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请向我献上一枝花」
00.
温控中枢的按钮被拨动到“W”,夜猫子卡在零点降临时将季节扭转,天空簌簌落落地飘下人造雪。
张润打着哈欠下班,她在离开控制舱前调换了衣装,一秒钟的事,光辐扫描一圈,秋季的卫衣立刻换成笨重的羽绒服,张润拍了拍膨胀的衣服,口袋里仅剩的一枚硬币咕噜噜地沿着金属地面滚到贩卖机下。
她伸长手臂,抱怨着如果卢静当时给她装上可以伸缩的骨骼支架,或是柔韧性更好的零部件,她就不用那么狼狈地和粗制滥造的贩卖机互争机锋了。
她执著地想要把旧时代的货币从布满灰尘的狭缝摸出来,那应该是她最后一枚硬币,来自二〇一九。
贩卖机发出难听的电子音:“请勿毁坏——第四十八代智能贩卖机——”
张润掀了掀眼皮:“劳驾。”
贩卖机智能地关闭麦克风,生长出两条笔直的腿,向墙里挪了两步,腾出被掩盖住的老旧排水口。
原来硬币掉进排水口了,张润看见的银色是她不知道多久以前掉在这儿的零件,她捡起来,吹掉上面的灰,装进了口袋。
贩卖机得体地为张润摁下电梯:“欢迎回来——女士。”
张润哼着歌,一眼也没有多余赏给殷勤的贩卖机。
01.
下水道里有什么?
老鼠、污水、腐烂的尸体……
都没有。
只有堆积如山的一元硬币,来自二〇一九。
02.
张润像往常一样打开公寓的门,房间感应到主人的归来,噼里啪啦地点亮了灯光,一列亮到了床边,一盏一盏的小灯像灵堂的蜡烛一样,昏暗地聚成了一团冷色调光。
“换个色调吧。”张润这么说,于是灯灭了,再亮起时终于是正常的暖色光,“感应不良吗?反应又变慢了。”
张润把手里攥着的零件扔进桌上的花瓶里,想了想,她又抓着花瓶往外倒,叮铃哐啷地掉出来许多的零件,螺母和钉扣,张润数了数,如果算上今天的应该就正正好了。
说干就干。
她拼出一架录音机,背面有一串数字:1105。
一千一百零五个零件在她手心里搓圆揉扁,一千一百零五个日夜,在星际时间的计算下她已经玩过这样的游戏一遍又一遍。
张润四处寻找磁带,最后无奈地说:“是你教会我做梦的,那么你应该也要在我的梦里出现才对——非得我叫你的名字你才能出现吗?闹闹。卢静。”
她低下头:“不要躺在磁带上啊,很难收拾的。”
卢静从被抽出的磁带里站起来,张润不知道她究竟破坏了多少卷磁带,她就像躺在一团巨大黑色肿瘤里,笑着直起腰背——肿瘤里好像长出了一个小怪物一样。
卢静笑着走向她,大量的磁带从她的腹部哗啦啦地掉出来。
03.
卢静教她:“要用铅笔卷才快啊,就像我以前教你的那样,笨蛋。”
张润用手指扭着磁带,一点一点把满地的肿瘤组织收回廉价的塑料壳,而从那堆组织里生长出的怪物从身后抱住她,抓着她的手把磁带卡进录音机,摁下了播放键。
“现在有谁还会有那种过时的文具啊?笨蛋闹闹。”
张润嘟囔。
过去的一千一百零五天,她每天都在和卢静乐此不疲地玩这样的游戏。
今天滋滋啦啦地开始倒带了。
04.
早晨的时候张润和卢静回到了旧城区,她们在不见天日的歪楼中穿梭,就像小时候的她们一样——
“快跑!”
她们的身边飞奔过去两个黑影,依稀是两个小女孩,跑在前面的那个回过头,像初生的太阳一样大声喊着,而鲜红的太阳却永远不会在贫穷肮脏的旧城区升起。
卢静牵着张润,指着被牵着的、趔趄跟着跑的小女孩,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小时候你也像这样吗?明明一点都跑不动,还要跟在我身后跑,大声喊‘闹闹姐姐再跑快一点’,润,小时候你一点也不可爱。”
那个小女孩的胸口就像一口呼哧呼哧的破风箱,她踉踉跄跄地跟在姐姐的身后,瘦弱的四肢插在身体上,像即将被车轮碾死的青蛙四肢,拼了命地在空气中甩动。
张润向那个孱弱的孩子伸出了手。
“小心一点。”
卢静拉住快要摔倒的张润,她有些担心会把张润的手臂拉断,毕竟从小都是这样,张润病弱得像童话故事里精致又易碎的小公主,那些住在地底的邻居也常说她有一身的公主病。
可惜生活在旧城区的人没有公主命,只有卢静把她当个小公主一样哄着、抱着,和她在老旧的塑料滑梯旁搭载她们永无天日的童年。
卢静让她站在滑梯的最上端,给她戴上用铁丝拧的皇冠,宣布她是这里新的国王。
张润看着风从身体里穿过,将她轻薄的衬衫吹得鼓起,她如同破风箱一样的胸口兴奋地起伏着,大喊:“——”
那两个奔跑的小孩停下脚步,看不清的面容在她眼里清晰,张润的鞋跟在滑梯的坡度上摩擦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她跌坐在滑梯的底端,抱着膝盖看着在掺满金属碎屑的泥土中挖掘的两个小孩。
她问卢静:“今天要玩什么?还是家家酒吗?我扮演国王,你扮演什么呢?”
两个小孩兴奋地大叫起来,她们说她们今天挖到了宝藏,蹦蹦跳跳地拎着破旧的沙滩铲向更加破旧的居民区跑去。
卢静爬出来,她抹掉眼白上的泥土,将那两个孩子在土坑边落下的一把沙滩铲交到张润的手里。
“我扮演普罗米修斯。”
女人温和的面容在破碎的空间里拼凑回本真的模样。
张润恍惚地回过头看着那两个跑向远方的小孩,那个孱弱的小孩痛苦地攥住了胸口的衣襟,她的脊背一节一节断裂,一节一节弯曲,而另一个小女孩依然如初生的太阳那样笑着,跑向破铜烂铁铸成的城区。
林立歪斜的破楼就像一棵棵腐朽的树,吞噬着鲜艳的太阳。
张润又扭回脖子,卢静坐在明黄的滑梯上朝她招手:“到我这儿来,润。”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卢静的脸和那两个小女孩一样分辨不清了。
一团墨汁。
两团。三团。
张润晃了晃手里的沙滩铲:“上一次是树枝,你把它削尖了。也是这样叫我过去,然后,跳下来,跳进我的怀里,让我抱,最后跳在树枝上,样子很难看。”
她比划了一下:“沙滩铲没有那么尖锐,你撞在这个上面不会有伤口,但是会很痛。”
塑料沙滩铲比起工具更像玩具,张润想起小时候。
她和卢静在垃圾堆填区发现了这样的“宝藏”,卢静抓着她的手,年长七岁的姐姐教会她挖开坚硬的土地,挖出藏在泥土里的零件和易拉罐环,她们总是玩得腰酸背痛,脏兮兮地装着一口袋垃圾回家,在路上把它们编成奇形怪状的东西。
卢静手巧,编了一朵花,用回形针、螺钉,和一根不知道从哪个杯子上拆卸下来的玻璃吸管。
张润走不动了,她趴在卢静的肩上,晃着两条细白的腿,她问这是什么花?卢静说,向日葵。
“向日葵会向着太阳生长的,它和滑梯的颜色一样,是老师告诉我的。”
张润握住花柄,玻璃管碎了一截,她的手心嵌进了几粒玻璃碎屑,她转着手里叮叮哐哐的花,将扭曲的花冠对着卢静:“我从来没见过花——这样的花应该活不久吧,它根本看不见太阳。”
张润指着长长的、高高的、歪斜的楼,她一眼望不到头,只能看见它收束成一个黑点,而她的头顶是无数个这样的黑点,黑压压的:“要爬到最上面,把花种在最顶楼,才能找到太阳。”
“不用爬那么高。”卢静颠了颠张润,她的语气那么轻快,轻轻捏住张润的手指,转了个圈,奇形怪状的花冠扭曲地面对着张润苍白的脸,“你看,找到太阳啦。”
登上滑梯的台阶上摆放着一架老式电视机,天线断了一截,滋滋啦啦地发出变调的播报。
05.
“……生产区与居民区空间严重不足,将有大量工业垃圾排放近海?”
“生命的广度和深度的探索,究竟是否会终止在这个时代?”
“堆填——区域——已——下达——迅速撤离——”
张润回过头,痛苦的小女孩被牵起了手,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孩令她惊讶地去而复返,手里的花插进她的后背,将她破碎的脊柱修复,小女孩踉跄着趴在太阳的背上,她们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尝到了光。
张润羡慕她们,她只见过人造太阳,它永远不会熄灭,在画布一样的天空上垂挂,兢兢业业地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
“确认——排放——开始——”
张润看着重叠的身影,那么瘦小,和头顶的黑点一样,一点一点在她的视线里坍缩,消失在尽头。
她扔掉了手里的沙滩铲。
卢静从滑梯上跳下来,笑着大喊:“——”
张润张开瘦弱的双臂,拥抱了倾斜而下的金属碎块、零件、垃圾。
和她的太阳。
06.
张润把卢静从沉重的金属废物中挖了出来。
卢静被砸成薄片的身体接触到空气时吹鼓了起来,她苦恼地看着只有十平不到的房间里填满的垃圾,用古怪的、稚嫩的语调嘟囔着:“要是再快一点,我们就要被砸成他们一样啦!”
她们齐心协力,后背贴着天花板,挖出了剩下那些被砸成纸片的尸体。
张润好累,恍惚地感觉到喘气的困难,卢静适时地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没事的,你的肺里没有空气,你不靠这个活着。
对哦。张润眨了眨眼,她靠在那些尸体旁,被卢静抱着。
“不要去看。”卢静的声音很柔软,像某种工业纺织品,带着馨香,她温柔而强势地让张润埋在她的怀里,“你很害怕,那就不要去看那些。”
张润说,如果他们是我的家人的话,我不应该害怕他们才对。
也对哦。卢静恍然,但她还是捂住张润的眼睛,保护成了她的本能。
张润靠着卢静的肩膀,指着黑洞洞的窗户:“那里连着管道啊,以前那里都会掉下来很多很多的垃圾,里面还有很多包装得很好的食品,爸爸妈妈从来不让我和弟弟妹妹碰那些垃圾,可是我偷偷吃过,明明都是很好吃的食物,为什么住在‘楼上’的人不要了?”
卢静靠着张润的脑袋,闭上了眼睛:“他们觉得那也是垃圾吧。”
“可那些明明都还可以吃。”
“因为他们知道就算是垃圾,也有人会捡起来当成宝藏啊。”
“那我们追求的宝藏,仅仅是他们弃若敝履的垃圾吗?”
张润恍惚地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卢静的背上,明明是那么单薄的人,十来岁的时候背着她,走在崎岖不平的废土上摇摇晃晃,她说润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也能健健康康地奔跑,在向日葵花田里。
张润说,我不要,闹闹背我,跑步好累。
卢静垂下眉毛说,可是我也好累啊。
卢静没有松手。
那天她们跑慢了一点,在十一点零五分才从炸毁的升降梯爬回地底。
“要是那时候我们有那么多的零件,能拼出一台电视机——不,哪怕只是一台收音机,就好了。”
她们相互依偎着,在排列整齐的尸体中度过了这个寂静的白天。
07.
“……旧城区没有生命迹象了,可以停止搜查了。”
“还真是可怜啊,虫豸一样缩在那么寒酸的壳子里,虽说生活在高楼里,但也不过是被挤压在最低层的贱命吧?资源已经不够使用了,能够节省‘我们’的资源,他们也算是有了一点价值吧。”
“不过真令人头疼,那个流落在外的天才研究员呢?就算是天才,也会被堆填成一无是处的垃圾吗?”
“死去的天才没有价值。”
“她被抛弃了,这个星球很快也要被抛弃了。”
08.
张润在公寓楼前看到了“禁止通行”的封条,她看向卢静:“此处禁止通行——噢,要等到下一次游戏吗?”
她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地图,事实上,她每一次都只能度过一个虚幻的白天,如果卢静心情好,会选择在滑梯上结束这一次的生命,如果她玩心大发,就会让她们一起死在坍塌的地下城区里,开启下一次的游戏。
每一次的结局都不一样,张润陪她玩了很多次了,她有时甚至在观察,卢静究竟是不是这场游戏里由某个未知存在创造出的NPC。
卢静问她:“你不记得这个公寓楼了吗?”
“我记得。”张润平静地回答,“我全都记得,我没有失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和润一起玩游戏啊。”卢静牵起她的手,明明她的手也那么苍白,在张润的皮肤衬托下却依然有着生机勃勃的暖色,她盯着看了很久,最终垂着眼,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笑,“明明你什么都记得,但是又没办法爱我,对我不是很不公平吗?”
“我可以爱你。”
卢静又笑了,这一次她笑得很灿烂,像初生的太阳。
“润,爱没有可不可以。”
09.
她们的中午在实验室度过。
张润说,我从没来过这里,但你给我看过照片,我记得。
“其实你来过。”卢静轻声说。
她踮起脚,摸了摸张润的脑袋:“那时候我从来没有踮起脚摸过你的头,明明你比我高那么多。”
“那个时候真的很累啊,我每天都要在实验室和家里两头跑,我为那些人卖命,整天做牛马,杀小白鼠、杀猴子,到最后杀人……所有人都说我是怪物,但我做得最好,拿到的奖金也最多,给你换了好几次新研发的机械心脏、肝脏、肾脏,虽然每一次都会因为技术问题报废,我不得不偷偷把你接到这里,用实验室昂贵的维生系统让你能活下去,活得更久一点,能等到我把一切都准备好。”
卢静抚摸着维生舱,那里面似乎产生了一个虚影,孱弱的、嶙峋的、支离的女孩。
张润隔着维生舱的玻璃罩和卢静沉默地对望着。
卢静轻轻靠上来,细软的额发贴在玻璃罩上,她闭上眼,仿佛在逃避被淡绿色药液淹没的张润。
张润看见卢静的嘴唇在蠕动,接连不断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她的手被维生舱里的固定装置绑住了,药液从脚踝一直灌到口鼻,她想说她现在的这幅身体应该不需要用维生装置来拯救,可是她张了张嘴,吐出细碎的气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噢,对了,她现在还是那个脆弱不堪的张润才对。她应该扮演好的。
卢静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好像在虔诚地祈祷着什么,张润猜想一定是在祈祷让她活下去,又或者是祈祷那些被她迷晕的实验室保安不要突然醒来。
张润的嘴唇开开合合:
“闹闹,其实我记得。”
我来过这里。
卢静不喜欢她撒谎,无论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张润,还是现在这个在游戏里日复一日经历记忆的张润。在她们离开那颗荒芜的星球后,张润撒过无数次谎,她说自己不痛,说自己没有难受,说自己一点也不想卢静……而年长的姐姐总能发现她的口是心非,说好好好,我马上就回家啦,回家来陪润。
这也能称之为「家」吗?张润看着手边监测心跳的仪器,以及手边挂着各种药剂的输液瓶,不远处的衣柜里没有衣服,只有一罐一罐的备用氧气。
张润想,卢静也在撒谎才对,这根本不叫家,明明是个病房。
被卢静发现撒谎的后果很严重,她会把自己藏在实验室里很多很多天,狠心不回来看望张润,只留下机器管家晨昏定省地给张润煮好粥,拿着毛巾给她擦拭身体,当冰冷的机械手指擦过她的身体时,她总会抑制不住地发抖,一边掉眼泪一边让机器管家拨通卢静的电话。
“对方已挂断。”
机器管家毫无波澜地重复着。
那颗蓝色星球尚且存续着缥缈的人情味,即使有些虚伪但好歹还会用“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来掩饰被挂断电话的尴尬,而扎根于新星球的通话机制冷冰冰地打断了张润所有的思念,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破损的肺拉出风箱一样的哮鸣声,随时都会报废。
她拔掉贴在肋骨上菟丝子一样的电极贴,身旁的检测机器立刻发出刺耳的报警声,机械管家的仿真眼球里闪烁红光,高频的警报声让张润快要死掉了,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拔掉手臂上的针头、鼻腔里的氧气管,可如果这么做了她会在卢静回来前就死掉,她不想一个人冰冷地死去,那样也太孤独太残忍了。
卢静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公寓,她撞开门,张润已经从床上滚到地下,半个身体藏在滑轮床底下,她一边哭一边向胸口剧烈起伏的卢静伸出手,卢静颤抖着抱住她,声音抖得天崩地裂:
“太好了……你没事……润……太好了……”
张润止住了哭泣。因为卢静的声音就像被液压机摧毁的橡胶制品,支离破碎地发出崩溃而压抑的抽泣,从小依附于病床和卢静生长的张润从来没见过她哭,在旧城区也能欣欣向阳的姐姐原来也会哭。
她们在机器的警报声里大哭着说了很多话,张润记不清卢静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说过再也不会骗她,再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别不要她,别丢下她。
其实我很卑劣吧。张润悄悄在维生舱里睁开眼,卢静在白大褂里的身影和那些来来往往的医生不同,她站在巨大显示屏前的身影那么渺小,几乎要被屏幕的荧光吞没,可她偏偏是冰冷的实验室中色彩最鲜明、生命力最顽强的那一株向日葵。闹闹不会丢下她,可张润依旧要用那些反复的话语让卢静更可怜她,这样才能让向日葵低头看看缠绕在它根茎上的菟丝子。
她用眼泪和病弱绑架了闹闹的一切。
她的爱、她的人生、她的所有。
10.
张润睁开眼睛,她从维生舱里爬出来,挣断了手腕上的束缚带,以及连接着脊柱神经的电极线管,充满生机的营养液从破碎的断口中流出来,张润湿漉漉地站在实验室的地板上,她有些不习惯这具轻盈得不太真实的身体,连声带都好像连接错误,她向站在控制台边的背影伸出手,踉跄地迈开步子,声带震颤发出嘶哑的泣音:“闹闹……”
“闹闹……”
“闹闹……别不理我……闹闹……”
被显示屏虚幻的光影吞噬到身影轮廓都模糊的人转过身,无奈地看着四肢无法协调而踉跄的张润:“润,你又忘了啊,在外面不能叫我‘闹闹’,要叫我‘卢静’。”
张润终于走到卢静面前,曲度过高的屏幕散发出令她眩晕的光,新生的躯体在痛苦地发出呕吐的讯号,她张了张嘴,眼睁睁看着卢静微笑着在她面前倒下。
大片的红色在卢静苍白的衣服上蔓延开,子弹穿过她的胸膛,又在张润的身体上钻出一个滑稽的血洞,从那里面流出绿色的营养液。
张润崩溃地尖叫起来,她呕吐出大团大团的磁带,那些磁带抽走了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她跪倒在地上,耳廓重重地砸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狼狈地失去了行动能力。
“别……丢……”张润艰难地发出音节,被营养液浸泡到发白的内脏从她的口鼻里溢出来,她用力伸长手臂,在这一刻无比希望这具身体可以自由地伸缩,哪怕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也好,她只想握住卢静的手。
小时候卢静答应过她,她会一直在她身边的,她永远可以向卢静确认。
不可以撒谎。不可以。
“别丢下我。”
张润的身体里发生了一场小型核爆。
破损的器官碎片从她的身体里流了出来,她新生的、脆弱的、干瘪的身体倒在巨大的玻璃舱前,深黑的眼珠逐渐失去光泽,灰败地在无数个「张润」的注视下死去。
11.
卢静摇摇晃晃地拎起消防锤。
一个、两个……第一千一百一十五个。
她沿着长长的走廊,敲碎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玻璃舱,红色的消防锤沾上绿色的营养液,卢静的手臂上扎满了玻璃渣,赤裸的张润顺着营养液被冲到她身后,哭泣着喊着她“闹闹”、“好痛”、“救救我”。
卢静头也不回,默数着她们的死亡。
她来到最后一颗玻璃仓,所剩无几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她打碎玻璃,于是她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每一节棘突上都连接了输液管和探测针的女孩漂浮在液体中,深黑的瞳仁盯着她,苍白的嘴唇上下开合,发出了无声的字节。
“闹——闹——”
卢静垂着眉毛笑了笑,说抱歉啊润,我没力气啦,再等等,再等等好吗?再等等我,我会让你能够健康地活下去——
“啪嗒。”
张润缓慢地扯掉身上的管子,没有着力点让她难以在浮力作用下自由活动,她最后扯掉呼吸管,碎裂的气泡从她的口鼻里溢出来,击碎了玻璃仓。
蛛网。电线。磁带。
张润被那些东西承托着掉进卢静怀里,她歪着脑袋,靠在卢静的手臂上,那里的肌肉一直在抽搐,她看着黑黢黢的走廊,那些苍白的横陈的尸体倒在玻璃碎片和营养液上,瘦弱得不像样。
卢静摸摸她湿漉漉的头发,露出那双深黑的眼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奈地笑了:“等不及吗?”
不是的。张润眨了眨眼睛,歪着头让卢静圆圆的耳朵贴近她的嘴唇。
“你一定要记住我——如果太阳熄灭了。”
卢静垂下眼睛,哼起从前哄张润睡觉的调子。
张润颤抖地揪住卢静胸口沾满血的衣襟,歌声变得失真了。
“闹闹……闹闹……”
嗯,我在呢。
“我好痛……我……呼吸……不上……”
很快的,很快的。
“救救我……闹闹……救救……我不想……不想……”
我会的,润,你再等等——
跑调的曲子停了下来,卢静歪了歪脑袋,内脏的碎片洒在她身上,她把消防锤扔进破败的玻璃舱里,抱紧了赤裸的张润。
“……等不及了吗?”
张润安睡在她麻木的手臂上,而绿油油的营养液缓慢从地面上升起,吞没了她们。
12.
“手臂——动不了。”
“因为你总是想把供能管拔掉,所以我把你手臂关节上的几个零件卸下来了,如果你能保证乖乖地听话,我就帮你安回去。”卢静摸了摸张润垂下的手臂,得意地晃了晃手心里的零件,“明明供能管很长,足够你在房间里自由活动了,怎么总是想拔管呢?”
张润在供能舱里动了动腿,她嘟囔着快把我的手还给我,在窗外的阳光照射在脸上的时候轻轻“啊”了一声。
“……我不应该见过太阳的。”张润说,她看向卢静,“你弄错了吗?”
卢静狡黠地笑起来:“有什么关系,有太阳不是很好吗?暖洋洋的,很舒服啊。”
张润决定接受卢静的说辞,尽管那听起来像一句废话。她走动时拖动连接着脊骨的供能管,那是一束很细的管子,末端连接着巨大的反应炉,冰冷的光线从巨大的机械怪兽身体里溢出来,张润在不远处看见两只安睡的小猫。
“Timi,呜呜。”她大声地喊,半蹲下来用膝盖接住小猫时才想起:“它们也和我一样,是电子生命吗?”
卢静帮她的机械手臂装好关节处的零件,张润想幸好不需要机油,那种东西的气味实在太难闻了,而且滑腻腻的,很脏。
卢静说:“做你的身体之前,我先试着把它们的身体做出来了——噢,我没有告诉过你这些事,所以你不记得也是很正常的——你和电子生命一点关系也没有吧,我可不记得有哪种电子生命会做梦。”
张润动了动手臂,牵动手指,摸了摸卢静薄薄的耳朵:“是你教会我做梦,所以我的梦里才都是你吗?”
“不是的,润。”卢静的手心贴住冰冷的机械骨骼,张润记得她应该会在一开始就把人造皮肤移植好,真糟糕,她忘记了吗?没有人造皮肤,她根本不知道卢静现在是否在颤抖,手心又是否冰冷。
“做梦是人类本能的生理活动,我教不会你的。”卢静这么说,她看向窗外奢侈的阳光,忍不住低低地嘟囔:“明明在地下却还有那么明亮的阳光,确实很奇怪吧?”
太阳——张润摸了摸膝盖上的小猫,她见过太阳,但不是这样的太阳。
在离开那颗腐烂的蓝色星球前,她们在废弃的炼钢厂里找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她的身份证明被攥得皱巴巴的,额头上有一块巨大的豁口,不知道是被什么金属废块砸伤的。
她们来到她的面前,将最后一点水和食物分给了她,她们三个人在摇摇欲坠的炼钢厂里渡过了最后一个安宁的夜晚。
身体在睡梦中剧烈地疼痛,张润细弱地叫着闹闹,恐惧感和不安让她在粗砺的地面上狼狈地爬行,她听见了卢静的声音。
卢静像被掐住喉咙的鸭子,发出的声音近乎于悲鸣,张润害怕地捂住耳朵,不断地念叨着对不起。东方升起了燃烧着的火球,刺眼的光照亮了重叠的两个身影,张润看见了被扯到变形的磁带,紧紧地吸附住卢静的脖子。
闹闹松开被勒出血痕的手,皱巴巴的身份证明紧紧贴着手心,她在初生的阳光和熔炉的火光里紧紧抱住了张润。
那是张润第一次见到太阳。她的太阳。
13.
太阳是不会熄灭的。张润始终相信这句话。
但太阳会和她玩捉迷藏。
就像她还在旧城区那时一样,卢静每天都牵着张润的手来到地面上,玩的最多的游戏就是捉迷藏。张润不喜欢躲起来,躲在箱子里的时候会因为逼仄的空间喘不上气,躲在稀疏的塑料景观后面也会被坚硬的枝杈划伤手臂,她很怕痛,宁愿慢腾腾地扶着路边的废弃电器,一路摸索着寻找卢静。
她没有输过。她找到了卢静。每一次都是。
“闹闹——”赢了之后她拖着长音倒进卢静的怀抱,嘟囔说好累,我走不动路了,背我回去好不好?
卢静三两下就能把她背起来,那会儿卢静还比她高一些,无论是抱着还是背着她都那么轻松。
如果那天家里没有东西吃了,卢静还会让张润去她那里,她那里总能找到一些足够她们填饱肚子的食物,有时候是松软的半块白面包,有时候是一锅浓稠的白粥。
那些吃的都是从哪里来的?旧城区可没有这么精细的食物。张润问她。
秘密。卢静笑着将勺子喂进她嘴巴里。
张润动了动手臂,扯开领子看了看尚未安置好皮肤的躯体,机械心脏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伸缩性很好的肺在胸口的骨架里张弛有度,大概是因为不用依靠进食获得能量的理由,卢静没有给她准备胃袋,所以腹腔里空空荡荡的,用多余的骨骼支架撑起了伸缩性很好的躯体。
比起孱弱到一碰就碎的身体,这副身体显然更适合玩游戏一点。
她很喜欢这具身体,如果把弹性良好的人造皮肤移植好,她也不会像从前躺在病床上那样瘦骨支离,卢静常常在给她擦身体的时候轻轻摸着她突出的肋骨,圆圆的招风耳贴上来,抱着她的腰,仔细聆听着她微弱的心跳。
“好瘦。”卢静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在张润面前像个小孩,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张润单薄的胸口,她又重复了一遍:“好瘦。润,你多吃一点好不好?”
卢静总是用这样祈求的问句和她说话,明明都已经比她矮了那么多了,还会把她当成那个需要牵着手才能走路的小孩子。张润捧起她的脸,揉捏成自己喜欢的形状:“可是我吃什么都会吐啊,我的胃承受不了那些啦。”
胃坏掉了,坏了很多次。脾脏、肾脏、心脏,都坏掉了很多次。
所以张润很喜欢现在这具身体,因为卢静会更肆无忌惮地拥抱她,不用再担心自己稍微用力一点就会让张润难受到窒息。
可是奔跑还是会喘不过气啊。闹闹。张润摸了摸连接在背后的供能管。
而且也没有向日葵花田。张润看着虚无一片的窗外,她的梦境总是那么无趣,能够构建出的景观无非是儿时的旧城区和卢静带着她东躲西藏的地下炼钢厂,她从来没有见过新鲜的花朵,一枝也没有。
如果我能够活在那个随处可见花籽的星球该有多好。张润对卢静这么说,这样我会想出至少三种方案,为你献上一朵花——一花园的花太过奢侈,张润就算做梦也不敢做那么大的。
卢静那时在帮她调试器官的参数,最终还是选择给她装上消化器官,因为卢静说她要活出个人样才行。张润捏捏她的耳朵,皮肤上密集的传感器让她在触碰卢静的时候不会有失温的滚烫或是冰冷,她说闹闹,我现在已经不算人了吧。
“你会成为人的。”卢静头也没抬,但张润听见她在吸鼻子。
所以张润接受了背后那根如同锁链一样的供能管,就像离开那颗枯萎的蓝色星球后,她也接受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氧气管和输液管一样。
张润在熔炉边找到了卢静的第一块碎片。
她捡起皱巴巴的、被汗水打湿的身份证明,那上面没有相片,旧城区的居民只有这样单薄的身份证明,连一张证件照都吝啬于装填,就像他们在常年黑暗中轻易逝去的生命那样无足轻重。
“你找到我了。”被一团深黑色弄脏的方框发出笑声,那里原本应该贴着证件照,“做得很好啊,润。”
张润说:“这不是闹闹。”
卢静说:“这就是我。你该去找下一个我了。”
张润执拗地说:“这不是你。”
“如果不是我的话,”卢静的声音失去了笑意,她轻飘飘地注视着张润,“那就把我扔进熔炉吧。你看,机器已经打开了。”
熔炉的火舌从喷口中发出爆鸣,张润被烫得瑟缩了一下,她远离了那里,炽白的火光掩盖了窗外过于旺盛的阳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阳光已经消失了。
或许这才是炼钢厂的常态,只有工业化的亮光苍白地燃烧。张润把身份证明塞进胸前的口袋,用力关上了熔炉的填塞口。
第二块碎片是更多的碎片才能拼凑起来的卢静。
张润没有那么顺利找到,因为实验室里太乱了,卢静从前昼夜不分地做试验时就很少整理实验室,各种资料和器械散乱一团,张润只能拖着长长的供能管,像一只拥有过长尾巴的霸王龙,笨拙地在工作台边扒拉这个扒拉那个。
她的好奇心很旺盛,或许是因为从前一直躺在床上,张润从记忆中提取出对自由行动的渴望,她看了看身后长长的拖尾,心想到头来这还是奢望。
卢静对她的溺爱过了头,就算她把刚刚调试好的参数改得乱七八糟,卢静也只会把她安置在绝对安全的区域,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将她的试验做完。张润好像坐在玻璃罩子里,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卢静将玻璃舱里的大脑抽成灰白萎缩的肉块,瘦弱的肩膀跟着一块儿坍缩。
那就不要再做了。张润隔着玻璃做口型,卢静听不见。
实验材料消耗得很快。张润躺在卢静怀里,她暂时失明了,卢静在给她做一场没有危险系数的装配手术,张润甚至还有闲心开口:“不要再做试验了,我们接着逃跑吧。”
“你只是想跑步吧,和逃没有关系。”卢静敲了敲她的额头。
眼球装进眼眶里没有一点感觉,张润从卢静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深黑色的瞳孔。
她握住卢静的手腕,冰冷的手指拂开卢静的长袖,指尖摁在密密麻麻淤青的针孔上。
“我说,不要再做了,我们逃跑吧。”
14.
“我说的话好像从来都不管用。”
张润说。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杂乱的实验资料中翻出玻片盒,一叠一叠摆放得整整齐齐,藏在一堆失败的数据和试验方案后面,卢静也只有对这些实验素材才抱有那么严谨的态度,因为那关乎到张润能不能拥有一具健康完美的身体。
孱弱、瘦小,张润记忆里的自己就是这样。
卢静应该也受够了她才对。张润歪了歪脑袋,拿起那些关于人体实验的文件,她翻到最后,卢静的签名乱糟糟地缀在后面,她的签名总是飞扬跋扈,笔锋又利落到看不出一点犹豫和心软。
还有很多份这样的文件,张润认的字并不多,很多化学药剂的名字她根本看不懂,她能认出来的仅仅只有卢静的签名,和最后血淋淋的红手印。
最后她打开了如同一本词典的切片簿。
“找到你了,”她轻声说,“闹闹。”
“我原本还以为我藏得很好呢,怎么还是那么容易被找出来了。”卢静说,“润,有的时候我真的会想,你是不是有超能力,所以才能每一次都从各种地方把我找出来。”
“你忘了吗闹闹,这是你自己说的。”张润翻过每一页,“这是只属于我的超能力。”
卢静不再发出声音,张润也不再说话,将那本所有切片的后面都缀着卢静名字的样本档案放了回去。
这一次张润不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就找到了卢静藏着的地方。
黏糊糊的器官堆在一起,里面还夹杂着机械器官制品,张润的洁癖阻止她更前进一步,但是她知道,那里面有闹闹。
“我一定要这么做吗?”张润皱起眉。
“你也说了,你说的话从来都不管用的。”卢静笑她。
张润有些怀念从前的卢静,或者说她更怀念从前的自己,那个时候她还能依仗着病弱对卢静吆五喝六,发多大的脾气说多烂的话都可以被原谅,因为她离不开卢静,而卢静也舍不得丢掉她,尽管她拥有了更自由更坚固的躯体,再也不用因为器官一次次的报废而痛苦地拍下急救铃。
“人类的身体好脆弱。”张润缩在卢静的怀里,就像尚未成型的胎儿缩在母亲的子宫,她懵懂地拨弄着连接着氧气罩的脐带,说我要是能把它用力拔掉就好了。
卢静用嘴唇碰碰她的额头,说不可以哦,润要一直活下去,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润活下去的,人类的身体脆弱,那就不要了。
张润的手指插进了黏糊的肉块里,触感让她感到恶心,但她奇迹般的没有想要呕吐的欲望,只是拨开一个又一个器官,找到了藏在最下面的玩具熊。
作为眼睛的纽扣已经脱落,这只玩具熊已经不再能称得上可爱了。张润心想如果这个时候用那些尚在跳动的器官把它填满,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能被拼凑成一具能跑能跳的新生躯壳。
但是那些都已经是报废的器官了。
卢静把她所有的时间都扔在了实验室和张润身上——虽然张润很想这么说,但仔细算算卢静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当牛做马,张润也只能安慰自己她也是为了我才这样的,于是她看着卢静眼睛下面比熊猫还要浓重的黑眼圈,以及她把自己的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手掌贴在脸颊边那种幸福到快要失真的表情时,张润同意了把自己拆开,再装进许多不属于她的东西。
排异反应让只能在病床上的她很难受,她没日没夜地哭,卢静也没日没夜地在实验室预备下一批可能会用到的器官材料。
卢静让她等,她等到了吗?她要等什么来着?
张润提取出过量的记忆,一条一条地筛选出有关卢静的,最后她啼笑皆非地发现,原来她的生命中卢静从未有过空缺,筛选也不过是将拼图拼好,最后拼成一个巨大的卢静画像。
闹闹。她喊。我一定要这么做吗?
“不这么做的话,你就要输了哦。”
卢静轻飘飘的语气和说“润好好睡一觉吧”然后把她带到实验室的维生舱里一样,可惜张润现在看不见卢静的表情,没办法确认她是在强颜欢笑还是真的恣意地在游戏人间。
张润低头看着手心里沾满血的手术刀:“我可以输,输了没关系,这场游戏我会陪你玩很久、很久很久,直到这颗星球也和那颗蓝色星球一样枯萎、坍缩,被人抛弃——但是不要让我构建那样的世界,那里没有你,闹闹。”
她的声带发出古怪的含糊的脆弱的声音,她的手也跟着碎成了很多很多斑驳的铁块,砸进那些嗡嗡震动的器官里,变成了微型的绞肉机。
“人的一生,只有记忆才会承载一切。人类就是一个个拥有独立思想的记忆载体,死亡会带走他们的意识,带走那些被他们加工过的、承载了情感的记忆,那并不纯粹。”
卢静的声音变得轻快,张润似乎闻到了油墨味,她猜想卢静一定捧起了她的试验记录,把它们当作童话故事讲给张润听。
“1115号试验体无排异反应,意识清醒——噢,作为一个记忆载体,她无疑是最优秀的试验品。”
手术刀的刀尖刺破了玩具熊脏兮兮的肚子。
“她拥有1115号意识体的所有记忆,能够自由地调取、吸收,学习能力与正常人无异,如果能够在不被那些蠹虫的耳目发现的情况下接入网络,我想她的学习能力还能够更强。”
长长的裂缝从腹部一直划到最底。
“可惜,”卢静蜷缩在玩具熊干瘪的腹部,她注视着张润颤抖的瞳孔,琥珀色的眼球中实验室的背景逐渐崩溃,她却仍然肆无忌惮地将梦境的主人逼上绝路,“她是否只能调取那些记忆,而从来不去思考其中的感情呢?”
她鲜血淋漓地从玩具熊的子宫里站起来,抚摸张润湿滑冰凉的脸颊。
“你现在感受到痛苦了吗?失去「闹闹」的痛苦。”
15.
卢静坐在池子边,张润沉在池底,深黑色的瞳孔反射不出苍冷的灯光,将所有光线都吸拽进那双呆板却漂亮的眼睛里。
张润的嘴唇开开合合,她很委屈:“我讨厌水。”
卢静用鞋尖在水面上划出波纹,张润的面容也跟着水波一起碎开。
“但是你要洗干净啊,”卢静轻声说,“换上新的衣服,穿上新的鞋子,你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或许这就是你最后一次在这个营养池里躺着了。”
张润伸手攥住了池底枯萎的花茎,浮力承托着她,像都市怪谈里的水怪,湿淋淋地爬上岸。
她把那枝花塞进卢静怀里:“……给你。”
卢静笑了,指甲一节一节掐断那些腐烂的根须,花朵在她手里起死回生,耀眼的金黄色让张润跟着她一起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笑得好不好看,但卢静说过喜欢看她笑。
卢静低着头,用指尖沾上水,把一片片花瓣分开,调整到最佳状态,让金黄色的向日葵朝气蓬勃地正对着张润的脸:“你看,找到太阳啦。”
太阳不是我。张润点点头,靠在卢静的肩上,任由她把自己的衣服剥掉,又换上呆板的正装,大概因为她实在太瘦了,衣服垮在她的身上,空空荡荡的。
卢静擦掉她脸上的水珠,牵着她的手,说:“你不是说什么都没用,明明我什么都答应你了,不是吗?”
湿润的花茎在她们交扣的手心里,张润垂下头,问她:“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卢静自顾自地说:“那时候你说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很无聊,想买娃娃,我给你买了很多种,也让你自己挑了很多种,但是你把那些娃娃的头发全部扯掉了,我问你为什么,你就哭啊哭,哭到眼睛肿得睁不开,说想我回来陪你……我也很想陪你啊,可是实验室真的太忙了,做不完的工作,杀不完的人……”
“你哭了好多次。”卢静说,“很多次,我回家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也在哭,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们搬了好多次家,从这个星球辗转到那个星球,你说你想要像其他人一样学习认字、读书,我给你买了很多书,你说看不进去,问我要买录音机,要听磁带,可是哪里还有那么古老的东西?但你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到那些东西,我答应你会给你带回来,用零件自己拼了一个,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的一箱旧磁带。”
“你很开心,我看到你开心,就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张润捏了捏卢静冰凉的手心,她错愕地低下头——柔软的花茎刺伤了她的手,绿色的液体从她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你一直说你想看到花,所以在意识移植的试验有了突破之后,我申请了很多次,植物比我们还在旧城区那会儿珍稀多啦,上级只给了我一枝向日葵,和吝啬的一颗花籽,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卢静撕开黄色的封条,禁止通行被她扔在一边。
“为什么要骗我呢?”她轻声地喃喃,“为什么呢,润?”
张润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疲惫的卢静捏着手里的花,兴冲冲地打开公寓的门,张口第一句是喊她的名字。
——惨白的灯光充盈在狭小的公寓病房里,杂乱的磁带在地板上堆积成巨大的肿瘤组织,它们扭结在一起,吸附在张润细瘦的脖颈上,将她高高吊起。
枯萎的向日葵砸落在地上,卢静的世界再也没有阳光。
太阳熄灭了。
17.
张润把自己绑在轨道上,她看见天空上燃烧着的太阳,以及站在操作杆旁的卢静。
“这是你要构建的世界吗,润。”卢静远远地看着她,以及另一条轨道上无数含着“闹闹”痛苦的张润,在太阳的暴晒下几乎睁不开眼睛,“好大的太阳啊,原来阳光太过旺盛,也不会让人感到温暖。”
“闹闹,我想赎罪。”张润的脸颊被滚烫的铁轨烫伤,她歪着脑袋,声音轻得几乎失真,“游戏结束了。”
卢静失笑:“你要赎什么罪啊?是我签下的文件,是我把你送进冷冻仓,是我带着你的记忆逃亡到别的地方,是我偷窃了那些星球的能量,为了让你继续‘活下去’。张润,你有什么罪?”
张润摇摇头,她看向天空,刺眼的光几近致盲,让她流下眼泪。
我早就应该死掉的。她想。
死在那场堆填爆破里,或是死在炼钢厂的曙光里,可是她好怕痛,好怕离开闹闹。
卢静好像在抚摸她的脸颊:“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她的语气不再轻快,带着惋惜的喟叹,“其实是我一厢情愿了,对吗?”
没有回答。
火车鸣笛呜呜驶来,张润从黑暗的隧道里看见直射的白光,就像反应炉中那些生机勃勃的能量束,那是一团荧光,张润看见了飞虫的发光髓,那么微弱,又那么明亮。
卢静在驾驶室里,操作杆旁躺着玩具熊,肚子里掉落出灰色的棉花。
她听见卢静向她大喊我爱你,你要记住我爱你。
我记住了,我也爱你。
张润向太阳献上她的手臂、她的双腿、她的眼睛、她的灵魂。
她要做一株向日葵吗?那朵花的名字是卢静告诉她的。
??.
地下实验室的门被撞开时,那里面已经一片狼藉了。
很久没有被使用过的培养皿和玻璃仓堆在角落里,实验机器断电很久,上面的积灰厚得只要有一点动静都能抖落成满屋的飞絮,只能依稀分辨出这间简陋的实验室主人一定很不会整理,报告纸和各种各样的检测仪器混杂堆叠得像一团杂物。
反应炉是实验室的心脏。
他们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只找到了被供能管缠绕,沉睡在反应炉边的少女。
她的心脏里生长出一枝枯萎的花。
End.
*硬币参考自《恐怖游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