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棠引】第一章

自打她嫁予踏仙君的那日起,宋秋桐眼中楚晚宁就是一粒尘砂般的存在。

明明是地位卑贱的,不值一顾的。渺茫微小,弹指当即烟灭。 却愣是嵌在眼底剜不去,来来回回地磕在瞳膜上,很快便激出红泪盈满眼眶。

有些人对自己的身分没自觉,这本不是她该分神理睬的事。可她贵为皇后,修真界最美的女人,断不能打出嫁第一日便受这般不值当的委屈。

于是酸楚凄泠泠跌下来,美目染霞,惹人怜惜。飘闪的珠玉刻意镶在颊上给她夫君瞧,可身边的人却依然有如怔痴一般,入神地看着台下一众琴师中,那个别样纤薄的身影。

宋秋桐就想,那人究竟有什么这样好看的?

身着一式与众人重样的乌黑布衣,面上无甚表情,他垂头的时候平凡地让宋秋桐觉得一切都是错觉,可惜那人始终不曾抬眼。

初登后位的自信让也她懒于去探看那容色,于是自己夫君眼底明晃晃的欲望也变得隐晦绰约。

所以到了许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个人是曾经的楚宗师,墨燃的师尊,他如今的琴待诏。

然后才想,原来宗师褪下了高华的衣衫后,看着也不过那么回事。宋秋桐有时觉得自己都不该把他放眼里,有失身分。她后来总是那样大度地宽慰自己,她是皇后,该当涵养雍容。

可现实却又总让她难以安然如故。 嫁入死生之巅无须多长时间,她便不得不察觉,其实墨燃留在水榭里的夜远远比到她宫里来的日子多上许多。

这自是不合理的。哪个男人新婚,会不愿与美丽的妻子厮守缠绵。宋秋桐自是无端愤怒过无数次,但墨燃给那人安了个冠冕堂皇的位份,又让整件事变得有迹可循、无可指摘。

因他楚晚宁不仅仅是武学上的宗师,亦是音律上的魁首,这是摆当今世上谁都知晓的事。

他是修真界公认琴艺冠绝古今的第一人,初入世时在儒风门作为客卿,门派主导的灵山大会上以高宾之位聊献一曲表虚礼。彼时正当年少,怎么都有些意气风发的锋芒,于是一曲玉棠引名动天下,此后民间教坊争相仿效,亦未有人得半分神韵。

所以即便现在灵核废了,他也能作一个宫中无人能出其右的琴师,惹的她夫君日日沉醉,夜夜流连。 好钟鼓,亲丝竹,此皆人之常情本性,她作为一个皇后也不能质疑,甚至还该叹赏鼓励。

因为见到踏仙君、与之相处的机会太少,宋秋桐甚至都不知道她嫁的人,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那些知音识曲的雅士风骨。

但女人的直觉总是准,尤其踏仙君还从不避讳那露骨的眼神。与其说他喜欢开宴,倒不如说他喜欢整些能够羞辱楚晚宁的场合。借此摘去他鹤立的高贵玉冠,让往日耀眼刺目的人变成凡尘中不起眼的泥灰,他清冽的琴音混沌在参差嘈杂靡乐之中,便仿佛踏碎了他的脊梁与魂灵一般。

这种时候往往最能作贱,墨燃也总是异常兴奋,紧盯着那人顺服地落坐下位,玉色指节扣在那曾让世人艳羡的梧桐古琴上,为他奏响低俗的乐,眸子里便闪烁琉璃紫色的精芒。

而落在宋秋桐眼里,也知道那怎么都不该是一双看着臣下,看着卑奴的眼睛。

她自咽不下这口气,往后对那水榭的主总是明里暗里地刺探盘查,撩拨挑衅。只是宋皇后那般高看他,楚晚宁私下却不曾将自身与之攀比,甚至一度莫名其妙,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注意到自己。

毕竟怎么能比?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便是在她与墨燃万众瞩目,宾客齐聚百鸟同鸣的婚宴之上。

那个秋光晴明的日子里,月白长空如洗,衬得缀满红绸的巫山殿越发鲜烈不似从前。

连楚晚宁都恍惚相信,此处再也不会空荡死寂,长夜中只有幽微孤灯与更漏相吊影。 而他又好像是第一次看清这座被改造过的宫宇,虽则墨燃作戏一般铺张浪费,地里洒满了花瓣不晓得给谁看,可楚晚宁好奇的是,原来夜里他曾赤脚踏过的地方镶满了紫晶石,难怪如斯冰凉,遮起内殿的巨大屏风上细细绣着鸾凤图案,所以才不透月光。

因墨燃要他的时候,从来只在床前挑一盏碎灯,稀薄的晕光几乎越不过身下人高挺的鼻骨。男人眼中的他唯余半张迷茫的面,一扇细颤的睫羽,颊上碎发,摇晃间汗湿彤云。

昏黄欲色中,那半阖的眸子杳杳如晦。似望非望,若醒若痴。

是月落孤星,仅属于他一人的晚夜玉衡。

墨燃想确保除了自己之外没人能见着这样的楚晚宁,是以整个巫山殿除了那张宽大厚实的兽皮床之外,在楚晚宁的眼中从来尽是漆黑一片。

然而随着一阵浓烈刺鼻的玫瑰花香,眼前的一切忽又鲜明起来。也没等楚晚宁的目光适应,众人期盼已久的身影袅袅婷婷步上了殿。华服上灿烂而沉重的挂饰不容谁忽视,腰肢款摆时环佩相击,昭示她名正言顺的到临。

女子是恣意且从容的,甚至不覆头纱。凤冠上珠翠金枝,碎影疏疏,张扬的艳丽仿佛是墨燃同众人炫耀的财富。昂首越过宾众之时下颔轻抬,以至淡然无谓的楚晚宁几乎都不曾望清其眉目。

他只知道喜服潋灩的她与墨燃同站一处,将使这个地方永远不同。他忽而堕入了回忆里,好像丹心殿直到此刻才彻底在他脑中黯淡下去了,烧成了飞灰,再也无可追回。 巫山殿有了新的主。 随之死去的是故人,是不曾听从的教诲,消弭的正调清音,往日的北斗仙尊。

仙尊没了,取而代之以玄布裹身,鬓发低垂,成群的乐伎里头难以辨别的一个。

....可他要真的是只是琴待诏就好了。 这样还会让他觉得与众不同一些。

事实是墨燃把他当成养在暗室的珍稀,楚晚宁却没有这个自觉。

宫里的伶人是什么样的处境,谁人不晓。踏仙君用这种方法轻贱他,总让楚晚宁潜意识地怀疑,当他熟稔地撕碎那些一成不变的布料时,会不会都没发现今天压在身下的这位琴师,曾是亲手拉拔他长大的师尊。

他总是侵犯地那般轻易,不带半丝过往情份,即便是自己,和现下坐在身边的乐师或歌妓也都是同样下场。这又让楚晚宁别样绝望,以至于情事之中总是尝试埋着脸,盼着最好到结束了都别被发现。

墨燃自然不知他在天真什么,只是从不愿给他好过。他偏偏爱看着他的脸操,吻到他无可躲藏。极端的羞辱之中看着他逐渐湿润逐渐迷茫,然后才捧着那张酡红的面,轻笑道,

“楚待诏,你可真懂得侍奉人。”

他喜欢看楚晚宁那瞬时如遭雷殁的神情。他又会瞥开脸,腿根微弱地颤抖,却挣不开,要被粗砺的大掌揉过,低沉的嗓音跟凑近耳边说,

我就没看过谁能像你湿成这样。

好几次他都觉得快成功把楚晚宁逼哭了。他不想做宫里最淫荡的待诏。 然而那个模样越发令得踏仙君欲壑难填,越喜欢说浑话羞辱。他甚至到大婚前一夜都还在索要,把几乎虚脱的楚晚宁压在红莲水榭的窄床上,一次次地贯穿他。

他的师尊当时已是濒临昏厥了,瘫软在褥子里,身后是男人沉重而密实的覆压。被侵入到糜软的地方因承不住那巨物而痉挛,墨燃的鼻息喷在耳后,粗喘之中,剧烈的撞击之中,似是轻柔地同他分享,

楚晚宁啊,本座明天要娶妻了。

然后他期盼地掰过楚晚宁的面,一如往常想要看到他羞辱愤恨的脸。可是那一夜,身下的人仿佛没有知觉一般,迷茫的凤目中灵魂沉没,他只是不肯听,不愿懂,唯一没藏好的也许只剩眼尾一点湿红。

怨恨的却成了墨燃,没料到楚晚宁对此无视,盖住了那破碎死寂的眸子,更加发了狠地要他。楚晚宁的腰脊几乎被他撞碎,薄皙的肚腹都要捅穿了,却整晚不曾泄过半丝喘息。倔性子给了他太多本不必受的苦,他其实都不算是清醒的,只知道便是死在了这张床上,这回也绝不允许自己低头。

非是为了心中那一点不甘,只为仍有不甘而知耻。

毕竟他都已经成这样了.....

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是跟墨燃的底线抗衡。直到隔日见了天光,楚晚宁整个人都还是蜷曲的,透支的肌骨在昏迷中无力掩饰地发颤。留给墨燃的只剩雪白的肩背,上头被凌虐地几乎没一处好地儿,墨燃其实有些悔,但经常是怒上了心头便控制不得自己,尤其是对他。

他不晓得人醒了没,只是忽觉那身影孤弱得很,想给他理一理墨云般的青丝,却也是凌乱地弄不好了。

墨燃很是泄气。只婚宴不得不去,否则便白费了他那样多心机。于是在柜里给他找来一件完整的布衫,把人密密层层裹好了。清身子自然是不可能为他做的,但临走时给楚晚宁宣了辇轿,下令怎么也得把人给抬到大殿上。

于是楚晚宁都还没醒透,便人偶一般让宫婢给拉去安在桌前,挽上顺伏的低髻。困茫之中见到镜里人颈上红痕斑驳,淫靡脏污,不自主拉了拉领口,却遮不住。可水榭里本无脂粉,不得不作罢。他自是不愿去的,但双腿近乎没了知觉,楚晚宁最后也唯有任人施为,让宫人架上了软舆。

他不明白墨燃何以在大日子上为他越矩,兴师动众,也非得辱他至此。可真到了殿上,他又觉得似乎没那么要紧了。

他太不显眼了,四周都是一样的人,谁会来瞧他呢。 是以神色苍白,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尽管发着低烧,走也走不了,墨燃留下的东西还让腹部隐隐作疼,可这也是有生第一次他如此感谢这黯淡平庸的衣衫,就好像他遮羞的壳子一般。

当然,他想,那同样也是墨燃的障掩。

在楚晚宁眼里,墨燃认真请来的乐师也都如同不识音律的废物,安了职位是约莫为了在未来的妻子面前看着干净点。

但是娶妻说到底还是好事,至少他终于想开始认真过日子。

巫山殿会成为墨燃的家。不再是空洞的牢笼,于漫漫长夜中以欲望豢养赤裸而透明的兽。

以后巍峨宽阔的内殿会被点起万盏珠灯,在琉璃雕花帘下散作千片金红色。阴影被驱散,女子的温暖熏香把苍白魂灵焚作幻像,当墨燃终于有人相陪,自己也就不用被迫浸润于那些背德的黑暗。

静下来之后深想一层,方觉心下稍稍安然。

但这不影响他想离开这一处伪饰的喧嚣浮华,回到他的水榭中安歇。墨燃其实并未安排太多缛节,对楚晚宁而言却依旧冗长而无谓。他实在是太倦了,后颈冒着细汗,面容却是冷白,他盼着能永远脱离那些淫欲的日子太久,能够不顾此刻心中隐隐钝疼。

他只想走,快些早些走。

礼毕时一班乐师须得同奏庆贺,恭祝帝后百年好合。但楚晚宁已用罄了耐性,那个当下并不愿如往常般谨守己责。

即便不提心中见不得人的怨,只论今日殿中足有上百琴师——他根本就没必要在这。 但他来了,受尽羞辱,身心具疲,那就已经达成墨燃的目的了。是否认真弹奏不会有人发现,更不会有人在意。

是以他只冷着脸,随意动动袖子,敷衍了事便当做是交了差。 楚晚宁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平时不得不为是因被捏着软肋,却防碍不住偶然仍有脾气。

他却不知他满面的厌色全落在墨燃的眼底,身着吉服的帝王因而嘴角一噙笑意。

便是在婚礼结束时,宋秋桐才终于因那笑容心起异样,顺着她夫君鹰隼般锋锐的目光准确找到了那个人,第一次看清那张出尘的面庞。

颊如削玉,内蕴兰息。垂落的眸子似星幕倾覆,冰霜满地。 明明是不及她艳丽的,可不知何故她心中忽也一疼,从此便再不能遗忘这初为人妻道不明的酸楚。

只是当时的她尚未能完全明白,与生具来的自信同时赋予她相对的纯稚。尔后乐声渐歇,宾客终于逐一散去,她的夫君领着她进了寝宫,只让她等着,又自行回到灯火黯淡的大殿之上。

宋秋桐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全心信任着他。可她还是耐不住好奇,就透过镂花的屏风去看外头光景。

金殿之前依旧是满地碎花,沁凉秋意里还有未散去的酒香。那个琴师仍坐在原地,抱着他的梧桐焦尾,僵硬地偏着头看向宫外月色,似乎对于越走越近的踏仙君很是厌恶。

“你怎么还不走呢?” 墨燃很适时地为宋秋桐道出她心底疑问。

只是剩下的话语就听不清了,低沉地刻意。皇后把耳朵贴在屏风上也没结果,却还是不敢自己找出去。

“本座大婚.....你在摆脸色给本座瞧?” 墨燃仿佛很是满意般诘问道。

“你嫉妒了。”

楚晚宁看都没看他,只是冷哼一声,并不言语。他何尝不想走,何尝想待在这里打扰别人新婚大喜,更遑论什么妒忌。 只是双腿如今仍是一阵阵地麻,根本做不到自行离开。想到这又是一阵咬牙切齿,他眯起凤眸,绝然寒声道, “你给我滚。”

晚点能走他自己会走,墨燃该滚哪去哪去,别在此处碍他观瞻。

可墨燃却是一阵轻笑,然后弯下腰来看他,神色是少见的愉悦,嗓音沙哑又甜美。 “这里可是本座的巫山殿。待诏想要我滚哪去呢?”

“还是你睡惯了这,所以不愿自己回家了吗?”

陡地一声轰鸣,古琴被楚晚宁摔回琴案上,大殿之中空寂的回音浩荡。他旋即撑着站起了身,抬起的凤眸尽是戾色,剜了墨燃一眼之后便转身欲走。

可惜那腰背虽然硬挺,却藏不住步履虚浮,巍巍迈了两步后又停下。于是僵在那儿,摇摇欲坠,最终身形一晃,整个人还是跌在了地里。

墨燃挑了挑眉,只是沉默地在身后注视着他。他师尊的云簪有些歪垂了,流瀑般的青丝都触到地上。居高临下的目光让他显得特别小,腰身被乌稠束作纤薄的一把,他侧身瘫坐在花瓣里,颤抖的双手尝试撑地站起,却只是让那圆臀又摔回地上,像初上岸的人鱼。

墨燃的眸光幽暗地厉害,那一刻在心底暗骂着。

妈的。他的琴待诏又在诱惑他。

于是大婚的那夜,宋秋桐就是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夫君上前,一把抱起了那个不住挣扎的琴师,大步流星地走入了秋风里。

她后来等了整整一夜又一天,可是墨燃终究还是毁了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