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與頑癬

手中這本王海譯橫光利一的短篇小說集越讀越覺同記憶中的新感覺扞格不入。入選此冊的小說名錄似乎參自一九八一年岩波文庫的『日輪・春は馬車に乗って 他八篇』。繁體字譯本〇七年初版、一九年重版,不知給多少讀者植入獃稚而荒涸的體感。(Let alone 裡面的排印錯誤。)譯者王海自介「期望能為中日文化交流做橋樑」,重提不值一哂之口號,怪異又彆扭,聽起來全然是中文本位的優勝心態。

研究新感覺派,除了彭小研《浪蕩子美學與跨文化現代性》(Dandyism and Transcultural Modernity,二〇一二),幾篇論文也值得一讀:梁慕靈《想像中國的另一種方法:論劉吶鷗、穆時英和張愛玲小說的「視覺性」》、楊彩杰《文學風格的回應——保爾 · 穆杭、橫光利一和劉吶鷗》。接下來藉楊彩杰女士討論橫光利時提及的短篇〈拿破崙與疥癬〉(ナポレオンと田虫,青空文庫,高汝鴻譯),與王海的版本〈拿破崙和金錢癬〉進行對比。

片段一(高汝鴻對片假名詞彙〔Tuileries = チュイレリー、Corsica = コルシカ〕是直接音譯〔秋列里、珂爾西加〕,而王海有考證過現代講法〔杜樂麗花園、科西嘉島〕):

コルシカ産の瑪瑙の釦が巴里の半景を歪ませながら、幽かに妃の指紋のために曇っていた

高汝鴻(下簡「高」):珂爾西加產的瑪瑙扣子歪捌著巴黎的半景,幽微地為后妃的指紋所模糊著

王海(下簡「王」):科西嘉島出產的瑪瑙鈕扣映照出巴黎歪斜的倒影,所有的影像都幽微地被皇后的指紋模糊著

片段二:

ナポレオンの唇は、間もなくサン・クルウの白い街道の遠景の上で、皮肉な線を描き出した

高:拿破崙的嘴唇瞬即在聖克魯的白色的街道之遠景上呈出了俏皮的輪廓。

王:過了一會兒,拿破崙看著遠處的聖克盧的白色大街,嘴角浮現出一道嘲諷的曲線。

片段三:

ナポレオンの寝室では、寒水石の寝台が、ペルシャの鹿を浮かべた緋緞帳に囲まれて彼の寝顔を捧げていた

高:在拿破崙的寢室中,寒水石的寢台被波斯的鹿花緋色緞帳垂罩著,捧著了拿破崙的睡容。

王:拿破崙躺在寢宮裏的寒水石御床上,床上罩著波斯產繡著梅花鹿圖案的深紅床被。

三段日文原文中,人格化動作「歪ませる」「曇る」「描き出す」「捧げる」催發出新奇的官能特質,藉此結構過飽和的現實。逐一辨識兩位的轉譯,高汝鴻工整的譯法看似直白,卻可保留橫光利一文本中的奇遇感與身體性——靜物活化並與拿破崙構成對抗的姿態,進而甦醒俳句式的印象;而王海的譯法,太想動用中文語彙去 make sense,生怕讀者無法理解文意。要麼是將動作替為形態去修飾中心語:鈕扣不持自我意識,無法扭轉巴黎半景,僅能透過「映照」去展示其「斜影」;要麼置換式地竄改動作主體:寢台無心托舉人類睡顏,只好安排拿破崙臥於台上,讓文句顯得清楚自然。王海對於大正遺風、感覺邏輯的無意識,以及其移用枯竭感官去體味撼動活物主體狀態(或言「去僕役化」,de-objectification)的風致,真是高下立判。

漢字本位(中華〃〃)還是中文本位?在漢濕呸淋(hansplaining,中文邏輯下的自戀情結)流行病肆掠的今日,此問題的答案應是明瞭。高汝鴻在譯文中對漢字單音節意涵的簡單補完、調整,是以揭櫫日式精魂為前提:半景 ↩、寝顔 → 睡容、緋 → 緋色、爪 → 指爪(nail)、格闘 → 格鬥等。王海不但希望雙音節詞的產生,有時還傾向於不思索完璧出中文固有搭配慣例:蓋世不抜 → 蓋世豪情、雄図 → 宏圖霸業、痒さ → 奇癢無比、猛然 → 猛然覺醒、高価 → 價值連城、各戸 → 挨家挨戶、淋しい → 黯然神傷、全図を拡げて活動を開始した → 發動全面擴張等,不再一々列舉。復述在當下語言環境中流通的高頻用辭,像是一種附麗在文學藉口之上、同標語橫幅毫無二致的傳染性文字頑癬。是一種囚牢。難道牆壁還不夠多嗎?

沒有人在煽動翻譯腔,但絕非能容忍搬用「再創作」的名義懈怠語言的開創與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