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刀、餐刀與月桂冠

眼透過啞黑的落地窗玻璃,天是團變相的濃褐油漆。海潮風蘸一刷積雨的漿漆,懸停著鉤拉出偏鋒的黏絲。閃電驚風,絲斷雨裂,風嚆傘折。Un 惶恐地緊跟同行二人,挾一本耽美讀物,另提一袋剛入的書,悶在沈香茶色的雨渦裡歪斜地泳。孩子喊餓,媽々卻不給食。Un 也是饑餓著緊護書袋,像抱一袋米。媽々說要是多吃一粒米多讀一個字,家就會撞上石牆潰散;她似乎忘記家的潰散已是多年前的憾事。Trois 回頭說咱去對街的文和友躲雨。

這一棟在繁華街用玻璃凍住翻新舊樓的「超級文和友」──巨型玻璃冰塊封藏著八九〇年代老建築庶民感,是同迪士尼無二致的移接與致幻──若非用玻璃包覆油煙的鹹膩、stinky tofu 皮面刴椒的辣意,手工招牌與戲謔的導視標誌,屋四角蛛網 vs. 消費的體面,以及攤檔老闆的笑顏與睥睨,趣兒也就全無了。Un 漠視著兩人對談,㰵楊梅汁,挑出浸在辣子醬油裡的毛豆,撥開外囊,直把裡頭不入味的豆粒往嘴裡塞,卻累得有些煩了。Trois 手肘枕在餐桌上撈著紅油花生,呆滯到近乎隱沒的姿態拂拭去投落的不雅。眼空洞無靈,身體邊緣牽出極強的磁,胸脯蘊著何種堅韌的狂怒,是鬱於親權、師權和些個瞧不起的同儕揶揄時的擠眉弄眼,卻尖叫著栽進麻痹頭腦的極樂俗物,把放縱後的陣痛硬要說成是贖罪,兀自講著稚拙又背離的反語,凌亂、汙穢、非文學。八九〇年代的電影早已把世間的微妙說得一乾二淨,兩人的交談似乎已經不再餘下什麼恭維的碎滓了。Un 像中學時強制午休那樣把頭埋進彎曲的手臂,偷看著桌下 Trois 的乾淨足踵。

Trois 是隻晶黃的食鬼,活在廉價的隱喻內。沙示的泡沫溢出來滑溜到手臂上。像這樣催汗的慘暑,Trois 總是好拿風油精搽遍全身,鼻前多塗抹,容易滲進眼。Trois 也總是辣落淚。油綠薬水滴在敏感而翻紅的肌膚上,生起惑亂。這時若把頭蹭靠 Trois 的肩,不知怎的會嗅到惡質糖果味。野蠻得像硫酸紙──甘於庶民的赭黃、油綠、自欺的烏黑,顏色抹在臉上。

用來自刎的短刀撲咬面質那人──

步行回住屋途中,踏過一條右傾的長上坡支路。不遠處尤似蝙蝠洞,從低矮的連棟樓房伸出的舊涼台上,出來透氣的住戶隔著鐵柵欄瞥著三隻走夜路的小獸崽。Un 聊到自己尚未記事時,也睡在如此黯澹的寢間,一夜蝙蝠在耳邊咬出小口,說著 Un 摸了摸軟骨上的缺口。無疼痛的貧乏印記,血淌了滿身的嬰兒,燠熱而潮濕的夜。路兩側栽著五月初的木棉樹,卻早已流不出紅的熱浪。橘黃路燈捚著熟烈的白絮,白絮灑在雨後髒汙的瀝青路上,是悶熱的敗戰。Trois 提著冰鎮的月桂冠、幾罐生啤和櫻桃啤酒,後頸露出銀白項鍊,綿滑成束的頭髮若塗上巧克粉,默々滴下健碩的汗珠。

──而 Isabelle Huppert 卻只消用餐刀自刺肩膀

趁別人沖涼的間隙,Trois 脫去牛仔褲,抓著半滿的塑料杯背躺在床上,裡頭盛著冰過一忽的月桂冠,一抹摩登兒紅爬上近乎酣睡的臉蛋,冒著甘美的熱氣。房間裡面腥著電視機聒噪的微光和清酒的米香,新聞在放瓦拉納西的照片。Un 昏沈地靠在床沿,打燈看小說。扭曲的字在膽寒的橘光下沭浴,漸次花了眼睛。文段一字一字拆開,那些偏旁,甚至連那些筆畫,也一片一片熔斷,丿 夫  言    賣。智識從鼻腔逃走了。呼出薄荷牙膏的氣味,吸入空調氣裡灰塵嫉妒的鐵鏽味,Un 已然蛻化出未開化的怪獸真身。房間裡靜得只聽見洗浴蓮篷發出的水聲。

Un 一把抓住 Trois 的手腕,塑料杯裡的酒灑了滿床。Un 把 Trois 的手往自己的身體下面靠,Un 的下體同凜冽的酒漬一齊蒸發。Un 發出饜足的輕呼。Trois 驚醒,雙眼迷亂而錯愕,猛地把手縮回。睡在一旁的月桂冠順勢滾落下床鋪,裂了。Trois 那樣極端厭惡的眼,像極了咬下一口綠皮的炸捲春餅,尖叫著吐出來,挑出裡頭油綠的蘆筍碎塊兒。Un 覺得自己像被吐掉的蘆筍碎塊兒那樣噁心,熱呼々、濕答々地纏溺在 Trois 的唾沫。於是 Un 握起癱在地板上月桂冠的瓶頸,順著銳利的刃,向 Trois 狂怒的胸脯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