笑意,“这是云十方学长,曾经在读书会里认识。若非家父不许,如今应当是同事了。”说着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久见了,学长,别来无恙罢?”   窗外水云还未散去,仍旧乌沉沉,光线应当是偏暗的,落进云十方那双浅灰瞳仁里,无端让内中颜色沉了几分。他笑了一声,似乎无意透出几分无奈来,“久见了。我此次来上海是受了顶头上司的邀请,要叫我来帮忙。”   “什么邀请?”   “画人像。”云十方道,“根据那些叛变的抗/日分子或是见过他们的人口述,画中/共地/下党和军/统特/务的画像。”   史精忠眉心猝然拧起,好歹压下心头与声音之中的颤抖,“给日/本人做事,学长可要万分小心才是。”   “有个叫天恒君的,”云十方仿若未曾发现史精忠异状,自顾自叹息,“话多又聒噪,今日我刚从他那儿回来,正巧遇上这场大雨。”   史精忠深吸了口气,“先前倒没听说过日/本还有这号人物。”   “大约也是受不住日/本人的酷刑罢……”云十方笑叹,“说不得,说不得。”   送走云十方后天色也渐暗,店里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去,总算是少了些。空气里的湿热被洗刷了些许下去,总算因夜晚到来凉爽起来。史精忠的心情因为云十方一席话仍旧沉重,离开书店时梁皇无忌与莫前尘还在收拾杂物,便叫他先走。   店门口装了串风铃,史精忠推门时风铃泠泠声伴着一声含笑的呼唤,那叫他的人让他足够惊诧了。   “精忠。”史艳文站在路灯下,暖黄的光从顶上洒下来,白衬衫解开最上一颗,露着一段锁骨,眸光也温柔,“从燕驼龙那边回来见你还在,便等了你一些时候。”   “恩。”史精忠心尖跳了跳,唇边抿起笑容,“父亲,回家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