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镇上的光景似乎在这十多年间都没有变化过,推着雪糕车的老头还是那个老头,他那件灰绿色的夹克似乎还是那么旧,突出的颧骨被阳光炙烤得通红,眯着眼睛,慢吞吞地,沿着街边走着。
这是一个炎热干燥的下午,小孩们都还没有放学,所以老头只好走着,就那么一条商业街,从街头走到街尾。只是老头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他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拎着手提箱从小镇的入口走了进来。
男人似乎是熟悉这样的阳光的,他眯了眯眼睛,望了望街边的商店。烟酒铺,裁缝店,肉铺之类的,像是在他记忆中重新上了一道颜色一样,只是这样的回忆并不愉快。
仔细一看的话,这个男人并不陌生,甚至是很熟悉的。老头浑身颤抖了一下,才知道男人是当初那个Mark,那个因为和另一个男孩交往过密而把整个小镇闹得沸沸扬扬的Mark,也是现在这个十几年都不曾回过家乡的Mark。
Mark的走路姿势一直都没有变过,他微微弓着背,像是计算着步子与步子之间的距离一样,谨慎地走在自己预先规划的路线上。
“你还记得我吗?”
老头指了指路过自己的Mark,而Mark只是稍微侧了侧头,停下了脚步,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已经萎缩得犹如枯树干一样的老头。
“班克叔叔,我一直记得你。”
说完,Mark还弯了弯嘴角,虽然只是客气地一笑,但老头却觉得他眼睛里盛的还是火焰,而不是当初他离开镇上时那样绝望的如同死水一般的眼神。
在几年前,Mark就已经把母亲接到了他在城市居住的地方,而在中学时期因为意外身亡的父亲还是被葬在了小镇上。比起将骨灰埋葬在异乡,Mark的母亲还是希望能叶落归根,所以Mark这次是替年迈而行动不便的母亲回来洽谈这件事的。
Mark想的是他要先找家旅店安顿下来,Mark家的住宅都还在,甚至钥匙都还藏在门口的地垫下,就算被人发现了也无妨,房子里值钱的东西早在几年前的大搬家中就已经搬干净了。
这家旅店应该是新开的,至少在Mark的印象中,是没有这家旅店的。旅店的风格他也很喜欢,或许是因为室内装潢给他带来浓浓的熟悉感而喜欢,但同时他也为这种熟悉感而感到不安,就像有什么东西即将奔涌出来一样。
“一个单人间。”
正当他对前台人员这么说时,门口就响了皮卡汽车的声音,排气筒噗噗噗的声音,停在Mark的耳朵里却像警钟一样,吵得他心烦意乱,心脏也不自觉地快速跳动起来。
“这是您房间的钥匙。”
Mark接过了递过来的钥匙后,正想转身往楼梯走去,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Mark?”
叫Mark的人是除了他的初恋情人以外跟他关系最亲近的Sean,尽管在Mark离开小镇去读大学后就不怎么联系了。Mark隐隐约约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联系还是在七年前Sean邀请他参加婚礼的时候,那个时候,Mark正在攻读博士,又因为种种因素索性就拒绝了这个邀请。
在Mark转过头后,Sean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这个人,再一次确认后就放心地走过去搂住了他的肩膀。
“你小子还是一头乱毛,都没什么变化嘛!”
面对昔日同窗好友的热情接待,Mark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该说什么?说他这几年怎么在大城市生活的吗?或许该问点什么?问在他离开之后,那个人怎么样了......
Sean带着Mark一路走到了他的房间,就像高中时候那样,Sean的话还是那么多,什么东西都能被他说出一朵花来,像是搭楼梯的木板、走廊的挂画、印有独特花纹的墙纸等等,Mark也忍不住调侃Sean,
“你的审美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提高?”
这原本就是一句轻松且没有包含太多意义的话,但Sean却故作神秘地一笑,然后把嘴巴凑到了Mark的耳际。
“都是Eduardo设计的,真要说的话,他才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呢。”
Mark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以及那个几年前的婚礼邀请。
这个回答也再平常不过了,不是吗?Mark反反复复地质问着自己,但他心中又确确实实地升起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惊异、愤怒、酸涩、嫉妒、不平之类的情绪搅和在一起,在Mark的胸中升温、沸腾。
尽管Mark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他还是吐出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是吗,怎么不见他人呢?”
Sean低下头看了看腕表,“他在镇上的小学教书,不过快到放学时间了,不然你去接他吧。”
又一句话把Mark弄得不知如何回应了,他自己都在反思他的语言能力有这么笨拙吗?他不是最擅长答辩吗?
“啊,就是那所小学,我们三个人一起读过的那所小学。喏,这是车钥匙,我还有一大摊事情要做,Eduardo就交给你了。”
Sean拍了拍Mark的肩膀,接着就走出了房间,Mark的肩膀被Sean拍得发麻。就在刚才十分钟不到的时间里,他就得知了自己学生时代的初恋情人Eduardo早已嫁给了自己的同窗好友,Sean还像交托自己的所有物一样,暂时把Eduardo交给了自己。
他就那么放心吗?还是说,他这样做其实是一种变相的炫耀?
Mark忍不住满怀恶意地去想Sean这么做的动机,他盯着房间的挂画和墙纸,接着伸出了手去触碰挂画的画框。
这些画说不定是Eduardo自己挂上去的,墙纸也应该是他自己贴上去的,Mark以前经常去Eduardo的卧室,那时他就知道Eduardo有这个爱好,毕竟Eduardo他的卧室还是他自己设计的。
重新走到了楼下,Mark手里的钥匙已经被握得潮湿,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再三犹豫,还是将钥匙放回了柜台上。
就好像他这样做就会让他赢回一份尊严一样。
走在去小学的路上时,Mark觉得自己不是在走向一个地点,而是一步一步走回记忆力,他的眼前似乎也不是路,而是一个瘦高的青年和一个卷毛的青年相互勾肩搭背地并排走着。他们时不时地把嘴唇凑向对方的耳边,说一些让人心跳加速的荤话,卷发的青年受不了这样的挑逗于是趁着把嘴巴凑向对方的时候用牙齿咬了咬他的耳朵。
“别挑逗我,Wardo。”
明明说着一些下流的话的人是Eduardo,但反倒是他闹了个大红脸,捂着耳朵,水着眼睛,稍稍垂下眼睛看着Mark深陷的眼窝和深藏在眼睛里的欲望。
“Mark,你想接吻吗?”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Mark的鼻尖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现在就像个戒瘾多年的人再一次接触到毒品一样,骨头都在打颤,一遍遍地回忆着过去,仿佛自虐式般的快感。
Mark记得他当时拉着Eduardo就藏进了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狭窄过道里,那个时候Eduardo就已经比他高了,但是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每次接吻的时候,Eduardo都会弯下他细长的脖颈,Mark将手指搭在他的后颈,摩挲着他突出的脊骨,性感极了。
他们吻得就像在用唇舌交媾一样,色情又缠绵,津液把下巴弄得黏黏糊糊的。
咕咚——
一声清晰的吞咽声敲打在Mark的耳膜上,Mark意识到那是自己在吞咽分泌过多的唾液。
就在这时下课铃也响了,Mark停下了脚步,他已经到了。
暧昧旖旎的想象一下就被小孩的雀跃声打得稀碎,碎成了玻璃渣子,落在Mark的脚边,所以他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一步,就那么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个穿着亚麻色短袖衬衣的男人拎着背包走向校门,他的脸颊已经不像中学时期那么富有棱角了,但棕色的头发还是软软地搭在额头上。
那双眼睛,直直地望向了Mark的眼睛。这双眼睛,和Mark告诉Eduardo他要去另一个地方读大学时的眼神是一样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
因为有学生在的原因,Eduardo很快地调整好了面部表情,嘴角也挂了微笑,就好像他们是一对老朋友一样。
“刚回来。”
Eduardo走向了路片停放的一辆汽车,开锁、上车再关门,又摇下了车窗,示意Mark快上车。
副驾驶的门被关上以后,车内陷入了一时间的寂静,Eduardo二话没说地就发动了汽车,也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有意,Eduardo载着Mark来到了Mark的老宅附近的一片池塘,夏天的时候,他们经常会脱光了从岸边跳进池塘里裸泳。
可是现在,Eduardo十指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额头也靠在了方向盘上,他的脊背也脆弱地弯曲着,Mark很想伸出手抚摸、揉捏他的肩膀,给他以安慰,乞求他原谅,但是他什么都没做,他什么也不能做。
良久,Eduardo偏过头来,用他那因为含满泪水而红肿湿润的眼睛看着Mark。
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懂,一切顾虑在顷刻间都化为乌有。
Mark伸出手捞住了Eduardo的脖颈,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在他的脑海里重复了无数遍,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实现。
在Mark将嘴唇贴过来之前,Eduardo就将嘴唇打开了,一如他们中学时代那般默契。
他们把对方抱得紧紧的,仿佛他们不是人类,倒像是两条处在发春期的蛇一样,腹部贴着腹部,腿脚缠着腿脚,连发丝也不肯放过。Eduardo按着Mark的后脑勺,攥着他的发根,嘴上亲吻的动作又是极其温柔的。
以前,他们在做爱的时候会说很多话,是要把气氛烘托到最高点的调情;现在,他们沉默不语,却急着想从对方身上找到一种慰藉。
“唔...嗯...”
Mark把Eduardo压在倒下的座椅靠背上,两人的手一起揉搓着并在一起的阴茎,打手枪这种事Eduardo很久都没有做了,但是在被Mark握着的时候还是爽得直抽冷气。
“进来...快点...”
Eduardo的手心被分泌的粘液弄得黏糊糊的,他又撸了几把Mark的龟头,主动地将臀肉掰开,让湿漉漉的后穴展现在Mark眼前,同样湿漉漉的,还有Eduardo那双眼睛。
他对着Sean是不是也这样。
这个念头在Mark脑中一晃而过,他不由得心脏抽搐了一下,喉头也跟着酸涩起来。可是他的下身还硬着,又觉得自己这样十分好笑。Eduardo看着他身上的Mark的眼睛呈现了一种放空状态,哪怕只有不到一秒的出神,Eduardo也察觉到了。
他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事情从那个吻开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从外面看,只能看到车身在摇动,而车身内,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和体液。快要射精的时候,Eduardo的衬衫已经被解开了,光滑的小腹上沾满了他自己的断断续续射出来的精液,Eduardo甚至自己揉搓着阴茎催促自己快点达到高潮,Mark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Eduardo用掌心贴着Mark的耳朵,半眯着眼睛,像是濒临死亡一样喘气、呻吟。
“射进来...Mark...”
不仅在语言上催促着Mark,Eduardo还将双腿盘在了Mark的腰上,后者得到允许后掐住了Eduardo的膝弯,简直要将他的身体对折一样,Eduardo的呻吟被Mark最后又快又狠的动作撞得支离破碎,每一声喘息都砸进了Mark的心脏,层层的激浪将他席卷将他吞没。
车窗被摇下来时,夕阳正好以一个微妙的角度照射进了车内,一道橙色的光就这样映在Eduardo的脸上,他安静地靠在Mark身上,就像他们以前一起去湖边看日出时那样安静,脸上的绒毛细小可见,卷翘的睫毛也被照成了金色,瞳仁像玻璃珠子一样反射着光芒,也许是这样的光芒许久都未见了,所以有些刺眼,Mark将视线挪开,就看到了Eduardo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
“好看吗?”
注意到Mark视线的Eduardo说到,激情退去后,那些埋怨、不甘似乎也退去了,他倦倦地抬起手,让银戒指在夕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光线。
“嗯。”
Mark疲惫地笑了笑,握住那只手,在无名指上落下一个吻。
“我把你载回去吧。”
Mark说。这时气温已经降低了,Eduardo裹上了车后座的一件外套,懒懒地坐到了副驾驶,斜过身子背对着正在开车的Mark,他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光景,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他闭上了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路上的时候,Eduardo对着Mark说了他现在的家在哪儿。
“就在你家老宅的旁边。”
Eduardo还是背对着Mark,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快要睡着了一样,听到这句话的Mark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怎么会想到选这个位置...”
“是Sean选的。”
这句话落下之后,车内残余的最后一丝暧昧气息也消失殆尽了,两人都悄然地站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你们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为了不让话题中断,Mark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谈下去,这是第一次他和Eduardo如此客气疏远。
接下来两人的交谈就像普通的多年未见的朋友那样,但两人都是挣扎着、煎熬着度过这段漫长的到达家的时间。
将车驶入院子旁边的车库时,Mark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门前梯步上的Sean,他埋着头吸着烟,而地上又散落了好几个烟头。看到这一幕的Mark心脏一下就悬了起来,不过Sean在看到车时眉头又舒展开了,原来是Eduardo把脸靠到了车窗上正冲着他的丈夫微笑。
车停好后,Sean也走了过来,单手捧着Eduardo的脸弯下腰就吻了上去,还捏了捏他的脸颊问他今天怎么看起来很累的样子,Eduardo按住了Sean在他脸上又揉又捏的手抱歉地笑了笑,说我夏天不是很容易犯困吗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上楼去休息吧,今晚我来做饭。”
说完,Sean又吻了吻从车上下来的Eduardo的额头,这时Mark也下来了。
“Mark,今晚你就留下来吃晚餐吧,我前天猎到了一头鹿,冰箱里还放着一整根鹿腿呢。”
Sean这才搂着Eduardo对Mark说到,Mark看着枕着Sean肩膀犯困的Eduardo,不知道怎么就接受了这个邀请。
在Sean打开冰箱门的时候,Mark注意到了冰箱上贴着的一些照片,有好多张是Eduardo的单人照,一张是他手里领着油漆桶装修房子时候的照片,一张是他捧着插了“30”蜡烛的蛋糕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的照片,一张是Eduardo和宠物狗嬉戏的照片......想都不用想,Mark都知道这些照片出自于何人之手。
“照片上的狗呢?”
Mark用手捏起那张照片,他知道Eduardo是很喜欢狗的,照片上的这只狗应该是以前Eduardo家的那只狗了,他还记得自己每次去Eduardo家时,它都会跳到自己身上来,还欢喜地摇着尾巴。
“Sally去年就衰老去世了,Eduardo也不愿意再领养任何动物了。”
说着,Sean就想摸出一根烟来抽,但是手指刚伸进烟盒里就又收了回来。
“从那之后,他就别让我抽烟了,就怕我哪天查出来是癌症晚期。”
Sean笑着耸了耸肩,Mark就想到了门口散落的烟灰和烟头,还有落在Eduardo额头上的一吻。
或许,他不应该回来。
再或者,他当初不应该离开。
准备晚餐的时候,Sean和Mark说了很多这几年间发生的事情,包括他是怎么把Eduardo追到手的,又是怎么向亲戚朋友借钱开了一家旅店的。
“你们婚礼的时候,只有我没来吗?”
“不,其实很多人都没来,甚至是我的父母,他的父母都没有来,但我们还是结婚了。”
Sean正煎着鹿肉,他无名指上的银戒指闪着和Eduardo手上的那只同样的光芒。
之后,Mark就很少再开口了。
开饭的时候,Eduardo还在睡觉,Sean上楼去将他叫醒了,到了楼梯口那里,Eduardo还是昏昏欲睡的,Sean又抱着他亲了好一会儿,Eduardo才清醒了过来。
“对了,还没问这次你回来是做什么?”
Sean提到。
“母亲让我回来商量一下她的后事,她想死后葬在这里,和父亲一起。”
“那你呢?”
Sean忍不住打趣道。
“我?那要等我找到可以替我收尸的人才能决定。”
三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笑声中,Mark和Eduardo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就在那短短的一两秒的时间里,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所想,然后就将视线别开了。
吃完晚餐过后,天已经很黑了,Sean和Eduardo都想让Mark在他们家留宿一晚,但Mark这一次却拒绝了。
临走之前,他向Sean要了唯一的一包烟和打火机;在走回旅馆的途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燃烧着的火星和掉落在地上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