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诩】女萝之夜

斗柄指南,时入六月的广陵,照往年该是将要进入淮扬冗长黏腻的梅雨季节了。 广陵王正端坐在寝宫的书斋几案前,支着下颚望着窗外乏味的夏夜。连年天灾兵祸,此处汤沐邑的赋税收入早就捉襟见肘,还需要拨款往绣衣楼填,王宫内的布置只能一切从简。经过了万物萌动的春天,宫内的草木涨势喜人,整座王宫都呈现出一派野蛮生长的造景。 还好,她也不是喜好风月的文人雅士,顶多觉得看着没劲罢了。 案面上摊着一堆需要过目的代办文书,她只能难耐地摇着指间的玉柄狼毫。 据说,这类烦躁的情绪,是可以用一定的道理来解释的,比如水聚积的异常状态、气的过度向下运行,天地间的变化从而影响到人的五感体验,这种知识来自“天书”,她从郭解那里得到了几册疑似母亲留下的“天书”,经过一段时间的研读后她得出的结论。不论如何,这样糟糕的情绪绝不是平白无故涌起的,她确信,尤其是在她自己身上。君子慎独是宫中儒师的训诲,凡事不动于心更是昔日隐鸢阁师尊的言传身教。 只是今日如何都心绪难平,摊在眼前的全都是大事,绣衣楼的内鬼、空虚的徐州、北方的几方势力纠缠、乃至江东的觊觎……不过好在还有另一个不用学就懂的教条,所谓,遇事不决先睡大觉。广陵王这才自我宽慰地舒了口气。 伏案工作真是腰酸背痛的,环顾毫无人气的书房,也没有个侍女。主要,平日里是不允许与绣衣楼事务无关之人进入书房,就连密探也需要提防一手。 她抬手摇了摇放在案角的凤首手铃,很快一位侍从就捧着一轴锦卷,快步候在书房门口。副官今日正外勤在某郡,执行一项机密任务,而另一位最贴己的女官也休假回西北探亲去了。她整顿衣冠起身走到门口,接过那位不太面熟的侍从递来的锦卷,上面会是今日“守夜”之人的名字。

“守夜”,这是广陵王宫不见文书的规矩。 这位宗室亲王的寝宫外自有信赖的亲兵把守,而相对寝宫内的安排就是“守夜”。她有这样奇怪的习惯,追溯源头要到先帝身上,两人从小在隐鸢阁长大,那段时间同吃同住惯了,当时年幼的先帝敏感又任性,对于其他人,他总看上去是习惯孤独、享受孤独的早熟孩子,而对于广陵王,他就像是离了人就活不了的样子。不过还好,广陵王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对于那种牛皮糖的行为,一并欣然接受。结果就是,当他们分开以后,她反而不习惯独自入睡了。从前还有她的师尊心软总答应陪着她,自从下了山回归到日常,又得想办法了。 在还没婚配前,解决办法是找信赖的人陪伴入睡。她年岁还小的时候,“守夜”的是家臣选来的女官,后来年岁稍长,执掌绣衣楼之后,她会挑选一些中意且忠诚的密探夜里议事之后,为她守夜。楼内数十位密探工作能力都很强,但未必每位都适合这项任务。毕竟“守夜”属于很私密的活动,这样的氛围内的聊天总会渐渐触及各自的生活,说实话,对于有些人,或许除去工作并没有其他兴趣了,而还有些人,她又感觉棘手。 所幸,她的副官与她相处日久,也瞧得出楼主的习惯,递来的名册往往都是合她心意的人。

广陵王从容接过锦卷,正要展开时候,遥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让她与侍从都吓了一跳。侍从瞧瞧天色,道:“殿下,一会不定又要落大雨了。”她才点头,忽然书房内一阵物件摔落的声音,二人忙又入内查看,原是轩窗未关,什么时候钻进来一只野狸,大概正窝在暗处休息,教人未曾注意到它,方才一声闷雷也惊到了它,在房内惊慌乱窜,最后擦着人腿脚边冲出房门。 这小东西……她扶额,顺手将未开的卷轴复交还给侍从,无奈道:“罢了,趁未下雨,你早些唤人到寝宫。我收拾下就回去。”侍从应喏,便离开了。 她回到书房,环视一地狼藉,又没法叫侍女来整理,只能叹口气慢吞吞地收拾起来,粗略捡拾几册书卷,便有些不耐起来,心想要么直接叫“守夜”先来书房帮忙。她才恍然想起,忘记看今天守夜的名字了。 这本不算什么事情,但现在任何一点不称心就能扰得人更加烦躁,她顿时收拾东西的心情全无,直接将手中的一卷卷轴掼掷在地。 真是讨厌的一夜。

当广陵王回到寝宫的时候,宫人们早已掌灯,她就和往常一样,先在外间的矮床上,一面翻着闲书一面等人来。 “今夜是谁?”她等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叫住离最近的宫人问询。 那宫人并不知晓,还以为殿下的问题别有深意,犹豫地猜了几位常客的名字。 广陵王无语地啧了一声,手中的麈尾被按在坐榻上。外头更加闷湿了,连同空气都粘稠起来。 “傍晚我吩咐过人取冰,这总安排好了吧?” 宫人忙答应:“回殿下,早已在内室预备妥当。” 一晚上总算有件顺当的事情了。 广陵王正欲敛袖起身,准备先回转内室凉快,门口廊道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伴随的手杖柱地的响动。她立刻抬眼往外望去,正与施施然来人迎面对视上了。他从廊外走进宫室内,仿佛就像从一片黑暗中脱出来的一块墨,慢慢显现人形了一般。迎客的外间,烛灯的亮光算是充足,她也能逐渐将他的细节看清。 竟是贾诩,从未被她选中“守夜”的贾诩。

他那双赤红的瞳子,暖光在盈盈目色中摇动,她的第一感觉却是夜里看着很不安。 定是又在观察她了,每次被他的视线聚焦的时候,她总非常防备,就好像他有读出心音的异能一样。也不能怪她多心,实在过往两人的交锋惊心动魄,他生性多智而狡诈,广陵王为压他一筹曾下了过不少气力,就算此时此刻,他已经录入绣衣楼名册,她仍然习惯性地自卫,将他当做时刻会背叛自己的人。 怎么偏是他来……广陵王只好不动声色地整理几欲收回的宽袖,装作只是调整坐姿的模样。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也胶在他身上,不动摇地盯回去,手上自若地稍摇麈尾。 “见过殿下。”贾诩双手交叠,将鸠首乌木手杖支于身前,向年少的王上欠身拱手行仪。 当时他刚入楼,她特许了他免去繁文缛节,不过他也未曾就此省礼。听说他在学宫时候,就是个老实的小古板。凉州本就士风保守,他这样行事一点也不奇怪。尽管以她与他的真实交手,他现在可谓是极尽察言观色、巧舌刻薄之能事,已然修炼成油滑的人精了。 她朝他颔首,以麈尾遥指左侧的坐榻,他便慢吞吞走去落座。 这氛围太怪了,她心中暗暗咂舌。因为若是从前传召的那几位,她都大大方方地邀他们坐在自己身边,然后聊些书房汇报以外的杂闻,等说困倦听困倦了,就到内寝合衣休息。而他的话就……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晚他竟也愿意来吗? 在她还为斟酌第一句话的时候,还是贾诩先开了口。 他垂目整理端正了衣袖衣䙓,将手杖置于榻边,然后目光又滑向主位,定睛了会,轻笑了声问道:“殿下深夜召见,不知所谓何事?”接着,又装作认真而诚恳地补充道,“莫非有机要相商?” 广陵王可不喜欢他装乖的提问,他这样的人哪里需要来问主君,想必在说出疑问之前,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守夜”本也不算个秘密,他从别处得知也正常。 她转着手中那柄麈尾,从容道:“军师聪慧过人,如何会不知晓呢?夜深如此,我总不可能特邀军师来,只为一起同榻夜读《汉书》吧。”语罢,她的视线刻意在他身上逡巡,他脸上的假笑僵了一瞬,不过很快就调整回来。 “哦?为殿下分忧,自是我等臣下的职责。只是在下愚钝,向来少得殿下欢心,此刻怕是只会更烦扰殿下。” 感受到他笑眯眯的神情后的不爽,她原本烦闷的心情忽然松弛了些,便心生了逗趣他的念头,开始唉声叹气起来:“军师那么着急推却,我听得真伤心,夜里估计也难眠了。” 原本贾诩为了躲避主君的凝视悄悄偏转的目光,又落回来,广陵王此时只感觉那双似乎还冒着光的暗红瞳子,就像是来自听不懂人语的小动物,努力要用看的从人类的神情中理解出意图。 他忽然在沉默中笑出声来:“呵呵,既然如此,可否请教怎样才能为现在的殿下分忧呢?” 广陵王往后倚靠凭几,略微舒展身体:“嗯,要说起来,能做的很多呢。”她细长的手指抚摸着坐榻编织的纹理,“本王心情不好,那就该陪着为我斟茶,捧上些蜜饯水果,讲点现今街巷流言,再嘛,”她故意将手中的麈尾指向内寝的方向,“说些贴己的话罢了。” “看来王宫的谈客也能博得殿下青睐,成为入幕嘉宾,真为他们高兴。” “谈客?!”广陵王心里一阵不爽,为了精简开支,她早将谈客这类纯粹充王府门面的宾客都给资遣散了。还入幕嘉宾呢,存心是找不痛快吧?她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胸背早覆蒙一层汗,浸濡了束胸。她不耐的神色又忍不住显露出来,当自己目光扫向贾诩的时候,那人脸上是毫无温度的笑意。她那瞬间就也不想陪他演了,将麈尾往榻子边一抛,振衣起身。 也就在她愤然起身的同时,说巧不巧,酝酿一整天的大雨倾泻而至。 时间就像忽然中断了,她就干望着门庭外站着。 好大的雨,难怪闷热了一整天。 她又不着边际地想到母亲留下的“天书”,所以,所有问题必然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自己今日仍然烦闷的答案,至少是现在,就在她的身边。 客席的贾诩依旧挺着腰背,仍挂着冷笑朝向主位。 “在下曾听闻,贵人一怒,云动风雷变,看来真非夸诞。”

她揽着委地的长罩衫,足音与布料摩擦地板的响动在震耳的雨声的掩护下,显得无声无息,她慢慢走到了贾诩座前。 这是今夜她第一次仔细地看他。贾诩身形高挑修长,就算是坐姿,广陵王站在他跟前也没有特别居高临下。他的双手也没有安分地交叠在腿面,而是微蜷成双拳按在膝上。就在广陵王站在他前面时候,他才很慢地转来,微微昂起头,以平视的姿势,抬眼对着面前的亲王。 他的面颜无可挑剔,浓眉深目,乌发雪肤,真是赏心悦目的容貌,但任谁也不会对这样一张过于妖艳昳丽的脸放松警惕。 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那时,来自西凉军的情报是一回事,见到本人又是另一回事,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和董卓郭汜之流居然是一伙的。只是惊艳也就是片刻的事情,待他开口,唇舌交锋几句,她就立马幻灭且平静地接受这人确实是来自西凉军。矫情又刻薄,果然一样的让人讨厌。 “殿下,在下还是先行告退为好。不然只怕雷雨来势汹汹,殿下要是受惊梦魇了,也会怪罪到在下身上。”贾诩仍用着轻飘的语调,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模样,伸手去抓榻边的手杖。 “军师话都说满了,那就更不能让你走了。”广陵王笑吟吟地在他前面欠了身,指尖按在他紧握手杖的手背上,渐渐使力,“不然,本王梦魇醒来,到哪里找你算账啊?” 贾诩还是那副不变的神色,甚至还跟着广陵王笑了两声,微微颔首,语带示弱的腔调,道:“殿下又何必要与一个没用的瘸子较真。” 只是他的眉头先脱离开他的表演,蹙在一起,让他的眉目看着更深了。 “为什么不呢?” 广陵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她的指尖隔着他过虎口的细纱薄袖,感觉得到肌肤的微微颤动,畏寒、激动、恐惧?不管来自于什么,她心情都能愉快了不少。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回应”,给她的一部分“解答”。 “……殿下?”他神色还是沉静,语气甚至比方才还低声哀怨,但是对上他那双几乎要冒凶光的眼睛,广陵王只会觉得,如果他是条野生的毒蛇,现在是摇着尾巴往后蓄力地吐信子,下一秒她就要被狠狠叨一口了。 广陵王忽然松了指尖的气劲,复站直身子,笑道:“本王开玩笑呢。”她又打量了他,接着抚掌说,“军师可是我亲写聘书到颍川荀府,连下三封才请来的上宾,我怎么敢对军师造次?”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的脸色只比方才故意吓她时候更难看,连假笑都消失了。 她想了想,便顺着语势,看一眼外头,试图缓和道:“只是眼前雨势实在太大,打伞行路都困难,不如军师就在此处暂歇吧。” 他毫不客气地回了句:“再大风雨也比池鱼之殃好多了。” 不都说了是……广陵王扶着额角。 其实,白日和他平议,分明不是如此。毕竟贾诩怎么说也是得到每任雇主好评的谋士,业务确实无可指摘。只是,这确实是他进楼以来,广陵王第一次在谋事以外单独接触他。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他们还是敌对的两方一样,还是他在她的言行举止中察觉到了什么吗? 如果诸事都能看透,至少说明他是敏锐的谋士,主人与谋士本就该一心同体,作为主人的广陵王合该欣慰。但是,唯独被他轻易看穿,她是最讨厌的。 于是,她转念,故意遗憾地说道:“你还是留下吧,反正今天也没法再召其他人来守夜了。” “那岂不是倒了殿下的胃口。”他幽幽道,狡黠的笑意上挂着自虐的味道,垂目而下,右手不经意地按在右腿旧伤的位置。 广陵王不语,只无声地看着他。 “倒也无妨。”当贾诩抬眼重新对上广陵王的时候,她敛袖转身往外廊,头也不回地走去,快至门口的时候,步子顿了顿,提高声音又补充了句,“先生可自便。”

担任贾诩的侍者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伺候起居,料理家务,从不需要事事回禀于他,他也从不对于生活质量有过什么评价。 比如此刻,他面前摆着已经拆封的信笺,出神地望向窗外,老练的侍者就不会因为过了用餐时辰而出声提醒,照常安静地将他手边纹丝不动的餐食端走就好。除非,他特意吩咐,就像现在一样。 “今日有些困倦。” 他手按在落有旧伤的腿侧,声音有些轻,语速也慢慢的,目光甚至还停留在窗外的某处。老练的侍者心领神会,立刻去后堂开始准备药浴的热水。 而贾诩的侍者烧沸浴桶里的热水的时候,广陵王宫的宫人刚从冰室斫下两大块冰。

冰在房中央的鎏金广口盘里腾着寒气,一位宫人在边上摇大扇。 广陵王刚踏入房里,就觉清凉不少,看来从傍晚开始就一直都摆着降温。原先汗湿的束胸与里衣,反倒突然凉得让人发颤。 她很快替了宽松的寝衣,然后坐在铜镜前由侍女服侍拆解发冠发饰。她内寝的侍女都是宫中信得过的老人了,从小在她身边侍奉起居,她的女子身份对于她们不是什么秘密。 铜镜边插着一只紫色的纸风车,这是前几日她市集上觉得好玩随手买的,她这种一时兴起就掏钱的习惯,每次都会被随行的那位副官念叨,开始的时候,被人直言毛病,还会有些羞赧,时间长久了,她也练就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本事。 说起来,如果他没出差就好,就不会有人那么没眼力见地半夜叫来贾诩。 她郁闷地想着心事,伸手去拨弄下风车的叶片。粗糙的纸张洇成一团难看的深色,整体因为受潮而耷拉着,转也转不了两圈,一点也不好玩了。 “是最近梅雨天的潮气重,待到放晴,将这小玩意晒一下就好了。”贴身女官似是见她不悦,一边用犀角梳为她梳发,一边温言宽慰。 而广陵王摇摇头:“我烦心的不是这个。” “殿下若是为外堂的先生烦心,那妾身替殿下赶他回去就是。” 广陵王又摇摇头,叹了口气,念道:“雨这么大,他又腿脚不便,到时候摔一跤,摔出好歹来,或是淋了大雨,直接躺床上了,那我……”她的指尖又拨弄了几下完全萎靡了的纸风车,话越说越轻,停顿了会儿,才理直气壮地说完,“主要是他那个荀学长,指不定又要来找我算账了,傅融不在,现在可招惹不起。” 侍女们噗嗤笑出声,被广陵王折着镜子瞪视。 “妾身还以为,殿下是讨厌外堂端坐的先生呢。” 广陵王拈着梳妆台上的鸢羽发饰,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解下约束的长发盈盈披肩,未被整理到的柔软的发丝挂在两颊,使得平日英气的面颜柔和不少。 她指节轻叩在台面上,哼了一声,嗔怪道:“都在我身边那么久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室内侍女们又压低了声嬉笑一阵。 “长得是挺俊的。”后头摇扇的侍女插话,“个子高,脸不知傅没傅粉,看着可白了,眼睛又大又亮。” “哎,脸太白晚上看不害怕呀。” “还别说,他若不是瘸子,那还真能说是风姿卓绝的子都。” “唉是瘸子啊……” “喂,有这么夸张吗?给殿下守夜的,哪个不俊呀?” “不信?你一会也帘子后面瞧瞧去。” “哼,看就看。” “……” 广陵王任由身后的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斗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她如今的年纪,若是以寻常县主身份,早该出阁了。她也知道这些侍女们闲暇的时候,一定没少八卦她的情事。几位守夜的常客,早就被她们嚼烂了,这回来了个新面孔,而且生得又漂亮,她们可又有的聊了。她本不介意她们闲聊,甚至还会故意与她们讨论这些,只是这回她没这个心思。 她真像是吞了黄连的哑巴,本想要迁怒于递来卷轴的白目侍卫,但其实也是自己粗心,看都没看就派人宣召了。 为她梳头的女官继续同她白话着:“不过,这还是头一回让守夜的,守在外头。让他开这个先例,以妾身看,殿下肯定还是讨厌他吧?” 她沉着脸,端详指尖小巧的鸢羽发饰,她常服时经常佩戴它,而与这枚发饰同时打造的,还有另一支更大的鸢羽发饰。那只适合散发时候佩戴,银质镶琉璃的鸢羽会将乌发衬得更生熠熠光辉,舒展的羽状镂空延伸到光洁的额角,不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将这支鸢羽发饰一目了然。 从收到以后,她就从未取出过。生怕一旦看见,心中就会自然映出这枚发饰佩戴在那人发间的样子。 她怎么会讨厌贾诩呢?甚至可能恰好完全相反。

是从何时开始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或许是在每一次殚精竭虑的交锋时,或许在广陵城外击溃他神智的时候。好奇是滋生无端爱意的温床,等她放手那刻,眼见原本该带回广陵审判的贾诩被荀彧的侍从搀扶上马车,他看上去精神恍惚喃喃自语,却在上车前回望了一眼,那是困惑、慌乱又疲惫的陌生眼神,她心有所动,忍不住上前半步,在渐渐消失的填填车辙声中,她忽然想到自己对他的了解其实少之又少。 那天回宫,广陵王就怨气很重地命人从歌楼里拖来了郭嘉,郭嘉还酒意迷瞪,她抓住他敞开的衣襟一侧,质问他为什么荀彧会来?病鬼笑嘻嘻地回答,殿下大胜可喜可贺。我看殿下本就没有杀掉贾诩的意思,所以帮殿下下台阶呀。她甚至抱怨不出一句多管闲事,愤怒的心情消散一空,瞬间清醒下来,这几些人个个都是操纵权术、玩弄人心的高手,自己的感情说不定也会为他们轻易识破,始萌的爱意谁知道某一天就会化身指向自己的剑。 在自己还没有完全驯服他的把握前,她希望自己尽可能疏远他才是安全的。 但人就是很古怪的吧,在得到一些情报后,她立刻将一封聘书寄往颍川的荀府,就是赌贾诩会急于离开荀彧身边,只要她的聘书时间恰好,他就会接受她的邀约。她赌赢了,但她依旧还没有做好准备。 守夜现在自然不会有他,这是她早和副官嘱咐的事情。 其实,不止当时,时至今日,他都来到广陵一个多月了,她对他的了解还是很少。 如果他不是对手了,他还能作为自己的什么?

“取条毛毯来。”广陵王握着鸢羽发饰沉默许久,等到发饰全部解下,长发都梳理完,转向她的女官。 女官含着笑意应声,嘱咐外侧叽叽喳喳的几个小侍女去准备,并且吩咐:“一会你们就奉殿下教,将毛毯赐给外堂的——” “不必了。”广陵王忽然起身,打断了她们的交接,“把毯子给我。” 她这个月来总对自己说,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现在那人阴差阳错就在外堂,还有什么更好的时候呢。

身着寝服的广陵王,披散的长发用一条深色绸缎简单在发尾绑了一下,怀抱毛毯,踏着震耳的雨声回到了外堂。 堂内的灯火敏感地摇动着,勾勒着深处坐席的人影,贾诩还是她离开前的坐姿,只是头低垂,一动不动地僵在案前。 外头仍是铺天盖地而来的雨势,广陵王缓步走进来,见那人毫无动作,便清清嗓子。她紧盯贾诩的视线,来回在他周身逡巡,他跪坐的姿势很端正,让人几乎都要忘记他腿有残疾的事情。她这才想到,传统的坐姿与他应该是很不舒服吧。她一直听说,他之前的雇主都对他特别优待,而在这个仓促的夜,她都忘记准备额外的软垫。自诩心地善良的广陵王还是有了一点愧疚感,张开毯子的动作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她就那样,张着毯子靠近他,就像张开一面大网走向她觊觎良久的猎物。 直到她真正来到席边,贾诩才恶狠狠地抬起头,乌黑的长发几乎委地,额头上都是浮起的薄汗,眉头深蹙,危险的红色瞳子因为长发的遮挡变得更像普通人的深色,而姣好的面颜在摇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扭曲,这一抬眼,仿佛他们之间是结了几世怨的仇家。 “你又回来做什么?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吗?” 他连社交敬语都不用了,语气也非常不客气。 看来,贾诩早就注意到广陵王蹑手蹑脚的靠近,可似乎因为旧伤的隐痛与被捉弄的愤恨,扰得难以再安定从容。 广陵王双手滞在半空,她好心前来关切,却被这样冲撞,登时神情就很难看了。她自然可以直接喊来护卫,将这无礼之人拖出去惩戒,只怕他这样的身体挨不了几下鞭挞。她盯着他,想到此处,浮躁的心绪忽而就稳定下来了。但是,她急于招揽他入绣衣楼不能是只想用强硬来令他屈服吧? 城外他疯癫又脆弱的模样,又哭又笑,不可一世之人就在她面前一败涂地,她竟然有些动心,其实当下就改变原有计划,盘画着日后或许能留他性命。 到底是为什么呢?是还想看到他再一次癔病发作嗎?还是再让他错算在自己的布局之中吗?还是……只是单纯不想把这样的人让渡给任何对手? 她耐心地立在他身边,将毯子披在他肩上,果不其然,被他厌恶地甩在地上,还挑衅一样的看着她,赤色的眸子迎光闪动着。她又伸出手,示意搀扶他起身。她明白他这幅样子,正常人这样腿也该麻了,何况他这样的,应该是难以依靠自己起身了。 “外堂湿气重,本王怜惜先生,还是先入內室吧。”

贾诩蛇一样危险的瞳子依旧不饶地盯着广陵王,不是抗拒,也不是挑衅,还是在犹疑的打量。 他自诩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或者说,他从来不会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后悔,包括此时亦然,他深夜得召便整顿衣容来到广陵王的寝宫。 所以,广陵王对于他又是如何呢? 一个让自己品尝失败与死亡的人,一个被郭嘉崇拜的英雄,一个取代他应有地位的人。他并不是慕强,他出身弱肉强食的西凉,要是慕强,早就加入行伍了。他是早慧的,也是迷茫的,年少就被父祖送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求学,天下将倾,聪明人多少都有些知觉,只是再这样的时代,他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才发生了不幸的结果,他在那个迷茫时刻,遇到了最伟大光辉的也是最空泛荒诞的理想,而年少的他就以为寻得了安稳的落脚点,哪怕那只是洪水泛滥的奔流河水上偶然浮起的浮木。 他就这样怀抱着郭嘉构建的英雄救世之梦,在动荡之河中浮沉,甚至自欺欺人地甘之若饴。知道壶关一役,他才恍然发现原来从未拥有英雄的加冕,也没有其他英雄从天而降,就像壶关往东的所有炎汉朝野上下万万子民们,不会在睡梦中被舍身的英雄拯救。來将他从千百尸体中拖出來的,只是他的凡俗朋友,荀彧和郭嘉。 哪来螳臂可挡车,历史车轮兀自滚滚向前,生灵涂炭就是既定的将来。 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一条不再恢复功能的腿。他已经和同样抱负的友人们不同了,那就干脆分道扬镳吧,他就这样走和他们不一样的路。 郭嘉继续怀揣遴选英雄以平定乱世的痴梦,荀彧就干脆远离纷争,回到颍川投身家族事务。 以他的出身和才学,游走于京邑都属于游刃有余,而一切都建立在他从未承认过参与壶关一役,其他人也没有任何证据来指认他,毕竟当时是一场秘密的策动,与他守关多是死士。只是,他也没想到,自己那天居然对广陵王几乎是亲口承认了。或许他对于自己能证明郭嘉的英雄救世梦荒诞无稽,快失去理智了。就好像,又一个因为英雄梦碎而绝望的人出现,就能代偿抚慰到数年前崩溃的自己。被欺辱玩弄的就不是只有自己了。那一刻,他因为愚蠢的广陵王即将成为过去愚蠢自己的同类,激动到几乎要发颤了。 只是最后,那位“愚蠢”的同类反戈相击,让自己成为比“愚蠢”更不及的人。但最难以承受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兜兜转转,他又被荀彧和郭嘉直接间接地,目击自己道路的崩颓。 恢复神智之后,他没有一天不想逃离颍川,那是荀彧与郭嘉的家园,也是自己的囚笼。可是,荀彧大概是出于关切,如何都要将他保护在家府之中,或是他自从壶关以后,一直将受伤的贾诩视为自己的责任之一。 学长们真是可笑!他早就想明白了,要想救全天下的人,到最后下场就是一个人也救不得。 他并不是从此厌恶企盼英雄的芸芸众生,每每乘坐马车路过断壁残垣的地方,他都会挑起车帘望向苦苦求生的难民们。自己并没有什么能怜悯他们的特权,他们可以是马车上的自己,自己也可以是跪坐在地的他们。上天不会允许一场豪赌的妄梦,凡人只能想办法救自己。 他休养在荀府的事情,为他的雇主们所知,只是奇怪的是他不曾受到任何问候与书信,而广陵王的聘书却不知使用什么手法,避开了荀府的筛查,使他亲手收到了。 他曾供职于很多军府幕僚,昨日为敌者,今日又为主,所以对于广陵王招揽,他一点都不意外,甚至那次计划落空,反让他对广陵王产生了好奇与期待。既然是同类,那在他自己能力有限的地方,是不是那位“同类”可以做到呢? 来到广陵后,广陵王并没有像他前任所有雇主那样恨不得将他的计策利用殆尽,也没有以他最坏设想,怀着旧恨对他过分挑剔以将他重新抓起来定罪。这位三份聘书连着寄到荀府,生怕他没有收到的亲王,非常疏远他。 尤其在他探知到“守夜”的事情以后,他心情更为复杂。亲王会深夜召请楼中亲昵的谋臣与将领,闭门夜聊,抵足而眠,以名守夜。自己从未因“守夜”被召见过,这位亲王对自己还是很防备。 贾诩想到这里,心里很不好受,但他会阴恻恻地发笑,露出那种我早该预料到的神情。 这里的工作还有很不好的地方,就是他又和郭嘉低头不见抬头见了,那人依然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就像还在辟雍学宫一样——而且,听说他“守夜”过不少次。 那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呢? 广陵王将自己从荀府带出,自己一个月工作也从不曾懈怠,算是还尽了人情,只是临走前,他仍想确定一下…… 而他的“同类”又朝他伸出了手。 贾诩仍是那样望着广陵王,紧紧蜷起的手指舒展开,犹疑地伸向身前之人。

而那厢的广陵王立刻就握住了贾诩的手。他按住坐席,几次试图借力站起都没有成功,他垂首盯着地板,教人看不清面颜,可广陵王能感觉到掌心传递来冰凉的沁汗。 这是他们第一次肢体触碰,她只想他的触感果然像一条腻滑的蛇。 她也不敢使劲提贾诩,好容易缓和了些,怕又惹到他,想了想还是装作轻松地笑嘻嘻说:“所以是怎样,想要我抱你到里面去吗?”这也不是她夸口,她之前去江东身体可有被好好训练到,只要发力得当,抗两个贾诩这样的瘦高个成年男性,一点问题也没有。 倒是贾诩此时倏地抬起头,额上满满挂着虚汗,未及收势的碎发全粘附在脸上,眼神是深深的惊愕,广陵王只感觉自己的手被捏更紧了,甚至有些疼痛,不禁吸了口气。他一脸的震惊转瞬又收敛,很轻地笑,不住地笑,一面笑一面垂下头,那自嘲的笑声几乎都化为了气音,听他念叨着:“原来如此……呵呵呵呵……呵呵……” “军师笑什么?” 他叹了口气,眨眨眼,语速很缓地反问道:“殿下经常召请郭奉孝吧?” 她对他们三人同窗之间过去的纠葛没多大兴趣,郭嘉除了述职和借钱,极少出现在她面前,可要仔细回想,确实也无聊找他守夜过……她正要回答,突然发现贾诩的眼神很奇怪,她一下明白了,再想抽手已经抽不离了。 “奉孝常年厮混歌楼酒馆,最能讨女孩子欢心。”他在女字上刻意下了重音。 广陵王任由他抓住手,只是哼了一声,依旧笑道:“所以在女亲王手底下效命,你不愿意了?” 贾诩沉默了一会,抓紧的力道瞬间松了,可抬眼依然是狎侮的眼神:“怕是在下更要败坏殿下兴致了。” “嗳,话不能这么说。既说起郭嘉,你可知道,他是如何向我介绍你的?”广陵王故意提起随时会触他逆鳞的名字,饶有兴致地看他反应。 贾诩的眼神果然就冷了下来,可嘴角还是挑着:“请殿下赐教。” “他说,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待贾诩恼羞成怒,她反手握住贾诩手臂,手中上使了劲,硬是将双腿无力的贾诩从坐席上提起,在他险险歪倒一旁时候,又将他拦腰扶住,两人几乎都要贴着站住了,原本贾诩身上隐约的药香,朝广陵王扑面而来。他此时全身力气都靠在广陵王身上,进退都不是,尖锐的眼神无法直接甩给近在眼底的笑眯眯的女亲王,只能愤愤地转向一侧的地面。 “……殿下是打算这样羞辱诩吗?” 广陵王发现他的脸颊有些飞红,就不知道是方才用力的缘故,还是小古板的羞愤,她只觉得这人真是有趣极了,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站起身的贾诩在她面前几乎要高出一个头,他低头侧首躲开,她则刻意扭去仰头追向他的视线。 “贾文和,你别高看了你那下面不太行的老同学,也别太小瞧了我。论说起来,我可比他更会讨女孩子欢心。” 贾诩仍然强硬地偏转着头躲避,深邃的眉眼更蹙紧了,他感觉到广陵王柔软的肢体将自己越缠越紧,他心底的不是厌恶,而是陌生的另一种感觉,这才让他难得真正有些慌乱起来。他努力调整了气息,一反平时慢吞吞的语气,急促地说:“男女大防,殿下若真要展示诚意,不如先放手,让诩先站正身体。” 广陵王见他言辞急切,可又瞧他摇摇晃晃往自己身上倚靠的力道,只有增加没有减少,伤腿自不必说,另一条腿也该是跪坐麻了,她要是真一放手,他只怕是要立刻狼狈摔在地上。 她也不顾他挣扎,扳过瘦削的肩膀,侧身将另一手穿过他膝下,环住还算有些肉的双腿,将他整个人端着抱了起来。嗯,比她想象中还是重点,不过和江东重器的分量比起来,那可轻松多了。 果然这样一端,让贾诩彻底失去交涉的余裕,只是投视过来的红眼珠子更像冒着火,但他的身体本能可比意识懂事多了,紧紧攀附在广陵王不太宽的肩背上,在蹭到她失去束缚的乳房,立刻僵硬地远离,同时还不忘习惯性小声抱歉。 广陵王一见这样,心里更觉有趣,得意道:“刚才已招呼过你,你既不回答,我就当是应了。跟我去内室吧。”

见到广陵王直接抱着人进了内室,候立的侍女们本交头接耳地,立刻都噤声。刚才还对着贾诩容貌身姿评头论足的两位姑娘,眼神使来使去,广陵王还特地朝夸赞的姑娘眨了下眼,惹得她连用手肘推了把眼神瞧着都直了的另一位侍女。 毕竟也是老练的宫人,她们看广陵王将几乎要将半张脸都埋在手心里的漂亮男人,安放在卧榻上,门口的几位便自行退下,只留得常为广陵王梳发更衣的女官前来,立在床边。 贾诩被放在床榻后,立刻用手臂支起身体,一袭长发都铺展在榻上,他着急欲往更里侧躲去,无奈伤腿遇上雨季,本就刺痛难忍,现在另一条腿在他自虐般地僵坐后,压到了麻筋,血行不畅,根本难以动弹。 女官看出了贾诩的意图,又看看转身取东西的广陵王背影,朝贾诩说:“先生是第一次守夜,容妾身来帮先生更衣,守夜的规矩再与先生详说。” 她堪堪触碰到贾诩的时候,就被他厉色甩开,而广陵王声音从后面传来:“先退下吧,我来与他说规矩。” 女官心领神会,立刻颔首,应声便退下了。 “哎,等等。”广陵王环视了房间,又叫住她,“叫人将他手杖拿来,还有,把冰盘撤下。” 女官便喊来几人,将贾诩外堂的乌木手杖放在床边,再将冰盘端走,下了帘子合上门扉。 屋外原本震耳的雨声,现在又好像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广陵王坐在床沿的时候,贾诩看上去已经没有刚来那么防备了,他使自己坐起身,甚至都没有倚在床柱上,还是挺直身姿坐着,似乎是不想要自己看上去过于窘迫。 她单手撑在床面靠向他,指尖转着一个锦缎小包的抽绳带,从容问道:“想明白了?” 贾诩飘离的目光游向她,迟疑了一会,才说道:“既已许为殿下犬马驱使,能在此处尽薄力,在所不辞。” 广陵王更笑起来拍拍他僵硬的身体:“打算怎么尽薄力啊?你放心,我没那个意思,紧张什么。”贾诩果然皱眉瞪着她。“你自己将外衫褪下吧。”她说完,就揽起寝衣衣摆,跨过贾诩的身子,盘腿坐在里侧的位置。 在她的凝视下,他勉强稍转向外侧,开始解下外衣的装饰。 广陵王从他愿意伸手过来,就一直心情挺不错的,之前的烦郁扫除一空。她支着下颚,见他情绪不高的样子,便故意逗他道:“本王早时候也说了,守夜呢,就要先服侍饮食,陪谈说笑,你全部都打算跳过吗?” 贾诩的动作滞了下,低声回道:“殿下若是需要,在下会奉命做到。”然后慢慢地垂首解腰封,褪下外裤鞋袜,再将层层外衫琳琅装饰都摆在衣架和矮凳上,剩下一套深色贴身的绢布中衣,才缓缓摆正了身体,视线就一直落在床尾的某处花纹。 “算了吧。”他顺着声音侧眼看了身边的女亲王一眼,这才注意到她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他曾经受伤而留下残疾的腿边。 “我曾经打听过你私人的事情。”贾诩的眼神又警惕锐利起来,她朝向他,“你来的这个月正好遇上梅雨季节,真是不巧。” 他还是不说话。 她撩起他中衣的衣摆,端详他的两条腿,右腿上有盘绕小腿与大腿狰狞伤疤,就像肌肤底下寄生缠绕了数条小蛇一样,而左腿又因为长久吃力,肌肉有些僵硬,皙白的皮肤上关节处淤青格外惹眼。 贾诩向来忌讳别人看他的伤腿,就连每次见到医者也显得不耐,可今天,他自己想着许是无效的反抗太多了,也疲惫了,只好眼睁着这位女亲王好奇地看来看去。 广陵王朝他笑了笑,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瓶药膏,抹在手心,挼搓着加温:“广陵连绵阴雨天,旧伤不好受吧。” 她沾润药膏的温热掌心,开始按揉在他冰凉的旧伤,她前不久才向人请教了些技法,可真正上手还是第一次,凹凸的肌理、细腻与粗致的触感,让她无比新奇。 而贾诩在她触摸到的时候就忍不住躲了下,只是他这样能如何躲,只能被她按住抚摸。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他才褪去绯红的脸,耳根底下又似烧起一样。 他嘴上仍是不甘心:“所以,殿下是在可怜诩?” 她不去看他,专注在手上的按摩,口中念着:“未必是可怜,觉得可惜吧。如果没有这个伤,你能轻松很多。” “……没什么可惜的。”他闭上眼,干巴巴地回答。 从进到内室,他就感受到冰凉的冷气,原是他在外堂虽为潮湿之气折磨肌骨,但是身体又为闷热的天气故,汗流不止。这使得他更需强打精神忍耐酸痛,直到现在广陵王温热手心的按摩才让他绷紧的神经,稍许缓和。 广陵王瞥见他神色渐缓,说道:“我们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真没意思。不如这样,我们互相问对方三个问题,必须知无不言,如何?” “殿下可真是天真。提问者本就是问所不知,如何知对方已经知无不言了呢?”贾诩抬眼瞧她,语气倒有些恢复到平日楼里工作的感觉。 “问心无愧就好。”广陵王放下他的衣服下摆,将床上的毯子覆盖在他下身,慢慢挪回他身边,随手拿了条手巾擦拭着掌心。 贾诩摇摇头:“殿下若是要问其他军府的机密,恕在下不能回答。” “问的都是关于你的,这总能回答吧。” “呵呵,想不到殿下对在下能如此好奇吗?” “那你呢,你对我问不出吗?” 他哼笑了声:“殿下既然有此要求,那在下就奉陪。”

广陵王手枕着后颈平躺在床上,仰面望着帐顶的挂坠。 “你为什么会愿意来绣衣楼?” 贾诩也平躺在她一尺远的位置,只是他的目光时刻都观察着她。 “这话殿下一月前就问过在下了。” “那时你只说你愿意效忠,并主动加入蛾部。” “蛾部是殿下出生入死的腹心,这已足够。” “所以当时是不是只有我的聘书真正到了你的手里?” 回答并没有立刻接上,而是顿了很久,她听见身边悉索地轻微声响,又传来不可察地叹息声。 “在下知道此乃殿下安排,不过殿下也助我离开颍川,诩甚是感激。” “那你某一天会离开吗?” “聚散合离,本就是世间常态。殿下也知道,在下曾经效力过不少主公,和则聚,不和则散。” “会还是不会,你没有说清楚。” “也许会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你又要去往何处?”她很快地翻过身,盯着他。 贾诩不回答,只是幽幽地提醒道:“殿下的三个问题问完了。” 她偷偷掰着手指头数 ,最后小声骂了一句赖皮。

“那该轮到在下了。” “哼,你问吧。” “殿下讨厌诩吗?”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来问这个问题了,广陵王本来挺期待听他会对自己问些什么特别的,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太好了。她没发现贾诩始终偷偷观察着她,穿过她的沉默,贾诩轻笑了一声,小声道:“殿下的确诚实。” 她才品尝出来酸涩的味道,着急地凑到他身边,撑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如果讨厌你的话,为什么要将你请来广陵?” 贾诩仰着对视她:“这世上如殿下这般达官贵者,都是一面提防着诩,一面又想要利用诩以谋划。所以,在下亦有自知之明,会尽心将委托完成,至于其他……其实在下也不在意。一个人还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时候,他应该高兴才是。” 她望向他的眼神无法那么从容了,即使现在他在自己身边甚至都无法逃离,按在他肩膀边上的手掌都蜷握起来。 “殿下的心思,诩见多了。” 她气极反笑了:“真不愧昔日辟雍学宫最优秀的学子呢,这样的自信,是觉得世上之人的心思已皆在指掌间了吗?” 贾诩平视着她,冷静的语气出口就是刺伤人的话:“以在下看来,殿下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大不同。殿下始终也不信任在下,不是吗?” 她非常生气,生气的不止是眼前这条谁也养不熟的蛇,她也生气自己这个月来的逃避,她一直生怕为贾诩所掣肘,尤其担心这样聪明的人,还会利用这样的好感,故将疏远视为自己思考的时间,以至于贾诩今日的说辞,她难以回驳。 “可是,可是若我不信任你,又怎么会让你来守夜?”情急之下,她只好将这桩乌龙也拉作说辞了,好在她从小混在隐鸢阁跟着仙人也没学好,倒跟着顽劣的先帝学了一拖拉古的说谎不眨眼的本领。 不过,她面对心细如发的贾诩说这句,还是非常心虚的,奇怪的是,贾诩并没有看穿她的掩饰,似乎是相信了她的话一样,没有与她在这个事实纠缠下去,而是悄悄转开了视线:“可是守夜并非在下以为的那样。” 广陵王这才真心地笑出声来:“你以为是如何?现在又是如何你了?还是你这个小古板没成亲,怕坏了名声?” “殿下,在下可不是顾忌自己,是为了殿下的清名。眼下,殿下应该将衣襟……整顿。” 原来广陵王撑着身体从上而下地看他,胸口的衣襟都快松散开了,难怪他不敢往前看了。 她无所谓地哼了一声,盘腿坐回原来的位置,拉好衣襟,并告诉他:“贾文和你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了。” 他知道广陵王只是很贼地看样学样,不过,无论是剩下一个还是几个,他真正想问的其实一直只有一个,也是牵绊他在此地的最大困惑。 可真要开口时候,他又觉得难以启齿。他从来在人前口齿伶俐,但总会遇到一两句话他如何也无法问出口,才使得他的性情变成现在如此。 他慢慢支起身体,也使自己坐起来,他酸痛的双腿在广陵王贴心的按揉后似乎也舒缓不少,而他慢慢动作的时候,身边的女亲王立刻伸出手了扶了一把。他垂目看向那少女的手指,忽而想到自己小时候念到<硕人>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眼前的广陵王如何不是像庄姜一样,是聪慧而美丽的王女呢?可惜,他们从来在危险的身份中成为敌人,或是成为上下从属,确实没有什么交心了解的契机。 在自己还尽人情,准备离开之前,只有今日此时此刻能问出吧。 他的视线从她的手指一点点移向她的面容:“殿下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广陵王的手没有从他的手臂上松开,同样对视着他,想了想回答他:“像,太像了,所以都曾经被人拿来当做手上的刀。”她狡黠地朝他眨眨眼,“你是想让我说这个吗?” 他怔怔地看向她,好一会才摇摇头,苦笑道:“恕在下冒犯……” “不是的。”她打断他说话,神色就像平日里在楼里部中一样,“我们的志向该都是相似的,也都不甘愿成为别人计划中的棋子。我们可以开始互相信任,你留下来,我们就可以做很多事情。”说着说着,她忽然松懈下来,有些烦躁地拍了拍床面,“搞什么啊,现在已经休息了,这些不该明日回到楼里上班时候说吗?!”她又瞪向他,“这都什么问题?看来,文和你对本王还不够好奇。” 贾诩眼见着她诚恳的说话,忽而又发会脾气,无奈地看向她:“殿下……”

她忽然凑过来,揽住他就往床被上倒去,侧躺的姿势让她很容易将人搂抱住,而贾诩身体还是因为触碰而僵硬,不过也没有推却她。 因为身高差的关系,她拥抱住他的时候,面颜就凑在贾诩的肩窝地方。 “好了,困死了我准备要睡了。”隔着衣料,她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她听到贾诩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小声问她:“那在下可以帮殿下做什么?” “这就是守夜啊。” 广陵王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而贾诩也没太明白,只好先顺着广陵王动作,很轻地将手覆在她背后比较安全的位置上。 她接着说:“我喜欢抱着人睡觉。守夜,就是陪我说说话,哄我睡觉。” 贾诩愣了好久,失笑起来:“殿下的习惯,呵呵呵,真是特别。” “你不喜欢被拥抱吗?” 他难以回想上一个拥抱是什么时候了,摇摇头:“在下可能不喜欢,因为这看上去……像是郭奉孝那种人会做的事情。” 广陵王猛地从他身上抬起头来:“那我又和他一类人了?” 贾诩见她并非真是生气,只是佯怒,便低声道:“抱歉,是在下失言,殿下可是庄姜一样的女子,哪可以比成这样的酒桶。” “哼。”她才又将鼻息埋在他肩颈处,“再说,庄姜是谁啊?” 贾诩只是笑不说什么了。 “贾文和,你身上香香的。”她嗅了又嗅,“你也熏香吗?” 确实,贾诩在过来前,沐浴更衣过。或是说,他就是因为即将要来“守夜”前而特地沐浴更衣。他为了试探广陵王的想法,找人掉包了名单卷轴,他也做好了被广陵王回绝的准备,结果广陵王真的召请他。 他是很周全且敏感的人,总给人干净整洁的印象,自从残疾之后,更加在意特别的有些人对于自己的观感, 那香气该是药浴的味道吧。他暗暗想,可开口却是:“怕是染上那位歌楼老主顾的味道了,殿下未来可以不要将在下与他一起外勤。” “不像,那脂粉味难闻。”少女的鼻子又嗅了嗅,“你这个肯定不是。” 他笑了笑,才有点承认:“或许是在下的药味。” “那也太好闻了,我喜欢。” 正在他愣神时候,广陵王柔软的长腿屈起往他腿间蹭去,他生硬地吞了口唾液,喘息着喃喃:“谢殿下……” 只听见少女亲王在他耳底下悄声说:“下次我给你试试其他放松的方法,这次太困了。”他只能任由她摆弄舒服的搂抱的姿势,房间有着让人安神的熏香,他精神紧张很久,甫一放松也很快就迷迷糊糊了,朦胧间,他似乎听到小声说话,“所以,你别走啊。”

等听到拥抱的人呼吸均匀而缓慢,广陵王慢慢松开了怀抱,贾诩比她还先睡着,她倒像是守夜的人了。 她戳戳他的脸,和遮盖着那对红宝石般眼珠的皮肤。 好不真实的夜晚,她算是开始拥有他了吗? 想着,她微微伸过头去,往他紧闭的双唇,亲吻了一下,就像蜻蜓点水。 反正,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