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rdinary Road
题记: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看科塔萨尔《魔鬼涎》时出现的
故事的开始,起源于两个人物闲聊一张挂在墙上的照片。
客人跑了好几家店才找到一间还保留着暗室冲印的摄影工作室。在这个人人都用淘宝打印照片的年代,想冲印胶片反而成为一件不太容易办到的事。
摄影师是位资深发烧友,尤其喜欢冲印年代久远的老胶片,那些凝聚了几代人的生活琐事,旅行记录,家族往事,是科技无法弥补的珍贵回忆。
客人将胶片郑重地交给摄影师,反复叮嘱他务必冲印的清晰一些,好看一点。
“这一卷是我和我太太刚认识时拍的照片,我和她已经结婚20年了。” “我打算冲印出来做成相册,等我们再老一点,儿女都成家后,一起翻翻看,回忆过去的事。”
摄影师听完笑着夸道:“没看出来,你还挺浪漫的。”他拿出一只一次性纸杯从墙角的饮水机里接了杯凉白开递给客人说道。
“需要点儿时间,有事你先去忙,两个小时后回来拿。没事就在店里坐坐,聊聊天。”
客人道谢后接过纸杯,一边喝水,一边在摄影师的工作室转悠参观。
摄影师的工作室面积不大,但布置的干净整洁且相当有品位,装修风格年轻且新鲜,乍看上去更像隔壁悠闲清新的咖啡馆。进门正对柜台,柜台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零零散散的文具,switch游戏机,记录本。皮卡丘玩偶正蹲在笔记本电脑旁边安静地注视着门口。落地窗边的空地是摄影工作区,立着摄影室常见的台布,打光板,相机三脚架等等。摄影区和柜台之间,靠墙一排高大的铁架上堆放着按编号排列的纸盒,据摄影师介绍,这些纸盒里放着的都是胶片,有他自己收集的,也有客人预留打算冲印的。
“看起来是很专业。”客人心想道。
柜台的另一侧,一整个墙面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由棕色正方形木框装饰的照片。大多数是黑白照片,有老人,小孩儿,半身像的女人,低头做手工艺品的少数民族少女,和其他摄影摄像馆不同,这里展示的并非顾客的结婚照,旅游照,满月照,并没有千篇一律的笑脸,而是充满了故事性和艺术性,人间喜剧,悲欢离合,包含了你所能想象欲语还休的一切。
其中唯一一张彩色照片吸引了客人的全部注意力。
“为什么只有这一张是彩照?它很特别吗?”客人冲着柜台后面的暗室大声发问道。
摄影师的声音从暗室里传出:“这张照片背后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你想听吗?”
这张照片是他无心随手拍的。
三年前的某天,摄影师从一家婚纱影楼离职,他已经攒够了钱,计划开家摄影工作室单干,在开业之前,他决定独自开车出门采风。
从北京出发,路过呼和浩特,上G7高速,进入吐鲁番盆地,途径人间仙境赛里木湖,到达喀什,他计划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再前往乌鲁木齐休整。500多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一个人开车实在难熬,最好能沿路找到一起拼车的伙伴。
路过沙漠界碑后不久,摄影师看到前方站着两个年轻男人,一高一矮,穿着防风冲锋衣,运动裤,带着一副墨镜,两个人仿佛在为什么事情争吵地不可开交,高个男人情绪十分激动。他们远远被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所吸引,停下争吵,高个男人便抬起手势做了个搭车的动作。
摄影师缓缓将车停下,摇下车窗,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两个人。
高个男人看起来年长几岁,说话并非当地方言,普通话还算流利标准,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鼻梁高挺,喉结粗犷。个子矮的男孩子更像大学生,刘海柔软的发梢挡住额头,皮肤白皙,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摄影师从他们二人短暂的对视中觉察出一股别扭,虽然不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总觉得这两个人好像认识了很久,又好像压根不认识对方。
几句交谈过后,他还是让这两人上车了,原因无他,实在想找个说话的伴儿,况且他也不认为这两个人有什么谋财害命的本事。
上车后,男人情绪平稳,介绍自己是另一个男孩子的哥哥,但摄影师凭借他细致的观察力判断,事情可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一路上,男人不断地和摄影师说话,男孩子闭着眼睛看起来像在睡觉。摄影师一边应付男人的话题,一边观察到他说话时眼神频繁偷看另一个。
摄影师觉得这两个人很有意思。
看起来年长男人气势汹汹,仿佛一个统帅,身材高大,男孩子是他的随从。然而从摄影师接近他们开始,每一次做决定的时候,男人在发号施令前都要小心谨慎地察言观色,上车以后更是如此,男人虽然口若悬河,做什么事都显得胸有成竹,但摄影师在后视镜里观察到,他非常在意他弟弟的感受。
车开进镇上服务区,停车的时候,男孩子突然睁开眼,下车一言不发地走了,摄影师看了男孩子一眼,开玩笑地问男人:“他脸色有点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男人连忙向他道歉道:“我弟弟这几天确实身体不舒服,所以脾气有点不好,他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 摄影师不相信:“哦?” 男人连忙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给摄影师看他弟弟的照片,一张一张都是他亲手拍的,照片上笑容阳光灿烂的男孩子,有些抱着猫,有些抱着狗,都很可爱,确实不像今天这样,跟谁欠他钱似的。
摄影师吸了两口烟,意味深长地对男人说:“看得出来,你确实很爱你弟弟。”
男人有点不好意思:“这。。这就这么明显?!几张照片都能看出来。”
摄影师又吸了两口烟,说:“倒也不是,我是职业干这个的,你要知道,一个人的镜头就像他的眼睛。”他看了看远处向他们走过来的小男生接着说:“拍照的人此刻带着什么样的情绪看照片里的人,爱的?恨的?质疑的,怜悯的,崇拜的,冷漠的,所有的这一切都写在你的照片里。”
摄影师用夹烟的手指点点手机屏幕,说道:“我去买包烟。”便转身走了。
买完烟回来,摄影师发现他俩的行李都在车里人却不见了。
他下意识掏出手机想试着联系一下,却发现他还没加两个人的微信。闲着也是闲着,摄影师猜测这两个人就在附近没有走远,或许是买东西,估计一会儿就会回来,于是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一个人悠悠哒哒地在附近闲逛。
“就有了这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男人的背影,准确得说,高个男人是完全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脸,矮个子男孩转头望着他哥哥的侧脸,眼神中无法掩饰的迷恋被相机准确地定格在刹那间,远处是大漠常见的胡杨林,广袤的天空覆盖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上。天地之间,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二人。
客人一边欣赏这张照片,一边听摄影师讲述这番奇遇,显然听入迷了,对这两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
摄影师穿着围裙从暗室里走出来,坐在凳子上设好定时器,客人猜想他的工作告一段落,便接着发问。
“看样子这两兄弟重新和好了?”
摄影师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描述那次旅行。
摄影师放下相机的时候,那两个人恰好转过身来看到他,年纪小的那个人脸上,明显出现了一丝羞赧,仿佛自己珍藏了许久的小秘密被人发现了一样。哥哥倒是非常大方自然地冲摄影师挥了挥手,又顺理成章地牵着弟弟的手背对着夕阳向他走来。
年纪小的男孩子被哥哥突然拉住手,白皙带着些许汗水的脸突然红了。他恼羞成怒地狠狠瞪了哥哥一眼,甩开哥哥的手,像只快乐的小鸟儿一样,张开两只臂膀,冲着远处的热浪奔腾的地平线飞远了。
摄影师给他看相机里刚拍出来的照片,哥哥一边看一边感叹:“你拍的可真好,把我和小晗拍得都不像我们了,朋友们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
“为什么这么说?”他们两个一边跟在弟弟后面,一边闲聊。 “因为在他们眼里,小晗和我总是在吵架。”哥哥双手插在裤兜里,抬头望着远方嘴里发出模仿汽车“嘟嘟嘟”声音的可爱弟弟,一边幽幽地说道:“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冷战,仿佛天敌水火不容,小晗恨我,我也不喜欢他。”
“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也不是他的亲哥哥。”
摄影师听到这番发自肺腑之言,显然有些许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这位在他眼里十分爱护弟弟的哥哥苦恼于外人对他们关系的误解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澄清的机会。
“不是亲哥哥,就会嫉妒弟弟的才华,天赋,长相等等一切优秀的东西。起码在周围那些人看起来是这样的。”男人接着说道。“不是亲弟弟,就会因为被哥哥的光芒所笼罩而产生憎恨。”
摄影师递给他一根烟,他摆摆手说:“我不抽,谢了哥们儿。”
“戒了?” “不,小晗有慢性鼻炎。”
“你看,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你和他,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你弟弟不是吗?” “是啊,我是爱他。”男人说完这几个字,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自己的用词是否准确。 “我,我只是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或许,你们俩需要一个与彼此好好沟通的机会,开诚布公地谈谈兄弟间的问题。” “兄弟,行吧,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建议。”
话到这里,摄影师突然对客人发问。 “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客人听完,看到摄影师的表情一副头疼的样子,十分了然地答道:“你也有个欠揍的弟弟?” 摄影师笑着点点头。
“所以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客人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摄影师知道他的老朋友没听懂,于是他不得不继续往下讲这个故事。
他们三人发动汽车,重新上路,男人给摄影师看了他的身份证和驾照,于是这次换他来开车,摄影师休息,以应付后半段的路程。
摄影师示意弟弟上前面去坐副驾驶,然而弟弟并没有听他的话,仍旧坐在早上靠窗的位置。摄影师便不去管他,把一个坐垫靠在身后,斜靠在座椅上休息。
“喂。”摄影师踢踢弟弟的登山靴,懒懒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哥不是告诉过你了?” “他可没跟我说这个。” 弟弟有点无可奈何,但摄影师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很有家教的小孩,他哥哥说得没错,弟弟其实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只是总用一些孩子气的顽劣来隐藏自己的害羞。 “你叫我小花吧,大叔!” “你这孩子,我和你哥一样大你叫我大叔?!” 弟弟听他说完也偷偷笑了,翘起的嘴角沐浴着夕阳余晖,好似女郎身躯曼妙的侧脸在飞快后退的景色里,像绘在意大利教堂穹顶上的天使。
“为什么惹你哥生气?” 还在偷笑的他,听到摄影师这句话,突然沉下了脸色 “他和你说什么了?” “你哥哥那么爱你,你就这么回报他?” “我怎么回报他?你又知道什么了?”他拼命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答道,尽量让自己不要那么失礼。 “我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该这样对你哥!” “呵,是啊,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从不讲道理的死小孩儿,他才是那个所有人眼里的好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你哥事事以你为先,哪个哥哥这样宠弟弟?就像你这样的死小孩儿当我弟弟,早晚被我用鞋底拍死。” “哈!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他对我的所作所为?”弟弟得声音崩地紧紧的,像一根极细的钢丝,稍微一点不起眼的震荡就能使它断裂。 摄影师也被他的态度影响得烦躁起来,说“还不是因为他爱你,他。。。” “爱我?!哈?!”弟弟听到这句话,声音突然拔高了,仿佛听到什么十分可笑的笑话般,带着一股极度不可置信的情绪。 “那个懦夫,你说他?!爱我?哈?!”
这一声质问过后,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再说话。汽车发动机“突突突”得声音显得尤为刺耳,开车的男人一言不发地叹了口气,打开车载蓝牙,将手机扔给坐在后排看着车窗外,沉默不语的男孩儿。
“小晗,哥哥跟你说对不起好不好,别生气,也别吵架了。”
“放首歌给哥哥听吧。”
客人听完生气的拍着桌子对摄影师说:“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真没想到,长得漂亮的男人性格居然如此恶劣!”
摄影师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回答:“说实话,只要不在他面前提他哥哥,平心而论他对我这个上了年纪的大叔还是很客气的。”
“漂亮的小天使在我心里已经变成了不讲道理的恶魔!这一切都要怪他愚蠢的哥哥!” “没错!这正是我想说的!” “青春期的小男孩儿都是这般自以为是,认为全世界都欠他们的!和我弟弟一样,都欠揍!” “可是他的哥哥并不像你一样,是个习惯用暴力解决兄弟间问题的人。” “所以后面有他苦头吃的,走着瞧吧,这个小男孩儿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
不得不说,虽然这位客人与故事的两位主人公素未谋面,但在看人方面,还是相当厉害的。
男人将手机丢在后排座椅上,靠窗坐着的男孩子没有扭头去看,也没有动作。摄影师莫名感觉到,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在这小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在男人妥协与道歉过后,男孩子的怒气并没有得到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一场肉眼可见的风暴,即将爆发。
“又是对不起。” “什么?” 摄影师惊恐地扭头看着说出这句话的男孩子,他过分平静的面容仿佛在默默酝酿什么决定,让人心里十分不安。 正在专心开车的男人显然没有听清楚这句话。
“停车,我要下车。”男孩子的声音更大了,语气非常坚定。
“你疯啦?!你可别闹了行吗?”摄影师开始有些慌张,试图劝阻道:“你往窗外看看,这里可是戈壁滩,周围几十公里荒无人烟,马上天要黑了,你。。”
“我可以再搭别人的车,我背包里有睡袋,有食物,有水,有手电筒,有急救包和备用电池,这里刚出服务区,还有2小时天黑,2小时内肯定会有车路过。”他十分冷静地回答道。
摄影师张口结舌,慌张地瞄向正在开车的司机。
“我想过了,哥。” “你不应该一路跟我走到这儿,你明明知道我们都无法说服对方,又何必这样穷追不舍?” “小晗,我不是。。。” “哥哥。” “放我走吧,求求你了。好吗?”他深吸一口气才勉强说完这句话。
摄影师不敢直视这两个人,只能将自己缩在角落里装作不在场,但他仍然能够从男孩子颤抖的尾音里,听出了一丝隐约的哭腔。
这与他相遇不过一小时的男生,初见时的容貌让人惊叹,性格活泼调皮使他印象深刻,不论是他娇气的鼻尖,还是和哥哥说话时黏黏糊糊的语气,抑或戏弄他时的孩子气,都不曾显露出任何脆弱。
仿佛只要在哥哥身边,他永远都是那个有人保护的,快活的,天真烂漫的,没有烦恼的小天使。
车停了。
男孩子将脸扭向一边,不让剩下两个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他将整理好的背包抱在怀里,低头匆匆下了车。
摄影师不知所措地来回看着二人,不知道该劝谁好。
男人把手刹拉好,转身看着车窗外的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的男孩子,眼神复杂又心疼。
“哥们儿,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弟弟,害,让你看笑话了,还耽误你行程,实在不好意思。”他看了两眼后便扭过头冲摄影师抱歉地说。
“我没事儿,没耽误我什么,出门在外,碰上都是缘分。但是,你弟弟,你不去劝劝他?” “我知道他的脾气,一会儿我下车去找他,你别等我们了,开车走吧。我们俩今晚可能得在外面扎营过夜了。”
摄影师一听这话非同小可,立刻表态道:“别介啊,我怎么能把你们俩扔在这鬼地方不管不顾,你也别跟我客气,横竖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你下去劝他,我在你们后头溜着。晚上我们三挤车里凑活一宿吧。”
“那可不行!”男人立马拒绝道。 “怎么不行?”摄影师不满。 “不能让我们俩连累你。” “这不算什么,我经常睡车里,睡袋被褥我都有。别急着拒绝我,想想你弟弟,半夜戈壁滩刮大风,你不怕他这样睡一夜生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近的医院都在几十公里外,远着呢。” 男人听完这句话,明显犹豫了起来,沉思了会儿,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就麻烦你了。”
客人听摄影师讲到这里,居然像课堂上的学生一样,举起手示意自己想要提问。
“打断一下,你还没给我解释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这兄弟俩一开始为什么吵架?” “别着急,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男人说完后,提起自己扔在副驾驶的背包,下车便一直跟在男孩子的身后,两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却非常有安全感。
他个子相当高,摄影师目测有190公分以上,四肢修长且有力,尤其是两条长腿,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裤也显得十分吸睛。男孩子在同龄人中也不矮,至少180公分以上,但和他的哥哥相比,他背着大大的背包低头走路,更像一只野外的小动物,小仓鼠。哥哥腿长,只需要随意走两步就能追上弟弟,但他还是充满耐心地跟在他后面,像个忠诚的骑士,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别再跟着我了行吗?”弟弟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发现后面的男人似乎没有主动离开的意思,才忍无可忍地转身走到他面前说。
男人毫无防备地看到他突然转身冲到自己面前,立刻装作低头看地,手足无措地用鞋跟来回踢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石子,以此掩饰自己的慌张。
“有病,神经病啊你?!”男孩子气地冲他大喊一声,看他压根不敢抬头看自己,又气冲冲扭头走了。
男人一看男孩子转身走了,立刻抬头挺胸,深吸一口气继续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仍旧跟在他后面,也不说话。
摄影师开车跟在这两个人后面看戏,被他们别扭且笨拙的追逐战笑趴在方向盘上。
男孩子一边出神,一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耳边伴随的是塞外的风声,那阵阵风声里,有个人脚步声,一声接一声,就像他的心跳,声声慢慢,一步接一步,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胸口。
远处,温暖的落日已经快要全部陷入地平线中,大漠的夜晚即将来临。
他们不能再走了,必须停下来扎营。
男人加快脚步,长腿一伸走到男孩子身边,试探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地小声说道:“小晗去车上等吧,哥哥来找个地方搭帐篷好不好?”
男孩子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扁了扁嘴,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帐篷搭好了,哥哥给你煮罐头吃。吃完饭,晚上一起看星星。” “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让我带你来这里看星星?”
是啊,男孩子苦涩地想,从他8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每年他的生日愿望都一成不变。
让大宁带他去大漠看星星。
小的时候他不懂事,以为愿望大声说出来哥哥就会记得清清楚楚的,永远都不会忘记对他的承诺。等到他们都长大后,他才知道生日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知不觉间,17年过去了,今天正是他们在爷爷家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而如今,他30岁,他25岁。
17年间,6205个日日夜夜,他为他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刘宇宁有多疼爱这个弟弟,只要是刘昱晗想要的,非上天捞月,下海捉鳖,刘宇宁拼尽全力也要哄他高兴。他一生气刘宇宁就发疯,他一掉眼泪刘宇宁就着急。
他是他的月光,也是他的软肋。
但就是这样一个疼他爱他拿他当心当肝当肺的哥哥,还是让他承受了难以承受的痛苦。而这痛苦的始作俑者又是对他温柔到难以言喻的本人。
他恨也不是,爱也不能,离开也不行,留下更不可能。
更何况因为他的一次贪婪,他们两个再也回不到从前纯洁的兄友弟恭了。
若不是摄影师的车恰好经过,他们两个人或许还站在几十公里外的路边吵架。
摄影师把烟举在鼻子跟前嗅,他和他一边漫不经心地闲聊,一边玩野外手电的按钮,让那刺眼的灯光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你啊,对你哥太别扭了,不想看心理医生就跟他直说啊,他那么疼你,你不想去他还会绑着你去?” “他真会这么干的。因为他忍受不了我的病。” “你得了什么非治不可得病?不会是什么。。。精神分裂症吧?” “我是个同性恋。”
摄影师听完这句话,忽然一愣,忘记再按手中的按钮,手电明亮的光一闪而后消失,四周顿时陷入黑暗。
“同性恋不是病,你根本不需要治。” “可我不光是个同性恋。” “我还爱上了我的哥哥。” “现在你知道我这个死小孩儿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了吗?”
客人听完摄影师的这段描述后,久久没有再说话。
“所以他,他想离开他的哥哥,对吗?” “依照他和我聊天内容来看确实如此,但事实或许并不是这样,那孩子的背包里压根没什么东西,没有什么睡袋,食物,急救包,手电,野外生存的东西他一件都没带。” “那他的背包里都装了些什么。” “一个玩具。” “8岁那年,他哥哥送他的玩具,一个卡通pos机。”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男人将一碗煮好的罐头汤递给摄影师,又从锅里盛出一碗来,仔细吹凉了,才递给男孩子。 “吃吧,哥哥帮你尝过,已经不烫了。” 等男孩子端起碗小口小口喝着,他才将锅里剩下的汤,连锅一起端到跟前,就着手里的方便面囫囵吞枣吃起来。
摄影师吃了一口,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哥们儿手艺不错啊!赞!” “还行还行,就着小晗口味做的,没来得及问你合不合适,抱歉了。” “晚上你们俩谁跟我睡车里?我那后排座椅放平了睡俩人绰绰有余。” “小晗去吧。”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帐篷里太冷了你睡一夜会感冒的,听话好吗?” “不去。”男孩子三两口喝完汤,拿着碗转身走到远处,蹲下来用纸巾清理了一下油渍,又把碗塞回塑料袋里,一言不发地钻进帐篷里了。
男人扭头看他这副样子,露出了大为头痛的表情。
“哥们儿,冒昧问一句,你和你弟弟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他怎么处处都跟你对着干?” 摄影师一边吃饭,一边小心地观察他对这句话的反应。
“这事,其实也怪我。” “哦?” “我逼他去做一件他最不想做的事。” “什么事儿啊?” “我弟弟,他,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怎么了?你接受不了啊?” “我没有接受不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我怎么可能接受不了,何况小晗就是小晗,小晗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他。” “那你干了什么?” “我,我想让他变回正常人。” “说到底你还是歧视小晗同性恋的身份。”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男人说到这里,突然间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我只是,我害怕我保护不了他,我害怕别人会因此歧视他。” “我害怕他一辈子背着这个身份,不能像从前那样快快乐乐的生活,过他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比他大那么多岁,我害怕有一天我老了,跑不动,没力气打人,牙齿都掉光,连骂人都骂不出来。到那时候,我不年轻了,还有人因为这个事让他伤心,我该怎么为他出气呢。” “若有一天我先走一步。” “我的小晗被别人欺负了,做鬼我都不安心。” 摄影师闻言沉默了许久,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塞外的夜里,听着风中如泣如诉的哭声,谁都没有说话。
“小晗知道吗?” “什么?”男人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说话声还带着一股沉重的鼻音。 “知道你其实也爱他。” 男人顿了一下,过了几秒钟,不再反驳地叹了口气。 “是啊,我爱他,但我不能告诉他。” “你一定会问为什么。” “小晗向我坦白的那天,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忘记,清晨的日光照在酒店白色的床单上,小晗赤裸着身体躺在我的胸口,那一刻我体会到的并不是幸福,而是惶恐,是强烈的悔恨,是无与伦比的痛苦。我痛恨我自己。” “你觉得,你才是让小晗变成同性恋的罪魁祸首?所以你后悔对他这么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但我不得不去想这个令我崩溃的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小晗爱上你,你也爱上他,或许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儿呢。”摄影师仰头看着布满星星的夜空自言自语道。 “你们两个人,互为对方的因果。” 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说道:“好好想想吧,我看得出来,小晗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事情,就是失去你。”说完,便将男人一个人留在原地,回到车上睡觉去了。
暗室内传来一阵“嘀嘀嘀”的声音,摄影师停下话头从凳子上站起来对客人说:“时间到了!照片冲好了,哈哈讲故事讲得太投入,差点忘记时间,还好我提前上了定时器。”
他转身走进暗室,5分钟后,摄影师拿着一沓冲印好的相片装进一个纸袋中,递给客人,又将手机里的收款二维码打开放在电脑旁边。
“他们俩,你讲的那两兄弟,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客人将纸袋夹在腋下,掏出手机对准二维码扫码付款,还念念不忘地问道。
“或许吧。”
“他们还年轻,未来的日子会发生什么,谁又能预料到呢?”
客人将手机放回口袋里,临走前随口道:“生命遥远又短暂,但爱很漫长。”
摄影师听完愣了一下,几秒钟后回过神来笑笑说:“是啊。你说得没错。”
客人推门走出这间小小的摄影工作室,街道两边栽种的樱花树,在春日温暖的阳光里,纷纷绽放,令人沉醉的春风,吹得落英缤纷。他抬头望向天空,棉花糖一样洁白柔软的云朵粘在钴蓝色的天空中,这样明媚的春日好景色所带来的温柔,吹散了摄影师讲故事时笼罩的伤感情绪。
他收紧了衣领,将牛皮纸袋抓紧,不由得幻想爱人看到这些,充满过去回忆的老照片时所露出的幸福笑容。此时,一位穿着外卖制服的小哥提着一只牛皮纸袋与他匆忙擦肩而过,小哥反复核对手机上的地址,才推开摄影工作室的大门,摄影师正坐在电脑后面打字。
“刘宇宁先生在吗?”
“你好,我就是。”
“手机尾号4528?”
“对。”
“这是您的外卖。”
“谢谢。”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