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
马玉灵站在杨冰怡的门前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敲响了她的门。
门内传来不疾不徐的“来了”,应答声之后是“咔哒”一声,很轻,房间里透射出过亮的光线,马玉灵几乎要被这亮如白昼的光刺得后退,杨冰怡的脸遮挡住了一部分亮光,她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来客会是马玉灵:“马玉灵?”
马玉灵勉强扯出一个笑,尴尬地露出一排牙,摸了摸门框上的灰:“嗨……水水,晚上好。”
杨冰怡佝偻着背,抬眼看着迟疑的马玉灵,轻轻“嗯”了一声。
马玉灵舔着嘴角翻起的嘴皮,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一向和她不太对付的杨冰怡却并没有催促她,只是黑压压沉着目光,在透出亮光的房间门口静静地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马玉灵不太敢和她对视。
大概是那双眼睛和段艺璇很像。
从那件事之后——对粉丝来说是个谜,对于她们这些日日相处的队友来说也不过是一知半解,马玉灵不曾和top16的人过多询问那时拍摄MV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从那次以后,段艺璇和杨冰怡宣布暂休两个月,回到镜头前时依然能看出她们憔悴瘦削不少。
杨冰怡左手的小指做了义肢,她常常攥着手,将那根义肢藏在手心里,可是舞蹈动作难免需要舒展,她热爱舞台,尊重观众,无法做到一直攥着那截残缺的手指。
于是粉丝间掀起轩然大波,猜测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是否和两个月的暂休有关,又有人联想到隔壁队几乎同时暂休、同时回归的队长,层出不穷的阴谋论七拼八凑地出现在她们的翻牌里。
杨冰怡和段艺璇一概不管,老总给她们开了一场讳莫如深的会议,仅仅是告诫她们不要在粉丝面前多嘴。
后来粉丝的声浪盖过猜疑的声音,捧着一颗赤忱的心只希望小偶像健康的粉丝聚成一团,主流的声音又变成了“伤痛已经是过往那么就不要再提起造成二次伤害”,有良心的人最终占据上风,这件事就那么隐晦地压了下去,只有一些翻不起风浪的声音依然在窸窸窣窣地想要挖出深埋的秘密。
马玉灵收到过不少的翻牌,有旁敲侧击的,也有大剌剌直接问她发生什么事的,大概得益于她和段艺璇较为亲密的友谊。可她觉得,比起段艺璇经常莫名其妙的失联,这些翻牌已经不是让人苦恼的事情了。
她常常找不到段艺璇去哪儿了,打的每一通电话都石沉大海,等段艺璇莫名其妙闪现回房间,她又会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声说抱歉,我忘记把手机一起带出去了。
马玉灵问,可你不是手机不离身的吗?
段艺璇抿起唇,抬头的那一瞬间马玉灵几乎看见她眼中割裂的冷——她似乎触及到了会让段艺璇应激的话题,可她一头雾水,并不知道自己踩中了哪颗雷。
就是那一瞬间的眼神,马玉灵毛骨悚然,她好像看见了一只被打造成拟人形态的木偶在她面前缓慢剥落彩漆,露出腐朽的糜烂的木质底色,哪怕段艺璇很认真地和她保证下次不会了却又再次失联,她也不敢再多问一句,只是任劳任怨地游走在每个熟悉的房间,状似无意地提起段艺璇,企图得到一些信息把她掘地三尺找出来。
——可她从没找过杨冰怡。
马玉灵依稀记得,她第一次就想到要找杨冰怡,但段艺璇突然回来了,回了她的电话,她也就没去打扰,只是提了一嘴“我急得差点就要冲去水水房间问她要不要报警”。
那时段艺璇生硬地转过头,马玉灵头一次在她眼里看见那么明显而尖锐的愤怒。
她的声音又低又利:“你不可以——去找她!”
“可是……我找不到你……”马玉灵脑袋有些发懵,“你不至于这点醋也要跟我吃吧姐?”
段艺璇紧紧抿起唇角,刻薄而锋利地抿成了一条连口红都遮掩不住苍白的直线,马玉灵几乎不怀疑,只要她再用力一点,那根线就会崩裂出更鲜红的血液。
段艺璇一字一顿地警告她:“不要去找她,哪怕我死在外面了,也不许去找她!”
马玉灵向来是个对别人语气敏感的人。段艺璇好奇怪,她说“死”这个字的时候轻飘飘的,没有重音没有玩笑,就好像只是提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词语,仅仅是个动词,而提到“她”的时候,段艺璇压低了声音,几乎在用气声说话。
她把一个“她”含在舌尖,好像在害怕被什么窥伺着她的背后灵发现。
马玉灵从没见过这样的段艺璇,她感到陌生,又有一股难言的难过,她拼命地点头,连询问段艺璇去哪儿了都忘了。
段艺璇最后转过头,小声说,也不要让其他人来找我,你也不要。
段艺璇失联的频率越来越高,哪怕每次都卡在马玉灵即将昭告天下甚至是报警之前回来了,马玉灵也受不了这样独自担惊受怕的日子。
她安慰自己段艺璇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能顾好自己的安全,但她始终忘不了那个了无生气的眼神,等马玉灵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杨冰怡的门口。
马玉灵问:“段艺璇一直没回来,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杨冰怡盯着她,垂下眼睛,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她抬了下眼皮:“不知道,你怎么会来问我?”
马玉灵心想,她果然没猜错。
这两个人果然是发生了什么。
不是吵架那么肤浅又常见的事情,而应当是更加暗潮汹涌、鲜为人知的秘辛,杨冰怡近乎生硬地把一句话从嘴角崩出来,似乎忘记了大家都应该这样,提到杨冰怡,会想到段艺璇,提到段艺璇,也会想起杨冰怡。
她们本应该是相连甚密的挚友,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好像逐渐变成了交汇的两根直线,越走越远了。
“我不能来问你吗?”马玉灵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会知道,或者她会在你这儿。”
杨冰怡和段艺璇那次一样,抿起了唇,她比往常看起来更疲惫一些,抬眼看着马玉灵的时候,马玉灵看见她眼睛里密密麻麻的血丝——对了,马玉灵想起来了,她问过王睿琦,水水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水水?就是练舞啊,唱歌啊,要说奇怪的举动,可能是她最近一直在失眠吧,所以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在排练的时候睡着,又突然惊醒,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吧,你也知道,她一直想把队长卸下来,需要有个机会。”
杨冰怡的眼里闪过一抹极难捕捉的茫然,马玉灵听见她迟缓的声音里确凿的痛苦:
“她不会在我这儿的——她不会和我在同一个房间里。”
杨冰怡穿上外套,和马玉灵一起披星戴月地走出中心,分头转了一圈,各自寻找着段艺璇的踪迹。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马玉灵三步一踉跄地狂奔回中心门口,长时间的奔跑和担惊受怕让她眼冒金星,在看到站在杨冰怡身边垂着头啃番薯的段艺璇时差点一口气把自己送走,九曲十八弯地把心摁回肚子里。
马玉灵满头大汗,被风一吹直打哆嗦,杨冰怡慢条斯理拆了包纸递过去:“你要吃吗?”她扬起手里另外半个没动过的烤番薯。
“吃!”马玉灵饿狼扑食啃了两口,啃到一半忽然感觉有一道仿佛要割了她脖子的视线刺过来,马玉灵一哽,讪讪地转头看向瞪着她的段艺璇:“……姐,你、哈哈,你跑哪儿去啦?老叶和我说了点事情,我急着找你,谢谢水水帮我一起找你啦哈哈哈。”
段艺璇“嗯”了一声,似乎是暂且不准备追究马玉灵,低下头专心对付手里那半个番薯去了。
马玉灵觉得自己大约命不久矣,于是哭丧着脸看向杨冰怡。
杨冰怡捋了捋额前略长的浅棕色碎发,不咸不淡地说:“我先回去了。”
马玉灵痛心疾首:“你就不能陪陪我俩吗?”救救我,算我求你的。
杨冰怡压根不管她祈求的目光,刷脸开了门禁,推开门时暖气扑在脸上,她顿了顿脚步,忽然极快极轻地说了句:“晚安,大晚上的早点回去睡吧。”
马玉灵摸不着头脑,看向段艺璇——这话不是对她说的,是对段艺璇说的。
啃着番薯的女人一无所知地舔掉了嘴角边沾到的番薯瓤,好像并没有听到那句如同呓语般的问候。
那股不正常的异样感又从心底升腾起来。马玉灵连忙搭好台阶:“晚安晚安,辛苦你了水水,过段时间我请你吃饭!喝奶茶!”
杨冰怡答应了一声,一个转身,消失在电梯间。
杨冰怡刚走,段艺璇就把嘴里的番薯咽了下去,拧着马玉灵的耳朵恶狠狠地凶她:“马玉灵!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找她!”
“她是谁嘛!”马玉灵泪眼汪汪,还非要把这个贱犯到底,“你这次说清楚!”
段艺璇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心底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该怎么称呼杨冰怡?
水水、水宝宝、冰冰、小前辈……还是一起在奇怪的房间内经历实验共患难的同伴?
马玉灵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姐,你们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段艺璇暂休的那两个月里,几乎每天都强迫自己在空旷的公园里一圈一圈地走。
她就像个有自闭倾向的患者,一遍一遍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一边走一边拍着石桥栏杆上的突起,她来来回回地走,走到两条腿开始打颤,走到天色渐晚,她才空茫地坐在长椅上,盯着天上的飞鸟,想:
“为什么天空没有颜色了呢?”
她为什么会连天空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段艺璇觉得好奇怪,她没有感到害怕,她只是有些茫然,好像原本能容纳一些的天空再也不是“天空”原本的意象,而“段艺璇”也变成了三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所铸成的字符。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了无生趣,毫无意义。
她定时去看心理医生,医生想对她用催眠疗法,被她拒绝了。
“你潜意识里有不想提起的过往,催眠疗法或许对你来说只会是二次伤害——我觉得,保守治疗吧,你觉得呢?”医生头疼地放弃了这个方案,开了大量的药物给她。
段艺璇按时吞下颗粒和胶囊,咽掉苦涩的药汁,她的身体开始有些不正常的浮肿发胖,嗜睡、胃痉挛、头痛一一找上她,段艺璇撑了过去,甚至在复工前把自己的体型调整了回来,精气神却消磨得一干二净。
队友看出来了,一句话也不敢问。
段艺璇也不敢问自己到底是怎么过的两个月,那两个月好像她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六十一天,飞快地从她的生命线中滑过,一丝浓墨重彩也没有留下。
段艺璇甚至回忆不起来,过去的她是怎么生活的?是怎么成为大家口中永远活力满满的段艺璇的?
她害怕在黑暗的房间里睡着,她总会梦见卷着寒光和血迹的刀刃插在自己的耳边,粗重的呼吸声夹杂着剧烈的痛苦,在她的耳边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沉浮。
她应该知道那是谁的。
可是段艺璇只敢闭紧双眼,僵冷的身体沉陷在梦中,她一动也不敢动,木然地听着耳边的喘息声干涸,仿佛在涸泽中的鱼彻底没了声息,随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
段艺璇每晚都在这样“鬼压床”式的噩梦里反复惊醒。
直到她误拨了电话。
可能是梦中的场景勾出段艺璇最深的恐惧,她惊醒后无意识地抓住了离自己最近最坚硬的东西——放在枕头下的手机。
她误拨了一个电话出去,等她反应过来这会儿是凌晨,懊恼地想要把电话挂掉时,那边忽然接通了电话。
只有很轻的呼吸声。
段艺璇一下停止了呼吸。
她和电话那头的人久久没有说话,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又熄灭,段艺璇永远也看不见自己那时眼中微末的光,那是在沙漠中缺水干旱到了极限的旅人见到绿洲后的希望,也是恐惧海市蜃楼的近乡情怯。
段艺璇是一往无前的矛,可是她没有勇气点下挂断,甚至没有勇气说出一个字。
那边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在段艺璇恐慌地以为对面的人即将和声音一同消散的时候,电话听筒里传来轻缓沙哑的声音。
杨冰怡轻声说:“你也睡不着吗?我吃了药,但是怎么也没办法入睡,头好痛啊。”
对面的女孩像在撒娇。段艺璇捂住自己的嘴巴,将哽咽的哭声全部吞咽下去。
窗外噼里啪啦下起暴雨,段艺璇蜷缩在床边,脊背佝偻着,喉咙里像滚着刀片,哽咽着哭声让她头晕目眩,针扎一样得疼,她慌忙地关掉麦克风,趴在床边呕出一点带血丝的酸水。
“……好晚了啊。”
“前两天马玉灵打电话给我,说你一直不回她消息,是不是出门的时候忘记带手机了?要记得带着啊,大家都很担心你。”
“……”听筒那边沉默了很久,段艺璇撑着不断发抖打颤的手臂,将听筒举到耳边,不想错过那边的一字一句、一声一息。
杨冰怡吸了吸鼻子,声音那么轻:
“段艺璇,睡吧,不要挂电话,陪陪我吧。”
陪陪我吧。
段艺璇就在这几乎带着企求的四个字里沉沉地睡去了。
她也好想这么对杨冰怡说啊。
陪陪我吧,水水。
原本她可以任性地冲杨冰怡撒娇耍无赖,可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面对杨冰怡都做不到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会害怕杨冰怡了?
玻璃窗上噼里啪啦敲打着雨滴,杨冰怡和段艺璇在电子通讯的十万八千里中睡了两个月来第一个好觉。
醒来时手机已经因为没电自己断掉通话,段艺璇摸索到床头柜垂下的充电线,接入电源后她就那么死死地盯着,直到手机自动开机,她蜷缩着手指,最终还是点开了通讯记录。
——“水水”。
平平无奇的两个字横陈在最上。
段艺璇抿了抿唇,她听见门口的动静,回头时布丁钻进她怀里,喵喵叫着早,段艺璇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小动物偏高的体温几乎让她有要被烫伤的恐惧。
她强忍着翻腾的胃袋,将脸埋进布丁的肚皮。
“布丁,是不是饿了?是妈妈不好,忘记给我们布丁添粮了是不是?”
小猫细细地叫着,段艺璇跟着笑了两声。
她知道饥饿是多让人发狂的事情,她也曾经在十一天里多次体验过磨人的饥饿,那是会让人从牙根开始发酸的生理反应。
可是段艺璇好像变成巴甫洛夫的狗,感到饥饿的时候,她的眼前就会出现血肉模糊的尸块、躺在洁白床单上的断指,和趴在床边苍白瘦削到脱相的杨冰怡。
她并不厌食,但沾一点荤腥的菜都会让她条件反射地呕吐、应激。
段艺璇揣着猫和充了一半电的手机,第一次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快要过期的牛排。
“布丁,”段艺璇黑漆漆的瞳孔盯着小猫,她抿了抿嘴角,“今天我吃这个,好不好?”
——又下雨了。
杨冰怡的脑袋在床沿上轻轻磕了一下,疼痛让她回过神,听清了窗外渐渐变大的雨声——换过新中心以后有了窗户,她却好像并没有觉得有很大改变,有些麻木地想:好麻烦,衣服又晾不干了。
杨冰怡总是忘记提前看看天气预报,从前总有个人会和她一块儿出行,提醒她带伞带外套,告诉她降温还是刮风。
现在……杨冰怡托着腮,思绪飘远了。
下雨过后的空气清新不假,但下雨的进行时却总是黏腻潮湿,杨冰怡并不喜欢。
她挪动了一下在桌子底下因为久坐而麻痹的腿,恰好这时门被敲响,她扬声喊了句“来了,谁啊”,一蹦一跳地颠簸到门口,打开门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杨冰怡日思夜想,却怎么也不敢见到的人。
段艺璇被开门时的亮光晃了下眼:“是我。”
“……进来坐吗?”杨冰怡拉开门,往里让出一些位置。
段艺璇点点头,猫一样踩进房间里,她没有把门带上,杨冰怡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任由大门敞着。
杨金金对于许久没来拜访的熟客咕噜噜叫了两声,蹿了上来,段艺璇手忙脚乱地接住这只小梭子蟹,漆黑的瞳孔从某些角度能看见折射出的色块,她看向站在身边佝偻着背的杨冰怡,笑了声:“不要驼背呀。”
杨冰怡挺直了腰杆,有些古怪地垂下眉毛,做出一个苦哈哈的表情:“璇璇,你好像我妈啊。”
段艺璇瞪了下眼,杨冰怡又不敢说话了,灰溜溜地坐了下来。
“要喝什么吗?”杨冰怡伸手从冰箱里抽了两罐饮料出来。
“都可以。”段艺璇捏着手心。
杨冰怡将一罐可乐放在自己手边,又给段艺璇倒了一杯温水。
“你不爱喝饮料啊,白开水,行不行?”
段艺璇看着杨冰怡认真的模样,扯了扯嘴角,又发觉自己实在笑得难看,只好捧着杯子,咬着杯沿含糊地说:“记得那么清楚啊?我都要感动哭咯。”
“太夸张了段艺璇。”杨冰怡轻轻笑了。
段艺璇想,杨冰怡就是这样的。
那天马玉灵恨不得把上海整个犁过来一遍找她,见到地上的蚂蚁都要问一句段艺璇去哪儿了你看见了吗看见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急头白脸地开了狂暴模式,而杨冰怡只是在中心边上转了一圈,就从江边找到了快要被江风吹成冰棍的段艺璇。
“你知道我在这儿啊。”段艺璇被她用外套裹住冰凉的身体,杨冰怡留存的那些体温包裹住她,她却被冻得毫无知觉。江边风大,她眯着眼,借着远处路灯一点微末的光去看杨冰怡瘦削的侧脸。
她的女孩盯着江面,嘴轻轻抿着,声音被风裹挟着飘悠过来:“直觉啊,直觉告诉我你就在这儿,我就来试试看,一找就找到你了。”
段艺璇转头盯着黑漆漆的江面,想,不是的,水水,你知道为什么的。
她每次都会兜转到江边,看着在夜色中暗流涌动的江水,想了一万种方式,走进去、跳进去、吞了安眠药躺进去、被路过的杀人犯一刀捅进脖子扔进江水里……可是每次她都只是在这儿站到身体发冷,然后和干涩的风一起回到中心。
她的这条命都是杨冰怡换回来了,她忘不掉她们约定好的“一起活下去”、“一起活着出去”,那都是用血与泪浇筑的契约,段艺璇永远无法割断镌刻在命运里的织线,也无法割舍那段被玩弄被践踏的时光。
她怎么会忘。
她们明明都心知肚明,怎么会忘?
可越是忘不掉越要忘掉,她们将会把那十一天荒唐的、血腥的、糜烂的记忆全都埋葬在口舌下,一辈子都不要让人发现,原来她们的生命中竟然真的拥有过恨海情天。
段艺璇问自己,这样逃避真的好吗?
逃避可耻,但有用,虽然不多。
杨冰怡摸了摸段艺璇的头,说,下次记得带手机出来啊,多穿件衣服,外边儿多冷,小心吹感冒了,到时候嗓子又倒了。
“马玉灵可担心你了,走吧,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杨冰怡在路边老奶奶那儿买了个番薯给段艺璇捂手。
段艺璇不想承认自己出院后和杨冰怡就鲜少来往,可是她们被关在两个玻璃罩子里,相顾相望,却始终没有人敢冒着断骨流血的疼痛砸破玻璃、拥抱对方。
她一边啃着番薯,一边惴惴不安地想,杨冰怡是不是慢慢不喜欢她了?
一切的渐行渐远都是从不再来往开始。段艺璇深有体会。
温水滑过喉管的体感太过柔和,而吞咽过于决绝,带出一阵钝痛。
段艺璇定了定心神,说:“最近老叶有找过你吗?”
杨冰怡思索了一下:“有吧,讲最佳拍档的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沉默蔓延开。
段艺璇一无所觉地放下杯子,温水浅淡的雾气停留在她垂下的眼睫上,好似凝了一层将将坠下的泪。
她说:“你有心仪的搭档了吗?”
杨冰怡的表情是那么困惑,段艺璇想,她快要撑不住了,别再这么看着她了,至少让她把话都说完,全部说完就好,让她完成一次勇敢者的冒险。
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可段艺璇从未想过勇气会带给她凌迟般的疼痛。
可是她要把这些都说清楚,她明白的,如果不说清楚,凌迟般的疼痛会伴随她往后的一生。
杨冰怡回过神,嗓音几乎是干涩的:“想参加啊,今年没有单身赛道,还要去自己找别人问,怕别人不答应。”
“你去找……别人问过了吗?”段艺璇深吸了一口气,那口郁结的气盘旋缠绕在胸口,位移至心脏,像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她几乎要停跳的心房,“我听别人说,你好像有想要拍档的人了,你去找……问过了吗?”
杨冰怡从“别人”两个字开始,就已经只能听见耳边快要将她击垮的耳鸣了。
她甚至连段艺璇提到的那位成员的名字都听不清楚,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凝结了一瞬,又在下一秒如岩浆般愤怒地喷涌出来,她听见指骨被捏紧咯咯作响,听见耳边愈发恼人的嗡鸣,最后,她听见自己几乎控制不住的声音:
“我没有找别人!”
多可笑。段艺璇想。你也没有来找我啊,我也是别人吗?
刚从医院出来那会儿,杨冰怡瘦得浑身就一层皮,现在过了好久,她的脸上养回来一些肉,却依然能在愤怒时清晰看见绷紧的两颊肌肉轮廓,那么清瘦的一个人,发起怒就像头盛怒的狮子,龇着牙要咬断别人的脖子。
杨冰怡的诧异和愤怒并没有让段艺璇意外,她甚至颇有余裕地笑了下,那么轻快。
“没找就没找嘛,”段艺璇轻轻按了按杨冰怡的眼角,指尖冰凉凉的,触到少女柔软的皮肤时像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怎么凶我啊,冰冰?”
杨冰怡恍惚了一下,这样的段艺璇熟悉又陌生。
「要试试看吗?接吻。」
她单薄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
“你……”
杨冰怡急切的声音被门外一声呼喝打断:“段艺璇儿!人呢?我和沈小爱都帮你把东西打包好了,布丁抓起来了!车都在楼下等了,你人呢?!”
马玉灵汗津津的脑袋从门口探进来,有些尴尬:“诶……我没打扰你们吧?”
“没,刚聊完天。”段艺璇站起来,“这就来了,小马,帮我去跟搬家师傅说一声要轻拿轻放,里面很多我的道具。”
杨冰怡喉咙里堵了一团棉花,棉絮纠葛着碎碎的刀片,将她的声带割得血肉模糊。
她茫然地看着段艺璇走向门口的背影:“什么、搬家?”
没人和她说过。
段艺璇回过头,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清亮的笑眼。
段艺璇垂下眉毛笑了笑,说,抱歉啊,杨冰怡。
她的声音在沉闷的房间里是那么轻盈,乘着风似的,一绺一绺地漂浮在空气中。
“之前就决定搬出去啦,你最近不是一直在忙队里的事情吗?就没有打扰你。”
“可是外面还在下雨……”
杨冰怡站了起来,身体前倾,她想要抓住段艺璇的手腕,可是她一个晃神,看见自己袖口下那道伤疤的拖尾,泛着和周围皮肤不一样的粉,她猛地将手缩回袖子里,攥住了自己不断颤抖的手腕。
段艺璇皱了皱鼻子,她朝着窗外看了看,窗台上躺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猫。
“……水水,雨已经停了。”
——我要走了。
杨冰怡恨自己的聪明,她几乎同一时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走廊上响起乒铃乓啷搬动物品的声音,段艺璇朝气蓬勃地喊着朋友的名字,让她们轻拿轻放,门没有关上,这大概是一些残留的后遗症。
杨冰怡怔怔地看着那条虚掩的门缝,僵硬地抬起头盯着房间里过亮的白炽灯泡,好像在对它说话:“她怎么没有告诉过我要搬家呢?”
窗外的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杨冰怡揉了揉眼,低头时嘀咕了一句:“我又有什么资格邀请她和我一起参加最佳拍档呢?”
我们早就已经没有资格了。
她想,她也是时候该换一颗灯泡了。
做梦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但自从那件事过后,做梦变成了杨冰怡一种畸形的英雄主义。
她总是断断续续梦到那块巨大的电子荧幕上面亮起的黑色字符块,每一个都那么清晰,沾满了她和段艺璇腐烂的血肉,令人作呕地高悬于上,她被一双无形的手卡住喉咙,逼迫她盯着那上面的课题任务。
梦里的任务每次都是一样的。
【被试者A:杨冰怡。】
【被试者B:段艺璇。】
选项一:B切断A的一根手指。
选项二:A直视B的眼睛并说出“我爱你”。
无形的手想让她选择第二项,那无疑是最简单、最毫无成本的任务,杨冰怡就那么抬头看啊,看啊,看到她的眼睛被电子荧幕的亮光刺得双眼生疼,她一边流泪,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好像一个刚刚得到心脏的木偶,对着镜子练习该怎么融入人类社会。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
“我爱你……”
杨冰怡咬着被子,牙根渗出血,拼了命没让自己的哭声在房间里响起来,她想,好简单。
她能够那么轻易地对段艺璇说无数遍地我爱你,却怎么也没办法做到直视那具遍布红痕的身体。
那都是她对段艺璇罄竹难书的罪。
杨冰怡轻巧地想,如果段艺璇醒过来对她说“我爱你”,她应该会立刻抽出枕下的那把刀扎进脖子里,那么决绝又绝望地死在一无所知的段艺璇面前。
……可她更害怕,害怕段艺璇根本就对她说不出口“我爱你”这三个字。
或许在十天前她还能够笃定地说,段艺璇当然爱我啊,不然爱你吗?
现在的杨冰怡已经没有这种自信了——或者说,她并不认为现在的自己还有资格被段艺璇那么热烈而长久地爱着。
眼泪怎么也流不完,杨冰怡摸索到段艺璇枕头下的刀,冷冷的寒光让她产生一种解脱的快感,她几乎想立刻把自己的脖子撞上去——但是不行,她们约好了的,要一起出去啊。
所以她掰开了段艺璇的手指,把刀放进她的手里。
杨冰怡说,我爱你。
“我会送你出去。”
梦和现实不是相反的,杨冰怡最有发言权。
她对梦里的疼痛习以为常,醒过来后甩甩酸麻的手,更加习惯窗外黑沉沉的天色。她总是睡一阵醒一阵,一晚上醒好几次,偶尔睡不着了,她就坐在床边上,看着杨金金睡觉。
小猫睡着时很安宁,不像段艺璇,一直蹙着眉,杨冰怡想她那时也在做噩梦,毕竟在那个房间里,很难有什么好梦。
但是寂静的深夜不该有那么多通未接来电——最新一通停留在一分钟前。
杨冰怡几乎立刻回拨过去:“段艺璇!怎么了?”
听筒那头的人剧烈地喘着气,呜呜的风声听着像环境音,杨冰怡鞋都来不及穿就抓起外套:“你在外面?!在哪儿?!江边?!”
她心里的不安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
不要是告别。求求你。
“……布丁不见了。”段艺璇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一张口噎了一嘴的风,一边咳呛一边哭,“我不该出门的,我不该把它放在客厅里的,我不该忘了关门,我不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杨冰怡在门边趔趄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好。
杨冰怡在小区滑梯旁的长椅上找到了段艺璇,她牵着段艺璇的手,在小区里找了一圈又一圈,从细声细气叫着猫咪的名字,到后来崩溃地蹲在草丛边啜泣,杨冰怡始终拉着段艺璇。
她害怕,一松手段艺璇就飞走了,消失不见。
找了一个多小时,段艺璇的啜泣声越来越轻——她哭累了。
杨冰怡于是硬拽着她回家,好在门口的锁是指纹锁,她不用费力气在段艺璇身上摸索钥匙。段艺璇被她摁进被子里时还在喃喃自语:“都怪我……”
杨冰怡紧绷着的脸终于垮下来,她似哭非笑地摸了摸段艺璇的头发,说,璇璇,我去找,你睡吧。
段艺璇台灯光里看着她,皮肤在光线照射下几近透明,她说:“杨冰怡,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杨冰怡只觉得那一瞬间她的心肺都要震裂开。
——她什么都记得。
“……我不走。”杨冰怡俯下身,用额头碰了碰段艺璇柔软的发,“我陪着你。”
段艺璇紧紧攥着杨冰怡的袖子,她张了张嘴,发出极轻的声音:
“布丁会像我一样,被人关起来吗?”
“它那么小,什么也不懂,它就是只小猫,我一直把它关在房间里,害怕它跑出去,是不是因为我它才那么想跑出去,是不是我做错了?”
杨冰怡久久地没有起身,她僵在那里,过了很久才敢将自己沾满泪水的脸颊抬起来。
段艺璇挂着泪,并不安稳地睡去了。
段艺璇醒来后,握着门把,呼吸声接连地发着颤。
她的臂弯里躺着杨冰怡的衣服——她昨天一直攥着杨冰怡的袖口,她已经太久没有杨冰怡的陪伴,熟悉的气味和体温让她的神经放松,汹涌的疲惫让她昏睡,什么梦也没有做。
醒来后,只有一件薄薄的外套,没有杨冰怡。
她走了。
段艺璇用力捏了捏手心,她退缩了,害怕看见门外空无一人,甚至连她的猫咪都再也不会回来。
推开门的能力,段艺璇早就丧失在那个充满欲望和鲜血的地方了。
“呼……呼……”呼吸时冷空气过肺,段艺璇浑身都在抖,几乎要把自己簌落落抖成破碎的血肉,支离地死在门后。
她的眼眶发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咔哒。”
段艺璇打开了门,被门外刺眼的晨光灼伤了,她却没有眯起眼睛,而是怔愣地看着餐桌旁,小口抿着豆浆的杨冰怡。
杨冰怡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脸颊下面有块脏兮兮的灰印,她面前的桌上摆着好几个塑料袋,油条包子,豆浆豆脑,热气腾腾地摊在桌上,散发出暖融融的油香气。
客厅角落的猫爬架上,灰扑扑的小猫几乎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洁净,正精力十足地爬上爬下,圆溜溜的眼睛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色的碎光,直楞楞地盯着刚从房间里踉跄逃亡出来的主人。
“嗯?你醒啦,快去刷牙洗脸,吃早饭……喂。”
杨冰怡半转过身,抱住了冲进她怀里大哭的段艺璇。
“别光哭呀,早餐都要凉了。”
杨冰怡用那只断指的手,轻轻摸了摸段艺璇的头发,一路抚到发尾,她又在女人颤抖的肩胛旁拍了拍,那么轻,那么珍视。
段艺璇抽噎着,眼泪涌进杨冰怡的身体:“水水,你知道我在床底下找到了什么吗?”
杨冰怡的手一顿:“床底下有什么?你的拖鞋?”她只想让段艺璇笑一笑。
段艺璇大哭着:“是纸和钢笔。”
——她要藏刀的时候,从床下摸出了杨冰怡藏在那里的纸和笔。
那上面都是黑色墨迹深刻的乱线,什么都有,歌词、断句,无意义的词语、单字,还有大片大片被涂抹的斜线。
从乱线的空隙里,段艺璇看见那里面困锁着的、深埋其中的单字。
「爱」。
好几个问号,边上有一些没被涂抹掩盖的偏旁,段艺璇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时候开始,“爱”对她们来说,也是那么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了?
纸和钢笔被她塞了回去,她不想把卷着寒光的刀刃一起藏进去,代表着杀戮和死亡的东西,她不想和杨冰怡混乱的一颗真心放在一起。
杨冰怡无措地抱紧了段艺璇,她的耳鸣又开始剧烈地发作,低下头时却只能看见段艺璇圆圆的耳朵,哭泣时有一层薄薄的红,没办法看清段艺璇的神情。
“杨冰怡,不要抛下我,你应该什么都跟我说,什么都告诉我,不要去找别人,不要离开我。”段艺璇语无伦次地说着,几乎要喘不上气。
“……我不会的。”
段艺璇将额头抵在杨冰怡的胸口,好像听见了女孩有力却紊乱的心跳声,她的哽咽渐渐平息,声音却依然止不住地颤抖:“你不要去找别人拍档……也不要不喜欢我。”
“我不会。”
杨冰怡的声音轻而坚定,段艺璇仰起头,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她才发现杨冰怡眼眶通红。
段艺璇看着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她捧住杨冰怡的脸颊,而杨冰怡低下眼眉,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她在期待,也在害怕。一如第十一天的实验任务,她又变成了爱欲的被试者。
小猫看见她们抱在一起,“喵”了一声,摇摇晃晃跳下来,一蹬就跳了上来,正正好好隔在两人中间,柔软的细毛挡在她们的唇边,带去温暖的痒意。
布丁一无所知主人的眼泪,它舔了舔杨冰怡那根颤动的义肢,被“呀”的一声拎住后颈皮,提溜进了怀里。
“杨冰怡。”
段艺璇坐在餐桌前,柔顺的长发披在肩上,她歪在椅子里,手心捧着豆浆,神色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轻快。
杨冰怡抬起了头。
电子荧幕从她的世界里碎裂了,拼成一颗完整的心。
段艺璇抱着猫,说,我爱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