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笔记本。”维吉尔说。

他掌中托着的确是一本靛色皮面、不带任何花纹或者字母装饰的本子,另一只手执一支极为原始的羽毛笔——从被他们击落后做成迷之料理的有翼魔兽身上拔下来,蘸了脚边可疑的绀青“溪水”为墨。它在空白的纸面刮出细碎的噪音,落下一串串数字及符号,两者都让但丁昏昏欲眠。

“你写的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没学过数学。”他划掉几行,“试着娱乐你自己,但丁,如果你不想我因为算错把我们送到月球上去。”

“听起来真浪漫,大数学家兼诗人。”但丁小声嘀咕,然后闭嘴躺平,开始用他哥哥下巴的景观娱乐他自己——他依稀记得他们年轻时那儿尖得能戳穿他肩膀,现在却呈现出一道柔和的凹陷。维吉尔又写了两页,休息十分钟后重新推演了一遍,终于合上本子,收进外套。但丁几乎在他腿上睡着了。维吉尔晃了晃膝盖,告诉他:“十分钟后出发,出入口都在天上,距离地面五公里。”

“呃,哦,是该给想搭顺风车的增加点难度。不过人界那边为什么那么高?”

“你知道北纬38度西经95度的地面海拔多少吗。”

“……?”

“我也不,但如果那儿有座山,高度不够的话我们有可能出现在山体里面。”

“很有道理。”但丁耸了耸肩,替他拍掉屁股上的尘土。


人界的北纬38度西经95度没有山,但丁享受了一会儿自由落体的感觉,意识到可能会吓着路人之后张开翅膀放慢速度,把其它部分的魔化状态收了起来。维吉尔比他稍晚几秒,同样选择在半空中回归人形。幻影剑阵螺旋向下展开,接引他一步一步踏上地面。

这儿离城市有些距离,无人有缘目睹他们与各自身份——魔界之王和传奇猎人——相称的出场方式。他们原地守了几个钟头,没有等来搭上顺风车的偷渡客。维吉尔表示人界一侧的裂口经过他的处理已经基本愈合,不过安全起见最好再观望一两周。此时已然入夜,但丁提议他们进城找个商业区的宾馆住下,“体验人类文明之光”。

“不。”维吉尔说。

但丁凑到他面前,脸浮夸地垮了下来:“你打算露营半个月吗?!”

“我没有。我只是在想之前给你的委托费够体验多少瓦特的‘人类文明之光’。”

他的脸真诚地垮了下来。

城是要进的。卡瓦列雷载着他们冲上高速,驶向市区。夜帷自路灯光锥之外沉沉铺开,淌过起伏的深草,其上银河即将升到天顶。但丁不知道维吉尔对这人间无人之景作何感想,只是他忍不住一边催动摩托一边扭头,在他哥哥的唇上尝到了夏日晚风。无论如何,维吉尔配合地跨上后座已经超出他对人界兜风之旅的最美好想象。

直到两人一车被交警拦下——因为超速和没戴安全帽。

为违规人员解围的竟然是一场下级恶魔袭击——太下级了,就算他们不在,人类武装多半也能控制局面。Qliphoth抽枝以来,他们对抗恶魔的能力可谓被迫突飞猛进。半魔兄弟甚至没尽字面意义上的举手之劳——但丁握着车把,手也没抬,卡瓦列雷便越过人群,把Nobody碾成新的路面涂料后绝尘而去。

两人最后走进入城看到的第一家汽车旅馆。但丁对他哥哥耳语。“知道吗,要是在电影里,我这会儿该手上转着车钥匙去订房,然后她告诉我没有标准间了,于是我们——”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一些,“——在廉价双人床垫上疯狂做爱……”

然而房间余量充足。他们同时从外套内袋掏出信用卡,给了彼此一个“!”的表情,又差点一起收回去。维吉尔拿走但丁的手,让两张卡片留在桌上,对前台说:“平摊。”

进门时但丁还在震惊:“你哪儿来的信用卡?”

“V需要食物和睡眠。你的信用卡怎么还没有被吊销?”维吉尔反击。

待他们像第一次参加童军活动的小学生一样推推搡搡地洗漱完毕,躺在阔别近两个月的床上(谢天谢地,感觉并不廉价),但丁已经想不起来疯狂做爱这件事了。“明天要记得给他们打电话。”他迷迷糊糊地咕哝,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出口。

维吉尔应了一声。


他们不知何时把睡觉变成了耐力比拼。但丁因为忍不住翻身而不得不给维吉尔加了一分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离他们清清爽爽躺到床上已经过去半小时了,而他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三或五次抱怨半恶魔的感官过于敏锐,害他被他哥哥的呼吸吵得睡不着觉——维吉尔的呼吸平稳、悠长、有节奏,可但丁一听即知他也醒着。

不过内心深处他很清楚,自己——或许维吉尔也是——失眠的真实原因在于:这是不同的。

在将要超载的房车沙发上打盹,在清理完毕的邪树枝桠上用色情杂志盖着脸小憩,在魔界与维吉尔轮流休息,通常枕着对方的大腿或肩背……它们和与人分享卧室,是不同的——

哪怕这个人是维吉尔。

何况这个人是维吉尔。

这简直就像把两团星系堆在一起。过去的数十年里,他们缓缓展开恢弘的旋臂——为了撑满广袤的孤独——终于让一切自洽地运转起来。也许他们本应各据半片宇宙,现在却必须对抗近在咫尺的彼此,对抗那庞大质量引发的可怖潮汐力。魔界足够宽敞,他们可以互为利刃和坚甲,可在这儿,在连锁旅店的平价双人间里,利刃和坚甲还不够。利刃和坚甲太多了。

但丁早有预感,维吉尔回归人类世界的过程必然会遇到障碍,但他没想到自己或许……也是障碍之一。他翻身回来,掀开被子坐直。维吉尔仰躺在与他一臂之遥的床上,被边掖在颌下,从规整的隆起能看出双手交叠于腹前。

“做爱解决不了问题。”维吉尔说。

“装睡也不能。”

“我没有装睡。我在……冥想。”

“我没准备做爱,我是要批判你的睡觉姿势,”他越过两张床之间的空隙,维吉尔不得不侧身给他腾出位置,可但丁按着他肩膀,推走被子直接趴下,压住了他的半边身体,“跟吸血鬼女王躺棺材似的。——你知道的,就算你在边上虐杀蒙德斯我也能睡着。”

“是吗?就算我愿意留几刀给你?”维吉尔侧过头,把耳朵从他弟弟牙间解救出来,然后进行了同态复仇。

“唔,听起来是比较难了……”


但丁大概是在思考途中睡着了——他自己都怀疑到底是耳畔兄长的气息还是想象中虐杀蒙德斯的场景更加令人安心。几个小时后他被推醒,几乎以为自己最糟糕的预感之一成真:维吉尔以清教徒作息要求自己和他人。然后他哥哥说:“前台电话,有两个委托人想见你。”

“……见我们。”传奇恶魔猎人闭着眼睛抓过自己的T恤闻了闻,往头上套起来。维吉尔正在用旅馆提供的一次性工具刮脸——不知道他有多少年没用过这个了。他手势稳定,神情专注,没有反对这句修正——当然也没有表示赞同。

但丁对于被打断睡眠和打乱计划感到……不太愉快。他计划今天确认过空间通道状况之后带兄长逛逛城市,教他些人类的新鲜玩意儿——理想情况是维吉尔搞出点无伤大雅的小洋相,再由他英勇救场。他们还得买点儿换洗衣物,他决心说服他哥哥尝试一些不包括蓝色和礼服衬衫的东西,比如粉红polo衫——如果这个太过的话,深红也行。他叼着牙刷含含糊糊地向维吉尔解释自己接受委托的规则:“如果没有暗号,就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客户找上门来,让你找猫,查老公出轨的证据,之类的。”

“这次不是。其中一位自称区长,指明要找但丁咨询猎魔事宜。”

“哦,就知道你靠谱。”但丁立刻说,扣好短靴准备出门,“看好了,接下来教你怎么在人界赚钱。”

这无疑只会给维吉尔冷笑的机会。他握住但丁的肩膀,对着座机扬起下巴。但丁吹了声口哨:“还需要时间?”

“半天。”维吉尔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