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秋]羽蛇

早川秋在梦中遇见蛇。 他将此归咎于从前队伍里的新人。新人名叫佐藤,为人十分热情。早前在居酒屋开欢迎会,佐藤站起来大声地介绍自己:我叫佐藤,兴趣是爬虫类饲养,契约恶魔是狐狸恶魔,请多指教! 什么什么?姬野好奇地问,爬虫类? 円先生扶了扶眼镜:是蛇还是蜥蜴之类的? 大部分是蛇!佐藤说:她们都很可爱,前辈们有空的话请务必来我家参观。 大家嘻嘻哈哈的,纷纷说要去看佐藤饲养的奇特宠物,并没有往心里去。秋低头咬下一块烤鸡肉串,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一周以后,佐藤死了,身体被恶魔拧成一根麻绳。秋和姬野试图将尸体复原,未能成功,本预想这次又要同意欲瞻仰遗容的亲属斡旋,但佐藤并没有来往密切的血亲,便草草烧了,在公墓下葬了事。秋在火葬室外抽着烟等候佐藤的骨灰,殡仪馆的职员出来问他:骨灰要敲多碎?这个问题秋已经被回答过很多遍。他通常吐出一口烟,说随便。但这次,早川秋鬼使神差地问:烧出来的残骸碎块有多大? 他想起佐藤那条麻绳似的尸体。果不其然,职员回答说:比一般尸体要碎多了,你也知道,送来的时候仿佛没有骨头,拧得同一条蛇似的。 秋哽了一下,抽抽鼻子,说:那就再敲碎一些,和之前那些一样。 又过了三天,秋拿到许可,替没有家人的佐藤收拾遗物。佐藤住在租借的单身公寓,秋从中介那里拿来了钥匙。中介是老熟人,很爱给公安的恶魔猎人介绍房子,因为这类顾客总是不差钱,有政府背书,且命短,缴了三个月的房租,常常住不到两个月,中介便能将房子转手。佐藤身上的便宜更大一些,房租押一付三,他只住一个月不到。 秋走进公寓玄关,反复按了几下开关,灯泡没有一点反应,冬日傍晚的室内缺乏阳光,十分昏暗,秋拉开窗帘,客厅里隐约有几个中号的恒温箱。秋眯着眼,努力从箱子中辨认出蛇的模样。 一条白色的小蛇静静地躺在那里,恒温箱断了电,蛇已经死了。窗帘透着光,小蛇的尸体在幽暗的室内隐隐发着光,像是一条玉带。 也许是冬眠了呢?或许是太暗了,自己看错了呢?秋忍不住想,重新接上电会好起来吗?他忍不住想要去伸手触碰那条蛇,莽撞的手指只差一点就要碰上蛇的身体,蛇既没有滑走,也没有发出嘶嘶的声音。秋把手缩了回去,不用摸,大抵真的死了。佐藤说过,她们稍有不适就会死,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贵公主。 这是大约一年以前的事,早川秋对此印象深刻。因此,当一年后他梦见蛇,醒来之后,秋首先想到那条蛇的尸体。暮冬的昏日下,玻璃箱里静静躺着的,脆弱的,僵死的蛇尸。 但这无法解释梦的真实感。秋很确信,自己未曾碰过蛇,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但在梦中,蛇攀附在秋的手臂上,冰冷的触感,仿佛每片鳞都细细刮过他的肌肤,叫他汗毛竖立。秋在梦中屏住呼吸,任由蛇顺着小臂缠上来,做不出一点反抗。醒过来的时候,秋疲惫不堪。秋少有疑神疑鬼的时候,此时心里却觉得不是个好兆头。 从蛇的梦中醒来,秋去上班,少见的没精打采,脸色差到连玛奇玛也忍不住询问。秋也找不出原因,只敷衍了过去。请秋君多注意身体,今天可以早些下班。玛奇玛如此提议。 今天可以早些下班,秋对天使这样转述,本以为对方会感叹幸运,天使却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秋说,只是今天有些头晕。 是不是中暑了?天使舔着冰淇淋,猜测道:你这两天还穿着全套西装走在大太阳下面。 天使将一边翅膀变大,遮在秋的头上。有没有好一点?他问。 天使的举动莫名贴心。谢谢,好多了。秋说,不过你这样不累吗? 当然累,天使耷拉着眼皮说,少走几步路,歇会儿行不行。 不行。秋拒绝了。太早下班会有巡逻不到的街区,玩忽职守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天使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好累哦~~~”他拖长了尾音,“光是看着你虚弱的样子都觉得累——中午吃什么?” 老样子,吃中华料理,还能吃什么? 可是我已经吃腻那家了。天使说,想吃点别的呀……寿司怎么样?可以的话我想要不会转的那种。 我可不会奉陪你吃那种高级料理。 有什么关系。天使说,公安的猎人工资很高的吧,手上的钱一定比我这个没有人权的恶魔多。 家里都快被两个贪吃鬼吃到赤字了。秋干巴巴地说。 诶……天使可怜巴巴地说,那就会转的那种吧,我上次经过那条路时看到有家回转寿司店哦。天使快步跟上秋,凑到秋身边去。因为店面偏僻所以客人不是很多,我进去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骚动……喂,你怎么了? 秋眼神虚浮。你说什么……?他喃喃一句,低头栽了下去。

秋跌入黑暗中,再次醒来时,躺在开满鲜花,绿茸茸的草地上,像是初春的原野。天上没有云,也不是一片碧空,而是斑斑点点,像是教堂彩色的玻璃花窗,十分瑰丽。 秋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上压了重物。一条身覆白羽的蛇正在他的肚子上打盹,方才还盘成一圈,此刻受了惊扰,直起头部,向秋探来,分叉的舌头冷不丁地在秋脸上扫过。秋吓得向后倒去,那蛇也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像是十分亲昵的样子,将半条身子贴在秋的胸前。蛇吻就在颈边,秋动也不敢动,已然忘记此处应是梦境。 蛇的身上有小小的翅膀,此刻正微微收拢,羽翼像小小的披肩一样,盖在秋的身上。秋的手臂半撑着,试图轻轻将身体从蛇身下抽出来。蛇受了惊扰,像是很不满似的,突然直起身,凑到秋的面前来,一双竖着的褐色瞳孔直勾勾地盯着秋。蛇绕过秋的脖子,蹭在他的面颊上。秋心中诧异,原来蛇虽然外覆羽毛,但却是通身干燥冰凉的,贴在他的面上,竟有些舒服,叫他混乱的思绪镇定下来。蛇只有近头部和翅膀处多羽,下身则覆盖着鳞片,细长的尾巴盘在早川秋的脚踝上,将他的裤腿蹭着皱皱巴巴,往小腿上堆去。

……

秋睁开眼。教堂彩窗似的瑰丽天空消失了,莹白的灯管牢牢地吸附在医院洁净的天花板上。身上没有盘桓的蛇身,松软的棉被盖在他的身上,空调在一片静谧中小声地运作着。窗外已是黄昏,暮色低垂。秋转过头,发出细细簌簌的衣料摩擦声。 床边还浮着一个小小的圆形日光灯管。天使坐在床边,正低垂着眼,翻看着手中的病历,长长的睫羽在他眼下落下两片阴影,下睫毛根根分明,像是梦里原野上舒展的风中细草。秋无言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醒了?”天使冷不丁道。 他红褐色的眼珠一动未动,语气却十分肯定,像是在其他地方也长了眼睛一样。天使合上病历本,扔在床头柜上,抬起头,仍是一副无精打采,恹恹欲睡的样子。 “唔……”秋眼神迷蒙,思维停滞在了梦中。“我怎么了……?” “中暑了。”天使言简意赅,“明天别穿外套了吧?” 秋慢慢道:“那样看起来不够专业吧……”他的视线落在床头的花瓶上,那里插了一束火红的玫瑰。“花……哪儿来的?” “小小红和暴力他们送的。”天使在自己的脸上比划着暴力面具上的尖锐鸟嘴,“‘那、那个……路上的花店不知道怎么只有玫瑰了,对、对不起……本来是想向前辈表达慰问,结果,咿、咿呀……抱歉……’”他模仿着小小红般慌乱的样子,惟妙惟肖,“——就这么说着,然后我让他们把玫瑰插在花瓶里了。” 什么花店会只卖玫瑰呀……秋心想:明日要向小小红二人道谢。见床头还摆了两个熟透的苹果,同玫瑰一样,在雪白的病房中十分惹眼。秋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天使丢来责备的眼神,“谁会放任一个没人陪伴的恶魔在医院里到处走?” 秋爬起来,将枕头垫在背后,拿起苹果削皮,“那待会办了出院就去吃饭吧。你饿吗,吃个苹果?” 见秋十分识趣,天使的面色柔和许多。他站起来,靠在床头立柜上,随手的面色柔和许多。尽管言语上未曾示好,但天使的嘴角不再耷拉着,眉毛舒展成细长而柔和的线条。他的手肘拄在病床上,拖着脸,凝视着秋手中慢慢变长的苹果皮。 秋仍有些茫然,削得很慢。天使等得不耐烦,过了一会儿,他舒展翅膀,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站起来,雀跃的样子仿佛就像站在一辆冰淇淋车前。天使在房间里转了两圈,便靠在床头立柜上,随手从白瓷花瓶抽出一枝玫瑰,凑在鼻子前深深嗅了一口。 “好香。”天使说忽然感叹道:“原来玫瑰和血一样甜。” 秋手中的苹果皮倏地断了。天使的举手投足无不表明,他已对人类社会的一切习以为常,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交通电器,天使都如鱼在水,相处自如,此时却发出突兀的感叹,像是从未见过这种倾注人类爱意的花朵。 秋随口夸赞。天使举起玫瑰,细细端详绽放的花瓣与娇嫩枝叶,层层叠叠花瓣爆开,压弯了细弱的茎秆,美丽的玫瑰十分谦逊,在天使的手中低垂。黄昏的阳光落在天使和他手中的玫瑰上,仿佛将天使的发丝与玫瑰一同点燃,金色的灰尘恰如余烬在空气中舞动。天使凝视着手中的玫瑰,神情忘乎所以,如同在凝视黑夜中的篝火。 忽然,他一口咬下那朵娇艳的玫瑰,迅捷又狠准,像猛兽咬碎猎物的头颅。鲜红的花瓣从天使的嘴边掉落,纷纷扬扬,洒在雪白的床单上。天使在嘴中吧唧吧唧嚼了几下,咕噜一声咽入喉中。 天使将残枝丢入垃圾桶,皱眉道:“难吃。”他俯身,轻巧地拿过盘中削了一半的苹果,毫不在意便要送入嘴中。 秋愕然。几片血色的花瓣尚被天使叼在唇边,他抖抖翅膀,呸了一声,花瓣无声落地。天使仰头,多汁的果实在他齿间裂开。数息时间,玫瑰短暂的生命消散在天使的口中,化为恶魔的血肉,这美丽转瞬即逝,像一场戛然而止的梦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