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大河之畔,藏青军帐连绵数十里,灯火如星,散落一地银河。

洛朝使团黯然穿过人声鼎沸的军营,他们身后与议和国书一同留下的,是此次洛朝的率兵主将,五皇子洛虹。

金戈列戟,幕府王帐。

数十颗夜明珠高悬帐顶,十余张案几依次排开,凯旋之夜,千户以上的将领戴甲入席,醇厚的美酒,焦香的烤肉,擂案击鼓的豪气干云,无不彰显得胜方的武德充沛。

案席正首,玄衣薄甲的青年人平端鹦鹉杯,细密的旋纹勾勒出金色的图腾,肋生双翅的飞虎怒目圆睁,将翻腾的海波狠狠踏于爪下。

太子轩墨是个威仪赫赫又很好相处的人。

在场所有将领都这样认为。

他身上没有宗室子弟的矜骄之态,但充溢着天家贵胄与生俱来沉稳果决,他对战机把握的敏锐令众将心悦诚服,践阵杀敌时的勇猛令士卒掣目相看。

这场突如其来的渡江战争并非谋划已久,最初的计划不过是并吞周遭领国以进一步打通商路,控制边防。

而边军从知晓轩朝对洛宣战到太子抵军不过相隔半月,诸位将领起先都捏了一把冷汗,虽说轩墨贤名在外又悉熟军事,但太子毕竟是国本,战场刀剑无眼,万一出了丝毫差池,他们以死谢罪都难辞其咎。

幸而,战争大体是顺利的。

因为太子殿下的勇武深谋比料想中更为出色,不管是身先士卒,赏罚分明,还是诱敌深入,离间敌军,奇招频出之下洛朝果然毫无招架之力,直到洛帝换将,派出五皇子督战,才令轩朝攻势稍颓。

那又如何?

洛朝的五皇子再怎么运筹帷幄也难以力挽狂澜,粮道截断,孤城背岭,寒角吹彻,救援无门,所有的努力都化为守城将士的濒死哀鸣,当一箭寒光点破漆夜,驺虞幡升起,城门轰然倒下,洛朝四皇子从洛京赶到,宣告战争的结束。

国书议和,五皇子本人沦为阶下囚,作为洛朝的质子被送往北方大军中。

轩朝的将领们得意洋洋,洛朝那些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懦弱皇子,怎么能匹敌他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而如今,他们心中天下无双的太子兴致缺缺,深邃目光落于席位中间空出的场地,随军百戏高奏《孝武太子破阵曲》,鼓点铿锵,彩羽如旌,头戴大面的舞者双手高擎玉杖,时而以节指天,时而怒击盔甲,鲜艳裾摆随乐曲起伏,帐顶灯光投下阴影,如熊熊烈焰点燃黑夜,碰撞出火与热的节奏。

俄而,觱篥吹彻,羯鼓雷鸣,排箫笙瑟合音齐奏,乐舞鼎盛之时,将领击案高唱:

“白刃交,宝刀折,两军蹙,生死决! 剑斩锋锐霜如芒,恒持龙泉耀眼光! 大轩男儿不惜死,披肝破胆与君尝!”

大面舞者旋裾如风,绶带流苏似隔岸花火绽放,龙笛横吹,激越尾调骤然上扬,舞者单足点地,玉杖斜挑,长臂屈举,拟槊奋掷之态,战场杀敌英姿。

荡气回肠的武舞定格在这一瞬间,此时此刻所有的乐曲都是多余,人群爆发欢呼,舞者缓缓回位,两裆铠甲遮住宽大褶衣,绯色袑袴似敌血染就。

百余年前,孝武太子大胜归来,乐府奏曲颂德,自此之后轩朝庆贺凯旋,必是破阵曲。

大面之人即代表孝武太子,因此对主舞者身份要求颇高,在京多半由贵胄世家公子担任,在军中至少是三千石以上的将领,而且,必须是不满二十五岁的青年人。

为何是二十五岁?因为孝武太子二十五岁薨。

主舞者揭去大面,向主座正中的轩墨略一颔首,动作不算倨傲,但肯定不客气。

礼毕,也不管轩墨反应,径直走向属于他的案几,太子座下的次席,位于众将之上。

轩墨也不恼,摇着酒杯斜看着他,口道:“钟离的武舞跳得是越发好了。”

“自然比不了殿下。”钟离迢接过伶俐侍从递上的酒水,仰头喝尽,又接过绢帕,拭去颊畔流下的汗滴,只见肌理似玉,竟比上等丝绢更显洁白。

钟离迢,轩帝身侧第一近臣,手握锦衣亲卫,御赐紫袍金符,年纪轻轻官居正三品,更有传言,他是长公主驸马内定人选。

此次轩朝出兵,轩帝不放心轩墨一个人,大手一挥点了钟离迢随行,明为监军,实则保护太子安危。

虽然钟离迢比轩墨小两岁,但为人处世更缜密细致,有他在,太子会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收敛些性子。

“钟离莫要谦虚,来,本宫敬你一杯。”轩墨笑吟吟举杯平额,请钟离迢共饮。

钟离迢毫不忸怩,端着杯子撞去,叮的一声。

轩墨眼珠一转,朝众人招呼道:“大家说,监军大人跳的好不好!”

“好好好!”

“再来一个!”

众将领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呼哨吹得震天响。

钟离迢表情不变,自顾自斟了一杯酒,笑着再敬轩墨:“月末抵京,陛下设宴端华池,届时风乎莲台,殿下执节武舞,我等定可一饱眼福。”

前几天钟离迢和轩墨打赌输了,所以军中庆贺的破阵曲由他来跳,好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大军班师,轩帝肯定要在宫中设宴,按照陛下喜好炫耀宝贝儿子的性格,定会让轩墨担任最重要的主舞者一职。

轩墨深邃的眼睛微微一闪,“一饱眼福……这倒是提醒本宫,伪洛还送了份大礼。”

钟离迢皱眉:“什么?”

轩墨眼中带着莫名的光,语气悄然沉顿,仿佛在遮掩什么危险的秘密:“就是那个五皇子啊。”

洛虹是被洛柏的人反剪双手,蒙住眼睛,塞进箱笼,和大堆金银珠宝一起,作为求和的诚意送来的。

抬箱侍从畏惧轩朝如狼似虎的押送队伍,走一步颤一步,洛虹蜷曲在箱子里,颤一步颠一下,足足四千五百下,在胆汁被颠出来之前,终于抵达中军大营。

不久后有人揭开箱盖,他似乎听到那人呼吸一凝,再代以沉重粗喘,掌心粗糙抚上他的肩头,掐住脆弱的琵琶骨狠狠一握,下颌被那人强势抬起,逼迫他仰头直视。

洛虹眼睛蒙着布,透过红色视线勉强分辨对方应该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洛虹仰躺着,十分不利的姿态,但他并不恐惧,洛柏把他抛弃在这里,或许连质子的身份都没有留下,只是一件求和示好的物品,像那些金银器物一般。

但他终究是人,是洛朝的皇子,是长虹剑的传人,骨子里的骄傲令他不会屈从。

“放开。”

半晌,掌握主动的人冷笑一声,松开手,将盖子合上,转身离开。

过了不知多久,人群的欢呼声隔着箱壁依旧震耳欲聋,洛虹知道这是轩朝军队正在庆祝胜利。

三天过去了,不知道天海关的军民有没有吃上洛柏送来的粮食,皇宫里母亲和姐姐会不会被皇帝迁怒,还有自己的师父,是否已经平安回到洛京。

饥饿时,寒冷的感觉更加明显,洛虹打算再次用睡眠抵御饥寒,即将睡去的关头,沉重的箱盖再次被打开。

兵士粗鲁地把洛虹提出来,四肢长时间保持蜷曲血液凝滞不行,早已酸麻难忍,双足似踩于刀尖上,疼得一步一踉跄。

兵士们才不会管这些,一味推搡着他往前走,又嫌他走太慢,七手八脚连拖带拽,等走到幕府帐前,本就松散的发冠摇摇欲坠,素白衣衫亦是凌乱不堪。

“进去!”

带他来的兵士猛力一推,洛虹几乎是摔入大帐。

略有单薄的身体重新站直,眼上的红布被人粗暴扯开,一双纯粹干净,又带几分迷茫的眼睛蒙着浅薄水汽,美玉般通透清浅,直直撞进所有人眼底心底。

抽气声此起彼伏,酒杯坠落遍地,夜明珠璀璨流光如水般倾泻而下,笼罩着琥珀色醇酒残液,一丝丝嵌进毛织地毯繁复绚烂的花纹之间。

漫说宝物千金,美酒千钱,比之竟如瓦砾浊流,误惹尘埃而已。

脊背笔直,发冠彻底散落,断成两片的玉箍顺着乌黑青丝滑落在地,叮当一声脆响,仿佛祀事最后的定场铃声,瞬间拉回众人魂魄。

“闻名不如见面,伪洛五皇子风姿,比画像更甚。”

轩墨换了个更舒适的位置窝进座位,目光如炬扫遍洛虹全身,语言颇为轻佻,举止更是放诞。

“不比轩朝太子美艳之名,早已名遍洛朝。”

看似温润的青年出口毫不忌讳,目光平静无惧。

轩墨五官更似中宫皇后,俊美固然,但气质全如轩帝,杀伐果决威势逼人,侧近之人皆不敢仰视。又因战功累硕,他在洛朝人心中凶名远播,边境小儿闻名止哭,十足十杀胚一个。

洛虹此言,不过信口胡诌,反讽“风姿”二字。

轩墨挑眉一笑,笑意毫无温度:“不想伪洛皇帝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旁人是南冠之徒,你倒失态到连冠都不要了,伪洛素自诩礼仪堂皇,不知那草包皇帝看见你如今衣冠尽散的狼狈样,会不会羞到不愿父子相认?”

众将领皆大笑,望向洛虹的眼神充斥着玩味与不怀好意。只有钟离迢端着酒杯,目光平淡直视洛虹,眉头微微皱起。

众目睽睽之下,言语与眼神的羞辱好似刀剑逼身,洛虹不为所动,仰头直视轩墨,淡然道:“孝武太子与我朝高祖互换国书,从此南北改元,并称大统,殿下一口一个‘伪洛’,蔑视先祖诺言,此为不孝。”

“南冠楚囚,本不求宽宏,而殿下严苛至此,全无储君之度,此为不仁。”

“太子乃一国国本,举止无端,对臣骂君,对子骂父,此为无礼。”

洛虹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道:“不孝、不仁、无礼之徒,虹不知轩帝何等慧眼,竟定下如此储君!”

“放肆!”

“大胆!”

众将领摔杯而起,目眦俱裂,一介战败俘虏也敢造次,欺我轩朝无人不成!

有脾气暴躁的已经冲到洛虹近前,举拳欲锤。洛虹目光瞬也不瞬,冷冷看着那人。

一直没有发声的监军大人终于开口,袖袂轻挥真气拂开那名将领,“退下,帅座面前,成何体统。”

“是啊,成何体统呢。”轩墨审视洛虹,指尖叩击长案,突然道:“典刑官何在?”

角落里窜出一名兵卒,跪倒在地:“卑职在。”

“喧哗幕府者,该当何罪?”

“回禀殿下,当鞭三十,罚俸一月。”

“顶撞军帅者?”

“鞭四十,罚俸一年。“

轩墨幽幽道:“那蔑视国君,言侮太子呢?”

典刑官顿地叩首:“当处极刑凌迟,寸脔喂犬!”

“这样……”轩墨好整以暇,目光再次转向洛虹,想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见惶恐慌乱的情绪,但他失算了。

洛虹定定望向他,没有恐惧,没有愤怒,静谧如同神塑,平静古井无波。

四目相接时,轩墨心头一悸,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他第一次打猎,第一次驯服烈马,第一次上阵杀敌,迫使对方臣服的欲望。

轩墨冷声下令:“拖下去,执行。”

“慢着。”钟离迢再次出声制止,对他家太子说:“洛虹狂悖,万死难辞其咎,然则战事稍歇,杀降不祥,更有皇子之贵,可以做献俘之选,来日呈送陛下,再予定夺不迟。”

钟离迢的意思就是,虽然洛虹大不敬该死,但不能就这么杀了,不然回京献俘都没有人选,而且对方也是皇子,直接杀掉你拿什么向陛下交差。

钟离迢其实挺无奈的,他这次出征名义是监军,实际上更像一个老妈子,天天追着太子殿下,随时提醒他不要乱来,不要参加夜袭,不要去前线杀敌,事实证明,一点用没有,太子殿下依旧我行我素。

果然轩墨不疾不徐道:“狂悖之人,更应严惩,否则何以服众。”

“殿下三思。”钟离迢坚决制止:“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

殿下,战都打完了你可别给我搞事。

轩墨转头看了钟离迢一眼,见他眼中全然郑重的警告,于是笑了笑,大度摆手道:“看在监军大人份上,死罪暂缓。”

太子殿下醇厚嗓音依旧缓缓,言辞如利箭离弦:“鞭二百,拖下去。”

帐外,瑟瑟秋风。

所谓辕门立威,实则屈辱残忍,木架搭成的刑架位于场地正中,周围一圈执戈武士,幕府帐门大张,正对帅座,轩墨可以喝着美酒吃着佳肴尽情战败者的惨状。

军法严酷较之官刑更甚,典刑官左袒上衣,古铜色肌肉爬满陈旧刀疤,太阳穴两边高高鼓起,一看就是外功横练的力士。

典刑官拎着鞭子,鞭梢垂于地上甚至沾满泥污,可他混不在意,大喇喇走至双臂被吊起的洛虹面前,突然伸出手,粗暴撕开洛虹外衣,碎裂的布料又被一双粗糙的大手胡乱褪至腰部。

洛虹虽不受洛帝重视,但依旧贵为皇子,何曾被人如此轻辱,贴身中衣薄透如蝉翼,火把照射下,不仅能清楚看见肌理修长匀称的线条,连胸口两点都若隐若现。

男人粗糙的掌心不可避免接触到皮肤,洛虹敏感地抖了一抖,然后他继续一言不发,目光穿过人群与轩墨平静对视,发现彼此眼中的鄙夷皆如有形质。

典刑官不由大怒,手臂重重挥落,鞭影如雨点兜头罩下,血色与碎丝一齐飞溅。

浸透盐水的皮鞭长而粗韧,每一鞭都充满可怖的力道,高高扬起的尾端毒蛇般冲撞撕咬,一声又一声清晰的炸裂响彻黑沉夜空。

饱浸鲜血的鞭梢落在衣上溅起星星点点的血花,如寒梅入雪,艳红而枯。

鞭痕交错深深刻入肌理,不一会儿如璧肌肤布满狰狞血痕,望去蛛网密布全无一丝空白缝隙。承受鞭刑的青年面白如纸,紧紧咬住血色尽退的下唇,栓住他手腕的粗长铁链因身体的颤动不住摇晃,拉扯木制刑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典刑官知道太子殿下并非为了惩罚洛虹的不敬,更是要羞辱这个战败的敌国皇子。于是他甩一鞭挪一步,边绕着青年转圈边甩下长鞭,这样鞭痕能均匀遍布洛虹整个上半身。

本就单薄的内衫寸寸撕裂,完全不能遮蔽身体,沾满鲜血的布条紧紧贴在青年身上,轩墨目力极好,能清楚看见洛虹俊逸温润的面容冷汗涔涔,汗液顺着光洁下颌滴进半开的领口之中,紧实的胸口因为剧痛节律起伏,布满血色的肌肤已然不复光洁如玉,但分外的惹眼。

只有那一双眼睛,澄澈干净却坚如美玉,此刻盛满了名为不屑的怒火。

轩墨自小被立为东宫,读的是儒家圣贤书,学的是法家御人术,没有什么特殊癖好,但此时此刻旁观洛虹受刑,一副惨烈又凌乱的美感,让他莫名生出一股凌虐的欲望,恨不得亲身上场,打得洛虹向他跪地求饶。

不愧是天海关的守将,能挡下自己全力一箭的人,除却一副好相貌之外,倒是有几分意思。

无处不在的剧痛伴随密不透风的鞭网,洛虹置身此间只觉自己狼狈不堪,骨血里的骄傲不允许他求饶,哪怕一声示弱的呼喊都不能发出。双臂绞紧铁链支撑摇晃不止的身形,牙关紧咬强迫自己吞下血唾。

鞭梢破空的炸裂声继续回响场中,与之截然相反,幕府帐中众将领推杯换盏其乐融融,轩墨来者不拒,面带微笑接受他们的敬酒。他身边的钟离迢心不在焉,频频望向帐外,洛虹还在继续坚持。

“殿下,两百鞭过去,和凌迟也没有区别了。”趁着没人上前的空档,钟离迢走到轩墨座前,边递酒边说道。

“我看他倒是很能忍。”轩墨接了他的酒,端着没立即喝,慢悠悠道:“等他什么时候求本宫,本宫就放过他。”

钟离迢又说:“万一打死,陛下那边怕不好交代。”

轩墨满不在乎:“这不有你在,阿迢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打死个皇子而已,你和我父皇说几句话的功夫他就揭过去了。”

钟离迢:“……”

钟离迢非常生气但还是要继续保持微笑:“请问这是谁给您的错觉,太子殿下,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能耐。”

“鹿鹿说的。”轩墨笑道,眼中一派柔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妹天天在我这夸你,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古往今来空前绝后,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早就瞧上你了。”

钟离迢:“……”

突然就不想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典刑官换上第三条鞭子,依旧没能听见洛虹一声惨叫,直到对方血肉模糊,身形垂顿,人彻底昏迷过去,依旧没有半分屈服。

典刑官带着三条断鞭进来求下一步命令,轩墨正和前锋官回忆天海关大捷的细节,摆手随口应付道:“倒几桶盐水消杀一下,别弄病了。”

典刑官脖子一缩,消杀可以用药啊,这用盐水分明是要继续玩弄的意思。

他赶忙领命下去,胡乱弄了三四桶盐水,招呼几个手下帮忙,一桶接一桶往洛虹头顶倒下。

痛,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的痛,洛虹在剧痛中醒来,苦咸的味道冲进口腔,混杂微甜的铁锈气息,视线里一片血红,飘过数不清的雪花斑点。

幕府派人送出酒食,犒劳掌刑官一众,他们忙不迭穿好衣服磕头谢恩,众人围坐篝火旁,烤着火吃着肉喝着酒,好不惬意。

不远处的洛虹继续被悬挂在刑架上,像一个被打坏的精致玩偶,鲜血淌了一地,潮湿干冷的衣服稀稀散散贴在身上,状况凄惨黏腻异常。

乌夜明月长圆,冷风吹刮伤口,带走仅有的体温与血液里的水汽,洛虹逐渐感知不到数日来的饥饿,只剩下寒冷和干渴。嘴唇由白转青,四肢冰冷如铁。

大概一炷香后,钟离迢借口换衣服的功夫离开幕府,出帐前顺手扯下门帘,挡住里边人,尤其是轩墨朝外探寻的目光。

钟离迢指着刑架皱眉道:“找几块挡风帐子把他围起来,全是血像什么样子,别扰了殿下宴饮的兴致。”

手下人赶紧动作起来,拿出厚厚的牛皮帐子把洛虹身边围了个正方形,隔绝视线,也隔绝了冷风。

钟离迢挥退众人,走到洛虹身侧,低声道:“五皇子殿下,和我家太子认错,今晚到此为止,不然您怕是挨不过去。”

“……太子辱人在先,倒让我认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洛虹呵呵冷笑,血水从口中汹涌而出。

钟离迢后退一步,躲开鲜血喷溅,他还穿着武舞时的行头,弄脏了可是对孝武太子的不敬,轩朝之人,没有不尊重孝武太子的。

“他是太子,您是皇子,地位悬殊,有何不妥?”钟离迢在某些情况下是个好人,不忍心洛虹在这受苦,好意劝说。

“他是你们太子,又不是我太子,你觉得我会迁就他的性子?”洛虹别过头不愿再看钟离迢,轩朝人从上到下都不讲道理,简直无法交流。

钟离迢见他拒绝,也不多说,自行离去。

等他换下两档和褶衣,重新穿回青衫,挑帘走进幕府,遍体清俊潇洒的气度,惹得将领们个个吹哨呐喊。

连轩墨也忍不住笑道:“阿迢不愧盛名,好个青衫如松的美郎君。”

钟离迢无奈笑道:“太子殿下相貌风度更甚在下,只是大家碍于身份,不敢明着起哄罢了。”

说着重新坐下,臂弯里搭着一件披风。

轩墨眼中笑意淡了几分:“外边很冷?”

钟离迢应声:“今日秋分,一层秋雨一层凉。”

轩墨不语,修长指节敲击案面,低声自语道:“又痛又冷,不吭一声,这样死掉,倒便宜了他。”

钟离迢举杯问他:“还喝吗?”

轩墨想了想,笑着摇头:“本宫尽兴了,阿迢和众将们继续吧。”说着拿起钟离迢的披风:“这件送我,回头还你一件。”

也不等他回应,起身离开。

众将匍匐跪送,待轩墨走出幕府,将领们再无顾忌,重新点了乐曲,继续高歌酣畅。

而钟离迢,在场唯一没有叩首之人,嘴角微弯,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啪嗒一声,紧缚洛虹双腕铁链被轩墨拍断,失去支撑的青年不自主往后倒,轩墨目光一冷,拽住他手腕拉向自己。

“怎么样,你知错了吗?”轩墨半拖着洛虹,挑起他下颌道。

“咳……咳咳。”鞭刑伤及五脏六腑,洛虹一说话血泉涌似的往外冒,轩墨眉头一皱嫌脏又生生忍住,掐住洛虹颈项,逼他仰头直视。

“你轩朝太子不过尔尔,只会用武力迫人低头,比蛮荒鞑子更不懂仁义……”

“啪。”轩墨神色微冷,双手松开任凭洛虹摔倒在地,后退一步抱臂打量他的惨状,口中道:“你顶撞本宫在先,还指望什么仁义,我看肃王比你识时务, 议和时半个不字都不敢说,伪洛临江十郡悉数入吾彀中!”

“你说什么!不可能!”洛虹喉头一甜双眼发黑,挣扎着朝轩墨扑过去,被后者轻巧躲开。轩墨听耳畔传来洛虹的怒骂:“四兄怎么敢签订如此丧权辱国的协议!定是你欺我!”

“这就受不了?”轩墨蹲身,单手插进洛虹脑后,拽住那一头青丝,毫不留情提起他失力的身体,鞭痕斑驳的上半身被拉扯着笔直,在血色衬托下,肌肤愈发显得清寒。

轩墨目光不瞬,继续说出残忍的现实,刺痛青年的神经:“与其肖想临江十郡,不如现在求我让你解脱,不然回京路上,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玩。”

“你休想夺取我朝临江十郡!”洛虹根本不关心肃王怎么对他,反正他们兄弟之间从来没有亲情,洛虹更不怕轩墨,大不了一死而已。

他舍不得的,是过去几个月里拥戴信任他的百姓。

“长的这样好看,怎么脑子却是傻的。”轩墨盯着洛虹乌黑纯粹的眸子打量了好一阵,见里边依旧全是怒火,没有丝毫惶恐,惊讶之余更多是无语,除了临江十郡你就不想想自己处境?还真打算为草包皇帝殉国吗?

轩墨还没想通,洛虹气急攻心之下呕出一大口乌血,然后直挺挺扑倒在地。

呵。本宫还以为你真不知道痛。轩墨冷笑,打开钟离迢的披风裹住人事不省的青年,横抱着走向守卫森严的寝帐。

轩墨才不会好心自己动手,随意指派两个小亲兵过去给洛虹清理干净顺带上药,自己回到帐内修书一封,连带洛虹残破不堪的血衣一起,快马追上洛朝使团,送给肃王观赏。

本宫倒要看看,你们对五皇子的惨境,究竟能忍耐到何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