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流花】金色西西里 14

流川正在削一块木头,不知道是过于专心致志,还是樱木掩饰得好,樱木突然悄无声息地从后面冒出来,吓了他一跳。不过他受到惊吓时,也不太表露出来,只是手上的动作颤抖着顿了一下,樱木没有注意到。 “干嘛?无聊。”流川轻飘飘地埋怨道。 樱木坐在他旁边的铺席上,“你在干什么呢?” 流川停下动作,把手里的木雕朝向他,给他看,“晴子说她雕不好,让我帮她雕。” 樱木看那木雕有一块和其他地方的刀锋不太一样,应该是流川修饰过的地方。那块木雕本来雕得就挺好的,是一个小人,应该是晴子雕来想送给流川,又不好意思直说。 不过毕竟是木雕,脸和身体都胖乎乎的,没有那么精细,看不出来是谁。 他没想到晴子原来并不是直接的人,他本来以为她会很大胆呢。 “女孩子送给你的,你懂不懂?” 流川依然在继续手中的工作,“我之后再给她送过去。” 如果当作信物互赠的话,也是件很浪漫的事。但流川说得十分平淡,好像跟他根本没有关系。 樱木突然有些在意,“你喜欢她吗?” 流川停下了削木头的动作,不知道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削,还是因为樱木的话。很快他又重新开始了动作。 “你不是希望我和她在一起吗?” 流川削的木屑四处飞溅,有一片打在了樱木的手背上。樱木把那片木屑捡起来,捏在手指间搓来搓去。尖端戳在手指肚上,竟然还挺痛。手指一弹,将被他捏软了的木屑扔到一边,像是在避开它给自己手指间带来的这股尖利的疼痛。 他看着流川脚边堆积起越来越多的木屑,像是把玩似的,又像是在替他整理,窝起手把那些木屑都拢在一起,堆在一处。但是流川削下来的木屑却像是不领他的情一样,再次将被他清理干净的铺席变得不安全。如果赤脚不小心踩到会很疼,尖利的木刺很可能还会扎进肉里。 于是,他也就放弃了将木屑都整理到一起的工作,随流川去了。他们的脚边就变成了樱木聚拢在一起的一堆,和流川脚边胡乱飞溅着的木屑。等到流川脚边散乱着的木屑多了起来,樱木之前所做的工作也就毫不起眼,和不整理几乎没有差别。 这一连串的行为,和他们之间持续着荡漾开的干涩压抑的气味,尽管对于他们来说似乎依然司空见惯,但使得他们之间总像是发生了什么难以挽回的事,仿佛是被冷酷地拒绝了一般,死气沉沉,又焦躁难安。 樱木迟迟没有回应,就像没有听到流川的话一样。平时通常都是流川嫌他烦,对他的有些话并不想要理会,这时却是反了过来。反常的气息让两个人都无法不察觉。 “那也是件不错的事。”过了很久,樱木才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这么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流川将木雕和小刀合在一起互相磕碰了下,然后把两样东西放在旁边,跪在地上将散落的木屑都聚拢到一起,再由一只手拨到另一只手里。木雕雕好了,好快。 樱木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流川放在一边的木雕,那硬质的物品上生硬的线条,根本没有被修饰干净,比起原来胖乎乎的样貌,像是只是被挖去了掩饰自己的保护屏障。樱木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也和那些刀痕一样,变得坑坑洼洼。 木屑太多,流川没有办法再拿起木雕和小刀。他站起身对樱木说:“帮我把那两样东西拿着。” 樱木平时并不会对流川言听计从,好在流川也并没有开口过几次要他帮忙。别人都说他们俩关系不错,但是他从未觉得他们有多亲近。 这次他却什么也没有说,面对流川近乎吩咐的言语,竟然只是乖乖拿起木雕和小刀跟在流川身后。细看他的表情,才知道他就像失了神一样,可能只是单纯按照听到的话去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流川穿着深色的浴衣,没有棱角的式样更加显出他身形的高大和肩背的宽阔。 樱木有些恍惚的眼神,执拗地盯着流川脊背的中心,越看越觉得流川的身影像一片沾满雾气的浓重的影子,直直朝他的嗓子眼里钻,灌进他的胃里。 那片饱含重量的颜色似乎填饱了他的肚子,但不知道是还没有到胃底就消化殆尽,还是下陷的重量更加提醒了饥饿的感受,胃里的空虚感却愈加强烈。好像被空气从外面按压,让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消化的胃轻颤地疼痛不已。 “流川,我要跟你说件事。”樱木突然从后面叫住了流川。 流川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他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到达院子里的树下。他把抱在身前的双手向前摊开,将木屑洒在了树根周围,像是饱含落叶归根的暧昧的启示。这种因为不必要而显得有些模糊的行为,超出了流川给人以清凉的边界感的印象,在这样的反常下,竟然显得有些浪漫,像是心照不宣的倾诉。 樱木在说那句话时,起初停下了脚步,但只是稍作停顿。流川的移动像是还没有允许他擅自停下的指示,他便跟着也走到树下,才随同流川的步伐停了下来。 “什么?”流川拍了拍手,朝他转过身。 谁也没有意识到,但在流川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下,他无声的行为难以避免地染上了一层命令的口气,而樱木却蹲在这种散漫的态度和有恃无恐的放置的角落,收起任何异议,只是不给流川添乱地等待。 这幕小型的情景剧,一时让樱木变得像是一条跟在流川身后训练有素的狗,似乎还能看到粗壮蓬松的尾巴在身后心不在焉地轻晃。他有力的爪子在行走间,与地面摩擦发出专属于犬类的粗糙的声音,像是坚守在流川身后的灯塔,时不时发出确认周围安全的鸣笛。 流川浴衣的前襟系得不紧,散了开来,露出了一部分赤裸的前胸。其实细看之下,他的脖子和前胸的颜色就有明显的色差,那是被生生晒出来的,他的脸也被晒黑了。只是平常当他只露出被晒黑的皮肤时,那部分的肤色依旧比普通人要白,也就没有察觉到晒黑的事实。 刚才他跪在铺席上清理木屑时,从蹲着到站起来的过程中,浴衣下摆向两边分开,他的大腿深处的阴影被逐渐照亮,但那里面到底有多深,实在难以看清。不过那也只是片刻的光景,还没有等到看个仔细,就又被宽大的衣摆盖得严实。 樱木的喉头滑动了下。他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现,但此时他实际上很紧张,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为了不让这点泄露出自己的情绪,他连呼吸也刻意收敛。 “之前,有一次停电,”他再次停顿了下,咽了下口水,紧张使他的喉咙极易感到干渴,“有人亲了你。那个人是我。” 他将那件事说得十分干涩,让真实发生的过程和在记忆中的感受,似乎都在一瞬间内被压瘪,只有被去除所有水分完全脆了的空壳。但实际上,与那件事原本的样貌相差甚远。 他似乎是刻意要这么做,好掩饰事实中和仍存在他脑海里的,那些多汁鲜嫩的场景。就像完全熟透的水蜜桃,刚撕开了一角的皮,果实已经几乎完全变成了流质的粘稠的液体,岩浆一样泄满了整只手。 流川的反应出乎意料得平淡。他用脚把木屑围绕着树根聚拢在一起,他甚至都没有看着樱木,“嗯,我知道。” “什么?”樱木感到难以置信。尽管他清清楚楚听到了流川说的话,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疑问。 他太多惊讶,只是简短的发问,也实在难以与安静的环境融合,终于刺破了被压抑着的包裹在周身的皮。 流川这才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这件事一点都不值得惊讶,甚至不值得特意被提起。 “我知道是你。”他的语气很平静,也丝毫找不到刻意掩饰的痕迹,好像那当真就是他真实的反应。 就像是怀抱着欣赏的念头走到瀑布边,却发现观赏的位置离瀑布竟然如此之近,并且除了自己所站的狭窄地方,竟然没有丝毫遮蔽。那挟带着水珠向自己迅猛扑来的疾风,也使自己几欲跌倒,与所料想的情况相差甚远。樱木现在就像这种完全失去了安全感的观者,在展开得过于迅猛的真相中摇摇欲坠。 不同于他突然凝滞起来的思维,他很快给了回应,声音也十分干脆,并没有他身体里真实的沉重。 “为什么?” “你的脚步声很有力,但是不沉重。那里没有女人能够发出这种声音。” “就因为我的脚步声吗?”樱木其实想问,难道就因为他走路了吗?他开始设想,如果他当时不那么快就落荒而逃,是不是就杜绝了被发现的风险? “不是。” “那是什么?” “感觉。我认得出你。”流川一点也不犹豫,证明他的回答并不是此刻才想出的。 感觉?感觉是种什么东西?气味?声音?当时他摸了流川,是触感和力道把他暴露了吗?流川为什么要挑选这么一个模棱两可又极度抽象的答案,它有着多么广大的想象空间,让樱木坐立不安。他对樱木所怀抱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突然一阵沉默填满了两个人之间的空间,樱木没有回应,流川也没有再对自己的答案另作补充。 这个答案并不能够算得上是个答案,如果换成是从旁人口中说出的,那肯定像是一种为了掩饰某种真实想法,而急忙拿出来敷衍的挡箭牌。但这个选择并不明智,不仅无法使自己看起来游刃有余,暧昧又没有说服力的话语反而暴露出自己惊慌的真心。 但那是从流川嘴里说出的,那缺少想象力的头脑,使旁人难以依靠言外之意的猜测,得到能够引起惊喜的信息,回应生硬且缺少说服力,难免令人失落。 樱木害怕此刻的沉默,他尽力让自己表现得满不在乎。和流川从容自如地一来一回地对谈,这对他来说很不容易,他已经做得够好。但是只要一沉默,就把他的伪装全都泄露了。但是如果他不在乎的话,他怎么什么都不说?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他依靠自己这副身体,真切感受到了已经和呼吸一样,融入本能的器官工作的方式。他好像变成了别人,或者他和他的身体似乎分了开来,他在一旁看着他的身体,看着自己陷入紧张与窘迫。因为他懂得自己,所以在他看来,他的每个角落都狼狈得展露无遗。他的身体已经脱离了他的思想和控制。 流川是什么意思呢?是在暗示他吗?如果流川不喜欢自己的话,为什么明明知道是他,当时却不推开他?他是不是也有和自己一样的感觉?他说他感觉得到,这种说法是不是太暧昧了些? 不停冒出来的疑问,让那个可能变得越来越具有说服力。他的内心激动不已,身体也在震颤,头脑一片晕眩。此时他才震惊于自己是喜欢流川的。 似乎在还没有对自己坦白的时候,这个想法就自然地和身体融为了一体,变成呼吸,变成气味,变成四肢的末端轻颤时的震动,活在他身体的每一处,他生活中的每一处角落。 “我亲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接受?” 流川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不想回答。 在他们不说话的时候,沉默自然地铺满他们的周围。但当他们在说话时,那阵威胁着他们的沉默也并没有消失,只是掀起一块容纳他们声音的地方,在重回安静之后,又将那块空间均匀填满。 过了一会儿。樱木并不着急,所以他并不觉得难熬,不觉得等了很久。流川抬起头看着樱木,“难道你喜欢我吗?”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表情也没有明显的改变,但总觉得像是在表示胜利的挑衅和尖利的质疑。 樱木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他从那句话中听出来了。他知道,流川不愿意自己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自己。 所以他立刻笑了起来,好像迟一点笑,就无法弥补当下的情况。他用人们开玩笑时常用的姿态,把身体向后靠,“怎么可能,你少来了。” 流川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那就好。” 他黑色的睫毛随着他的视线低垂着,让他看起来既冷漠,又散发出一种像是细碎的钻石晶莹璀璨的忧郁。还好现在是火热的夏天,不然那会很容易使人变得消沉。 那句话像是一把刀深深刺进樱木的胃里,否则为什么应该是心疼,胃却这么痛。可能他的身体懂他,为了分担心脏的痛苦,都不约而同地出了事故。 但是那阵痛却又像是锋利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视野,此刻他放眼望去,看什么都像是他高高挺立的阴茎。粗壮的树上横伸的枝桠,汲水的笨重的铁具,高高竖起的路灯,一切都是他性欲的象征。他的性欲无处不在。不顾他人的存在和视线,旁若无人地盛放,且经久不息。雨水打湿了顶端,粘稠地混合着汇集而成,落下沉重又疼痛的一滴。 他失去了后路,突然觉得这样可能更好。而且他已经向流川坦白,他也不用再维持着忐忑不安的绷紧的状态,反而变得一身轻松。 不过这种轻松近似于将自己切成两半,仅仅维持一半的形式上的完好,却完整牺牲了另一块。可是已经被大刀阔斧地切割过,就算留下一半,也不再具有整体的作用和意义。松懈下来的精神垂坠在身体最底处,遥遥仰望着吊在杠杆上的头顶,却觉得自己再也难以站起来触摸。 他一时关心则乱,却忘了问流川,如果知道是他,为什么不推开他,还要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