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凤 · 杜甫

篇一、诗是吾家事

黑森森的山与江像映在铜镜里,昏黄,冷硬,风吹不动。 离他数尺,白而薄的冰块浸在水中,那是月亮。 潮湿、窄小像一支枯叶的船是他春末租田时一起买下的。船下,无穷深远的水底,还封冻着比这高山与寒江更凶暴、古怪、巨大的蛟螭与鼋鼍,很久没游动过了,但仍然活着。 熄灭的炉上小釜里泡着一条煮得软烂的黄鱼。 一只鸟突然在他身旁叫起来,他隐约能看见,它的背与翅是蓝色,腹部是褐色。 鸟不见了,一声水响,又出现在枝间。 枯萎的藤挂着,似等谁去投缳自尽。 夔州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苍森寒渊,遍布着黑色和绿色的锋刺,这里山野妇人年过半百,仍在做伐柴、卖酒、贩盐之类最辛苦而危险的体力活,男子则昼夜赌钱,赌到身无分文了,便到峡中与巨浪、漩涡搏击。 有一天,天地间萧萧风雨与猿猴、孤鹤的凄凄鸣叫都止歇了,他拖着一支无鞘的、不知意在惊走虎豹还是用作手杖的锈剑,踩着水,走在峻险森冷的林麓坡上,猛然看见丛丛盛放的菊花,恍惚以为步行于两京的寺庙与宫苑。

有客有客字子美。 天宝七载,他搬到长安城最南边的通济坊居住,到了天宝十二载,仍然住在这里。与近几年在北面宫城之下,贵戚与权幸一掷万金、竞起豪宅、穷极壮丽相比,这片卑湿之地毫无变化,冬末初春寂静异常,酸腐的恶臭穿入冷风,雪水浸透的城墙似不堪重负,随时要塌毁下来,吞没整一片民居。 坊墙内挤了许多孤贫士人,山鼠在高门甲族的家庙中横蹿,一面断壁上横七竖八题了高适的诗,看来是乘醉乱写: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他向一个王姓的青年友人借驴,对方好奇:“此地去曲江甚近,何必乘驴?” 虽说很近,半年未曾来过,不止如此,他一个月没梳过头了,时常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一整天,今早必须出门,才奋力地裹起漆黑的幞头巾子,遮掩住灰白碎裂的头发。 一路西行,不是他望见了曲江,是曲江朝他扑面而来。 天色高阔,像壮丽没有尽头的海,金线般的柳丝根根分明,酦醅似的绿水静如平镜。 南苑宫殿远远望去是一片明晃晃的银光,两个月后,春色将如怒浪势不可挡、隆隆而来,天子与贵妃将驾临览胜,这里会遍布红旌绿锦,缀满芙蓉、绣罗与珠翠。 那时全长安的人都会挤来这里,不像现在,水中青鸭比河畔人多。曲江北侧有百司亭阁,供各衙门聚会游赏,他今日应邀参加宴饮,来寻礼部亭子,只为一件事,最艰难棘手、而又不得不做的一件——求官。 三年前,他费尽了力气吹捧张垍,“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吹捧张垍死去的父亲燕国公张说,希求这位太常卿、翰林学士、最受天子宠爱的驸马爷,想起当初有“一代文宗”之称的张说是如何扶持、奖励后进,使那些以诗歌才赋寻求进身机会的文士得以厕身庙廊。这种谄媚求请的诗作与文章他写了很多,起初他很清楚地记得都写给谁过,甚至怀抱热望,一个个抄记下来,以免弄错。后来写得太多,有时便不记得了,也懒散多了,写了一封隔日又给同一个人再写一封,也是有的。到最后则是刻意想要忘记,因为一旦想起那些书信中的话,他便会面红耳赤、坐立不安,整整好几天懊悔不已。 他没对张垍报多大指望,这位权要太炙手可热,日日请谒陈献其门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出乎意料,这一次他的恭维居然真的收到了回报。张垍讨厌李白,对他却是有些好感的。 “君手笔峻拔,文辞赡美,是掌纶诏之才,仆愿为谋画。”权贵做事总是直截了当,“如今进士科多赖侥幸,制举之路已为宰相阻塞,皆不可行。不如献书阙下,若能达天子耳目,必有授官、赏赍,只是寻常政论诗赋不便投献,需新作几篇应景切题的才好。” 这个容易,只要说清题目。 天子晚年越来越喜欢谶纬符瑞,李林甫为了投其所好,让两个方士重议国家德运承袭。张垍的太常寺则忙于明年的新仪礼:朝献太清宫;朝飨太庙;有事于南郊,合祭天地。天子不仅是唐虞般的圣君,还为后代垂典立范、制礼作乐。 一个月后,他交给张垍三篇赋作,合称《三大礼赋》,还有进赋表。 “这……还需修改。” “修改何处?” 张垍为他指点迷津,三篇赋作主旨并非向天子炫耀文律,也不该是空范的歌功颂德,而是要论明皇唐并非承续自北魏、北周、隋之类短命王朝,是远祧汉朝的火德,故为土德,国祚至少数千年。他对阴阳术数、五德始终之说当然远不及术士、星象家精通,却也绝不陌生,当即删削增改一番。 张垍很满意,有这位太常卿作保,他投进延恩匦的卷轴很快被放上御前。 天子乐于看到颂美新制度,却并没有像给两个方士加官进爵一样当即给他个散官闲职。如果他是个敲羯鼓或者唱歌的,斗鸡甚至打马球的,天子都能高高兴兴地轻易评断。不过诗赋就不同了,天子对文学这种消遣不感兴趣,更懒得分辨好坏,只觉得如果让文辞拙劣之人获得恩赏,必然有损朝廷颜面。于是天子要宰相出题,在中书门下考他一场,由集贤院学士临场监考,并评议优劣。 考题是宰相陈希烈出的,这人靠讲老、庄、神仙术做官,被李林甫看作是个软弱可欺的应声虫,特意捡来给自己作佐佑。 宰相与集贤学士围成墙一样看他挥毫,他一时得意于出了风头,事后又感到惴惴不安。 这不安全来自于李林甫的态度。 初到长安时,他参加的那场制举考试就是被李林甫所毁,从此将他的命运折向沉沦陨落的方向,毁灭了他凭一颗真纯赤心对于朝廷取贤善治的想象,真正见识了权术的横暴叵测,至今忆及仍有锥心之痛。 他的堂弟杜位是李林甫女婿,他曾经想,如果先有荐引,或许能避免很多耻辱难堪。可是李林甫有二十五个儿子,二十五个女儿,要在意某女婿有个堂兄,实在太强人所难。与其盼着李林甫拔擢他,不如盼着李林甫忘记他。 也许是崔国辅和于休烈这些集贤学士都称赞了他的诗赋,也许是这次李林甫不想驳了张垍面子,这一次他终于没有被黜落,但也终究没有得官,只是被扔去吏部参列选序,混在近十个有资格做官的人里,去等一个官职。这种经历,仿佛只能躺在泥地里,等着车辆一次次地从身上碾过去。 来长安前,他曾满不在乎地将门荫资格让给弟弟杜颖,让弟弟当上临邑主薄,不止出于孝悌友爱,以他才学进京求一个官职,不是手到擒来吗? 那时他有多狷狂自负。

早春江景令他怅然的心被撼动,只见几人骑马走过一片绿树,远远张望,都行在江畔绒绒细细的紫蒲上,似画上的小人竟能动来动去。 今天官员旬休,不必去衙署,因此宴集定在食时三刻。骑马而来的是储光曦、薛据、张谓等几个人,他们住在城北边,是约好一起来的。众人招呼寒暄之后,岑参和岑况两兄弟也到了。 岑参见他一副迷茫迟疑之态,不知他许久未与人交际,也不知他今日别有所求,还以为是在寻找高适,说:“达夫今天没法子来了。” “为何?” “他被旁人邀走了。” 帷箔后,两个头戴小囊毡帽的傔人在亭中布置。岑参向亭阁里走,不知怎么发现了他双腿僵硬,连忙伸手扶他登阶。 案上布置了酒盏,三足盘上盛了橙、梨、枣,一旁摆了银箸。绿釉碗里点缀着芝麻、梅蕊,舀起来是细得像雪线一样的鱼丝。香气先是凝成一缕风飘进口鼻,接着如一只拳头直抵他空荡荡的胃里,辘辘饥肠遭遇肥鲜,喉咙里滚过一股惶乱。他一动不动皱眉倚案,好半晌那种呕逆、晕眩的感觉才慢慢过去。 旁边有火炉,罩了熏笼,众人都解了披风。 他揉了揉膝盖。这个冬天,他没受邀去堂兄杜位家过除夕,杜位的妇翁李林甫去世,在家服丧,还记得遣了仆僮给他送炭取暖。可是,等进了屋,仆僮受到惊吓,连声说:“这烧不了,烧不了!” 他的陋居本就窄小,一眼看去到处都是书,初时尚能装入几个箱箧,后来越积越多,任他典卖了几件,剩下的书卷仍是溢出来,铺满壁角、卧床、几案、地面,像浊水漫过河床。有的看了太多遍被翻到残破断卷,有的受冷落一年半载满是尘灰。有时他也不禁自问,为什么长年累月独自与死物为伴。直到看见书案上小小的洞,才猛然发现,自己是与屋里唯一的活物蠹虫同居。 炭被他放在小院里用来烤面饼、烧水,独坐室内,笔在手里打颤,砚也冻得死硬,最寒冷的几天一过,膝盖就开始钝痛,至今也没全好。

于休烈特意等着贾至,两人一同进亭子,今天于休烈是东道主。 贾至刚从外地进京,春风得意,气色很好,据说天子对他将有大用。 最后进来的是崔兴宗,是王维妻弟,从蓝田别业赶来,所以晚了。于休烈还请了王维的弟弟王瑨,可惜被婉拒了,王瑨刚接了个给寺庙写碑的活儿,这是文士唯一能单靠写文章就赚笔大钱的机会。 众宾客饮馔谈笑一阵,于休烈突然叫傔人搬来几个筐箧,笑问:“诸君猜一猜,这是什么?”贾至揶揄:“不拿出来看看,谁知道是什么。” 于休烈连忙说:“快拿出来!” 侍宴的一群平康坊娼妓笑盈盈地涌出来,似花光烂漫,她们每人在筐箧中取几个红漆匣子,安然奉上案来。打开匣盖,里面是很多布袋装裹着的一片片叶子,看起来颇似进士考试专门使用的《韵书》。 他仔细看了看,发现每一页上都写有诗赋,且是将已经装好的卷轴裁开,还切掉首尾,以便翻检。每袋字迹不同,内容却差不多。 于休烈正色说:“诸君都是名闻当代、文藻雄丽的才子,仆今日有幸邀诸君同座,不光为游江赏景,也不光为吟咏酬唱,仆新得了诗赋两百卷,欲与诸君共裁决之。” 几个人忍不住问:“是何诗赋?” “这个诸君一看便知。”于休烈说着朝众人拜了一拜,众人连忙还礼,“为国求贤乃是头等要事,还望不吝赐教。” 他又诧异又好奇。 手中律诗骈赋,都是歌咏圣朝太平,百姓富足安乐,表达臣民对天子的忠爱。有的写得典雅流畅,很是妥帖;有的写得局促拙笨,引人发笑。 再一想,他明白了这是什么。 每年秋十月,全国进士科考生会集于京城,他们除了向礼部交纳写明籍贯和三代名讳的家状,还要交一份自己平时的习作,称为纳卷。于休烈搬出的这堆正是今年纳卷,因为他是今年的通榜。 进士考试要连考三场。第一场考贴经,专拣经文中生疏冷僻的地方,贴几字空白,让考生全靠记诵去填空。第二场考诗赋,诗是五言六韵十二句;赋有八字韵脚,四平四仄为定格,规则琐碎苛刻,稍有瑕病,失韵违格,必被落第。第三场考策问,说是考问当今时事,实际上考生都靠背诵旧文应付。三场有一场不过关,就被黜落。 这种考试难度极大,但也被讥讽为雕虫之技。一些有“爱贤”之名的主考,担心自己遗落奇才,有时会请富有文名的好友举荐,这公开的举荐者就被称为通榜。今年科考,主考是礼部侍郎杨浚,于休烈与他交情甚好,又是善文学的集贤学士,故而请他任通榜。 进士科一千多考生都去礼部纳卷,杨浚再三说限交三卷,但四千卷文轴还是堆积如山,根本难以拆看。现在是一月底,进士三场都已考完,下个月就要放榜,想必主考已经有了及第者的长名单,想再作考察,于是,于休烈就将这些人的纳卷全捡出来,让已有诗名的京中才子作一作评定,难怪身为比部郎中,今天却借了礼部亭子。 他一向喜欢看别人诗作,即便程式刻板、内容重复,也可以从声韵、对仗、辞藻、用典上分出高低。 有人拽他袖子,岑参在底下悄悄弄鬼,笑着递给他好几页。 他仔细翻了翻,不由说:“这几首都是同一人所作,格调清丽,声律严整,字也写得秀逸,是一美才。” “所见略同,”岑参轻声说,“等我拿去给于学士交差。” 他还回诗作,剩下一首《羁情》,想再读一遍,随手搁在一旁。 左边的薛据突然拍案,惊了他一下,抬头去看,只见薛据捻了一页出来,说:“你看看,这首甚好,甚好!” 很难得听薛据如此盛赞别人,他接过来一看,不由呆了。 诗名《冬日谒玄元皇帝庙》,正是他本人前两年回洛阳时写的,他惊愕之下又看了看,唯恐弄错了。然而,这诗从题目到字句都有错漏、改动,但十之八九一模一样。他一边读,一边指望着,也许这抄袭者能有一两处改得比他的原作好,然而每一处改动竟都非常拙劣,他不由生气了。 于休烈和贾至都好奇地伸手要看。 他又气又笑地说:“且慢,且慢,这首诗是杜某所作。为何却在这里?” 这一下,有人大笑,有人骂起来,于休烈也愣住了。 大概众人都没想到,有考生如此厚颜无耻地公然抄袭他人文字,还被当场拿住了。 于休烈说:“这真是荒唐!幸而有诗主人发现,这种科场败类是一定要落下的!” 话虽如此,如果抄袭者有真正的权门贵戚作后台,主考无论如何也不敢令其落第。 他按捺怒意,继续翻看,又在袋中发现一首认识的诗,是元结写的,这首诗元结去年给他看过。 他将诗页塞回去,发现口袋内侧有贴名,果然是元结。 元结当年与他一样,同考制举被黜落,之后一直奋力考进士科,已接连几年了,不知今年能不能中第? 大同小异的诗赋看得多了,也有些腻味,他挑拣出写得有可取之处的,又将写得太差的也另放一边。

于休烈不愿落下醉中看卷的口实,一直叫傔人端蔗汁和春盘,这会儿众人都快看完了,说笑闲话起来,才命奉酒。还未及畅饮,帷箔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傔人进来报说:“外面有两个书生,说要拜见高达夫和岑兵曹。” 于休烈以为是岑参的熟人,早已有约。哪知亭子里“哗”地闯入一个高壮的锦袍汉,后面一个俊秀的黑衫士子,众人都端着酒杯诧异望着。 锦袍汉略作环顾,指了一下岑参。 黑衫士子猛地直冲过来,激动地跪拜了下去。 岑参惊得跳起来,连声问:“这是干什么?” “在下日日颂习兵曹清诗,今日得见神仙!” 原来,这黑衫士子从太原进京,最爱慕岑参的诗,再三央求锦袍汉带他见一见,这锦袍汉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真让他得偿所愿了。士子冲动之后,才觉太莽撞,白净的脸涨红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在座都是有名的诗人,知道这层喜悦,都不忍怪罪他唐突有辱斯文,倒是都乐不可支。 “你在哪里读过我的诗?” “在州县学馆中蒙老师教授习读,近来又于《河岳英灵集》中读过。”黑衫士子竭力忍耐,仿佛还有千言万语要说。 岑参让两人坐下,问他们在京城做什么。 自然是考进士。高壮锦袍汉人称胡生,国子监四门馆的生徒,看来出自京城普通人家,已经考了七、八年,难怪轻车熟路、无所不知的样子。 黑衫士子人称梁生,太原府乡贡,第一次进京应考,自谦初识文场,要明年再考。 进士科每年一千多人只取二三十个,及第的本就是凤毛麟角,一次中第的都是神仙。 岑参不由感慨:“我也考了整十载才及第。” 在座才子多是如此,回忆往昔艰辛惨淡,都劝勉二人即使落第也不必灰心,来年再战即可。只有贾至开了个玩笑:“十年前考生人人爱储太祝、薛司直,现在言必称高达夫、岑兵曹。”众人都笑。 于休烈不忘尽主人之谊:“有酒不可无歌,今日有清歌艳舞助兴,诸位且多饮几杯!” 一个美人闻言,立刻缓步而来,峨髻双鬟,腰上笼着绛色轻容,臂间挂了花鸟纹披帛,比别的娼妓大约莫十岁,是平康坊中的头角者,她要几位娼妓准备好表演。 一个少女端坐在茵襦上,举起白玉般的手臂,猛地拂向螺钿紫檀琵琶。 一个全身青绿的歌女踏着声拍走向亭阁中央,袖、裾上飘飞着染缬的莲花,且歌且舞,仿佛云雾中的青玉像,只听她唱了《长信秋词》。“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大凡酒筵集会,唱王昌龄总是最得体。 文士们往往喜欢轻靡艳丽,爱听感伤言情。 为了活跃气氛,歌女转而又唱《从军行》、《城傍曲》,高亮流畅,舞姿急健,软锦靴上下跳踏,如有对对野雉、羊鹿在奔跃,满座欢腾,众人连连喝彩鼓掌。 峨髻双鬟的美人名叫玳娘,此刻坐在贾至身侧侍宴,她操持着席间气氛,时而朝这人低语,时而又向那位搭话,像是拨弄琴弦。这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的功夫颇似初次入京的士子,对着将要干谒、请托的权贵,但是她更机灵、巧妙,也更厚颜。 达官贵人聚饮,歌舞必要温雅圆美,无论私底下如何骄奢淫逸,这种场合王维那雅致含蓄、宁静淡然的隐逸诗,才是首选。 果然,一见玳娘示意,绿衣歌女便又唱了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这番歌舞毫不费力,舞姿与歌喉都能曲尽诗意,听得崔光宗也痴了,忙问她名号,玳娘说她叫绿妆。贾至想要听储光曦和岑参的诗作,玳娘笑着告罪:“绿妆不会唱新词,且容玳娘献丑?” 王昌龄与王维的佳作,平康坊几乎人人能唱;储光曦与岑参的诗,就只有玳娘这样知书言诗的娼妓精通了。只见她亲自拿过琵琶,手一拨,不光唱了储光曦和岑参,还唱了薛据和贾至,最后是于休烈送别贺知章的名作,务使宾主尽欢。看来赴宴之前,她没少做功课。 于休烈非常高兴,连声命人取绢帛赏她。 岑参突然问:“你会唱子美诗吗?” 这一问就冷场了,玳娘也被难倒了,她显然并不知道“杜子美”是谁。 岑参悄悄指了,她才慌忙转向他。 他原本酒杯端到唇边,连忙放下。 这郑重其事的姿态,叫她抬眼深深望了过去。 他穿圆领窄袖的布袍,素净无装缀,正侧着头,低垂眼睑,眼睑泛红。 他有一双深沉柔和、忧愁似海的眼睛。她觉得他显然不是什么志得意满的文官,不像普通的落魄失意的儒生,不知为何在一群文士中间竟也格格不入。 如果从前见过,她一定记得,既不记得,可见他也从没去过平康坊游乐。 “婢子目不识丁,孤陋寡闻,俗眼不识神仙,还请赐作一首。” 艳妆善睐的丽人说话如此谦恭诚笃,他一时有些尴尬,随手将那《冬日谒玄元皇帝庙》递过去。 玳娘一瞥之下,“咦”了一声,峨髻危斜,低声念诵了一会儿,然后说:“此作严整深沉,遒丽高华,却唯因如此,不便唱。” 这话让他微微扬眉,笑了一声,知道对方是确实懂诗,只听玳娘又说:“五言虽是正体,不如七言流利飞扬,请赐一首七言歌行。” 歌行他当然写过,却与别人的歌行不同。《饮中八仙歌》里写的人大多死了,与他交情最深的李邕死得也最惨,是被活活杖杀。他还打算写一首《丽人行》,意在讥讽当今最权势煊赫的杨家骄贵奢荡,给旁人看都嫌语涉毁谤,在任何场合都是不能唱的。 他婉言谢绝,连称不必。 又是看卷,又是听曲,众人在亭阁内坐了太久,都嫌闷了,于休烈早已派傔人雇了画舫,要去游湖。

他也要出亭去,却见于休烈朝他招手,将他拉到一边。 前两天于休烈遣人给他送请简,邀他赴宴,他便借机写了答笺,称有事想登门拜谒。 这会儿就拉他谈话,让他隐约觉得不妙,但求请于人,总得开口。 他天宝五载来到长安,一直靠下杜城十几亩薄田度日,给人佣书,摘卖草药,赖亲友接济,时常缺衣乏食,贫病困顿,受人贱厌。如今守选,等一个官职,照例要等上三年五载,可是,依吏部旧规,只要有司论荐,也可以当即得官。听说近来集贤院校理有一人病故,一人丁忧,正有缺员。 他的诗赋曾承蒙于学士赏爱、推重,感恩不尽,若能荐于吏部,当永铭肺腑。 他贸然求官,也并非心热躁进,若他孑然一身,别无牵挂,自可杜绝仕进之门,甘当一个圣朝弃物,然而复有家室之累,须将妻子接来长安,若无俸禄,恐致全家饥寒。今日群贤毕集,他忝居末座,是唯一没有官职与产业的人,实在走投无路,是以求恳。 这番话情感真挚,更能听出为人正直,但也唯因如此,于休烈感到憾恨。 于休烈一直知道他是个绝顶聪明深刻的人,却憾恨他在最要紧的求官登龙一事上如此冥顽不灵,太过愚钝。 这位集贤院学士看了一眼他祈望之色,心里同情,拒绝起来却很坚决,毫不费力:“集贤校理干的是校书郎和正字的活儿,无非抄写、整理书籍,官职不过九品,却因被看作是清望官,升迁快,很多人争抢这个位置。君有高才,即便当拾遗、补阙也不算破格,何必执着于区区校理?” 这答复令他焦躁起来,想问是否别有门路,于休烈还是推脱得很干净:“如今难得的,不是轻下允诺的人,是真能帮上忙的人。” 懂得官场的人都知道,官员的品级与职位不重要,真正的权力只掌握在天子最亲信的那几个人手里,概而言之,当前是杨氏贵戚尤其杨国忠、边将节度使尤其安禄山、某几位太监尤其高力士,他们可以横行无忌,肆意妄为,只要一开口,奴仆也可以顷刻衣绯佩鱼。 至于普通官吏,经过李林甫这个盛世宰相炮制,所有人都学会了,一举一动遵循律令格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食禄避祸才是为官之道,谁愿意自己仕途泡了汤? 吏部是六部之首,当初是李林甫水泼不进的地盘,如今更会被杨国忠当作自家菜园子,想当集贤校理,除非在杨国忠那里走通关节,否则要费天大的周折,即便亲友也不能开口,于休烈岂肯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看不明白这些,求官自然处处碰壁。 于休烈叹了口气,他忍不住问:“是毫无可能?” 于休烈不能跟他点明,只得搪塞说:“仆昔年考进士科及第,也得守选三年,只好又考制举,才终于得官。君虽有大才,要保万无一失,需再考一门吏部科目选,君诗赋超群绝类,就该考博学鸿词科。若能考中,就一定能进集贤院当校理。”

亭阁里柔暖炉火消失殆尽,他一下子曝露在江边湿冷清冽的风里。 太阳虚弱无力,寒光如霜。 未时的曲江人多起来,大片大片白色挤在江边,奔丧一样,是赶考士子身穿雪白麻衣,中间有一长案,像西市上摆摊的。 岑参随口问:“他们在弄什么鬼?” 几个麻衣士子对着江面,口称 “千佛名经”,顶礼膜拜。 他好奇去看,发现士子们跪拜的是一个挂在柳树上的卷轴。 “拜佛的常见,怎么还拜佛经呢?” 被打搅的考生们回头盯着他,其中一个怒声说:“《千佛名经》乃是往年及第的所有士子名册,又称《登科记》!岂容亵渎?” 岑参憋着笑,拉他继续走。 前方更热闹了,一个头戴纶巾,宽袍大袖的干瘦男子,半闭两眼坐在八卦图上,一只手仔细摸一个士子头骨,摸了半晌,低声细气地在对方耳边道出几句天机。 士子猛地站起来,踉跄一下,满面喜色,看来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朝廷严禁民间谶纬之术,但卖卜、看相不用避讳,近年在京城越发红火,官员、学子都很痴迷,筮占和梦占尤其流行。今天江边都是有名的占师,占卜一次竟要两匹绢帛。有考生议论主考杨浚,说他出生于丁亥年二月丙辰,所以生日在丁巳年十月戊寅的,是他必会录取的人。何时能及第,何时能当官,人人都疯魔了一般,想参透这神秘玄机。 他抱着点儿风趣的念头想,既然一千多人只能考中二十多个,那我就跟每个来算卦的人都说中不了,岂不成了神算?转念又想,不对,说中不了,人家可就不给钱了。 锦袍汉胡生也套了件白麻衣,立在长案前,唾沫横飞。 “眼前这些麻衣,件件非比寻常,都有来历!历年前贤们穿它,一举高第,拜过孔子圣像,谢过宰相,最是吉物。诸君穿在身上,可保功成名就;想要来年再战,有此物庇佑,也必夺榜首!” 几件雪白麻衣很快被抢走。胡生得意洋洋收着钱,有穷学生赊账,也痛快答应,看来虽然屡试不第,却能靠这个营生了。 他突然想起一事,岑参给他的诗页,还剩一首《羁情》拢在袖中忘了交还,心念一闪,就拿出问:“这是谁写的?” “咦……”胡生挠着头,被难住了。 倒是那黑衫梁生认得:“这是夏生写的,一定不会错。”见胡生还想不起,梁生提醒:“你忘了?就是那个买靴子的蜀州乡贡。” “呵啊!”胡生一拍大腿,“对!就是他!咱们叫他夏才子,今年他必定高中!” “为何?” “他考了七、八年都落第,要跟我买去年状元的麻衣,我说早卖掉了,他便买了靴子。有这件东西,定能保他今年高中!” 梁生补充一句:“夏才子住在通济坊。” 他不由想,这夏生说不定是个志高才俊,既然也住通济坊,自己哪天不妨去拜访一次。不过,都住进这种穷地方了,为何还花钱买前状元的靴子? “你卖的衣裳物什,真是前进士的?” 这一问,胡生真不高兴了,顾不得礼貌,瞪着他冷笑:“小爷做这买卖快十年,如果是假的,你把小爷脑壳砸开瓢了。” 登船前,他又看见了梁生。 绿妆未换下舞衣,仍是一身青绿,她一低头,梁生伸手摘下她发髻上缀满琉璃珍珠的犀角梳,又将一个金灿灿的小蝉塞进她袖里。 这两人就在他身旁悄悄传递,不巧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显然两人早就熟识。 玳娘站在不远处沉着脸瞠视绿妆,却并未开口。 绿妆故意玩着小金蝉,似乎在说对方管不了她。 玳娘一直忙于接应酬谢,等上了船在他对面坐下,似终于松了口气,偷望他一眼,这一眼格外有凄惶之态。 她觉得他看起来像栖息在枯木上的忧愁鹰隼。 他觉得她看起来异常疲惫,像一树衰败无力的花。

几艘船离了岸,缓缓荡开。 于休烈和薛据等人在船头联句。 一个冬天他都没有写诗。 他一直厌烦为了应酬陪公子王孙携妓出游,那时他觉得自己是娼妓中的一员。今天也并没有诗兴。他渐渐觉得自己写的一些诗,开始有板滞、枯寒之病,像一个备经欺凌的人,说话举止都畏缩蠢笨。他静静等着,等情与志逼迫他不得不提笔。 不知为何,他在一片水光之上,想起了今天那剽窃他诗作的考生。 这人一定以为他的诗作很冷僻,抄袭绝不至于被发现。这也难怪。若非格外巧合,确实不会被发现。哪些诗作最被传唱,只要赴一场宴会,去一趟书肆,便能知晓。 书肆里最多的是日历、佛经与医卜书,除此之外是六经三史以及《文选》,堆得像高高的坟冢。芮挺章编选的《国秀集》很多人读,《河岳英灵集》是新近流传最广的。近人之作却很少,往往都是王维、王昌龄与崔颢的诗卷,他们几日前刚在宴会、冶游中挥毫淋漓,几天后就已经流传于京畿士子之口,书手得了一卷,立刻大肆抄写。 李白的《大鹏赋》也颇常见,这篇赋,十年前李白曾在梁宋酒肆里大呼小叫,吟唱给他和高适听,当时他们三个人都喝得烂醉,却兴致高昂、耳聪目明、灵光电闪……不对,没有高适,是他和李白在北海太守李邕的宴席上时,李白一边捻着牙箸敲击玉盘,一边旁若无人高声朗诵的,时不时还挥舞牙箸如同举剑击天一般。 《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是他自己颇自得的一首诗,制作过卷轴,曾送给于休烈,也曾送给薛据,他们忘记了或者没看过,他们的诗卷,他却是都细细读过的。他喜欢薛据的诗,也喜欢于休烈的为人。 尽管心绪逼仄压抑,他想象自己和李白都年复一年地考科举,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可是,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于休烈要他去考博学鸿词科,但这一科绝不是所谓博文广识、词采典丽就能考过的。中举需要许多年专门研究程式,必须有无穷的耐性与忍劲,去钻一个极度窄暗的洞。 如果能年轻二十岁,他或许也有岑参、元结等人不懈奋战、不死不休的气力,可奇怪的是,即便如今体味到了失意之苦,他也从不懊悔年轻时浪迹四方,甚至很庆幸从弱冠之年,就到全国各地周游揽胜。人在最美好的年纪,本就该观赏最绝的景,结交最奇的人。 他四、五岁读书习字,十几岁已精熟《文选》,但是,未到吴兴,怎见沈约所望之月;不去台城,怎知《哀江南赋》何以悲怆?不到泰山,又怎知何为五岳之首? 齐赵、梁宋、吴越,他轻裘快马,顺条条驿道,踏遍丰草长林。太湖,镜湖,天台山,他看过了吴宫花草,晋代衣冠。金陵瓦罐寺里,顾恺之画在壁上金粟如来仿佛光芒盛放,辉煌地照耀寺墙,那是他最潦倒落魄时,也珍藏于心的珍宝。 在润州时,他夜宿农家,第二天正遇上村社为村民庆婚。 吃了粳米饭,喝了社酒,正兴高采烈,一行服饰光鲜的男子背雕弓、骑怒马飞驰过去。 不一会儿,一个妇人哭着来告诉,县尉陪人打猎,踏坏了田里青苗。社长是个六十老人,神色哀凄,却立即与村民商议,要拿社邑的钱,将这损失担了。 “这怎么行?”他亢声说,“农事乃国家之本,一定要责问这恶官!” “后生,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昂然说,是个路见不平的儒生,一定要管一管这不平事。 “你爹爹是哪个大官?” 他父亲杜闲是衮州司马,算不上大官,且离得太远,不提也罢。 “不是官,哪有你说话的地方?”社长怒问,看他很不服气,最后甚至下了逐客令:“别惹事,走走走!”

那些年,他认识了很多奇人异士。 还记得,在鲁地时,他和李白一同拜访了一位名叫张玠的当地豪强。 对方几年前款待过他,再见时还能叫出“杜二”,而被他逗着说“张家有儿名建封”的那个走路跌跌撞撞的儿童,如今竟已是个英伟少年。 旁人编造了很多种理由,要替李白解释为何不去科考,但其实李白就是不屑科考。 李白向往的是王猛或者谢安石。 张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科举害人,进士科尤其荒谬,对政事、文章都没半分益处。既然司马迁能以先人之故得为太史令,那他杜甫也该当上祖父杜审言著作郎的官职。 政事是不传之秘,最重要的东西绝不会在经史、文赋中讲出来。既然是外人不传之秘,就只有家族传承,但是门阀对皇权威胁太大,则天太后临朝时,无论关陇还是山东的高门甲族都不是她可以信赖的力量,故而大肆搞科举排挤之。 进士科难度奇大,是因为想当官的人太多,总得找个说得过去的法子沙汰绝大多数,至于考什么,沙汰了什么人,于朝廷而言,是根本无所谓的。 李白喝着酒,默然不语,主人的不经之谈,说得越来越起劲:尧闻农夫击壤而歌,“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如今自己不止凿井耕田,还师法孙、吴,只要有孽贼草寇,就能组织起乡民保卫家国,这才是最忠于大唐。文士、儒生嘴上清高,实则一旦有个官职,就甘愿为奴为婢,真到了国乱家难的时候,是毫无用处的。 他忍不住大吵起来,骂对方说话像兵家、纵横家。 这听在张玠耳中,不是骂人,倒是夸奖,李白和张玠都开心又神秘地露出微笑。 李白劝他喝掉杯中酒,以免泼了一身,还替他擦襟上酒渍,他脸上酒热褪去,倒是羞愧起来了。李白在宫廷里当了两年翰林待诏,真正学会的,是绝不说真正想要说的话,至少绝不轻易坦露心迹,只是不断地喝更多酒,言行无不激烈狂诞。 那天晚上,他们同室而卧,李白已经大醉,说:“你根本不是真想当官。” 他愣了一下,分辨:“只是不想年年科考。” 李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睡着了。 他却失眠了整夜。他想起他最好的朋友苏源明,十年来苦读不休,夜里砍柴燃火看书,容颜枯悴,衣服上都长了苔藓,终于进士及第。可等苏源明去吏部番上,因为送文书一时没找到衙署,竟被几个胥吏轮番侮辱,骂这位前进士读了些迂阔陈旧的经书,会写点浮艳轻薄的文字,却不明世事,不解人情,是个腐儒。

江中三条船逐渐靠近了,他听见细簌水响,绿面轻皱,波纹交移。 玳娘对方才弹琵琶的小怜低语什么。 小怜只有十五岁,秀眉与锥髻十分尖新奇巧,宛如一双细丽的对句。 身上清秀的小团窠蜀锦,配她幼狐一般的眼与鼻,别有风致。 她有特别可爱的娇气和傲气。 她要嫁去边塞了,年纪太小不知其中苦楚,玳娘叮嘱着她。 众娼妓都非常羡慕她,她是被安西节度使安思顺的判官亲自选定、买下,准备献给安思顺当侍妾的。 在中原人眼中,安思顺似乎不是个六十岁的狡诈矮胖的胡人,就是个重兵在握的权臣雄桀,除了杨氏贵戚,边将是最受天子宠爱的,有用不完的钱帛粮草,赏赐不尽的金盘玉辇。 他隐约听说过另一个故事,就是岑参讲给他听的。 前年,朝廷要高仙芝代替安思顺,担任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就让当地的胡人们割耳朵划脸、满脸鲜血地向天子请愿,要求挽留。 本来高仙芝打算当上河西节度使之后,将岑参从掌书记升为判官,被安思顺这么一闹,高仙芝去不了河西,岑参也只能留在京中干一个闲职。 岑参对朝廷纵容安思顺胡闹非常愤怒,觉得镇守边关、大权在握的将领敢不服从朝廷,实在是祸端。不止如此,“据说安思顺的老婆动不动就拿刀子割人鼻子、挖人眼睛的,他但凡跟哪个侍妾多厮混几天,他老婆就把人捅得跟血葫芦一样,他管不了老婆悍妒,只好不停又买新人。” 小怜衣带飘进水里,殷红的,与水底长荇杂混,仿佛一条条血丝。 他与岑参都凝望着那血丝。岑参轻声告诉他,高适今天去见的,是哥舒翰的幕府判官田梁丘。 “他也要入军幕?”他有点惊讶了。 “正是。达夫在京城,空耗时日,一无所获。去哥舒翰那儿,几年之后就能当上判官,甚至刺史。”岑参最后朝正在船头联句的诗人张谓轻轻抬了一下下巴:“他也要去投军呢,他打算去封常清那儿。” 他半晌说不出话。 显然,岑参并不甘于在京城干一个兵曹参军的闲职,也还会再投军幕。岑参觉得杨国忠掌权比李林甫还要糟得多。他觉得岑参也在暗劝他,留京无用,不妨去某位节度使那里投效。 他和李白都曾对哥舒翰屠石堡大加伐挞,认为边将该守土威慑,而非一次又一次将边乱激得更大。但实际上他很清楚,想要与异族大战的,绝非哥舒翰。边廷流血成海水,我皇开边意未已。 唐廷前年连征南诏、大食、契丹,全部兵败,死伤十多万人,战败的节度使们却享尽恩荣,依旧得到最雄健的战马和最锋利的兵器,这如同诡恶的夜雾,令人困惑、恐惧又忧愁。去年十一月,他登临慈恩塔,望见破碎的秦山,断折的泾渭,忧患填溢心胸,大难将临的感觉令他说不出话,喘不过气。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无知草民卑贱愚聩,怎敢猜疑、毁谤天子?可是,真正承受丧乱的,从来都是草民。 船上众客都沉默了,唯听木浆击水。 冷水漾开,白色的布鼓着,浮荡着,似水鸟懒散地伸展雪白翅翼,又似一片撕下的帆轻笼在水上。 船没停住,似乎触到了石礁,他一个踉跄,扭头去看,猛然浑身寒噤。 水上乌沉沉的飘散开的奇怪东西,不是细细的菰米,不是乱藻,竟是人的头发,散开勾住了船舷。 肿胀的肉,用桨去拨,顿时恶臭扑鼻。 船头两人尖叫得最厉害。 尸体渐渐浮起,露出狰恶的丑状,是有人投水自尽。 船夫免不了要说一声晦气。被溅了一身污水的小怜哭起来,以为自己要落进江里与尸为伍了,玳娘使劲抱着她安慰。绿妆一脸嫌恶,直往后缩。 惊闹让另外两条船也飞快划过来,一身锦袍的胡生站在船边拼命跺脚,又跑到船头指指划划,大声叫喊,震得整条船颠来颠去。 两个黑色口袋像怪鱼,冒着气泡,漂在水上。 半晌他才听明白:那是去年状元的靴子。

山鬼乘着风在林子里号叫,与它呼应的是在最后一抹夜色里飞起的群鸟。 分不清是梦是醒,白鸥投水,羽毛陷进绿波,深深地沉下去,沉到另一个世界…… 太阳起来了,天地分成黑色与金色。光芒暗淡,阴翳四散,回忆太多,就像进入梦境。 到处都是饥饿、恐惧、寒冷。 夔州山上有白色的城牒,垩粉粗旧,他觉得他从未见过那么孤独的东西。 现今的长安有一颗越发变幻莫测的太阳,那里权势与钱宅都如水露般易逝,驴子骡子踩践太庙,皇家宫苑与库藏的珠宝珊瑚都被剥光,刀斧盈满鲜血,新的杀死旧的取而代之,没有所谓永恒的宗法秩序不可撼动。 他从江边走到高处,软泥不断吞没鞋子,闻到刺鼻的酸臭,是屎尿气味。田边有一间两架的堂屋,摆了一张桌子。 有一个女人坐在地上编着蒲草,黄色的草竖起来,又平下去,一时看不出是编个什么, 她衣裳松沓得似一只口袋,像鸡和狗一样光着脚。地上剩了一碗汤,一些冷菜和豆子,看起来是陈食,孩子爬过去似想捡食,被她踢了一下,又爬回来要捡。 他经过院子时看见一条浑身癞子的狗在抓尾巴,发出恼怒焦躁的吼叫。一只鸡不停在地上啄泥巴和沙子,啄了一嘴又合着口水吐出来。一个半裸的白发老人靠在篱笆上,脖子折断了般耷拉着。有女孩挥着刀,奋力砍着院里的菜,发出沉闷的呼叫。 夔州战乱前是这样,如今依然如此。在这里有田可种,已是难得幸运。 再向前走,他居然听见田里的农夫一边刨着地,一边哼唱似的念诗,他停住脚步,对方又念了一遍。那真的是在念诗。 他站着倾听了好一会儿,有一句被反复念来念去,久了倒有些哀凉。 “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 农夫展了展脚,麻织鞋,举碗灌了几大口凉水,“呵呵”地擦嘴。 “天子与你官,俸禄由他授。饮食不知足,贪婪得动手,每怀劫贼心,恒张恶狼口。枷锁忽然至,反盖遭毒手。” 那是王梵志的诗,是在咒骂官吏。 农夫任人蹂躏欺压,无法说话,不能开口,只发出鸟兽一般的叫喊,但他们念王梵志。 如果念诗,他们当然会念王梵志,不然,难道念王维、孟浩然、储光曦写的那些高雅秀丽的田园诗吗?

回到自家屋舍,家人正忙乱。 獠奴阿段在搬床上东西,当年他独自在长安时,铺的布衾裂开,不予理睬,过了几天,裂成两半,他也懒得去换,再过一阵,就烂得不成样子了。他床上书卷太多,足足占了大半张床,搬动起来太消耗气力。然而,现在只要布衾稍有破损,夫人杨氏就让人给他换掉,还亲自缝补。 战乱前他写过的诗,十有八九散失亡佚了,剩下的连同在成都所作,得空闲时他将它们编修成诗卷,近来编到了四十卷。 这些诗歌远比他的回忆可靠,譬如,他翻检旧作,发现那个刚刚相识就把自己的驴借给他的王姓青年名叫王倚,他久已忘了这个名字,却一直记得那个古道热肠的人。 此后一年,淫雨淹没关中,他忽冷忽热,呕吐腹泻,病得很厉害,以为自己快死时,也是这个萍水相逢青年突然来照顾他。王倚对诗文毫无兴趣,但见他病好那么欢喜,又是杀鸡,又是赊酒,让他吃了一餐好饭。他为他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尚存,读来凄怆又热忱。有恩不能报,或许是世间最伤心的事之一。 他又偶然翻到一篇,是写初到长安,彻夜赌钱,那时临晋公主要为母亲皇甫淑妃立神道碑,郑驸马将写碑文的差使交给他,他写了一篇很美的祭文,得到了很丰足的润笔费,够他在长安生活一年,甚至挥霍一番。 “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冯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 参加制举前夕,他豪情万丈,以为功名利禄不过是轻松猎取,再肆意踩在脚下的东西。 那年制举很郑重,州府筛选极严,许多才子对之寄予厚望。然而不管是赌博挟妓滥饮,还是手不释卷地昼夜苦读,奔来跑去拜谒权门,结局都一样——拜李林甫所赐,他参加的是有唐一百多年来,唯一一次一个人都没有被取用的制举考试。 病中他反而越来越嗜酒。饮中八仙,情由不同,各自疯癫。那时令他激愤、哀颓的远非一端,营谋官职不顺固属其一,别的隐忧也填塞于心,譬如,他怕他的诗笔会被永远用于酬谢友人,用于求援请官,乃至用于怨愤己身不达,别无其它。那时他还不知道,只有两年,那场撕裂、焚毁整个中原的大动乱就要来了,而他的诗笔是命中注定要用来记述安史乱离的。 一点一画一字一句,莫非啼血。 于今回首,当时陷于失意的贫困时日,却也是再不可得的安宁岁月。卷中有的诗读了颇觉可爱,却也并不觉得失散了的可惜,偶有拙稚之处,令他感觉轻松。 其中有一首托朋友送给李白的,他随手把“花繁草青春日暮”改成“春寒野阴风景暮”,又继续翻下去。 献《三大礼赋》之后的四年,他给不少权贵投过诗,包括韦见素、鲜于仲通这些臭名远扬的达官,这两人一个靠杨国忠向天子举荐当了宰相,另一个就是杨国忠的爪牙,而就在后来他投献的《封西岳赋》里,他还吹捧过杨国忠。 那一年,在饥寒交迫之中,他淋着淫雨,穿过天子亲自修改过的称颂杨国忠的填金的颂碑,仍然挤在那数万人的等候队伍里,等朝廷终于给一份俸禄,或者苏源明送他一点酒钱,将他暂时从万般苦痛折磨中解救出来。 “扬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 忘了这是献《雕赋》还是《封西岳赋》时,他写给掌管延恩匦的献纳使田澄的,此人坐在李白做梦都想要的职位——中书舍人上,在太平时日,要将这羡艳与怅憾倾倒完,或许几首酸诗、一篇恨赋就已足够,而到了没有饭吃的时候,只剩还想家人活下来的念头。安史乱起的那一年,他刚出生的孩子活活饿死了。 这首《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不光诗句拙劣,且蠢得惊人,惨得好笑。他怀着一种自嘲的快活,将它一个字不变地好好编在集中。 编理了一会儿,诗韵开始在他心头冲撞,读旧诗不能抑制住写新诗的冲动,鸡栅里几十只鸡叫成一片,那今天不妨写写喂鸡。 有时他隐隐知道,他终将拥有千秋万岁的诗名,在惨淡中比风光时知道得更清楚,这一点他不得不知晓,否则他过往所最深知的东西就都是虚假的。 那名声并不需要他写更多,他手里的诗卷是一座地宫,其中有水银的百川巨海,有纯白的连城之璧,纵使埋藏,也难免被掘出,被曝露于天日之下,被一再品评于众人之口,他似乎早已无需日夜不停地再写什么,但他却在比从前激猛十倍地写,因为没有人是为死后的名声活着。他写眼前情境,写梦里回忆,诗不需要他,他需要诗。 如今他写的诗变了,其它并无变化。他的诗不受搢绅官吏青睐推重,从不被编进文人词客的选集,更不流传于农人渔夫之口。

篇二、厌蜀交游冷

严武是个凶暴如虎的世家子弟,谈笑杀人,乃家常便饭。 时逢吐蕃大军威胁成都,他的狠戾和残忍像一面如血鲜红的大旗,令官吏振奋,令百姓深受吸引,众人都感到有所指望。 此类枭杰的个人情感往往也暴烈、特异,令人难以应对。

草堂内外,松竹桃桤上全是鸟雀蹦跳鸣叫,吵得地面和房屋震动着,乱晃着。 接连几个月难以安眠的杜子美,在天色微亮时,跨上一匹蹴踏着的紫骝马,那急迫出行的模样,恰似两个月前他听闻严武重新临蜀,立刻冒着嘉陵江上大雨涨水的危险,一路从阆州赶回成都,泛滥的桃花汛将草堂外变成滚滚泽国,伸出杆子就能钓鱼,草堂里到处是尘封已久的蚁窝、蛛网,他觉得从大官到野狗都在高兴他归来。 黎明的锦江如天色黯然,成都难见阳光,江水中一排排灰凉鱼鳞,漾满光斑与银点,几只鸂鶒展着翅拍水。 穿城西门,过碧鸡坊,过市桥,正在苏醒的城坊冒着炊烟,仿佛有人晨起打呵欠。 剑南节度使府高踞成都城中央,似俯瞰其统辖的三十余州、八个羁縻都督府。他知道,整个帝国西南之安危,就全系于这座使府之中的某一两个人的举动、甚至念头上。 行于府廨中,各种廊、房渐次出现,如菩萨千支手臂不断展开。节度使厅内铺了一大张罽毯,或许本是挂在室内的贵重罽幕,由珍奇璀璨的兽毛鸟羽织成,来自西方的拂菻国,图案是一头赤色凤凰,栖息在碧枝如美人五指般张开的梧桐上。 罽毯价逾万金,却被严武摊在地上,人员进出都随便乱踩,罽毯吸干靴底泥水,受着熏笼烟气和地虫啮咬,渐渐残破脏污,就快要被扔掉。 他忍不住绕开走,倒也并不为“爱物”,与两京被焚毁的府库与宫殿相比,一张罽毯什么也算不上。然而,就像经过草堂外杨花落英覆就的白毡径,他感到不忍践踏。 节度使厅后的内厅,才是严武公事之所,非押衙传报不得进入。 半晌,一条人影飘忽而出,却并非严武。他定睛一看,惊喜地抬手叫:“王参军!” 对方是阆州王刺史的堂弟,去年他去阆州躲避战乱,多次蒙其兄款待。只是,这堂弟明明在其兄州府当参军,这会儿却是行商装扮;明明与他熟识,却装作不认识。他不禁错愕。 押衙再次来请他坐下。众吏都知道,他不止是严武的幕僚,因此格外客气。 他不肯坐。 或许的确不是普通幕僚,但也绝非朋友。严武没有朋友。 又等了片刻,才有侍丁来接引。 下方一片水榭,三条廊桥横于其上,一个绯衣官员从另一侧廊桥与他交错而过,进了一间小舍,他认出那人是他的从孙杜济。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见严武,却是入严武幕的第一天。今天他也穿了绯衣,佩了银鱼,只是,还不甚习惯,连衣褶还是刚取出时的新鲜折痕。 节度参谋并非多高的一个职位,只略同于掌书记,不过,严武特地向天子要来五品以上官阶才能穿的绯衣和佩的鱼袋,令他入幕时服色增辉,不止如此,严武还特意占卜取了吉日,送马匹和仆佣上门延请,以显示礼聘隆重。 “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两年前,他送别严武到绵州时曾如此写。 “跋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严武在巴岭时专程写给他。 他们在成都时常见面,不见面也时常互相寄诗酬唱,严武的诗写得不坏,对他的兴趣却并不为诗赋,而是喜欢他本人,他们是世交。他那并不显赫的家世,往往远比他自负至极的诗才有用。 此刻,严武望一眼他装扮,心满意足,喜形于色:“这身衣裳可好?” “极好,极好。” 他局促又直率,总戎虽有容人雅量,他也不该太过疏放,照例该说一些感激府主、勉力报效的话,或者将他笼在袖中的《东西两川说》呈送上去,但是严武很亲热地攀住他胳膊:“你先去看看我母亲。” 他连称遵命。 他又走过几条回廊,初夏原本是处处与他相悖、令他着恼的,但今天似有一只鸟在心里歌唱,水榭上满簇了盈盈艳艳、粉粉团团的花。

他此前从未见过裴氏,重重屏障与锦幕之后,裴氏的样子令他微感心惊:与严武轮廓如此相似的脸,看起来竟能如此柔弱、消沉。 只听她声音微颤,满含歉意说,小儿性情粗率,不善体恤,如有缺失,请贤侄告诉她。 这话颇令他赧颜。 他比严武年长十余岁,因曾与严武父亲严挺之交好,以前辈自居,呼严武为“妙年”,那时严武便是左省最年轻的官僚。时至今日,还是身居高位的严武在关照他,那父子二人纵有千般不同,在重结交、负气仗义上是很相像的。 她又问他在蜀中生活可习惯。 他不喜欢这儿,但还是回答:过得很宁静。 中原丧乱,逃命的人纷纷涌入蜀地,他也是五年前躲避战乱入蜀的。初至时潦倒拮据,不断向裴冕、王瑨这些仅有数面之缘的大官求钱索物。而前蜀州刺史、成都尹高适,则是他可以不觉腆颜直截了当求助的“厚禄故人”,高适在大战乱开始后,仕途飞升之迅疾高远,令人瞠目结舌。 不当官的文士,唯有寄食于人,才能少捱冻饿。他是栖居草堂的鸟,如眼前这位贵妇,免去了颠沛流离之苦,可是他也最清楚,长居两京的人一旦入蜀,都会有种无聊的不安与受遗弃的不甘。他已看出,她迟滞的神气里,有种备受压抑的羸弱、恐慌,似不可见、甚至不可说的惊惧紧撅着她。 严武是个孝子,他的仇人和政敌都会为此称赞他。 裴氏出嫁前是帝国最显赫高贵的世家之女,郡望河东闻喜;出嫁后却饱受来自丈夫的冷漠、倨傲,时常以泪洗面。严武八岁时,因不忿父亲严挺之疏远母亲,甚至用铁锤打死了父亲爱妾,还对着赶来诘问的父亲厉声斥责。 看得出,她很爱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天。 于是他带着一些宽解之意,还有更多微妙的钦慕之情,向她陈说,她儿子有多么受天子器重,多么受官民拥戴。 去年吐蕃趁唐廷裁撤西山守军,风卷残云般袭来。岷山以西,唐军大败,松、维、保几州全部陷落,成都危急。今年朝廷任命严武为剑南节度使,西蜀一切税赋、粮马、兵将全握于节度使之手,严武秣马厉兵、整肃军队,都只为驱逐吐蕃,保全蜀地。 他并未刻意提,严武此前距宰相之位就不过咫尺之遥,此番若有战功,回朝必登台辅。 但这一点,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鹦鹉镜、狮子炉、琥珀台环列四周,两个侍女捧来的银盘上满盛了樱桃,裴氏惊醒了似的,在一片尴尬寂静中,一定要他尝一尝。 他早决心要对这位贵妇礼敬备至,可这会儿她让他也惊慌起来了。 裴氏抹了一下眼睛,泪光闪闪,似乎听人提起儿子,异常激动。他以为她随时要大哭起来,甚至晕厥在地上。 他一筹莫展,而她在勉力克制。 许久,她说,小儿常呼贤侄为知己。 他不解此话何意。 他与严武之间,称为“主宾”,或许都过于温情脉脉。 两年前,严武初至成都,亲自去草堂探望,两人一起在锦江上泛舟钓鱼,欣赏云雾和古柏,他们有相近的过往回忆,甚至还有某些共同志趣。严武骄蹇强横,身边围满了阿谀、谄媚之徒,但偶尔撤掉旌麾仪仗,卸掉防备,与一个深刻而天真的人长谈,是闲适享受。 他写过诗与文呈送严武,说一些“革削滥刑重敛”的建议,但那就像为严武的冶游、宴饮、壁画写奉和诗,是种应酬。严武辟他入幕,是给他一份闲职以寄俸禄。他在成都生活,一直仰赖严武资助,虽不至于说是“强将笑语供主人”,但曲意迎合是免不了的。 西蜀军将多奢僭恬嬉,有人私下毁谤节度使,种种恶语中伤,果真如此吗? 他茫然未答,她便再次开口,这一次显露了急切。 他猛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位贵妇,非常忧虑她那个位高权重的儿子,感激其孝心,却又非常愁闷。她担心什么?担心儿子惹祸,甚至招致杀身灭族? 这想法,倒绝非空穴来风。过去几年,横死的节度使绝不在少数。凤翔尹李鼎、山南东道节度使来瑱,都是勇猛霸道,却像野狗一样被宰杀的新近例子。 然而,在旁人眼里,甚至在严武这个孝子看来,一个足不出户的妇人又懂得什么?即便裴氏是节度使母亲,依孝道奉养优渥,但若听她的话,就非丈夫所为。这担心不被理解,反而备受讥笑。 他正色说,眼下除了总戎,无人能救西蜀。 她无言了,摊在案侧的双手,显露出倦于遮掩的哀切与无助。 他觉察出,裴氏根本不敢训诫、约束儿子,只好盼望儿子身边有人能稍加规劝,而即便是这一层意思,她也不敢说出口。 他告退时,想起裴氏身上杂花纠缠的夹缬,那本是宫中后妃才能穿的,室内龙脑萦绕的微香更不知所费几何。严武的骄奢暴殄,往往施之亲友,他都屡受其惠,在其母身上自然更分明百倍。

裴氏对他还另有关照。 幕府晨入夜归,但并不算十分劳苦,分早晚两班,早班寅入辰退,晚班申入酉退,午后有三到四个时辰休息,住得近甚至可以回家。裴氏说,回草堂路太远,命人专门清理了一间偏僻传舍给他当作午休地。 严武问,老太太都说了什么? 看来总戎很关心母亲,却并不愿天天去看她。 这免不了要两头骗,他说,裴氏请总戎专心军务,以解国难。 果然,这话让严武高兴了。 说话间,杜济来了。他发现,他这个从孙可以不用通报就进入内厅。 杜济比他小八岁,与他不同,杜济前程非常远大,此刻也并没有功夫同他寒暄,仿佛所有的心思、一切的耳目,都只在严武身上。打仗首先使钱税奔流,然后才令死尸堆积,从最受民间唾骂的征兵征役,到最为艰难辛苦的粮食输运,都是杜济一手操办。 杜济是节度使真正的得力僚属,不光能听懂严武的言外之意,还能从严武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寻出最深微、复杂的蕴藏,就像白头儒生精研五经。 严武当着杜济的面,命他起草一份奏章,向天子表奏,崔旰为汉州刺史、剑南兵马使,董嘉荣为西山子弟兵马使,杜济为剑南行军司马。 他知道,这是征伐吐蕃的主要将佐名录。 他被引进书堂,提笔草就。等他拿着奏草回来,严武却不见了。 押衙急匆匆来找他,要他放下奏草,立刻赶去设厅。

说来奇怪,有些事,他对其一无所知时,已能做得很出色,譬如写诗;有些事历练多次也彻底看透了,却依然完全外行,譬如当官。 几年前他也曾立于丹墀,当天子的谏官,那时,不论昼夜,各地传来战报消息,有极好的,让他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有极坏的,令他忧心忡忡,痛哭流涕。如今,他病弱、疲惫、散漫,早没有当初恨不能杀身报君的愤惋。 他差点真的被杀了,他一句劝谏,令原本温和柔顺的肃宗皇帝暴跳如雷,而他还死缠不放,直到被拖走。他的嘴就像他的笔,刺骨锥心甚至远超他自己所想。 即今思之,他的心与胆从未改变过,且有的事,一旦经历,永不结束,它会一遍又一遍地又回来,可一直像当初那样,是无法活下去的。 他不想对严武有任何诤谏,严武什么都知道,样样都好,处处都强。

原本,他写了《东西两川说》,细解唐蕃局势,希望对府主有所裨益,但直到这天晚班结束,他猛醒——即使这也多此一举。 严武正在宴客,那威风凛凛的姿态、豪迈张扬的气度,从刚进入哥舒翰军幕,就已有口皆碑,旁人称之“神气隽爽”,他称之“秀骨清”,贴近这位节度使,是过于靠近权势的光亮与黑暗,很多人会因此忘乎所以。此种战栗与晕眩,他自以为紧挨皇权时,曾经体会过。 庭中有六个骑马健儿,分左右两侧,手中都掣了红旗。 鼓角声响,红旗上下飞舞,交错而过,宛如虹蜺飘摇。六名骑手驰至庭角,猛喝一声,挥动旗杆,竖起巨大红旗,在马背上凌然挺立,又掉转马头,再次在他面前交错奔过,一道道红浪凌风飞舞,如此反复,直到整个庭院都变成汪汪血红。 又有金铁之声响起,严武叫“赐酒”。 骑手们跳下马拜谢,众侍丁接过红旗、端来银盏。 骑手中有三名汉兵,其余皆是羌人。 去年被吐蕃人强占的西山三城以及松、维、保等几州,都是羌人地盘,也都是唐境。 庭院中身穿军装的也大多是羌人酋豪。 为首的羌人健儿,来自金川八国,有紫色的皮肤,金褐的眼珠。金川八国的羌兵各有首领,为哥邻、白狗、逋租、南水、弱水、悉董、清远、咄霸,常居偏荒,画地为字,将鱼尾、星星等图形涂在白毛毡衣上以分别族落。 第二名健儿是万安,柔远、明威三城的羌人守军,那里守军经历了去年与吐蕃血战后惨败,活着逃回成都的,只剩五分之一。 第三个前来取酒的健儿,是西山八州的羌人,住在金川东面,通过各孔道与汉民贸易,衣食习性与汉民更相近,能说流利的答谢之辞。 侍丁们手持火把列队在亭榭、池桥上,火光映照在水塘中,逶迤摇晃。 设厅外,一个羌人唱着歌,拍着虎爪般肥重宽厚的巴掌,在火把与红旗间载歌载舞。 羌人的舞蹈据说传自大禹,男子舞起来格外矫健、威猛,可这人跌跌撞撞,随时要摔进水塘,还发出鬼哭般的怪叫,惊得夜鸟乱飞。 他不认识这人,以为对方是故意来闹事,想让节度使难堪。 没想到,这疯疯癫癫的羌人,竟是嗣羌王董嘉俊。他感到诧异,嗣羌王像十六岁,又像六十岁,总之不像众人口中的四十六岁。 去年在西山被吐蕃杀得大败,董嘉俊受了重伤,很多人担心此人会投降,但他还是引着败军回了成都,喊着要向“蕃狗”报仇。 设厅里还坐了一个羌人将领,提着紫袍起身,结结巴巴解释,兄长今天请崔将军喝酒,两人都大醉了。 他一下子猜出,这便是嗣羌王的亲弟弟,方才他奏草里写的“西山子弟兵马使董嘉荣”。 不远处,火把闪动,有人被两个飞骑搀扶着过了池桥。 来人踉跄进厅,接着,呕吐声大作。 等这吐脏了一身红袍和厅角地板的将军被扶上宴桌,他才发现对方是崔旰。 崔旰喝得大醉,哼哼着告罪,坚持要向严武跪拜。 严武亲自搀扶,说早知将军和羌王都醉了,就不派人去叫了。 飞骑要扶崔旰去别室休息,崔旰甩手挥退,自斟一大杯,说再多喝几杯,才好醒酒,满厅都是他粗鲁的笑声。 严武极爱崔旰勇猛率真。来蜀之后,严武发现崔旰成了山南西道节度使张献诚的部将,立刻送给张献诚大笔贿赂,请张献诚想个法子,将崔旰“让”给自己。那一车车金银珠玉,张献诚当然全笑纳了,没过几天,崔旰就称病辞官,一路跑来成都。 醉后羌兵与汉将冒着热汗,在崔旰粗鲁、豪放的笑声中狂呼乱叫,都跺着脚喊,要像屠狗割鸡一样将“西蕃”全部杀干净。

去年守卫西山之境的汉兵有四千,羌兵约两万,占据地利,本不该败给吐蕃。然而,坏就坏在,汉兵由汉人裨将率领,羌兵只听世袭的羌人豪酋的话,双方不仅不相互翼助,反而各行其是,彼此掣肘。相比粮草、天气之类困难,指挥混乱是唐军失败的最大因由。 眼下,严武借口董嘉俊与吐蕃战斗受了伤,夺过羌兵指挥权,“暂且”交给董嘉荣。嗣羌王再心不甘、情不愿,此时也没法跟亲弟弟争抢。 严武还在锦江边寻了一座豪宅,装饰得光耀夺目,如同宫殿,送给董嘉俊养病时闲居,又送去一群最轻盈美丽的官妓填充宅邸,嗣羌王毫不客气地扒光了她们的绫罗与珠宝,过了很久都不肯把人送回来。 董嘉荣当然远不如哥哥董嘉俊有威望,虽仍是西山子弟兵马使,负责指挥羌军,但在此之上,严武又设置了崔旰这个剑南兵马使,以确保羌、汉军队全部握于己手。 他觉得这谋篇布局很可玩味,似长律错落有致,构思精巧。

一个押衙在严武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严武离席而去。 他担忧地望着严武背影。 不一会,严武亲自引着一位客人来了。 火把下,几个月未见的东川留后章彝正对他大笑:“参谋!杜公!子美!” 章彝进了设厅,四下招呼,跟所有人都很熟络,最后还强拉住他坐在身侧,开玩笑问:“本官送你的桃竹杖呢?” 他连声说礼物太贵重,平日不舍得用。 实际上,去年他在梓州,章彝隔三岔五款待他,送他的东西里,桃木杖可说是最不起眼的,这位东川留后是个极阔绰的东道主。 严武举杯亲劝,对章彝表明心迹,似乎这位刚刚才见面的新客人,才是节度使在世间最想信赖和倚仗的人。而与严武那披肝露胆、光明磊落的动情话语相比,设厅里弥漫的贪残、狂荡与醉酒更能拉近人心,不过片刻功夫,章彝已经开始称严武“府主”、“总戎”;严武称章彝“使君”、“判官”。 看来,他那份奏草还需要改上一改,再加上“章彝任剑南节度判官”。 烛火阴暗处,严武偷空朝他笑了笑,似心照不宣。 将章彝召入幕府,是他给严武的建议。 为了章彝搜刮来的钱。严武很需要军费。 他说,章彝本是蜀中豪族,如此奢侈放纵,挥霍无度,无非是仕途难以更进一步,才干脆沉迷享乐,严武若能拉章彝一把,要点钱算什么? 就连严武写给章彝的信,都是他起草的。

这一夜豪饮纵欢,直到二更,众人才散去,府吏送给每位宾客乳酒、羊肉、糕饼。 伴随画角声,他匆忙地提笔挥毫。 “闻道君牙帐,防秋近赤霄。下临千雪岭,却背五绳桥。海内久戎服,京师今晏朝。犬羊曾烂漫,宫阙尚萧条。猛将宜尝胆,龙泉必在腰。黄图遭污辱,月窟可焚烧。会取干戈利,无令斥候骄。居然双捕虏,自是一嫖姚。落日思轻骑,高天忆射雕。云台画形像,皆为扫氛妖。” 这是他奉命写给董嘉荣的应酬之作,颂扬对方御敌英武之姿,因酒意上涌,劳累倦怠,写得并不好。 董嘉荣当然看不懂,这新任西山子弟兵马使要听、说汉话已不容易,读诗可费劲得很。 他又添改了奏草,下楼上马,灯火洒向漆黑的厅廊。 严武叫来府吏给他举火,一直送他回草堂,并特意对他说,今天忙得太晚,明天可以省去早班,申时再来军幕。

作为幕府参谋,他原本也随严武去西山。 岷山乃西蜀控吐蕃之要冲,江流回折,似有无穷无尽的凶力要释放。 再往西行,道路越来越险恶,积雪盖满荒山,伸手能摸着夜空星星。森林下方全是羌人村落,朦朦微光中,不知是狼还是狐狸在呜唤,白色的牛角、羊头区分出各个部族,河上绳桥不停摇晃,还未望见远方山谷后吐蕃人用毡毯搭建的一座座贼营,众兵已开始心惊肉跳。 在成都时,他卧于草堂,与清丽雪山隔窗相望,仿佛见了一个普通友邻,可以交谈、对饮。来到这里,才真正见识白色神山的威暴。 他全身都肿了,因晕眩而干呕;衣服像薄纸又像锥刀,在冰风里剌剌作响;脸皮烤糊了似的皲裂,疼痛钻心。路上他看见一小支运粮队伍,驮粮的矮脚马吐着血沫,骨头撑破皮肉,饥饿的蜀人仰着菜色的脸,对他呆笑,他打了个寒噤,仿佛回到了饿殍遍地的潼关。 这一夜,严武将行营安在半山城寨上。 军帐中热闹非凡,健儿们吹着玉笙,舞着红旗,帐篷中央的木杆上挂着火把,暖黄光芒如毯下太阳。汉兵大多累得干瘪瘪、黑瘦瘦的。羌族少年们凶桀不驯,可稍稍年长,就显得未老先衰了。 不知为什么,嗣羌王董嘉俊总缠着他不放,这会儿又跑来找他闲聊,讲起山林里的鬼魅和河流间的毒药,对别的文官却不怎么理睬。严武脸晒得又皱又紫,却指着他大笑,看来他更被高山日光照得不成人形。 黑夜里,他呕吐不止,浑身寒战,抖个不停。 董嘉俊取来自己的狼皮袄子,让他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还端了一碗腥苦的褐色汤药逼迫他喝。他在忽冷忽热中蜷缩着,身体如思绪支离破碎,挣扎在窒息与肿胀里,痛楚太静谧,越挣扎,越昏昏欲睡,急剧的痛苦会令人在精疲力竭中睡去。 直到猛地惊醒。一呼气,喉咙里如几柄冰刀在割。 星星像破碎的冰块。 半熄的、恹恹的火把暗影里,人也变成了物,零散在远处,消失不见了。 奇特的预感像箭一样将他穿了个透心。他被一阵冷风托着飘浮起来,军帐被撩了起来,夜雾犹如白纱,枭鸟撕扯喉咙尖叫,似要掩护黑暗中某个极轻的、游丝般细的生灵脚步。羌人们相信,每棵巨树都有一个奇异的灵魂,每座山峰都栖居着诡秘的神仙。 羌兵们跪在地上,对着雪山之灵,都颤抖着。 严武木立着,一动不动,周围空荡荡,护卫全不见了。 林风里有一双巨大的、滟滟的眼睛,是火光照射下的彩釉或者金银。 黑夜笼罩的雪松林中,金色花纹的野兽,肩背的雪白皮毛根根漾起,黑夜里它抓一抓地都伴随着杀杀声响。 他跑过去,顿时与这雪夜的灵魂迎头相撞,也惊得一动不动了。 它咧嘴低吼着。他与那烈烈燃烧的眼睛对峙,感觉不到心跳,整个魂灵全被吸入野兽的眼睛,它诧异地打量他,又凝视他,这天地之间最奇异的生灵,幽夜诞育的野兽,似乎正裁断着,到底要不要咬断这个裹着狼皮袄子的病人脖子。 很快,它嫌弃了他,转身退回无边无际的黑色林野。

“你可好些了?” 严武关切地问他时,他还在发抖。 不知是激动还是虚弱,他两眼饱含了泪水。 他突然握住严武的手,好像对方不仅是节度使,且是一个夜里深谈的密友。 “不要杀章彝。”这一夜情境太虚假,一切都像幻觉,令他只想将埋藏心里的真实想法倾倒出来,仿佛,此刻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西蜀地方官无不致力于搜刮,一些豪族财力雄厚,如今既开战,若再盘剥百姓,恐贫家冻绥,激生盗贼,不如给章彝幕府判官之职,令此人得到对吐蕃作战的功劳,并许诺高升,以换取章彝的钱财与支持——他是这样劝说严武的,或许严武最初也是打算这般做的。 可是,章彝千不该万不该,把侵渔、贪贿的大量财帛全都搁置成都,数量太过庞大,还被杜济发现了。能强抢,何必讨要?严武直接索要,章彝稍有推诿,严武立刻大怒,将他下狱拷掠。 章彝的确曾待他很好,可他眼下求情,却绝非是为章彝,而全是为了严武。 章彝算什么,章彝什么也不是。此刻他费尽力气去回想,都想不起此人模样。东川留后眼睛长在额头上,像一条古怪的鱼,嘴巴在脸正中央…… 可章彝在西蜀为官多年,家族势大根深,门人无数,严武杀他,必会招致疯狂报复。而眼下看来,严武却根本顾不上什么被人痛诋、报复,只想借章彝的脑袋,树自己杀虐之名,以威肃巴蜀。这何其不智! “章彝已死。”严武很平静地看着他,“我军开拔前夜,我命人将他斩于牢狱。他冒犯于我,我不能留他。” 他不开口,被这消息、或这态度震住了。 “你可安心养病。”严武说着,起身离开。 他感觉到严武对他不满。这个节度使,这个故人之子,像史传里那些暴起杀人的亡命之徒,像密林里巨大、凶蛮的野兽,情感与行为从没有缘由,亲爱没有缘由,仇恨没有缘由,如同烈日、霜雪,仿佛疾病与死亡,降临便降临了,旁人能做的只有承受。 第二天,他高烧不退,满心惭愧,称来这儿不仅未能辅佐总戎,反倒添了麻烦。 严武要他休养病躯,称要派人护送他返程。 董嘉俊还在到处跟人吹嘘昨晚野兽出没,他挺身护在节度使身前的事,他只觉得颜面扫地,打算身体稍好些就回成都。

七月,严武在西山军城,派人送回一首颇雄壮的诗给他。 他提笔和了一首,不无烦闷地觉得,严武那首写得比他的奉和诗好。 使府已四处空荡,所有重要官吏都去了西山。 这里只有琐事与杂务填塞他,令他心烦意乱,精力耗竭,每一件最无聊的事,都有最复杂的程式、手续。而所谓公务,有一千个、一万个人能做,吏员常常比他熟悉得多,他带着一种好笑又好气的感觉,看着一个个府吏对他溜须拍马,渴望代劳,以获取他本不知道、更无意下手的好处。 他的文职局限于案牍,午后他送出使府的录事参军,是去各县监管私盐、纠举官吏。严武时常有新法勾剥,譬如,选地方豪吏当县令,见民有粟帛就抢来七、八成,不服者殴打致残致死。处决盗鬻井盐的贩子,鞭打无力交税的百姓,罚没商人家财……随便找一些流氓无赖,都能干得挺好。 或许西蜀如今本就是靠流氓无赖而非官吏在治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留在这里,或许那场大战乱对他损伤太大,从此再也没有恢复,如今不过是等着生命耗尽。他头快被晒化了,脊背要断了。 严武信中没提详细军情,令他更烦躁不安,他特地去向录事告了病假,骑马回草堂。 这一年,蜀中的太阳也比从前暴躁,明晃晃的光,似烈日咧嘴哭号。 他初至成都时,锦江边异常空阔,是鱼、鸟的天地,如今堆了无数破棚子,到处挤满衣衫褴褛、忍饥挨饿的流民。 西蜀过去也曾富庶安逸,可随着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又经历数次兵乱,盗贼流窜,遍地凶杀。有时他望着江波与鱼鸟,祈求一切不要太快改变,可周遭日日都在变化,他刚习惯了天天眺望破草棚子,它们却又被拆毁了。他不禁猜测流民被驱赶去哪里了。 草堂外有人高声叫骂,不知棒子还是鞭子在抽打树木。 那一定是他的邻居又在被债主蛮横催逼。起初,那家的女人也会找寻各种办法,到处诉苦,求恳于人,现在就只剩下不管不顾、不停不灭的哭号。 等到半夜,夫人杨氏会派人去给哭叫的女人送点米、菜,别的时候他们也装不闻不见。 “她家里男人没了……”他仿佛想解释什么。 “男人有什么用?” 杨氏从不说尖刻的话,他不禁诧异看去,接着愕然:她此时神情,似曾相识。 他在裴氏脸上见过。 他从不是骄横傲慢的人,在家中时常是狼狈的,颇柔弱、笨拙的,他会因为烦愁一整天不吃、不喝、不动,不理会家人。他称她“老妻”并非因为她真的老了,而是他们成婚十余年了,他的各种糟糕习惯杨氏也看惯了,可她依然会露出呆滞、无助的惊乱神色。 或许她最大的苦痛是被迫忍受战乱与饥寒,他饿死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或许她心底有隐秘的苦痛更伤人,他根本无从知晓。 死掉的邻居斛斯融,靠卖文为生,十分落魄,听说他是弃官来成都的,不管其中情由,立刻就认定他是个正气的人,开始与他同食共饮、议诗论文。然而,斛斯融是另一个他希望不会变、最后却变得面目全非的人。 起先是人,后来是禽兽。赌钱,酗酒,糟践妻女。 斛斯融狂诞愤怼,似对一切人、事、物怀着无穷尽的恨,变成羊群中的疯狗,残忍漫无目的,施之于最亲近的人,死了也不消散,妻女还在承受其债务。 他的另一个邻居是辞官的县令,今年刚死,办丧事时,一伙流氓不知为何在门前叫骂,械斗,他这才发现前县令竟穷得家徒四壁,还见一个倚在墙边的衣衫破败的仆妇,后来才知晓,那竟是县令未嫁的女儿。 过去,他在江畔闲荡时,时常经过农舍,有时会摘买些蔬果,还有农人强行拖他进门喝酒,一喝就是大半天。这些农舍现在日夜门户紧闭,偶遇行人无不神色紧张。农人们畏惧烈日,恐慌官差,只求关起门来,对各种随时降临的灾祸暂避不视,能躲一时是一时。 有一间他游荡时最常去的房舍,属于一家富户,栽了松树、棕树、柳树,丛翠漾漾,甚是荫凉,然而今年每一次重见,屋墙似乎都更薄了,树木也更枯悴。 这家农人的长子,曾是几年不得归家的长番。两年前,经他劝说,严武将一些父母仍然在堂的飞骑放了回去,以示仁政,这长子也在其中。 但是,就像他费尽气力所做过的一切事,最终都免不了化为泡影,只过了几个月,长子又被召去服役了,死在了去年徐知道掀起的叛乱中。 今年农人的小儿子又受征召去了西山,要打吐蕃,九死一生,家人当然是不愿见客的。 阳光暴烈,他却心境灰暗,他不禁想到,据说为官首需的天赋之一,便是迅速分辨何为紧要、何为无用。他那个从孙杜济时时给人既沉稳又敏达的感觉,因为杜济很清楚,严武、崔旰等人至关紧要,而他这族亲一直无甚用处。杜济到处征租调、捕逃亡,从不考虑后果,民间百态不值一提,甚至不值一想。 这天赋他半分也没有。草堂周围的几个穷酸邻居,路过的担夫、走卒,在他眼里都是颇紧要的,时常让他挂怀很久。这些人于他而言比严武重要,偶尔可以更甚于天子。

成都冬天也不下雪,四下飘着细细冷雨,从天到地都是灰色,豪壮煊赫的宅院也变得丑陋、仓皇、衰败。只有那棵巨大的松树,云肩般的绿枝挂满晶莹水滴。这个早晨黯淡得像傍晚,他到董嘉俊宅邸拜访,首先遇上的,是姬妾警惕的眼睛:“羌王病了。” “仆来探病。” 门缝后那双寒星般的冷眼定定地凝视他,须臾,门还是打开了。 俊僮美女挤满豪宅院落,正打打闹闹、喜笑颜开,似乎这里天天开着没有主人的盛筵。老仆们早扔了笤帚和盥盆,蹲在墙边偷懒、赌钱,咧着嘴直拍大腿。 往昔日日环绕在羌王身侧、头戴豹尾的英武羌兵全不见了,稍有前途的羌人,如今都在西山,去拥戴董嘉荣了。 战争已经结束,岷山以西复为唐境。 董嘉俊仍保存着羌王的名号,就像死去的老虎仍披一身虎皮。 不过三个月没见,他竟已认不出眼前之人了。 羌王坐在榻上,像供案上摆了太久的祭肉,四散着令人羞耻、尴尬的酸臭气;肉松弛垮着,中空干瘪了,皱起的皮似一张空荡口袋挂在骨头上,眼神沉沉的。 他们无言对望,他突然明白过来。太迟钝,但还是明白了。 嗣羌王不用察言观色,也能立刻觉察出,只有他们二人是这场战争局外之人,无用的,被摒弃了的,所以曾亲近他。现在的他在节度使府内,一定也散发着同样令人避而远之的腐臭气味。 从他经受寒雨的眉宇间、双眼中,病得快死的董嘉俊也瞧出了端倪。 “我有个小弟弟,你没见过他,他眼睛瞎了,看不清东西。这小弟弟原与我二弟董嘉荣最亲密,一次他们跟别的村寨去猎野黄羊,小弟弟在林子里被狗熊扑了,我二弟拼死救他,他们是互相救过性命的亲兄弟。”嗣羌王诡秘的低语如同催眠,“可是,后来又有一次打猎,我这两个不肖的弟弟,竟为了分猎物大吵起来,我二弟把小弟弟眼睛也打瞎了。” 仗打完了,争权夺势才刚刚开始,官吏、将领们如此猛烈地互相攻讦、算计,仿佛此前的战争是假的,眼下的恶斗才是真的。 在那座使府里,人人表现得能文能武、忧国忧民,既勇猛,又谨慎,个个都是贤良,让人不禁诧异,西蜀的不断动乱,百姓的备受残虐,究竟该责怪谁。 董嘉俊都快死了,居然还关心他眼下处境与所思所想,这令他动容。 嗣羌王又说:“太宗文皇帝说过,‘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节度使剥掠蜀地,大约以为百姓即便有积蓄,也白白便宜了抢劫的盗贼,还不如全自己拿了。” 他忍不住争辩:“不过是文皇帝一时失言,魏征奏疏警醒,文皇帝便将之书于屏上,以示纳谏。” 嗣羌王突然迸发的大笑,似要将松上的雨雾震碎。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因完全明了其含义:帝王冲口而出的话,才最真心。 嗣羌王这大笑,不知为何令他感到安全与宽慰,他打算问一问对方病情,可话刚出口,就见对方歪着嘴,耷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董嘉俊好似被浇了滚水的泥塑,脸皮、鼻子都掉到了下巴上,随时会流淌到地上。 他被这恐怖与诡异的形象惊住,神秘的声音对他耳语:快逃,快逃。 他跳起来,逃难似的冲出这壮丽奢华的宅邸,迷路中他像耗子窜来窜去,在东边又在西边,也分不清南北,险些撞倒一个人,他没注意那是仆役还是官妓。 冷雨避无可避,他和他的紫骝马都迷茫无措,最后只得朝剑南节度使府行去。

一路上,他都在回想过去两个月,他与严武的关系。 十一月,严武得胜归来,成都一片欢腾,过去半年的艰难困苦马上要被忘却,终于要安享太平,然而,很快所有人都发现,节度使对钱财役力的取索,只比以往更甚。 西蜀自古富裕,就算比不上陇右,养一个性喜挥霍的节度使还是绰绰有余。可是,需要被满足的,当然不止严武。 作为立有大功的行军司马,杜济分毫不取,但是使府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必须赏赐。朝廷以官爵赏功,有时竟到了极滥而颜面尽失的境地,若能靠就地割剥、以财帛满足功臣,是朝廷和功臣都会非常满意的结果。 他自陈无功可叙,拒绝奖赏,严武不同意,命人直接搬去他家里,他生气地看着那些挤进草堂的玉器、春彩、粟米,仿佛每一样都在嘲笑他。 严武很清楚他想说什么,“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可究竟是什么让他以为,这是别人都不懂,必须由他说出来的道理? 严武对他优待,不是为了让他说话,是为了让他闭嘴。这颇奇怪,因为他的话本没有任何分量,严武可以像扔开一只喋喋不休的鹦鹉,将他甩出去。 而他那用尽了全部力气压制的、深曲的怨怒,也会暴烈风雨般突然倾泻。 严武命崔旰乘七宝舆穿过成都城,接受百姓欢呼拥戴。 那一天,他们站在使府最高处观望,严武兴致勃勃,随行官吏皆是朱紫簪缨,街上人声鼎沸,锦旗招摇,崔旰穿甲戴盔,在悬金银缀五彩的舆盖之下向军民挥手,又走到楼下,朝严武跪拜,行动间大氅飞舞,十足英雄气概,严武哈哈大笑,他却在一旁说:“总戎对崔旰等武将赏赐太过,恩宠逾制,必使其凌上威下,恐复有安史之祸!” 呼叫喝彩追随着崔旰远去,严武转过头,他正对上那双虎豹般的眼睛:“安氏、史氏乃是异族,崔旰是汉人,是功臣,祸从何来?” “不久前在成都造反的徐知道、段子璋,都是汉将。” 严武不高兴了,一拂袖,旁人不知他们起了什么争执,悄悄观察。 半晌,严武带着一种恶虐的敌意开口,仿佛一直在等着说这样的话:“收复三城,大败吐蕃,靠的是军将,而非文吏,不厚赏崔旰,莫非只该赏你?” 戏谑口吻,却因说的是实情,而倍觉刺心。 不错,他自己在雪山三天,已病得死去活来,何况严武、崔旰等人苦战了四个月?没有功劳,还要说三道四,这是何居心呢? 那一晚,他在幕府夜宿,思绪辗转,一轮寒月与他怅然对望。人在年轻时,病了很容易恢复,到了年长,病了往往意味着再也好不了了。这颇似他与严武的关系。 好作大言,为人迂阔、躁急,半分不切事机。 这些评价曾经令他感到刺痛,如今却释然了。 那些讥讽他的官吏,他亲眼所见,绝大多数除了争夺权势、财富,所有力气都用于吃喝、享乐,花样百出,不知餍足。他们还会炫耀姬妾,年轻貌美且能诵《毛诗》,这便是他们眼中最可羡的风雅。他们永远在泥坑里爬,从未抬头看过一眼,他们永远迎合苟荣,从来只为己谋眼前利。

到初冬,他又病了。他挣扎着写了一首诗给严武,他写诗就像写个便笺一样随意,述说病情,要求请假。 他打算过了这个冬天就辞职,由于深深怨恨自己羸弱怯懦,激起他强烈的逆反之情,一言不发,就一走了之,也越来越令人不甘。 种种危险的念头,反复的考量,令杨氏也不能不觉察到,于是,她接连几天显得寝食不安、魂不守舍,她苦痛时也如裴氏一样,默默忍耐,并不表明。就连他过去常抱在怀里的顽皮无赖的小儿子,也感受到紧张气氛,悻悻地躲到一边。 他望着小儿子,很失措,很无奈。 他想过,无数次想过,要为他的两个儿子谋一点出路。 严挺之痛骂严武顽劣,临死宁可住进寺庙,也不想跟儿子多见一面,但严挺之也无数次为这“逆子”铺路搭桥。严武不仅靠父荫入仕,严挺之交往过的门生故旧、亲戚朋友,更无不感念逝者,愿意为他后人效劳,在仕途上一路照拂。 人与人有多么不同,他渴望做到的很多事,却是无能为力的。每思及此,他会生出对妻与子漫无边际的愧窘,对自己的无穷惭恨。 而此后突如其来的冲突爆发,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一次宴上,严武见他孑然独坐,便端着酒盏过来,问他近来可曾写诗,他想了想,说写过,严武又问写什么,这时他已冷静下来,但还是将那首诗念了出来:“黄河南岸是吾蜀,欲须供给家无粟。愿驱众庶戴君王,混一车书弃金玉。” 这是他去年写的诗,故意念给严武听。 严武明了涵义,却并不闪避:“参谋有诗云,‘战伐乾坤破,疮痍府库贫’,西蜀贫困是因受吐蕃侵凌,仆征收粟帛是为与吐蕃作战,否则军需何来?” 既然如此,不妨把话说开。 “总戎今春、今夏重敛以供军需,是为作战;如今战乱平定,却分毫也未消减征用!幕府取给,倍于去岁!总戎为西蜀百姓计,当减省赐用,诸色杂赋更该省而又省!富裕如成都,今已民生凋敝,物力耗竭!” 四周鸦雀无声,严武都愣住了。 他却想起前两年,江淮受暴掠,大饥,民衣纸,人相食的惨剧,要再争一争:“总戎痛恨章彝割剥百姓,重征赋役,何以亦蹈覆辙?” “参谋难道是想为章彝声辩?”严武大怒,“章彝难道不该杀?” “章彝罪无可辩,然总戎不该杀他!” 严武脸色阴沉,而他还在痛陈利害。 节度使极尽聚敛,不仅赏赐过厚,还百般向朝廷奉献土贡,是费财害民。朝廷以公为总戎,为保境安人,非为珍货宝贿! 严武自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自然没法忍受被人当面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而严武冷冷地打断说:“参谋还写过一首诗,仆恰能记诵。‘淮海维扬一俊人,金章紫绶照青春。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湘西不得归关羽,河内犹宜借寇恂。朝觐从容问幽仄,勿云江汉有垂纶。’” 他愕然,猛地颜面尽赤。这的确是他的诗,去年送别时写给章彝的。 严武质问:“参谋恼恨仆害民费财,却为何从未劝谏过章彝?” 他并不是没有劝谏过章彝。 那时西川的高适正被吐蕃打得焦头烂额,而东川的章懿日日携妓冶游、领着几千人的军队猎鹿捕熊,他当时也在这荒唐奢荡的队伍里,几次忍不住劝章彝帮一帮高适,然而无论讥讽还是谏言,亦或是苦求,这位东川留后都听不懂,再说得直白,恐怕得当场翻脸。 到了送别时,将对方吹嘘得活像是诸葛武侯,也不过俗礼使然。 他写过许多毁谤朝廷甚至天子的诗,细究起来每一首都能令他惹上祸事,可是,居然是一首最不起眼的虚为谀词的糟糕之作令严武如此震怒,特地讥讽,是他从未想过的。世事荒谬,乃至如是。

他骑着严武送他的紫骝马来到使府前,更觉走投无路。 裴氏安排给他休息的传舍中,他用过的文具、卧具都被清理干净了,如今里面堆满了各色土贡,多是要送进京献给天子的金银珠玉。 节度使莫不仰希皇恩,大肆贡献,是为天子分忧;而为了入朝为相,花钱傍结宫禁内外的权贵亦是必然之举。 即便不为求官,仅仅为了免灾,也不能不割剥地方,以奉养天子、权臣。 他记得的事,严武更会记得——同华节度使李怀让,因被权宦程元振诋毁,恐惧之下,竟自杀了。 他知道,那日宴席上他的狂悖言行,已在使府上下流传遍了。众人说他不明事理,却也情有可原,节度使重情义、礼故人,怎么会同一个酸朽腐儒计较呢? 他与严武的争吵,事后回想,最不可思议的是,严武身为府主,居然会跟僚属吵架,用那堪称雄才大略的精明与才智,说一些无赖的话回击他。 几天前他曾请押衙传报,要见严武,押衙说,节度使以为参谋病了,今日太忙没空见。他再问时,也照样是一番搪塞。 他从前不知道要见节度使有如此多阻碍。那不断展开的走廊,每一扇门、每条行道都将他拦截。他诧异自己当初是怎么轻易走过去的。 他等了一个时辰,严武的人影也没见着。 他在传舍外遇上同僚,对方躲避不开,只好尴尬地笑。 午后,他干脆登上酒肆,望着楼下一间店铺,那是卖糕饼的,密密麻麻的伙计和顾客,仿佛蜂群不停进出,热腾腾的白汽腾起。 这热闹竟让他情不自禁地羡艳起来,希望自己也有一家这样的店铺,做着实实在在的买卖,为很多百姓所需。这比在官场中日日消磨强上百倍。他时常会有这样的念头,在这天地间孑立,只想变成一只轻快掠过天上的鸟。 但,他也看见了店铺外黑黢黢的墙砖,那是战火焚烧留下的。 他怎么知道,这样的普通店家,要缴多少税赋,有几个儿郎死在军役中?人间苦痛深不见底,有的望一眼也会不寒而栗、噩梦连连。 嗣羌王董嘉俊那座奢华炫目的豪宅,主人本是一个贩卖蜀锦的有名巨富,去年徐知道造反,劫掠成都时,将商人全家杀干净,宅子抢了自己住。两个月后,徐知道又兵败被杀,今年还有商人在外地的远亲来争宅子,严武叫杜济将人撵走了。如今,那宅子已寻不出分毫旧主痕迹。 几个无赖在巷子里殴打一个年老的洗衣妇。 冰冷的雨滴唤醒了他,他想起,使府有官吏议论说,他领着严武给的五万文的月俸,却背后大叫:“严挺之乃有此儿!” 他究竟说没说过如此怨怼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他与严武争吵之后喝得大醉,被送回草堂,忘记了。即便说过,又是被谁听见了? 是谁将他写给章彝的送别诗,专门抄呈给严武?是谁特意禀告他醉后之言? 有一个石头般的名字,梗在咽喉里,要往外蹦,他竭力将其咽回去。 杜济内心对他越嫌恶,看起来就越和善,这并不为掩饰什么,是优越的自然显露。或许杜济根本不屑任何与他有关的告发,他只是个烦人的、碍事的远亲。

他问杜济何在,押衙说不在衙署,他不信,自行来到廊桥上。 杜济真的不在,押衙阻拦未果,只得告诉他,杜司马去了裴氏那里。 即便在成都这样阴湿的地方,裴氏也不愿晒太阳。幽暗的屏风与华美的锦幕环绕她,让她的笑看起来也很黯然。 裴氏对他颇冷淡,待杜济却极热络,仿佛杜济是她的亲侄子、亲外甥,或者说,是她儿子的影子。她知道他对严武已不重要,杜济才重要。 她的冷淡绝非使府官吏那般强硬漠然,却更令人厌恶和烦躁,他只需一瞥,就能看出她有多软弱、哀戚,像一支萎靡的、强作欢颜的藤蔓。 作为整个西蜀最有权势的女人,她渴望附和各种有权势的男人,似乎唯有如此,她才能跟她儿子有更紧密的联系,才能片刻自得自在,她的一切言谈举止,目的莫不源于此。 裴氏和杜济相谈甚欢,却似乎都在等他主动离开,可他就是不肯离开。杜济告退出来,似也生了怨气,语气责难地问:“参谋对仆纠缠不休,再三追索,究竟所为何事?” 这问题一下子把他问住了,他找杜济,其实是因为见不到严武。 “嗣羌王快死了。”他随口说。 杜济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谁:“那又如何?”接着,杜济猛醒过来,盯着他,逐渐地,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这神情竟有几分像严武:“原来参谋并不知晓。” “知晓什么?” “董嘉俊私通吐蕃。” 他大惊失色,以致呆望了杜济好一阵:“是何处传言?” “阆州王刺史说的。” 杜济目光尖锐,似乎在说:你认得王刺史,你该知道是真是假。 他也直勾勾地盯住对方,想从中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的虚假破绽。他没有看到。 杜济走开了,他仍站在原地。 他像进入深洞的人,闭上眼,很久,才感到一丝光亮突然从天而降。 他猛然想起入使府为参谋的第一天,王刺史那个扮成商人、行为诡秘的堂弟。

王刺史有个哥哥,名叫王承训,在青海打仗时惨败,不幸被吐蕃人俘虏,便假意归顺,甚至骗取得了赞普的信任。可这汉将内心始终是忠于朝廷的,每当身边有汉使回朝或者蕃使入朝,就会托使者带封平安家信给王刺史,家信中都藏有隐语,讲最重要的吐蕃机密,王刺史会将其报之天子。 当初他以为那个堂弟是来向严武私送贿赂,实则,想必,是送这个消息来的。 原来那时,严武已知道嗣羌王怀有二心。 董嘉俊秘密勾结吐蕃将领,最终却并未投降,不知是为了趁机逃跑,才对吐蕃人虚与委蛇,还是被打得太惨苦,部族死了太多人,无奈想听命于吐蕃,只是最后改了主意。如今深究这一切也无甚意义了。 片刻之前,杜济似乎还说了一句话,他没听清,似乎是说了,又似乎是他想象出来的。 “嗣羌王自行辟谷。” 这话现在令他毛骨悚然了。 在那豪宅中,董嘉俊皮肉支离的枯瘦之态,的确像是自知秘密被揭破,只好主动绝食,将自己活活饿死。

而他之所以对王承训的事了解甚深,只因去年他在阆中时,替王刺史写过一封密奏。 严武再临成都,其实与这封密奏有极深关联。 他在密奏中,向天子禀明了两件事:第一,朝廷将西蜀的剑南节度辖域硬拆为东、西两川,造成极大不便,高适作为西川节度使,有防御吐蕃的重任,却无法调用东川的钱粮、兵员,要胜吐蕃,需革此弊。 第二,请求朝廷派一个智略经久的持节大臣来成都主持政务与战事。在他眼里,这重臣旧德,当然就是严武。 此后,听闻两川合并为剑南节度,严武任节度使,他简直喜不自胜。 然后他就忘记了这件事,仿佛它是根本不值一提的。就像如今严武认为他的政治见解是迂阔无聊而不值一提的。

蜀中是一个颓靡安乐的草窝,在这里人是慵散的燕雀,被帝国彻底抛弃、遗忘,迷倦在一片野花溪水的杂乱愁恼中,瘫死在无知无为的软暖泥浆里。成都府有十六万九百五十户,九十二万八千一百九十九人口,他时常觉得这里空无一人。 就像他想要离开,这里每一个人都想离开。强蕃是长安的屏障、倚靠,但于帝国而言,绝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点,是笔写出来的,是远在天边的。 成都比去年强一些,或许境况比过去两三年都更好一些,可这并无意义,所有外来者很快都会对它丧失耐心与兴趣。天宝的繁华,两京的权势,一旦见过这些,所有人就知道最终归宿该在哪里。 严武想要隆重勋业,杜济想要仕途升迁,他们在蜀地获取,然后离开,去真正的紧要之地,譬如京城。其他人大肆搜刮,将财宝积聚进自己院墙,直到下一次兵乱,又被烧杀抢掠。 黄莺与白鸥再一次在草堂外拼命吵闹。 等窗外盈盈艳艳的花都开完了,一个令他震惊又隐隐并不觉得意外的消息传来。 严武死在了蜀地。 人人都说,西蜀更贫弊了,崔旰、郭英乂、张献诚等将领引兵互杀,使蜀地陷入比从前更混乱、血腥的境地。这些后来之事都是他曾预见过的,眼看成真,不过更添愁、恨。 这些后事会夺走严武曾经的功绩与名望,毁谤与恶语如同滚滚浓云遮天蔽日,死人无从为自己辩白,他也无意为旧人作任何辩解。但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严武本是可以杀了他的。严武暴虐,人尽皆知,能一怒而杀章彝,也能任意地惩戒他。 严武从最初便一眼看透他的忠直与热忱,了解他疏放且激烈的性情,喜欢此类品性,想要依近它,与其角力,折服它。而他一直隐秘地爱、慕严武,且并不能为任何人折服。 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 这不是他的第一次仕途失意,更远不是最严重的一次,却是盖棺论定的一次失败。他知道,如今已到了他离开成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