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洞(上)

  哪吒大周末想蹭饭,嘬着奶茶拉开自家门,正见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一个穿外套一个戴丝巾,齐刷刷投来惊讶的目光。

  两人整装待发,和不打招呼归家的儿子面面相觑。

  可真是亲生的,自由的爸妈从不等人。

  “嗨,爸、妈,这是去哪儿啊?我饿。”哪吒很乖觉去提包,“我给您二位当司机。”

  “我俩给你当钱包。”他风韵犹存的妈劈头盖脸甩来一句,柳眉一挑却露了笑,“你敖叔叔家儿子回国工作,他想起来要聚聚,上午没打通你电话,这会儿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

  一粒珍珠挤出齿关,滚进喉咙口差点没把哪吒噎死。

  “别了吧?”他声音发虚,“给敖丙接风有我什么事儿?”

  “没你事儿?”殷女士酒红色甲片戳上爱子狗头,笑说:“你俩一起长大的情分忘了?”

  李靖在一旁说:“你们假期错开遇不上,这会儿难得都在,吃顿饭叙叙旧也好。”

  “这么不情愿啊?欸,吒儿,该不会当年发脾气一直没道歉吧?这都多久了?我说你怎么一到放假要拐弯抹角打听敖丙……”

  哪吒急着打断,“行了,没有,不是——真不是!”

  爸妈记性总是这样,该好的时候不好,不该好的时候八百年前你忘的一干二净的破事也给随时翻出来说道。

  “你这嗓子怎么了?感冒了?吃药没?吃了也当心!你看你,又不穿秋裤,作的。”

  哪吒被亲妈连珠炮扫射毫无招架之力,垂头丧气跟上,胳膊叉腰,不着痕迹揉一揉。他刚从风里饥肠辘辘来,又五脏六腑空空荡荡到风里去,凛风刮上略苍白的脸,顺一节节脊骨电流一样往后腰,酸软抽痛,提醒纵欲不可取。

  下手真他妈的狠。哪吒恨恨想。

  三口之家出行,开车轮不上哪吒,父母在前排絮絮叨叨,哪吒入耳不过心,歪靠后座玩儿手机。聊天软件点开,置顶一堆,工作群狐朋狗友约饭群一列向下,沉底是唯一的私人,对话框停在一个月前。

  「你们已经添加好友,请开始聊天,」——这说的像能打开新篇章,其实完全失败,不仅没有聊天,大海头像连姓名都没有。

  他盯了半分钟,无来由觉得有声滔波澜叠起,让人隐隐头晕,于是果断删去,手机揣进兜里,眼不见为净。

  哪吒穿的不多,年纪轻要好看,身上只棒球服牛仔裤踩系带皮靴,车里暖气开太足,他渐渐感到热,耳朵尤其。干燥的手指抹一把,软骨一轮熔金似的发烫,轻易就能弯微妙的弧度。

  深秋的落叶平平无奇,偶有一片“啪”地打上车窗,蜷曲边缘侵蚀的痕迹触目惊心。它不经撞,飘飞时已碎的不成样子。

  哪吒眼皮一跳。

  热。热的厉害,耳骨烧的不舒服,叫他想起另一人的触感。一样烫,一样软,单薄的耳垂缀小小的碎钻,用力抓一把鲜血淋漓——妄想而已,并未成行——为什么要想?不该再想的。

  冲动让人不可理喻,他自诩进社会经受毒打磨掉不少脾气,恶果在身,明晃晃提醒自作多情。

  刚那脆生生一下,能将胸骨底下一团挤出多少冲动的血?

  快多挤掉点,实在烦人。

  哪吒下意识摸兜,想起前排有人才作罢,拨弄火机盖子,指腹按下冷钢,又觉得太凉。

  不过没那席间的年轻男人凉。

  敖丙归国初深陷入职期兵荒马乱,近来趋向稳定,他父亲终于能拉人出门。也是熟的,十几年邻居,李家夫妇看他和哪吒一起长大,敖丙自幼文秀,长开更清俊,高挺鼻梁夹半框镜,站起身冲来人一笑,依稀透着少时的腼腆。

  其实人有些寡淡,表情淡,衣服素,白衬衣卷着袖,胸带绣深蓝纹样,算是唯一的装饰。没人关心,除了哪吒。哪吒视线捉到他就将这人看清看透,自己并不乐意。他见他眼皮抽筋,听他开口舌根发苦,被安排并肩坐,只觉胃部迅速干瘪,被一只手揪紧搓来搓去。他恨不能立刻告退打车去五官科医院报道,饭更是半点都不想吃。

  可惜也只能想想。

  哪吒从小闹腾,在长辈跟前又擅长卖乖,叫人又爱又恨。在场三位对他只有爱,恨在成长过程里美化,于是也成了溢出的爱。敖广见他很感慨,“你们搬了家,敖丙假期短没能碰上,好多年没见他俩一起了吧?他这回也高兴的。”

  哪吒不着痕迹瞟当事人。敖丙安静端详菜单,被话尾扫到乍看没反应,恰如其分抿了抿唇,仿佛是不好意思。侧脸不动如山,瞧上去温煦,哪吒知道实际是虚的。他冷过头,头顶笼云雨,随时随地能落,半空凝成冰,渣子毛刺刺,砸的人面皮痛。

  哪儿高兴了?哪吒摸不着头脑。

  他饿的难受,索性不管。一人住,周边外卖家家脸熟,这会儿改善伙食,五脏庙能暖人心肠。哪吒筷子扎的勤,吃的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想收手正和身边人一起,咔哒两声前脚跟后脚,心有灵犀似的。

  敖丙显然也没想到,白皙的脸似挂了层冰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模样。

  哪吒这个人有点恶性,他自己不自在要去寻人麻烦,别人不自在能让他愉快,这会儿,他就因为敖丙的抗拒十分放松,勾起一抹笑。尖锐的犬齿小小的,舔一舔,鲜红舌尖刺的敖丙眼球莫名一痛。

  “室友,”哪吒压着嗓,本来的三分哑更沉了,“你不想见我?”

  烁烁一闪,是镜片的光还是顶灯并不分明,敖丙澈蓝的眸显见要生波澜,却说:“我想,彼此彼此吧?”

  “实话。”哪吒拿来片西瓜咬一口,含含糊糊道,“今天走好早啊,我还当你去上班。”

  “是加了半天班。”敖丙纠正,“我爸临时起意说的要吃饭,正好伯父伯母有时间而已。”

  “那等会儿回家吗?我出门忘记带钥匙了。”

  “备用的在门口那花盆底下。”

  “已经是备用的了。”

  敖丙略有不耐,推推眼镜,从身侧提包里拿出钱夹,摸到门卡递过去。

  “谢啦。”哪吒连卡带那只微凉的手一起捏住,一个挣,一个捉,包厢里乐声轻松流淌,僵持中钳制的力道仿佛骨肉化形的镣铐。

  “松开。”敖丙低声说。

  哪吒应了照旧没放,只问:“真的不回啊?”

  敖丙上下打量他,眼神冷漠,“闲的发慌不如找你朋友去喝酒,周末人肯定多,随便钓一个不难。”他一笑,还是那略显腼腆的模样,嘲讽溢于言表,“该说很容易。”

  哪吒定定瞧他几秒,微微倾身,附耳轻轻说:“敖丙,不要因为自己上钩太容易,就把我想的魅力无边——会显得你很稀罕我,是不是?”

  敖丙面色微变,抬手要推。哪吒已经退开身,笑嘻嘻拍他肩,有意无意虚晃过单薄的耳垂,拨一把小小的耳钉。

  “还挺要好看,又换个黑的。”哪吒收回目光,“我送你的怎么不戴?”

  “不喜欢。”敖丙冷冷说。

  “不喜欢早还给我去退了,好贵呢。”哪吒又拿一片瓜,挥手笑笑,“回去了记得啊。”

  敖丙没搭腔。

  大概是气到了。哪吒心里嗤一声,觉得自己也有点贱。

  这念头在晚上洗澡的时候达到巅峰。

  原因无他,他靠在浴缸里自慰,掌心把持颤动的欲望,流水喷洒全身,透明的清液隐匿无形。水中浮力隐约,他闭上眼,把它想成温热的手,怀抱他,搂紧他,无处不在挤压削瘦的身躯,但得不到安慰,身后那一处不会得到填满,因为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他需要激烈的吻,可以抽空赖以维生的氧气,晕晕乎乎时腿被分开,硬热的阴茎肏开软肉进到他身体里,深处柔软毫无防备的地方。

  有句话说女人的阴道会通向她的心,哪吒觉得顺序不对。虽然他不是女的,但姑且猜男的女的没两样,反正说错也没人驳,胡说八道再头破血流是天赋人权天道有轮回。无心就是无心,有心就是有心,交媾无外乎插入与奉迎,心中装着一个人,行为本身才会产生加深感情的错觉,某种程度大概也源于屈服快感脚下为合理化而催生的自我感动。

  哪吒在这方面很顺手,顺手得让他烦。

  胸口沉闷,也许是室内水汽弥漫令人呼吸不畅。放开自我,交由快感主导,不断攀缘,直到那张模糊的冷淡的脸消失于视野,他喘一口气,手里阳具颤颤巍巍吐水,白浊的精液缓缓浮升。

  哪吒拨开出水口,利索地起身,仰面朝花洒抹脸,放下手时眼角发红。艳是艳的,一如既往,这点红比起情欲缭绕,却更像薄怒未消。

  欲望的残余被抛在身后,卷入涡旋,冲进下水道,黏腻混入肮脏,去它该去的水沟,留清白躯壳裹入清净衣装。但哪吒还是会想。精液可说天底下最无用的东西,至少对他一个与繁殖告别还等别人用功的人来说是这样。它理当纯为快乐而生,可他现在连快乐好像也得不到,越习惯越是空虚。

  “不知好歹。”哪吒含含糊糊骂了句,分不清在说谁。

  这会儿他终于想到给敖丙——发小、新室友、大概算是炮友的男人——备注什么了。

  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