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棠引】第五章

但墨燃暗地里其实比谁都还要更害怕。

宫人们只知道踏仙君后来下令把楚待诏送回去,自己头也没回地走了,却没料到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那血人儿抬回水榭时,帝君竟早已等在里头,一把接过了人步履紊乱地进了屋。

那会水牢里光线黝暗,受的什么伤看着也不清楚。墨燃起初归来时,倒也还能强撑人前君威,装作一派毫无所谓,好歹不曾在那儿就地裂解了。

可真到抱在怀里时,触手冰凉才让压抑的恐惧逸散,争先恐后在身上钻出无数孔洞。

手抖到使不上力,墨燃是觉得这样好丢脸的。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折腾进了鬼门关,明明他犯那灭族的死罪受点刑也不为过,明明这人就不应该心疼,可当他竟难以察觉那一丝微温,什么不在乎都成了自欺欺人。

他控制不住,他真的控制不住。

但万幸。万幸楚晚宁也在细细颤抖。染了血的唇瓣像春日风里白杏,至少不似全没了气息。

宋秋桐后来把荆棘都拔去了。墨燃原本还夸了她,阴惨惨的,面色像楼阁坍塌后冒起的尘灰。后来楚晚宁晕过去,没了声息,他才转身离开,只撂下一句把人送回水榭里。

她原本还不懂,还想问,墨燃只是僵硬地回过半个身,外头天光描了一侧,余下面容便只有无尽幽沉。 他说,妳是想现在送回水榭,还是等会没气了直接送霜天殿?

皇后不是不懂察言观色,心下一阵急雨乱点,忙地命人将楚晚宁自水里捞起。她也不晓得墨燃可曾看清了,只这样子送回去,断然是要落罪证的。

于是让宫人们急急将那荆棘刺全扯下来。楚晚宁疼得抽搐,又是一阵血流如注。 他们随意找了干布按紧了手指,勉强算是止了血,却又黏着了伤口。后来总归是一阵折腾,换了新布遮掩着,到底像样些,才把颤抖不止的楚待诏给抬出去了。

是以当墨燃极轻柔将他放上了床,战战兢兢掀开那布料时,一时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

他悚然战栗,血流灌进了脚底,忽而眩晕。

墨燃甚至不敢将他的手移近细看,只知道那上头腐肉翻卷,多处见了骨,轻轻一动就渗血。断断不可能是仅仅拔了指甲而已.....

可那双手原本是白皙匀长,纤劲灵动,可以给他弹出世上最明丽的曲。

还能弹吗? 墨燃攥着拳头觳觫,好怕外头那些人说的是真的,他再也弹不得了。

他是很无助失措的。觉得一定要治好他,却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伤要怎么治,有什么方法治。 也不仅仅是手指。他身上还满布了可怕的鞭痕,不晓得怎么下的手。以前楚晚宁狠狠罚他留下的伤,从不至这般严重。

但是怎么就会搞成这样.....他才走了一下下,他的人.....怎么就成这样了,怎么就成这样了?

无论如何,墨燃不是精于疗愈之道的。后来更没有心思再管什么玉棠引。 他给他下了止痛的咒。楚晚宁褪去生理性的细颤,眉头松了,气息也缓。整个人静默在床里,像冬夜里红梅碎片,踩一脚洇作花汁,风过便翻卷成雪泥,一身脏污黯淡地去。

帝君彻底慌了神,哪里还要什么面子里子,红莲水榭进了一批又一批的太医,开了无数方子让待诏吊着气,又日以继夜地在药房里研究,得赶制出那愈骨生肌的灵药来。

当夜楚晚宁就发了高热,手脚却是冰冷。太医说那是回天乏术的征兆,墨燃就把人团着,一寸不落地温在怀里,额抵着额,灌他源源不绝的灵力,怎也不能让那口气消亡下去。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日,墨燃不敢去想别的,只执意把能做的都做了。晨昏照着医嘱用最净的水给他洗伤口,他只取烧滚了再冰镇过的朝露,敷上白栀子和积雪草炼制的凝肌膏。楚晚宁滴水难进,他就一匙匙喂,喂不下去就亲口给他哺。

那些药就是这样点点滴滴给喂下去的,其中每一分的苦他都陪着他去渡。

后来好歹是把那一缕魂魄强留了下。

只是楚晚宁好的很慢。似乎也不太盼求再醒来。

但墨燃命里只剩下这件事,亦不曾怨。他自踏入红莲水榭后便不再离开过,更不辨日夜。 时间有时似凝冻的碧湖,偶然飞快如倏忽跌落的露珠。可多数时候眼中只有一样苍白的人,一切便随他而静止了。

因而待到那唇色终于逐渐红润,夜里的身子也不再虚寒失温,踏仙君都没察觉晃眼已有大半个月过去。

只是某一夜抱着他时,好近好近地瞧着,看他睫羽轻轻颤动,突然就想起此前那些缱绻时分。 没有初时的粗犷与激烈,却似奶中融蜜,恬淡却浓郁,含在心口,温足久久不散。

他记得那会儿不舍得侵犯他,知道自己总不知节制,情到浓时想要他舒服投入,就伸手进去揉他。

楚晚宁就像现在这样窝他怀里,垂着漆黑长睫,恐他失信,不敢大力挣动。 可是弄着弄着,赤裸雪色就会泛起红来。修长的双腿不自主屈起,额发抵在他厚实的肩上。 这样的姿势反而让墨燃更易深入,整个人就绷着了,帐幔里头只余下窸窸窣窣的水液声。

然后他很快会受不住,难堪地挪动,面庞埋进枕际,腰背为了躲避那绵密刺激而弓起。 却让墨燃更加来了兴致,撑起身来去追他那处,偏不如他愿。

那时他就会低低求道不要了,可通常谁也听不见。

紧嫩之处微抬着承受墨燃的玩弄,红艳地像花泥,楚晚宁没办法,唯有颤抖着去避。还有气力的话便会勉强撑跪起身爬开,换来的是身后二指变本加厉。 墨燃太了解他,总是冲那儿去的。至此楚晚宁约莫撑不过两下就会痉挛着瘫倒在床,连高潮的时候都惯性蜷起。

留给墨燃的是大片流淌的夜色如水,幽光粼粼,盖住一半削瘦的肩头,他紊乱不堪地低喘着,脊骨弯弯作弦月。

他是断然不会让墨燃瞧见自己那般失态的。

只是帝王不会容许,会将他面庞掰过来,非要看那泪痕红浥。 里头六分失措,三分委屈,一分情动。

那便是墨燃见过最美好的一切了。

只他亦不知,彼时楚晚宁心中无尽反覆的挣扎自疑。他时不时唾弃自己这般鲜耻,有一日竟会因这亵辱性的爱欲而压不住真情。 可每每面对墨燃那双幽邃的眸子,他深深吻上来的时候,又总教楚晚宁不知觉陷落,相信也许他待自己与他人当真不同。

只他们从未明辨过这些。墨燃只知温存得来容易,抚过他额角时想起那些,无比挂念,便轻轻印上了他唇瓣。

鼻息拂过颊边,楚晚宁睫帘簌簌,终是醒了。

初时墨燃还没回过神来,痴愣良久,才猛然喜悦,把人环紧了搓着,嗓音因为心跳急促而嘶哑。

“你....你觉得怎样?可有哪里疼?”

楚晚宁皱了皱眉。 疼.....自然是哪里哪里都疼的。但是无心去感的话,便也无知无觉。

墨燃就那样看着他目光逐渐聚焦,花了点时间才认清身边人,然后又慢慢寂冷下去,只余厌抑疏离。 嗓子经过这样多时日休养,倒是好了七八分,也算是身上唯一还堪用的东西了。 他也没力气有什么表情,眸里神采不复,只是看着墨燃凉凉道, “滚出去。”

墨燃一时没明白,又或是其实懂了何故,却假装听不见。低下了头惴惴检查他周身,但显得那般无谓。 楚晚宁推不开人,只能静静躺着,任他抱拥,久了只觉倦极,阖目偏过了脸,一字一顿再说过。

“滚出红莲水榭。”

其实不论他曾经如何高看自己,在牢里的时候,他并未曾盼过墨燃会来。

他踩过了他的底线,沦落此境楚晚宁毫不意外。 但他也会无助,也有恐惧。那样重的刑.....他受的时候就知道必定伤筋毁骨,药石罔复。

可是哪怕痛楚无极,酷刑不尽,恍惚的黑暗中他也依旧相信着,那不会是墨燃的意思。

他们之间总不至如此。 他仍是信的。

所以见到墨燃来时,绷到极限的意志还是有些溃散了。他想逃避脆弱,可心中早已是破漏残屋,难以遮蔽凄清零落的酸楚。 他不知强作冷峻的面是否会现了狼狈,唯有垂下了头。

没体会过最蚀骨的冰冷,最绝望的残忍,便不觉他的怀抱原来那般暖和。

当然他不是奢望墨燃帮他什么,即便是垂危之际,他亦不屑求人搭救。 但人在弥留时总是柔软。楚晚宁只是在知道自己也许撑不过去后,有一些些挂念,那曾经片刻相知的他们。

哪怕回不去,那对他来说仍是最最重要的。是以当宋秋桐说他出言侮辱,甚至肆意谩骂诅咒,楚晚宁想,至少墨燃该记得,他总该知道,自己本无法说那样多话的。

可是他忘了。

宁愿相信女人拙劣的谎。

楚晚宁当时思绪凝滞了,一时不知该作何想。 …..他终究是,苛求太多。

视野很快地灰暗下去,恍惚中他听到墨燃称赞皇后的话,指尖的麻木窜到心底,尔后的事便再不记得了。

是以如今再想起来,心中倒也无甚感觉。这一折腾去了半条命,很多事看淡了,对自己身体无心挂虑,只漠然地琢磨着,墨燃偏袒皇后,那是他的妻子,自然无可厚非的。

那他为什么就不能滚回他皇后那里去呢? 他真的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那夜的后来,他成功把墨燃赶走。原本帝王还受不住一个囚奴对他无理,许是被下了自尊吧,眼见又要失控,楚晚宁的领子被拽起,男人如受伤的兽一般嘶声道, “楚晚宁!.....你可知这些日子本座......”

但楚晚宁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只是蔑着眼望他,里头凛冽霜寒,倒似今夜死在他手上也罢。 不知何故身前的人忽然哽着了,再不作声。

后来沉默良久,大掌轻颤着松开了,只道, “我去给你看看药。“

其实墨燃只是心里怵得没底了,不敢再面对他。唯有慌乱地跟自己说,他大概只是太倦,才无力应对。 他自然不曾放心走远,在满是药香的小厨房枯坐了一夜。 楚晚宁那副壳子是离不得人照料的。只他自己不知罢了。

他确实没猜错,但还是低估了那人骨子里傻倔。之后的日子楚晚宁哪怕无力起身,也非要坐卧在榻,颤着满覆白纱的一双手,捧住药碗自己慢慢喝。

让墨燃喂他,不可能。

墨燃只能守在床边,哪怕那人一整日根本不会给他一眼。但他愿意乖乖喝药,那也算是可堪欣慰。

可楚晚宁想快些好起来,只为了能在夜里被墨燃环住时有力气挣开。如今的底子着实太差了,他连念想都变得卑微不堪。 当一个人连自由移动都做不到,只垂着一丝悬气,再想什么天下苍生似乎有些可笑。

他却不知若非墨燃夜夜给他输灵力,他那身子骨恐怕日日都得睡到薄暮才能醒。

但时日长了,墨燃也懂自己如今惹人嫌恶。只要他在,楚晚宁的眉心便解不开,他彻夜闭目郁郁隐忍,再也无法在自己怀中安睡。

踏仙君唯有妥协,每夜为他熄灯掌被后离去,待得人睡熟了再回来。 他从不敢深想什么,楚晚宁为何冷漠。将心比心,他受这天大的委屈,要撒泼也不是不可以。墨燃还是坚信着,只要自己把他的身子全养好了,功过相抵,他便不会再生气了。

于是岁月变成糊了的纸,苍白易碎,带着淡淡粘腻的窒息。大家都在得过且过,于是一晃数月,已是深冬。

红莲水榭点着日夜不灭的炭火。墨燃养在里头的人被淡去了一身伤疤,再度是肤如凝脂,新长的甲盖莹莹似玉,就像要迫他遗忘。

但那些什么旖旎或者磨难,漫长的沉默过后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楚晚宁有时只是不懂为何他还在这里,自己睡的迟了,醒来之后却发现他又趴在了床边,正是酣酣沉眠。

他默默良久,但想该是时候,仍然迟疑地摇醒了他。 卸了甲的帝王仍在惺忪,他就没什么耐性,垂着凤眸淡声道, “你走。”

墨燃抬起了头,有些意外他跟自己说话了,没回过神来,愣愣盯着他瞧。 楚晚宁咬了咬唇,摸不清他意思,又道, “我已经大好了,你回巫山殿罢。”

才刚说完便觉犯傻。在墨燃眼中他是戴罪的,身子养好了岂不又要受折磨。

可是墨燃却不曾提那些。他半跪床边,捉过楚晚宁的手来细细搓揉,眉宇低垂半掩飘忽神色。

“唔.....你的手好了....” 他听著有些不安,手心都渗了汗,又假装理所当然。 “那就....给本座弹琴。那是你的责任。”

楚晚宁自嘲般一笑,转瞬即逝。他自己什么情况.....自己怎能不知。 但他懒于再言,便抽回了手,神色漠漠。 “皇后也会弹琴。”

“你想听,便让她给你弹罢。”

可有些人本来悔不自知,漫长的日子如在火炭上受焚炙。突然间被兜头盖脸浸凉水里,那些忧惶的都做了实,便压不住怒意嗤嗤喷薄。

“住嘴。” 他还提皇后.....他、他必定还在生气...... 踏仙君猛然抬起的脸上暴露了恐惧,可惜楚晚宁根本没在看他。

他觉得自己又快要失控了,双目逐渐泛红,重复喃喃道, “本座就是要听你弹。“ ”楚晚宁你给我弹”

楚晚宁面无表情,看着床柱摇摇头。 “我不能弹了。”

“胡说!” 墨燃抓过了他的手来,嗓音都在颤。 “你们,你们都骗本座......明明就已经好了,明明就好了!”

楚晚宁显然又烦了,冷着脸甩开手,理了理初醒微乱的青丝,多一眼都嫌难受。 他如今...对自己真的是半点宽容也不存。

墨燃很慌,这回是真的慌。手足无措的时候只知道扯他领子,薄薄一层黑丝没有重量,里头装的人也好轻。 他的心思写在脸上那么明显,他想飘去哪里。

墨燃几乎都要哭了。 “本座明明治好你了....”

“你....你就是故意的,你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 “本座给你输了那么多灵力,你现在能用什么来还?!”

楚晚宁这身体是没劲儿吵架了,不想跟他纠缠,随口便道, “我不需要。”

“楚晚宁!” 他非要这般冷箭不断,墨燃终是没了自制,咬牙狠命扣死他下颔,就似以前那般。他疯起来一直是雷霆万钧,但说到底也就那些伎俩。 狗会咬人也改变不了无家可归的事实,张口便是阵阵穷酸气。

“你,你要是不弹....你知道的,薛蒙......薛蒙.....” 话没讲完,墨燃突然就觉得很可悲。

脱口而出的威胁是沉锚,拖着他俩一道跌回无光的过往。 但明明他们之间,曾经也可以不需要有其他名字存在的。

楚晚宁好像笑了。没有再说话。

后来墨燃执意命人将修复过的月遗送过来水榭,他便木然端坐琴案前,静静端详着无数能工巧匠用天蚕丝补起来的断处。

其实虽然心知肚明,但长日逃避,楚晚宁不是不想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弹。 结果多半是残酷。他本来未曾有心理准备,可既然墨燃逼他.......

手上的肉是灵药新养成的。光滑细腻的指腹搭上了劲弦,楚晚宁心尖轻颤,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右手挑拨轻揉,左手缓缓抚吟而过。

但心头扎过刀就不可能芥蒂全无,碎了的镜子再补也有裂处。

他的手受了那样重的伤,又哪里可能真的完好如初?

指甲易养......宋秋桐也知道。 她是不愿楚晚宁再有凭藉诱引他夫君,所以当初不只拔去了指甲,还要钉上荆棘。

指尖经络细密脆弱,一旦扯烂了,那便是神仙难救。

如今下箸斟茶,楚晚宁倒也还能担待的。但若说妄想操琴,便别说使不上暗劲,鸣弦过处,抽在指尖上,每一下都是刺痛难忍,心扉透彻。

他仅仅弄了一小段,便是吱嘎破碎,呕哑嘲哳。楚晚宁倾尽所能,虚软的五指强撑,疼得冷汗直流,最终仍是难以入耳。

直到指尖压抑不住细密颤抖,他才攥紧了拳头,掩饰般拢进了袖里。 他撇开了头,强自镇定,没注意到墨燃空洞的眸中亦是土崩瓦解。 楚晚宁如今根本不想见人,只哑声道, “你若真想折磨我,便如当日所言,断了.......”

“你不要说!!” 那一声吼得刺耳。慌溃奔流开来,是浮沉许久终究要把他吞噬的沼泽。

墨燃不能再去想那日,他晚了多少,才让他的楚晚宁....他的楚晚宁....成了这样。 他又怎么可能那样做。 他不过就想吓吓他,要他服个软,他哪里就知道这般严重了?

可他自己如坠冰窟,楚晚宁却真的一点也不怕,眸色黯黯,还在自说自话,说那样一了百了,也好过大家双耳受这磨难。

墨燃脑中阵阵嗡鸣,胸腔气血翻涌,气顺不过来,更说不过他,终是撑起身,踉跄逃走了。

那一日是他数月以来第一回离开红莲水榭。才知外头已是这般冷,绵绵雪雨不尽。

他以前身子壮健,从不知寒冷为何物,往日在雪地里弄他也是心底一团火烧得热烈。 但此刻墨燃只觉得好冷,灌了好多梨花白,却是打心底冒着丝丝寒气,唯有眼眶是烫的。

太久不曾心伤,他几乎辨认不出这种情绪。墨燃只是好疼,好失落,身体像用雪花填的,酒倒进去便什么都化没了。

可他晓得他真正心疼的不只是那双手,那首失传的曲子。 他痛的是别样再也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但哀伤曾经铺天盖地,冻结了情意的汪洋,终致他永久遗忘。

墨燃最后喝到迷茫,半睁着眸子歪坐在巫山内殿巨大的架子床上。 四面轻幔遮不住雪意,一片漆黑中他瑟缩着,捉过冰凉的红褥子,觉得陌生极了。

这里曾经是很温暖的。有一盏燃不过竟夜的幽火。楚晚宁曾经就在这张大床上,被他抱拥着缓缓顶弄,跪坐着接纳。 那时他还不能说话,低垂的眸子别样软,戾气溶在红雾里。那眼底幽深无尽,倒映后只能望见自己。

....他在看他。 每顶一下,那困于浓云的眉宇便颤一回。

“你在想什么?” 他会问他。又把他顶得掉泪。他总是重复地问,哪怕知道他无法回答。

窗棂上积聚的水珠零丁跌落。墨燃突如其来地想,如今再问,那就能有答案了。

那意念来得没有道理,像凄清温柔的蒲公英,落在他已成焦土的心里,立时生出青葱微渺的一片春风。 墨燃又跑回了水榭。 他什么都没了。绝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水榭院中正是落雪如画,方方正正的窗格含着温厚暖光。一切都那么静,走近之后,又可以听见笨拙而单调的琴音。

有人在里面弹琴。固执而重复地,拨弄同样的一两个音节。明明是不需要技巧的指法,那弦音却忽强而弱,时断时续。 但他却是那般专注,久久未停。墨燃不敢打扰,靠门外倾听着,听见他终于练到稍微有点难度的下一句,收尾处理地不细腻,原先婉转之处粗糙刺耳。 他只好不断重来过。其实是很吵的。墨燃听得心头都在颤,又捕捉到穿插其中疼痛的低喘。

尔后忽然一下无章的挥扫,轰鸣回荡院中,凤眸揉红的人泄气地趴在琴缘,怔望着自己颤抖的手。

竟然..... 竟然是真的毁了.....

楚晚宁咬紧了唇,努力忽略眸中蓦然聚起的湿意。 有生第一次,他忽然觉得好恨。

他不是容易委屈的人。却不代表可以眼睁睁见着自己一双手,任人当作死物般践踏折磨。 他还是凡人。会恨皇后歹毒残忍,心如蛇蝎,恨她被赋予掌合宫之大权。

可是这一切又肇因于谁?

.....其实他最当恨的,又该是谁?

心似药盏初沸,风过一地酸腐枯叶。他还没能咽下那些苦涩,轻门就被人撞开。那人带进来的不是冬雪,反而是一阵暖暖甜酒味。

楚晚宁被猛地拥住了,急切而热烈。墨燃一环上来就撞进心扉,揉着他的背脊,微醺的唇瓣落在耳边,不断低喃道, “不弹了,不弹了.......有什么好大不了的.......”

“晚宁...本座不逼你了.....” “你以后,在床上乖一点就好了......”

他自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吻随之重重印上来。齿关被撬开,男人厚重气息,掺杂往日钟爱的梨花白漫开在舌尖....一切都不能再更熟悉了。

明明就有那么多日子不曾亲近,如出一彻的强势却让那些隐晦恍如昨日。墨燃对他的占有一向是彻底的,寸毫不让,每一处柔软都尝遍,如飞鸟啣住筑巢的枝叶。

只要他不放,就不会松脱,不会失控。 就会有家,有他包容。 楚晚宁之前就是那样的......会在他进犯的时候温婉承受。

他好像在逼楚晚宁忆起,要他乖巧如昔,记起静默的夜里无数个缠绵绯恻的吻,男人压上来时紫晶眸子里盛葡萄酒液。

那里头情潮涌动,涟漪阵阵,无尽温柔。确实和现下一模一样,半点不差。

墨燃他自不是假意。 但楚晚宁只觉得噁心。

他一想起来,他才明白...真正该恨的.....是他自己。

恨他自己太愚昧,恨他不辨是非。竟会沦落为奴还痴心动摇,轻易相信墨燃眼中扑朔迷离,相信情事里头镜花水月。

.....相信红鸾帐下的虚无飘渺,甚至还以为....还曾以为......他只有过他....

是他蠢笨如此,才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又或者差一些些,连手指都要没了。

楚晚宁心中拧绞,几乎作呕,回过了神来之后用力挣开了墨燃。他踉跄几步,靠在桌边,抬手嫌恶至极地抹自己的嘴。 墨燃怔望着,似受了惊,转瞬又拥上来,这次是出了全力。

楚晚宁眼前阵阵发黑,想他如今显然又要抓他来泄欲,急火攻心般怒吼。 “给我放开!”

墨燃又要吻他,他竭尽所能推拒。眼尾似有烈焰烧灼,一片迷濛不能视物。他看不到墨燃面如死灰,也忘了什么招式,死命抓挠撕扯,恨意天崩地裂。

只是这般相抗,以前或许还能让人身上多几条血痕,如今却是没了爪牙的脔宠轻轻抓痒。 男人的臂膀纹丝不动,楚晚宁哪里能有什么办法,嗓音早已沙哑哽咽,唯有咬着牙啐道, “放开,你滚.....别碰我.......混帐....”

墨燃浑身细颤,听得血都凉了,他每说一句,都是一把刀狠狠扎在他胸膛上。 他反抗得比以往哪次都要激烈,眼里的厌恶有如蔽天的硝烟。

可是,可是楚晚宁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还以为那么久忍着不碰他,早该消了气,以为他也会想念那些蜜意。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墨燃捧住了他的脸,阖目吻他额顶,痛苦地颤声道, “晚宁,你醒醒,你醒醒.....”

脸上被人用劲甩了一巴,打得墨燃脑中一片碎光,呆滞地松了手。他瘦骨嶙峋的人儿似乎气力已竭,微微弯着腰喘气,又指着门口道, “给我滚......”

“....别脏了我的水榭.....”

踏仙君的面庞是火烫的,唇色却煞白。 他看着楚晚宁锋利的眉眼,雪刃飞霜,他早已手无寸铁,却依然可以杀他。

烛火似锦鲤红鳞,幽深暗夜里金光荡漾摇曳。 屋内忽而一阵碰撞,夹杂几声愤慨的斥骂。水榭轻门被踢开,只裹了一身黑缎亵衣的人被扛在了肩上,犹自奋力捶打。 帝王挥掌撑开了覆盖整座宽宏宫城的结界,刹那雪息风止,长夜阒静,只余下他大步离去时沉重焦躁的跫音。

楚晚宁再不敢作声,唯恐教人瞧见他这般狼狈模样。 墨燃遂他的意,把人扛进了漆黑幽冷的巫山殿里。甫过那高耸翠屏,他便顺手扯下了一条梁顶垂悬而下的金幔,留下余者在一片孤清中交叠飘摆。

那淬珠粉似的笼纱月华软软沉落,墨燃将肩上之人的衣物自后背一扯,让他耻辱地裸裎。楚晚宁挣动着想逃开,却被他以长缎重重缠裹,打肩头捆至足腕,又把蚕茧一样的人儿给扔上了床。

依然是熟悉的大红酸枝木,依然四面红帐,依然是一盏幽微脂灯。楚晚宁汗湿了额,青丝凌乱,用尽全力却只能似毛虫一般蠕动着。

墨燃则是惶然地翻箱倒柜,许多不知名的名贵物事都被掀到地上,点硃砂烧蓝釉的瓷瓶满地乱滚。 他回来的时候手上只有一个通体漆黑的耀石矮瓶,上头用金漆描了一朵小巧合欢花。

楚晚宁认得,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 面上顿时没了血色,他蹙着眉屈起身子后退,凤眸因惊惧而盈水,喃喃道, “混帐......你敢....你敢.......”

他被人拽着脚踝拖回了大床正中央,一点抵抗的余地也无。男人压了上来,大掌抚过他的臀瓣,挂念地揉捏几下,便扯开了那处的布幔。

他取了万古情毒,不顾楚晚宁崩溃地细颤,将之填入了许久未曾占有的幽穴里。 墨燃抹完了又再取,反反覆覆,涂了很多很多,就怕不够。 他也在发抖,一边用手指抽插着黏腻不堪的秘径,一边凄惶道, “别动,别动......”

“用了这个....你就会像之前那样了...........”

楚晚宁绝望地流着泪,再也不剩一丝力气,终是低哑道, “墨微雨.....”

“我恨你......”

墨燃恐惧地一颤,用力戳在那处,逼楚晚宁闭嘴。他有些魔怔了,也不管他多久不曾承欢,穴肉被过量的刺激弄得阵阵抽搐,也兀自插个不停,又看着被逼至绝境的楚晚宁怜悯道, “你哭吧.....哭完就没事了.....”

楚晚宁摇着头,想他才不会因为错信而哭,因为被害而哭,更不会为了他而哭。

但是被弄到高潮时,幽穴簌簌喷涌着蜜水,他却还是控制不住哀恸无极,泪流满面。

巨大的硬物亦在那时挺入,痉挛的穴口根本承受不住。

墨燃自身后拥住了他,轻轻吻着他耳背的小痣。他语气从未如斯柔缓,冬夜里拂过,能教雪地都生翠黛。 他说,没事了,别怕,会好的,都会好的。

却不知在那一刻,楚晚宁眼中的幽光亦终于坠于永夜,在他的逐渐加快的律动之中,彻底寂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