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历]小狗的请求

板仔受伤是家常便饭,很少有人因小伤小病缺勤练习。即便要花上两周才能恢复伤势,驰河兰加依然对喜屋武历的回归深信不疑。因此,当到了约好的日子,兰加一个人在海边练习了许久,太阳渐渐沉入紫色的海之后,历比预定时间迟到了许多,他才想起去捡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未解锁的屏保上停留着20分钟之前的LINE消息,历说:

“抱歉,兰加,今天来不了了。”

“发烧了,我妈根本不让出门……”

兰加有些意外,尽管从早上开始他就看出历的蔫头耷脑。就在前一天,他陪着兴高采烈的历去拆了绷带,后者刚跨出诊室,就把医生有关剧烈运动的警告抛在脑后,也全然不顾忧心忡忡的友人泼下的冷水,企图实施激进的复健计划。第二日早上,喜屋武历却像酷暑午后被晒蔫了的行道树叶一样,垂着头走进教室。一双蓝色眼睛从好友进门便粘在他的身上,历的手刚拉开椅子,兰加就问:“历,你怎么了?”

“可能是太热了……”历趴在课桌上,将疲惫感归咎于轻微中暑,企图用冰凉的课桌表面为自己降温。兰加刚伸出手想探探他的额头,历啪地弹起来,掏出作业本塞进兰加的手里:“啊,这个给你!”

“……”

看着那张瞬间恢复的灿烂笑脸,兰加无言接受了历的好意,没有告诉对面他会错了意。再加上历的催促,他只得赶在老师进门前赶紧将作业抄好,无暇继续中暑的话题。剩下的时间里,历表现如常,像平日般可劲地唠叨着滑板的话题,丝毫不见颓靡,甚至还吃掉了兰加的小半盒薯条。兰加趁机要求明天历应当多带一份便当。

“只是便当而已!根本没什么好吃的吧,下次去商店街我请你不就好了。”

“可我就是想吃历的便当。”

“明明平时也有分你吃。”

“让历的妈妈多做一份便当会很困扰吗……”

“没有啦!给你带就是了!不要那副表情!”

还有吵架的力气,想来无大问题。就算自己让历乖乖休息,对方恐怕也不会照做。相识不到半个学期,兰加已经对新朋友的性格了如指掌。与历的交往就像是从雪道上一划而下,没有任何阻碍,轻快自在间便渐入佳境。两位朋友像生来就契合的两片拼图,相遇便牢牢认定了彼此。

现在方便去看你吗?兰加在屏幕上打出这句话,点击发送。他的脚轻轻地打了两下板尾,水泥地上荡起不干不脆,缠绵的响声。没有预想中的快速回复。兰加捏着手机在U池晃了两个来回,在出发台上唤醒屏幕,没有发现新消息弹出。解锁后的屏幕是和历的聊天窗,2分钟前发出的消息仍处于未读状态。

兰加收起滑板。

喜屋武太太开门时并不意外,笑着将兰加迎入自宅。尽管儿子没提前告知,她已预见了这位不请自来的探病者。甚至可以说,她期盼儿子这位忠实友人的到来。在看护病人的情况下照顾一对双胞胎可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她正打算出门买药。她顺水推舟让兰加应下照顾自己儿子的差事,自己则将粘在兄长病床前的双胞胎半拉半劝地拖出房门。两个年幼的女儿正笨拙地为心爱的哥哥换冷敷毛巾,喜屋武太太打开房门的时候,兰加发现历的整张脸都被妹妹们盖上了冰毛巾,只留下两个出气孔保证他的基本生存。

喜屋武太太拉着双胞胎换好鞋,兰加乖巧地在玄关送走她们。出门前,喜屋武太太向儿子的友人道谢:“帮大忙了,兰加君。原本今天和妹妹们约好带她们去逛卖场的,哥哥一下子病了,又要做饭又要买药,真是忙得团团转~~”

兰加说:“历还没有吃药吗?我可以替您出门买药。”

“已经吃下啦,家里刚好还有最后一点备用品。”喜屋武太太穿好皮鞋,说:“我带着女儿们去买药,稍微去卖场逛一圈就回来。”

现在还要去卖场吗?兰加困惑地歪头,并没有说出来。

喜屋武太太察觉了他的疑惑,笑道:“毕竟是早早答应了的事,那就一定要做到。小孩子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兰加君一定也能理解吧?”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兰加轻轻推开友人的房门。他自信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且深信历已经睡着了。但下一秒,黑黢黢的卧室内响起历的声音。

“兰加……?”

迷茫且虚弱的声音,让兰加感到十分陌生。哪怕是在S的赛道上,兰加急急忙忙下了摩托,赶往摔伤的历的身边时,听到的也是历强打起精神的倔强嗓音。肉体的伤痛难以折损喜屋武历的意志,但高烧却轻而易举地令他屈服。病床上的友人像刚刚罹受失明的不幸者一样,摸索着想要爬起来。兰加连忙让他躺下。

“我在这里。”兰加回答道。

历发出微弱的呜咽,以示听到了。兰加抚上他的脸,发现毛巾已经不冰了。

“我去再弄点冰块给你换毛巾。”兰加说。他拧开台灯,让灯泡保持在最小亮度。妹妹们手忙脚乱贴上去的毛巾落在枕边,印出潮湿的水痕。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历平日蓬松的红发正软绵绵地塌在枕头上。几根发丝凌乱地贴在历的脸颊,兰加轻轻将它们拨开。

感受到温柔的触碰,历的眼睛微微睁开了。那双平日紧紧盯着兰加,洋溢着热情的金眼睛,此时蒙上一层水汽,像被晨露砸中的琥珀。历皱着眉头,轻声呼唤探望者的名字。

“兰加……”

“我在。”

兰加比刚才更快地回应他,甚至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中,敏锐地捕捉到指尖虚微的抖动,在历抬起手前握住了他。历回报以一个勉强挤出的微笑。

“对不起,兰加……你来之前,肯定给我发消息了吧?”历慢慢道:“没有及时回复你,才赶过来的吧……”

“没有那回事。”兰加说:“无论你回复什么,我都会来的。”

历却是自顾自道着歉:“抱歉……让你担心了……”

“都说了没有那回事。”兰加用空着的手将略凉一些的毛巾换上额头,另一只手仍然回握着,尽管对方的手指没有丝毫力道。

历沉默了,试图将脸埋进枕头里,却被兰加摆正,“没有办法冰敷了。”兰加强调。

“吃过退烧药了……马上就能好……”

“不行。”

虽然关心历,但在这种事上兰加有一种不可与之争辩的执拗,丝毫不容病人撒娇,似乎在兰加心中,冰敷是康复不可或缺的重要一步。

病中的历很快被这份严厉击倒了。但没躺一会儿,兰加刚想去厨房取冰块,历又爬起来。少年体内无穷无尽的活力在此时变成了恼人的麻烦源头。兰加想把他按下去,历却要求兰加扶他起来。

想到刚才病人遭受打击的样子,兰加一时服软,只好松口说:“就一小会儿。”然后为后背垫上枕头,好让历能够靠在床头和自己说话。历此时的声音沙哑且轻,兰加将椅子向前挪挪,身子前倾,好听清友人的每一句话。

历歪着头靠在床边,撅着嘴,无精打采地盯着兰加,叫兰加心里发毛。兰加看见历的喉头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甫一出声,却迟滞而嘶哑。兰加连忙拿起水杯,不由分说灌了下去。

历被这位赤脚医生折腾地够呛,干脆一头靠在兰加肩头,带着黏黏糊糊的鼻音又一次念道:“兰加……”

“在呢。”兰加赶紧抱住他,轻拍历的后背,示意自己在这里。

“兰加……”历滚烫的脸颊贴在兰加的脖子上,室内温度陡然上升了,兰加坐立难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住了,历说:“……兰加,可不可以别和爱抱梦滑?”

早在一周前,他们曾谈过这件事。彼时两人幸运躲过县警的搜查,兰加缩在河堤下为历调整绷带。冲绳的夜风带着海的腥咸吹拂岸边,兰加的大脑像是被放进蓝色冷凝液中,但这份凉意没能让他镇定,激荡的涟漪反倒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皮层的剧烈震颤。好几次,兰加差点以为自己没能成功为历系好绷带,他本认为是历因痛苦在躲避,随后却发现是自己的双手在发抖。好在握住历的双手时,他迅速地进入一种平静的状态,打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结。就连兰加也说不出,这个完美的结究竟是源于兴奋带来的巅峰状态,还是因关心友人而带来的全神贯注。但无论如何,为历系紧绷带的瞬间,驰河兰加平静了下来,尘埃落定的岸边,只有波浪拍打在阶梯上的沙沙声。

“兰加,别再和那家伙扯上关系了。”

刹那间,海浪静止。喜屋武历望着驰河兰加,驰河兰加也望着喜屋武历。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兰加打从心底无法说谎。喜屋武历的眼神像一双手,再怎样迫不及待展翅高飞的鸟,被这双手温柔地笼住,也要停止拍打翅膀,因为怕自己的长羽割伤了手指。即便是野兽,也都懂得辨认纯粹的好意,在至高的忠言善道面前,连雪怪也要乖乖走进囚笼。

兰加低下头,不去看历的眼睛。

他说:“我知道了。”

“……”兰加说:“上周刚刚说过这件事。”

“真的吗?”历往兰加的怀里拱了拱,比往常更加粘人。因为生病,他的话语里带着些许鼻音,听起来像哼哼唧唧的小狗。兰加没有养过宠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放在平时,习惯成自然的兰加放任历的肆意妄为,只做最小限度的回应。大多数人用冰山一角比喻深藏不露,对于兰加来说,那则纯粹出于害羞。但他笃定历此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因此不假思索地回抱过去。

正中下怀,历开心地眯起了眼睛,像是标记领地,试图留下自己气味的小动物一样,在兰加的脖子上蹭来蹭去,弄得兰加痒痒的。但这快乐是暂时的,也许是发热让历疲惫,没多久,他就像八月的天空霎时由晴转阴,满面愁容地嘟囔着:“可是我总觉得……兰加一定会和爱抱梦滑的……”

在察知情绪上,喜屋武历生来敏锐,不亚于雨天前的蜻蜓,狩猎野兔的猎犬。这一天赋不仅遗传自母亲,更得益于两位妹妹的磨练。面对驰河兰加时,喜屋武历总是不自觉将这位同龄人与妹妹们相比较。比历还高挑些的混血儿,脾性与幼儿如出一辙。这即是历隐隐觉察兰加意志的原因。初生的牛犊坚信世界就在自己的脚下,因此,只要他们坚持不懈,就没有什么能拦住这些不可一世的家伙。世界上有大把等着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笑话的人,会为他们担心的只有忧心忡忡的亲朋好友。非但如此,兰加天赋绝伦,艰难险阻于他而言不过是暗影的焰火,小小彩头,且锦上添花。才能与高傲将载着他冲上巅峰,但也意味着总有一天会带着他摔下更深的悬崖。

历深知骨折不过是自己的幸运。只有吊在悬崖边险境生还的人,才最能真切地体会到深渊的可怖。县警到来的时刻,他可耻地感到一丝庆幸。这不是一个憧憬着“S”赛道的板仔应有的心情。失去朋友的恐惧一瞬间吞没了喜屋武历,让他变得患得患失。驰河兰加是天才,没错,但接触滑板不到一个夏天的他,要如何战胜“S”的帝王呢?兰加破解了爱抱梦所有已知的招数,但历确信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仍有无数未知的花招等待着他的同伴,其中必定有一击致命。

这是为了兰加好,喜屋武历在心里对自己说,兰加和爱抱梦不是同类,不能让他变成爱抱梦那种家伙。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心里说:难道不是因为你害怕失去他吗?

高二学生喜屋武历的脑袋里只有滑板。当他向驰河兰加介绍“S”的时候,曾提到参赛一定要赌上些什么,例如金钱,道歉,还有女人。说到最后一样的时候,他向天台上打闹的女生们投去目光。脑袋里只有滑板的臭小子难以得到异性的青睐,事实上,他也从未尝试过了解女人。如果他与女孩子有过亲密交往就会明白,此刻的自己和不依不饶,用昵狎姿态换取男友承诺的一些女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一根筋的单纯小子运气倒是很好。尽管在“S”赛道上鲜少获胜,但这一次,凭本能行动的他赌对了。如果喜屋武历肯用埋头修理滑板的时间,好好翻看他和友人拍过的照片,就会发现驰河兰加没有一次看着镜头,视线全落在身边人上。又如果他降生时多长了一根恋爱的脑筋,就会悟出当他夸赞自己作出的滑板在与知念实也一战中表现优异时,决斗当事人是为什么不高兴,这不高兴中除了对自己技术的自傲,还有些什么别的情绪。再再如果,在今天中午,他多动动脑筋,也会明白饭量超常的家伙为什么执着于一份小小的便当。小狗的简单头脑塞不下这么多复杂的事,所会的招数也有限。若是要人留步,小狗能耍的花招不过三件:汪汪叫,摇尾巴,以及翻肚皮。

简单,但是很好用,而且恰好吃准了驰河兰加。

因此,当喜屋武历莽莽撞撞地将嘴巴凑过来的时候,兰加没有拒绝。

就在这一刻,驰河兰加愣在那里,愕然的样子如同一只企鹅。烧昏了头的历没有准头,嘴唇擦过兰加的唇角。兰加无法确信刚才是一个吻。“历?”他的嘴巴里发出吞吞吐吐,疑惑的声音:“历……?刚才……”他抓住历的肩膀,轻轻摇晃,迫切需要从发高烧的人口中听到一个回答。

电视剧剧情高潮时插播的广告片比实际时长要更漫长。在兰加的耐心就要消磨殆尽之时,历缓缓抬起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为了听得更真切,兰加凑上前,于是初吻诞生在名为意外的弹指之间——一切刚刚好,难道不也算是你情我愿?

轻飘飘的,来自友人的吻擦在兰加的嘴唇上,像夕阳教室中被金色晚风吹起的窗纱拂过,也像春日坡道上,红发少年乘着滑板从兰加身上豚跳而过带起的风,触感在脑中留下的记忆堪称梦幻,实际却没留在兰加的嘴上留下半点痕迹,哪怕一片水痕。为了再次确认那份触觉记忆,兰加只好扶起友人的后脑勺,说:“历,再来一次……接吻,可以吗?”

当他说出请求时,身体已作出行动。接吻的时候,驰河兰加不闭眼睛。如此,他不仅能感受到喜屋武历滚烫的体温,还能模糊地瞧见他发红的皮肤。历的眼睛微眯着,像尚在巢穴中沉睡就被揪着后颈拎出来的小动物。兰加不禁为自己的趁虚而入感到羞愧。即使不照镜子,他也明白自己现在一定红着脸。不仅因为驰河兰加从小不擅长做坏事,还因为他清楚自己现在浑身发热。病因不在于被历传染,而在于内心。

将嘴唇贴在一起并没有使驰河兰加好转,反而让状况更糟糕了。从刚才开始发生的一切让兰加心烦意乱。历想要做什么呢?他急不可耐,想要得出答案,强烈的心情几乎比得上赛道上胜利的欲望,因为内心的直觉告诉他,终点的糖果必定是驰河兰加想要的味道。

喜屋武历使用了更加卑鄙的战术。他没有回答,而是在嘴唇分开的那一秒顺着床倒下去,无论他自己的理性究竟想或是不想。于是,兰加也只好顺着躺下去,两人像滑溜溜的水獭一样,钻进了被窝。到这一步,还算不上过于出格。驰河兰加想,至少我们是和衣躺在床上的——日本人或许认为两个男孩子穿着衣服在同一个被子里很普通。哪怕历的手正挽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的手又搭在历的腰上。只要历现在说作为日本人很介意,那么兰加可以立刻跳起来宣誓清白,以维持二人纯粹的友谊。

但是,倘若历现在靠了过来,贴近距离,自己该怎么办呢?

在男子高中生房间内单人床上,很难做到泾渭分明,谁也不碰谁。驰河兰加被烧坏脑子的可怜人逼迫得无处可逃,只得一遍又一遍听绝望的友人陈述他脑内的悲剧幻想。喜屋武历做了许多噩梦,这些梦境一个赛一个离奇,几乎没有重复,但有一点相同之处,即所有噩梦中兰加都离开了,像一片手心无法捧住的雪花。

驰河兰加只好握住喜屋武历在被单下的手。不仅为了让好友安心,也因为他无法给出确切承诺,只能使用肢体安抚暗示。断在半截的比赛永远比尘埃落定更加激动人心。他只能说:“我知道了。”而无法复述:“我不再和爱抱梦滑了。”滑板运动的技艺巅峰近在咫尺,任何人都无法苛求有幸一窥门径者主动放弃。兰加知道,历也一定明白这种心情。他隐隐感到不公平,明明历也曾随随便便发起挑战,无视过乔的忠告和自己的暗示,却又为何在自己和爱抱梦决斗这件事上表现出强烈的抗拒。

他抠弄着历的指尖,顾左右而言他。尽管在日常表达上直来直去,但驰河兰加不擅长自省与表达情感。因此,他像是讲睡前故事一样,缓缓说起自己在加拿大时的日子,好像冰雪中的回忆能让他发烫的双颊冷却下来似的。驰河兰加讲故事的水平很差,但听的人十分认真,至少看上去十分认真,因为兰加能感受到历的呼吸平稳地喷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一边慢慢地说,一边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偏头,以免莽撞地吻上友人的前额。但失败了。因此,他几乎是贴着历的额头在说话。此时的兰加无比庆幸日语发音口型并不会长得很大,要是再进一寸,每隔几秒,他就要亲上去了。

毛绒绒的红色发丝蹭在他的鼻尖,比兰加想象的要更柔软蓬松。兰加不擅长聊天,向来是历说一句,他答一句。他把脸埋进历的头发里,破天荒地,磕磕巴巴分享自己第一次滑雪时的经历。

我第一次滑雪的时候,爸爸让我直接练习推坡。他没有解释推坡是什么,就这样继续讲下去。历也没有让他解释,只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但兰加能听到从锁骨处传来的历的声音,很清晰,甚至顺着骨传导,在兰加的胸腔中回荡,震得他心脏酥酥麻麻。兰加讲故事就像讲台上发言的小学生,一句话要先在心里酝酿多遍,才能慢吞吞地讲出来,然后再想下一句。但往往句子太过简单直白,中途停顿的时间又过长。他形容第一次滑下雪道时的感受,他说:唰得一下。滑下去,好快好快。历说,有多快?兰加说,比第一次滑滑板还要快。当时的自己非常高兴,因为实在是太快了,让人忘记一切。身边的一切都在急速飞逝。虽然那时还是小孩子,但已近似拥有在时空洪流中飞驰而过的体验。等到想刹车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下子摔得五脏六腑都搅成浆糊。

历有见过雪吗?兰加问。历微微晃动脑袋。兰加觉得自己像是被春天毛茸茸的小熊蹭了一下。雪花看起来很柔软吧?但是压成雪道是很硬的。“大概有多硬?”他忽然听见历充满浓重鼻音的声音。

“可以的话,历就把他想象成和冰面没有什么不同。”

“雪和冰是一回事吗?”听起来很不服气的声音。

“大致算是。”兰加说。

“雪不是软软的吗……”失落的声音说。

“显微镜下是很锐利的吧。”

丝毫不留下浪漫幻想的余地。历干脆把脑袋一偏,钻进枕头里。隐晦表达不愉快的举动未能撼动兰加,他继续讲下去。第一次滑雪不到半分钟重重地帅了一跤,就在父母亲都以为滑雪事业起步不顺的时候,兰加忽然自己爬起来,捡起雪板,歪歪扭扭地走过来。

很痛很痛,兰加一边哭,一边拖着雪板跑向父亲,却仍然要求尝试第二次。个中原因,他坚信历能够理解。毕竟没有人能拒绝高速滑行带来的诱惑。当滑行速度飞速上升时,滑手将前往迥然不同的世界。

提到那个高速流逝的世界,兰加像醉酒了似的,晕乎乎沉浸其中。他眯着眼睛,用鼻尖轻轻蹭着历蓬乱的脑袋。过人的天赋给予兰加捷径,相对的,取走了高速滑行的乐趣。傍身的高超技术能够轻松逾越障碍,刺激的险境却再也不曾到来。

驰河兰加皱着眉头,与喜屋武历额头抵着额头,像是有些委屈地说:“只有至快的巅峰之境才能见到的风景,历不想看吗?”

“当然想……”历说:“但是……太危险了……要小心行事……”

“明明历也经常做危险的事。”

“哪有……!”历下意识辩驳:“……那种危险程度不一样。”

“可是,我是因为见到历做那种危险动作才想尝试滑板的。”兰加直直地瞪着历说。

有这回事吗?历心虚地转过眼睛。他在长满樱花的坡道上高高跃起的时候,无法注意到兰加的眼神。一心炫技的家伙,不知道趴在地上的人的心情。板下的劲风能带走的不止是尘土,还有人的心。

兰加干巴巴地说:“就是有。”

历哑巴了。见鬼,高热带来的疲惫感让他跟不上兰加的思维。成日的担忧找准粗心大意淋雨的空隙让他病倒,又在他虚弱之时进攻得更加猛烈。被单下,兰加紧紧地扣住历的手,像是要将病人的手指活生生拧断一样。历的手使不上劲,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手心温热且潮湿,在兰加的手心沁出许多汗珠。更糟糕的是,混账朋友没有一点体恤他的意思,反倒贴过来,让本来浑浊的空气更加难以呼吸了。兰加说:“刚才不也在做奇怪又危险的事吗?”

“不是……!”历的脸更红了,看起来病的更重,连舌头也打结:“那,那个是一时心……!”

兰加把他的话堵在半截。历猛地闭上眼睛。没有预想中的鼻头重击,相反,还击的亲吻落在他的嘴唇上。

“我不想只有历一个人能做那种危险的事。”兰加说:“坏事要一起做不是吗?”

半小时之前,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大半原因要归咎喜屋武历自己。由此,他几乎放弃抵抗之心,甘愿背上名为邀请者的黑锅。诚然,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被兰加摁在被子里亲得缺氧,眼冒金星,几乎晕过去。怎么会这样,喜屋武历在脑子里胡思乱想:我的初吻竟然是濒死体验吗?

为了证明自己意识尚在,历把手挂在兰加的脖子上,随后默默感叹混血儿的好基因。一阵身不由己,金星乱迸的昏暗中,喜屋武历如临深渊,堪堪挂在天鹅洁白修长的脖颈上,才不致跌落到粉身碎骨。好在兰加给了他喘息的时间,因为他要亲他的脸颊和脖子了。

历急促地喘息着,双手在兰加的背上胡乱摸来摸去,在历手忙脚乱的时候,兰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解开了他身上睡衣的第一颗纽扣。少年人正处于生长期的身躯露出一小块来,急速发育的肉体上锁骨窝深陷,是台灯照不到的地方,因紧张抬起的肩部而产生酒池似的阴影。兰加扯了把被单,罩住二人。这下什么也看不清了。

“唔!”历惊道:“做什么?”

兰加说:“怕你着凉。”

“……”历说:“……那就别脱啊!”

“不要。”兰加说:“就脱。”

喜屋武历欲哭无泪。为了泄愤,他去拽兰加的衬衫扣子。衬衫扣子没有睡衣的好解,他忙活了半天,也没抠下一颗。兰加让他干脆摸些更有用的地方,这在历听来无疑是嘲讽,心中更加火大。自己还没和兰加一起看过毛片就要上床了,他绝望地想,男高中生的友谊不都是在一起看毛片时更近一步的吗?他甚至没和兰加分享过自己床底下的色情杂志。不过说到底,他收集的成人杂志只有少数几本,远不如高高摞起的《Thrasher》多。更何况,兰加看起来就像是个除了打工,吃饭还有滑板什么也不会想的呆瓜。

我以为他只是个会在滑板上发疯的家伙,历心中叫苦不迭,谁能料到这家伙会把疯劲带到这里来?

喜屋武历更没想到,驰河兰加都快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了,却突然冒出一句:“历……”兰加的眼神有着大大的疑惑:“……接下来要怎么弄?”

喜屋武历气得快背过气:“你问我,我问谁!”他努力用锈住的大脑求助不正经性教育资料,全然忘记保健体育课上学到的正经内容,“那个,就,接吻,抚摸,然后进去……?”

“……”兰加说:“具体怎么弄?”

“具体……具体……”历嘟囔着,在兰加身下摸索,“这样……?”

喜屋武历的大脑快要炸开。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发着烧还被逼迫教人做爱的处男吗?而且是第一次上本垒就和同性?如果现在自己傻愣愣地回答击剑,可能一辈子在兰加面前抬不起头来了。好在现在兰加被自己套弄得很舒服,自顾自地在历的身上蹭来蹭去,历偷得一小会儿时间思考对策。很快,经过一番天人斗争,他作出牺牲小我的重大决定。

历把另一只手伸进嘴里舔了舔,润湿指尖,在兰加的注视下向自己身后探去。兰加想要说些什么,历却气呼呼地让他闭嘴。往屁股的洞里放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正相反,可怕极了。历努力探进一个指尖,兰加看他十分辛苦的样子,伸手想要去帮忙,历大叫:“手指!干的!”兰加恍然大悟,一把捅进历的嘴巴里。

“呜,呜呜——!”

历大怒。碍于兰加的手指,他只能发出呜呜的不满声,口水沿着下巴湿答答流下。可恨的友人还饶有兴致地在他的口腔里搅动着手指,完全无视了他的抗议。直到玩够了,兰加才把手指抽出来,说:“历很擅长这些呢……”

“兰加,你这家伙——!”

话音刚落,兰加连带着历自己的手指一起捅了进去。历吃痛,低骂一声:“疼!轻点!”

兰加问:“有滑板摔跤痛吗?”手上动作却放慢了。

历逞强道:“……倒没有……”

兰加点点头:“那也就还好。”

“什么!?”要不是被兰加按着,历几乎要从床上蹦起来。他一激动,兰加便拍拍他,抱怨道:“历,太紧了……”

“知道了……”历喘着粗气,试图在兰加的抚摸下调整呼吸。可每当兰加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的皮肤,就像有电流窜过,叫他浑身打颤 。兰加明明可以摸得更用力些——他一定清楚自己不在意这些。手指都让他捅进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可兰加的手偏偏像最柔软的绒羽,似有似无,掠过他的体表。换言之,之前他怎样吻兰加,如今兰加就怎样对他。

十足的报复心被用在这档子事上,历无计可施。他的手早抽了出来,现在抓在枕头上,以防自己完全失控。兰加已经进去了三根手指,像是挠小狗的后脑勺似的,在历的内壁抠动。历干脆趴在床上,嘴巴含着枕头的的一角,以免被自己的呻吟声吓到。但很快,枕头被兰加喘着粗气无情地揪走了。

“……枕头借我。”兰加说:“垫一下。”

没等历反应过来,兰加捞起历的腰,将两头湿淋淋的枕头塞在历的肚子底下——一头是历的口水,一头是前列腺液混着精液,怪兰加刚才实在弄得太过了,还没进去就让历忍不住泻了一次。

避无可避的事终究要来了,喜屋武历抱头,像鸵鸟一样缩进被褥里,恨不得钻进床缝。驰河兰加的床事风格和他的滑板竞技一样激进,却没有多年雪板经验的支撑,其结果就是让身下的好朋友苦不堪言。不过无妨,一个只剩半条命的病人经过再多折磨,丢掉的也不会比半条命更多。如果事后采访喜屋武历,他大概会红着脸承认还挺爽的。只是希望日后驰河兰加能用折起来的被子代替枕头,给他留一个缓冲垫,不至于让喜屋武历在承受身后一波又一波冲击的同时,还要紧紧抓住床头,好让自己不要掉下床去。毕竟,没有事比被人后入抽插的同时,乳头和阴茎还在褥子上反复摩擦来得更折磨人了。折磨到喜屋武历遥想起童年搭乘渔船出海,正巧遇上暴风雨,激荡的海浪冲撞船身,几乎要将渔船打翻。这天夜里,海上的回忆涌入心头,喜屋武历无疑是暴雨中的扁舟,在驰河兰加的冲刷下漂浪荡去,不能自已。如果还有下次,喜屋武历许愿能再度搂紧天鹅的脖子,好好瞧瞧从高纬度雪国飞来的美丽水鸟,是否也会在情潮下失态,连洁白无暇的羽毛也藏不住血色翻涌的潮红。在兰加射在他腿上,气喘吁吁地将他翻过来,亲吻他的时候,喜屋武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我要看兰加红着脸,要不停地取笑他,听他喘息的声音,要触碰他,让他为我感到情难自禁,接吻的时候要偷偷睁眼,如果发现兰加没有闭眼,就一定要大喊不公平。日后除了和兰加一起滑滑板,还要一起做许多许多这样的事。然后一直一直这样下去——这是男子高校生喜屋武历一生的请求。

当然,要实现这些事,得先把病治好。这很简单,除了滑板,没有什么事能困扰男子高中生——现在又多了一项恋爱。从客观逻辑来说,病倒源于心疾,心疾源于恋爱,恋爱则完全始于滑板。基于这些关联,恋爱和滑板现在在喜屋武历的心中,完全是一回事。恋爱的事解决了,滑板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滑板事业进展顺利,恋爱也顺风顺水。两桩心愿已了,喜屋武历肉体尚未恢复,但精神上已经宣告了康复。

所以当喜屋武太太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自己儿子虽然面容仍然有些憔悴,但已经换了身衣服在屋子里像小狗一样跳来跳去时,她十分惊讶,不禁问道:“这就好了?”

“好了!”她的儿子笑着从洗衣机隆隆作响的房间跑出来,手里抱着一大堆刚洗完的被单,正准备拿到院子里去晒,“我已经完全好了!”

双胞胎哒哒哒跑上去抱住他:“哥哥好厉害!”

历拍拍胸:“哥哥是超人哦!”

喜屋武太太笑呵呵地走进屋,看见儿子的朋友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手里抱着盛了冰块的水盆,身上穿着略小一号的衣服,面上有些发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兰加君,”她笑着说:“有劳你啦!”

兰加有些难为情:“哪里。”他瞟了一眼历,对喜屋武太太说:“失礼了……”

她笑嘻嘻地说:“一定是兰加君帮忙,历才会好的这么快吧。”

“那当然!”她的儿子凑上前来,嘴角露出干坏事之前铁定会有的微笑:“多亏了兰加,却让他帮忙到这么晚……所以所以……”

“今天就请他,到我们家留宿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