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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brace

  俏如来从一个小酒吧的后门中走出来,身上还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衬衣。他今年已经不年轻了,只是从面上看不出年纪,站在一群年轻的猎人中间,柔软的白发遮挡着一部分脸颊,微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刚刚涉世的新人。

  只除了熟悉的人知道,那双干净的手上染着多少异族的鲜血。

  他不太适合这样的地方,酒精和糜烂的灯光都与他格格不入,但也没有比这更隐秘的地方。猎人们注重隐私,且大多数都来去匆匆,交情谈不上,互惠互利的成分更多,偶尔聚会也只是为了情报交换,于是保密严格就成了头等大事。

  他不太着急回家,直到走出这个街区才伸手打车,后座上他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大概是放松了戒备,完美的人设坚持久了会令人疲惫,他的烦闷表现的明显了些。等红灯的时候司机拿了烟,询问他意愿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

  即便他并不会吸烟。

  初体验显然糟糕,下车时候嗓子里面火辣的感觉仍旧没有消退,司机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挪揄:“男人还是多少会一点比较好。”

  俏如来苦笑着摆摆手:“我已经来不及了。”

  司机没有深究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只是觉得眼前这人挺有趣。俏如来给了他一张整钱,并没有让他找零,自己下车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的房子置办在郊区,是一幢独栋的别墅,带着花园。即便他很少在家中停留,前院已经长出了不少荒草,但是房子里面也依然看上去宽敞明亮,但这不是俏如来置办这个地方的初衷。

  其实按照他的性格,大概会在市中心买一个老小区的二手房,足够使用就好。但是事与愿违,有一桩发生在十七年前的意外改变了他原本的计划,于是最终,居住地的选择也跟着换了个地方。

  他已经很疲惫了,从身体到心灵都是,但是却没直接上楼回到卧室,而是选择拉开了地下室的大门。

  才刚刚打开门走进去第一步,就能感觉到这里跟外面截然不同的氛围,更加冰凉,空气中的气味似乎掺杂了一股说不清的冷香与淡淡的血腥气,并不难闻,反而使人倦怠沉醉。他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脸颊,然后深吸一口气,迈下了台阶。

  最近一次俏如来走进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他不常来,始终保持着一个适当的频率,这里他很熟悉了,十几层楼梯上唯一留下的只有他的脚印,并不高,这一次却让他走了不短的时间。

  地面上铺了一层深棕色的原木地板,从地面上生出外表无奇的铁栅栏,直通到天花板。这是一座囚笼,并且没有大门,像是建造者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让被关押的人离开。但俏如来有打开它的办法,显然不是现在。

  被关押在这里的是一个人,又或者不是一个人,那个男人坐在监牢里面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看他,他看上去和十九岁那年俏如来见到他时没有半点区别,仍旧年轻,仍旧面貌不改,澄金色的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光。

  在他左手边的小圆桌上摆着一本摊开的书,中间卡着一张精巧的书签,他好整以暇地将手摆在椅子的两侧,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他会在今天出现。

  他们之间隔着这层保障,俏如来坐了下来,和他对视,良久之后,才说了一句话。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再有一个钟头,我就会死去。”

  相比这句话的内容,他的态度显得有些过于平淡了一些,与之相对的是对面的人。他并不意外,但是也没有显露出欣喜,笑容是镌刻在他脸上的习惯,嘲讽带着傲慢。

  “你终于迎来了这一天。”他低沉沙哑的声音这样说道,“这是临终前的良心发现么,俏如来?”

  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时候,内容连结内心深处最阴私的角落,呈现的画面却不可避免显得荒诞不可信,俏如来的梦却往往真实,并不是说显得身临其境,他的梦境琐碎又凌乱,但那些驳杂的信息却昭示未来的变化,这是他的能力,不见得引以为豪,却是与生俱来。

  预见是一种非常鸡肋的能力,你只能看见,却不能改变。未来不可捉摸,能看见未来的这种能力时常被人们信奉为神迹,但是在实际的生活中,除了增加事情发生之前的心理承受前提之外,它基本毫无用处。

  而颇为嘲讽的是,仿佛是个诅咒,拥有这样能力的人都会早逝。

  他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在梦境中看见了那个陌生男人的脸,病态的苍白与削瘦,嘴唇却鲜艳的红,他整个人沉浸在黑暗里,金色的眼睛散发着光怪情态,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这份阴沉,也担当着诱惑这样的词汇。

  他看见这样一个人,没有缘由的,没有前因的,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他没有亮出獠牙,俏如来却已经能够肯定他的身份。他们一家人跟非人的物种打交道是祖传下来的活计,从祖辈开始就别有经验,在这个半黑半百的世界中声名远扬,去年的时候他加入这个世界,成为承接职责而受众人瞩目的新人。

  时间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两年之后的一个冬日,十九岁的时候他见到了上官鸿信,那个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吸血鬼。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时间的过渡显得模糊,黑与白的分界线模糊不清。猎人们平日接受到的悬赏往往来自于各地的富豪,这些有钱人比寻常人更容易接受到外界骚扰。俏如来不是很在意金额,只是上面标注的这个罪犯的恶性实在是罄竹难书。

  那人不是上官鸿信,这个男人向来不愿意做这些低级的事情,亲手杀人过于简单失去乐趣,他更喜欢以操纵者的身份出现,见过他的人不多,猎人们却都几乎知道他,比起恶棍,他更像是个目的不明的搅局人。俏如来和他相遇着实是个意外。

  而二十一年之后的今天,俏如来在睡梦中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俏如来微笑了一下,眼角牵扯出长长的细纹,那是人类衰老的象征,却在他脸上相得益彰地显露出美好:“是啊,你总说我偏私,这下大约是报应了。”

  他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此时离那个宿命一样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他其实应该离开这里,去做些别的,比如安排好遗嘱,然后给亲朋好友们打几个电话。但是越是死亡近在眼前,精神便越发倦怠,这个地下室是足够安稳的坟冢,他并没有别的地方想去。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以往他们总是有很多话可以说,多半是夹枪带棍的争论,偶尔掺杂几句非常直接的呛声。最初的那几年俏如来总是在尝试说服对方,放弃这种与两个世界都对立的态度,后来渐渐失望,再到现在这样虚情假意地和谐共处着。

  大概是年龄段的原因,四十岁的男人总不会像年轻一样热血上头。

  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从脖子上解下一枚纯银的钱币。上官鸿信微微阖起眼睛,看着他的动作:“你良心发现地似乎晚了一些,如果再早几年,我兴许会觉得感念。”

  俏如来无视他的奚落,一语不发地将银币嵌入墙壁一边不起眼的凹槽中去,一边的栅栏便缓缓下降,这不是机关,也不是术法,房屋装修的最初,俏如来请了自己几位专长于炼金术的朋友,用特殊的材质和技巧打造了这座地下牢笼。

  你如果仔细看,乌黑的金属钎上都密密麻麻刻满了圣经经文,他们都在教堂中接受过信徒的祝祷,每一根都价值千金,它们与俏如来合力,困住了上官鸿信这个怪物。

  “你自由了。”俏如来如释重负一样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坐回了椅子里,他看上去不是很好,时间的流逝也在掠夺他的生命,但语气却很轻松,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像是终于完成了心愿一样。

  “你可以离开了,留我在这享受一下一个人的时间。”他抬起眼睑,黑红色的睫毛一如年轻时候浓密,“还是说你比较想自己动手,为我破例。”

  上官鸿信没有马上离开,也没有第一时间亮出自己的獠牙,愤怒在他身上体现的时间短暂的如流星过境,这短短的十几年,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他走近俏如来面前,双手放在扶手上,俯身贴近他的面,对他说道:“在这之前,俏如来……你知道我十恶不赦,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他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一定要亲耳听到。

  这个人的秉性恶劣,俏如来知晓他的危险之处,这并不需要在梦中预见什么,他第一次见到对方便生出警惕。

  “你在那时候有想过有一天会被我抓到么?”俏如来答非所问地问道,“被我关在这里让你有所得么?”

  “观察一个愚蠢人类的趣味比你想象的要多。”上官鸿信逼近他,几乎再无间隔,“激怒我,然后被我杀死,这就是你的愿望么?”

  如水面上突然泛起了涟漪,俏如来平静的双眼终于多少波动了一点,他努力让自己去直视那双鎏金的眸子,但只坚持了几秒,到了最后,他不得不坦诚地说道:“你是我的私心。”

  今天晚上的俏如来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快要迎接终点,又或者是这十几年的彼此相处令他厌倦。他们的角力不动声色,但当其中一方不再打算隐藏自己的心思,一切却又直白地令人烦躁。

  “我见过很多吸血鬼,大多数都比人类显得更讨喜。但是你不一样,我不喜欢你,但也不讨厌你。这么说你一定会生气,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怜悯你。”

  时间一瞬静止了那样安静,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谈话中涉及这些印象,显然并不是那么美好的经历。

  他们两人的额头贴在一起,冰冷和温暖交织,对方显得比他想象更平静一些,但是出口却仍旧如此锋锐:“你也很不一样,知道人类当中藏污纳垢,还这样委屈自己去保护那群该杀之人,我也在内心深处怜悯。”

  至于这句话当中有多少的真心,就实在是难说。

  他们永远无法说服对方,不管是不是真的用心去尝试将对方改变,但是每每结束的时候,都是以失败两个字作为最终的结局。

  俏如来笑了笑,这份在对方眼中愚蠢的坚持他从来都不去解释,只是张开了双手:“你来吧,想动手这是最好的时刻,再没有那一次我这样毫无防备地面对你。”

  这是一句大实话,俏如来为人远比看上去慎重老成,跟世界的另外一面打交道总是面对各种诱惑,无尽的生命和超越人类的力量,一个个堕落的前例摆在那里,他给自己设下一层又一层的保障,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他不见得比一般人更强大,却赢在小心翼翼上。

  但是他现在走不下去了,命运之神敲响了钟,告诉他应该结束。

  上官鸿信突然感觉到了无趣。

  他放开了俏如来,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在离开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独自坐在椅子上的人。对方没有回头,衰老的速度却透过背影肉眼可见地加快,头发渐渐透露出苍老透明的白。

  人类的一生如此短暂,甚至来不及让他对一场游戏尽兴。

  这本就不公。

  俏如来会老去,会死亡。但是另外一个却能够永远年轻,永远那样精力充沛。

  上官鸿信离开了这个地下室。

  十多年之前发生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模糊,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总会不受控制地开始回忆,过去的一切变成了切片的影展环绕在头脑当中,那低劣的像素甚至不能让人看清楚所有细节,所幸有些东西,他总是能够回想起来。

  吸血鬼是非常典型的夜行生物,昼伏夜出,阳光对他们又不可逆转的伤害,疼痛尚在其次,那些温暖的东西会摧折他们的骨骼和肌肉,让他们变成一堆看不出原貌的黑色碳灰。

  大概没有人会设想自己能够在白天遇到他们,所以俏如来看见上官鸿信的一瞬间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个俊美的吸血鬼从眼前一闪而过,迅速地让人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俏如来入行的时候并不恰巧,生意太红火了,你能任何人口中听到最新的讣告,新增的人数远比不上墓碑增加的速度。

  抽丝剥茧找到幕后的真凶不难,困难的是抓住案犯,而那个被众多猎人列为一级防范对象的家伙就在刚刚从他眼前消失。

  那时候他们已经接触过几次,但远谈不上熟悉。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双眼怎么就那么尖,竟然能够在人潮中一眼看见他,那双脚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连一边还没来得及接住的午餐都没看上一眼。

  想来上官鸿信对他不屑的根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却牢记着那一天的中午,他在一棵大树的浓荫中找到了那个人。

  他大概被其他猎人追杀,腰腹受了伤,镀银的子弹让伤口无法愈合,失血令他显得虚弱,但仍旧淡然。

  他看着俏如来,浓金的眼睛带着讥诮的笑意:“你也是要来履行正义的么?”

  他胜之不武,难怪对方会如此不服气。

  “伪善或是真正的正义,在使用适当的条件下都会变成登上高位的趁手工具,杀死我,你就成为英雄。囚禁我,你永远也不到荣耀。”

  这是俏如来将他从棺材中放出来之后,这人打量了一圈周围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那时候已经站在了这座地下室里,彼此间隔着那十二根乌黑的金属钎,俏如来却能够听出他话语中异样的情绪,所以他皱了皱眉,只是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些传言都是空穴来风?”

  上官鸿信不置可否,他高束的黑红马尾安静地垂在身后,额前的碎发遮挡了双眼。他在这八十平米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却只选了一把椅子坐下说道:“对错本就没有差别。”说完这话之后,他轻声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去看俏如来,像是在嘲笑道出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不自量力一般,“或者说,你又能够囚禁我多久呢?十年,二十年,又或者是五十年?”

  他是正确的,自己应该放了他,或者杀了他。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下定决心便是一念之差,俏如来从没有这样的一念之差。他的人生精准而明确,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计算好的大小和重量,再经由自己亲手安放在恰当的地方。

  但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不经意之间偏差了他限定下来的轨迹。年轻的他不明白这份情绪,年纪大了之后便不能言明这份情绪。

  他将上官鸿信留在了那个地下室里,每个月从医院托熟人拿来新鲜的血袋供对方进食,如此一做,就是十几年的时间。

  俏如来从来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究竟是对,亦或是错。

  那是他的私心,只这一点,再对不过了。

  曾经有人在社交软件上提问,当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五分钟,你会做些什么事情?

  他又看了一下手表,还有最后的十分钟不到,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运转,却又在一个晚上将之前所有的亏欠全部讨要回来。

  他手背上的皮肤呈现出了一种松弛的衰老感,能看见底下凸起的青色血脉,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却也能想象那一定不会是一张令人心生喜爱的脸。

  真正的终结就在眼前,十数年的纠缠终于由其中一方的死亡落下大幕。

  他只是一个过客,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了。

  他双手合十,靠进了座椅。

  身后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俏如来微微偏过头去,他太低估自己了,实际上衰老并不一定会给人带来丑陋,他眼角的细纹并不影响什么,却增添了几分年长者的威势。

  他们对视着,如果仅从面容来看,像是长辈对着孩子一样。

  上官鸿信再一次走到俏如来的面前,端详着眼前这个人:“拥抱死亡的感觉如何?”

  俏如来仰起头来看他,苍白的短发滑落肩膀,他仍笑着:“我在庆幸自己不用经历谢顶,不过我的父亲也没有,他直到过世的时候都拥有浓密的头发,那这大概是基因问题。”

  “你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上官鸿信被他的态度无端惹出几分怒气,到了脸上却反而笑了出来,“不如想想把墓地选在什么地方适合。”

  “土里就好。”俏如来坐直了一点点,“但是请你不要出现告别吊唁,我在下面想安安生生地过几年。”

  上官鸿信看着他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俏如来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对方的双眼眯了眯:“但我还有别的事情没有做完。”

  俏如来已经没有力气再回话了,他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但是头颅却已经逐渐耷拉了下去,像是最后的时间终于被从身上抽走,再也没有东西能够支撑。

  在最后一秒的时钟敲响之前,一双尖锐的獠牙刺穿了他脆弱的动脉。

  时间的暂停键被骤然按下。

  昏睡之前的俏如来大约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够再睁开双眼。

  他虽然拥有异能,也相信命轨的运行,每天跟各式各样的怪人怪物打交道,甚至还会用上从教堂中拿出来的各式武器,但本人却神奇的是一个无神论者。在他的一贯认知当中,死亡就应该是句号,不会再有来生。

  但是他现在却睁开了双眼,再一次看见了这个世界。

  他从一口巨大的棺木中坐起来,身下铺着一层潮湿的泥土,四周的装潢摆设庄重古典,房间宽大昏暗,他却能够看清周围的所有细节——这里显然不是他冰冷的地下室。

  但他的疑惑还没有到此为止。

  “你睡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转化的过程长短决定能力,家乡的土地会给你力量让你舒缓。”上官鸿信的声音突然在边上响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后站着另外一个人。

  他手中端着一杯暗红色的液体,一看就知道是什么。

  “医院血袋,你可以试试。”很难得的,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起码眉眼间的讥诮少了几分,甚至还多说了两句话。俏如来看着他的时候还算平静,只是对方太了解他,明了那份故作镇定之下隐藏着更深层次的无措。

  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十九岁的年轻脸庞和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温和精巧,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唇瓣殷红如玫瑰。

  俏如来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双手撑在棺木的两边,缓缓从里面站起身来。

  陈旧的过去更换了躯壳,死亡又是新生,他们又一次重逢,一样年轻,一样精力充沛。

  但现在他们终于平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