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書寫論

今對影像作品失望了嗎?那些個藝片頭々像揮舞一柄沾滿奶油的切刀,玩畫幅遊戲,竊笑著從 pince-nez 靉靆裡頭吹出義不明的雲;憐的是乳味兒習作,流離之人為某種崇高所鼓譟,好似將口白與肢體細部逐幀抽離,惜紙如金地撒上厚料,散發出無意識顯揚的氣息──史多盯(stalking)都是要見血的。而刻薄的評論者惹上自嘲癖,真可說是怒若虼蚤瘙全身。不過!最可氣的還屬那些晚七時上空的湛藍、欲滴的銀紅開出朵々牡丹、舞會燈的橘,各種柔情而幻想的顏色熔在畫面中,而看片人大抵會為這些城市病的人工色素埋單,藝術性隨即變成調色盤上的小心思和小交易⋯⋯膩味大可上街!可活在視覺貧瘠地方,MUBI 或是 Criterion Channel 的訂戶,終日糜爛在螢幕前調整影片篩選條件的文字怪客,對影像語言不可不謂是愛錫的了。

恁瞧,就有下面一段:

隧道匝壓巴士,照明燈淌過磨霧的淺綠車窗侷促搖擺,側面的始終站牌在塑膠白壁紮下赤與綠的爪痕,斫傷鑲嵌牆內的防火箱。車內游動走馬字燈在客人身上塗染莫名妙的紅斑。過兩段長隧道間,黑夜裡露透出的枯樹叢中淺綠玻璃交合處,發青。

打趣道此一百字應從機器(名之 photowright,其功能跟現代相機並無大差,只不過作業並非是添了濾鏡的相片而是偽智能的文字罷了)口中吐出來。掌鏡者凝神到痴乎戀物的程度,數種意象需假藉投射其上的異色光升格,不允稍有失焦的修飾。由此,壓縮的詩意安插在故事的各個角落,像埋一打爆裂彈。不難解的心理:恨在晦朦的現世中鯁噎,只好藉電影般的畫面塗抹出百中挑一、光與影的虛像,繾綣於此。實在是種淒涼的本領。於是抓著公交的扶手,便想像自己是浮游在貓肚血水裡的烏賊。貓從草叢低處闖過,不耐煩地摘下矮的綠葉。接著赤與綠讓人想到橫濱中華街上酒家龍飛蛇走的招牌字霓虹,入了迷:梅蘭、蟒龍、桂宮、凹凸堂、崎陽軒、聘珍大甘栗、罇金圍寿益餐珍,那些燈籠與碧玉的隱喻。倒是看透,受困原地的隱喻──dark disposable、疊影、充滿十六釐米相機顆粒感的隱喻──竟全是用影像透寫出的二次品。人或多或少是妒怨牠處的甜的。

千萬惕著那份小氣和鬱憤的蹙眉,這是藉僕役(objectified)戀人的凝望來作頹態的自拍、失能的哭腔。施蟄存《梅雨之夕》是小氣的;「好想吮吸腳趾,好想舔食傷口,是草莓味的喔。切開一口快要溺死的椰子果,椰奶般的大腿顫慄著掙扎擺動,胸脯兩處折磨人的椰子肉,雪白的椰蓉,是私處」與「說什麼碾軋喝過紅色和藍色顏料的蟑螂,會泵出鮮紫色的體液。先生請讓我和你一起被巨大的蟑螂喝掉吧,撕開它之後我們會在一起野合啊」的陰笑嫉妒是小氣到讓人想切掉小指指節的。向外界擴張的自我貶抑是否是潮濕之蜀地特有的愚行?

「⿰㐅也」的分別在影像裡藏不住,但小說如是講明未免也太無風雅又太孩子氣兒。搭上同戀人碰頭的列車之前,理應將第一與第二人稱寄存在月台上好空出手來。這是影像書寫的禮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