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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指南

如果您是第一次發現《洋蔥人》連載,您可以回到 《00引子》 從頭開始閱讀旅程。

本章上承 《00引子》,計9000+漢字,閱讀需要大約6首歌的時間。建議您在時間充裕時戴上耳機播放您最喜歡的歌曲,在愜意的進度條中完成本章的閱讀。


「小的時候想要長大,長大之後卻想變小。」紅酒杯從左手傳到右手,再從右手傳回到左手,然後輕輕斟了一圈,直至完全握穩於五指之間。穿著藏青色格子襯衫、系著深藍色領帶的祝伯伯望向圓桌對面的方向,框在金絲邊眼鏡之中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用十幾年來未曾改變的那種逗小孩的語氣向坐在桌對面的「孩子」說道:「你們吶——究竟想成為怎樣的人呢?」

他在朝我問話嗎?但我更樂意相信,這番話是對我身邊這位大學畢業卻還穿著中學校服的大姐姐說的——祝詩琪,大我五歲的學姐,大人們口中從國內名校畢業然後即將赴美深造的學霸,偽裝成高中生的模樣卻止步於校門口的怪咖,駕駛汽車將我送到這裡來的成年人——我所瞭解的的只有這些支離破碎的信息,對於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又將成為怎樣的一個人,我知之甚少,也無意去瞭解。我只不過是在擔心,當我面臨同樣問題的時候,我還真的答不上來。

這天中午,祝伯伯一家三口邀請我們一家三口,在市中心某座公園邊上的獨棟餐館共進午餐。原本訂的包廂是整個餐館最大的一間會客廳,然而當我們寥寥六個人坐下以後,竟然發現不足以坐滿半張圓桌,留下十幾張空蕩蕩的座位,惟每一張椅背上樣式不同的手工刺繡倒是一覽無遺。因為理解錯了電話里所說的「訂一間適合於家庭聚會用的包廂」的意思,看上去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服務生被祝伯伯用頤指氣使的態度狠狠訓斥了一番,然後被指使去找當班經理過來。不到兩分鐘後,穿著筆挺西裝的經理敲門進了我們那間大門敞開的包廂,九十度彎腰道歉,然後二話不說趕緊帶我們到了頂樓五層的半開放式陽台包間。圓桌不大不小,正好坐下六個人,春日的陽光灑在酒紅色桌布的一角,視野更是好得不像話——在這座城市生活了這麼多年,我還從來沒有從如此美妙的角度觀察過我熟悉的風景:市中心的玻璃大樓彷彿是從公園蒼翠的樹冠上開出的花朵似的,在悠悠的藍天白雲之下仿若渾然天成,真是奇妙的組合。其中一棟五星級酒店的大樓里,透明的觀光電梯上上下下,就如同樹木當中運送水分和營養物質的交通軌道一樣。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小學時代讀過的《小王子》中鐵路扳道工所說的話,意思大概是說:從東方來的火車上的人們不滿意原來住的地方,因而去往西方的國度;從西方來的火車上的人們也不滿意他們原來住的地方,因而去往東方的異鄉。這正如小孩想要扮老成,而大人卻又想要扮嫩一樣,無論何時都不滿意。

「人們是從來也不會滿意自己所在的地方的。」扳道工說。

當年覺得詰屈聱牙、無病呻吟的文字,到如今終於算是稍稍參悟到了其中的真意。雖然難以言表,但是大概和祝伯伯最初說的那句話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像忽然懂了什麼似的,向祝伯伯報以謎一樣的微笑。然而,祝伯伯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我,而是抿了一口葡萄酒,然後撇過頭去看著我爸,把放下酒杯後空出來的左手指著詩琪姐,用抱怨的口吻說:「她呀,一回來就嚷嚷著要找中學時候的校服,非得穿成這副樣子才肯來見弟弟,不然啊,她怕會有代溝。」

詩琪姐撅著嘴,顯然是對她父親的這番論述不以為然。

直到這時,祝伯伯的眼神才終於移到了我的方向,但是我剛才掛在臉上的那謎之微笑的表情早就不復存在了。他倒是朝我微笑,像是按照背熟了的台詞那樣胸有成竹地問我:「伯伯今天倒是請你說句公道話,你看姐姐她這樣子到底像不像你們同班同學啊?」

我側頭象徵性地再次瞥了詩琪姐一眼,乍一看的確有一種彷彿看到了同桌坐在身邊的錯覺:毫無粉飾的側顏襯托在洗褪色了的校服之上,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鼻子邊上一顆已經破掉了的痘痘淺紅色的痕跡,當發覺我正在看她之後,本來轉向我這邊的眼珠子還會條件反射似的躲閃開去,連這樣的細小反應都和我的同桌差不太多。如果以陌生人的時光來看,毫無疑問就是一個高中女生。於是我用平和的語調很坦誠地說出結論:「像。」

「噢?」我的回答顯然是打破了祝伯伯的既定劇本。他用彷彿看到了有人正在尿褲子的誇張表情發出幾聲做作的哈哈大笑,然後用右手的食指隔著空氣朝我的方向輕輕敲了兩下,說:「依我看,你是在恭維你姐姐——」

接著又是爽朗的笑聲。不知為何,祝媽媽以及我的父母也附和著笑起來。過了不到兩秒,我忽然也發現自己想笑,乾脆也跟著笑出聲來。

「祝詩琪啊,你還不向弟弟學習一下說話的技巧!哈哈……」

於是詩琪姐也忍不住笑了。



詩琪姐大我五歲,從小就是親朋好友口中總被交口稱贊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打從我懂事起, 我就每每在父親朋友們的餐桌上被灌輸「向詩琪姐姐學習」這樣的口號。有不少初聽起來生澀的詞彙,諸如「優秀」、「努力」、「榜樣」、「三好學生」,我都是從大人誇講詩琪姐的話中學來的。即使到了多年以後,每當有人提起這些詞彙時,我腦中還會條件反射式的浮現出詩琪姐幼年時期的系著紅領巾形象來。

然而,詩琪姐在我腦中留下的真實形象,卻是木訥而刻板的。或許是因為性別不同,又或許真的是因為存在代溝,我和詩琪姐之間並沒有什麼共通的語言。每當大人們在聚餐後仍然圍坐在餐桌旁相談甚歡、並衝著孩子們說一句「你們一起到外面玩一會兒吧」的時候,我們就只好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尷尬地度過一段無言的時光。要是有任何別的孩子在的話,我們會一起做遊戲,或者一起去小賣部買零食吃;然而如果只有我和詩琪姐兩個人在的話,那一定只能是非常安靜的、沈默的、單純的等待。但是,我們之間的「無言」並不是出於冷漠,我明白這一點,並且認為詩琪姐應該也有著相同的看法。兩個性格內向的孩子碰到一起,「無言」其實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等到詩琪姐稍微大了一些、能讀懂報紙之後,在等待大人把酒言歡的時間里,她就會在餐廳的茶几邊上隨便找些本地的新聞報紙來讀。我好奇地跑過去,問她正在看什麼,她就會像講故事一樣地講給我聽。這樣一來我們之間才能有些話可說。

「這上面寫的是什麼啊?」

「雅-典-奧-運-會。」她一字一頓地念給我聽。

「第一個字是『雅』?」我將手指到新聞標題的第一個鉛字上問道。

「是的。」

「第二個字是『典』?」

「嗯。」

「第五個是『會』?」我很快領悟。

「沒錯。」

「雅、典、奧運會、開……」我順著標題繼續念下去……

「這個字念『mu』。雅典奧運會開幕式上朝鮮和韓國體育代表團並肩入場。」她將整個標題念出來給我聽。

「這是什麼意思啊?」

「在這場運動會的開幕典禮上,就類似於開學典禮那樣的典禮,朝鮮和韓國這兩個國家的運動員一起進入會場,就像小班和中班的同學共同組成一支隊伍一樣。」她用我盡量聽得懂的語言對我解釋。

我聽懂了字面意思,但是反而更加疑惑:「他們兩個國家為什麼要一起入場啊?」

「因為他們本來是一個國家。」

「朝鮮和韓國不是兩個不同的國家嗎?」

「現在雖然是兩國,但是歷史上曾經是一個統一的國家。」

「為什麼會從一個國家變成兩個國家呢?」

「因為打仗。」

「為什麼打仗呢?」

「原因很複雜,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類的,我知道得也不太清楚。」

看來三好學生所知道的知識也是有限的。我想。

「現在不打仗了?」

「不打了。雙方關係變好了,所以才會並肩出場。」

「一起參加奧運會就會讓關係變好?」

「他們大概是這麼想的。」

「關係和好之後就會重新統一成一個國家?」

「這可不一定。」

邏輯的複雜性超出了我年幼的大腦所能理解的範圍。我只覺得好高深,果然是只有三好學生能搞懂的難題。

托詩琪姐的福,經過潛移默化的識字訓練,我在上學之前就認識了很多漢字。當母親驚異於我怎麼知道她用的化妝品產自韓國的時候,我沒有多言;如果我告訴她我還知道韓國與朝鮮曾經是同一個國家、以前打過仗、現在不打了、但是未來不一定會統一之類的事情的話,母親一定會驚異得下巴掉下來。

雖然我早早的認識了很多漢字,然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並不知道「祝詩琪」是由哪三個字組成的。畢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無論是我爸還是祝叔叔都沒說過,他們好像默認我天生就知道似的;至於性格內向的詩琪姐本人,就更不可能主動跟我說這些了,而我也絕不敢主動去問她。我甚至是通過詩琪姐的父親姓祝才推理出她應該也姓祝這樣的事實的。長久以來,我只知道有一個名字讀做「shīqí」的姐姐,是優秀的三好學生,是我學習的榜樣,我們都要努力向她學習……等我稍大了一些之後,也開始嘗試猜測「shīqí」兩個字究竟是如何組成的:如果要論詞語或者通順的短語的話,恐怕只有「失棋」這兩個字了。我想像著在一片漆黑的海洋深處,一枚失落的棋子就那樣沈入深淵,或許是「車」,或許是「炮」,也有可能是「卒」,但那並不重要,總之是已經失掉的棋子。在我幻想的世界里,我就眼睜睜看著這枚棋子從棋盤上被趕下來,被另外一枚棋子「吃掉」,甚至有可能是己方主動放棄的棄子……失去的棋子從棋盤上掉落下來,沈入漆黑的海底,越陷越深,直到看不到一絲陽光,然後在那裡靜悄悄地躺上千百年,永遠不能翻身,直到終有一天漸漸地被腐蝕得看不清棋上原本刻的是什麼字,然後化作一握灰塵,在無邊無盡的滄海當中永遠地銷聲匿跡……「實在是一種殘酷的美學。」我想。究竟是誰會取出這樣的名字呢?更何況,在名字之前還要加上「祝」這個姓,彷彿是「祝你失去棋子」一樣的詛咒。



中午的這場家庭宴會的主角顯然不應該是祝詩琪,而應該是我。

父親在閒談之間自然而然地將話題牽引到了我的學習問題上。從我如何在前年破格入選省隊,如何拒絕了去年的高考機會,如何在今年的全國決賽上「發揮失常」,講到我回到學校後如何跟不上課堂進度,如何在上個學期的期末考試上考出了「慘不忍睹」的成績……但是父親的敘述到此戛然而止,關於在那之後我輟學在家的事情,他一個字也沒有提。

「尤其是生物成績,只考了42分,離及格線都差得遠,全班倒數第一。」父親情緒激昂地報出連我自己都記不完全清楚的考試分數,最後朝著詩琪姐的方向重重地點了下頭。

面對赤裸裸的數字,我感到羞愧,更無法辯駁。桌對面的祝媽媽臉上掛出一副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詩琪姐望著正在對她使眼色的父親,像是愣住了,面無表情地呆在一旁不知道做什麼好。倒是祝伯伯接話接得快,趕忙放下酒杯,像是撿起台本一樣從嘴裡蹦出一串話來:「詩琪啊,你看弟弟在生物方面有些小困難,你應該幫幫他啊!」

「就是嘛!詩琪這麼優秀,美國常青藤的高材生,不光是在生物專業方面,英語這門課也應該給弟弟做榜樣。」在餐桌上一直沒怎麼說話的母親此時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似的用恭維的話向祝詩琪攛掇道。

「對,對,就是!就是!我差點忘了,我們家這小子英語成績也不好,老是在及格線邊緣徘徊。詩琪你考過那什麼托福、雅思,指點指點高中生那不是小菜一碟?!」像接力賽一樣,父親接過話茬說道。

「我們家祝詩琪英語成績的確一直都不錯,大一的時候就過了大學六級。」詩琪姐的媽媽像是生怕漏了什麼似的搶著說道:「詩琪,你作為姐姐,在現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應該主動幫助弟弟一把。」

在大家的輪番吹捧之下,詩琪姐彷彿成了一個形象偉岸但心地仁慈的聖人,而我則扮演著一個可憐吧唧、亟待援助的低能兒的角色。接下來再經過幾輪誇誇其談的唱和,自然而然的形成了「如果詩琪姐不專門為我一對一輔導的話,我就將考不上任何大學、只能復讀一年」的高度共識。詭異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作為當事人的我和詩琪姐,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結論就已經形成了。

「依我看,到伯伯家住上個幾個星期,要你姐姐專門給你搞封閉式魔鬼訓練,保證成績突飛猛進!」祝伯伯喝高了酒,用中年男人在餐桌上獨有的豪邁語氣道說。我不禁打一個冷顫,莫非在他的劇本上連這也算計好了嗎?

「就是,就是!學校現在也不過是天天考試,與其毫無提高地重復勞動,還不如讓詩琪針對性地給你輔導。」父親像是急著我為圓場似的,趕忙掩蓋我沒去學校上課的事實。

「祝詩琪在大學里也早就沒什麼事了,就差一個畢業典禮,現在閒得很,給弟弟做家教就當是社會實踐活動,也是一個積累社會經驗的好機會……」祝伯伯像是委婉地給詩琪姐下命令似的說道。

詩琪姐稍稍猶豫了幾秒鐘,霎時整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彷彿發言人坐在記者招待會上一樣。而我也在一旁,像個正在等待宣判的犯人。詩琪姐不安地抓了抓自己的發梢,然後她開口說道:「要我給弟弟當老師,那我還真的不敢當,只能算是共同學習。畢竟我只是個國內二流大學的學生,而弟弟則是注定要去清華園的人才。」

她說的大概是一句客套話。但不知怎麼的,或許是我的錯覺,在我的眼睛里,她說這話的神態中蘊含著一種埋藏得很深很深的怨念。但是無論如何,詩琪姐總之是答應下來了單獨輔導我的這項任務。我抬頭仰望天空,長舒了一口氣,不知道是該抗議還是高興是好——想要抗議,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徹底無視了我的態度,另一方面更是因為自己不願意從宅在家裡的舒適圈中被活生生地拽出去。人在困難面前,一旦習慣了懦弱,就會像吸毒一樣形成依賴,再也難以割捨。至於感到高興,是因為即使我自己沒有任何努力、沒有任何請求、沒有任何祈禱,在現在這樣百廢待興的時間點上,卻有天使從天而降說要將我救贖。逆著光看過去,一身白衣的詩琪姐還真有幾分天使的樣子。

「哪有、哪有!復旦也是國內一流名校!更何況,你馬上要去的賓夕法尼亞大學豈不比清華要好多了?再說,要是姐姐能把弟弟輔導進清華,那樣豈不更好?以後你就可以到處宣傳,說『我帶出來的第一個學生就考進了清華大學』。這樣下去,排隊要請你去家教的人豈不要從中國追到美國去?!」父親一面說一面前後擺動雙臂模擬出跑步的樣子來,彷彿真的會有乞求輔導的人用跑步的姿勢追著詩琪姐的飛機去美國一樣。詩琪姐看後撲哧地笑了出來。



在人生的前六年里,沒有人發現過我的天分,因此我一直以為自己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就和幼兒園裡的所有同學一樣,都只有大人腰間那麼高,都不太愛吃飯,都喜歡玩玩具,都想要在春天里去公園郊遊,都討厭需要傻站好長時間的升旗儀式。

而在我的認知當中,於普通孩子之上,有很少一些出類拔萃的「優秀的孩子」。這些孩子長得乖巧,很認真的吃飯,不怎麼玩玩具,就算在郊遊的時候也乖乖的排隊跟在老師身後,在升旗儀式的時候則擔任旗手。老師和家長都要我們向優秀的孩子學習。而詩琪姐,恰好就是一個「優秀的孩子」,在普通的孩子眼中,她簡直就是一個高不可攀的榜樣。

我不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詩琪姐時候的情形,或許那時候實在太小,以至於記憶早就隨風而散了吧。由於父親的關係,自我記事起,父親就經常帶我去祝伯伯家串門,祝伯伯也經常帶詩琪姐來我家,當然另外還有三四個同事的孩子也是類似的關係。我讀小學一年級時的一個尋常週末,父親照例帶我去詩琪姐家吃晚餐,而那一晚的經歷,徹底的改變了我的一生。

晚餐過後,大人們一如既往地把小孩支開,要我們「去書房玩一玩」。詩琪姐帶頭走進書房,我緊跟在後面走進去,靠著牆壁呆呆地站著,然後抬頭看著詩琪姐,實在不知道做什麼好。詩琪姐深吸了一口氣,對我說:「你想玩什麼嗎?」。我說不想。真的沒有大人們以為的那樣有那麼多想玩的東西。詩琪姐好像如釋重負一樣地松了一口氣,露出與我達成共識的眼神——我們所需要的,都是打發掉時間而已。

「那你就看看書吧,書架上的書都可以隨便拿。」

詩琪姐好似熱心地轉過身去為我挑選起書籍來,然後忽然想起來似的問我:「你看得懂沒有拼音標注的書嗎?」

「沒問題。我現在連看報紙也不需要查字典了。」我說話的語氣在她耳中應當是夜郎自大的驕傲態度吧。

詩琪姐彷彿卡住了似的一時語塞。她或許想要像大人一樣誇獎我一番,但是現在的她大概還沒有學會誇獎小孩的技巧。就她愣在一邊不知道做什麼是好的時候,我踮起腳從書架上層抽出一本名為《數學奧賽教程》的書,副標題上則用小字寫著「初中一年級適用」。

「這本書……」詩琪姐露出一副彷彿目睹我誤開了煤氣罐一樣的驚慌表情。「那個……對你來說還是太早了一些。」

但是還沒來得及聽完詩琪姐的話,我就已經翻開了書本的目錄。那一頁紙上面的每一個字都看得懂,所講的內容似乎也並不難以理解,反倒是很多章節看上去都非常有趣。我順手翻開了第一章《有理數的加減》:a+b=b+a,漢字注明「加法交換率」;(a+b)+c=a+(b+c),漢字注明「加法結合律」。都是些不言自明的真理。看來初中一年級的大哥哥大姐姐學的東西也不過如此,我想。

「呀……我給你找找看啊……格林童話放哪兒去了呢……」詩琪姐在一旁忙得團團轉,從上到下翻著書櫃里的書,發出書本與書架碰撞的巨大噪音來,卻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其實讀得津津有味的事實。

我順著書上的幾道例題做了下去,在心裡默算出答案,然後與例題後面的參考答案一一對照,發現自己並沒有遇到任何障礙。很快我就來到了課後習題的部分,略過最前面幾道看上去特別簡單的題目,直接從第四道題開始算起。課後習題的答案似乎並不在這本書里,我快速翻到書本的末尾,也沒有找到答案。看來參考答案是單獨成冊的。

「吶,吶,詩琪姐,參考答案在哪裡呀?」我抬起頭向詩琪姐發問道。

她當時正踮起腳查看最上面一排的圖書,聽到我的叫喚,她放下腳跟、轉過頭來,用發現外星生物一般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

「參考答案?」

「嗯。就是課後習題的參考答案。我想看看自己做得對不對。」

「你真能看得懂?」詩琪姐半信半疑地說。

我點點頭。

於是她俯下身子來,指著課後習題的第一題,然後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

題目是 (-1/3)+(-2/3)

我用非常平靜的語調說出「負-一-」兩個漢字來。

「你……你們學校老師難道教過分數和負數?」

「沒有,我剛剛在書上學的。」

在詩琪姐盯著我的眼睛里,我看見她的瞳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的擴大——恐懼,無邊的恐懼,深不見底的恐懼,充斥著她尚且年幼的面龐。

「那第四題的答案呢?」我順著自己的意思接著說道。

「你……你等等……答案在我爸爸那裡……」說著,詩琪姐便驚慌地把腿跑向客廳去。

一分鐘後,伯伯阿姨全都來到了書房,詩琪姐扯著她媽媽的手、躲在身後,我爸也跟在最後面走了進來。大人們先是質疑了我一會兒,但是當他們發現我用幾乎機械反射式的速度回答出第二題和第三題的答案時,他們也便不再敢抱有半絲的懈怠。

「這孩子可真聰明!」祝伯伯摸著我的腦袋對我爸說,然後轉過頭來彎下腰問我:「參考答案不用找了,你直接說吧,你覺得第四題的答案是什麼?」

我報出答案,幾乎是毫無懸念的,祝伯伯竪起了大拇指。

父親搶著把書拿過去,翻到封面反復確認了好一會兒,然後不敢相信似的低聲問道:「初中一年級適用?……你們家詩琪現在讀幾年級?」

「六年級。」詩琪姐從她媽媽身後探出腦袋來,自己答道。

在詩琪姐眼裡,之前充滿恐懼的眼神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溫存的目光,如同一隻已經被馴服的綿羊那樣的溫存。我到後來才知道,那種目光,叫做「羨慕」……

自那以後到去年冬天為止的十二年里,我便像溫室里接受陽光沐浴的花朵一樣接受著無數羨慕的眼光。我開始逐漸意識到自己在智力上有著如何超乎常人的巨大優勢,開始在各種各樣的考試上力壓所有的孩子奪得頭籌,開始被老師們爭搶著免費進行課外輔導,開始習慣被人稱之為「天才」……在叔叔阿姨的口中,我和大我五歲的祝詩琪一樣平起平坐地成為了「別人家的孩子」;然後,在五年前,當祝詩琪的名字被刻在光榮榜上「復旦大學」幾個字邊上以後,大人口中所說的「別人家的孩子」,只剩下了我一個……



我對數字是非常敏感的。

詩琪姐大我五歲,我讀一年級的時候她讀六年級,我讀初一的時候她讀高三,因此我早早地就推算過,等我讀高二的時候,她正好大四畢業。然而,現在的我已經高三,而她此時才大學畢業,其間必然有哪裡弄錯了,只不過我完全無從知曉。

詩琪姐去讀大學之後,對我而言,這個人就如同人間蒸發,杳無音信。然而這只不過是一種常態而已。父母輩朋友的孩子陸續離家外出念書,這個哥哥去了隔壁城市念技校,那個姐姐去了北京學音樂,還有一個要好的哥哥出國在澳洲讀語言預科……他們離開故鄉之後,這些人的名字就彷彿成了一種靜態的存在,就算已經出國了兩三年,大人們口中的那個孩子卻仍然在澳洲的某所學校讀語言預科,如同墓誌銘一樣永遠不會改變。我嘗試加過他的人人網好友,在他的自我介紹一覽當中最後更新的學校信息的確是墨爾本的一所語言學校,只不過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信息了。他在人人網上的最後一條狀態如此寫到:「人在海外,以後請大家關注我的Facebook!!」我徒然望著屏幕上加載不出來的網頁,覺得他所留下的一行短字簡直像是一封訣別信似的。

類似的,在我的印象里,祝詩琪這個人在五年前去到了復旦大學燈火通明的大教室里,一天24小時、一周7天、一年365個日夜沒日沒夜地學習,就像耶穌不捨晝夜地被釘在十字架上一樣。至於她為什麼會去到那裡,我不得而知。父親隱晦地說起過祝詩琪在競賽和升學當中的一些經歷,含沙射影地想傳達給我「競賽有風險」這樣的意思,但是我只聽得一知半解,也不以為意。總而言之,曾經光鮮偉岸的學習榜樣,至少是在大學的升學考試上輸給了全國另外好幾千個升入清華北大的學子。我一面感慨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面又暗自思忖:如果說詩琪姐是人群中的精英的話,那麼我就可以算是精英中的精英;正是因為精英中的精英理應擁有比普通精英更好的去處,所以我才應該去往清華北大,而詩琪姐則只能去復旦這樣稍次的學校。想到這些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初中生。後來我才知道,在清華大學當中原來也有像姚班這樣更進一步的精英群體。我不禁腦洞大開地想像,如果我早一些知道的話,是不是自己作為精英中的精英就能去清華的姚班,而詩琪姐作為普通的精英就能去清華北大的普通院系了呢?如此這般的想法,雖然看上去非常的唯心,但在某種角度上也並不無道理。

初二的暑假,學校組織夏令營去上海玩。詩琪姐或許是出於禮儀,發一條短信說歡迎我去復旦大學參觀。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裡搞到我的手機號碼的,但至少我並不知道她的手機號,因此要不是她的短信最後有署名「祝詩琪。」三個字的話,我會將其視為當地運營商群發的歡迎信息。由於是學校組織的集體活動,我自然不能脫隊活動,因此回信婉拒了她的邀請。短信發出後不到五分鐘,我接到詩琪姐打來的電話:她莫名其妙地說她打算出一本關於轉基因的科普書,然後有可能需要請我聯繫雅廬中學的某個社團幫忙推廣之類的。我口口聲聲答應下來,但是回學校之後一直沒敢去高中部找那個社團的負責人。事情過了大半年之後,我才忽然想起來,然後帶著一半的追悔和一半的好奇去亞馬遜圖書網站上搜索了祝詩琪的名字,結果根本沒有她出版的書。

「或許,石沈大海才是常態。」我想。

我以為,那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想起她。祝詩琪,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人,在哪個地方做著怎樣的事情,眼裡看著怎樣的風景,筆下寫著怎樣的文字,又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在思考,對我而言全都是毫無意義的東西,就像大海中無數朵的浪花一樣,值不得多花半秒鐘去思考。



「但是,我覺得弟弟的想法也很重要。我們一直還沒問過他的想法呢。」

在公園畔半露天陽台的餐桌上,我被詩琪姐的一句話從記憶里拉回了現實。

「你是怎麼想的呢?覺得從學校請假單獨出來真的好嗎?」詩琪姐側過身來看著我問道。

我一時語塞。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固然存在一個名為拒絕對選項。我固然可以拒絕詩琪姐的輔導,繼續舒適地宅在家裡,像鴕鳥把腦袋埋進沙子里一樣地把自己埋進虛度的光陰裡面,甚至在高考之前連高中課本也不會再去摸一下。不過如果真的那樣的話,就算高考沒考上一本線,也絲毫不足為奇。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傷仲永》中的那句「泯然眾人矣」,彷彿是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一樣;但與此同時,像詩琪姐這樣的外人卻又說我是「注定要去清華園的人才」——實在是矛盾得很。我仰望著天空,久久出神。今天的晴空顯得格外的藍,沒准此時此刻比曲登尼瑪的天空還要更加澄澈。我轉念一想,或許兩者並不矛盾,有數以萬計清華學子最終不也是泯然眾人、銷聲匿跡了嗎?

而我,不願意銷聲匿跡。

「你弟弟怕是想到了什麼又不敢開口。」祝伯伯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掉過頭去朝餐廳外吐出煙圈,然後不慌不忙地轉回身來接著說道:「依我看,你們兩個小孩到一邊自己商量去,我們大人不摻和。」

久違地、我的腦海裡回想起大人們酒足飯飽後對孩子們吩咐「你們一起到外面玩一會兒吧」的熟悉場景。詩琪姐和我相視一笑,看來我們可能想到了差不多的東西,就像回到了小時候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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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有完全亮的時候,窗外樹林的枝頭上,暗色羽毛的鳥兒就已經按捺不住春天的躁動,以本能的韻律發出陣陣啼鳴聲來。我醒來了,但絕不至於起床。在這明知一切都已經結束的世界里,卻還要強裝堅強地從床上起身迎接新一天的開始,實在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了。 高三的那個春節過後,我失去了上學的能力。並不是因為身體上受了傷而失去了從家裡走到教室的能力,也不是叛逆地故意與老師作對。我只是純粹的、真心的感受到一種「不能上學」的直感。父母起初非常擔心,著急地打電話給班主任老師,甚至把素不相識的教導主任請來家訪。然而,等到父母終於意識到無論是溫和的勸說還是嚴厲的責備都只能徒增我的麻木的時候,他們的行為也開始變得謹小慎微起來。每天早上八點半左右,母親都會敲門來到我的臥室里勸說我起床,而我則會把腦袋塞進被子里,緘默不語。母親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她大概也明白多說無益,於是只能嘆一口氣,然後輕輕關上房門而去。在門外的那一邊,我完全想像得到父母在我聽不到的地方用悲憫的語氣猜測著我是不是精神失常了。用世人的眼光來看,早上八點半還賴在床上、連學校也不去上的高三學生大概是可以被歸類於「精神失常」的範圍的,我想。 心靈的溫度隨著高三的那個冬天降到了最低點,然後再也沒能隨著春回大地而冰雪消融。學校,其實無論去與不去,結果上大概都不會有任何的區別。事情已經宣告結束,對於我而言,從十二年前第一次踏進小學教室的那一刻開始,到後來無數個在培訓班的黑板下度過的週末,反過頭看來,都如同是一種對於自身存在的意義的深刻諷刺——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上了那麼長時間的學?又究竟是為了什麼,在過去的整整一年時間里白白的原地踏步?事到如今,再去糾結這些原因已經毫無意義了。所謂的「木已成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時間就在渾渾噩噩的痛苦當中過去了一兩個月。具體經歷了些什麼,我也記不清楚。或許是因為後面即將發生的事情太過重要,以至於如同遮天蔽日一樣掩蓋掉了周圍的記憶吧?唯一清楚記得的事實是,我會在雙親出門上班後的第一時間從被子里蹦出來,跑到廚房裡將熱好的早餐倒進下水道,然後照著手機里的菜譜自己重新做過。精心烹飪的早餐出鍋冷卻的時間間隙里,我會跑回臥室,從床底下翻出被我藏起來的競賽時期用的試題集,挑出一道未曾解答過的幾何證明題,然後不慌不忙地在餐桌上架起小黑板來。我左手持粉筆,右手持筷子,待到杯盤狼籍、肴核既盡之際,那道幾何證明題也差不多證明完畢了。

高中時代,我有兩個好朋友。一個相對成功的朋友,一個相對失敗的朋友。 相對成功的那個好友在去年冬天的數學奧林匹克國家決賽上名列全國第一,直接保送清華大學姚班,從此已經成為半個「領跑國際拔尖創新計算機科學人才」——至少清華大學的官方網站上是這麼寫的。但也是自從去年冬天開始,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所剩的交往程度只余下微信朋友圈的點贊之交。這或許可以理解成現代版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吧?我只能這樣自我排解。半年以來,這位朋友在微信里發出的照片,足跡足以踏遍大半個中國,明明前一天白天還在北京集訓,後一天的傍晚卻已經在雲南的洱海畔觀賞落日。期末考試的最後一天,我在進校門的時候被保安喊住,說有收到一張寄給我的明信片。是那位朋友寄來的,發出地顯示為西藏的曲登尼瑪,我沒有聽說過這個地名,於是只好把明信片翻到背面,背面的風景照片是直插藍天的高聳雪山之下綠如翡翠的湖泊。我仍然不能理解那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至少無法清楚地在腦海裡浮現出那座雪山在茫茫青藏高原上的大致方位。從雅廬中學的校門口出發,去往一個叫做曲登尼瑪的、有著雪山和湖泊的地方,我的腦中找不到任何一條前往的路徑。沒准那座雪山根本不存在在這世界上也不一定。 「我在世界的盡頭,忽然想起你。 Wish you were here...」 明信片的空白處上寫著兩行雋秀的字。英文部分還是花體,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認出來那究竟寫的是什麼。然而,相較於徹頭徹尾的領悟,讀懂每一個字母只能算是理解的開端。在那個「were」的虛擬語氣背後,究竟蘊藏著怎樣的深意,我無法用換位思考的方式完全體察。末了,無法洞察真意的我,只好將明信片隨手塞進書包,用小跑的步伐跑到考場去。監考老師吹響開考的哨子,期末考試的試捲髮了下來,有差不多四分之一的題目不會做。然後結束的鈴聲響起。我身在熟悉的校園裡,卻感覺宛若世界的盡頭。

去年冬天,我的另一個好友也參加了數學奧林匹克,但是並不走運,差一名入選省隊。沒有機會進入全國決賽的他,在高中長達兩年多的競賽生涯當中什麼也沒有撈得到,既沒有保送,也沒有降分,甚至連自主招生的優先資格都拿不到,只能灰頭土臉地回到高中校園備戰高考。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麼意外。以我對這位朋友的瞭解,他並算不上天資聰穎的那一類人,只能用後天的勤勉來彌補自己與天才之間的差距。初中的課外班第一次講到三角函數的時候,他無論如何也記不清楚誘導公式,即使像小學生抄寫漢字那樣連續抄寫了整整兩個晚自習,他卻仍舊在小測驗的實戰操練中考到倒數第一。 「我記漏了一個負號。」他用快要哭出來的語氣向我傾訴。 我理解他的無奈,但想不出安慰的語言。因為在我看來,所謂的公式,實在是看一遍就能牢牢印刻在腦子裡面的真理。他或許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像他那當油漆工的父親一樣記不住太多東西的普通人。油漆工不需要記得誘導公式。我想。如果非得強迫一個頭髮上落滿白色灰塵的油漆工去記住誘導公式的話,那實在是一種近乎於在懸崖邊上逼迫鴕鳥飛起來的摧殘。但是後來,我的這位朋友卻通過某種我未曾知曉的方式記住了課外班上教過的所有公式,甚至考進了雅廬中學高中部的競賽班。我多少有些吃驚,因為以他的稟賦而言,能夠考進競賽班,就已經是一個奇跡了。我不知道他在多少個夜晚裡面挑燈夜讀到凌晨,更無法想像一個會反復遺忘誘導公式的大腦是如何引發超越自身的奇跡的。他就像醜小鴨變成的天鵝一樣成為了雅廬中學競賽班的精英,甚至偶爾還能做出整個數學競賽組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然而,奇跡總是有所限度的。去年冬天,奇跡沒能再一次發生。他落選省隊,比我還早一個月回歸已經中斷了大半年的學校課業。據說回到學校以後,他向隔壁班的同學借來資料夾,把大半年里錯過的月考試卷全部補做了一遍。很顯然,他比我更加努力。期末考試成績放榜的那天,我和他一起去看榜。在密密麻麻列著幾百號人的光榮榜幾乎快要到底的地方,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他的名字,與我那位因為保送清華姚班而缺席期末考試的朋友一樣,沒有出現在光榮榜上。 「或許我真的不該待在這個地方。」他背對著我和圍觀光榮榜的人群,仰望著冬日灰蒙蒙的天空說道。 我不知道他說的「這個地方」究竟指的是哪裡。他的意思可能是說我們不該自討沒趣來看光榮榜,或許是說他自知本來就沒有資格登上光榮榜,又或許是情緒激動得自認為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不敢上前安慰,只希望他想的沒有那麼糟糕。在我內心某個深深的角落,我一度懷疑他所說的「這個地方」指的可能是我們所在的省份、他以一名之差落選省隊的這個省份。如果他出生在其它的競爭不那麼激烈的省市,興許有很大的幾率晉級全國決賽,以他的平時水平,在決賽上獲取清華或者北大的降分資格應該並不是難事。而如果他真的是這個意思的話,某個人就需要為他以一名之差落選省隊負直接的責任——而那個人,就是我。在我們這一屆將近二十個人的省隊當中,只有我是第二次入選、只有我重復佔用了寶貴的資源。如果一年前的我不曾做出那麼任性的決定的話,我所佔據的這個省隊名額,就應該是屬於他的榮耀。因為我的存在,因為我像富家子弟揮霍用不完的金錢一樣揮霍著他所不具備的天賦,他的人生就不得不回落到「普通人」的高度上去,而他在我記憶中存在的樣子,也不得不被打上「相對失敗的好友」這樣恥辱的烙印。如果換位思考,站在他的角度上考慮問題,我能感受到發自內心深處壓抑不住的怨恨。但是,我終究不能知道他是否怨恨過我。期末考試之後的第一個星期,他轉去了普通班,自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當面說過一句話。

所謂的奧林匹克競賽,本質上就如同古羅馬的鬥獸場。英勇無畏的角鬥士憑借強壯的肌肉與過人的武義,在觀眾狂熱的吶喊聲中與獅子戰鬥。但是在現代世界,在所謂的「奧賽」的競技場上,人們看不到有形的獅子,更看不到被撲倒的勇士流淌在競技場上的鮮血,於是便安然地以為那是紳士之間文明的較量。 我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無意間接觸到奧數,然後被父親發現我在這方面有著特殊的天賦,之後就一直自然而然地學了下來——自然而然的拿了很多獎,自然而然的考進全省最難考進的高中的競賽班,自然而然地參加了天才雲集的數學競賽組……一切都發生得那麼自然,我並沒有付出過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卻輕輕鬆松地成為了常人眼中下一個世代精英中的精英。這是何等的不公平——在這一點上,我自己清楚得很。我只不過是在空間想象和邏輯思維這樣的方面有著稍稍突出的稟賦而已,在其它的方面,我不過就是個非常普通的普通人。在芸芸眾生的「普通人」當中,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擅長的東西,有一些人擅長寫文章,有的人擅長單手倒立,有的人天生能分辨常人難以分辨的色差,還有一些人可能擅長刷油漆——他們當中不乏比我更加辛苦努力地奮鬥著的人,但社會卻並沒有為他們開闢出一條綠色通道來。唯有我,或者說和我類似的一群人,享受著一種奢侈的幸運。我的人生就如同奔馳在一條名為「奧賽」的快車道上一樣,以遠超普通人所能理解的速度,向著錦標賽的終點飛馳而去。在我讀高中二年級的那年,也就是一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就已經將人生的賽車泊在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名山腳下,只要我願意,大概隨時都可以走上人生的巔峰。 「發揮得很不錯嘛!你是我們這一屆唯一一個入選省隊的同學。」競賽教練在初陽照耀的辦公室里笑眯眯地對我說。 我以高二學生的身份擠進了一般而言只有高三的學長才有能力考進的省代表隊。也就是說,在比我年長一歲的天才群體當中,有一大半的人甘拜我的下風。「你該不會是半夜夢遊起來學習的那種人吧?」得知我入選省隊的消息後,同桌用驚訝的語氣向我吐槽。如果真的那樣就好了,那樣的話,事情就能用世人所能理解的方式順暢的解釋清楚了。然而,如果同桌真的在我家窗外蹲守到半夜,忽然發現我的房間亮起點點星光的話,我敢保證自己絕對不是在挑燈夜讀,而是在半夜起床上廁所的時候忍不住在玩手機。一個月後的全國決賽上,我取得了與自己能力相稱的成績,以至於清華大學的招生組像淘金人發現了金礦一樣地找到我,非得要我留下聯繫方式不可。 「我們給你直接降分到一本線錄取,」頭髮白了一半的招生官握著我的手對我說,「希望今年秋天我能在清華園再次見到你。」 簡直像做夢一樣。我上輩子大概做過什麼天大的好事,沒准在羅馬競技場殺死過一頭掙脫牢籠、正在撲向皇帝的獅子也有可能。

解出一道複雜的奧數題,對於很多人來說,就是問題的結束。既然已經大功告成,接下來便是彈冠相慶的時候了。然而在我眼中,一道難題的解出,只不過是另一個龐大工程中非常細小的一個步驟罷了。 說到數學之美,很多人能在茶餘飯後就此泛泛而談,甚至不乏有人以此為題寫出過不少空洞無物的文章,但是真正能體會數學之美的人,應該是少之又少的。真正瞥見過數學的真正面貌的人,絕不會用訴諸文字的方式來將其描繪,因為任何一種自然語言都沒有能力承受得起「數學」這個概念背後所蘊含的巨大信息量。千百年前,西方的先賢們就發現,在他們的語言當中所存在的幾十個字母完全不夠用,所以才發明瞭一堆稀奇古怪的數學專用符號,這大概是出於同一個道理。 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我已經解答過數不清的奧數題,也自認為稍稍瞥見了「數學」那披著面紗的真顏。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誰最有潛力去揭開那層面紗的話,在我的同齡人中或許找不出太多比我更有資格的人。我有一種使命感,覺得自己有義務去承擔那樣的一種責任。於是,在初三那年冬天的某個晚自習上,我粗略的推演了一下整個龐大工程中可能涉及的步驟,然後沮喪地發現了一個之前被我忽略的驚人事實——時間,完全不夠用——以生命的長度而言,要想完全解開數學世界裡面的所有謎題,完成那樣一項史無前例的偉大工程,我所擁有的短短幾十年時間是完完全全、百分之百不夠用的。即使是像我一樣疾馳在一條名為「奧數」的快速路上的頂尖賽車,其速度相比於宇宙之中穿梭於茫茫星辰之間的光速,仍然是可以被忽略的渺小存在。如果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出手相助的神明的話,即使是有愚公那樣的毅力也移不開阻擋在門前的大山。我想。我的人生無異於被提前宣判了死刑,只不過是緩刑七十年執行而已……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地起身捶打著教室的玻璃窗,朝著夜色籠罩下的城市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無論是上帝還是佛陀,無論是外星人還是《楚門的世界》中的導演,你們倒是出來啊!你們趕快現身吧!給我從幕後滾出來啊!我求求你們趕快顯靈吧!不要再捉弄我了!! 然而,校園的夜色一如既往的寂靜。沒有任何回應,更沒有任何奇跡的出現,惟有漆黑的夜裡無言地飄落著的雪花。 於是,在這個被上帝拋棄的世界里,我也拋棄了一個數學天才所需要承擔的責任。我才不願意將自己的一生浪費在苦行僧式的自我犧牲當中呢!無論是黎曼假設還是霍奇猜想,就算解答出來了又能怎樣呢?那不過是整個數學未知世界裡面的冰山一角,不,甚至連冰山一角都算不上……怪不得,怪不得幾百年來數學界的進步是如此之有限——因為,有多少像我一樣的人,在年少時的某個夜晚,將思維匯聚到了相同的一片領域,然後含著眼淚、不約而同地選擇向命運屈膝投降……

對於競賽生而言,要讓他們回歸文化課的課堂,去全力以赴地備戰高考,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這就如同不可能讓一個熟練的油漆工放下油漆桶,自此以後每天表演單手倒立一樣。那完全是兩碼不同的事情。 我之所以拒絕參加高二那年的高考,上述的理由只是眾多原因之一。總而言之,由於種種事情的牽連,我主動地放棄了從高二直升大一的機會,因此也迎來了高三的秋天。那年秋天,我沒有在清華園裡與頭髮白了一半的招生官重逢,而是繼續待在雅廬中學競賽教室的黑板前面琢磨著幾何學方面的難題。只有在這條泳道里我才能如魚得水。我這樣想著,自認為還需要再做點什麼努力,去做點什麼普通人所做不到的事情。在世人眼中,我這樣的行為或許與億萬富翁家的傻兒子在網上直播萬米高空墜落蘋果手機的跌落測試並無本質上的區別。然而我沒有預料到的是,在那之後所迎接我的,是一個滑鐵盧一般寒冷的嚴冬。 我並不認為自己發揮失常,但是在全國決賽成績出來之後,我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排名比前一年還要低的事實。奧林匹克競賽生涯結束得如此之突然,以至於我自己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雖然清華大學仍然向我伸出了同樣翠綠的橄欖枝,但在我眼中,那橄欖枝的顏色卻變得如同霉變的橘子上長出的青霉的顏色一樣觸目驚心。 「最低有機會降分到一本線錄取。去那邊排隊填個表。」年輕的女招生官沒好氣地跟我匆匆說道。 「有可能錄取到姚班嗎?只要降60分就行……」我彎腰差不多30°,幾乎是用奴隸懇求主人的語氣向她問到。 她卻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旁邊的表格發放處,用擴音喇叭喊到:「後面的同學排好隊啊,不要隨便走動……」 沒有辦法,我只好乖乖的去排隊。在領表的時候,把腰彎得更低,向招生官再次提出相同的問題。 「姚班,原則上只招收國家集訓隊的保送生。」她用如同能貫穿三層鋼板一樣的灼熱眼神注視著我,像幼兒園的老師教導小朋友一樣咬字清晰地說:「但是,如果你想試試運氣的話,高考過後的自主招生當中還有可能會釋放出少量名額。下一個同學——」 我就那樣被打發回了高中學校去上課。高考降分到一本線錄取,清華大學,專業受限。我就如同駕駛著人生的賽車,在美麗的名山腳下悠哉悠哉地轉悠了一圈,然後在一年之後又回到出發前所在的同一個場所。雖然相比於其它許多同期出發的車手我依舊領先很長的距離,但就我個人而言,我毫無疑問是浪費了整整一年時間。更糟糕的在於,這輛曾經戰無不勝的賽車,蒙上了名為「失敗陰影」的機械故障…… 對於競賽生而言,要讓他們回歸文化課的課堂,去全力以赴地備戰高考,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請允許我老調重彈一遍。要我去準備應對高考的內容,與要我表演單手倒立一樣,都是強人所難。 我所在的競賽班上,有接近十個同學保送去了清華或者北大,剩下的四十來個人當中,有三十四個拿到了清華或者北大的降分資格,其中絕大多數都降分到一本線錄取。一群如同退役運動員一樣的傢伙一股腦地回到班級課堂里上課,連任課老師也一時不知道從何上起為好。化學老師比較好心,決定從頭開始第一輪復習;至於英語課,則在理論上從來就沒有因為備戰競賽而中止過,以至於我對於老師上課講的內容有一大半都聽不懂。我們自我戲謔為「四無青年」——與鄧小平爺爺多年前所倡導的「四有青年」正好相反——無理想、無道德、無文化、無紀律。清華北大的校園裡竟然即將要塞滿這樣的一群傢伙,而且未來還能順理成章地成為國家社會的中流砥柱,我自己都覺得好笑。 班上的氛圍充滿了戾氣,大家的心思好像都不能回到正經的學習上。事態之所以會演變成這樣,在道理上非常自然的事情——畢竟,高考成績無論是考到七百多分,還是剛剛壓上一本線,結果都沒有任何區別。無論班主任再怎麼嚴抓,早自習遲到的現象也屢禁不止。上課的時候總會有人在睡覺,要麼就是正大光明地把智能手機放在課桌上不務正業。晚自習出席的人數更是不足一半。我當然也不在那老老實實的一小半人當中,而是和幾個哥們兒一起去市中心的酒吧,坐在吧台上邊喝雞尾酒邊看電視里直播的冬奧會比賽。 「你說,我們未成年人是不是不應該進入這樣的營業性酒吧啊?」在酒吧嘈雜的音樂聲中,我多少有點擔心地對坐在我右邊正在痛飲黑啤的一位同學問道。 「我已經成年了。」他的回答理直氣壯。「你也快了吧,頂多差幾個月。」 的確,我也快要成年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我多少有些傷感。然而我畢竟還沒有成年,因此進入酒吧仍然算是非法的;但他卻已經成年了,因此進入酒吧就完全合法合規。實在是很奇怪的判斷標準。一個人不可能在十七歲的最後一天睡下之後,一夜之間忽然成長為一個健全的成年人。 「成年人就應該做成年人的事情,嘿嘿……」坐在我左邊的另一個哥們探過腦袋來,掛著邪魅的微笑說出意味深長的句子。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才好,只得抬頭裝作自己在看電視機中正在播放的滑冰比賽。中國隊的代表比我還小一歲。雖然看上去不過是個只知道滑冰的四肢粗壯的傢伙,但是人家卻是有資格正式代表國家出戰奧林匹克賽場的佼佼者呢。至於連國家隊都無法入選的一群敗犬,則只配在這酒吧的電視機前,用劣質的酒精來麻醉自己年輕的大腦……

高三那年的寒假,原則上只有短短的五天。學校從大年初五開始恢復上課,但是初五那天早晨,我一直昏睡到了十一點鐘才起床。從那一天開始,我再也沒有去過學校。 之所以不去上學,並不是因為身體上受了傷而失去了從家裡走到教室的能力,也不是叛逆地故意與老師作對。我只是純粹的、真心的感受到一種「不能上學」的直感。在明知一切都已經結束的世界里,強打精神地裝作一名普通的高中生那樣去學校上學,不僅毫無意義,而且對我而言也是做不到的事情。 我不記得究竟度過了多少個昏暗的日子,一個人宅在狹小的孤獨空間里,用汽水、遊戲、動漫和幾何題麻醉自己的神經勉強度日,任由時間的河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流逝。 每天晚上父母下班回家之後的時間是最難熬的。我需要面對著兩張熟悉但已然漸漸衰老的面孔,用鎮定自若的態度謹小慎微地擺出一副不聞不問的樣子來。父母大概也不會強行逼問我一天的行蹤,但倘若在夜裡回顧白天的所作所為,我自己也想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更不可能用自然語言流暢的將意思傳達給別人了。 某天晚上,母親做好飯菜,在廚房裡大聲喊我的名字,而我不得不從電腦屏幕前起身,到廚房裡抽出筷子擺好在餐桌上。父親此時才剛剛進門回家,還沒來得及放下手上的公文包,就徑直走到餐桌邊來,用小學教師關愛後進生一般急切而不失耐心的語調向我問道: 「兒子,你知道距離高考還剩多少天嗎?」 我搖搖頭,沈默不語。 「只剩下42天了!」父親的眼裡寫滿了恨鐵不成鋼,然後忽然提高聲調朝我發出撕心裂肺的怒吼:「連我都比你記得清楚!」 母親聞聲趕緊從廚房裡走了出來,連圍裙都沒來得及取下,淚眼汪汪地走上前去輓住父親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忍不住背過身去,不想看到母親哭泣的樣子。 「好了,好了。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僵。」父親降回平靜的語氣安慰著母親。我聽得出來,他心中的怒火並沒有消散,只不過是在極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而已。「但是……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的確,這都不是辦法。對於我的處境,父親只能說出一些泛泛而談、大而無當的大道理來,對於實際問題的改善則毫無促進作用。他會以過來人的姿態說「沒有什麼大不了,一切都會過去。洗把臉,振作起來!」,但這樣的方法完全起不了作用,就如同對腦子不開竅的孩子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只需要記住公式就可以了。帶進去計算,答案就出來了!」一樣無濟於事。父親還會以局外人的姿態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他說得很有道理,但至於如何才能去往廬山之外的地方一覽全景,他給不出任何可行的道路來。這和教導主任在升旗儀式後的訓話中所說的「只要集中精神就不會上課犯困」一樣,是顛倒前因後果的笑話。大人都是這樣,說出來的話看似富有哲理,實際上卻全然都是做不到的事情——簡直令人火大!但我卻並不能像個任性的小孩一樣隨心所欲地發洩自己的怒火,只能隱忍而一言不發,就如同大人們所做的那樣。 於是,我們一家三口各自壓抑著無法表達的情緒,圍坐在餐桌旁各顧各的靜靜進食。這種沈默的僵局代表著一種互不退讓、互不妥協,雖然無益於問題的解決,但至少也意味著不會進一步侵犯對方底線的一種自我克制。但是無論如何,生著氣吃飯至少是一種對美食的糟踐,就如同如今這樣渾渾噩噩的生活是對青春歲月的一種糟踐一樣,我心知肚明。然而,事情究竟怎麼會落到如此的境地,我實在是難以理解,更無法清楚地瞭解到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餐廳里的空氣就這樣彷彿凍結了十幾分鐘,直到餐盤里的菜剩得不多的時候,父親才開口打破沈默:「我想,對你而言……」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眼睛盯著湯碗,沒有看向我的方向,然後繼續說:「或許,去改變一下環境,見一見不同的人,大概能轉換一下心情。」 這樣的建議讓我無法反駁。我低著頭看著餐桌上的勺子,試探性地問:「去見誰?」 「祝詩琪姐姐,你還記得她的吧?她明天會回來,我們兩家一起去吃個午餐,你看要得不?」 母親像忽然想起來似的放下碗筷,眼裡放光地對我說:「就是那個保送復旦大學的詩琪姐姐。」 「噢。行啊。」我回想起初中一年級那年的初夏,我在雅廬中學校門口的巨幅光榮榜上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的場景——祝詩琪,全國生物聯賽省級一等獎,保送復旦大學。名字在小幾十號人的光榮榜的中間靠後位置,要不是因為之前就知道有這麼一位姐姐的存在,我是不會留心到的。 「在競賽這方面,尤其是競賽結束之後的階段,她也經歷過不少事情,算是一個過來人……你知道的可能不多,但是也可以向她請教請教這方面的一些經驗。而且,她專業成績和英語水平都很過硬,今年下半年就去美國賓州大學讀研究生,你在英語或者生物方面要是有什麼問題,她完全可以指點你。明天中午十一點鐘,祝詩琪會在你們學校校門口接你。我跟祝伯伯說你明天上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可以請假。你明天可別睡過頭,記得準時去接她啊。」父親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道。 我咽下最後一口蔬菜,點點頭予以回應。餐廳的窗戶外面,小區的夜色一片朦朧,一如三年多前神明沒有降臨的那個絕望的寒夜。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預感,在山窮水盡的失落之地,一無所有的我終將被誰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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