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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上窗台》 说起来距离上一次他来他家里并且如常规进行一次疯狂的性爱已经一个月有余。也正是那一天徐均朔看着窗外日渐沉没的夕阳隐去在雾霾中时忽然心中升起了一种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即便是郑棋元非常深切地动情地亲吻他的后劲也无法消除的。于是他躲过了对方像以往一样细密的吻,朝柔软的枕头里蜷缩了一下,好像那样就更有安全感似的。他问:为什么你从来不叫我的名字? 郑棋元在无数场合以无数亲昵的称呼和语气呼唤过他,也一度被观众们奉为美谈。他浏览网页的时候看到有细心的粉丝整理出郑棋元给他起的所有称呼:小土豆,小精灵......但是他飞快地滑过页面。心里蓦地升起无穷无尽的失落——他从未在任何一场性爱里叫过他的名字。 他的床上技术非常好,可以说到了在徐均朔并不成熟的猜测中能令他所有过往的情人满意的程度。他过往有多少情人呢?徐均朔咬了咬自己的嘴巴。你给多少人起过名字呢。 你会在他们身后啄着他们的颈非常温柔地唤他们的名字吗?以你起名字的天赋。 也许一个爱称就是一个烙印。以期建立在人世间局限于两人间的秘密联系。当我呼唤它时,你将知道我在呼唤你。除我们以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郑棋元没有给他这样拥有隐秘联系的机会。起码在床上是这样。他总是沉默地吻他,就像窗外透过云层洒落的日光。有时候他们在阳台上做爱,郑棋元家的阳台上有一棵巨大的树,在剧烈运动休息的间隙他抬起手想试试看自己是否还活着,于是树叶细碎的影子落在他手心里。他想起小时候福州的夏天,家里停电的时候他搬着板凳去树荫底下乘凉写作业,漏在作业本上的影子也是这样。 就在那一瞬间他非常想哭。 因为童年已经不可避免地远去了。那样一种不考虑得,不考虑失,不考虑爱的生活已经全然与他无关。 “棋元。棋元。” 他非常小声地叫他。期待能够得到一次关于名字的回应。但不出所料地郑棋元还是以某种恒久的习惯性去吻他的嘴。这个动作在徐均朔看来是对他企图与他建立联系的一种无声的阻止。因为最多最多,郑棋元只会回答他一声“嗯”,然后抚摸他的头发。 你是在害怕还是忧虑?忧虑我们建立长久关系的可能?或者畏惧我打破你早已形成习惯的生活?在徐均朔看来,也许过一段时间换一个情人也是郑棋元生活习惯的一种。而他自己不过处在他的生活习惯之中。 也许郑棋元确实对他有额外的一份怜惜——不回应的沉默的性。无名称的爱。不结果的汗。不给予空洞的幻想,以此期待你能够随时抽身不至于伤筋动骨。 这样的想法让他羞愤难当。即便艺术家与生俱来并不热爱用世俗的粗俗词汇概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能让他表达羞耻感和愤怒感的也就只有炮友两个字而已了。特别他是那样一个将爱情看得如此之沉重和纯洁的人。包括心灵之爱与肉体之爱。 [他是否仅仅将我视作炮友而我并不自知?] [我是否对这段关系有所误解?] 徐均朔想到这件事的时候非常震惊自己的后知后觉和草率。他在以往处对象的交往中绝对会事先把所有的情况和阶段确认好,才能接着走至下一步。但郑棋元。 他只是在某个他早已忘记或者说羞于想起的夜晚,去他家做客。郑棋元开了一瓶红酒。关于那天的细节他唯一记得的,他不明白那天郑棋元为什么看起来有些慌乱,喝得非常匆忙。说来惭愧,那天气氛暧昧,他福至心灵地凑上去吻掉他嘴角的红酒渍。徐均朔发誓自己绝没有想后面的事情,虽然郑棋元拽着他滚上了床单。 在后来不知是否是因为一种年轻人的冲动,他通常会打一通电话后只身前往他家。而随后在家中的桌子,沙发,床,厨房,浴室,甚至书架都可以沾染他们的气味。虽然郑棋元常常会在打开淋浴喷头后嘱咐他把所有东西收拾干净。 等他们俩都洗完澡之后郑棋元通常会把窗帘拉开,他们俩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空耗一个下午。徐均朔有时候会分不清是在做爱时他们更接近爱情还是空躺在床上感受北京带霾的微风更接近爱情。 郑棋元认为都是。 徐均朔认为都不是。 他的心只有郑棋元以那些奇怪的名字呼唤他的时候会难以抑制地跳动。就像是他小学时候和喜欢的女生同乘一辆公交车而她坐在他旁边那样的跳动。在满车闹哄哄的人群中他只能听见自己打鼓般的心跳。生怕它暴露自己真切幼稚坦诚的爱情。 只有那些时候他会认为自己在郑棋元这里是独一无二的。 而他实在无法为自己沉默的爱人找到任何一样开脱的理由解释他从不在性事时称呼自己的名字。他怀疑:我是否与你过往那些爱人一样只具备模糊的形体而没有具体的面孔? 或者更可怕的。你心中另有所爱。 你怕背叛他,所以从不叫我。

压抑很久之后的那个毫无征兆的下午,在窗外霭霭的雾霾之下,徐均朔回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从不叫我的名字? 但他只得到躲闪的眼神和言不由衷的敷衍。 那天是深秋,树的叶子落在他们身上。就像繁华的街道被梧桐树叶埋葬。徐均朔没有帮他把阳台清理干净就走了。清冷的秋风隔着牛仔裤的布料袭击他酸痛的腰。他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进花坛里枯死的灌木丛。 这就是终点了。他想。

在回归以往正常的生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徐均朔每晚都失眠。当在每个头脑酸痛的早晨醒来时,他都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昨夜又没有做梦。曾经那种极富激情的灵感随着他稀里糊涂的爱情远去了。连梦也背叛他。 他太久没有做梦以至于当某一日他忽然梦到一轮碎了的月亮醒来时兴冲冲要拿出笔记录才发现自己的记梦本不见了。 徐均朔翻遍了自己的出租屋后突然意识到他的本子也许落在了郑棋元家里——因这一发现他的心竟然又重新开始跳动了。打鼓一般的心跳。而听到自己的心跳这件事令他羞愧万分。

他在他的楼下盘桓许久,最终骄傲和尊严战胜了他快要从肋骨里雀跃出来的心脏。我不会见他的,他想。当夜色降临的时候徐均朔顺着墙上的下水管道往上攀爬——爱情和尊严产生冲突的时候人往往会做出疯子的行径。郑棋元家在六楼,是一个恰好足够他一失足即可粉身碎骨的楼层。 当他向上攀援,而夏季的苍蝇在他耳畔嗡嗡作响时,徐均朔忽然产生某种迷茫。他究竟是想要偷拿回记梦本,还是期待再一次去往他曾经安放爱情的地方?

他踏上阳台时头有些晕,看见高悬的月亮在他发黑的视野里被云层割裂得只剩一条细线。拉开阳台的玻璃门差点被浓烈的烟酒味当场送走。郑棋元又喝酒了,他想。我应当把他的烟和酒和我的本子一并偷走。 客厅里没找到,他打算去卧室。但在虚掩的卧室门前停下了。不是害怕,不是后悔,只是忽然搞不清楚自己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此处的意义。

我大可以明天堂堂正正地登门拜访,体面地拿走我的本子然后和他道谢。就像每个分手时没能清算完爱情遗产的情侣一样——分手?也许我们根本就没在一起过。 徐均朔恨恨地想。 蝴蝶停在某朵花上的时候,这朵花竟然期待注定流连花丛的蝴蝶为之负责。他在黑暗中撇起嘴角,很难看地笑了一下。

可是。

“别走。”卧室门被推开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无限大,郑棋元在背后叫他。声音小小的,哑哑的。“求你了。”徐均朔的心忽然溃败。而他的脚也只能呆立原地再无法前进一步。他甚至有种疯狂的想法,阳台就在前面,他只需要往前走几步,跳下去,就足以让郑棋元余生的记忆里深刻地印上他的样子。 至于郑棋元是打算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里恨他,思念他,或者余生充满羞愧郁郁而终,就不是徐均朔考虑的事情了。

他只不过太想在他那里刻下某种不可抹去的痕迹。就算用死在他面前这样可怕的方法也好。他看到窗外的朗月:罗密欧在朱丽叶尸体前喝下毒药的墓地夜晚,是否有今天这样圆满的月色? 他指着月亮对爱人发誓,爱人拒绝了。[请你对着你自身起誓吧。我害怕月亮的阴晴圆缺。]徐均朔记得朱丽叶这样说。可惜人的寿命远比月亮短暂无常。

他迟缓地往阳台走了一步。 又一步。 像突然走至行将就木的老年。

直到被一个充斥着刺鼻烟酒味的怀抱从背后抓住。抓住。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脖子里,痒得他想哭。但他那种骄傲的天性使他试图推开对方,即使知道对面举铁多年也一样。但是出人意料地,对方并没有强行拽住他不让他离开。他一推,他就放手了。 就这样吗。徐均朔在黑暗里心如死灰地叹气。他看了一眼阳台,放弃了,转身往正厅的大门走去。连给他留下些什么印象的企图此刻也烟消云散了。 徐均朔感到自己的脚步异常轻松,就像抛开了旧日的一切重担。他不去想记梦的事,换个新的本子不就好了吗。也不去想爱情。他什么也不想,现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离开,然后重获自由。 除非。

“均朔。”

他愣了一秒。

“徐均朔。”

在这样奇妙的,仅有他们两人的气氛下他这样温柔而认真地喊他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就像卡在磨坊水车齿轮里的石头终于被巨大的转动力搅碎,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而此刻一切都在黑暗中,他想赶紧擦掉它们,但水滴砸到地板上的声音很大。

你心软了。徐均朔。 他心里有一个小人这么说。

徐均朔最终既没有跳楼也没有从大门离开,而是做了以往无数次在这个屋子里做的事。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凌晨三点,窗外的蝉和螽斯都休息了。而他伏在他身上一遍一遍地吻他,从头到脚,从眼睛到腹股沟到大腿的动脉。这一次他终于愿意喊他的名字。一遍一遍。与细密的吻一样细密地唤他。

均朔。均朔。

也许是出于奇怪的报复心,徐均朔硬咬着嘴,什么都没有说,不叫他的名字也不给任何反应,即使是最细碎的呻吟也未从嘴角跑漏分毫。他下决心要他也尝尝同深渊一样寂静的对象做爱的滋味。即便深渊柔软而诚实地轻颤。

于是在这次情欲的潮水褪去之后,徐均朔终于鼓足勇气越过名称的障碍和枷锁——那在刚刚已经被郑棋元亲手破除了——来提问他最终想要问出的问题:郑棋元,你爱的是谁?或者,你爱过谁吗? 情人——目前他称他为情人——非常诚实地回答:我爱过很多人。 徐均朔点点头。 这样看来你还并不是一个无爱之人。他稍许有些放心。

“也有许多人爱过我。” 床前有窗户,窗户外面高悬着明朗的月亮。郑棋元局促不安地在过分明亮的月光下绞着手指。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话虽如此,但只有郑棋元自己清楚,他旧日的爱人都像一阵风一样,顺着蝴蝶翅膀飞走的方向远去了。

“我曾经试图留住他们。”郑棋元非常自嘲地笑了一下。

在漫长的不断失去的光阴里郑棋元始终猜测,是否自己不够温柔体贴,不够懂得怎样才是谈恋爱的正确方式。他爱的,爱他的人才会一个又一个离开。他想出了许许多多关于爱情的技巧和谈恋爱的方式,如徐均朔所见的,他是一个非常擅长谈恋爱的人。暖心的问候和生病时无微不至的体贴,这些再加上艺术家天生的浪漫。还有可爱的爱称们。他想不出世界上还有比郑棋元更“会谈恋爱”的人了。

“直到我意识到,是没人愿意停下来。” 不是你不够努力,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好结局。这些年他试图留住的爱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同他道别,珍重。然后回头走入人们所称道的世俗生活:娶妻生子。阖家幸福。他们会给他请柬,但他从没有去过。 到头来只有他突兀地杵在原地,像一个失去稻田的稻草人。一个人们都认为他不会流眼泪也不值得额外上心对待的稻草人。

稻草人哭了。 徐均朔手足无措地搂着爱人——在这一瞬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想称他为爱人。他哭得像个小孩一样,完全没有性事里展露出的凶狠。而此刻徐均朔才意识到那种凶狠并不是来自于暴躁或是兽性——而是恐惧。

“我只是害怕......”他哽咽着无法继续间断的字句。最后只能搂住爱人的脖子哭泣。无助得像一只小兽。

他害怕自己,害怕爱人。

害怕到当他见徐均朔第一面,意识到自己古井无波许多年的心竟然重新开始热烈地跳动时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畏惧。在爱上他的那一刻强迫症一样反复思索他会在何日毫无征兆地离开。像曾经的许多人那样。

他像害怕星辰和月亮陨落一样害怕爱情。

所以不如不要在幽暗的角落里试图建立任何亲密的联系。把所有热烈的饱含爱意的爱称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够了——太阳使他感到安心。早已在他的记忆中面目模糊的离开的爱人们常常语重心长地和他说:你要知道我们见不得光。这常使得他对自己的年龄感到恍惚——他们明明比自己年轻,想法却老成稳重许多。 这让他一度怀疑自己从独立生活以来就从未长大过。而对于拥有长久爱情的幻想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幼稚而已。

就算是现在。就算他这断了缆绳的帆船靠泊在爱人怀抱的港湾中时也做好了狂风随时会将他吹离此处的准备。 他已经很难去相信谁肯为他停下来了。

好像天真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为一种可以被任意嘲讽的过错。对长久爱情的期望也是。

“我抓不住月亮。” 永远也抓不住。他绝望地看着爱人的眼睛。 当他的明月在那一天回过头问他“你为什么从不叫我的名字”时,他甚至连一个合理的回答都想不到。如果硬要我解释,他无奈地想:也许我需要再多活三十年才能和你说清楚这一切。 因为潜意识里已经默认自己不可能拥有,他又怎么可能在裂缝出现时眼疾手快地作出聪明的补救呢? 他只能木讷地看对方失望,离去。无可奈何地目送他走出单元楼。他清楚地记得徐均朔那天差点儿摔了一跤,摔进枯萎的灌木丛。

“是,你抓不住。以后也不可能抓住。”

郑棋元搞不清楚是徐均朔还在和他怄气还是像以往的那些人一样嘲讽他。但是他已经感觉到日渐迟暮的身体催得他非常困倦。他已经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挥洒爱情——他如今才意识到如果把爱送出去得太多,爱也会通货膨胀,变成不稀罕的玩意儿的。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感到疲惫——与爱情厮杀博弈半辈子,好像终于一无所获。也许自己注定在无爱的余生走向暮日吧。他想。

“但是月亮会来爬你的窗台吗?”

郑棋元愣了一下,在他怀里仰头看爱人皓如星辰的眼睛。“你不是来拿记梦本吗。” 年轻人侧过身把床头的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一个皮革本——他到他家楼下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是把本子忘在了背包的深处。

“我只是想见你。”

从他决定攀上六楼起,直至最终见到郑棋元为止。徐均朔心里的困惑:我究竟是想要回到曾经安放爱情的地方吊唁还是试图挽回我爱的人。这一疑问,他终于自问自答得到了答案。

在终局的漫长的拥抱中,他们一直吻到黎明的光线穿过雾霾洒落在窗台前。不论如何,现在郑棋元知道,高悬的冷酷的不是他的月亮。月光不需要他跋涉那么远,攀登得那么无望。

月亮自会爬上他的窗台。

永远地,温柔地,照亮他的好梦。

—— “你那天究竟做了什么梦?”郑棋元问他。 “我梦到一轮很大很圆满的月亮。”徐均朔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