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兒

山椒魚,南方以疊詞「娃々」相稱。蜀語中靠後的疊字大多會發生陽平至陰平的音變,又慣在其後添一兒音,即作娃/娃ㄦ↗/魚。音調起伏和兒化就像是蜀人飯後的閒侃:唸第一個字時威風端儀,稍嫌拖延。第二字不解氣似的,要提聲反詰在場各位威風勁兒足不足夠,拓落中暗攜一抹譏刺與乖戾,而且的確是陰柔的。最後回歸平聲,顯露堆在皮肉中的笑顏。其間油出的苦味詼諧是建在某種上對下視角、欣賞不來別派美的固執脾氣。搭腔者須忍耐上下角色的切換,一遞一接,或當作嘲諷的對象,或連帶成為壓迫的來源。但上下距離遠不及口中的誇大。身分回旋失衡生出怨念,而帶怨之人愛製造些 pass-agg 的對話,只可惜把這樣的對話當作做人的訓練了。

藍色榕樹下聽人飯後閒侃開吃野生娃々魚玩笑的年代很遠,榕樹落下瘦果隨膠質的熱浪去了。驀地嗅到娃々魚噴出山椒味道的鼻息,Eileen 文字的印象也髣髴浮上心了(《小團圓》,二〇〇九):

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裏的男胎,在她驚恐的眼睛裏足有十吋長,畢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與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血水,成為新刨的木頭的淡橙色。凹處凝聚的鮮血勾劃出它的輪廓來,線條分明,一雙環眼大得不合比例,雙睛突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彫的鳥。

水,死胎,山椒魚,污穢,木彫的鳥,死胎,水。

那個中旬的午後四五點,房間脹滿窒悶的立山小種香。兩人在纏綿之後裹被盤坐床頭,點開立場的直播。水炮車射出濕熱的蠟蟲,魂魄在蠟蟲撲咬下難產。氣泡啪呲,腹部扯裂。切分而捲曲的皮膚向外蒸發催淚瓦斯,流出松脂般黏稠的血液浸泡對黛綠的新生瞳子。鐵馬兩端的人瞠視著。一百脫殼螟蛾飛舞把胎兒壓成無定性的錯體,一千銲棍將牠的骨頭敲碎,鯽溜不見了影——原來自那時起兩人就在進行些 pass-agg 的對話了——於是牠撞上了滿身漆黑的山椒魚。

sanshouo

(此為 〈山椒魚〉 裡面垃圾場般的下水道。其中有目眦充血的牌子是六〇年代台南一家眼科診所的看版。〈螺旋式〉 裡面亦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