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urelya's Reverie

*是与好心老师合写的新连载,一人一半

*预计每周六更新

*完结倒计时•1

Chapter10 玫瑰芝麻糯米圆

从汤浩家里回去以后,尹浩宇意料之内地感冒了。

哪怕被汤浩灌了一整海碗姜汤、又塞进浴室热水澡好好袪了寒气,第二天晚上回宿舍睡下时尹浩宇还是感受到了头脑昏沉,心里暗叫不妙。果然次日直到中午才迷糊醒来,鼻子堵得难受,四肢酸麻,眼睛睁开时又涨又疼,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烧。

他裹在被子里恹恹地给哥哥发消息,碰巧Patrick刚启程离开去其他城市有宣传活动,很快就一个电话打过来:

“怎么生病了?”

“……天气冷了……”尹浩宇不敢说实话,自认理亏地吸吸鼻子,“没注意。”

Patrick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样子。

“和妈妈她们说了没有?”

“没有,”尹浩宇老老实实,“让妈妈担心不好。”

Patrick嘟囔一句“也是”,之后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怎么办?需不需要去医院?有没有发烧?手边有没有药?严不严重……不行的话我把我助理微信给你,你把地址和她说,请她帮忙买药送过去好了。”

“不用的,”尹浩宇赶紧说,“有朋友帮忙。而且,汤浩哥说有买药过来。嗯……拜托他就可以啦。没有关系的。”

Patrick似乎又顿住了,沉默后深深吐了一口气,声音中带着一种复杂的缓和:

“那也行,”他轻声说,“那就麻烦汤浩哥了。等我回来就来看看你。”

尹浩宇挂了电话,又收到汤浩的消息,说自己下午下班才能过来,问他是不是实在难受,严不严重,要不去家里住,方便照顾一些。

“不用了哥……”尹浩宇慢慢回消息,“很难受了不想动。跑来跑去也很麻烦……我没关系的,没有多严重。休息两天就好了。”

他还没等到回复就昏沉沉又睡过去。很怪,明明身体正承受着煎熬,但一旦沉浸在睡眠里,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尹浩宇觉得自己漂浮在云上,轻飘飘的,每一寸躯体,从手指尖到大脑,都在体验一种不真实的酥麻感。

雪下得大了。夜空里的星光亮得天边像是隐约泛着黎明。尹浩宇枕着雪的咯吱咯吱的松软的响声,翻过身去。迷迷茫茫身边像是坐着个人,正朝他看来,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肩头。好冷啊,尹浩宇想对他说,可他自己又觉得浑身泛着暖,他只是担心那个人冷而已。好像是在做梦吧?不是吧,尹浩宇心想,自己明明只是睡着了。怎么会做梦呢?

“可以近一点吗?”他对身边的人请求,更像是撒娇,“只有我们两个呢。”

一只很温柔的手在摸他的头。像揉捏一只小北极熊或萨摩耶一样,用抚摸很长的、柔软皮毛那样的力度,很轻柔地顺他耳边鬓发。尹浩宇忍住想在雪地里打滚的冲动,抬头去看那人的脸。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是谁呢?他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直到晶状体烧得疼痛,才放弃一般把脸埋在雪里。

天地茫茫,星星很亮。极昼极夜的时间轮盘在他耳边缓慢倒数,好像一直数到世界的尽头也没有关系。尹浩宇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安心过了。一种对爱的笃定和对现世的满足感笼罩了他,仿佛干渴、疲惫、病痛和晕眩都远去了。

这只是个梦啊。什么样的梦有这么大的能力呢。

他一觉醒来,宿舍窗外已经天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越南室友回来了,正坐在自己桌前看电脑,听到他翻身爬起来的响动,转过头来看他。

“派派?还难受吗?”他说着走过来,动手替他打开水杯,“喝点水、吃点东西吧。我看了看药,说是饭后再吃。”

尹浩宇鼻子塞塞地和他道谢,翻身下床窝在自己椅子上,接过朋友递来的保温盒。

“是有人送到楼下的粥,那边还有汤,还买了药。”室友笑笑说,“还是热的呢。你早点和我说好了,我也好早点回来看看你有没有要帮忙的……吃完药还难受的话要告诉我哦。”

“嗯嗯。”尹浩宇握着勺柄笑着点头,“我没有事的哦。”

另一边伯远也在外地出差。春节期间,日程安排闲下来不少,但各种各样的直播、拍摄、曝光和营业还是少不了。还好他本来就是热爱工作的人,被通知填满的安排表让他有一种存在的实感。原定的春季时尚杂志特辑压着复工期紧锣密鼓地开拍,取景在周边城市一个著名的早春花乡,气候尚冷,早晚有霜,花枝却真有浅淡开放,漂亮得很别致。伯远拍了发朋友圈,收到哥哥评论:【什么时候回来?速速,不然给你带的东西我就全吃完了。】

【手下留情!!!!】伯远打许多感叹号,【马上就回来了!!!!】

对自家做的辣香肠、盐菜扣肉、甜米酒和干辣椒的思念,迅速席卷了伯远被味蕾操控的脑海。馋得口水哗啦啦流的他在登机返航前就给汤浩发消息,问他最近几天加不加班,自己回来以后找时间去公寓把顺路带的特产拿走。

【急什么?我会真给你吃了不成。】汤浩表示不屑,又说,【过两天吧,你元宵有工作没?】

伯远看了看日程表,【下午有个小直播……结束以后有空。怎么?】

【还能怎么?过来吃元宵啊,顺便就拿了。】汤浩说。伯远答应下来,下飞机后又看到补充消息:【嗯……派派和Patrick也在。】

【??】伯远颇有些哭笑不得,夜晚的空气泛着层层叠叠的冷,他靠在保姆车后座,还枕着飞机上戴的颈枕,噼里啪啦和他哥拉扯,【不是,怎么感觉像是你多了两个弟弟啊?很不对劲,危险,我感觉我的地位受到了动摇。】

【……哪那么多废话?一套一套的,】汤浩嫌弃他,【爱来不来。不来我还少做一个人的菜呢。】

【别啊别啊,】伯远一边打字一边笑,【不见不散!】

元宵当天伯远结束了直播才赶过去。耽搁的时间比他想的久一些,卸完妆绕一圈挨个打完招呼,已经是快晚饭的时间了。他带一身寒气敲开门,屋内开着暖气,扑面而来的热汽氲得他眼睛上一层薄薄的白雾。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用力眨眨眼睛。

公寓内还是从来都不会变的温馨安宁,昏黄的暖光、家常的饭菜和棉质空气清新剂的香味,厚拖鞋在木地板上嚓嚓的响动。雾气散去,他看见Patrick那张一如既往漂亮、冷淡的脸,低垂着眼睑在看他,下睫毛像羽翼一样分明地颤栗,厚重的黑瞳孔看得伯远如同忽然曝露在极光中一样,心悸了一下。

“来了?”Patrick拉他胳膊一下,要他进来,把门关上,“你好晚。”

“大模特今天没有工作的吗?”伯远换好鞋进去,将带来的大包扔在沙发上,才和坐在几边的尹浩宇招呼。尹浩宇脸色有些初愈的苍白,唇色也白,头发乱乱,在室内也乖乖穿着厚外套,抬头看他:“伯远哥——好久不见了。元宵节快乐!”

“前段时间怎么着凉了?好点没?”伯远顺手摸摸他额头,尹浩宇乖乖地让他摸,像一只蓬松的小动物:“嗯嗯,好啦。”

他说话还带点小小的鼻音,兴致却像不高,自顾自握着勺柄搅拌面前碗里的馅料。Patrick也洗了手回到座位上,垂着眼将大块面团分成小份。伯远一看就知道是汤浩布置的作业,一边笑一边动手帮尹浩宇舀桂花糖。

“咦,我哥呢?”他伸头看看厨房,没看到人影。尹浩宇没说话,Patrick顿了顿回答他:“在房间里面整理东西呢。说等会出来。”

伯远不再说话了。他一边帮着把花生碎碾得更细些,一边抬眼看面前的兄弟二人。尹浩宇明显心情很低落,还是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小孩,自顾自垂着头想心事,手上的动作也很慢,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难得的是Patrick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抿着唇看面团,浓黑的睫毛垂下去,被光铺展出细碎的阴影。

伯远想问他是否还在因为和汤浩不该有的亲密行为钻牛角尖,可惜另一个不知情的小孩还在,问不出口。他一边挪手去拿纸巾,一边悄悄在桌下碰了碰Patrick的手腕。

能安抚到他的话就好了。伯远是这么想的。

Patrick蜷着的身姿忽然抖了一下。接下来,伯远感觉到他不动声色地挪得离自己近了一点点。手肘碰在他臂弯里,很轻,一触即离。皱皱的衣料碰撞感像一阵粗粝的风在伯远神经上刮过去。

晚饭结束后晚一些,汤浩把料理盆都端上来,四个人围坐包元宵。元宵馅已经拌好了。细碎的大捧黑芝麻、玫瑰酱、桂花糖、花生碎,混上两大勺猪油,拌得均匀,散发出很浓郁的玫瑰和油脂香味。将糯米团用指肚压出浅浅的凹坑,然后将它整个捏成小小的碗形,填进适量的馅料,再仔细将边缘捏合、在手心揉搓成圆滚可爱的软球。

从小到大,汤家的元宵向来都是自家人包,两兄弟自然对这样的流程很是熟悉。只是今年桌上多了两个完全的生手,不得不腾出心神从头教起,还要分心去替他们挽救一不小心包多了漏出来的馅料,如此一来便大大拖延了进度。幸好大伙都抱着找乐趣的态度,不急着上锅,也就并不在意。

“错啦派派!”伯远坐在尹浩宇旁边,眼疾手快接住他笨手笨脚从馅料碗里碰落的勺子,指点他,“这里再捏一下……你没看到背面都漏出来了嘛。对对对,这样还可以。不会煮漏吧哥?”他请教对面的汤浩,“看一眼。”

“不会不会,”汤浩抬眼看看,继续低头专心致志对付手里的糯米团,“这样很好。”

尹浩宇很开心地笑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元宵捧到沾了糯米粉的盘子里。汤浩回来后他似乎有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高高兴兴地加入劳动,只是明显思绪还在游移,凝神一会儿就控制不住飘走了。手下一个恍惚,又捏漏掉一个元宵,很勉强地塞在糯米皮里,刚摆上盘子,芝麻馅就迸出来,像爆炸的气球那样散得满盘都是。三个哥哥同时“哎呀”一声,又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了吗?还不舒服?生病还没好?”Patrick有点担心弟弟,“难受的话,要说的。”

尹浩宇快快摆手,手心还沾着糯米粉,“没有没有,我很好啦。”

汤浩在一边默默将元宵从盘子里捧出来补救。芝麻馅尽量归拢,再补上一点点糯米团,像缝补一只玩偶一样重新将它填充得白白胖胖。他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说:“没关系的。有什么烦恼的话,要和我们说哦。”

尹浩宇抿抿嘴唇,还是坚持说:“没有。”

他厚厚的家居服口袋里揣着手机。盘腿坐在桌边的缘故,它沉甸甸地落在腿上,像床褥下的豌豆那样,硌得他怎么都不舒服。他有些害怕离开餐桌,害怕打开手机,像拆盲盒一样,接到令人沮丧的消息。室友两个小时前给他发过信息:

【派派!你收到邮件通知了吗?我刚收到耶。】

【嗯?什么通知?】

【就是离校申请的通知呀,】室友说,【最近不是都在给学期工作收尾嘛!交换证明也都拿到了。一直都在等学校什么时候发可以回国的消息呢,刚才收到了,说交换生可以自由选择离校批次,申请通过以后还要把航班消息也报一下。嗯……回去以后就很难再见到派派了吧?有点难过。有机会一定要来找我啊。】

定时炸弹。尹浩宇一直都知道分别其实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它一直都蛰伏在命运的途中,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跳出来咬他一口。就如此刻,他胸腔里的心脏像警报一样咚咚跳得厉害,在给他警示了: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他努力在心底回想,在中国民俗谚语选修课上,老师曾经教过的一句话,用来形容现在的,是什么。后来慢慢想起来了,那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看着眼前围坐在面前,漫不经心捏着元宵、时不时闲聊几句的Patrick、汤浩和伯远。这样圆满的筵席也会散掉的。月亮也会离开的。爱情也会破裂的。

手机在他兜里发烫;他有点害怕解锁会看到新邮件提醒。这样的逃避念头在他脑海里不断盘旋,每想起来一次,就让他鼻子有些酸酸的,像是想哭。

已经是大孩子了,不再是会因为哥哥度假要离开而每次都哭泣的小孩。所以不可以让大家担心。他努力挤压着自己的情绪。

可——他这才意识到,他好像真正在这刻才在学习着“离别”的含义。

从前的那些分别好像在此刻都远去了,显得轻盈、模糊而不值一提了。唯有面前摆着的、进行时的分别,才是他无法处理的艰难的课题。

第一盘元宵在四个人的努力下率先成型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还藏着几个贴贴补补才成型的回锅产品。“一眼就能看出哪几个是派派Patrick包的……”伯远笑得好厉害。汤浩在不服气的反驳吵嚷声里端起盘子,往厨房去。热水在壶里烧开,倒进锅里。沸腾的泡泡一个一个冒上水面,被扑腾下锅的白团子又压下去。汤浩拿大漏勺轻轻搅动锅里的元宵,看着不断翻腾水流将它们慢慢托上来,又沉到底。

他盯着纷乱的水涡发呆。客厅里的絮絮说话声还在持续不断地传进来,和水沸时咕嘟咕嘟的声音一起,构成了一种独特的、令他格外心安的白噪音。汤浩想,自己或许一直都是这样。爱照顾别人,爱稳定的生活,爱持续给他温和情绪的、没有杂质和吵闹的感情。归根结底,自己一直就爱着这样宁静的关系搭建起来的,属于他的安全圈子。这种倾向或许是家庭带给他的,从一个坚固的、充斥着爱的家里走出来的孩子,或许天生就对这种稳定有着无可抵抗的憧憬。

家庭。这个词突然冲进他的脑海,让汤浩握漏勺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他甩了一下头,试图把突然上升的古怪思绪甩出去。

外面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传来,然后演变成高亢的大笑,笑得最厉害的是伯远,很大声,一点也不节制,然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是派派。汤浩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好像有许多烦心事在水泡里被瓦解了,然后蒸发得一点都不剩。

外面的笑声慢慢平息了,然后有简短的交谈声。椅子摩擦地面的细碎声响,接着是由轻到重的脚步声。汤浩背后的厨房门被缓慢地推开了,发出吱呀的响动。汤浩转过头去,看见Patrick端着新的一盘元宵进来,放在他手边的料理台上。

“……汤浩哥。”Patrick很小声地叫他,站到他面前来。汤浩嗯了一声,抬起一点头来注视他的眼睛。他这才发现Patrick是要比弟弟尹浩宇高出不少的,就连和汤浩相比,他也约高出一个眉眼的高度,很漂亮的模特身材,眼睛里闪烁着漂亮的光。或许那光来自厨房吊着的顶灯,可经过Patrick的眼睛折射,就变成了他自己的。那点光里藏着一种经过收敛的、弱化的生疏的距离感,并不是坏事,这是天生属于他的特质,正是它将Patrick和庸碌大众相分隔开,让他出现在杂志大片里,巨幕银屏中,平面图层上,而仍有吸引人的力量。好奇怪,汤浩想,他明明和尹浩宇有很多地方不相似。从前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许多时刻几乎和尹浩宇一模一样呢?

“对不起。”Patrick对他说。汤浩忍不住笑了两声,然后惊觉自己其实一点都没感到尴尬。

“为什么说对不起?”他很顺手地摸摸Patrick的头,软软的。可能是因为有亲生弟弟的缘故,他对比自己小的孩子总有种自然的亲昵。

Patrick说,“因为……嗯,之前给你造成了困扰。”

他像做错事的小狗、又像知道自己在家人面前可以受到宠爱和包庇的小孩子,垂下眼睛看汤浩。

“没有哦。”汤浩真正笑起来,上前轻轻搂了搂他。和自己胸膛相贴的胸腔里传来紧张的振动,是心肺通过呼吸传导出来的,带有温度的声音。背后的锅里发出更响的水沸声,提醒他们元宵煮好了。

“我也有错。”汤浩一边转身去捞元宵一边说。话音和咕嘟咕嘟的煮水声混杂在一起,像蒸汽一样飘上天空飞散了。他拿一个小碗,盛一个元宵,白生生地落在碗底,像棉花糖。

“尝尝。”汤浩说。

Patrick接过勺子。刚捞起来的元宵太烫了,烫得他舌头好痛,嘶嘶吸着气,刺痛感连着泪腺,眼底忽然被无名的酸涩感击穿了,却没有泪水掉下来。

离晚饭明明还没几个小时,元宵端上桌时也并没有人饿,可大家都还是吃得兴致勃勃。只有下着元宵晚会吃的汤圆才最正宗!汤浩说。伯远听了却露出很微妙的一种古怪神情,半张脸像是酸倒了一般皱起来,Patrick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不禁多看了两眼。汤浩在专注盯着电视看歌舞,尹浩宇埋着头对付一个从勺子上走的元宵,谁都没有注意到。

被缝缝补补贴起来的那几个元宵,下水煮过以后倒也没有漏,味道是一样的香甜。一口咬下去,白糯的皮破开了,流出玫瑰香味浓郁的猪油芝麻馅,夹着酥香的花生碎。尹浩宇埋头吃得好开心,像一只狼吞虎咽的小猪,要不是Patrick早一步提醒过他别烫着舌头,现在他可能也要满屋子窜着找凉水了。

“吃慢点。”伯远在旁边提醒他。汤浩收走碗筷,看着东倒西歪的一桌人都露出疲态。

“准备休息吧?Patrick你——”他一边从厨房回来一边说,路过小沙发,膝盖忽然蹭到什么东西。哗啦哗啦的塑料袋声响,他扭头一看,是伯远带来的奇怪大袋子,挤在沙发上,被衣服盖着,差点要被他忘掉了。

“对哦,还没问你呢。”汤浩指指那个袋子,“这带的什么东西啊?这么大一袋,也不嫌重。”

“噢!我都快忘了。”伯远笑嘻嘻地看过来,示意哥哥帮他拿过去,“不重的。”

汤浩入手发现那个袋子确实不重。他有些诧异地递过去,看着伯远接过那个圆鼓鼓的袋子,抱在怀里,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

“嗯,这是……买给小派的。”

“啊?”尹浩宇本来还盯着电视,此刻忽然被点名,一个激灵看回来,“什、什么……”

“买给小派的礼物。”伯远笑着说,“我记得小时候,我初中毕业,要去高中住校了。那个时候我哥刚好高考完,要去海南上大学。我难过了很久,然后我哥就买了一个很大的玩偶送给我,哄我不哭了。”

“你还记得呢?”汤浩在旁边笑,“这都多少年了。”

“当然记得啊!现在都还在贵阳家里呢。”伯远说。

“所以……我没记错的话,小派也快回去了吧。”

尹浩宇一下子挺直了背。呼吸一瞬间停滞了,有不轻不重的雷击一样的酥麻电流从他天灵盖劈下来。他好像被游乐园里的泡沫巨锤狠狠敲了一下,震得大脑昏沉,可奇怪的是并不如何疼痛。方才还在暗自难过的心事就这样被揭开,像忽然噎了一口苦涩的咖啡,他张口结舌,脸上又沮丧又惊讶,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汤浩看他表情,知道他难过。本来他们算是默契地没谈过这件事,像是这样就能把分别之期无限延长,谁知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被伯远说破。他叹口气,不轻不重拍一下伯远的后背:“哎,大过节的说这个干什么……”

“所以,我也要买一个送给小派啊。干什么,不许我送吗?我也算他的哥哥吧?”

伯远一边继续不急不慢地说着,一边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很大的白色熊玩偶。

Patrick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有点想笑,却又不敢出声。眼前的熊玩偶软趴趴的,更像个大型的抱枕,被伯远双手揪着,黑黑的眼睛、圆圆的鼻子,和年前伯远送给他的那个棕色小熊挂坠分明是一个款式;只不过那个挂饰要小上很多,一只手就可以握住,而这个白熊抱枕则要大很多,大到可以挤满汤浩家的小沙发,大到好像可以让尹浩宇整个人扑在里面,就像陷在雪地里一样。

“可爱吗?”伯远把抱枕隔着茶几抛给尹浩宇,“你的咯。”

尹浩宇呆呆愣愣地,下意识接过抱枕。它好软,在面前很宽慰地对自己笑。这下他鼻子一酸,好像有点要哭出来了。它像来这里这段快乐如云烟日子的具象化,像他短暂拥有、似乎即将熄灭如飞灰的这段初恋。可小熊是真实存在的呀,而且它会一直在。

所以这些日子和这些记忆也会一直在吗?

“……净添乱。怎么买这么大一个,让派派怎么带走?”汤浩看他样子,急忙坐过去拍着他肩膀安慰他,又隔着桌子瞪伯远,“买东西也不会买。”

“就是呀!太大了,有点不好带。”伯远还是那样笑着,“所以这个派派就不要带走啦。就留在这里就可以了。但你可以把这个带走。”

Patrick瞪圆了眼睛,在旁边看见他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白熊小玩偶。这个就和他收到的那个一般大小了,只是变成了白色。

搞什么啊?这人是批发小熊的不成。

“嗯,这个就好带走很多了。”伯远把玩偶又抛给尹浩宇,看着他茫然地把熊攥在手心,终于满足地笑了起来。

“那就把这个带走吧。这个大的,就留在这里,留在我哥家就好了。等下次你再回来的时候,再来接它吧。”

回来。这个词一下洞穿了尹浩宇浅薄的顾虑。原来——还可以再回来的吗。是啊,世界上有的分别是没有重聚的,可有的分别也许是有的。有一天他也许会再来到这里,也许一切都没有结束。可那一天又是多久之后呢?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这些都是不敢确认的空泛承诺。等一下。再等一下。

原来回到这里已经不是“再来”,而是“回来”了啊。

尹浩宇埋在汤浩怀里,抱着很大的白熊玩偶。他被雪、呼吸、温暖的怀抱包围了,让他可以无所忌惮地哭出声,抓着眼前的衣襟,把眼泪擦在汤浩胸前。小时候觉得,短期旅游再回家是“回来”。来交换前觉得,总有一天会“回来”。可这个小小屋子,与他只认识了这么短短的几个月,却已经可以用上“回来”这个词了。一个专属于家的词。

“哎……别哭……”汤浩一边顺他后背安慰他,一边又忍不住瞪了伯远两眼,“……你啊。”

伯远只是笑,靠在小沙发里没有动弹。Patrick在旁边看着他,发现他眉眼里有和汤浩如出一辙的温柔和通透,但也有专属于他自己的洒脱和果敢。面对不舍,面对挽留,其实很需要勇气。伯远将它们在这里揭开,于是离别会变成一个再见的承诺。像魔法一样。伯远是有本事让魔法生效的人。

“嗯……我没事。”尹浩宇胸腔鼓动,擦干了眼泪,坐正了身体说,还紧紧抱着那个白熊,“我很喜欢。谢谢远哥。”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汤浩,眼眶还红红的。

“就把这个留在这里。”他说话还带些消不去的鼻音,“等我回来……再来接它。”

折腾了很久,轮到要洗漱歇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尹浩宇理所当然地留宿,伯远和Patrick本来都要走,但仍是冬天,昼夜温差大,时间一晚,新区这块儿雾就起来了,夜间行车不方便。伯远倒是常留宿,只是Patrick该怎么回去仍是难题。几个人凑在一块儿纠结了一会儿,最后汤浩说,不如Patrick也留在这里休息一晚好了。

“明早我再送你回去,Patrick,”他带些歉意说,“或者让伯远送你回去。开我车。”

Patrick是很少打扰别人的类型,总觉得留宿其他人家里会给人添麻烦,但面对已经很熟的几个人,没纠结多久还是答应了。汤浩家本就留了客房,方便伯远偶尔来借住,如今汤浩又从柜子里搬出床垫和枕头被子,铺在客房床边的地下,就足够两人歇息了。

“不用不用,Patrick你睡床上,让伯远睡地铺就好了。”他站在门口瞪伯远,“哪里有让客人睡地铺的道理……伯远,听到了没?”

Patrick面对这一幕颇有些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摇手说不用,伯远就已经颇自觉地往地铺上盘腿一坐,掏出充电线找起插座来。尹浩宇和汤浩陆续回房间歇下了,Patrick洗漱回来,客房顶灯已经关了,台灯亮着微弱的光,伯远靠在枕头上刷手机,见他进来,挪了挪给他让出上床的空间。

“困了吗?”他打个哈欠,问Patrick,很利索地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把灯关了睡了吧。”

灯关掉了,Patrick抱着被子却有点睡不着。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明明和伯远并不是什么生疏关系,甚至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可这样睡在一个房间,挤挤挨挨,像小时候造访好朋友家里睡在一个房间里一样,这种体验和伯远连在一起,又让他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安定。

人对亲密关系的界定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很信奉肢体的仪式感,很亲密的接触一定要和很亲密的人才可以。而Patrick并不是如此。解决生理需求,与真正成为重要的人,这两者被他分得很开。他可以很轻松地找一个或两个新的床伴,却对躺在黑暗里,不远处,呼吸均匀的伯远感到束手无策。

好像经历了今晚,他们反而从这奇妙的高低差距离里获得了更亲近的感情。

“伯远、伯远……”他没忍住小声叫。伯远翻了个身,有些困倦的声音从低一些的地方传来:“嗯?怎么啦?认床睡不着?”

“没有。”Patrick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沉默了两秒,轻声问,“你买那个熊……原来买了这么多。”

“嗯?是啊。我上次在机场店里看着挺可爱,想着买来送你们,就买了这几个。”伯远声音里带点调侃,“怎么?我没只送你一个,不高兴了?”

“……当然没有。”Patrick莫名皱起脸来。这话说得自己像是气量很小的小孩子一样。“我只是想……我不会走啊。”

“嗯?什么?”

“你今天说,小时候哥哥要去上学了,所以买来送给你。派派要回国了,所以你也买来送给他。”Patrick小声说,“可是,我并不会走啊。”

伯远沉默了两秒,好像接不住他丢过去的沉重岩石一样。

“嗯。”他说,“对啊。你会在中国工作很久吧?”

“我公司在这里。工作也很好,目前发展也不错。”Patrick说,“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这话说得太像一句承诺了。可Patrick竟然似乎一无所觉。伯远想,可能他对中文的这种委婉和暗示的力量见识尚浅。可他无法否认他听到这句话时心情很好,像看到春天来时的第一树花。能一起围坐吃饭、欢声笑语、一起跨年、一块谈天说地,这样的缘分长大后总是越来越难得的。他想要今天的这份舒心还能重现。今天的这些人常能重聚。

“好。”他轻声答应Patrick,侧卧着挪得离床近了些,“小熊还是很可爱的。不走,也可以拥有一只小熊啊。”

“睡吧,”他像哄弟弟睡一样对床上的Patrick说,“明早我送你回你公司。”

“嗯。”Patrick打了个哈欠,声音闷在被子里回答他,“Gute nacht.”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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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倒计时

Chapter09 雪顶焦糖咖啡卷

伯远这替探亲红包给得真不亏。汤浩在家呆这几天,确实是忙个不停。初一初二走亲戚,初三上坟,初四回老家。初五他去赴高中同学的聚会,大家上学时关系都好,如今在外工作,一年到头除了春节,难得有回老家聚齐的机会,群里约起吃个晚饭。席间朋友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畅聊别来趣事,汤浩是班长,人缘不错,时不时有同学来找他敬酒,他倒也没推拒,就是心里有事,以茶代酒,喝得始终有些不痛快。

“怎么了浩哥?”旁边关系铁的女同学看他情绪似乎不对,推推他,“工作不顺利?咋了啊,等会找个地方聊聊啊。”

女同学当年班上和他做过同桌,从来关系都好,毕业了交情也没断,多年来一直都有联系。当初她留一头短发,风风火火的,人缘好得不得了,文体兼修,体测时一骑绝尘,比许多男生跑得都快许多。时隔多年,她留了长发、穿西服套装,化着全妆,十指红色的美甲闪着光,独特美艳。只是性子还是当年一般爽利,眯着眼靠在椅背上掏烟,纤薄的手背突出一条性感的青筋。

散伙后他俩找了个KTV续摊,俩人聊得兴致上头,麦克风没人碰,背景音量调得低,抒情民谣在不大的包厢里回荡余声。汤浩也没瞒着她,基本烦心的事都和她说了,说完才觉得胸口郁气一空,神清气爽。倾诉确实是人沉浸在生活里一个重要的出口,尤其同她社交里基本没有任何交集,这种安全让汤浩觉得舒心。

“真的假的?”朋友听完眼睛瞪得大大的,咬着唇釉笑出声,“感觉在看小说剧情哎。”

“少看你那些破小说……高中就在看,现在还看呢。”汤浩懒得说她,瞪她一眼,“……我可是真在烦呢。感觉我就很像那种,顶级的渣男知道吗,该负的责都没负到,烂摊子留了一堆。问题是到最后我也没有多开心,亏得要死。”

“干嘛不开心?”朋友笑够了,直起身来,“我觉得,一段感情,只要你够投入、够爱,其实就是应该开心的啊。”

“我当然……”汤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年纪大了吧,总觉得爱不爱、感情应不应该继续,都是有很多因素在影响的。越想就越觉得乱,然后……就开始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做的决定、怀疑自己付出的时间、怀疑给他造成的影响。到最后,开始怀疑自己的爱是不是真的了。”

“所以说,这就是无聊的成年人啊。”

“……什么意思?”汤浩瞪眼,“内涵谁呢。”

“明涵你。”朋友一巴掌拍在他腿上,“看的东西越多,想的越多,就越神志不清,最后患得患失。你说的小朋友,听下来我觉得,他可能会单纯一点,很多事都没你见得多,可他很聪明,甚至比你想的还要懂事、还要想得清楚。他为什么没有迷茫,为什么没有质疑自己呢。因为他很确认自己的爱,他在爱里获得的、在爱里快乐的,足够他抛弃很多东西来追逐你。你呢?你就告诉我,你还爱吗?或者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快乐吗?”

还在爱吗?一直爱吗?够快乐吗?

“……可是,”汤浩盯着KTV包厢旋转不停的彩灯,“他很快就要回国了啊。”

“你这么说我就清楚了。”朋友嗤笑一声,“回国怎么了?我工作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人,听了那么多故事,不夸张地和你说,什么神奇事情我都听说过。再离奇的异地复合,再漫长的长跑都可能成真。你只要遵循本心去做就行了,最后的结局无论走到哪里,你也不会遗憾的。”

“……那我和他哥哥,”汤浩难以启齿,“怎么处理呢。”

“有什么要处理的。”朋友满不在乎往后一靠,“你现在出门左转酒吧里看一看,到处都是亲嘴的。亲个嘴怎么了?给自己的负担别太重啊浩哥!少做老好人,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正轨’要你去趟。你想,以后你小男朋友回国了,无论你怎么选择,他哥也还是要留下来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退一步说,他和你弟也总是会有工作上的交集,你又跑不脱。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好了。”

“再再再退一步说……”她笑道,“听上去他哥也是蛮可爱的小孩啊。实在不行你可以介绍给我,完美解决所有问题。”

“……想太多了吧。”汤浩一巴掌反拍在她肩上,“别做白日梦了,姐姐,时间很晚了,洗洗睡吧。”

时间确实已经很晚了。走出KTV的大门,外面冷得寒气浓郁,月明星稀,过年期间,街上人倒还是很多,烟火气浓郁地萦绕在城市每个角落。汤浩打个车先把朋友送回家,眼看她发来消息说安全到家,才又让司机师傅送自己回家。他轻手轻脚进门,却看见客厅还亮着大灯,换了鞋进厅,妈妈还在沙发上,远远低头在打包什么东西。

“妈,怎么还没睡?”他倒了杯水过去坐在妈妈身边,“这么晚了。”

“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妈妈瞪他,“怎么回来这么晚?”

“……呃,先送别人回家,所以晚了。”

“这么晚,送谁回家?女孩子吗?谁?”汤浩看见妈妈的眼睛亮了一下,“人怎么样?我认识吗?”

“……认识。”他哭笑不得,老实报上,“是阿婕。和她聚了一下。”

“……嘁。我就知道。”他和朋友太熟了,关系过铁,两方父母也都认识,也都清楚他们之间的交情纯属友谊,眼见妈妈果然立刻失去兴趣地往回一靠,“没意思。”

她这么一说汤浩倒是想起之前她微信提过的、林阿姨亲戚家的女孩子,一时间好奇心倒是起来了。这次回家本以为会面临父母狂风骤雨一样的催见面催相亲,谁知这么多天,她反而完全没提起过这件事,搞得他也差不多忘光了。此时一想起来,顿时疑问憋在心头,闷得很难受。虽然明知问出口会给自己招来麻烦,然而憋得厉害,还是忍不住问了,“妈……你之前说的那个林阿姨家姑娘,怎么没听你再提起来。”

“别提了,你们现在年轻人啊。一个个都有主见得很,大人半句话也插不进嘴。”妈妈又无缘无故瞪他一眼,“之前大人说好安排你们见个面,成不了嘛,多个朋友也是好的。结果年轻人脾气大得很,人姑娘不想谈恋爱,被家里念烦了,一听安排要和人见面,直接和她爸妈发火,今年年都没回来过。你林阿姨家妹妹都急得要死了。真是管不得你们年轻人的事。”

“……啊?”汤浩听得想笑又不敢笑,赶紧过去搂她肩膀做安慰,“不会的妈,我永远是你家儿。我不会不回来的。”

“知道。”妈妈叹一口气,又看他一眼,“现在年轻人的想法确实我们也跟不上了。不想结婚的也有那么多,都管不过来。浩浩,以后你的事你自己上心,妈妈也懒得管你了。照顾好自己,开心一点,就行了。”

“啊?”汤浩一时间又被震住,万没想到半夜回家,还意外获得人身自由。他做贼心虚,只好找妈撒娇,双臂圈住妈妈来回摇晃,“晓得了妈。别太担心我,我晓得照顾自己。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干啥子?”

“给你和小远装点吃的。”妈妈指着手上打包的几个袋子,“这是家里做的咸鸭蛋,这是甜酒,这是扣肉……都装好了两份,你和小远的都有。等回去你给他带过去,新鲜一点,吃起来好吃。他工作忙,不记得吃,你要提醒他赶紧吃完,不然坏了。”

“……行,”汤浩看着大包小包,一边头疼一边好笑,“这也太多了。”

“那边还有呢,”妈妈指着另一边的小纸箱,“你爸托人订的香肠,自家喂的猪自家灌的,没有添加剂的,放心吃。你爸说……小远在那边忙得厉害,瘦得过分了。让他多吃一点。”

“他们那行工作,”汤浩轻声笑,“就是要瘦的啦。工作需要。”

“需不需要的!”妈妈瞪他,“工作就要瘦成那个样子?命不要了?”

“行行行,”汤浩赶紧举起手,“一定带到。一定看着他全部都给吃下去。一定看着他三天胖五斤!行了吧。”

“得了吧。”妈妈拍他,看他一眼也笑了,汤浩瞥见她鬓边愈发明显的几缕白。她身上传来几十年如一日的、幽幽的独属于家人的体温。很多时候在外漂泊的游子仅仅是为了汲取这种温度,才如此强烈地、如此不可或缺地向往着每年寥寥几次的归乡。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赶紧去洗洗睡了吧。明天你就回去了,早上起来抓紧收拾,晚上让你爸送你去机场。”

春运繁忙,客流过大,贵阳航班本就不多,汤浩初八复工,其实也不急着赶航班,最后买了初六下午的飞机。晚饭提前,爸爸开车送他去机场,在车上汤浩把航班截图发给尹浩宇和伯远:你们的大厨师傅回来了。

他性情板正不爱多言,汤浩从他手里接过从后备箱卸下来的、满满当当的行李箱,试着拖了拖,被里面沉甸甸的重量无语住:每年返工他都得被迫当爹妈给伯远带食物的搬运工。伯远真应该给他发个大红包才对。

“爸爸,我走咯。”他和爸爸拥抱,“和妈妈照顾好自家。有事就给我打电话。现在回来都方便的。”

“晓得晓得,”爸爸的掌心落在他后心,滚烫,“别担心家头。我和你妈挺好的。小远那边,他自己主意多得很,出什么事还得你给他兜下底。浩浩,你也照顾好自己。”

随着年龄增加,每年离家的难捱感总是不断在上升的。汤浩托运了行李,在候机室找了个位置,默不作声地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才收拾好心情,打开微信,看见尹浩宇问他:哥是明天就上班吗?到得有点晚啊,早点休息。

【没事,我后天才上班,明天还能休息,】汤浩噼噼啪啪回他,【明天我来看你好不好?或者你过来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要不我们出去玩。明天就陪你好了。】

他发现尹浩宇的信息又像魔术一样重新能让他开心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旁人聊天更能开解自己的心绪,或许是他自己的一些死结被他自己不知不觉就给打开了。汤浩左想右想,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可能还是想尹浩宇了。七天不见,思念如煮锅里的白泡沫一样咕嘟咕嘟地往上冒。他试图把浮沫撇掉,可它们仍然孜孜不倦地一波又一波地冒出来。这种复杂的怪情绪让汤浩又自顾自呆在位置上愣了一会儿。尹浩宇回他:【好!想哥啦。】

本来计划很完美,大约八点落地,九点回到家,洗个澡休息一会儿还能好好睡个觉。结果在候机室还没待多久,汤浩就听到广播播报的航班延误的消息。完美计划被打破让他小小地郁闷了一会儿。他总是习惯性早到候机室,莫名其妙又要在这浪费一段时间,郁闷之余,竟靠在座位靠背上,慢慢睡着了。

直到广播提醒登机的声音把他惊醒,汤浩才匆忙提着随身小包上了飞机。找到座位坐下来、被空姐提醒关机的时候,汤浩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和尹浩宇说一声自己航班延误的事情。算了吧,他一边关机一边想,也就是晚点到家而已。不说也没什么事,省得让他跟着担心。

延误两个多小时,落地已经接近十点半,汤浩裹着厚羽绒服提着箱子出了机场,坐上自己叫的网约车。大年里冬夜仍有些冷,他折腾半天,在车上又险些睡过去,箱子太沉,终于拖着它进了自家楼道时汤浩已经接近筋疲力尽。他拉着箱子出了电梯,有些哑的嗓子咳了一声,将感应灯咳醒,一边转过拐角一边在包里摸索钥匙:

“啊……”

有窸窸窣窣、像流浪猫磨蹭皮毛一样的细碎声音。汤浩转过拐角,感应灯恰好亮起,白绒梭织的反光差点把他晃得后退了一步。尹浩宇陷在他那件蓬松的、小白面包一样的绒服里,团在他公寓的门前,把自己缩成好小的一团。他睁着迷蒙的眼睛看过来,好像不太清醒一样,努力想站起来,但似乎是腿麻了,挣扎了一下,扒着门把手发出好可怜的一声:

“哥……”

“……派派?”汤浩被他吓了一跳,怔得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动弹。箱子落在原地忘了管,冲上去拢尹浩宇的衣领,摸到他好冰凉、还在发抖的手指,被冰得一个激灵,心疼排山倒海地涌上来,把尹浩宇的手着急地握在掌心,慌里慌张地拿钥匙找锁眼,“怎么在这里?等了多久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太想哥了,”尹浩宇嗓子完全哑了,眼皮很疲乏地耷拉着,声音像是怕被说一样放得很小,“我说要过来,哥肯定不让……不敢说,我就直接自己过来。我以为汤浩哥九点就回来了。结果没回来。”

“航班延误了……我还以为你在宿舍,就没说,”汤浩被这刚好全部错过的巧合后悔得嘶嘶抽凉气,关门就四处找遥控器开空调,拿沙发上的大毛毯把尹浩宇裹起来,“外面这么冷……你等不到怎么还等啊。万一我今晚都不回来怎么办。冻着了没?等我去给你弄点姜汤……”

“……我总是觉得,哥可能马上就要回来了。”尹浩宇很低声地说,“我……觉得哥不会骗我的。”

他的委屈直到此时才敢漫上来。手指下意识地勾住汤浩的手指,不让他离开。这段日子里,他的纠结只会比汤浩的更多。见不到汤浩这件事让他的不安全感和思念一起比翼增长。可他向来都是姿态放得低的,替汤浩考虑得更多:哥工作已经够累了。哥回家也很忙吧;生病了也很难受。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再给他添麻烦了。可被冷落的情绪反馈是骗不了自己的。被挤压的委屈直到这能触碰到汤浩前的最后几个小时,直到在门前等了无数个一瞬间、又无数次被电梯运转的声音骗了以后,才好像真真实实地把他给捆绑结实。他忍不住把眼泪掉在哥哥带着凛冽雪气的衣襟上,被一个圆满的拥抱给环住。

“对不起,派派。”汤浩很艰难地说,嗓子被泪意也给堵住了,“……我不应该……”

“没有的,哥,”尹浩宇一边抽气一边说,逐渐说得不连贯,“……我现在很开心了。我也不该自己偷偷跑过来,哥延误不和我说也没什么关系。但、但哥,可不可以继续爱我。”

“说什么呢。”汤浩哑着嗓子笑了,搂住他摸摸他柔软的发,“我一直都很爱你。一直、一直很爱你啊。别问这种傻问题。”

好奇怪。好像这种以前来说对他很难出口的、发赧的话此刻居然能很顺畅地说出口了。从前哪怕他一直都很清楚他对尹浩宇是远不同于从前任何一任的重要,“我爱你”这种话好像也是很难说出口的。对他而言,尹浩宇好像总是像个小孩子,同他相处、胡闹,也像是陪小孩儿玩耍一样,难以冠以“爱”的虚名。只有在此刻。这句话终于可以贯穿他的心理防线,得以被他很轻柔地说出来。

“嗯。好。”尹浩宇吸着鼻子,“我知道……哥很照顾我。然后……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可是,汤浩哥对我很重要。来之前、没想过会遇到汤浩哥。现在……我想一直留下来。但是、不知道可不可以……可是,可不可以以后一直一直,不要忘记我。”

“不会,”汤浩把他抱得更紧,间断的、带哭腔的话语也因此而模糊不清,“不会忘记的。以后一直一直,都不会忘。”

“我,哥哥,”尹浩宇闷了一会儿,心情好像平复了一些,抬起头来擦眼泪,“哥哥他……人也很好。然后……远哥人也很好。汤浩哥……大家都很重要。但是,汤浩哥可不可以更喜欢我一点。要最爱我。”

“……当然最爱你啊。”汤浩听他忽然提到Patrick,又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心虚,想问他是不是过年那天Patrick和他说了什么,又不敢,只好加倍用力地揉搓尹浩宇冻得僵硬的耳朵,“怎么这么说。”

他们很安静地、很温情地拥抱了一会儿。

“因为,在这里太开心了。不想走了。”

尹浩宇鼻子塞塞地说。室内温度升起来了,他的手指终于恢复了知觉。他被毛茸茸的毯子裹得很紧,皮肤蹭着空气中割人的暖,像一只陷在雪地里的小熊。

“那就不走。”汤浩笑起来,拿脸贴贴他冻得通红的脸颊,“暖和点了吗?我给你煮姜汤去。可别着凉了,明天感冒了怎么办。那就没办法出去玩了。”

“真的吗?”尹浩宇眼睛亮起来,拽住他的手臂,指节被冻出幼树枝节一样的皱涡,“明天还可以只陪我吗?”

汤浩揉乱他的头发,感受着自己怀里起伏呼吸着的躯体。

“嗯。可以哦。”

tbc.

小熊饼干枪击案08

*是与好心老师合写的新连载,一人一半

*预计每周六更新

*完结倒计时

Chapter08 苹果泥肉桂贝果

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伯远差点还以为自己成了丧尸电影的男主角。往常拥挤堵塞的六车道如今空空荡荡,偶尔开过去几辆车也是在对向车道上飞驰。

还没从长途飞行中清醒过来的偶像艺人目瞪口呆,贴着保姆车车窗往外看,又扭头问助理:“怎么回事啊?上海被丧尸入侵了?”

助理对自家艺人满天乱飞的脑洞习以为常,打开手机日历怼到他眼前:“再有两天就过年了哥!等会送你到地方,我下午也放假回老家了。”

这么快就要过年了吗?

伯远愣愣地望着窗外出神。街边的行道树上被挂了彩灯带,经过的商超外墙也出现了越来越多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广告和装饰。自从大学时因为休学去当练习生跟家里闹翻,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过年,只是大包小包地寄东西回去。

但说起过年……

“我哥好奇怪,本来说好等我回上海先碰一面,拿点东西给他带回去再走的,结果突然就提早改签,都到家了才告诉我。”伯远啪地一声拉开易拉罐。他太专注于防止啤酒的泡沫溢出来,没留意到Patrick突然变得古怪的脸色。

他们这段炮友关系持续小半年,工作上有合作,私底下又有汤浩和尹浩宇这层交集,逐渐也变得比单纯的肉体关系更亲昵起来。于是当Patrick提议直接约到家里时,伯远也没反对。

早就摸清楚双方最舒适的节奏,又是在充满日常气息的家里,横竖已经休假没有要紧工作,此时两人并不着急,懒散地喝着酒闲聊。

为了宣传合作的综艺,前一段伯远和Patrick时常同框录宣传视频或是直播,在休息间和保姆车上擦出火的事偶尔也有过。伯远一度觉得自己在镜头前绝对是百分百敬业,但肌肉记忆却总会泄露几分与旁人不同的亲密。

况且也不是只有他自己发现了这件事。

“我那天刷微博的时候,还看到有人嗑我俩CP呢。”伯远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支着膝盖盘坐在Patrick家的沙发上。他们合作的综艺里互动不少,流露出来的亲密又不作假,其余直播、宣传里也不避讳,偶尔一同出去,私下行程的蛛丝马迹也会被粉丝捕捉到。他倒没料到这也能催生一部分CP粉,想一想又觉得合理。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嗑了,伯远倒觉得无所谓,只是觉得有趣。

“CP?”

“就是couple,”伯远想了想怎么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有人觉得我和你在谈恋爱吧。”

即便心里还有事,Patrick也意外地扬了扬眉毛。他不知道,作为高强度冲浪选手,伯远甚至连CP粉们写的小作文都看过了几篇,在一片“他好爱他!”“他也好爱他!”中对自己录节目时的表现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

屋里开了空调暖风,他们一人占据沙发一头,喝着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Patrick还播了张收藏的黑胶唱片,女歌手用咬字黏连的英语唱着爵士。伯远将毛衣袖子高高挽起来,像浸泡在温水里一样有些昏昏欲睡。突然,他想起什么,伸手捞过带来的包,掏出一个小纸袋递给Patrick:“差点儿忘了这个。”

纸袋里装了只小盒子,里面是一条坠着水滴形装饰的手链。Patrick有些惊讶:“为什么,给我这个?”

“啊,本来是圣诞礼物来着,”伯远挠了挠后脑勺,“但我前几个月不是老去外地工作嘛,就总是忘记带给你。”

送这么一件圣诞礼物给Patrick,伯远原本没别的想法,只是想着他们外国人对这个节日应该比较重视,又恰好看到了这条手链觉得很适合他,就随手买了下来。可当那条亮银色的细链子绕在Patrick腕上时,伯远才反应过来,这件礼物似乎已经略微超出了普通朋友的安全距离。

手链虽然不比项链或耳环,挨着更私密的位置,却也贴着手腕上跳动的脉搏,行动间晃晃悠悠地、柔软地半垂着,一星点微不足道却无法完全忽视的重量。

于是他翻了翻包,又摸出来一只小熊头钥匙扣递过去,没话找话似地:“喏,还有这个。”

Patrick正端详那条手链,棕色的毛绒小熊头,像是路边潮品店会卖的可爱款式,缀在普通的钥匙链上,在他指尖一晃一晃。他心里也被这份廉价的普通亲密弄得有些无措,但跟伯远相处时令人非常舒服的点就在于,两个人都会遵循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所以Patrick又觉得或许对他们这类职业来说,首饰实在是生活中再常见不过的小物件,当圣诞礼物送也没什么,便没有再想,看到那只小熊钥匙扣也只是认真地接过来:“很可爱,我会挂在包上,”犹豫片刻又说,“但我没有礼物送给你。”

他的态度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伯远暗自松一口气,笑眯眯地举了举手中的玻璃杯:“没事,你这不是请我喝酒了嘛。”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总是这样,看似点到即止,永远暗含试探,却实实在在比普通朋友或是恋人更多了某些开放可供讨论的、值得信任的部分。

于是Patrick收好迟到一个多月的圣诞礼物,仰头灌了大半杯,直视伯远的眼睛严肃地说:“其实是因为我,你哥哥才改变时间回家的。”

他板着脸的时候显得格外冷,原本就线条锋利的五官更让人觉出一种年轻但攻击性极强的气场。伯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抻着脖子咽下一口酒:“啊?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天他发烧了,我去给他送药,然后我……”Patrick的脚原本踩在地毯上,这会也不由自主收了回来,抱着膝盖。袒露这件事还是让他感到不安。他努力组织了半天语言,最终还是放弃用中文解释,“It just happened. I kissed him. That's it. ”

伯远被震惊得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

一方面他从未把汤浩和Patrick在这个方向上联系起来,另一方面,他又猛然想起那天尹浩宇跑来录影棚时,被自己搂在怀里安慰的比Patrick稚嫩很多的肩膀。

无数个问句堵在他喉咙口争先恐后,他只来得及抓住两个最迫切的重点:“呃……我觉得你得跟我哥谈谈,好好谈谈,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当作没发生的。派派知道这事儿吗?”

应该不知道。提到尹浩宇,Patrick的神色更加难看。

伯远酒量一般,先前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喝了不少,眼下就感觉太阳穴发胀,半靠在沙发上也头重脚轻地发晕。这件事虽然棘手,但也不是他们在这里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于是已经进入微醺状态的伯远决定暂时将难题搁到一边,腿一伸就往沙发另一头倒,用一种揉搓小狗的手法揉了揉Patrick的两边耳朵:“先不提那个了。有个事儿,你不会把我跟我哥弄混吧?”

Patrick皱着眉,像是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不会。”

“那就行。”伯远笑起来。

他捧着还在苦恼的年轻模特的脸,迫使对方仰起头,俯下身吻了Patrick的喉结。啤酒浅淡的麦香弥散出来。

Patrick的公寓不大,布艺沙发自然也只是刚能坐下两三个人。伯远一条腿只能垂到地毯上,手指无力地抓挠几下,没能抓到平时熟悉的可供借力的床单,片刻后就被擦着指缝十指相扣地摁在了一边。他赤裸的后腰随着起伏的动作摩擦在沙发布面上,仰头从凌乱的发丝间看Patrick正急促呼吸的侧脸,咬牙用力时下颌绷出情色的阴影线条。

“你这沙发套能拆么?弄脏了很难洗吧。”伯远脑子里胡乱地想,一不小心问出了口,不出意外地被捏着下巴吻住,当作一种禁止讨论的警告。

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别的,Patrick今天似乎有过量的占有欲和破坏欲需要释放。诚然,在他们过去几个月持续的肉体关系中,他早已经熟悉了伯远和他的身体——用指尖轻轻刮蹭锁骨下缘会红着耳朵蜷缩起肩背,后入时被掐紧侧腰会格外兴奋,自己主导节奏的话则更偏爱大量的眼神和唇齿接触。但这次Patrick的舌尖舔过颈侧,偏头问伯远“可以吗”,后者看着他年轻头狼一般的眼神,想想自己下个行程的时间,点头应允后,皮肤上就立刻在刺痛中留下了一片红印。

汤浩和伯远是很不同的人,Patrick清楚知道这一点。就像橘子和橙子,尽管他们会共享很多东西,成长经历,亲情的脐带,亦或是相互扶持的肩膀,但如果说汤浩代表着成人社会的从容不迫和关怀,那么伯远就是聚光灯背后一闪而过的亮片眼妆。而他尚未搞清楚的是,自己对这两人到底抱着怎样的情感。

伯远离开时天已经黑了。他在Patrick家的玄关仔细整理好围巾,将自己妥帖包裹起来——既为了寒风也为了相机镜头。Patrick刚快速冲了个澡,潮湿的发梢还冒着热气,套了件T恤送他到门口。出于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默契,他们都没有再提关于汤浩的事,Patrick又恢复了那副冷静的样子:“谢谢你的圣诞礼物。”

“害,小事情,别客气。”伯远扣上帽子,像个普通朋友一样挥挥手,走了。

汤浩对弟弟此时此刻正和Patrick搅在一起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也没有那个功夫去关心。他暂且陷在自己的一腔烦乱情绪里,还脱不开身。他拖着还有些沉重的身体飞回家,被妈妈一顿数落后灌姜汤塞进被子,诸如都和你讲了工作别那么拼命,大冬天半夜零下几度怎么还在公司加班,不会照顾自己,之类的。汤浩头疼脑热,一被念叨顿觉头更疼,缩紧被子闭眼装死,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天光大亮,身上轻快不少,妈妈敲门喊他吃饭,说给他蒸了蛋羹熬了粥,凑合吃点。

可能打工人多半的毛病确实都是缺觉弄的,这么狠睡了一通,汤浩确实觉得身上不少郁气都凭空消失了。他裹着居家服胡乱吃点,倒头又睡,直到晚上才终于又爬起来,病去得畅快,摸到眼镜,这才有心思摸出手机,处理这一天多囤积的消息。

尹浩宇的消息不多,大约是怕打扰他,很乖的几条问他在做什么,怎么突然就回家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这份乖巧让汤浩反而更添愧疚,是一种很窝心的酸涩,手指悬在屏幕上空,顿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最后拍了张姜汤碗的照片过去,说自己有点感冒,提前回家休息一下,没什么事。过完年就回来。

【生病了吗?】尹浩宇连发哭哭表情,【怎么都没和我说。还难受吗?好点了吗?】

【没事,吃了药,现在已经好了。】汤浩连连安慰他,花了半天时间力证自己的健康已经恢复。想了想,又和他说,【这几天回家,事情可能有点多,要陪爸妈,还有其他一些事,可能回消息会慢一点。没有冷落你噢。】

【嗯嗯……没事的。】尹浩宇总是很体贴他,【陪爸爸妈妈很重要。但是,什么时候回来,要和我说。我会很想你。】

汤浩笑着回了个好,把手机扔在枕头边,整个人脱力地倒下去,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隔着屏幕的交流让他总是觉得同尹浩宇之间有些隔阂,但此时这样的距离反而让他感到自在。他不觉得是自己不再喜欢尹浩宇了,和尹浩宇聊天依然能让他感到满溢的喜悦,从心底迸发出来的,那没法骗人。汤浩想,也许他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来冷静一下,好好思考一下关于这段感情的影响因素。关于他走在刀刃上的生活轨迹,被安排的相亲,和Patrick的亲密接触,还有和尹浩宇看不到明天的未来。这一切真的好吗?汤浩发现自己也有些无所适从。他毕竟只是年长几岁,稍成熟一些,也没有长到对世间一切都风轻云淡的年岁。放任自己偶尔茫然可能也是心理舒展的一种。

Patrick像一只小狗。汤浩低着头,仔细思考那晚发生的一切。Patrick和尹浩宇当然长得很像,除却一些更锋利的棱角以外,兄弟两个甚至连一些表达开怀或不满的微表情都很相似。这种相似让汤浩感觉亲切和舒服,给他的心脏施加一种双倍叠加的柔软。可他也很确定,亲吻的那一刻,他并没有将眼前人认作尹浩宇。那为什么坦然放任他入侵自己的亲密距离呢。是因为Patrick让他感觉更安全吗。

是。和尹浩宇恋爱实际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刀刃上行走,钢丝上跳舞。尹浩宇还太年幼了,对世界的深层逻辑和汤浩的交际、经历,和一些顾虑,都一无所知。和他相处汤浩能感到许多像宿命生成般的甜蜜愉悦,但偶尔也会有一种苍白的无力解释感。他偶尔也会质问自己:这真的是正确的吗?当初不对尹浩宇加以疏远,而是放任依赖和爱滋长,最后还任由感情关系落地生花,真的是正确的事情吗。

与这种更深层地动摇着感情基础的困惑相比起来,和Patrick越雷池的举动都好像只是一件小事情了。同尹浩宇的恋爱让汤浩时常觉得自己同时拥有着两个身份。一个是遇见尹浩宇前,恒定不变地工作生活着的平稳的那个汤浩;另一个是不需要其他社会关系,只作为尹浩宇男友的,空白的、纯粹的,被爱浸泡得有些透明的汤浩。尹浩宇的到来让他认识到这两者是同时存在于他身上的。之前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此刻却对这种分裂感到有些恐慌。所以亲吻那刻,他也许也在找寻一个出口。发烧的借口并不能全然替他开罪——如果那枚亲吻确实是有罪的话。

尹浩宇也会成长的,会与他走得越来越远,他会离开,会回国,关系会终止,而汤浩自身被剖开的裂缝却不会因时间而愈合。更何况,各方面涌来的压力还在持续施加在他身上,患得患失的情绪将他压出一个很疼痛的凹痕。他靠自己已经暂时撑不下来了。

外面妈妈在叫他出去帮忙贴窗花,晚上发一道面准备做馒头。汤浩重重叹了一口气,把胸臆中的闷气全部吐出来,睁开眼从床上滑下去找拖鞋。

无论如何,让他先和这些纷乱的情绪隔离一段时间吧。

距离年假结束,还有七天。

放假确实是一件美事。汤浩在家又歇了一天,大年二十九早上陪爸妈去超市采购年货,下午开家里的车去洗车场。车停进去,他在一边休息区坐着没事干,翻出手机关怀弟弟:

【吃了吗?跨年怎么过?没工作吧?】

伯远发来无语表情:【……这几天不工作,大年初四才开工。你要干什么?又到了亲哥一年一度的刺激我时间了[滴汗][滴汗]】

【怎么能叫我刺激你呢?那我发照片只是分享一下嘛。你吃不到好吃的我有什么办法。】汤浩装无辜,又大发善心,【我包的饺子还冻在冰箱里,下面那层,不行你就去我家吃饺子过年也行啊。钥匙没丢吧?】

【还用你说?】伯远发厨房图片,【已经在了^^】

行,动作也太快了。汤浩无语了一瞬,又看弟弟发消息问:【对了哥,你醋包放哪了?找不到。】

【在洗手台上面的悬空橱柜里,】汤浩顺手回复,想想不对,【?我记得醋瓶里还有点啊,感觉够你一个人吃了吧?你是要对瓶吹?】

【不是啊,但不够,】伯远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呃……Patrick和小派明天也要过来吃饺子。】

汤浩整个人都震惊了,【啊??】

【那人家小派在宿舍跨年不也很可怜嘛,】伯远说,【其实是这样的……我和Patrick说过年记得吃饺子,聊着聊着就说到他过年也就在公寓窝着,小派可能也就在宿舍呆着。最后我就说,都来和我过吧,一个人吃也是吃,多两个也是过。呃……没问题吧哥。】

汤浩当然不计较这个,他只是一下子被这个消息惊到,甚至忘了疑惑弟弟什么时候和Patrick居然有这么熟。他和伯远又聊了两句,转头去关心尹浩宇:【过年和你哥哥还有小远一起过吗?之前是说本来准备和留校的同学一起过?出得来吗?】

【嗯……刚刚哥哥和我说了。】尹浩宇说,【本来就准备在宿舍过的。但是,能出来和哥哥们一起~很开心。】

哥哥们的称呼让汤浩觉得有点好笑,不知不觉之间小派也算是多了个哥哥了。

【行,】有人照顾尹浩宇他放心许多,【想吃什么直接让伯远给你做。】

尹浩宇发来瞪圆眼睛的表情包,【伯远哥也会做饭?】

【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会做饭,我们一个妈教的呢,】汤浩一边笑一边打字,【他不做只是因为懒,来蹭我的饭。你吃了就知道了,他做得也不差。】

东拉西扯几句,工作人员来叫他,说车洗好了。汤浩和尹浩宇说忙去了晚上再聊,站起来去交了费,开车回家去了。

过年就是会更忙一些。回家以后汤浩就被爸妈叫着,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清理灰尘、扫地、收拾垃圾,把整个家里扫除得焕然一新。大年三十早早起来,换对联、做几道费工夫的半成品年夜菜,吃过午饭和爸妈围坐下来,揉面包饺子。年夜饭他妈包圆,他爸打下手,汤浩插不上手,只能在菜摆桌的时候拍了张照,发给伯远一张,尹浩宇一张。

那晚以后,他和Patrick似乎就很有默契地不再联系了;无论是平时的日常生活、偶尔会聊的工作,或者一些有关尹浩宇的事情,他们都不再交流了。翻一翻聊天记录,最后一条停在大约十多天前,断得很突兀,空落落的。汤浩一边收起手机,一边假装无事地想:似乎这样也挺好的。至少让他某些方面轻松了很多。就是不知道Patrick是否也一样。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吃完了晚餐。汤浩帮妈妈把碗碟全部收进洗碗机,那边春晚已经在热热闹闹唱开场曲。他终于找到闲暇,把自己窝到沙发上父母身边,才打开微信看消息。伯远给他发气哼哼的拳头表情包,一切尽在不言中。尹浩宇给他发哭哭表情、馋嘴表情、剪刀手表情,然后也拍了他们晚上的年夜饭,比汤浩家桌上的要简单些,但几碗几碟,也蛮丰盛。汤浩一看菜品,就知道出自伯远手笔。

另附一张三人围坐看春晚的自拍合照,伯远素颜戴眼镜,端着杯葡萄汁,在左下角笑得眼睛眯起来。Patrick两兄弟叠在画面右边,一大一小两个剪刀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在顶灯照射下漂亮得璀璨。尹浩宇掌镜,拍进去自己一双瞪大的、没完全准备好的闪亮眼睛。看上去不太聪明。

汤浩看得险些笑出声,碍于爸妈在身边,没敢笑,怕被问在笑什么。他问尹浩宇:【怎么样?我都说了伯远做饭好吃吧。】

【好吃!伯远哥厉害[拇指]】

汤浩又切出去问伯远:【怎么转性了?做这么大一桌菜,没把你累坏吧汤大厨。】

【……那我还能怎么办,】伯远无奈叹气三连,【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啊。我真是纯给自己找事做[滴汗]】

汤浩一边看一边笑,旁边妈妈凑过来问他在笑什么。汤浩说,在和小远聊天。妈妈犹豫了一下,问:“……小远一个人过吗?晚上吃的啥子?”

父亲在一边沉默不语,直直盯着电视,像是没听到一样。

汤浩笑了笑,把手机递过来,问妈妈:“他在我那屋子头呢。要给小远打个视频不?”

视频很快就接通了,汤浩凑过去在镜头边角里给伯远挥手。前置镜头里倒是看不见尹家兄弟的身影,只有春晚直播的背景音在回响。伯远怼在镜头前,笑得很开心,朝妈妈挥手:“妈!新年快乐新年快乐,看春晚了没得?”

“远远……”妈妈一把就把手机抢过去了,汤浩只能在一边干瞪眼,看着妈妈和伯远聊,从工作、假期、年夜饭再聊到健康,被晾在一边,憋不住笑,瞥了一眼爸爸的表情,他还是梗着脖子盯着屏幕,像是一个字也听不见。

“你哥都忙得着凉感冒了,你也要好好照顾个人……”妈妈说着好像泪意上来了,捂着眼睛忍泪水,“看你拍的那些视频都好累……跳舞也累得很……都不休息的……晓得你忙嘛,年轻累一点也是应该的……但是就是……你也没有假,难得看到你一次,担心你身体也不晓得你过得怎么样……”

汤浩看妈妈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赶紧打断她:“好了好了妈,有我在嘞你担心个啥子嘛……小远,要不要和爸爸说两句?”

这话一出,伯远还在轻声安慰妈妈的声音立刻顿了一顿。汤浩偷眼看爸爸的表情,果然看到他额边青筋跳了一跳。妈妈抹着眼泪把手机递过去,爸爸接了,两边却同时陷入沉默。汤浩在心里叹着气,却并没觉得多担心或忐忑,心下只有温暖的余震在一荡一荡。

“爸,新年快乐。”过了一会儿,汤浩听见伯远轻声说,“注意身体。我让哥给你带了点东西回去的,保健品啥的,记得吃。”

“……你自己也注意着,”爸爸叹了一口气,把手机举得低了些,凝神去看屏幕里的儿子,“有空多给你妈……打电话。”

“好。”伯远说,眼睛眯起来,很乖顺的样子,“我过两天还有事情做,过年回不到。等过两个月我放假了,回贵州来看你们哈。”

“……嗯。”爸爸说,声音轻柔下来,沉默两秒,“你要回来以前和你妈讲一声。我喊她去村头收土鸡来,给你做辣子鸡吃。”

春晚一年比一年无聊了,看到一半一家人都已经索然无味,各自刷手机、啃瓜子,全靠一腔对过年的信念感才坚持下来。还没到十二点父母就撑不住去睡了,汤浩一个人熬到零点,撑着下颌忍着困意,电视里齐声倒数的倒计时声里,窗外的烟花也次第燃起来,凌晨黑夜雪亮如白昼。汤浩顶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去推开窗,拍下窗外流光溢彩的漫天花火,同样伯远尹浩宇一人发一份。伯远回他:【好看】

【这边又禁放了】

【爸妈去睡了?】

【嗯,】汤浩回他,【就我一个在守岁。派派呢?】

【派派在旁边呢。Patrick明天一早还有拍摄,先去睡了。】伯远说,【吃了饺子。】

【怎么说?】

【还得是咱哥包的!】伯远竖大拇指,【味儿好正。Patrick怕浮肿没多吃,派派都快吃撑了,在旁边说明天要长胖了。】

汤浩忍不住笑起来。

【爸也很想你,】他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打字,【他就那样。你知道的,他很关心你。】

【我知道。】伯远说,【哥,谢谢你。】

【谢我干嘛?】汤浩觉得冷风太大,吹得他鸡皮疙瘩快起来了,连忙把窗户关上,还是没忍住自己一个人笑出声。伯远说,【很多啊。这么多年,都是你在帮我。当初出来的时候也是,后来妈肯让我出来,也是因为有你在旁边看着我。现在也是,我都回不来,你在爸妈身边过年我才放心。】

【……干嘛?跨年了凌晨了到点了,肉麻起来了?少来了,有那功夫不如给我发个红包。】

【嗯嗯,发了!】伯远说,【发给你家小朋友了。他可高兴了。】

【??有钱烧的吧?】汤浩啼笑皆非,只好赶他,【去睡你的觉!大明星小心明天起来肿成猪头啊。】

他切出对话框,看见尹浩宇给他发消息:

【好漂亮啊 烟花[鼓掌]】

【我们这边就没放TAT】

汤浩问他:【你们以前家乡那边,放不放?】

【很少放。】尹浩宇说,【我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有好多人在放啊!】

【所以派派是没见过吗?】汤浩笑起来,咬着嘴唇,【这样的烟花。】

【没有哦,】尹浩宇说,【中国过年好热闹啊!但这里也没有办法放。只有汤浩哥能看到了。】

是这样的。汤浩和伯远小时候年年此刻都能看到的盛大烟花,尹浩宇其实从未看过。汤浩想可能这就是他和尹浩宇无法扭转的命运齿轮的缺口,永远有过去的一部分是卡不上的。他有永远无法理解的尹浩宇成长中的经历和故事,尹浩宇也无法理解他的。于是他们就总是差这么一点,像是平行时空的两个幽灵,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自说自话,成为永远触碰不到的那部分遗憾。

但这是缺点吗?汤浩想可能也未必。他决定和尹浩宇在一起的那一刻,好像一切顾虑都轻易地从他的顾虑之间溜走了,他引以为傲的缜密计划漏了一个孔,将尹浩宇很轻巧地放了出来。所以还是有很多事情是人无法预料、无法计算、无法掌控的。那是一种东西——一种汤浩一直知道、但一直无法出口的东西。它存在于汤浩和尹浩宇之间,但从未以语言、声音的形式呈现得更加清晰。或许还没有到时间。

汤浩出神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想要拉开窗子给尹浩宇再拍一段烟火,可窗外的爆竹声已经消停下去了,夜空重回幽暗寂静。他只好重新拿起手机,想说以后有机会带你回来看。可这句话也没说出口。谁知道下一个365天后他们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幸好尹浩宇此刻很体贴地发来消息:

【早点睡吧哥,明天还有事要做呢。】

汤浩刚刚说好,尹浩宇又发来:

【新年快乐,哥。是在一起的第二年了吧,可以这么算吧。我好高兴。】

tbc.

*是与好心老师合写的新连载,一人一半

*预计每周六更新

Chapter 07 香草卡仕达泡芙

年末向来是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汤浩手上好几个项目等着结算,恰逢小组里有同事休婚假,其他人的工作量骤增,更是焦头烂额。有时候他一天要过五六个报表,接电话接得听到铃声就发怵。

幸好派派最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偶尔喘口气的空隙,汤浩看着微信置顶的对话框,冒出这么个想法。尹浩宇正面临期末考,小孩虽然平时看着脾气好,胜负欲上头的时候却也格外投入,对自己要求又高,为了一张漂亮成绩单,大把的时间精力都扑到图书馆里,以至于这段时间两人不仅见面少,连聊天都暂时有些顾不上。

汤浩盯着聊天背景里笑得眉眼弯弯的年轻男孩看了一会,手指轻轻摸了摸屏幕,眉头沉重不惊,发了一小会儿呆,然后再次投入到工作中。

任务量摆在那里,即使工作能力再强,也难免又一次加班到深夜。汤浩保存好文件伸个懒腰,才发觉眼睛已经干涩得不像话,手边杯子里干掉的咖啡痕迹在电脑屏幕下显得有气无力。整间办公室就剩下他一个人,白晃晃的灯管让人恍惚察觉不到时间流逝。

虽然汤浩一向对工作认真负责,但这样拼命却不算心血来潮。部门的顶头主管即将调任国外分公司,副主管顺理成章升职,原本的位子就空了下来。大家都在传这个机会非汤浩莫属,他在部门里资历深,能力强,当项目组长也好几年了,性格人缘都好,隔壁工位相熟的女同事下班离开前还调侃:“提前恭喜浩哥!打算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贿赂一下啊?”

事实上,汤浩确实被领导找过谈话,言语间透露,这个晋升机会十有八九已经落定在他头上。他不是对升职很有执念的人,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好好完成工作;但机会摆在眼前,他还是希望将手上的项目尽量完结得漂亮,也算是不辜负过去一年的辛苦。

办公室里太安静,城市噪音都被玻璃窗隔绝,电脑主机运行的轻微嗡嗡声就格外清晰,催眠效果绝佳。汤浩难得偷懒一次,想着明天再来洗杯子,三两下关了电脑准备回家,电话却突然不要命似地震动起来,突兀得让他险些叫出声。

身心俱疲的社畜汤浩痛苦地眯着眼睛将手机拿过来,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备注,惊讶地挑了挑眉。

“喂,妈?怎么了?这么晚还没睡吗?”

不怪汤浩惊讶。同违背父母意愿执意进入娱乐圈的伯远相比,他从小就是好学生好儿子,跟家里人的关系比较亲近,但平时也少见爸妈主动打电话的情况。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亲切的乡音:“哦,浩浩啊,在忙没?没得啥子事,就是问问你今年大概好久能回家咧?我跟你家爸爸好提前备起年货。”

汤浩顺手翻了翻桌边的台历:“唔……今年过年好像要早点,我们公司也还没得说啥子时候放假。不过按到起也跟去年差不多吧,大年二十八、二十九的样子。”

“好,好,晓得了。”他听见妈妈在那边似乎降低了音量,“还有就是,远远……过年工作应该还在忙是不是?”

汤浩的心在胸腔里小幅度地悬起来,像小时候踩在儿童乐园半米高的独木桥上。自从伯远大学时决定休学去当练习生,跟父母就彻底闹僵,汤浩夹在中间两边调停,三四年过去妈妈才缓和了态度,爸爸却依然倔着不肯松口。“是啊,他年底也都挺忙的,”他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宽慰电话对面的妈妈,“他们搞这个的,这阵子忙点是好事情的,才是说发展得好呢,妈你就不用担心他了。”

也许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太过疲惫,妈妈暂时停止关心叛逆的小儿子:“行……浩浩你在搞啥子,是不是又在加班?不是以前老是跟你说了的嘛,工作不要太累到了,这么大人了要懂得照顾好自家……”

“唉妈妈妈——”汤浩哭笑不得,一时没明白话题怎么就扯到自己身上了。他的大脑经过一整天的高强度运作已经濒临罢工边缘,以至于想都没想就顺口接上话,“没事的,偶尔一下下,我同事休婚假去了所以活有点多……”

条件反射层面的警报迅速拉响,慢半拍跟上的思维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汤浩后半句话直接卡在喉咙里。对面果然也沉默下来,听筒里的电流声占据了主场。

然而出乎汤浩的意料,这次妈妈并没有像平时那样,顺着“婚假”的话头说些催他早点找女朋友或是安排相亲的话,可能是实在太晚了,她只是令人犹豫地沉默了片刻,就让汤浩赶紧回家休息,改天有空再打电话。

电脑关机的程序被一个忘记关上的文件卡住,荧蓝色界面上小圆环转了一圈又一圈。汤浩放空地盯着屏幕发了会呆,整理好过载而疲惫的思绪,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将它彻底关上,收拾好东西回家。

同事问起那个校企合作项目的时候,汤浩才惊觉它真的就快要结束了。结项报告的PPT就躺在他电脑桌面的【近期工作】文件夹里,准备下周一例会上做发表。

“咱们不是跟交换生学院那边合作嘛,他们这批学生下学期就回国了,学校那边打算过几天给办个欢送会,想请我们这边也出个人,会上也讲几句。”同事理所当然地敲了敲笔头,“这个项目不一直都是浩哥你在跟嘛,肯定得你去啊。”

汤浩下意识看了眼笔记本上列的任务清单,沉吟半晌还是温和地说:“算啦,我这边活儿有点多,就不跑这一趟了,让小徐去吧。”

尽管近期很少见面,但汤浩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尹浩宇似乎有什么心事。小孩那双眼睛里往常只映着纯粹的浪漫和不设防,最近却多了些欲言又止的忧虑。年轻的大学生以为自己藏得足够好,却忘记了与恋人之间将近十岁的年龄差,汤浩走过的路踏过的桥,都足以指引他一下子看透尹浩宇的眼底。

是因为要回国而纠结吗?还是关于尹浩宇曾经提及的对未来的规划和思考?抑或单纯只是小孩子承受不住的、过量的思念作祟?几个可能性在汤浩脑子里打架,说不清。要在平时,他大可以直接问尹浩宇,开诚布公地沟通,但在这个连他自己的心绪都有些浮躁的当口,实在无法再揭出一层精力来妥善包裹住需要保鲜的亲密关系。

好巧不巧,下班路上他的小男朋友也打来电话说这件事。汤浩连上车载蓝牙,尹浩宇的声音顿时在车里响起来:“汤浩哥——下周学校有那个,欢送会,你可以来吗?”

没等汤浩回答,他又压着几分小骄傲地说:“我要做,呃,优秀学生代表,要上台说话的。”

好雀跃,好期待,好快乐的语气,汤浩几乎可以想象到小孩在电话那边无意识挥舞着手臂,脸颊因为微笑而饱满地上扬的样子,像他总是喜欢在玻璃上哈气画下的爱心,蓬松毛躁,带着些细密的水蒸气。

心里不知不觉就软下来,汤浩踩着刹车,望着前面龟速前行的车流,最终还是没忍心直接拒绝,只是说:“嗯,如果那天没有太多工作的话,一定去。”

后面有车在按喇叭,汤浩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在那个摇头晃脑的小熊车饰上停留片刻,才重新跟上开始挪动的队伍。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又冷又湿,寒气往人骨头缝里钻,一直到交换生欢送会这天也没放晴。新闻里再怎么大肆宣传“几十年一遇的寒冬”,为生活奔波的成年人也照样得从暖被窝里爬出来上班。

汤浩不算特别怕冷的体质,早上却因为挑衣服耽搁了些时间,匆匆出门前在玄关犹豫片刻,还是顺手捞上了一条围巾。他今天到公司格外早,却也躲不过被一个接一个来的同事用夸张的语气表情称赞一番。

“哇浩哥怎么回事啊!今天有约会?”

平心而论,汤浩虽然大多数时候都穿得舒适随意,但偶尔起了闲心也会捯饬自己,做重要汇报时全套正装的样子同事们也都见过,并不算太稀奇。然而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且过分寒冷的工作日,他的高领内搭、廓形大衣和束住裤脚的靴筒就显得格外亮眼。

“什么事都没有!干活干活,不用上班啦?”汤浩笑着把你一言我一语的同事们赶回去,捏着大衣扣子的手指却无意识转了转。

要是能提前把手头任务做完的话就去吧,他这么对自己说。

然而时间并不以汤浩的意志为转移。饶是他高强度工作一整天,紧赶慢赶还是撞上了下班的交通高峰,平时不到十分钟的路硬生生开了半小时。

推门溜进报告厅时汤浩差点以为自己已经错过了,轻手轻脚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才有功夫关注台上正发言的人。

啊,赶上了……幸好。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句。

熟悉的声音被麦克风收录,再通过音箱回响在整个报告厅,多少都有点失真。台上样貌出众的混血男生穿一件浓墨重彩的毛衣,越发衬得脖颈白皙,胸口坠着一根细亮的项链——汤浩亲手挑的——垂眼看稿纸时秾密的眼睫一扫。

他的中文学得很好,字正腔圆,几乎听不出口音。汤浩坐在后排,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双手交握,心头涌上大捧大捧的骄傲和柔软。那么明亮灿烂的小孩子,还站在他无限未知人生的大门口,捏着一张未经折叠过的车票探头探脑,在这样刺骨寒冷的冬天,简直像塞在枕头里的一团白羽绒。

尹浩宇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把一篇发言念完,才小小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微笑起来。突然,仿佛是某种被触发的程序,他的视线被吸引到报告厅的最后一排角落,然后,就像是指尖一擦,在眼睛里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他下意识就要喊出声,还好汤浩及时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才紧急刹住车,抿着嘴低下头,快速鞠个躬溜下了台。

连一分钟都没过,汤浩的手机上立马收到消息:【我以为哥不来了!】附着一个流泪小白狗的表情包,也不知道是喜极而泣还是后知后觉的委屈。

至于吗?汤浩哭笑不得。比他年轻了好多岁的小孩总是这样,似乎有着用不完的旺盛情绪,蓬勃得让他每每招架不住。【这不是来了嘛】他斜靠在座椅上,手机收在桌子底下打字,一瞬间以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学时代,油然而生一种偷偷摸摸的刺激。

【哥今天好帅】

尹浩宇还在自顾自地兴奋,毫不吝啬的夸奖让汤浩差点没憋住笑,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先不聊了,好好看欢送会,等会带你去吃饭】

说是欢送会,其实更像学校给这批交换生办的一个小型结业仪式。学生们分批上台领结业证书时,尹浩宇还是忍不住朝汤浩挥手了。他站在第二排,从老师手里接过证书搂在怀里,明明已经够高了还是下意识踮了踮脚,因为室内闷热而把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节线条流畅的小臂,冲着汤浩的方向挥了挥。

而他向来温柔稳重的恋人在远远的后排举起手机,拍下一张算不上清晰的、但取景框被他的笑容填满的照片。

欢送会一结束,尹浩宇就迫不及待地背着包跑到了报告厅后排。汤浩替他拽了拽毛衣下摆,瞥一眼门口成群结队准备一起走的学生:“刚才没想起来,今天不用跟同学一起吃饭庆祝吗?”

尹浩宇习惯性去牵他袖口:“没关系,我跟他们说过了。”但也许是欢送会这样的概念总会引发某种特有的狂欢情绪,小孩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皱着鼻子犹豫了一会,才试探着开口,“但是哥,我能不能……跟他们介绍你啊?”

汤浩顿了顿,“我们早就商量过的呀派派,现在不是合适的时间。”他的语气依然温和,但旁边没关严的门缝里吹进来一阵穿堂风,让尹浩宇眼睛里的火苗很飘摇地暗了一暗。

不远处有人喊尹浩宇合影,汤浩便松开了手:“你先去找同学吧,我在车上等你,停车场老地方。”

从室内出来时温度的反差总让人不由打个哆嗦。汤浩紧了紧衣襟,快步钻进车里才算松了口气。然而没等他把暖风打开,手机屏幕就亮起来。

【妈妈:你林阿姨的外甥女,年后也要去上海工作,过年回来你们可以见一面,之后在那边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图片】

照片里的女孩子看起来飒爽利落,短发染了不明显的深紫色,汤浩却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比起时常让父母生气的弟弟,汤浩从小就扮演着让家人格外放心的模范生角色,谦逊,平和,热爱生活。他没有跟父母透露过自己的性取向,也不敢想象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有个刚成年的小男朋友,会产生什么样的震动。

总之一定是谁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而与此同时,尹浩宇交换学期的结束也意味着他即将归国,去完成接下来的大学学业。对于两人的未来该如何发展,汤浩同样一无所知。他比尹浩宇年长近十岁,照理本该承担起这份思考的责任,可家庭的脐带与亲密关系的线团像两只互相作用的滚轮,将他压成一张薄薄的、暂时无力直面风雨的纸片。

车窗被敲响时汤浩猛然回神,快速将手机锁屏,打开车门锁。尹浩宇携着外面的冷风钻进来,汤浩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开暖气了。

但尹浩宇看起来一点都不冷。还是穿着没加外套的毛衣,脸颊红扑扑的,也许是大笑过,车顶灯在他的颧骨下扫了两道浅淡的阴影。明明是来自长夏无冬的热带国度,怎么好像反而更不怕冷啊,汤浩心想。但即使有心事,他还是被小孩往自己身上扑的动作逗笑了,按着肩膀推开一点,捞过后座放着的围巾仔细给人系好,才重新揽进怀里。

温热的呼吸打在颈侧,给了他一点点暂时拖延困难的理由。汤浩偏头吻了吻尹浩宇的发顶:“等会想吃什么?”

期末所有考试结束后,尹浩宇在汤浩家住了几天就又回了宿舍。他还要准备HSK考试,不能完全松懈下来。汤浩在公司放假时间前选择休了几天年假,打算空出点缓冲时间来提前安排好过年回家前的事;也总算是有了闲暇,每天炖了汤或是甜品,保温壶装着送去尹浩宇学校,把小孩本就没褪尽婴儿肥的脸养得隐隐又长了些肉。

然而也许是因为前一段大强度的工作,也许是深冬湿冷的天气,刚休假没两天,汤浩就察觉自己状态不对。起初他还能压着,没让尹浩宇看出来,却不想病来如山倒,从鼻塞打喷嚏到发烧38度,不过也就是睡一觉的功夫。

汤浩是被不通气的鼻子憋醒的。床头放着昨晚睡觉前倒的一杯温水,已经凉了,但嗓子干疼得厉害,还是勉强喝了两口。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挣扎着从床头柜摸出体温计一量,果然是发烧了,温度还不低。

自从独自生活以来,汤浩已经很久没有病得那么严重,只是把手臂从被筒里伸出来就打了个寒颤。家里的退烧药估计早就过期了,他昏昏沉沉地想,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划开手机,在通讯录里找人送药救急。

派派还要准备考试,别分心了;伯远前几天才说最近要去外地赶通告,肯定更不行。汤浩的手指掠过聊天框里一票同事领导,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

【汤浩:在工作吗?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买点退烧药来我家?】

Patrick收到消息时正准备去健身房,短短两行字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便直接改道去了附近的药店。临近过年,这座大都市里的人流开始大批回撤,连街上的交通都顺畅许多,他站在汤浩家门口时刚过去半小时。

病得连药都没法自己买的人,想必也很难起床开门,于是Patrick直接拨通了汤浩的电话,语气冷静:“门口密码?”

汤浩烧得骨头缝都在疼,用砂纸磨过一样的嗓子给Patrick说了密码,就又丢开手机迷迷糊糊地缩回被子里,隐约听见外面烧水、拿杯子,找东西的动静。不多时Patrick就端着几样东西进了卧室,将汤浩扶起来。

“先把药吃了吧。”

汤浩半眯着眼睛,看他熟练地用手背试了试水温,将几种不同的药片从包装里拆出来,“这个吃两颗,这个一颗,冲剂还有一点热,等一下再喝。”

可能是表情太过明显,Patrick立马明白了汤浩想说什么:“我刚来中国的时候水土不服,也经常发烧,习惯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其实并没有带情绪,汤浩却可以想见,曾经那个独自在异国工作的年轻模特经历的艰难。那时候他比现在的派派还小呢,汤浩想,对这两兄弟生出些无可奈何的心疼。

生病对精力的消耗让他不得不暂时卸下独立的成年人面貌,几大杯热水灌下去,疲惫地躺回枕头上,沉重地呼吸。Patrick替他开了房间的空调和加湿器,又伸手探了探额温:“睡觉吧,很快就会好了。”

这句话微妙地处于哄小孩子的安慰和成年人直来直去的陈述之间,像一句咒语,一个响指的功夫就让汤浩暂停了脑子里拖着步伐滚动的那些社交礼仪,陷入深深的睡眠。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总之再醒来时窗外难得出了挺刺眼的太阳,透过一层窗纱漫射进来。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睡得很沉,以至于缓慢苏醒时的失重感格外强烈,能感觉到皮肤上出过几层细密的汗,虽然还是鼻塞,但脑袋里那种有重锤在敲的不适感已经减轻不少。汤浩支起身子,从床头放的保温杯里倒了点温水咽下去,舒了口气。

然而他没想到Patrick还没走。外面传来脚步声,Patrick推开房门进来,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又折返出去,随后端进来一碗白粥。

这倒让汤浩有些惊讶了。“你还会做这个啊?”睡了太久,又生着病,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许多,闷闷地扫在面前。差点让他刮目相看的人却相当诚实:“外卖,”想了想又补充,“我生病的时候,助理就让我喝粥。”

汤浩被他逗笑了,奈何嗓子还在发疼,猝不及防地就呛咳起来。他半倚着枕头坐着,一下子咳得整个人拥着被子弯下腰去,脊骨的轮廓印在后背的衣服上剧烈起伏。

Patrick吓了一跳,赶忙轻拍着他的后心口帮他顺气。汤浩总是看起来成熟又可靠,很少表现出这样虚弱、需要被照顾的一面,脸色发白,嘴唇咳得褪尽了血色,汗湿的头发散乱地遮住大半眉眼。

“……谢谢啊。”汤浩咳了好一会才稍缓过来,嗓子比刚才还哑。

Patrick看上去有点不高兴,眉头皱起来:“干嘛说谢谢?”

这话接得突兀,汤浩愣了一下。他虽然一贯待人随和亲切,但其实对社交圈子有自己的一套划分原则。尽管将Patrick划进了可以告知家门密码的安全人群,但在他的定位里,“派派的哥哥”这个身份显然还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被照顾而不道谢。

不过来自对方的善意他也欣然接受,刚要再说点什么,Patrick又垂着头开口:“以前都是你这样照顾别人吗?”

汤浩试图想了想,但刚退烧的脑子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像是吧?我是哥哥嘛,”他的思维暂时组织不起一套完整的逻辑和语言,又开始反驳自己,“呃,也不是哥哥的原因,反正就……习惯了。”

他咳得晕乎乎的,说起这些还是跟平时一样带了点笑,Patrick没来由地就突然有点生气:“所以,你习惯了照顾别人,就没有想过自己也会生病吗?”

……怎么会被这么问了。汤浩被问得整个人愣住,一时间几乎有些赧然的尴尬。高烧的大脑不支持他得体地应付这种剖心置腹的交流,只让他感到一些被质问的委屈。怎么呢,生病也不是我的错。照顾别人也不是坏事情。做好人也不对了吗,凭什么。那你现在大老远跑来照顾我,又是在做什么呢。

他基本上缓过来一点,撑着被子慢慢坐直,却不想Patrick也正要松开贴在他后背的手,两人的脸颊在不经意间交错轻蹭过去。

汤浩的动作僵了一瞬。他的烧刚退又发了汗,即使屋里开着空调暖风也难免还是有些发冷,Patrick身上充沛的热量靠过来,皮肤上立刻隐秘地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

没有拍摄工作,Patrick只穿了件随意的卫衣,头发也没做造型,柔软蓬松地垂在脸侧,让平时锋利精致的五官轮廓都显得更加幼态——也更像尹浩宇。

是发烧还没退吗?还是外面的太阳实在太晒?汤浩感觉自己的视野里开始出现模糊的光斑,血管扩张的鼻子也再度扼住氧气的入口。他不由自主垂下眼睫,视线被Patrick因为用力控制上半身而线条绷紧的侧颈吸引。

Patrick轻轻抬了抬下巴。

脑子里那根原本就被高烧击退的底线顷刻间熔断。

唇舌交缠的声音在这个仅剩空调运转声的空间里格外突出,伴着不寻常的急促喘息,于是又显得格外激烈。汤浩一只手扣在Patrick脑后,习惯性用大拇指揉搓着鬓角细软的碎发,同时将支撑身体的重量交给对方。他无法用鼻子正常呼吸,只能在紧密相贴的嘴唇中抓紧一切空间,偷出几口急喘,却继续吻得更凶,像是要从Patrick的身体里摄取生存所需的氧气。

好人。好学生。好员工。好儿子。好哥哥。这二十多年来被其他人贴在汤浩身上的标签从他脑中一一闪过,他是全球变暖时代受困南极洲的企鹅,大冰河世纪沿大陆桥迁徙的猛犸象,他无辜却也过分无辜,有时也会受够了这个无菌的世界。于是在极偶尔的瞬间,也会想干脆后退一步,坠入极蓝色的冰洞,逃离这四面楚歌。

汤浩毕竟还病着,舌根残留着退烧药片充满化工感的苦涩。他含吮着Patrick线条柔和的上唇,因为感冒而迟钝的味觉尝到星点葡萄口味电子烟的气味。而年轻的模特不甘示弱,近乎固执地逼开汤浩的口腔,舌尖勾舔着上颚,情色而挑逗的吻法。他像是也被传染了,头脑发热,喉间漏出难耐的轻哼,完全不再理会打破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那份距离和克制会造成什么后果。

床单被挤压得彻底皱起来,Patrick已经近乎趴在汤浩肩头,后腰一凉,是对方顺着卫衣下摆探进来的手。性冲动像火舌一样舔上来,他正要跨上床,放在外间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汤浩仿佛当头挨了一记重锤,被烫伤似地火速松开了手,胸口还在急速起伏。Patrick从他身上起来,抿着唇平复了几秒,才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外面陆续响起Patrick接起电话,穿上外套,关门离开的声音。汤浩仰躺着,大脑空白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下嘴唇裂了个口子,深深叹口气,将被子拉过头顶。

春运的机票紧张,汤浩吸着不通气的鼻子蹲守了一晚上,才成功将自己的航班改签到最早。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尹浩宇再见面,只是微信交代了一声,以至于向来乐天派的小孩都担忧地问出了“家里是不是出事了”这种话。

一切都很正常,病了的只有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逃,逃离,也是逃避。

偌大机场比平时更加繁忙,但人来人往,脸上多少都带着喜悦。汤浩只拎了一只小小的登机箱,裹挟在人群里,让他从失序的状况中稍微找回一点安全感。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起飞,请您……”今天是个阴天,舷窗外没有阳光,被框住的画面都蒙着灰调。汤浩将手机关机,屏幕暗下去。

他把肩膀脱力地放松下来,强迫自己闭上酸涩的眼睛,重重倒在座椅靠背上。云翳遮盖了时间的概念和挽留的地面。飞机在轰鸣声中离开这座大都市。

tbc.

*是与好心老师合写的新连载,一人一半

*预计每周三周六更新

Chapter 06 奥利奥咸奶油曲奇

进入十一月,天气逐渐变得干燥灰涩,一日复一日地冷下去。汤浩花了一个周末收拾家里的衣服,夏秋装按需收整起来,冬装从柜子里和高处翻出来,晒洗平整。从公寓的窗外望出去,一截枯枝正在冰白的天空底色里支棱着,给人以十分无趣之感。

他放下手里的大衣,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柜子里又翻了几床难得有用场的厚毛毯,先塞在好拿到的柜子里。尹浩宇是很怕冷的体质,常微信和他抱怨早起上课,从宿舍楼里出去面对寒风,真是无可避免的痛苦日常。

离生日过了大约半个多月的时间,汤浩反而有一段时间没能和尹浩宇见上面。刚刚十九岁的小孩却似乎成熟了很多,和他聊天时,也有更多在思考一些未来、规划之类的事情;学校那边好像也在加紧学期末的课程和考核,作业、讨论、考试、论文,将交换生困在学校,每日宿舍教室图书馆地奔波。汤浩本来能与他相识就得益于公司离他所在的大学够近,没想到两边一忙起来,这么近的距离,还是分不出那点时间来见个面。

周一他顶着寒风去公司,先把周末花时间理的语言翻译器试用期中收集的、新一时段的可视化数据图表交了上去。等他回到工位,又把阶段性报告整理个差不多,去了趟隔壁部门办公室。回来之后旁边工位的组内同事叫住他:“浩哥……我们刚刚在说,翻译器这边项目你还要接着跟吗?”

汤浩停下脚步:“怎么?为什么这么问。”

“主要你最近也很忙嘛,”同事说,“我们知道当时来这个项目,老板是想让你带着我们做的。不过后面这些数据啊、交接之类的,其实我们也都可以搞定的。上周组会不是说,翻译器这边的测试也差不多了,因为学校那边交换学期好像要结束了,所以后面的工作其实难度不高的。最近浩哥你也接了新的项目是吧?看你太忙了,放心我们的话,这边交给我们也可以的。”

快结束了吗……汤浩一时间稍微有些愣神,想起组会的内容。世间无不散的筵席,一个交换学期很快就要过去了。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试用翻译器项目,也很快要走到尾声。艳阳高照的秋日仿佛还在昨天,一抬眼就能看见明媚日光投射之下,初见尹浩宇时,灵动、不认生又漂亮的,睁得很大的瞳子。

“没事的,”他很快回过神来,对同事笑一笑说,“跟了就跟到底就好了。没关系的,也快年底了。等年底彻底把前面的收尾工作交接完,我就闲了。不忙的。”

周五他下班回家,先去生鲜超市买周末的蔬菜水果。他正在乳品柜前低头选酸奶,身后被轻轻地拍了一下。汤浩愣一愣,转过身来,却发现眼前站了个他不认识的女孩子。

戴的羊绒大围巾遮住半张脸,他抬手拽了一把,再次确认真的没有见过眼前人的印象,“您是?”

眼前女孩子见他露脸,似乎更加激动了,眼里闪着光,小心翼翼地,“您好……打扰了,但是我刚才看到你,就觉得很眼熟……请问你是不是……?”

她语焉不详的,声音也压得很低,说到最后似乎有所为难地隐去关键,只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汤浩一下子有些没听懂,不明所以地看了回去,但又看见女孩子雀跃的眼神,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以前他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尤其是大概两年前、伯远刚刚作为选秀训练生出道的时候,国民曝光正处于顶峰。最近他确实比较少往人扎堆的地方挤,倒是很久没有被这么问过了。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及。

“嗯,我不是,”他微笑了一下,举举手里提着的购物篮,“不过我知道,我和一个明星好像长得很像吧?可惜我不是噢。”

女孩子的脸一下子涨红,好像做错了事一样拼命摇着手道歉。汤浩连说了几个没关系,看她还是一副很尴尬的神情,赶紧告辞,连酸奶都没敢买,就拎着购物篮匆匆去结账了。他一边开车,一边又想起之前的事。他和伯远长得太像,被误认本是稀松平常,倒是一两年前、伯远粉丝涨得很快的时候,有段时间很是困扰于无孔不入的私生和线下。平日工作曝光也就算了,回老家也会有跟机场,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有几次伯远趁休假来他公寓和哥哥见面的时候,发现连这样的保密私人行程也有人跟了。过两天,汤浩就发现自己上下班的时候也有人疑似在跟随和监视。这种被窥探的感觉还是很明显的,一下子让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好。

后来伯远知道这件事后似乎很自责,好像觉得是自己连累哥哥正常工作生活也被影响。汤浩本就没觉得那么严重,还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的,我被认出来不也说明你人气高吗……哎哟,没什么事的呀,也没有粉丝真的跑到我面前和我说什么。我越是被认出来,说明你越红,你不是应该开心才是吗。”

他一向擅长逗趣,说些温和话安慰人,伯远被他安抚了一下情绪,再三确认了哥哥真的没被骚扰,也就没再说什么。但那之后他来汤浩家则更谨慎,公司也适时发布了一些理性追星之类的倡议,倒也没让汤浩真的受到什么困扰。

只是没想到,弟弟这些年,固执己见的小梦想真的有在开出越来越鲜艳的花啊。

汤浩拎着菜回家,靠在沙发上,先点开微博,找到他关注伯远讯息用的那个分组。一些粉丝量比较多的大粉号发了许多通知资讯,说伯远参加的观察综艺快要接近尾声,周末会播新一期,让大家记得关注、保证数据什么的。评论不断随着刷新在增长,像一片野火燎烧的枯原,浩浩荡荡,声势不凡。汤浩看着看着便微微笑起来,将肩背靠在软抱枕上,整个人在舒坦的安静空气里放松下去。

只要越来越努力、越来越相信自己、越来越诚恳地面对世界,生活确实会越来越好的。

周六尹浩宇终于交掉了两个期末结课的论文,像出笼的小鸟一样迫不及待地飞到他公寓来。他看着好可怜,忙得有些憔悴了,眼角很委屈地耷拉下去,穿一件白色的厚厚的短羽绒服,看上去就像一块儿蓬松的小白面包,汤浩一开门就飞扑到他怀里,埋在他毛茸茸的家居服胸口,双臂紧紧搂着哥哥的腰不肯放。

“怎么了怎么了?”汤浩倒退两步,发现挣不开,不由得好笑,伸手揉了他头发两把,放轻声音哄他,“这么累吗?好啦好啦——好好休息两天。我给你做好吃的。”

“嗯……很累。”尹浩宇抬起头来看他,看见哥哥一如既往的温和笑颜,自己鼻子先酸了,明明没有多久不见,但在哥哥面前仿佛就是可以更夸张一点,“好久没见汤浩哥了。想你……”

他说着凑上去亲哥哥的嘴唇,汤浩莫名其妙一直想笑,靠着门框任他亲,嘴唇很安静地贴着,总觉得莽莽撞撞的弟弟很可爱。直到摸到尹浩宇冰冷的手掌,才发觉刚进门的小孩一直靠在门口,单元楼里灌进来的冷风一直在往他衣服里钻,搞得他哭笑不得,把尹浩宇往里面拉,“干什么一直在门口……先进来。”

吃完晚饭他们窝在沙发里一起看伯远和Patrick参加的那档综艺。新的这期的话题他们都不是太感兴趣,加之有许多互动都与前面几期有关,看得没头没尾的,但还是不妨碍他们看着屏幕里面两个人规规矩矩坐得如同好学生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太笨了……不是,做好表情管理行不行?”汤浩对着一帧卡掉的Patrick稍微有些崩的画面笑个不停,掏出手机拍照,“是不是平时平面拍太多了,这种动态的反而不会把控了啊?哈哈哈哈……嘲笑一下。”

尹浩宇在旁边也笑个不停,下意识也去掏手机,动作到了一半,却自己停了:

“汤浩哥……你发给谁?”

“嗯?发给你哥啊,”汤浩说得很自然,低着头还在划手机,语气很轻快地上扬着,“不是很好笑吗?”

尹浩宇莫名其妙觉得有点憋着难受,扒着他的手臂非要看一眼。汤浩倒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把照片传过去以后就丢开了给他随便看,自己饶有兴味地拿起遥控器按下播放,接着看综艺去了。

尹浩宇缩在旁边看汤浩和Patrick的聊天记录,划到头其实也很短,加上好友的日期是他生日那天,加上后没有说什么;过了两三天才有几句招呼,然后就是隔两天会说两句话,大多都是Patrick找来的,好像是看了汤浩朋友圈,问他这个点怎么在另一个区,汤浩回他说出来替部里采购材料。余下的几句都是差不多这样,寥寥平淡,断也断得很突兀,中间还插了一次汤浩出来聚餐结果尹浩宇也在附近于是跑来找他、最后是Patrick来接他回学校的。Patrick深夜给汤浩发:送派派回去了。别担心。汤浩回他好。

尹浩宇在旁边看汤浩没心没肺、云淡风轻的侧脸。他大概明白汤浩是完全没有心虚的,这种坦荡支撑他把所有隐私记录毫无顾忌地向他敞开。可尹浩宇心里隐隐知道,一段聊天能够断得很突兀,也是一种互相在安全距离内的体现。他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了,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堵住,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明明哥哥和汤浩都是很好的,也完全不会……可他一想到这段微信好友关系是在那天他生日很放心大胆地借着酒劲睡过去后、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添加的,就有一种郁闷,像暗绿色魔药里蒸腾的不祥气泡,咕噜咕噜地从心底冒出来。

“怎么了?”汤浩感觉他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只当他累过头了,低头抚他的肩,“太累的话,我们不看了,去休息吧。”

恋人之间是该坦诚的吗。尹浩宇张了张口,然而他和汤浩之间过于深刻的年龄沟壑阻拦在他的声音之前,让他最后还是没办法说出来。坏就坏在他刚好处在一个成长的裂隙之中:既没有成熟到从容处理一切情绪,也没有幼稚到可以不顾虑一切地发泄喜怒哀乐。在这样的年龄遇到一段倾尽全力的爱情,某些时候是很难堪的一件事。譬如汤浩此刻宽厚的眼睛就是他羞窘又不甘的来源。

“……嗯。好。”最后他垂下眼睛,还是说,把酸涩的情绪吞进肚子里,紧紧地拉住汤浩的袖口,“我们去睡觉吧。”

处于曝光期的明星艺人就没有周末这样的休憩时光。周六的伯远在一个品牌方的活动后台,颇为疲惫地靠在角落发朋友圈。今天他受品牌邀请,来商场替新门店做站台宣传,粉丝挺捧场,来了许多人,现场流程走得也很顺利。只是现下天气已经冷下来了,商场又是半开放的架构,门店开在回廊,冷风没有遮挡地往活动现场灌。在现场陪他全程的粉丝都冻得够呛,何况伯远本人为了妆造效果,穿得足够单薄,下来搓一搓手,只觉得指骨都冻得没什么知觉了。

外面粉丝在离场,他在等活动收尾、还要再拍些宣传图,等得百无聊赖,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艰难地发朋友圈:

“最近天气降温,真的太冷了……出来宣传被冻得人麻了。大家记得多穿点噢~”

他发日常的朋友圈大多都是合作过的艺人、好友、家人和朋友,随意一些,带了个定位选好分组就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来请他出去拍宣传照,他把手机一放就出去了。拍完再回来,看见评论、点赞都不少,汤浩混在其中给自己点了个赞。他正要切出去找哥哥聊天卖委屈,助理敲了敲门:

“伯远老师?有人找。”

谁呢?他有些疑惑地跟着助理出去,在商场后台走廊拐角看见戴着口罩、严严实实的Patrick,一时间结结实实地愣住了。Patrick靠在墙边,望着他的方向,也不动,等他过去,望之似是有些冷淡的,可伯远却已经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在笑了。

“怎么过来了?”他走过去同Patrick说话,肩膀挨在一起,“在这边有工作?”

“没有。”Patrick说,“就是在附近逛逛,看见你朋友圈,顺路过来的。”

“嗯?嗯……过来干什么呢?”伯远一下子没明白过来,皱了皱眉,“来找我?”

手心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有些诧异地低头去看,是一个圆圆的……充电暖手宝。硬质的加热模块裹着一层保温的绒,烫在他冰冷的骨骼和被冻得绷紧的皮肤上,一时间几乎让他的肌肉组织都痒痛起来。

“我看你在这商场做宣传,这里吹风的,冬天很冷。”Patrick小声说,“我带的有这个。就给你拿过来用一用。”

他未必不清楚自己特意过来一趟也许是多此一举,只不过哪怕这个念头只是闪过一瞬,他还是遵循着自己的想法来了。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他也还没有学会买这些很方便的小东西,那时候他初来中国,中文远没有这么好,面对语言不通的助理和工作环境,显得寡言而沉默,少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更多时候只是自己默默坐着、用眼睛去看。一开始他也还没有学会怎么通过中国方便的快递系统网购,要添置什么都费不少劲。冬天在室外穿单衣拍平面、替小品牌线下宣传,冻得浑身僵硬还是自己挨着。想想自己是怎么从那时候一点点走到现在的,Patrick发现,自己也有点记不清了。

这些有些冗长的、艰涩的回忆当然不可能和伯远说。他只是看到伯远抱怨活动冷,于是不想让他也这么冷罢了。这么想想,他就来了。Patrick有些固执地把暖手宝塞进伯远手里,用自己戴手套的手握住他的手指。伯远被他握着,颇有些无奈地笑,“怎么就为了这个跑一趟?我冷我不会自己买吗?我不会让人帮我找找热水吗?好笨哦。”

“又不远。”Patrick松开他的手,一时间空气好像也凝滞了一秒。伯远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已经上过床,还没有这么亲密——在他的关系判断里是这样的,至少还没有亲密随意到可以说这么温情的话,这么亲昵地凑在一起。但氛围确实是很好的,他也不忍心打破,声音更轻快地飘起来,如同烟雾一样飘进Patrick的耳朵里:

“那……要一起吃晚饭吗?还没吃吧,和我们一起去吧?”

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一样,Patrick很快地接上:“好。一起去吧。”

“那,”伯远划开手机看了一眼工作安排,“这边没事了。那我们走吧。”

离周末已经过去了几天。对那天所发现的事,尹浩宇还是想想心里堵得难受。他已经习惯被包容很久了,一切情绪,快乐的、难堪的、压制到极限的,什么话似乎都可以朝汤浩倾吐;于是当这番郁气和汤浩有所关联时,他忽然找不到一个地方将它们存放了。他好几次点开哥哥的聊天框,踌躇良久,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颇有些丧气地点进Patrick的朋友圈界面,看到哥哥十几分钟前更新了一条动态:

“最后一期录制了 感谢各位老师的照顾:)”附一张对化妆镜的自拍,微垂着眼,手机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极有攻击性的暗黑瞳孔,妆发齐全,脖子上挂着演播室出入证。

尹浩宇对上面印着的logo并不算陌生,那就是Patrick最近参与的观察综艺的标识。录制地点在哪里他大致也知道,就在离他宿舍并不远的一处演播厅。他此刻只觉得一切现实和时间在朝他压过来,逼着他要做些什么。尹浩宇呆了半天,忽然从椅子上直起身来,胡乱抓了个包就跑出门去。

他叫了辆出租车去了演播厅。出门时匆忙,身上是一件单薄棉服,天气已经冷得有点刺骨,他直至站在广场上才觉得冷,裹紧衣领,重重呼出一口不知所云的气雾。来之前他还没来得及同哥哥打声招呼——不如说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跑到这里来。他胸腔里的气好像在一路上已经泄掉了,整个人变成很轻飘飘的、无关紧要的一片扁扁的塑料气球。

他缩着脖子走进一楼大厅,对工作人员硬着头皮报了Patrick助理的名字。也许是他半张脸遮在口罩里,但深邃的混血眉眼还是很明显的缘故,工作人员很是惊诧地看了他两眼,就让人上去了。一个Patrick的助理很快下来了,她见过尹浩宇几面,有点惊讶,“派派……”

“嗯……我来找哥哥。”尹浩宇小声说,有些难堪地站在当地,心里如同擂鼓一般咚咚地跳。Patrick在他心里仍是有一定分量的、高大而严肃,他忐忑地开始在心里盘算见到哥哥该怎么说,越想越心虚。幸好助理姐姐看不出他的心虚,带着他往电梯间走:“嗯……那你可能要稍等一会儿。他还在补拍后采,刚刚过去。我带你去休息室吧。”

她带着尹浩宇出了电梯,往左推开一扇挺宽大的门。休息室里空间挺大,角落堆着些杂物和牌子,茶几上放着几杯残余的茶水。她转身,对尹浩宇略带歉意地示意,“嗯……我也没听说你要过来。还要辛苦你啦,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等会去问问那边什么时候能结束……”

“没关系的……”尹浩宇赶紧胡乱摆摆手说,口罩下面的脸涨得通红。他挨着沙发扶手坐下来,室内空调开得很大,熏得他本就混乱的头脑更加晕乎乎的。助理姐姐安顿好他,匆匆忙忙有准备出门去忙,才到门边,休息室的门又被推开了。她往后让了一步,看清来人,笑了笑问声好,“伯老师……那边忙完了?”

“嗯,辛苦了,”来人穿一件浅灰色外套,手里拎着几个纸袋子,才卸完妆,发带还戴在头上,口罩半挂在脸上,很温和地笑着同她招呼,“我那边补拍的拍完啦。等会车来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忙。我来这边坐会儿。”

他一步迈进室内,望见沙发角落像一只小鸟一样蜷着的小孩,一下子怔了一下。助理正要开口向他解释,却听伯远先一步出声喊他:“派派?你怎么在这里?”

她见他们认识,也不再多说,轻手轻脚出门去,关门时还在心里嘀咕:虽然自家艺人在综艺里和伯远老师确实显得很合拍、关系也日益亲密起来,但私底下她知道两个人确实在录制开始前只是见过寥寥几面,熟起来还是近期的事情。怎么,他连派派都见过的吗?自己怎么都不知道呢。

“派派?”伯远望着尹浩宇,有些诧异,“你怎么过来了?找你哥哥吗?”

他看着尹浩宇一副精神不太好的样子,心想这小孩真是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瞧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事情……不会是和自己哥哥吵架了吧?想到这种可能,他顿时觉得心里咯噔咯噔,一时间头皮都有点发麻。谈恋爱中的事情自己可不好管,加之最近也忙,他分不出心去操心这些事。可小孩都已经自己跑过来了……总也不能放着不管吧。

“嗯……”尹浩宇有点沮丧地看他,很快又飞快地解释起来,“嗯,我就是……过来看看他。哥哥不在的话,也没关系的,我等会就……自己回去了。”

“我刚刚从那边过来,可能还有好久才能弄完呢。”伯远说,想了想在沙发上也坐下来,“那你在这儿等会吧。怎么就穿这点,外面不冷吗。”

他惯常照顾人的性子又出来了,随口说两句就低头给Patrick发消息,那边一时间没回复,他就又给自己助理发了几条消息。尹浩宇瞥着他专心的侧脸,一时间那种滚烫的难堪又翻涌起来了。

要是见到哥哥,该说什么呢。要让尹浩宇去对一些确实尚未发生的事情质问,实在是有点难为他。可汤浩对他实在太重要了,是长久以来包裹住他的、赖以平和在世间飘荡的一朵云。他也清楚汤浩有自己的交际圈、自己的生活,也没有想过对他的私人事情进行干涉。可他和Patrick电光火石间的心灵连接总让他觉得,哥哥也应该是很喜欢?欣赏汤浩的。那几条信息像一只鲁莽的手臂,一下子击穿了他棉花一样的自我保护层和心理缓冲,一拳打在他鼻子正中的泪腺上。

伯远发完消息就从休息室角落提回自己来时带的几个袋子,东西挺凌乱,他随手归置着手里带出去的东西,事实上心惊胆战的用余光关注着尹浩宇的方向,感觉他越来越沮丧、几乎要坍缩在沙发上的气场,整个人都不好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不会是真的和自己哥哥吵架了吧——不然为什么不去找汤浩,一声招呼都不打地跑来工作场合找Patrick呢?

他一边头疼一边心里又觉得有点好笑。确实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年轻的、有点笨的小孩子了。Patrick偶尔会说他操心人和照顾人都是习惯性的,对更小的孩子有天生的保护欲,他也确实是这么觉得的,Patrick对他而言确实也是后辈,是被他划分进照顾范围的;但和尹浩宇一比起来,他才发现Patrick确实是很成熟。不止是比弟弟年长两岁而已,Patrick更多一些独立的、自己做决定的,“我一个人也能行”的气质,哪像尹浩宇这样,像是茫然无助在寻找依靠的流浪狗……等等,不妙……他怎么觉得小孩都快哭了呢。

伯远在心里叹了口气,碍于亲疏又确实不好问,颇感为难。两个人相隔一段距离靠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各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尹浩宇手机先轻轻震动了一下。他手忙脚乱地解锁,哥哥发来消息:

【怎么了?你在休息室是吗,过来找我?】

【出什么事情了吗?】

【我还在忙,可能没办法现在过来】

尹浩宇此时才觉得自己一时冲动给哥哥添了麻烦,咬着嘴唇颇为愧疚地给哥哥发,说自己就是想哥哥了,没打招呼就过来,没什么大事情的。他觉得脸上烧红,锁屏没多久,伯远的手机也轻轻响起来,他看了两眼,迈步过来,迎着尹浩宇有些惊慌地抬起来的眼睛,安抚性地停了下来:

“嗯……你哥哥说,他还在补拍,一时半会儿过不来的。他让我找个车送你回去,下次有时间他过来找你再聊。怎么,现在回去吗?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尹浩宇又结结巴巴地说不用,攥着手机站起身来。他此刻真是有些脱力的狼狈,觉得浪费了好多时间,麻烦了许多人,却什么事情都没有解决。他跟着伯远走到门边,外面的冷风像一只钻进口袋的手,往房间里有些刺人地卷进来。伯远下意识地抬起手,搂住他的肩膀,替尹浩宇挡了一下冷风。他的手好暖,尹浩宇被他的力轻轻一带,往他肩头靠了靠,忽然再也忍不住地鼻子酸了酸,无处安放的委屈和酸涩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

伯远回身关门时,一低头就看到小孩再也忍不住通红的眼眶。他一时间心里也软下来,很自然地展开怀抱,将尹浩宇揽在肩头:

“唉……怎么了呢。没事的,不难受噢。”

尹浩宇在他肩头偷偷地吸气,将无端涌出来的眼泪擦在伯远肩头,又听伯远说:

“不可以一直哭哦。会有别人来的,不要被看到。就在这里,只难过一小会儿,好吗?”

尹浩宇闷在他怀里,觉得有东西像就这样被接过去了一样放松。他抬手很用力地抱住伯远的肩膀,从胸腔里挤出一声颤抖的: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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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与好心老师合写的新连载,一人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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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海苔肉松小贝

自从认识了汤浩和伯远兄弟俩,Patrick偶尔会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跟尹浩宇相处的经验实在不算多,只模糊记得小时候那几年,大人们对待弟弟常像对待一只过分柔软脆弱的小动物,连捧在手上都不知如何自处;然而在他缺席的这些年里,尹浩宇又已经实实在在长成了一个小树苗一样挺拔的成年人,让Patrick默默认定的许多兄长责任都无处安放。

因此尽管清楚每家兄弟姐妹间都有自己的相处模式,他也不得不承认,甚至是有些羡慕地承认,汤浩与伯远之间的关系简直称得上典范,足以编写一套《维护兄弟关系的100条实用原则》。

除此以外,伯远这个人也让Patrick觉得有趣。跟汤浩在一起时,他分明是一副十足的弟弟做派,肆无忌惮,对来自兄长的关心全盘接收,偶尔显出点孩子气;但不知是因为男团经历,或是某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叛逆心理,他在其他的场合又常常表现出成熟的、惯于照顾他人的特质,以至于在床上也有种厚重又包容的风情。

“今晚?”伯远像是为他的话惊讶了一瞬,立刻抬头去看化妆间大开的门,像突然听到鞭炮声的猫一样立起耳朵,随后下意识压低了音量,“今晚恐怕不行,我明天一早的飞机。”

Patrick在脑子里将这句中文翻译了一下,这才慢半拍地咂摸出来言外之意,不由有些想笑。诚然,伯远今天的妆造很好看,黑色高领配细框眼镜,眉峰勾出温和的弧度,让他看起来像一本引人翻阅的书——但Patrick发誓自己的本意只是想约人吃个晚饭,聊聊汤浩和尹浩宇的事情。他习惯跟合得来的炮友保持更接近朋友的距离,但他们目前只共度过一晚,伯远显然还没来得及了解到这一层。

“好吧,那就现在。”Patrick说。他在伯远震惊的眼神中返身去关了门,又回来坐下,为了不引发更多的误会选择开门见山,“关于我弟弟……”

原来是要聊这件的事。伯远暗自松了一口气,一时分不清是庆幸更多还是失落更多,顺口接上话:“啊我知道,我哥提过。”

“派派年纪还很小……”Patrick微皱着眉叹了口气。伯远以往见他都是直来直去的作风,少见这样欲言又止的时候,不由多看了几眼。明明是年轻锐利的脸,即使再成熟独立也挡不住锋芒,这会却写了大大的“发愁”两个字,肩头也耷拉下来,像大型犬被套了伊丽莎白圈。

伯远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儿子早恋被对方家长找上门来的老父亲,一时尴尬得头皮发麻:“呃,那个,他俩年纪是差的有点多哈……但你放心好了,我哥人很好的,不是坏人,真的。”

没想到Patrick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的意思不是我要反对,他是个成年人了。”年轻的模特抿抿嘴,“只是我不确定,这段关系会对他的未来产生什么影响,我又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现在的他。”

怎么还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啊。伯远目瞪口呆,自觉对Patrick的认知又更进了一层,无奈地拍拍他肩膀,端出点年长者的架子:“以前什么样,现在怎么样就好了。你是他的哥哥,Patrick,不是他的守护神。”末了又忍不住调侃,“你说你小小年纪想这么多,还挺有哥哥样子的嘛。”

Patrick看着他,脸皱成一团,好笑又无语,“……你不是也没多老吗。”

节目后半段录制相当顺利,几位嘉宾也慢慢熟悉起来。作为特邀的业内人士,Patrick发言不算多,邱言向来照顾新人,便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他这边。

“所以下一个环节设计师们就该找模特了吧?Patrick走过那么多大秀,这方面肯定最熟悉,给我们讲讲呗,比如不同的设计师挑模特有没有什么偏好啊之类的,八卦我们也不介意噢。”

其他几位嘉宾的目光都集中到Patrick身上,让他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局促。按理说模特应该早就习惯了被注目被审视,但这跟在秀场上或摄影棚里又不太一样。Patrick下意识往伯远的方向瞥了一眼,组织语言开口:“基本上,设计师选择模特都是要为自己的作品服务,所以会判断模特的风格适不适合自己,或者适不适合这场秀的主题。”

这套回答官方且中规中矩,显然不能满足大家的好奇,伯远适时地追问:“那你有没有自己最擅长的风格呢?”

他单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眼神从镜片后坦坦荡荡投过来,似乎单纯是为了接话题聊天,Patrick却从他轻敲脸颊的手指上看出点试探和戏谑来。

于是英俊得像个仿生机器人的模特挑了挑眉:“我可以调整不同的风格,所以都没问题。”

“喔——”嘉宾们纷纷为这份自信起哄起来,伯远也跟着笑。他虽然一向认真对待自己这份职业,但在工作之余有机会假公济私,开展一点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推拉和撩拨,大概也不算失职。

录制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嘉宾们都难免露出些疲态,幸好下一段节目视频也拍到设计师们终于结束了第一个任务,在难得的休息时间里聚餐放松。

“像Johnson这样的同事,通常都是团队里面很招人喜欢的吧,”秦雅音说,“其实都是平级关系,但他会主动帮大家倒水啊分餐啊这些,就是感觉很会照顾别人。”

坐在伯远旁边的一位时尚杂志编辑笑着接话:“这不就是伯远老师嘛,之前跟他们团合作封面拍摄的时候,他也是像大哥哥一样照顾队友的。”

伯远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我是队长嘛,本来就应该做这些的。”

对哦,伯远当了两年的男团成员,应该很习惯团队生活吧,邱言饶有兴致地发散话题。“有没有什么团队里的趣事可以分享一下?”

估摸着时间大概已经天黑了,但录制现场灯光柔和明亮,Patrick一边耳朵里塞着耳机,在翻译不时的补充解释中听伯远讲他过去两年的生活碎片。顺着刚才的话题,无非是些年纪小的队友爱互相闹腾,伯远作为队长只能无奈旁观,或是偶尔被拖下水放飞天性后还得收拾残局之类的故事,但Patrick仿佛已经能想象到曾经作为团体一员的他,在与队友相处时弯着眼睛大笑的样子。

那个画面一直盘桓在Patrick脑海中,直到录制结束下班了还在想。

“发什么呆呢?”伯远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Patrick微不可查地一抖,扭头控诉:“干嘛!”然而始作俑者毫无察觉,“下班啦,你开车来了么?我顺路送你一段?”

他刚从前门出去跟蹲守的粉丝打了个招呼,这会又绕回后门来,却发现Patrick还站在出口低头看手机,像是在等车来接。怎么跟捡到流浪小狗似的,伯远默默腹诽。天气已经彻底入秋,他双手都插在兜里,穿的羊羔毛外套领子立起来,半张脸都试图缩进米白色一片中,蹭得皮肤微微地痒。

“不用了,”Patrick答他,“我的车很快就到了。”

保姆车驶出门口时伯远降下一半窗子看Patrick。身高腿长的模特穿着风衣站在路灯下,转头时脸颊边缘都描上了光晕。

“拜拜,”伯远说,“下次有空见。”

“Bye,”Patrick也不知有没有真的听明白,只是抽出一只手摆了摆,“下次有空见。”

“嗯嗯,知道啦……对,我下课了。先回我的房间,拿点东西……嗯,好。那晚上见啦。”

尹浩宇挂断电话,拿掉蓝牙耳机,笑着同帮他开门的越南室友挥手。交换生宿舍两人一间,住宿条件相当不错,他与室友也投缘,宿舍生活不可谓不快乐。但在他同汤浩认识以后,一周有三个周末要跑到汤浩家去住,留室友孤零零住单人间。尹浩宇对此感到些许抱歉,但越南人显然没有介怀,看到他,很高兴地笑起来:“Pat!你回来啦。”

尹浩宇总是觉得他的口音很有趣,笑着进房间关上了门,“嗯,我回来拿点东西。”

“还要出去吗?”室友帮他关上门,“明天你过生日对吧。我给你的礼物放在你桌子上了哦。出去和你哥哥过生日吗?玩得开心。”

“嗯,”尹浩宇低头放耳机盒的动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抬起头来依然笑得开开心心,“我会的。还有礼物呀?我来看看……太好了!I'm so so touched my boy.”

他做出很夸张的捂心口姿势,然后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尹浩宇暗暗将手机捏在手心里,锁屏的手机屏幕黑沉沉一片。解锁后是微信界面,汤浩的消息框跃动在置顶层最上方。每当想到这里时,普普通通的手机就仿佛烧着一样,烫得尹浩宇几乎要跳起来。

和汤浩交往差不多有一个月左右,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然没空时候偶尔聊两句,周末有空尹浩宇就往汤浩小小的公寓里面钻,挤在一起吃热腾腾的饭菜,靠在一起昏昏欲睡地说乱七八糟的废话。偶尔也出去玩,踩着秋天的尾巴去爬山,午后的山石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这当然很好,尹浩宇明白他们都在很自然地遵循最舒适的相处模式,这样的日子像是永远过不够,但总有被爱欲滋养的野心像装在气球里的氢气,稍微一脱手,就飘飘扬扬飞到半空,飞到他所掌控不到的地方去。

来到中国,尹浩宇在班级、学院和社团里认识的朋友不算少。大家都很好,愿意和他玩在一起。几个很好的朋友都知道他有个也在中国工作的亲哥哥,少部分还知道他哥哥是个模特——偶尔也会用“派派长这么好看,也可以试试去当模特”来开他的玩笑。只不过,随着他越来越频繁地往外跑,越来越少待在宿舍,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每个周末的“我和我哥出去玩”、“我去我哥那里住”、“我哥等会送我回来”的主角,其实已经和他们所知道的那个“哥哥”不是一个人了。

但每当他很迫切地想要把恋爱的消息告诉朋友们时,汤浩总会很温和地和他讲,“派派,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上大学、刚工作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有一点开心的好事情,就要和朋友们分享呢。但是,”他的声音有一点点微妙的停顿,“还是再等等吧?现在还不是好时候呢。”

尹浩宇不理解。什么是好时候呢。明明和汤浩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很好的,路边落下的红色枫叶都是完整的形状,太阳是好颜色,天气是好晴朗。但汤浩总是对他很好的,他只能听哥哥的话。

汤浩总是有很多这样那样的他时懂时不懂的道理。他擅长料理,爱运动和自然,喜欢笑,也愿意在家里一整天不出门。他有很多在这个世界上,穿梭在人群里,迎着形形色色的谈论和眼光生活的经验。可那些尹浩宇并不都是能懂的。汤浩说,“派派,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能接受是因为他爱你,非常非常爱。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爱你,也不是每个人都觉得你带给他们的是好消息。派派,你的爱和分享,在每个人那里并不都是理所应当存在的。我的也是。”

尹浩宇好像听懂了,但更多的还是不想懂。

他嘴角还勾着笑,秾密的眼睫却垂下去,将室友送的小礼物收进柜子里,收拾几件衣服,笑着同室友道别,然后背着背包出门去。他在楼道转角打开手机锁屏,汤浩依然如每次出现在聊天框里时一样温柔周到,三句一个表情包,正在问他:

【出门了吗?带的东西多不多重不重,要不打个车过来】

【蛋糕想吃什么口味的?】

【今天想吃什么菜?家里没多少了,要不你快到了说一声,我们一起去买】

尹浩宇心脏又很快隔水加热,软绵绵地融化开来。他发语音过去,轻轻柔柔地,说哥你看着做点就好啦,你爱吃的我都吃的。

他一边发消息一边下楼梯,走出宿舍楼门口,汤浩终于又回他一条:

【好的知道啦。对了,忘了问你,你哥哥平时有什么是不吃的吗?】

Patrick的小助理紧跑慢跑去休息室替他取落在那边的保温瓶,新拍摄取景在夜山上,十月底的高海拔,气温已经冷得有些瑟瑟。她将温水倒进杯里,小心递给精致全妆的年轻模特,Patrick抬眼看她,很轻声地对她道谢,嗓音稍微有点哑。夜场出片结束,周围一些露天布景正在撤掉,小模特坐在一个便携小马扎上,艳丽唇釉下嘴唇已经有些干裂。他小小抿一口温水,像想起什么一样又抬头问她,有没有收到调班通知。助理迷茫地摇摇头,说没有。

“唔,那可能方姐还没和你说。”Patrick笑笑,“明天的拍摄先往后调啦。明天休假,可以不用来了。”

“哎?”助理有些惊讶,心里回想了一遍最近的日程、以及团队的调度安排,没有觉得哪里有需要调度的地方,看向面前兢兢业业工作的全勤老板,“怎么了?怎么忽然调班,有什么安排吗?”

“也没有,”Patrick很轻快地笑,疲惫的眼睛也亮起来,开着玩笑,“是我请假啦。”

尹浩宇的生日在十月底。Patrick从小与他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其实并没怎么参与过弟弟的生日宴会,加之年少离家,之后这些年来鲜少有家庭聚会的经验,意识到弟弟生日就在眼前的时候,Patrick居然有了一丝丝奇奇怪怪的赧然的不知所措。现成的方案模板他倒是不生疏,每年姐姐都给他发派派生日聚会的视频录像,背景里妈妈姐姐开心拍手唱着生日歌,尹浩宇凑在镜头前,戴着颤颤巍巍的生日帽,紧握着双手闭着眼,睫翅在屏幕里抖得像烛火前透明的飞蛾。Patrick并没有失落于弟弟被太过偏爱的事实,他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紧张压力:现在派派可只有他一个哥哥在身边了。该如何给他过生日才好呢。

他很是如临大敌地针对这个命题思考了几天,才想起来:嗯……其实派派也不止有他一个的。还有一个汤浩,同他的厨艺和温暖公寓、橘黄灯光一起,同样在24小时不间断地对他的弟弟敞开怀抱呢。

他一时间有种诡异的“能呼吸了!”的松懈,一边又有种奇奇怪怪的酸涩感。正在犹豫是自己主动去问弟弟是要陪他过生日出去玩,还是给他包个什么场找点人来庆,或者提前买个贵点的礼物放他去和男朋友二人世界,尹浩宇的消息先一步来了:

【哥 最近忙吗?】

Patrick和他拉扯:【最近不忙啊,拍摄不多】

尹浩宇探头探脑:【嗯……下周末有空吗?】

【我看看日程表……没事的,有工作也可以调开的】

【那好哦!】尹浩宇发可爱表情包,【那我过生日。哥你和我一起去汤浩哥家吃饭过生日好不好。】

Patrick千算万算没料到是这么一句话,卡壳了:【……啊?】

【汤浩哥让我问你的啊!】尹浩宇好像特别高兴,【他说生日和家人一起过才好,但我说也想和他一起,他就说,那也请你一起来玩呗。哥你愿意来吗?汤浩哥做的蛋糕,特别、特别好吃。】

Patrick再次踏进那扇单元门前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上次上门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冷着脸连招呼也没好好打,敲门前Patrick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力图让自己习惯性冷硬的脸部线条软化下来一点。

可他万万没想到开门后的画面是这样的。灯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暖黄柔和着,照在给自己开门的弟弟脸上,将他眯起来的眼睛照出弯月模样。尹浩宇很亲昵地跳到他面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黏黏糊糊地喊:

“哥——你来啦!”

厨房里锅铲翻动的声音呲啦翻出一片烟火声色,而坐在桌前的男人应声回过头。Patrick眼睁睁看着自己并不陌生的那张脸——一个星期前还在拍摄现场坐在自己隔一个人的地方,在明晃晃的打光灯和十几个机位前妆发齐全、与自己一同应和着主持人话题的熟人,此刻素颜家居服,盘腿坐在茶几前剥豆米,抬起头朝自己打招呼:“来了?”

Patrick一时间没搞清楚状况。他只带了弟弟的生日礼物和给汤浩的见面礼,伯远自然没有份,但他也没功夫在意这个,挨过去低声问伯远:“你也来了?”

“我哥家我为什么不能来蹭饭?”伯远手上不停,抬头给了他一个笑眼,“我哥喊我来的,给你弟过生日。别见外嘛大明星,都是熟人了——哎你别影响我干活,豆米没剥完呢!”

正好此时厨房里锅碗声稍歇,汤浩系着围裙探出头来,朝桌前的人甩甩头发,“Patrick来了啊——稍等一会儿噢我们等会就吃饭——伯远喊你剥个豆米咋这么费劲也!派派和你哥把桌子收拾一下,东西别都堆在上面等会没法摆菜了;哎豆米哪个时候才可以下锅哎我就问你!”

“知道了!”伯远扯着嗓子喊,“马上马上!”

Patrick有些傻,在这奇怪的节奏里呆愣愣地挽起外套袖子,和叽叽喳喳同自己讲话的弟弟一起开始收拾桌子。尹浩宇说什么他基本没听见,只听汤家两兄弟隔着走廊扯着脖子在拌嘴:“你肉丝还没得炒嘞就催我豆米!能不能干完再来催命哦!”“不得行你干活也太慢咯按你这样子整我们天黑都吃不到嘴里头——哎派派,看一下烤箱预热好了没有?把蛋糕烤啦!”

晚饭不算太丰盛,但有荤有素,五菜一汤,也完全是够美味的家常便饭。汤浩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太久,尹浩宇烤上蛋糕就跑去厨房给他打下手去了,Patrick也不知道自己弟弟能打个什么样的下手出来,不过无所谓,他也不至于傻到去打扰。他有些不自然地看着对面瘫在沙发上刷手机、一派自在的伯远,想找点话题,又不知从何说起。

“干嘛看着我?”伯远注意到他的视线,换了个姿势,稍微端庄了一点,“不愿意看到我?”

“不是不是,”Patrick下意识否认,他只是……没经历过这么奇妙的、亲密的、乱哄哄的一场聚会,“嗯……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确实挺有意思,”伯远放下手机,看着这个几个月前秀场相见还是点头之交的小混血模特,盘腿坐在软垫子上,略不自在地挺着背,手心抓握成拳,眼睛闪着探究的光,姿态却保持着良好家教的习惯性挺拔,不由得也觉得挺有意思。缘分居然能将他们两个陌生人在短短几个月内用这么奇妙的联结绑在一起,到最后不仅成为了保持奇妙联系的炮友,居然还能像家人一样坐在饭桌前等晚饭、剥着豆米闲聊家常,“我可跟你说啊,我哥还不知道——”一句话被汤浩扬声打断,“伯远干嘛呢——两个小朋友,帮把手端菜,开饭啦——!”

饭前三个哥哥先围着尹浩宇让他许愿。伯远自己做了二十四年的弟弟,对逗小孩这件事感到颇为新奇,举着手机录像,看着小寿星戴上生日帽,耳根稍微有点红,“就这么许愿吗?要说出来吗?”

“不要!”汤浩笑眯眯地看他,“你自己知道就好啦。”

许愿完毕,三个哥哥很给面子地啪啪啪鼓起掌来。饭菜在桌上摆开,散发出一种令人食欲大开的诱人香味。Patrick想起自己带来的见面礼里面有酒,就征求主人的意见,“要开酒来喝点吗?”

“我不喝的。”汤浩笑笑说,“我酒精过敏。”像是怕Patrick尴尬一样,他又补充道:“我家平时也没啥人来,就开了你们喝掉吧!派派喝点吗?”

尹浩宇自己蹬蹬跑去把酒抱来:“哥——要拿几个杯子?”

“三个吧,”Patrick凑热闹,他本不习惯喝酒——工作场上养成的严谨习惯,但此刻氛围不错,他也忍不住说,“我陪你们喝点。”

酒杯摆开,饭碗添满,Patrick坐在弟弟对面,和右边的伯远贴着手腕,听尹浩宇和汤浩说话。尹浩宇兴致很高,叽叽喳喳聊着最近的各种趣事,伯远又是应付惯社交场合的,对炒热场子这件事是驾轻就熟。Patrick和汤浩也不是会冷场的人,一来二去居然相谈甚欢。一顿饭吃了也不知道有多久,直到Patrick从弟弟的胡言乱语中笑着回过神,才发现尹浩宇面色通红,眼睛却好亮,像是喝多了。

“……喝了多少。”左边的汤浩也才惊觉,有些好笑,拿起酒瓶晃晃,“看来派派也不怎么能喝……Patrick?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Patrick扶扶额头,下意识回答。他此刻才感觉酒劲有些微微上来,脖颈有一阵一阵酒精的烧热。再看旁边的伯远,还是保持着体面的优雅姿态,眼神却已经是直直的了。

“他也是个菜鸡,一个没看住么,就喝这么多。”汤浩摇摇头,过去把尹浩宇和伯远扶在靠枕上靠着,“让他们休息会儿。我来把桌子收拾一下,Patrick你要是难受就倒点水喝?”

“……我帮你一起收拾吧。”Patrick赶紧起身。汤浩倒也没有拒绝,两人把碗筷收拾妥当,Patrick摸了摸兜,问:“阳台有吗?在哪边?”烟瘾有点上来了。

“这边。”汤浩给他带路,掀开落地窗帘,推开推拉门,示意,“想吹吹风?”

两个人背着一室温热靠在阳台栏杆上。已经夜了,不太明显的星星在亮紫的天空上一点一点地亮。汤浩看着Patrick低头掏电子烟,下意识想说少抽点,张了张口,又把交浅言深的话吞进肚子里。

“……谢谢。”Patrick看着烟雾飘远,不知怎么头脑一热就说,“谢谢你照顾派派。”

“怎么说这种话。”汤浩一时间也笑,望着Patrick有些不自在地移远的目光,一时间心里涌上许多很软的关怀来。侧脸看上去,Patrick和弟弟实在是很像。无外乎圆圆的脸颊消减下去,高强度的工作磨砺他锋利的下颌线,但在汤浩的眼里来说,Patrick实际上也是个小孩子而已。两次短短的见面,Patrick总是像大人一样待人接物,说着社交场合得体的话,将弟弟警惕地护在自己胳臂之下。但汤浩看到他故作成熟的大人姿态,就觉得看到几年后的尹浩宇,就总是心底更柔软些。小孩子多做会儿小孩子也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Patrick那些小大人一样的成熟,在汤浩眼里只是一些可爱的保护色而已。

“有什么的,派派很可爱。”他靠着栏杆,语气不自觉亲昵下来,“你以后想来了也可以来。想吃什么就说一声。”

Patrick转头看他,听他别样地喊派派的声音,心里像有块东西在压着,沉甸甸的,并不太舒服,“嗯……我有点不太明白。”

“怎么了?不明白什么?”汤浩迎着夜风看向他,声音温柔,眼睛温柔,被夜风吹拂的发也温柔,“说说看。”

“你和伯远。”Patrick有些酒精上头的大脑不太能支撑他说明白,他撑着头想了一会儿,组织语言,“嗯……好像,你很会做哥哥。伯远和你很好,嗯……我的意思不是说……唉,我觉得……你是我想成为的哥哥。伯远很爱你,派派也很爱你。当然他应该这样,我是说……你好像比我更像一个哥哥。对他们都是。”

那种奇妙的感受和客厅里暖洋洋的灯光此刻才在他一吐为快的胸臆里舒展开来,变成一块过分膨胀的、焦糖色的棉花糖。他说不清楚他看到伯远和汤浩相处时的感受,但他在这样的氛围里相处每快乐一秒,那样的感受就多膨胀一分。伯远和汤浩好像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兄弟,他们并不会很黏得紧,却亲昵得很自然,能谈论许多亲密的、只有彼此才懂的成长、工作、生活的烦恼,也可以很大声地叫彼此的名字,可以互相推脱做家务,也可以假作可怜地撒娇。这种蕴藏在多年相处里,酿出来的自然亲密,让Patrick颇为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和尹浩宇从小好像就处在两个不同的成长世界里。长大的社会环境并不一样,身边陪伴的亲人也少有重合。他第一次见尹浩宇是在手机屏幕里,视频界面里刚出生的小婴儿脸皱巴巴的,手掌蜷成一团,手指像五根肉乎乎的小小的植物根茎,让他隔着屏幕感到一种无处施力的手足无措。那一刻的感受好像就这样一直陪伴了他许多年,他既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他想要成为的哥哥,也无法去验证自己每个行为的正确与否。

他也是第一次当哥哥,没有教科书给他对照参考。他很有自己的主见,为了坚持自己的选择和家人很是闹了一阵,这种别扭让他在尹浩宇面前总有种不自在。尹浩宇很受家人宠爱,是永远乖巧的小王子,自然受宠多些,妈妈担心大儿子不平衡,总是找他谈心,Patrick却并不嫉妒,只担心自己不能给足尹浩宇那份本属于他的哥哥的爱。

他性格偏硬一些,幼时陪弟弟生活便总是不知道该严厉些还是宽泛些,后来两人分离,于是便连验证“做哥哥的方式是否正确”的机会也没有了。就如同这次弟弟生日,他既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够弥补弟弟属于家人的陪伴,又担心自己管得太严,让弟弟不习惯。这让他实在是不自觉地紧张了很久,直到他在这小小的公寓里浸染了一种奇怪的烟火气,感受到很久没有的自在和活泛,那几乎要让他筋骨都松弛下来。而他还是很不能理解这种自在是如何形成的。

“……你别想这么多,Patrick。”汤浩听完,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他靠着清冷的夜风,面对Patrick探究的目光,陪伴自己二十余年的手足亲弟弟、小自己许多的可爱男友一同在安全范围内安静地昏睡着,这种心安让他也松弛了肩背,一幕一幕童年、青春的画面在眼前慢慢流过去。

“你也别羡慕我和伯远,”他说,“我们小时候可打得凶呢。感情好吗?羡慕吗?打出来的。我比他大三岁,不过小时候我们在一起闹,我可从不让着他。他打不过我,有时候痛了就哭,但下次也不服软,照样和我折腾。爸妈呢,也从来不说什么你是哥哥就该让着弟弟的话,就由着我们搞。直到他有一次换牙啊,没换完,”他迎着Patrick惊诧的眼神,抬手在嘴边比划,“还要抢我的玩具,我们在床上扭啊扭啊,把他牙磕下来了。特别恐怖,我记得很清楚,一嘴一床的血。吓到我了,你知道吗,那次把我吓得大哭,喘都喘不上气。后来我就学会了手下留情,他再惹我我就抱住他,就不让他动,他挣扎不过我,我就问他:服不服?服不服!一直到他服了为止。”

他一边想一边笑,几乎要回到自己的童年时光里去。他和伯远一起长大多少年,就吵了多少年,他二年级的时候伯远刚上幼儿园,幼儿园和小学隔一个街区,他出校门就能看到妈妈牵着很小很小的伯远在树下等他出来。他和伯远被妈妈一人一只手牵着,隔得远远的,还要争辩明早的早餐到底吃什么味道的面包好吃。后来他读高年级,伯远也上小学了,他就负责接弟弟回家,一边走一边问他有没有好好学习,问伯远怎么背乘法表,急得小孩小脸涨红,但依然把弟弟的手牵得紧紧的,看清楚来往车辆才拉着他过马路。多大了也一样吵,从四岁吵到伯远也变成了二十四岁的大人。但这并不妨碍伯远会在和同学闹矛盾的时候放狠话,等着,我哥在隔壁初中,我让我哥收拾你们!也不影响汤浩在公司楼层各个办公室跑上跑下,笑眯眯地给关系好的同事递印单,说最近有没有看那个选秀节目啊?我弟弟在参加呀,快决赛了,有空的话帮他投一票吧谢谢啦。

“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他大一,跟着乐队啊舞团什么的到处跑,他一直都喜欢唱歌什么的嘛,和我打电话也聊很多。后来他要休学去参加训练,家里可就不让了,闹了很久,他那几年都没敢回家。过年他就给我打钱,说哥,我就不回来了,你劝劝爸妈过年别生气,买点好吃的给他们。其实他那个时候做练习生,穷得比不赚钱的时候还可怜,有上顿没下顿的。后来我和爸妈讲,我说远远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他就那么倔,我们都晓得的。我和他再打现在也是亲兄弟,他再不听话也是你们亲儿子。让他去试试吧,如果不行,等他回来,我帮你们骂他就好了。”

他和伯远是在坎坷的石头地上,青苔丛生的爬墙虎丛中,夏日玉米冰棍儿和炝炒辣椒味道里长起来的。而Patrick和尹浩宇是英式红茶和天鹅绒,午后阳光里折射光线的玻璃杯,一朵轻薄的云和往上飘的青白色氢气球。世间情感本就无法相比,幸运的是,他们本就没有相比的必要。汤浩看着眼前年轻人潮红的英俊侧脸,一时间又很庆幸缘分让他们四个人能够相识。这真是很好、很好的一段回忆。

“你看,Patrick,”他和Patrick凑得更近了些,能辨识出风里飘开的淡淡的烟雾的味道,“我们和你们是很不一样的。我们的性格,家庭环境,各方面决定了我们成长为怎样的兄弟,你不要觉得谁与谁更好,不必去羡慕。你做得够好了,Patrick,不要给自己压力。你很爱派派,派派也很爱你。他和我说很多你们小时候的事情,说有一次他想吃冰淇淋,你哄他午睡,然后自己跑去求家人帮你买冰淇淋回来,放在他床头等他醒过来,一睁眼就能看到。他说很多很多,然后每次都说,他很爱你。他经常说,他来中国、对中国感兴趣,一开始就是因为,‘哥哥在中国工作,所以中国很好。’”

“知道吗?”他安抚性地搭Patrick的肩,拍拍他,“派派很会爱人,里面有你很大的功劳。做你自己就好了,他很爱你。你也在很好地爱他。别想太多啦……嗯……”他想了想该怎么说,笑起来,“非要说的话,把自己也当个小孩子吧。”

夜更深了,晚秋的风吹得醉酒的人稍微清醒过来。Patrick看着汤浩很近的脸——这张脸他并不陌生,尤其是他还与伯远有过那么亲密的肉体关系。可汤浩的脸在酒精的弥散里笑得略有些陌生、又有着奇怪的引力。他好亲切,好自然,像一块被酒浸透了的香木,稍微再凑近点就能燃起来。

风吹得推拉门响了一声,屋内的落地帘晃了一晃,阴影散开,灯光照得两个人都一愣,清醒了一些。

“……少抽点儿吧,”汤浩看着Patrick手里的电子烟,还是没忍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你喝了酒,别吹太久凉风……我们进去吧。”

他们没有再说话,推开门进客厅去。伯远靠在沙发上,睡得很平缓,尹浩宇则是有些不安分,喝得耳朵都红起来,闭着眼把半张脸埋在抱枕里,皱着眉嘴唇无声地在说醉话。汤浩过去一摸他嘴唇,颇为好笑地起身准备去给他倒杯水。才一动,手腕却被拉住了。他有些诧异地低头看看,却不是尹浩宇,而是一直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不声不响的Patrick。

“可以,加个微信吗?”他很小声地说,眼底被酒精烧得红红,“……你说我以后想来也可以来的。我想吃什么的话,可以微信……和你说吗。”

tbc.

*是与好心老师合写的新连载,一人一半

*预计每周三周六更新

Chapter04 蜂蜜杏仁太妃糖

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办公室里已经进入集体摸鱼状态,窸窸窣窣声音躁乱不止。汤浩托着腮握着鼠标,光标在桌面指指画画,整理散乱的文件。桌面上微信图标亮起来,尹浩宇给他发:

【我下课啦】

发过来一张傍晚漂亮的夕阳图。

【要我买什么过来吗?】附赠一张表情包,很期待的小白狗在快乐舞动。

汤浩差点被他逗笑了,拿指尖压住嘴唇才没有笑出声。想了一想,回复他:

【买点小葱回来。没有葱了】

【再买点水果,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小葱是什么吧?问问菜场阿姨,别买错了】

上一次他做饭做到一半让尹浩宇去买蒜头结果小孩提回来俩洋葱的惨剧还历历在目。

尹浩宇果然急了:【不会不会,我知道呀!小葱!是小葱!!】

汤浩这次是真的笑出声了。四周望望,还好工作早就处理完,同事们都已经一副醉翁之意不在酒之态,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玩手机的玩手机,旁边桌的女同事接水的功夫凑过来,大耳环全妆短裙,明显是下班后有约。她笑眯眯地问汤浩,“浩哥,怎么说?周末了有安排没?要不和我们去吃烤肉。隔壁部门那些,你也都认识。吃完去唱k,发挥一下!去不去嘛人多热闹点。”

汤浩赶紧笑着把微信对话界面点掉——总有一些小小的奇怪的心虚——然后才回答她,“不啦不啦,有人要过家里吃饭。”

“啊,你那个明星弟弟吗?”同事笑着和他打趣——办公室大家都关系很好,汤浩有个明星弟弟这种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几年前伯远选秀出道的时候,还有部分票数是公司同事们贡献的。汤浩不觉得被冒犯,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又不会说谎,“不是的。是其他人。”

“噢噢——”顿时四面八方起哄声接连袭来,吓了汤浩一跳,耳朵猝不及防地红起来一点点。他慌乱地环视四周,才发现下班点已经到了,周围的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你们怎么都在听啊??”

“明白的,浩哥!”隔壁工位的男孩子笑嘻嘻地嚷嚷,“周末愉快哦!”

明白什么啊就明白。汤浩哭笑不得地打卡下班,揽着厚外套走进地下停车场。初秋的冷空气沿着大开口的车库往进溜,让汤浩打了个寒战。他缩着脖子坐进车里,车内装饰素雅,细麻布的全套车装,柔软的浅咖色车坐垫,却在车挡风玻璃前,缀着一个小小的棕熊摇头车饰。

汤浩还记得那天尹浩宇和留学生院的朋友们出去聚会,周末大半夜十一点给他打电话,含糊不清地用泰语夹杂着英语咕哝一大堆。那边环境混乱嘈杂,声震云霄的起哄和笑声简直要盖过他本人的小小酒嗝。汤浩一听就知道又是些什么无聊的打赌冒险游戏,一时间有些许的无语,但他关心尹浩宇的状态更甚其他,也不管有的没的,换温柔语气慢慢问他:“你在哪里?喝了多少?今晚还回去吗?”

那边尹浩宇的声音停了一会儿,随即噪声远去,他切了中文模式,有些迷迷糊糊地回他,“要回去的。还在……晚饭那边,那家,呃,火锅店旁边……”

“喝了多少?”汤浩摇了摇头,“你们那边不好打车。我过来接你吧,你来我家睡一晚上。”

似乎他们都已经不将这样的“打扰”视作一种麻烦。汤浩起身拿了钥匙开车出去,尹浩宇在路边等他来接,外套上沾染大股火锅烟气和浓重酒味,开了车门笨拙钻进来,卡了半天才把安全带卡进卡槽。他似乎有些醉了,又似乎愧疚于半夜让哥哥受累,一直靠在汤浩座椅边,拿直勾勾的眼神可怜地看他,看得汤浩实在好笑,等红灯时摸了一把他的头:“干什么?这么看我。你酒量好不好啊?下次出来这么远的地方玩,少喝点,别喝太醉了。”

尹浩宇被他揉得清醒了点,一直盯着窗外看,快到汤浩公寓时,忽然从包里摸出个什么东西,很高兴地安在挡风玻璃的前面。汤浩看了一眼,是个玩偶小熊,圆圆耳朵圆圆眼睛,脖子是一节弹簧,正随着车子的颠簸摇头晃脑。

“这是什么东西?”他一时间诧异又好笑,尹浩宇打个大大的哈欠:“今天我们去……打游戏。游戏城……”他比个打枪的姿势,“那个,币,票,我,赢来的。送给汤浩哥。”

那只来源于深夜的、形状古怪的玩偶熊,虽然再多次被汤浩嫌弃,再和车内风格不符,也顺顺利利地在汤浩的车上安了家,成为汤浩普通生活里动荡的那一小部分。每次尹浩宇坐上他的车,总是很高兴地摸摸小熊的头,因为看到哥哥车上在用自己的礼物而眼睛弯起来,得意又满足。为了这一刻,汤浩总是不忍心将它撤下来。左右他的窗前空空荡荡,而尹浩宇刚好在那天在电玩城打枪赢得了这个礼物,又刚好在那天深夜揣着它上了这辆车。他觉得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就如同尹浩宇凭借一种奇怪的缘分,那么莽撞地闯进他的生活一样。

毕竟——谁会拒绝一只小熊呢?

想一想汤浩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距离那次去学校宣讲,巧克力蛋糕、空掉的文件夹和迟一天端上桌的酸豆角炒肉末,已经过去了约有两个月。尹浩宇顺顺利利在他的公寓里登堂入室,成为他很亲密的小朋友,完全不见外的生活部分。汤浩会在周末将饭菜份量加到两人份,解答他的学习困惑,帮他买小风寒的常备药物,尹浩宇也会主动给家里买水果、准点问他有没有加班有没有头疼、付掉一起出去看的电影票钱。

按说照顾弟弟这种事,汤浩已经很熟练了,多做一些饭菜、深夜开车出门照应、微信聊天关怀,这样的小事,并不会超过他的生活安全线范畴。可平日里伯远工作忙起来,就如同这两个月一样,少有空闲来和他见面聚会,汤浩也是很习惯的。所以尹浩宇并不是占据了他生活中缺失的“弟弟”的部分,换句话说,他并不只把尹浩宇当做弟弟。想明白这个关窍对于汤浩来说并非难事。他毕竟也已经是生活阅历丰富、人生体验成熟的二十七岁成年人了,弄清楚自己的心情而已,不算太难。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也正如同空缺的车载挡风玻璃一样,处于一段漫长的空窗期中。谈情说爱对他而言并不是日常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从与大学时代的伴侣分手后,他就一直过着恋爱生活可有可无的日子,偶有暧昧对象,爱时黏在一起,凭心情说分也就分了,不纠缠,不伤神。对他而言工作的忙碌和享受生活,或许足以填补这部分空缺。但尹浩宇出现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孩和自己的日常节奏实在融合得很完美。那么,如果就是他,好像也并不是不可理解的。

可——那是尹浩宇。好年轻,好热烈的小孩子,才十八而已,穿越海岸线、热带的风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国度,和热爱世界一样热爱着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呢?

尹浩宇是很大胆的小孩。就如同第一次见面就敢吃他递到嘴边的东西、第一天认识就敢上他的车进他的家门一样,他对世界和人群怀有近乎坦诚的、无忧无虑的善意。这让汤浩常哭笑不得于他的天真的同时,也常为他的毫无保留所失神。

他时常想教训尹浩宇,下次不可以这么盲目地信任其他人,世界上坏人是很多的,当心下次就会出事。可尹浩宇就会说:“可汤浩哥又不是别人嘛。汤浩哥不是坏人,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呀——不然我也不会跟着走的啦。派派很聪明!”

汤浩一边叹气、拿他完全没办法的同时,也惊异于他灵魂里天生的敏锐与灵动。尹浩宇是跟随直觉行动的一类小动物,在他的世界里像一只小熊一样爬上爬下,偶尔失足掉落,也不会畏惧,笑着在空中挥动爪子翻翻身,然后掉落在他伸出的手心。

汤浩觉得,虽然认识时间并不长、年龄阅历相差悬殊,甚至许多故事、经历、想法都还没来得及交流,没来得及深夜谈心,牵手奔跑,但如果直觉告诉他,就是尹浩宇了、不会有别人,那么他或许也要学着像派派一样,相信直觉那么一次。

今天的晚餐是鱼香肉丝、外面买的卤牛肉、清炒西蓝花和小葱西红柿豆腐汤。尹浩宇很麻溜地换了家居拖鞋,比他还先一步冲进厨房,揭开锅盖。他很热衷于给汤浩打下手,只是不一会儿就会用无数个“为什么”和“这是什么”填满不大的厨房,直到汤浩不胜其烦地把他赶出厨房为止。他踩在地毯上很高兴地调电视机,撞色的两只糖果色袜子很显眼,那是他引以为傲的“时尚风格”,虽然汤浩看不懂。

晚饭完他们一起洗了碗,汤浩打着哈欠从厨房出来。电视机播着无聊的时事新闻,尹浩宇支棱着耳朵很认真地听,这是他习惯的中文听力材料。汤浩靠在沙发上刷消息,不一会儿就有些昏昏欲睡。秋后的夜里寒凉沉寂,而公寓内温暖干燥,适合困倦的滋长。他轻轻扒拉一边认真看电视的尹浩宇:“今天不回去吗?在这里睡吧。回去太晚了。”

尹浩宇很乖地讲:“好。”眼睛眯起来。他已经完全占领了汤浩原本为伯远偶尔会来而预备的沙发折叠床,附一套新的临时洗漱用品。

“好。”汤浩本来想撑着起来给他拿被子和枕头,再和他说说晚安,早点睡算了,周五累一天明天早点起床精神会好……可不知是电视声音太催眠,还是工作实在太累人,他刷着手机的手臂不一会儿就无力地垂下去,人也在沙发上慢慢往下滑,脸贴着靠枕,眼皮不知不觉地合上,靠在沙发扶手上,恍惚睡着了。

尹浩宇在很认真地看电视新闻,嘴唇一张一合,跟随语句节奏念诵着,时不时试图将他熟悉的一些简单字句同电视里的字形对上号。得益于优秀的语言天赋,他的中文已经进步了许多,日常交流已经没有什么困难,学校课程也适应良好,除了一些较难的生词还是要磕磕绊绊用英文单词替代以外,口音已经流利得接近本国人了。他一边听一边记,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直到他忽然觉得——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单一得过分了。除了电视运转的声音以外,很久没有听到别的声音了。

他转过头去看。汤浩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累坏了的样子,脸颊枕在胳膊上,被客厅的灯光扰得眉头微微皱起,脸颊轻轻颤动。他眼下有一片疲惫的青黑,也有一些年月留下的细纹,像蝴蝶翅膀上面的脉络,让他看起来,那么可被触碰、可被拥有。

汤浩哥……

尹浩宇禁不住睁大了眼睛,下意识一样把身体转过去,俯近了微有些愣愣地看汤浩静止的侧脸。他好像没有什么机会这么注视安静的哥哥。汤浩哥永远都是亲切的、鲜活的,笑意飞扬,占据他很多很多的心动。他的中国之行被汤浩填满,也因为汤浩变得生动有趣。可他似乎从来没想过,汤浩对他来说是什么。当然并不只是偶然遇见的朋友、哥哥,汤浩对他来说远比那些更重要,可相处太短、故事太轻,似乎也不足以让他们彼此成为那么、那么珍贵的人。只是,在这一刻,汤浩忽然沉睡在他身侧,暖黄的灯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他忽然变得近而可采撷了。尹浩宇没有那么强的定力控制自己不去伸出手。

他轻轻地、一点点挪过去,靠在汤浩身边。凑过去,很认真地在心里数汤浩颤动的睫毛。

好像有些时刻他总是有一些话想对汤浩讲。只是总不敢、也不知道该在什么氛围下说出来。常常被有关学业、日常、饭菜的询问一打岔,两人就又开心聊起一些生活里的琐碎趣事了,那本该说的话被他抛在脑后。尹浩宇努力去想自己想说的是什么。他是很信奉浪漫、珍爱心动的小孩子,尚未学会娴熟运用中文古里古怪的音调韵律,也还没全然摸透这一场合下该选择的词汇和语句。I love you可以在脑海里盘桓万万遍,可一句“我喜欢你”对他而言,却是承载万钧之力、难以从唇间吐露的言之有灵。

他缓慢地贴过去,几乎是半靠在汤浩心口,双臂张开,守护他沉睡在疲惫里的哥哥,听着汤浩安稳的心跳,轻轻叫他,“汤浩。汤浩哥。”

汤浩的耐心都快被他全然用光了。正当他一万遍怀疑人生,问自己究竟为何会陷入何等境地,并纠结于到底要不要装作“刚刚醒来”,捅破这奇怪的糯米纸做的薄薄窗纱,尹浩宇才颤着呼吸凑到他耳边,小狗喘气一样的鼻息扑在他敏感的耳廓上。他好像在下定决心,犹豫良久,才很小声地、用气音很慌乱地,很短促地说:

“——”

他像被烫了一样慌乱地从哥哥身边弹开。已经足够了、这一刻的恶作剧一样的心虚挑战,这胜过无数次真心话的大冒险时刻,已经够他悄悄回味很多天,并从中萃取无限的浪漫主义的自我满足。尹浩宇感到自己的心脏有一半被沉甸甸的实现感填满,还有一半装满了沸腾的水蒸气,让他慌不择路地就要站起来跑到厨房、卫生间,随便什么地方去。但他没能跑掉。一只触感温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随着他受惊的挣动而扣住了他的手指。

尹浩宇吓得几乎要“啊”一声小叫出来。他转头回去看,汤浩半睁着迷蒙的、困倦的眼睛看他,对他很温柔地笑,手上抓住了他,很轻,但是他无路可逃了。

“派派。”汤浩轻轻叫他,“什么意思呀?我听不懂。”

“什么,什么……”

“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汤浩说,“可以再说一次吗?”

尹浩宇心脏被高高吊在悬崖上。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那个人世间最隐秘的秘密——有关于心意相通的爱情体验到底是什么样的。他觉得这一刻仿佛世界都静止了,灯光流淌,而空气凝固,这揭开谜底前的最后一刻,值得他未来无数次回想和咀嚼。如同从冰块里慢慢抿出一点甜味。

他握住汤浩的手腕,俯视哥哥鼓励的、含笑的眼神。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字斟句酌地、仿佛用新长出来的喉咙说话,小心翼翼,语调古怪,说得缓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汤浩哥。我可以,亲你吗。”

汤浩坐起来一点,手上稍稍用点力,尹浩宇像被牵动项绳的小狗,很忐忑地随着他的力气挨过来一点,等待审判。

汤浩说,很轻柔,“可以的。但是,要过来一点、近一点呀。”

Patrick难得有个不赶棚的好周末。他在自己的床上一觉睡到天明,只觉得四肢酥麻,头脑清明,窗外的澄澈天光铺洒进来,让他久违地感觉到自己在从自己有意义的生活里苏醒。他洗漱了,从桌上水壶里慢慢倒一杯温水喝掉,这才打开手机确认信息。从一堆工作信息里他翻出一条弟弟的消息,凌晨发的,很简短:哥你醒了和我说,我有事和你讲。

【什么事?】他打字,【我醒了,说吧。】

尹浩宇回得也不慢,却是问他,【哥你在哪?方便电话吗。】

什么事?Patrick皱起眉头,心想不会是弟弟在学校遇到了什么麻烦吧。他说可以,直接语音电话拨打过去。那边弟弟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在电波里回荡,说哥,早上好。

“怎么了?什么事情。”Patrick切回泰语模式问。尹浩宇支支吾吾,犹犹豫豫,“……嗯……虽然很突然,也有点……但总觉得要和哥哥说一声。我和汤浩哥,在交往了。”

汤浩。

Patrick皱起眉头,下意识有点不悦。弟弟还是小孩子呢,还没有什么感情经历,更何况又是和比他大那么多的、生活阅历丰富不止一点点的人在一起……但担忧和烦躁泛起来之前,先被脑海里单元门内那张微笑的、亲近的、熟悉的脸庞压住了。他便一时间又有点小小的心虚,自己和人家弟弟搞在一起,好像也没什么资格对别人的感情生活指指点点。

“……知道了。”他最后只是生硬地说了一句,“你自己有分寸的。好好安排,开心就好。”

尹浩宇显然没预见到哥哥如此轻易给自己大开绿灯,声音陡然轻快起来,像一只被一下放飞的麻雀,“知道了!哥哥别太累——过段时间我来找你吃饭。”

Patrick说声好,两人又说了几句,才互道再见挂断了电话。他一时间心上有些忧愁,慢慢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他和弟弟相差两岁,本来该按家里的安排按部就班学习工作,却非要抛弃优异的成绩进入模特行业,顶着家里的反对和各方面的阻力,小小年纪就独身一人到欧洲工作。他独立得早,和家里的联系也寡淡,对家人抱有愧疚的同时,也被常年的工作和社会打磨出一身保护色般的疏离。

算起来他和弟弟从小见面并不多,比较亲密的接触也就是年幼时他们短暂一起在泰国的那几年。相对于他来说,弟弟在长辈们身边长大,性格开朗,也更受家里保护和关注。弟弟从小被发掘天赋,按照自己的喜欢学声乐,自己申请材料,自己决定来中国交换,对世界抱有善意,却并不对世情过分天真。Patrick知道弟弟骨子里是很有主见、很有是非观念的小孩子,再加之对汤浩这个人有了自己的判断以后,倒并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的担心了。

就是说,那么小的孩子,也终于到了接触爱和自我的年纪了啊……

Patrick心里有一些空荡荡的忧愁。他呆着在窗边靠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解锁手机,却不知道要干些什么了。发着愣,手机界面无意识划到和伯远的聊天框去。

上一条消息还是他和伯远说酒店钱不用给了的语音,然后是他把伯远的转账退回的系统提醒。寥寥几字,透着成年人的疏离,还有小心翼翼试探的分寸感。他盯着那两条几个星期前的、已经冷掉的消息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种无力的挫败感。

他这才觉得,其实自己有的时候,在相信爱、在伸出双臂拥抱相遇和心动上,他确实是远远不如自己的小弟弟的。

早定下的综艺通告如期开始录制。这种观察类综艺不需要嘉宾去户外,也不算多耗费体力,本质只是给出reaction和输出一些观点,照理说应该算伯远能力舒适圈内的工作。他早在两年的男团生涯中被锻炼出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综艺感,只是根据台本与其他嘉宾小小互动难不倒他,成熟、温柔又努力的人设也能贯彻得到位。但这次的录制与先前心无旁骛的工作场合有些微妙的不同,以至于被造型师托着脑袋吹发型时,伯远还捧着手机暗暗发愁。

对话框里寥寥数语和两条转账来回记录,显然不至于让爱岗敬业的艺人伤神,但一想起Patrick那张英俊惊人的脸和他的幼态版——在汤浩家见过的那位交换生小朋友——伯远的神经中枢就不由自主地向脚趾神经末梢发送蜷缩指令。

更麻烦的是,这一切尴尬的源头竟有他亲爱的哥哥一份功劳。

上周伯远得了两天空闲,非常自觉地跑去哥哥家蹭吃蹭喝。“我看你不是把我当哥,是拿我当食堂大厨。”汤浩来给他开门时依然是一身舒适的家居打扮,洗得发白的长袖旧T恤,针织外套扣子要扣不扣地晃着,头发长了点,遮在额角也不管,脚上却换了双颇显幼齿的小熊头棉拖鞋。

“哟,你什么时候这么有童心了?”伯远当时还有心思调侃,进门左右看了看又问,“你那个常来吃饭的小孩呢,今天没来?”

他哥系围裙的手顿了顿,神情倒没多少变化,只答他:“天气转凉了换双厚点的拖鞋而已。”却没回应关于尹浩宇的后半句。

汤浩实在表现得太自如,如果不是他回消息回到一半就匆匆放下手机去看烧开的锅,而伯远又不小心瞥到他的聊天背景图,可能还真的一时半会察觉不到异样。

汤浩刚处理完尖叫的锅子,回来就看到一个震惊到双眼圆睁的弟弟。“不是,哥,你那个,你跟那个小孩……什么情况啊?”

聊天框顶上备注着“派派”,背景图是两个人脸贴脸的合照,凑得相当近,混血男孩微侧着脸,抬起眼睫看着汤浩;而后者大方地直视镜头,很舒朗地笑着,丝毫不在意眼尾因岁月与快乐而生的细纹。即使伯远有意识避开了具体的聊天内容,也是任谁看了都能感受到的、不同寻常的亲密。

“就那情况呗。”弟弟毕竟是娱乐圈里混的,对人心世情的体察只会比自己更敏锐,汤浩心知糊弄不过去,无奈地暗叹一口气,倒也算坦然,“本来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想再等一段时间的……我跟派派在一起了。”

直到饭菜全部做好上了桌,伯远还沉浸在震撼的余韵里,与此同时又发散到了一些更棘手的后果。他哥今年二十有七,而那个叫尹浩宇的大学交换生,照之前的说法,似乎是刚成年?“汤先生,您这算不算……老牛吃嫩草啊?”

汤浩险些被自己亲弟弟气得一口饭噎住,没好气地夹了块排骨怼进他碗里:“会不会说话,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而他的好弟弟从善如流,把排骨填进自己嘴里,软骨嚼得嘎嘣脆,还是一脸生无可恋,“你下手可真够快的,我还跟人家哥哥一起……呃那个,一起录节目呢,这下可怎么交代啊。”

“这有什么好交代的,你们不就是一起工作而已吗,该怎么样怎么样呗,”汤浩奇怪地瞥他一眼,不明白他这份杞人忧天的心虚从何而来,“派派已经跟他哥哥说过这件事了,人家不至于提把刀来寻仇的,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伯远老师。”

“伯远老师,伯远老师?”

工作人员的手在面门前挥了好几下,伯远才猛地回过神来。“啊抱歉,怎么了?”

“我们这边妆造没问题的话就带您去录制现场啦,其他嘉宾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工作人员拿着通告单,扭头向化妆间门口示意。

恰好走廊上经过几个人,伯远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好,这就来。”

延续前几季的惯例,录音棚布置成了明亮的会议室风格,嘉宾一一落座。节目组还在调试灯光和机位,MC便起了个话头,引着互相尚不熟悉的嘉宾们闲聊起来。这档节目的固定MC是出道多年的女主持邱言,向来以大胆直率著称,她与本季嘉宾里咖位最大的女歌手秦雅音是闺蜜,两人干脆就顺着话茬聊开了。

“当时节目组问我这一季还要不要来主持,我本来都打算拒绝了,档期排不开啊。”邱言坐在长桌一端,托着腮笑盈盈地说,“结果他们把嘉宾名单一发,我就马上决定接了,”她故意扫视一轮全场,“我说‘拜托,被这么多帅哥美女包围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欸!’”

她这话半是夸赞半是调侃,嘉宾们都很给面子地纷纷笑起来,算是把气氛炒热了。伯远的座位恰巧在Patrick斜对面,看到他比众人都慢了半拍,大概是这段中文太长,轻摁着耳机听了听翻译,才后知后觉地抿嘴笑起来。

相比起他年纪更小更开朗的弟弟,伯远很少见Patrick笑,即使那晚在床上也不例外,不由咂摸出点新奇。也许是为了强调模特身份,Patrick今天的妆造比其他人都要夸张一点点,头发挑染了几绺蓝色,穿的衣服也是银白的反光材质,配上立体的五官,莫名有几分不像真人。

“编号89757,从这一刻就是你给我的姓名……”伯远好险没唱出声来,赶紧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脑洞都甩飞。

有了两位姐姐带队,第一期的录制得以顺利开展,中间导演喊休息时,大家都还不算太累。

伯远回到化妆间,摘下造型搭配的细框眼镜,揉了揉鼻梁,微信里是经纪人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有朋友托我问到跟你一起录节目的那个外国模特,Patrick,他中文不是特别好,也挺年轻的,你要是方便的话就照顾他一下。】

照顾,伯远哼笑两声心想,可够照顾了,都照顾到床上去了。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因为自己哥哥跟Patrick的弟弟在一起而感到心虚。Patrick于伯远而言只是一个各方面比较合得来的近期炮友,但他年轻且优秀,伯远当男团队长的惯性作祟,确实总有点照顾弟弟的意思。原本他们该保持成年人间健康又不健康的炮友关系,比陌生人多一些合拍,比朋友多一层肉体亲密。但汤浩和尹浩宇的恋爱关系,却又好像强行扯开了一团原本混沌勾缠的线头,自顾自编织成一条规整漂亮的围巾,剩下的人就因此而遭遇了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茫然,积雨云一般悬在屋顶上。

他拿起手机正要回复,却听到有人轻轻敲了敲化妆间的门。门其实没关,这样做完全只是出于礼貌,而此刻很有礼貌的混血模特走进屋里,很有礼貌地对伯远发问。

“你今晚有空吗?”

tbc.

*是与好心老师合写的新连载,一人一半

*预计每周三周六更新

*本章含有浩远情节(前后有意义)

Chapter 03 流心芒果雪媚娘

Patrick工作毕竟很忙,没有那么多功夫时刻盯着自家弟弟的交友情况。尹浩宇小心翼翼地观察几天,发现哥哥只是提高了跟自己发消息的频率,但并未再就这件事多说什么,就明白了这是勉强默认的态度,总算放下心来。

他在学校的课业也不轻松,领着奖学金来交换一个学期,除了统一安排的课程外,还得考到HSK五级证书才能拿到交换学分,对尹浩宇这样的非母语学生来说,不能算多简单的任务。因此度过前两周的适应期后,他就一头扎进了宿舍,教学楼和图书馆三点一线的日子。

按说秋天已经是最适合学习的季节了,天高云淡,不冷不热,奈何中文博大精深,实在让尹浩宇费尽了脑筋。在图书馆埋头一下午后,周围自习的学生都看着那个年轻帅气的外国交换生低低哀嚎一声,栽倒在桌子上。

这么卖力地赶功课,不仅是为了努力学习,也因为汤浩之前发了消息,问这周末要不要来家里蹭饭。他虽然是校企合作项目的对接负责人,但毕竟手头不止这一项工作,前期的使用培训结束后,项目进入实际使用数据收集阶段,也不便再三天两头往学校跑。即便如此,他每回来学校都会顺手给尹浩宇带点什么,自己烤的曲奇饼,网红店打包的奶茶或是什么新奇的中式小糕点,投喂流浪小狗似地,发一条消息,小狗就会睁着亮亮的眼睛飞奔过来。

次数多了,连其他交换生同学都忍不住打听:“欸,他是你们家在中国的亲戚吗?好照顾你。”尹浩宇也总是笑得神采飞扬:“是我哥啊,帅吧?”

年轻又蓬勃的小孩,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一大团一大团柔软的善意,汤浩这样想,不然也不会随手就把人捡回家里吃饭了。他一直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照着家人的期望长大,独自在大城市工作也应付得游刃有余。但生活好像就是这样,总得有点旁逸斜出的线头,一点凌乱的意外来打破例行的轨迹,才显得落地,显得烟火气。

于性取向上,他是沉默的少数派,因此没怎么动过找人搭伙过日子的心思,又因为工作时而要出差,不方便养宠物,家里的活物除了他本人顶多就是几盆好养活的植物。尹浩宇的出现让汤浩觉得有趣,连带着对周末的期待都在“睡到自然醒”的基础上增加了“给小孩子做好吃的”这一项。

不幸的是,社畜总会被突发加班扼住咽喉。

汤浩围裙都来不及脱就被叫回电脑前,厨房流理台一片狼藉,只在门铃响时抽身开了个门,匆匆叮嘱一句“派派你先自己呆会啊,晚点吃饭”。幸好尹浩宇带了书包来的,见他忙着,便没有打扰,也拿出自己的平板温习起来。

另一个推广项目的落地活动出了点问题,原先请的KOL临时有别的行程,汤浩原本不负责宣传这块,但产品这方面又是他比较熟,只好跟同事开了个短会协助商量解决方案,忙了好一会才算理出个头绪来。

汤浩长出一口气,抬头发现尹浩宇还乖乖坐在茶几旁,手里端着平板,眼神却投过来这边盯着自己看。他工作时习惯戴上眼镜,开电话会议时微皱着眉听同事陈述,偶尔发言,坚定但有条理。尹浩宇不自觉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托着腮看得目不转睛,一不小心被发现了才猛地低头。

“不好意思啊派派,临时有工作。”汤浩走到他身边,顺手揉了揉他蓬松的头顶,“哎,都这个点了,要不还是叫外卖吧,或者带你出去吃?”

“啊啊我没事的哥,我不饿。”尹浩宇又是一个猛抬头,颇有些紧张地给自己找借口,“就是……就是这个字不会。”他的中文进步飞快,比起初次见面时的磕磕巴巴,现在已经能用短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嗯?我看看什么字?”汤浩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弯腰凑过去看他的屏幕,“噢这个字,它上面不是rain嘛,下雨了变湿了所以就会发霉。这样讲你能理解吗?”

离得太近,说话时的温热气息都扑在耳边,偏偏汤浩还细心地弯腰伸出手去指屏幕上对应的偏旁,像是把人全笼在了怀里。尹浩宇一个激灵,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率先发霉,只好强压着脸颊的热烫,试图用更多的问题扰乱局面:“那,呃……那换成其他的呢?不是rain的话。”

不是rain的话……汤浩略略思考一下,正想举个别的例子,两个人中间却突然响起一阵不太雅观的声音,把他逗得笑起来。

“现在还不饿吗?”他问尹浩宇。

“现在有一点饿了……”小孩仰着头望过来,眼睛溜圆,耳根还是没忍住红了。

“行,蜜汁鸡翅吃吗?”汤浩抬手将围裙又紧了紧。

“好耶!”

伯远还不知道自己的专属私房菜谱已经被亲哥做给别的小孩吃了。

他刚成为solo艺人,一大堆新接触的事情要熟悉,再加上团刚解散,公司指着这波热度再宣传一轮,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都是在保姆车上窝着脖子凑合眯一会。

“下个月还有啥通告啊,提前给我个心理准备呗,你家艺人快过劳死了。”前男团队长,著名劳模爱豆伯远,在去录音棚的路上拽着经纪人的手假哭卖惨。

“还能有啥?采访,电子刊拍摄,还在谈的合作单曲,不还是这几样嘛,谁让你自己说的不进组拍戏。”经纪人白他一眼。他们公司规模小,当初把一批集中训练不满两年的练习生送去参加选秀时,万万没想到还真能出道一个。两年限定团下来,伯远现在算是全公司最红的艺人,他对自己的职业规划有想法,说的话也多少有点分量。

“噢不过,还真有一个新的,”经纪人突然想起什么,眼角眉梢带了点得意,“之前跟你提过一嘴的那个综艺,就观察类的那个,八九不离十了,下个月录第一期。”

伯远已经完全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愣愣地张开嘴“啊”了一声,被经纪人哭笑不得地敲了脑壳,“就是那个职场观察类的啊,这季做的是时尚设计行业,初定的嘉宾名单我等会发你,都附了简介的,你先看看,稍微有个准备。”

“时尚设计?那为什么请我啊?”

经纪人终于憋不住了,差点想开车门把自家找不准重点的艺人丢下去:“……管这个干嘛?因为你便宜行了吧!”

从录音棚出来已经将近午夜,伯远哑着嗓子跟工作人员一一道谢告别,又猛吞了两颗喉糖,才打开手机查看消息。

置顶的两个人都有新消息发来。备注“哥”的对话框里横着一张图片,配字【蜜汁鸡翅,没你的份】,还跟了个坏笑的表情包。伯远扫了眼时间,实在太晚,估计汤浩已经睡了,便没有再回。

经纪人的留言则简洁得多,中心思想是提醒他明早有杂志拍摄,睡前别喝太多水以免脸肿,附带新综艺的嘉宾信息文档。

录了好几个小时,口干舌燥还不让敞开喝水,伯远窝在保姆车后座,苦大仇深地点开文档,被屏幕里白底黑字的光刺得眯了眯眼。不难看出这节目经费确实紧张,除了一位稍大牌些的歌手,其他嘉宾也就是些跟伯远差不多的小爱豆小演员,为了贴合时尚行业的主题,还配了几个模特和时尚杂志编辑之类的嘉宾角色。

等等……模特?

伯远盯着文档里那张让人一眼惊艳的脸,又扫了眼照片下面比其他模特都长的个人介绍,回忆起出现在自家亲哥门口的那位冰山帅哥,难得地承认,缘分这件事确实是有些玄妙的。

对于模特,尤其是Patrick这种已经在业内崭露头角的模特来说,上综艺节目其实有利有弊,因此他从模特经纪公司那里得到综艺录制邀请的消息时,还是犹豫了相当一段时间。一方面,在综艺里露脸确实能让原本囿于小圈子的模特走向更大众的视野,进而获得更多市场机会;但另一方面,综艺毕竟是真人性格的展露,弄巧成拙招致恶评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我的中文,不是很好。”Patrick皱着眉对经纪人这么说。

“没事,录制现场会配翻译的,比较难懂的地方翻译会解释给你。”经纪人理解他的担心,但也坚持认为这是个好机会,“而且其他嘉宾里我记得……是伯远吧,不是男团队长嘛,他之前的队友里就有好几个外国人,应该有经验,听业内朋友说他人也不错的,可以找他帮帮忙。”

节目组那边接触到公司时,在一众模特里点名想要Patrick,经纪人一点也不意外。虽说做模特的都长了好看的脸,但毕竟好看也分小众款和大众款,更何况是年纪轻轻就走了诸多大牌秀场的大众款。Patrick长相挑不出瑕疵,虽然看起来冷但性格谨慎又有礼貌,经纪人私心也希望他能通过这个机会获得更开阔的发展方向。

“总之这个节目我还是挺建议你参加的,你自己再考虑考虑吧。”她最后坚定地劝说Patrick。

初定的第一期录制在下个月,节目组急着提前宣传造势,嘉宾敲定后就马不停蹄地安排了官宣海报拍摄。

艺人们的行程都不太一样,但为了让嘉宾们有机会提前熟悉,节目组还是尽量把时间凑的来的人安排在同一天拍摄。Patrick的脸出现在取景框里就自带大片气质,这种拍摄对他而言毫无难度,甚至可以算过分简单。因此在快速完成摄影师的要求后,他也没打扰工作人员,安安静静地溜达到其他几个棚观摩去了。

“Tina来帮伯远老师补下妆,我们再拍一组就差不多了。”

综艺物料拍摄跟秀场和舞台都不太一样,男艺人很少会上夸张的妆面。Patrick此前几次见伯远,对方都还带着浓重华丽的舞台妆,这回总算清晰看到这位前男团队长的五官,不免职业病发作,靠在角落里打量起来。

伯远正半蹲着,降低高度方便化妆师补妆。他不化浓妆的时候看着跟汤浩更像,舞台上外放的气场全收敛回去,显得精致但随和。明明跟他哥哥在一起时完全能看出是受宠爱的年幼一方,在工作场合里却又自动转换成了习惯照顾别人的角色。

照Patrick的眼光来看,伯远不是攻击性强的长相,却总让人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看一眼,有种不动声色的、外圆内方的漂亮。

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他,Patrick心想,手指不自觉在衣角上一抿,像是缺了点什么似地发痒。

摄影师对工作进度的把控很准确,补完妆又拍了一组就相当满意地收工了。伯远周到地跟工作人员一一道谢,走到门口时却发现角落里站了个人。

Patrick正低着头打字,像是在聊什么趣事,难得地带了点笑意。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站在别人刚结束拍摄的摄影棚里有什么不妥,在环境里显得相当自得。察觉到有人走近,高挑英俊的模特恰好抬头,与伯远眼神相接。

尽管已经全副武装,伯远走进酒店时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帽檐。他没有经过前台,径直进了电梯,这才打开微信看消息。对面发来一条语音,咬字带着点微妙的不确定,声线却沉得伯远一激灵:“我已经到了,你可以上来。”后面跟着几个数字。

伯远伸手按亮楼层,背对着观景电梯外璀璨的城市夜色出神。

不得不说,Patrick确实是非常对他胃口的类型,以至于即使已经忙得很长时间没有床伴也愿意破例——又或者说,这样的长相恐怕没有人会不对胃口。但在安静到有些令人手指发紧的电梯厢里,伯远还是难免想起对方那个看起来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弟弟,进而发散到自己亲哥同那小孩的关系。

然而电梯沉默但迅速地将他送到了目的地,没有留给他更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Patrick是穿着浴袍来开的门,腰间系带却系得一丝不苟严丝合缝。展览一下男模身材是要按秒收费吗?伯远暗自腹诽,视线上移到那张轮廓深刻的脸时还是选择了忽略这些细枝末节。

反正迟早能看到的。

“这儿有开水壶吗?”房间挺大,伯远探头探脑地找。他出门着急,这会有点口渴,天气转凉又想喝口热的,只好自力更生。Patrick跟在他身后在屋里兜来兜去,等他找到水壶又在一旁站着。

怎么跟小狗似的啊,伯远捧着杯子想,又顺手倒了一杯,抬眼看人:“你喝吗?”他性子独立处事周到,以前在团里时就常照顾年纪小的队友,动作和问话都相当熟练。然而从Patrick的角度看过去,抬起的眼尾,遮在发梢里的耳廓,和半缩在袖口里的手指,都让伯远看起来像一只试探人类心思的小动物。

“不喝,谢谢。你不去洗澡吗?”Patrick问。两个人离得近,说话气息就拂在伯远侧颈,挠得他痒痒,便小幅度转了个方向,自然地接话:“噢,我洗了澡来的。”

从进门起就隐隐流动着暧昧气氛的酒店房间,两个都有生理需求要解决的成年人,这句话中的暗示无疑相当于跑道前的发令枪。

伯远不确定Patrick是否听懂了这层意思,但后者显然选择了直入主题,俯身不怎么犹豫地吻了过来。装了温水的杯子还可怜地悬着,被Patrick抓着手腕妥帖地带回台面放好,拇指却不肯离开似地抚着手腕内侧的皮肤,另一边的手也掀开了伯远的卫衣下摆,很轻地托在后腰。

很会嘛小帅哥,伯远有些讶异地想,一下没忍住,伸出舌尖轻舔了一口Patrick的嘴唇。年轻的混血模特停顿片刻,收到进攻信号一般吻得更凶,伸在伯远衣服里的手也彻底放弃绅士,指尖一转就要往更下的地方去,闹得伯远招架不住,赶忙笑着按住他,从细密的吮吻中偷出一句“去床上”。

没有人特意去关灯,房间里也就始终亮着暖黄的光,让皮肤细腻的质感给视觉带来更深层的刺激。伯远的腰细瘦却有力,多年的舞蹈练习和健身习惯让他在舞台上充满活力,也让他跨坐在Patrick腰上时游刃有余。Patrick的手掌还贴在他的侧腰来回抚摸,感受到腰肢摆动时用力的肌肉线条,便配合着微微向上顶胯,换来身上人一声没忍住的闷哼和飞红的眼角。

他们很注意没有拉开窗帘,于是暂时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只知道空间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喘息声和粘稠水声,暧昧得让人筋骨发软。Patrick终于受不了温吞的节奏,抱着伯远坐起来,动作间让两人下身贴得更紧,一边大开大合地顶胯,一边偏头去亲吻伯远的肩头和锁骨。

到底是20岁啊……伯远在混沌的情欲里满足地感叹。他被身下久未体会的酸胀感逼得小腹发抖,不得已抓紧了始作俑者的小臂才能保持平衡。他为了搭配私服,手上戴了枚略显夸张的银戒,与偏小偏细的手指形成微妙的反差。Patrick低头扫过去,只觉得那枚小小金属浸透了伯远的体温,硌在自己被烧得发烫的皮肤上却还是显得凉。

到后来,那枚戒指也不知所踪,被褥跟床边散落了一地的衣服一样凌乱。Patrick握着伯远两边膝盖将他的腿打开往上推,手掌流连地笼住膝头摩挲,直到那两块发凉的骨头透过皮肤传来热量。伯远仰面躺着,腰下垫了个枕头,发丝散乱在额前被汗水打湿,努力支起一点身子,就看到年轻男孩昂扬的性器在自己湿得一塌糊涂的腿间进出,后知后觉涌上一阵羞耻心。他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抵住敏感点不管不顾地顶弄,半句话顿时卡在嗓子里哑了火,置换成绵软的呻吟。

“Patrick……”他哑着嗓子低低地叫。伯远当偶像很努力,做爱也一样事事周全,绝不会发生叫错名字的事情,更何况今晚的床伴无论长相、身材还是尺寸都优越得让人印象深刻。用力时紧绷的下颌,无意识绷紧拉平的唇角,沉浸在性爱中漆黑深邃的一双眼睛,都让伯远呼吸更急促几分,想要拖着他坠入更深的情欲深渊。

伯远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多久,总之他再醒来时是被平时起床晨练的闹钟吵醒的。Patrick已经走了,床边扔的衣服被整齐叠好在沙发上。伯远翻了个身,探手一摸腿间,清爽干净,知道是Patrick帮着做了事后清理。

唔,贴心的小孩,他默默在心里给这位外国友人加了几分。

今天难得没通告,因此即使昨晚的一场高质量性爱让人神清气爽,模范爱豆伯远先生也打算偷一回懒,暂时不起床。他从床头柜摸到自己的手机,眯着眼睛找到昨天新加的好友对话框,发过去一笔转账。

【酒店钱,AA吧。】

对面很快回复,依然是语音。“不用了,下次你来。”忘记关免提播放,Patrick的声音就这么在伯远面门前响起来。他手忙脚乱地调小音量,想起这把嗓子昨晚就贴在自己耳边,用某种他没学过的语言说些听不懂却很性感的句子,一时摸不准这回复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外国人的直言不讳。

伯远撑开一点被子,低头看看自己腰腹间星星点点的吻痕,挑挑眉,没有对“下一次”的概念做出反驳,也回复过去一条语音。

“好。”

tbc.

*是与好心老师合写的新连载,一人一半

*预计每周三周六更新

*并不一定是1v1情感线警告

*本章含有一定伪水仙(?)含量,请注意退避

Chapter 02 蛋奶酒布丁

赚钱不易,娱乐圈也不是好呆的,正处于转型期、工作正在经历大的变动时,生活节奏更是密集到一分钟掰成三瓣花。处于三方夹击中的伯远实在是狠狠忙了一阵子,忙到吃睡都抽不出时间来,半个月瘦了三四斤。直到他再次短暂闲下来,准备好好享受一下生活,顺便去亲哥哥那里蹭一顿饭,已经是足足二十多天以后的事情了。

【哥,明天周末,我过来吃饭?】他坐在保姆车后座,迎着窗外渐次掠过的光影给汤浩发消息,【你不加班吧?】

汤浩刚吃完饭,一个白眼表情回得迅速无比,【大明星,还记得您在这城市有个失散已久的亲哥哥哪?】

【啊……忙啊……哥……】伯远发可怜表情求饶,又无缝点起菜来,【想吃西红柿豆腐汤……酸豇豆没吃完吧?炒一个炒一个。】

【?按市价给钱!】汤浩骂他,还是问了,【几点到?】

【忙完就过来。六七点吧,没法保证,我尽快。】伯远打字,【收钱做什么!酸豇豆炒肉末你上次就答应了的。你自己也吃不完,冻着了吧?拿出来炒了吃了嘛!顺便的事。】

【顺便个鬼啊!】汤浩咬牙切齿,【肉末冻二十天?亏你想得出来。早就炒掉了!】

【你一个人吃的?】伯远清楚哥哥的生活习惯,【你一个人炒那么多?】

【得,你不来有人来吃。】汤浩回得也快,【别废话了,来就是了。少不了你的菜。】

伯远知道自己哥哥一向性子好,人缘也好,只当是什么同事来蹭饭顺便吃掉了,也没当回事,【行,我明天就来了。】

【嗯……】汤浩却像是有什么事还没说完一样,欲言又止,【明天还有个小孩要来吃饭啊。和你说声。早就和他说好了的,放心,很乖。】

【小孩?】伯远眉头一皱,心说这什么形容词,【哪来的小孩?多小?】

【大学生。】汤浩回他,【……我最近工作项目组捡到的。别废话了。来就知道了。】

伯远很是想了半天“小孩”是个什么生物,可他还是没意料到自己敲开熟悉的门时,和一张幼稚又俊俏的混血面孔面面相觑的场景。他同Patrick只是远远见过两面,尹浩宇又显得过分幼了些,他一时间便没想起这张脸像谁,只是觉得怎么像同这小孩见过一样。见了鬼了。

“来了?”汤浩举着锅铲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横眉怒目,“七点到?你看看都几点了,给我俩饿的。”

“这不是有人跟车,多绕了两圈才甩掉嘛。”伯远回手关门,“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这里要被发现了,以后还过不过了?你就等着被蹲点骚扰吧。”尤其是哥哥和自己长得这么像的情况下。

“行,大明星。”汤浩转身回厨房,“你坐会儿。还有最后一个菜!马上来。”

伯远应一声,转头就看见盯着自己看的陌生少年。他才想起还没问哥哥是从哪里捡来的外国小孩,就被尹浩宇一点不怕生地勾住袖口:

“哎——!有两个汤浩哥——!”

“……”伯远被噎了一口,一时间目瞪口呆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哪来的小孩啊?哥?你解释一下?”

Patrick结束夜场拍摄工作已经是九点过了。他和工作人员互道辛苦,应酬周全,自己开车回去,坐上驾驶座后打开微信,才想起今天的拍摄场地离弟弟的国际交换学校不远。

【我在你学校附近。今天在外面玩吗?】他给尹浩宇发消息,【要不要去我那里住?我明天休息。】

尹浩宇回消息不算快,车都快到学校才回过来,【啊……我不在学校。我在汤浩哥家里。】

【谁?】Patrick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眉头就皱起来,【这么晚还在外面?不安全。】

【没有关系的……】尹浩宇也知道哥哥生气,小心翼翼起来,【汤浩哥等会送我回去。我们刚吃完……】

汤浩?是谁?Patrick在脑海里想了半天,才想起两个星期前弟弟和自己说过的,认识了一个工作的哥哥,人很好,会做饭。他以为只是普通认识了一下的点头之交,结果才半个月,就已经是会在对方家里待到这么晚的程度了吗?

刚来中国、人生地不熟的小孩,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万一被骗了、出了事,自己这个哥哥又是怎么当的?

Patrick心里生气,一段冷冰冰的语音就发出去,泰语,【在哪里?我来接你回去。】

尹浩宇自知理亏,很快就把地址定位发过来,离得不远,【也不远的……那我等你过来。】

Patrick直到出电梯门都还在生气。他努力压制着心里的火气,克制又礼貌地按响了门铃。门内立刻传来开朗的拔高的声音:“来了!”然后是拖鞋踢踏踢踏的声音。门开了,Patrick正要抬头说几句客气话然后把自己弟弟揪走,抬起头,却一下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汤浩凌散着头发,穿一件条纹家居服,踩着毛拖鞋,笑得好亲切。好熟悉的一张脸,分明是不久前在秀场还见过的冷淡又漂亮的偶像模样,只是,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哎?Patrick是吧,派派在哦。”他侧身让出一点空隙,顺便把门打开更大,一边笑着叹了句,“真的和派派好像啊。”

门开了,室内温暖的暖黄灯光、布置温馨的房间设施和小茶几全都在Patrick眼前铺开来。茶几前盘腿坐着的两人回过头来,一个是自家弟弟,正慌乱地在茶几下面找自己的拖鞋;而另一个人——自己真正熟悉的那股气质,与眼前人相似的五官,还没来得及全卸掉的妆发,也盯着自己的方向讶异地睁大眼睛:

“怎么,是你?”

“怎么,熟人?你认识派派哥哥?”

把两兄弟半拖半拉地送走,门一关,汤浩转身问自己弟弟。伯远还愣怔着,那反应绝对不是看到相似的两兄弟会有的寻常反应。

更何况,汤浩在心里默默觉得,派派两兄弟实在不是很像——眉眼确实是像的,细枝末节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只是年龄阅历终究是差得远,那种一望可知的年长年幼感是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的:派派的天真和年幼、那种全然信赖的眼神和做派,让人一看就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而Patrick,更成熟、更独立,那种锐利的棱角像一柄淬锋的剑,几乎成为一种直逼人心的攻击性。他站在门口,冷生生的,那种疏离和客气,让汤浩一下子就能把他和尹浩宇区分开来。

“嗯。”伯远抿了抿唇,重新坐下,“Patrick,是个模特。怎么,你不知道他?他拍过蛮多大片和大牌广告吧,近几年发展挺好的。业内挺有名。我和他见过,一……几次吧。最近工作还碰到过,怪不得,我说派派这小孩怎么一看就眼熟。”

“就只是这样而已?”汤浩敏锐地察觉弟弟的不对,弯下腰去察看他的表情,“没有别的了?”

“啊?还能有啥别的。”伯远被他看得不自在,匆忙转换话题,“那尹浩宇这小孩呢?你又是从哪拐的。”

“怎么就是拐的。”汤浩倒是坦荡得很,转去厨房倒水,声音远远传来,模糊不清,“我那个新项目,和留学生学院合作试用,就碰上了。是个泰国小孩,来交换一年。就,我说一句做饭给他吃,就跟着来了。就这么简单……然后他平时有事也找我问问,周末来吃吃饭,平时也偶尔来,我送他回去。挺可爱的小孩,吃个饭也没啥。就是……真不怕遇到坏人啊。万一我不是好人咋办。”

“你还有心思替别人操心呢?”伯远怼他,“万一这小孩就不是好人怎么办?持刀抢劫你?你打得过他吗?”

“喂,少瞧不起人啊!”汤浩端着水出来,不服气地挽袖子,“我有在健身的好吧?就这小孩,我打十个不是什么问题。”

“是吗?就你那也算健身?”常年高强度运动的模范爱豆伯远先生嗤之以鼻,“来和我碰碰?”

“少来了你!”汤浩心虚,扭头就走,“你给我好好歇着吧!”

模特不像爱豆那样时刻被关注,Patrick开自己车来的,也不用绕圈子,接上人后就一路风驰电掣开回了家。尹浩宇一路上看着哥哥连表情都欠奉的侧脸,在副座上不安得差点把安全带拧成麻花。

他们兄弟虽然只差两岁,然而Patrick十几岁时就去了德国,尽管这些年来他们之间也没断联系,但对尹浩宇来说,多年后在异国再见到哥哥,多少还是让他有些微妙的距离感。他并不是不想亲近Patrick,只是哥哥工作很忙,看起来又已经是让他颇为羡慕的成熟大人样子,难免让刚成年的小孩心生几分毛茸茸的怯意。

Patrick领着尹浩宇进了门,只留下一句“我去收拾你的房间”,就进屋去了,尹浩宇只好束手束脚地将自己安放在沙发上,小动物进入新环境似的,探头探脑地观察哥哥的住处。

这房子是Patrick刚来中国时经纪人帮忙租的,两室一厅,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原本是跟另一个模特合租,但那位室友回自己国家发展了,一间卧室也就空下来。Patrick在中国市场表现相当优秀,收入可观,即使一个人负担房租也不成问题。他住惯了这里,正好也不想再跟别人合住,干脆就没让经纪人再找租客或另租地方。

不大的空间里充满了Patrick的个人记号。门口衣帽架上扣着的几顶造型各异的帽子,旁边架子快放满的黑胶唱片,餐桌上没吃完的沙拉里被挑出来的番茄片,都让尹浩宇用好奇的眼光看了又看。

噢,这里就是哥哥住的地方。他心想。

得知尹浩宇要来交换时,Patrick也问过弟弟要不要来住,但小孩坚持要跟同学一样住学校宿舍,他也就算了。毕竟也是成年人了,他尊重尹浩宇的选择。

只是没想到,放手太过的后果,就是弟弟看起来在人际交往中毫无对危险的辨别能力。

在圈外人眼中,娱乐圈总是鱼龙混杂,充斥着各种桃色新闻。然而Patrick非常清楚,模特这行里,这种事情也并不少,他成年前在德国就见过听过,甚至被不怀好意地盯上过。性对有些人而言可能是手段,可能是筹码,亦或者可能是资本。因此,他对尹浩宇那位突然出现的“汤浩哥”怀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心。

当然,人很难不受环境影响,Patrick只是不赞成用性来换取别的东西,对于自己正常的欲望倒并不回避。他早早独立,对世界和对自我的认识都成长得迅速而通透,在欧洲期间交过女朋友也交过男朋友,工作太忙没精力维持亲密关系时也有过炮友。然而他并不认为刚上大学的、一直倍受家人呵护的弟弟能有这个判断能力。

Patrick心情不算太好,既是担心又是生气,但作为年长两岁的哥哥,社会阅历和人生经验都不允许他直接对弟弟发火。尹浩宇在他心里就像只半大不小的动物幼崽,就算有自己捕猎的能力了,也依然需要一些睡前故事式的引导。

既然打定了主意,Patrick便收敛好情绪,神色如常地出来喊尹浩宇洗漱。

而尹浩宇对他的一系列心理建设自然一无所知,相当乐天派地觉得这件事就此揭过去了——小孩到现在还以为Patrick不高兴是因为自己认识了学校外的新朋友没告诉他。尹浩宇在哥哥住的地方,用着哥哥给的毛巾牙刷沐浴液,穿着哥哥的睡衣,往轻软的空调被里一躺,被一种有靠山的、暖融融的幸福感所包围。

他有点兴奋,自然没什么睡意,在被子里滚了一圈去摸手机,想给汤浩发个信息说今晚在哥哥家住,刚要打字,Patrick就敲门进来了。

“打扰你休息了吗?”话虽这么问,他却并没有等尹浩宇的回答,就侧身在床边坐下。尹浩宇也乖巧地撑起身子半坐起来,微微仰头望着Patrick。他只是还怀揣着几分对世界的无条件相信,并不是傻,此刻也意识到哥哥有话跟自己说,且很可能同今晚的事件有关。

“没,我还没睡呢。”

“那就行,”Patrick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开口却直切主题,“那个汤浩……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就是跟学校合作的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嘛,明明说过的啊,尹浩宇小声答,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揪起被角来。“我的意思是,”Patrick因为他的态度皱起眉,“你知道他跟你来往是为了什么吗?他一个项目负责人,把你一个学生带回家吃饭,能有什么好处?”

“哥!干嘛这样说……汤浩哥是我朋友啊,就这样而已。”尹浩宇有些生气了,抬高了声音反驳。

Patrick的表情彻底冷下去:“是吗?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别的想法?”

尹浩宇低着头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想吵架还是被戳中心事。他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完全,显得幼态又可怜,不太明亮的卧室光线下,浓密的睫毛垂下颤抖扇动。Patrick放低了声音:“又或者我这样问,他有没有对你做不好的事情?”

什么算不好的事情?尹浩宇惊疑不定,下意识往墙边缩了一缩。没想到Patrick比他动作更快,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钻到了被子底下,顺着尹浩宇过分宽大的短裤裤腿抚上去,堪堪停在了隐私部位前。

尹浩宇是第一次来Patrick家,什么都没带,更别提换洗衣物,身上穿的都是哥哥的衣服。然而他做模特的亲哥身高腿长,睡衣又宽松,十八岁的年轻男孩穿着松松垮垮,短裤轻而易举地就被推到了腿根。尹浩宇被这么一弄差点蹦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去制止,也不知道该先拽哥哥的手,还是先整理好裤子。

“就是这种不好的事情。”Patrick面色沉静,严肃地说道。

他们小时候其实也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Patrick还没为了当模特跟家里闹僵,远赴欧洲,尹浩宇也还只是个说话黏黏糊糊的奶团子。那几年家里的生意还没做起来,爸妈时常很忙,帮忙照顾弟弟的任务就落到稍大一点的Patrick身上。白天还好,但对小孩来说,无论大小孩还是小小孩,晚上一旦关了灯,房间里的一切阴影都可能会变成怪兽或某种未知的恐怖存在。为了冲淡恐惧,两兄弟经常挤在一起睡觉,皮肤的触感和温度相互覆盖。现在回想起来,尹浩宇对哥哥的依赖和信任大约也是那时候就养成的,像小动物习得的生存法则一样牢记在大脑深处。

亏得这种信任,尹浩宇才没有马上夺门而出,而是窘迫地抓住Patrick的手腕为自己辩解:“没有啦!都说了就是……就是朋友啊,没有那种关系!哥怎么会这样想?”

房间里空调发出微弱的运转声,催生出些凉爽的睡意。Patrick看着弟弟涨红的耳朵,冷淡地眯了眯眼:“我怎样想不重要,但是你怎么想呢?”他喊了尹浩宇的小名,“派派,你怎么想?”

他的手还停在尹浩宇的裤筒里,手腕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被拦住,手心的热量却难以忽视。尹浩宇被问得一愣,不出Patrick所料地慢慢低下头去。他太年轻,还没有学会成人世界那套模糊重点的方法来掩饰自己,想法和情绪都写在脸上,当然也包括那些尚处在萌芽阶段的小心思。

Patrick的眼神一点点沉下去,不光为尹浩宇昭然若揭的表现,也为掌心下传来的热度。小孩子啊,他在心里暗叹,小孩子就是这样,这么一点远在天边的绮念,就足以让他们的血液迫不及待地沸腾起来。

他向来冷静从容的心绪有些混乱。他想像任何一个发现孩子交友不慎的家长一样大声质问,但他到底不是那类如父的长兄。尹浩宇从小在泰国,在父母家庭的呵护下长大,比起过早独立的自己,他本就有资格对世界抱有更多天真的幻想。于是所有未出口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尹浩宇在这时抬头,因为自己不受控制的身体反应而脸红,语气却多少流露出不服气:“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哥以前不是也有过男朋友吗。”

面对完全抓错重点的弟弟,Patrick最后犹豫几秒,决定还是先解决眼前问题。起码不要那么容易被骗上床吧,他这么想着,抬手关了灯。

空调温度打得偏低,被窝里也聚不起多少潮热,尹浩宇却被自己腰腹间的热汗弄得一激灵。他毕竟已经成年,不是连自慰都不懂的小孩子,起初的惊慌和挣扎却还是被来自成人世界的快感一个浪头打了下去。

黑暗中Patrick的轮廓看不清楚,尹浩宇只能听到哥哥随着动作起伏的呼吸声,后知后觉的羞耻心让他下意识攥紧了睡衣下摆,却又在突然意识到这是哥哥的衣服时无措地松手。Patrick修长的手指松松笼着弟弟过分滚烫的性器,拇指熟练地打圈擦过马眼,换来尹浩宇一声闷哼和更多的分泌液体,便顺势下滑,捋着柱身摇动手腕,逗猫似地将节奏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短指甲轻刮过冠状沟时,尹浩宇难以自抑地挺腰,连大腿肌肉都绷紧了,下意识伸手去拽Patrick衣角,难耐又信赖,哼着鼻音喊人:“哥……”再多的却也说不出口,只好蹭着床摸索着向哥哥靠近,试图将自己挪进对方的呼吸交错范围。

然而Patrick并没有费心去照管弟弟柔软敏感的情绪,只是低低应了声“坐好”,便不再发出多余声音,让房间里若有若无的水声和尹浩宇情动的喘息声更加鲜明。

视觉暂时失去作用的时候,大脑里的想法好像会自动填补空间。Patrick手上动作不停,思绪却短暂出走。他想着刚去接尹浩宇时见到的那位“汤浩哥”,试图用记忆里的画面对此人进行从头到脚的全方位侦查剖析,以评判弟弟被骗的可能性。然而当脑海里的门打开,暖黄色的灯光下却首先闪过一张跟汤浩相似又不同的脸,一张比汤浩更年轻、精致,与自己也更像同类人的脸。Patrick记得他坐在茶几前剥水果时,袖子卷起露出的线条流畅的小臂。

明明是聚光灯的宠儿,放在这样生活化的场景里好像也一点都不违和啊。Patrick沉默地甩甩头,将偏移出十万八千里的回忆赶走,手上没忍住多加了两分力气。

高潮时尹浩宇很丢人地掉了眼泪。一方面他确实从未经历过用技巧逼出来的,如此猛烈尖锐的性高潮;另一方面,带来这次体验的是自己亲哥哥这件事,多少还是让他有点别扭的羞涩。

Patrick却似乎全无心理负担,刚才的十几二十分钟于他而言就如同大猫给小猫舔毛,与旖旎和性欲无关,更多的是教导和责任。他很小心地没让尹浩宇弄脏被子和床单,于是抽过纸巾擦了擦手后就起身准备离开。

关门前他顿了顿,没有说晚安,而是轻声对尹浩宇说:“总之你自己注意安全。”深夜里,他声音中的颗粒感显得更加柔缓。

床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是尹浩宇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的动静。他沉默了好几秒,在Patrick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才有点拖拉地开口。

“嗯……Gute nacht. ”

tbc.

*是与好心老师五五开合写的新连载

*预计每周三每周六定时更新

写了很久的奇怪设定新故事,希望大家能喜欢^^

Chapter 01 丝绒巧克力慕斯

活动还没正式开始,秀场内外也已经人满为患,伯远从洗手间出来,兜了几圈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稍微清净点的楼梯间。他的节目安排在开场,作为品牌挚友还有一小段发言环节,显然是想趁团体刚解散热度还在,将这个title的价值最大化。

大学休学去参加集中训练时,伯远也没想到自己能走到这一步。诚然,他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无论训练还是节目录制,他都是公认的努力家,最后换取到一个应得的成团位置。但当焰火从录影棚顶上雪片般落下,怀揣了多年的、为之咬牙硬撑了许多个午夜的梦想一朝握进手心时,还是令人感到不真实。

限定团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足以让伯远习惯团体生活,习惯处在聚光灯下时身旁总有队友的存在。这场秀是他脱离男团身份后的第一个公开活动,无论在工作人员面前表现得多从容,终归还是有些忐忑和难与人言的惆怅。幸好伯远不是心态不稳的那类年轻人,他在多年来与压力和梦想的对抗中,早就学会了给自己找出呼吸的空间。

消防门一关,前面嘈杂的人声就被隔绝开。这场秀的场地选在一个废旧工厂,三层水泥建筑颓唐而无所谓地立在城郊,自带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气质,正合了品牌想表达的主题。

空旷通道里回响绝佳,伯远练习的歌声撞在墙上又返回来。他已经妆发齐全,不敢动作太大弄脏衣服,只好大致回忆一下舞台走位,头发上固定的小夹子跟着一晃一晃。

时间接近开场,外头一片忙乱,因此当伯远准备回去候场,一转身却看到个靠在门边的人影时,很难说是惊悚更多还是尴尬更多。那人手上攥了支电子烟,脸也被一小片烟雾挡住,伯远费了好大劲才从昏暗光线下看出一张深刻英俊的轮廓。

是模特吧,他脑子里蹦出来这么个想法。不知听了多久的年轻男生一看就是外国人,标准的深浓眉眼颇具攻击性,还没做造型的头发软趴趴垂下来,却又莫名显得幼态。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这是伯远下意识想说的第一句话,然而这个开场白不仅老套,听起来也未免太像不怀好意的搭讪,他只好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的舌头,强行换了台词。

“呃……Hello?”

被他判定为模特的外国帅哥挑了挑眉,开口只用一句话就让伯远痛恨现实对话为什么不能撤回:“我会说中文。”不仅会说,还说得字正腔圆,也许比伯远家乡的许多父老乡亲还要熟练。

“啊,挺好的,”事已至此,也只好维持镇定当作无事发生,“那个,我叫伯远。”

“Patrick.”伸出的手被礼貌握住,附带一句夸奖,“你唱歌很好听。”不知是非母语隔阂还是当真如此,总之Patrick的这句夸赞听起来确实格外真诚。

然而没等伯远再回应什么,消防门就被一把推开,他的助理火急火燎闯进来:“远哥你怎么躲这儿了!快快快要开场了,我们赶紧先去后台戴麦。”话音未落就急匆匆地把伯远推走了,甚至没注意到角落里还站着别的人。

Patrick是在化妆间的屏幕上看到伯远的开场舞台的。他被化妆师捏着下巴动弹不得,只能转着眼珠子努力瞟过去。走开场的第一批模特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该上台,化妆间里乱成一锅粥,耳边全是“Lorris的发饰呢放哪了”“小林拿个别针来给我”“谁拿了我的侧影刷啊”诸如此类的呼喝。

但舞台上年轻歌手的声音依然能穿透这些喧嚷。

做模特这行,大约也算半只脚踏入娱乐圈。Patrick十五六岁起就在德国当模特,后来通过偶然的机会来中国工作了一段时间,在此期间被中国的模特经纪公司看中签了下来。他个子高,脸长得好看,既能走秀又能拍平面,很受市场欢迎,因此还算小有名气,自然也合作过一些明星艺人。

圈内众星捧月,一口一个“老师”是常态,上台前独自离开人群躲起来练习的,Patrick还是第一次见。在他一贯的认知里,当唱跳偶像跟当模特的工作方式大相径庭,前者需要最大限度地释放个人魅力,而后者则更多被要求为身上展示的商品服务。

显然,正被一群伴舞簇拥着的伯远拥有相当好的职业素养,特写镜头下,胸口叠戴的项链在皮肤上折射出汗水的光泽,却比他的眼神光还要略逊一筹。

见Patrick盯得认真,化妆师也忍不住瞥过去一眼,“伯远啊,你喜欢他?”

“不是,”Patrick被问得一愣,“他的表演,很好。”

“那倒是,他业务能力确实蛮强的,我好几个姐妹都喜欢他呢,还托我帮忙要签名。”化妆师转回视线,用细细的画笔在Patrick脸上勾出蓝绿色线条,“不过啊,做他们爱豆这行也没那么好,花期很短的,说不定哪天就过气了。我以前跟着老师化过一个顶流爱豆,当时脾气可大了,对谁都趾高气扬的,结果后来被爆偷偷恋爱还出轨劈腿,没两年就查无此人咯。”

“伯远他们那个团是刚解散吧,你别看他现在还在做大秀开幕表演,其实谁都说不好,这会不会就是他的巅峰啦。”

化妆师的话太长,Patrick一下子没能理解这么多的中文,只大概听出来“爱豆这个职业不好干”的中心信息,望着屏幕里手掌笼住半边脸做ending pose的人,在心里皱了皱眉。

这场大秀的主题是“特立独行”和“真我”,伯远坐在秀场前排看了一下午,腰酸背痛还要注意仪态,愣是没品出自己哪里活出“真我”了。幸好快到傍晚,一场大秀也接近尾声,只要再参加完庆功酒会就算功成身退。伯远偷偷舒展一下颈椎,调整出一个更好的侧脸角度应付无处不在的镜头。

最后一组模特终于鱼贯入场,恰逢日落时分,夕阳橙红的光从建筑物的立柱间投进秀场,不知是策划有意为之还是天公作美。最后一位男模的脚步恰好踏在日落前最后的余晖上,面容隐约熟悉,气场却陌生,混杂了东西方特征的脸上勾勒出荧蓝色线条,未来感与史诗感交叠。伯远不由打起精神望过去,一张深刻的侧脸轮廓从他面前经过,后场的快门声响成一片。

电光火石间,伯远突然想起来自己开场前见到Patrick的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不到半年前,他还是选秀限定男团的队长,跟队友一起拍摄解散演唱会的宣传海报。隔壁的摄影棚大概是请了个外国摄影师,一直大声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被工作人员带着路过时,伯远不经意往里瞥了一眼,发现靠近门口站了个外国帅哥,戴着一副造型夸张的茶色眼镜,正微微低头让造型师整理头发。

“长得真挺帅的啊,是模特吧?”伯远当时还扭头跟队友讨论,得到一个自恋的白眼,“我不帅吗远哥?”

可惜一场大秀很快就画上句号,正如他两年的选秀男团生涯终止得措手不及。活动刚结束,经纪人就匆匆拨开人群走过来,对正跟伯远聊天的主办方艺人统筹道歉:“不好意思啊,我们临时有个采访安排,酒会就不参加了,下次有机会我约上你们李总,单独请大家吃个饭。”

伯远刚以为能歇口气,结果不仅酒会泡汤了,还在保姆车上看了一路的采访提纲。等红灯时他暂时关上文档,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又打开微信发消息。

【晚上临时多了工作安排,今天先不去你那里吃饭了。】

像往常一样,没过多久就收到对面回复。

【我要不是你亲哥,你早就被打八百回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龇牙发火的表情包。

城市道路华灯初上,宴会厅里则是觥筹交错,Patrick好不容易脱身出来透口气,在洗手间打水洗了把喝得发烫的脸,突然想起来什么,摸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

“Hi,你今天上学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听筒那边传来小男生略显磕巴的回答。Patrick其实对尹浩宇坚持尽量用中文交流这件事不置可否,但既然弟弟主动提出来了,他觉得自己作为哥哥似乎也只能同意。

“今天,我认识老师和同学。”尹浩宇边想边回答,听起来心情不错。

汤浩放下手机,抬起头,盯着灶上正在欢快喷蒸汽的蒸锅发了两秒钟的呆。对话框又闪了闪,将他的思维唤回来。对面发了两个仓鼠无辜的表情动图,讨他的饶,估计也是真忙,很快又和他说了“真有事,忙去了,有空电话”,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汤浩眉头皱了皱,又很快松弛了表情,轻松地抿着嘴哼笑起来。他同伯远有个八九分相像,不细看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眉梢添些生活氤氲出的春风气息,眼角多两条年月留下的不易察觉的细纹。他起身去厨房揭锅,手机留在小客厅的桌子上,久久没等到主人唤醒,屏幕孤独地一闪,“嚓”一声,灭掉了。

最后停留的对话框上面显示着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弟”。

他一边把围裙带子扯松一边伸手去揭开锅盖,方框眼镜被厚厚一层雾气扑个正着,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汤浩有些无奈地后退了两步,把脑子里想的乱七八糟一大堆事情暂且挥退,专心对付眼前的小小厨房。他等雾气散去,拿隔热手套端走了烫手的蒸碗,又把旁边砧板上整整齐齐堆好的青椒、肉沫和酸豆角分门别类拿碗装了,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里。

只有他一个人吃的话,再炒一个菜就稍微有点太多了。弟弟如果明天能来的话,再端出来炒吧。

汤浩把冰箱门关好,解开围裙挂在厨房门后面,盘腿坐在桌前,拿起勺子,却对着蒸碗里鲜香扑鼻的肉末蒸蛋羹又发起了愁。按照两个人份量做的满满一大碗,只有他一个人吃未免显得太多了点。

碗里的蛋羹蒸得恰到好处,鲜香扑鼻,撒着肉沫西红柿酱和香油葱花,晃一晃能漾出布丁一样可爱的波纹。这蛋羹的做法还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她最擅长这个,小时候两个孩子不肯吃饭,她往往拿出这一手来,蛋羹又嫩又滑,最适合小孩子入口。汤浩还记得那时伯远总是爱和他抢个没完,倒也不是不够吃,就是喜欢和他较劲,爸妈也不管,就在一边看着,由着他俩闹。俩人争争抢抢吵吵闹闹,就这样在饭菜的香气里、在不大的三居室里慢慢长大……

停……怎么回事,怎么莫名其妙想到这么久以前的事情去了。也才二十七岁的人嘛,汤浩自认心态还是很年轻的。怎么总是莫名其妙开始怀念小时候。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收拾心情,将碗里的蛋羹一勺一勺舀到自己碗里来。闲得没事,他一边吃一边刷了刷微博,刷到关注的几个营销号、站姐和时尚博主在发今天秀场的返图。带着爱意的镜头总是柔和的,拍下聚焦在画面正中央的、仰着头目光专注而眼神明亮的男人面孔。那张和自己面目有八九成相似的脸上漾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是很衬风光大秀场面的完美模样。只有对弟弟再熟悉不过的汤浩,才能从微微眯眼的细微之处,看出画中人隐藏得很好的疲惫。

当偶像是真不容易啊……虽然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但要付出多少日夜的不被看到的努力暂且不说,这种连轴转的作息和工作节奏,就不是普通人能适应的吧?刚从限定团解散出来,这段时间巩固粉丝和曝光的活动一定不少……说是忙,大概也真是分身乏术,而不是什么托词吧。

普通社畜汤浩托着下巴划走图片,心里涌上一丝小小的心疼。他收拾好碗筷,一边准备明早的早餐一边点开微信,给伯远发条消息:

【忙去吧,下次有空再来吃,给你炒肉末豆角】

他划掉对话框,碰巧看到项目组的工作群里发来新的通知:

【@全体成员 刚刚和对接的留学生学院确认过啦,九点到校做演讲会。大家集合一起过去!正常上班时间公司集合。收到请回复】

汤浩跟着其他人在群里回了条【收到】,就转而不再去看屏幕,哼着歌把锁屏的手机放到一边,转身拿烘焙所用的容器和刮刀去了。

啊啊啊啊差一点就要迟到了!

尹浩宇低着头坐在圆桌前,一边抚胸口平复喘息一边皱着眉忍受腹中空空的不适。他偷懒点掉一个闹钟的功夫,就差点没赶上昨天收到通知的集合时间,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赶着九点的边缘溜进了会议室。满屋子人已经基本到齐了,他一边脸上发烫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一边为来不及吃早饭而发愁:一早上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解散呢,这要饿到什么时候去啊?

今早的活动安排是同一个国际交换语言班合作的语言翻译器公司进行对接会议,分了一个组的留学生过来合作,试用他们的新产品。讲台上站了几个开发公司的工作人员,台下也站着几个生面孔,演示稿上正旋转展示着新开发的语言翻译器的3D图像。尹浩宇对前面这段冗长无趣的介绍没有什么兴趣,一转眼,却看见在讲台一侧站着个俊秀的男人。

他头发留着略长的中分,垂在稍显瘦削的脸颊边,灯光一照,显出一丝如阳光一般剔透的褐色。男人面容沉静,穿着笔挺的西装,比例很好,垂着手仰头看讲师的侧脸十分认真。尹浩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转眼,又看见他手边的桌面上放着一盒盖得严严实实的糕点。

……要饿死了啊!

汤浩注意到那个小孩蛮久了。实在不是他想走神——那是个卡着点贴着墙溜进来,悄悄坐在圆桌末尾的混血小孩。虽然坐得离讲台有些远,但他实在是很好看,挺峭的鼻梁、浓墨剑眉下是黑黑的漂亮眼睛,抿起嘴唇时,两颊鼓鼓的,有一丝幼态的可爱,在一桌学生里,实在是帅得一骑绝尘。

更何况……那个小孩盯着自己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

汤浩实在是被盯得有点发毛,忍不住又借台上女同事切PPT的功夫用余光往下瞄了一眼。那个小孩依然托着腮,很专注地盯着他的方向,眼神直直的,很认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努力吸收这会议前半段无聊的废话,只有汤浩本人知道,他根本就是在走神来的。

在干什么啊?哪里来的小孩啊?

直到汤浩都快怀疑这小孩是不是以前认识自己或者有事找他了,才终于从一次回头一瞥中,注意到那孩子目光的方向,才忽然意识到:这小孩不会是在看他手边从袋子里掉出来的,自己装来当早餐的巧克力蛋糕吧?!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汤浩几乎是没控制住自己当场笑出声,赶快用手虚握成拳,装作咳了一声,才避免自己失态。没办法,这件事实在是太乌龙了,不知怎么就戳到汤浩奇怪的笑点,让他憋不住地在唇角勾起一抹忍到僵硬的微笑。复工的周一早上实在是又长又无聊,好不容易抓到件蛮有趣的事,让汤浩重新精神起来了。

就这么饿吗?要盯到什么时候啊?他看看小孩认真的、仿佛不舍得挪开一瞬的目光,实在忍不住好奇。等讲会进入指导使用环节时,他很利落地就朝着那个方向去了,周围同事也都分散开,给一屋子留学生小孩调试发音系统。汤浩刚走到那边,就被小孩一点不认生地抓住了袖口。他实在憋不住笑了一声,又赶紧收敛了一点:“怎么?哪里不可以?”

他帮着小孩调整发音习惯,手动录入一些人声音节,顺便瞟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上面写的是一串他看不懂的字符(汤浩推测那是泰文),下面用小学生一样歪歪扭扭却很认真的字体,写着:尹浩宇。

怎么会这么可爱啊。他控制不住自己又想笑了。

“巧——巧克力。”他收回发散的思维,重复一遍。叫尹浩宇的小孩拧着眉头,有些生涩地重复:“qio——棵力。”

“是巧,巧——”他很耐心地纠正了一遍。尹浩宇的中文明显还不是很好,许多常见的单词都有些磕绊,可读音和音调都学得很快,重复两三遍就可以读得算是字正腔圆:“巧……克力。”

“对了。”他看着面前毛茸茸的低着的脑袋,实在没忍住摸了一把,心想到底还要憋到什么时候可别给孩子憋坏了:“要吃吗?巧克力。”

面前的脑袋一下子抬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又黑又亮:“哎?!”

满屋子人都在忙,没人注意到的角落,汤浩悄悄顺着墙角把那盒蛋糕顺过来,揭开盖子。尹浩宇也完全不惧生的样子,拈一块就往嘴里放,饿了八百年的样子。汤浩一边看他吃得眯起来的眼睛,一边笑着想:怎么这么不认生啊……居然也不怕自己是坏人,什么都敢吃。才几岁啊这小孩?

“好吃!好香——”可可粉放得多,入口是浓浓的巧克力香,尹浩宇很小声和他说,吃得好满足,发音都含糊不清起来。汤浩本人并不算很喜欢吃巧克力,但做出来的试验品被这么捧场,还是很高兴,同样压低声音:“还行吧。自己做的哦。”

“好厉害——”尹浩宇瞪圆眼睛看他,给他比拇指,又比OK,指尖还沾着可可粉,手忙脚乱的。

“老师——plz——”另一边有人举手,汤浩才恍然这可还是工作时间,偷偷摸摸搞这些陪小孩子胡闹的事情,实在是不应该。他拍拍尹浩宇的肩膀,把半盒子蛋糕都留给他,自己赶紧又走到一边去忙自己的本职工作去了。

公司离学校很近。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汤浩又过来,准备和学校方负责人收集一下反馈信息,聊聊具体试用周期。他是这个项目总对接负责人,开发上不算了解深入,可整个产品使用方法、优劣处和项目其他细节都了解得很清楚。这个项目公司内部筹备挺久了,专门等着新一届留学生班开学才展开试用,汤浩自然打起百倍精神重视。他和负责人聊完足足一个多小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一边盘算晚上吃什么一边从会议室出去,和走廊里经过的尹浩宇大眼瞪小眼撞个正着。

“是你啊。”好有缘。他笑起来,很有亲和力,尹浩宇也很自然地和他并着肩往外走,一点不生疏的样子。“怎么在这里?”

“送……呃,”尹浩宇举起手里的空文件夹,卡住了,“嗯……送……my assignment.”

“不错嘛。”汤浩看着这个好年轻的可爱的小孩子,心里无法抑制地涌上许多柔软的情绪。这画面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初中放学,跨过一条街去接还在小学的伯远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是这么微微俯视着弟弟一晃一晃的发梢,两个人并着肩牵着手穿越街区回家去。“还好吃吗?蛋糕。”

“好吃!”尹浩宇点头如拨浪鼓,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为自己辩解,“今早……I got up late.就,没吃,早饭。”

“下次记得吃。你们吃食堂?”汤浩顺嘴问,却意识到自己好像问得有点多了。可他却也不觉得窘迫,反而有种两人相处再自然不过、如同千百遍关心询问过的错觉。可能是太像自己弟弟了……他一边反省着自己,一边却也没想太多,嘴比脑子快了一步,千百遍说过的熟稔话语脱口而出:“今晚吃什么?回我家吃吧。”

话出口他才觉得过分失礼,面前黑亮的眼睛却比他解释的话先一步亮起来:“真的吗?!”

“……可以啊,我车就在……等等,”汤浩好笑地摸一把他的头,“也不怕我是坏人啊?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跟着走?有吃的就能拐走是吧?别人喊你也这么跟着走了?你几岁啊小朋友?”

还对中文有点不太熟的小孩睁着眼睛,仿佛CPU被烧掉了一样愣在原地,处理了好几遍才从这段过于复杂的话里勉强提取出他听得懂的部分:“嗯……我十八了。那哥,你叫什么?”

“……我叫汤浩。”汤浩颇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里的感觉,一边揉着脑袋一边从兜里掏车钥匙,“没有晚课吧?我家不远。晚点送你回来。”

tbc.

【可供公开的情报01】

哥哥:汤浩(27)

弟弟:伯远(24)

哥哥:Patrick(20)

弟弟:尹浩宇(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