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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美人》

  父亲意外去世满周年,敖丙第一次踏进了楼上的书房。

  去岁他独自主持丧仪,即便有管家从旁协助,一波波见人依然让自幼体质欠佳的少年心力交瘁,不得不休学专心调养。一年过去,家业整理的不错,敖丙虽然健康不见多好,反而还越来越容易走神和疲惫,但还是着手准备复学。

  他叫人将申请送去学校以后来到熟悉的书房,一打开门,莫名有些失神。

  上次来,父亲坐在宽大的长桌后等待,未来的出路由他压到他单薄的肩上,敖丙即便心中不耐,也没有表露。一转眼,从家中到学校已经完全是他做主,明明掌控了生活,却十分没有实感,倒好像他内心还希望依然被谁掌控着似的,不愿意承担成长的责任。

  敖丙仰头望墙上整面的书,漫不经心地点过去,抹过夹柜,好奇地取有些藏画出来看。有他父亲自己画的,也有朋友赠送的,深处一卷样式颇新的卷轴吸引了敖丙的注意,展开原是一副神像,只瞥到龙飞凤舞的哪吒三太子几个字,忽然就心中一动。

  画里少年年岁不大,面貌极盛,清秀如女,却神情冷冽,一双狭长眼目光灼灼透着凌厉,冷极是烫,如他横挑的那一柄缭绕野的火长枪,纸上美人不自知可伤人,视线落处似被枪尖扎过,滚烫地刺穿观者一颗脆弱的血肉之心,焦糊的伤口漫逸血腥的疼痛。那美丽又伤己,少年修长的身躯半身化骨,肉殖散落成了花,飘扬冶艳妖异的赤红,火花恰似杨花飞舞,年轻的神祇置身方寸空间之中,如遭火焚,颓靡又艳丽,叫人移不开目光,多看几眼,像是要被吸入进去。

  这是神祇的画像么?敖丙有些困惑,又莫名心惊,转去看一角落签,意外地发现完成的时间很近,也就是一年前。画师虽籍籍无名,画倒不失为良作,敖丙取出来随手扔桌子上准备之后仔细看,继续在书房里整理游荡,不知不觉已经消磨整天。

  秋日几场冷雨过后,满世界的绿渐渐成了哀戚的红,哪怕绵延似火烧,终不免让人感到一份用尽力气也无可挽回的颓唐。黏连的雨淅淅沥沥,浸润干燥的空气,凉意丝丝的钻进鼻腔,往心头去,敖丙抹过窗棱滴落的水珠,合起窗,冰凉的手抵在温暖的颈间取暖,稍微觉得清醒了一些。于是他点起灯,褪了鞋,很随意地靠在屋角长椅上看书,偶尔抿一口新送上的红茶。

  室内循父亲的习惯焚香,即便老主人不在了,仆从依然保持了这个习惯。敖丙闻不得太重的香气,从前就不大上来,这回一来直接开窗通风才觉得好一些。他这会儿坐懒了,晕黄的灯光在他眼前叠了一圈又一圈,油墨滴了水似的漾开或深或浅的墨渍,接连天际阴沉的浓云,掺合流水一般流淌的昏光。

  他没有睡去,又好像睡去了,人变得轻飘飘,依然在在这房里,又出不去,魂里某一处被香气勾住了,身上沉沉的,呼吸都不顺,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又睁开眼。

  敖丙愣住了。

  古怪的赤红长衣铺叠在他的身上,长长的袖子,宽大的衣摆拖曳在地。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眼睛的主人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笑,那张画一般秀美的脸顿时生动起来,他长发披散,裹在不合身的宽衣里裸露单薄的胸膛,混不在意捋一把袖子,又有种茫然不知世事的懵懂。

  谁见了都会好奇这少年,敖丙也不例外,少年似乎同样不怎么清楚来处,他慢悠悠环视周围一圈,最后停在一处。敖丙顺着他的目光,扫到了不知何时滚落在地,已然空荡无物的卷轴。

  他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过许多故事,譬如栖息画中妖怪,他们来到无知的人手中,以神明的身份飘然现世,引诱他们,吃掉他们,然后在世人手中辗转,寻觅下一个猎物。

  敖丙本能地开始警惕,正在思考怎样脱身,却对上了那少年的目光。

  这人——或者说妖怪——实在生的很漂亮,他认真打量的时候,赤红的眼眸里似乎只有目光所及的那一个人,这种专注很少有人能够抗拒,敖丙原本不想搭理他,却鬼使神差地开口:“你是什么?”

  “不知道。”少年头一次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正常,不是敖丙想象中掐着嗓子的鬼哭狼嚎,清亮又悦耳。他想了想,“大概是画里的妖精?”

  修长的手指指向原本所在的画,又说:“你可以叫我哪吒。”

  “那是神明的名字。”敖丙为他语气的漫不经心而皱眉,“你觉得自己配的上吗?”

  “好问题。”哪吒俯下身,微微一笑,“配不配得上另说,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神明,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

  他纤细的手指抚在他脸上,“很痛苦吧?自幼没有母亲,相依为命的父亲也离开了,因为病痛远离同龄人,想着与他们一起的日子,其实原本也与他们格格不入。你总是一个人,一个人长大,一个人注视父亲,一个人做大家仰望又敬而远之的榜样,一个人恋慕着什么人又在沉默中失去,真是可怜又可悲的孩子。”

  敖丙冷冷说:“那又怎么样?”

  “我可以爱你一会儿呀。”哪吒懒洋洋说,“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醒过来了,妖精好像一般都会这么报答,我满足了报恩的愿望,你也不亏,不是很好吗?”

  他凤眸一挑,似笑非笑望敖丙,“噢,要么是不会?”

  敖丙脸上一红,在哪吒要噙住他嘴唇的时候,用力一脚把人从身上踹了下去。

  “你离我远一点!”敖丙喘着气大声说。

  哪吒坐在地上,漂亮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抬起头,嘴巴抿起又张开,最后怒气冲冲说:“喂,怎么有你这种人啊?白给不要?”

  “谁要妖怪喜欢我了?”敖丙坐起身,拍平被压皱的衬衣,沉默了一下,还是向哪吒伸出手,“我们来梳理一下吧?”

  他终究是个好人,对把人踢开不太好意思,欠身替哪吒把衣服整理的端端正正,一点不漏了,才让他再次坐在自己身边,从一旁小桌上取来茶倒了一杯。

  “虽然有点冷了,不过估计你也不会喝吧?”他把茶推过去,淡淡说道。

  “那为什么还倒?”哪吒有些无语,卷着袖子十分没形象地坐在他身边。这模样倒是比先前妖里妖气的要顺眼地多,敖丙也更放松了一些。

  “为了满足我的风度。”敖丙说完就见哪吒翻了个白眼,他浑然不放在心上,继续说:“我有些在意一些事情,有关你的。”

  “什么?”

  “为什么会说很久都没有醒来了?”

  “这算审问?”

  哪吒挑眉,拉着衣服十分没形象地靠在长椅另一头,赤裸的脚随意推他的膝盖,完全不带情欲的那种。

  不要说不带情欲,就这么一下子的功夫,连普通的暧昧都一扫而空,哪吒看敖丙不顺眼,敖丙也对他颇为警惕。

  “你可以理解为我的好奇。”敖丙说,“毕竟是可怜又可悲的孩子么,抓到的个什么东西就想说说话。”

  哪吒吐了吐舌头,“可真记仇。”他竖起一根手指,“先说好啊,我只是这么感觉而已,真要说起来,说不定是这画好久没人打开了呢?”

  “不可能,虽然塞在那么里面,显然父亲收掉以后就没动过,但这画落款也不过一年多前,新的很。”敖丙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你真是画里的妖怪吗?”

  哪吒咧开嘴,屈起五指作爪状,趁敖丙不注意扑到他胸口,笑嘻嘻说:“我不像吗?”

  他单薄的身体靠在敖丙身上,指腹按到他的颈,手是暖的。

  敖丙蓦地抓住了,反而把哪吒吓一跳,他要抽,却抽不走,忍不住说:“你干嘛?”

  “你是什么人呢?一年的新画生不出妖怪,摸着有体温,看上去也没有凶相。”敖丙念叨着,忽然闻到了熟悉的香气,从哪吒身上散发出来。

  是他父亲一向点的那种香。

  敖丙想起来,这似乎也就是一年多以前换的,沉水幽幽地透出一股子清淡的莲香,厚重与轻薄交替古怪又十分沁人心脾。

  那时他问父亲,怎么突然想到换了习惯的调香?他父亲有些好笑地说是做个试验,有人送了他一样东西,说是他们两家有缘,如果能三两日点起特制的熏香时间久了能在那东西上见到奇景。敖丙问是什么,父亲没说,只有些困惑,说等见着了再叫他看,不然等香点完了,就当被糊弄了算数。

  敖丙一把推开哪吒,直往角落的小神龛去。

  父亲一向在这儿燃香,仆人们并没有改动他放东西的方位,敖丙从前代替他点过香,这时熟门熟路拉开底下的小抽屉,一年前满满当当的熏香已经不见了,淡淡的莲香侵入乌木,又随着接触空气盈盈飘出来。

  敖丙深吸了一口气,的确是哪吒身上那股味道没错。

  他转过头,打量坐在长椅上满脸莫名其妙的少年,所以这就是奇景吗?

  他见香炉中还有一小撮正燃着,无端心火升起,伸出手,却听到一旁哪吒开始尖叫,“别灭!”

  敖丙偏过头,吃了一惊。

  哪吒站起身,一身宽衣火一样骤然燃烧,居然没有烧到任何外物,衣摆被火舌卷起,他刚才还踢敖丙的腿已经成了白骨,手臂的肉掉下来成了花瓣,那模样诡异又美丽,哪吒面露痛苦,一双眼狠狠地盯住敖丙,他说了什么,敖丙没听见,只觉得这人似乎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吓得手上一用力,正好捏碎了最后的火星。

  哪吒——或者说那东西爆发尖锐的哀叫,刺耳的哀鸣贯透敖丙耳膜,在脑子里震天响,少年修长的身体扭曲成一团不成人形的火,徒劳地想冲向角落的敖丙,却在半路被地上空白的卷轴吸了进去,白骨的手不断地往画纸外伸,内里似乎有某种巨大的力道,最终将它拖了进去。

  敖丙忘了吸气,这时才猛地喘起来,他有些困惑地想看一看自己的手,却怎么也看不清。他努力揉了好一会儿眼睛,再睁开,却是仰面躺在长椅上,两根手指上有发黑的灰尘。

  敖丙坐起身,发觉地上还摊着那副画。

  少年依然美丽,但他失去了摄人心魄的眼睛,现在一看,也只是普通的一个人物罢了。

  敖丙没有对管家或是其他人说这件事。他们平时已经很担心他,徒增烦恼并不必要。他按部就班准备复学,申请交上去,来回邮件又多又烦,明明生活日渐忙碌,精神倒是越来越好。

  经过几个礼拜处理,敖丙正式复学,冬季学期临近尾声,圣诞节过后,春季学期在漫天大雪中开始了。

  敖丙早早来到学校,和新班主任谈过话后独自往班级的教室去。新的教室,新的同学,敖丙垂着眼,想着要和新的人相处就有些心事重重。他没注意从旁伸来一只脚,被绊了下险些摔个鼻青脸肿。

  脾气再好的人也不是没脾气,敖丙气愤地想去声讨罪魁祸首,却在看清那人的一瞬间目瞪口呆。

  “喂,敖丙,你踢我那一脚好痛啊。”清秀的少年靠着墙没个正形,眯着眼像笑又没笑,“知道疼了吗?”

  “……”敖丙难得大惊失色,“真的有妖怪啊?”

  那人怒道:“不是,说了我叫哪吒!”

  对方比自己不冷静的情况,敖丙反而迅速地冷静下来,不过还是怀疑地打量他,“活的吗?”

  哪吒直接拿手贴在他脸上,没好气地说:“你觉得呢?”

  敖丙不自在地拨开,好奇地问:“所以我烧掉的是什么?那天我醒过来,发现画像上的人没了眼睛。”

  “不太好解释。”哪吒拉着他到楼梯转角安静处,指着自己认真说,“大约两年前我无故昏迷,爸妈用尽办法,从医院到跳大神的都请了,得出的结论是失魂。人活着,魂却找不到,被封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他们找了很久,最后在哪儿你也知道了——”

  “我家的画?”敖丙惊讶地说,“父亲说是别人送他的,点着香,会有特别的景象出现。”

  哪吒摇头,面露同情说:“你父亲去世以后,你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对吧?我不是故意问的,只是好像那时候在你那边一清醒就知道了这些。”他拍了拍敖丙的肩膀,“从你的身上。”

  敖丙面色微变,哪吒已经继续说:“我是小半年前醒过来的,听爸妈说了一通相关的,也循着记忆让他们查到了你,你看,我是那个被封起来的,你父亲、你——或者说你们家——是和我有缘的,那香是媒介,烧的恐怕就是你们家人的命。”

  “……我把最后那一点掐碎了,所以精神才变好了。”敖丙低声说。

  “是这样。”哪吒点头,沉默了一下说,“这种事听上去挺莫名其妙的,我爸妈托了相关人查,你如果想跟进,以后随时可以找我。”

  敖丙应了声,反应过来有些惊讶,“随时?”

  “是啊。”哪吒耸了耸肩,“我落下了两年的学,正好这边有你这么个受害人在,我说要转学过来父母就答应了。对了,来吧,正式认识一下,以后是同学了嘛。”

  敖丙犹豫须臾,伸出手,“敖丙。”

  “我姓李,李哪吒。”哪吒用力地握住,笑了一笑,“不是妖怪哦。”

《我偷走了一个孩子》

  哪吒支腿在花坛上,肘撑膝,指间夹烟,姿态吊儿郎当。

  见到敖丙,他走近来,“带火机没有?我的落车上了。”得到摇头的回答也不意外,显然原本就没抱指望。

  天色不好,眼看就要下雨,两人穿行长廊要出教堂。忏悔室在洞门一侧,哪吒经过时胳膊去拐敖丙,撞的他眼镜一滑,差点滚落鼻梁。

  哪吒没半点愧疚,问:“今天说什么呆了那么久?”

  “不好多问的。”敖丙好声好气,推正眼镜,发觉哪吒看起来心情很好,“怎么那么高兴?”

  哪吒回身,孩子气地退着走,“猜猜?猜到过会儿给你奖励。”

  “你说,反正我猜不到。”敖丙放弃的直截了当,“不过来回是我开车,奖励得照给。”

  哪吒白他一眼,展开双臂,仿佛拥抱苦难的主,瞧着他一瞬不瞬,“就像你去和神父说会儿话一样心血来潮,我和天地沟通,知道了点事情,受到精神洗涤。”

  他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装腔作势只为有趣,敖丙当哪吒和平时一样逗他,很轻易就接受了这套说辞。

  其实也是心不在焉。

  他们来到教堂是走错岔路,闲的无聊,随意转一圈,敖丙向内,哪吒向外。

  敖丙性格安静,缺乏倾诉欲,不大的空间的确适宜营造神秘的气氛,神父的声音留住了他的脚步,即便祷词过后再无声息。

  人在,又不在,将确实的空间让渡飘渺的圣灵。

  他立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偷走了一个孩子。”

  神父可能很满意。

  他发现了迷途的羔羊,只待静静聆听,祈祷主宽赦他的罪孽。

  敖丙看起来的确羔羊。

  他高挑削瘦,俊秀斯文,架一副无框镜,白衬衫、浅色长裤,配饰全素,好似象牙塔走出的勤恳园丁。他该捏粉笔,或者朗声说先哲,不像虎口生枪茧的人,会张口断人生死,尖头皮鞋随意踩过一地暗红的血。

  他的胎投的好,是敖家家主独子,偌大家业唯一的继承人,又投的不好,父亲去的突然,不得不中断学业匆匆回国。

  小少爷西装革履上身,眉眼不见半点黑道的狠厉,所有人都在等敖家的败落,事实却出乎人意料。他用三年稳坐话事人,模样还是温雅平和的读书人,真信了那套柔和的低语,刮骨抽血都不够还一时的轻视。

  ——谁让他身边有条疯狗?

  他们恨恨说。

  也是少爷,却不姓敖,从小就在敖家,待遇视同敖丙,比正牌继承人张扬的多。敖丙为理想深造,他留本岛跟在敖广身边,年纪不大,生的女人似的漂亮,笑起来天真又冷酷,手起刀落又狠又黑。人叫敖丙大太子,叫他就叫小太子,倒不用管确实的年纪,继承人总该居长。

  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是甘心当陪衬的料。敖丙回国,旁人指着看义子亲子对垒唱大戏,谁想年轻人真是兄弟情深,不仅没把对方干掉,反而干掉了一票不服的老家伙,简直让人弹落眼珠。

  也是他们不知道,哪吒与其说是敖广收的义子,不如说他是敖丙给自己捡的兄弟。

  他在一场大雨中瞥到了蜷在街边的孩子。红色的衣,鲜红一抹,点亮灰暗的世界,刺痛稚嫩的眼。而他顶着漆黑的伞去找他——葬礼的颜色,他刚失去母亲。

  整场葬礼索然无味,再多愁善感的女客也不过拿手帕掖干涸的眼角,逝者不幸,故去的时机却好:丈夫年轻,没有兄弟姊妹,能独吃庞大家业,而儿子年幼,看起来脾性温软,容易养熟。

  敖丙和成天逛街打牌飞巴黎的母亲其实还没和保姆熟,悲伤十分有限,在雨里更多记挂没完成的功课。他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什么叫压抑,那红刺目的像火,烧的他心中一动,回过神已经叫司机停车。

  落雨打起污浊的泥,跳上敖丙簇新的皮鞋和雪白的长袜,他走近,发现那小孩头发衣服全湿透,浑身是淤青和伤,伏在膝上脸色雪白,他眉心生一枚发红的胎记,此时也黯淡了,因生命在疾速流逝。

  “我想带这孩子回家。”敖丙对车里的父亲说,拿出手帕给司机怀里的人擦脸。

  他长在大宅,一应人和事都有人准备,头一次想做决定,既兴奋又局促。

  敖广看了那孩子的脸,微微挑眉,敖丙以为他要反对,却得到三个字:“你负责。”

  小孩在雨里久了,手脚冰冷,感冒发烧,他体质显然也不好,延宕成了肺炎,大半时候都在睡。敖丙原以为是个女孩,知道是男孩还一愣,不过区别不大,他没放心上。等医生准许了,他在保姆的担忧下捂的严严实实,趁小孩睡着,坐一旁嘀嘀咕咕。

  做不完的功课、看不到的父亲、严厉的老师,他的世界狭窄又冷清,书本堆的比人高,活人见他就噤声。他期待这人早些醒能陪他玩儿,又认真烦恼,觉得他得回家。

  一天下课,他飞奔去病人的房间,伏在他耳边嘀咕,原本只是想说话省力,室内的温暖与精神的疲惫让他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推他,敖丙抬起头,对上熟悉的脸,不熟悉的表情。

  那小孩在打量他,眯着眼,肩微耸,叫敖丙想到警惕的小猫。

  “你醒啦?”敖丙想起他俩没见过,说:“我叫敖丙。”

  脸色苍白的小孩沉默良久,回答:“我叫哪吒。”

  姓什么呢?没有。他不记得了。

  不止姓,他大部分事情都不记得了。

  哪吒的记忆被雨水泡发,病了,挤掉水,恢复空荡松软的海绵,和敖丙玩儿没两天就不在意初醒的茫然,他生的秀气,却是活泼好动的性格,这下看来,还十足十的没心没肺。

  敖丙反而在意一些,陆续找心理医生,得到的结论含蓄且相似:人体精密又脆弱,枉论更纤细的精神,哪吒经历病痛,或许还有打击,恢复的可能很渺茫了。

  敖丙觉得安心。

  他牵起哪吒的手,感觉到回握,又抓的更紧,对视一眼,眼里都是笑。他们一同在大宅跑,一同上学,一同外出,哪吒是独属于他的兄弟,哪怕他在人群中闪耀,敖丙一现身,他就愿意做一抹孤星,留给人一对让人艳羡的背影。

  敖丙名正言顺留下了人,没有来处,没有姓氏,一留就是很多年。他们小时候就知道世界不那么单纯,尤其敖家所在的折面,年少气盛的哪吒成日在靶场磨时间,嘲笑敖丙要去宴会装大人。

  少年都是骨肉不匀,修长却单薄,他们个子差不多,哪吒还更纤细一些,敖丙看他戴上护目镜,凤眸瞬间变得凛冽。他喜欢这些,喜欢就要常玩儿,就要认真。

  这一枪,一枪枪,向敖丙心头轰鸣。他杵到名利场,还没到能欣赏的年纪,乐声悠扬,而他独爱短促的枪响。

  迎送来往各处都差不多,敖丙很快学会了真诚的笑,发自内心的走神,假作腼腆靠一旁,晃一杯法律其实还不准饮用的酒。

  新宾客来,主家出迎,是新市长。敖丙看见一张端正甚至正气的脸,高大的男人臂弯挂纤纤素手,夫人含笑在侧,身后两个初长成的青年,看上去一家和乐。

  李夫人好年轻呀,金、木两位公子可得有二十多了吧?他听到有人说。

  又不是亲的,原配姓殷呢。

  哪家小姐?

  发迹前娶得啦。

  回答的人并没有掩饰声音,敖丙四下一看,嘴唇带笑,翕张闭合,流言蜚语,幸灾乐祸,原来都在这一模一样的表情里。

  市长早年不是在警署吗?十年前有人绑了他小儿子,匪打死了,人不见了,找了一段时间没消息,殷夫人思念成疾,没多久就……啧。

  ——尽在不言中,自然是死了。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哦,哪吒?我侄女和他一个小学,那段时间学校烦死了,天天有记者。

  敖丙突然脸色发白。

  他找到父亲,小声说了一遍。敖广只问:“所以呢?”

  敖丙愣了愣,反应过来,“您一早就知道。”

  “哪吒和他的母亲生的很像。”敖广注视与他酷肖的孩子,他们父子一脉相承的面相温和,只是岁月将他打磨的更沉静。他说:“哪吒就在家里,你要告诉他吗?那孩子看着咋咋呼呼,其实很怕寂寞,平日不还一直和你待着。李家一直在为找不到他遗憾,他们会欢迎他的,你也明白不是吗?”

  他把选择权抛给十六岁的孩子,敖丙在惊慌中左右摇摆,从此心中有了秘密。

  他没有告诉哪吒。

  在敖家,先生是父亲,少爷是他,所有人见他都低头,轻声慢语,只有哪吒永远兴冲冲,拉着他跑。他是迟滞的水,想留住这一团火,留在身边,永远热烈的绽放。

  但要用什么留呢?

  念头一起,敖丙就发现自己没法像原来一样看哪吒了。

  肢体的触碰、眼神的交错、亲近的呼吸,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变了样子,他在沉默的隐忍中感到痛苦,愤愤不平为什么只有他痛苦。可他对哪吒隐藏了他出身的秘密,痛苦十分理所当然,是对他自私的惩罚。

  有一段时间他和哪吒关系很不好,也不是吵,是互相在躲避。敖丙心虚,没像往日吵起来主动去找,哪吒看到他却活似见了鬼,在靶场和训练室磨的时间更多了。

  他从小有情绪就爆炸出来,有敖丙兜着,开心分享,不高兴分享,这会儿到底先摒不住,叫住敖丙说切磋。敖丙缺乏练习,动作生硬,没一会儿被哪吒按在软垫上,四肢都缠起来。

  光从玻璃窗打进来,透过哪吒乱翘的发,照的他古怪的表情,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所措,张口结舌把自己脸气红了,飞扬的眉眼生出惑人的艳丽。

  敖丙一瞬近乎开悟,他伸出手,抚摸哪吒的后颈,他像是被顺了毛的猫,敖丙说“过来”,他就俯下身,嘴唇相贴的时候僵了僵,很快被笨拙地舔开了齿关,全凭一腔生涩的冲动,将两个人都弄的狼狈不堪。

  他们和好如初,还比曾经更亲密。哪吒是很听话的,这话被其他人听到要说敖丙有病,谁不知道他脾气大,从来只有人顺他,哪有他顺人。

  敖丙想,那是你们,我是我。

  少年人打破一回禁忌,只有越走越远,之后得空就纠缠不分。哪吒在做爱这事上充满好奇,开始也是他,两个人的东西抵在一处磨,撩的敖丙满脸通红,受不住了用力抓住他压回去。哪吒还笑,润滑扔过来,等敖丙真进去了,腿抵着他腰,抖着嗓说用力点。

  接连处滑腻湿泞,哪吒身体紧窄,滚烫潮湿,锁链一般拴住他的心。他吻他的唇,他的颈,他的乳,他的腰,他的腿,他吻蜷起的脚趾,垂眸看他最喜欢的人扬着头不住地喘,一向锐利的眼睛迷蒙一片,差不多要流泪。等真把自己气哭了,哪吒要抱着胳膊藏起脸,敖丙会去挪开,温柔地舔去斑驳的咸涩,被抓肩上也不管,哪吒已经被他弄的没什么力气了,那劲道与其说泄愤,不如说更像撒娇。

  敖丙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他们的鬼混,他自己榜样也没多好。敖广一直没有再娶,身边人换的敖丙眼花缭乱,有人讨好他,有人挑衅他,敖丙只觉得好笑,果不其然没多久就看不到了。

  敖广大概是知道的,有一回问敖丙:“哪吒性子烈,你想过以后没有?”

  敖丙想了想说:“我会永远和他在一起的。”

  少年人的永远从来脆弱,敖广于是说:“做不到就解决了吧。”

  “哪吒做不到我就把他关起来。”敖丙十分自然地说道,难得叫敖广笑的乐不可支,挥挥手把他打发了。

  敖丙毫无异议地接受父亲所有安排,只因为身边燃着他自己取来的火。

  敖广看起来更宠哪吒,小时候要什么就给,要做什么就去做,对敖丙借着便利把东西偷渡给敖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敖丙主动去拿时态度截然不同。

  绷紧的神经要有一定的放松,敖广将哪吒当成那个能让敖丙放松的小玩意儿,即便他大了,能做副手,毫不在意手上染血,看起来比文质彬彬的儿子更适合继承混沌的产业也是一样。

  敖丙姓敖,这一家骨子里存在某种深刻的凉薄,他们能在意的很少,这个优点让他们在暗黑的世界如鱼得水,但人要做出个叫人认可的人样需要有一个阀门。哪吒看起来更凶,关住的却是敖丙蓬勃的压抑与疯狂,他在不自知的时候疏导他所有不可出的烦闷,感情与情欲有时候就是这样神奇,让人觉得自己能面对世界,充满勇气。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一起熬过了敖广出事后最艰难的三年,他们是被围困的小兽,相互取暖,向外展露獠牙。

  敖丙靠在旅馆的床上看书,随便问前台借的,很薄的通俗小说,他心不在焉,因为哪吒正在洗澡。流水声让他想到哪吒湿透垂顺的发,窄瘦的腰,修长的腿,他在想这些的时候毫无困滞,肖想爱人哪需要什么羞耻?他的欲望不多,全给了哪吒,当然也要他完全的回应。

  出门不好准备,哪吒一开始有点不太适应,渐渐就一如既往。他拿衬衫缠着敖丙的手,在他身上又咬又舔,一边撸自己。他在敖丙跟前放浪的肆无忌惮。敖丙一开始还能默默看,呼吸重起来随意就挣脱了本就不怎么走心的束缚,卡着哪吒腰胯狠狠贯穿,叫他笑不出来,喘就够了,最好还哭,哭红了斜飞的眼最好看。

  他们弄完了去洗澡,哪吒在水声中说:“明天我也要去忏悔。”

  “为什么?”

  哪吒挂在他肩上,表情正经但说的话就很随便了,“我觉得你今天特别厉害,感觉忏悔一下有点用?”

  敖丙被他说的脸红,又难耐,热气蒸腾里又来了一回,这次结束了哪吒是他抱回去的。

  第二天他们醒的很早,哪吒开车,敖丙一路都在接电话。昨天随意出来逛一圈已经是奢侈,敖丙这会儿被堆来的事淹没了,哪吒一边嘲笑他,一边停车,然后轻快地跑进了教堂。

  这教堂破的只有一个神父,见到他面色顿变,被哪吒拖住领子往忏悔室走,按在了神父专属的椅子上,脸色白的像纸张,腿瑟瑟发抖。

  昨天这魔星撬进忏悔室,拿枪抵在他头上,安安静静听外间柔和的嗓音说他对爱人的愧疚。今天他不知道怎么又来了,美艳的脸上全是愉悦,十分耐心地摸出半掌皮手套戴好,又摸出把枪,像耐心的老师一样调整神父僵硬的手摆出最合适的姿势。

  枪口朝着嘴巴,手指扣着扳机,一个自取死路的姿势。

  神父惊恐地挣扎起来。

  哪吒只笑,“别动,不然死的还更痛苦。”

  神父活到中年横遭灾祸,老泪纵横,不住问为什么。

  哪吒想了想,耸耸肩,“命不好,就当罪受着呗,反正人身上原罪那么多。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昨天那位是没想起来,想起来了还不都一样。”

  他盯着神父,像在看已经失去生命的死肉,“何况,怎么能让人知道我的出身呢?”

  神父愣了一下,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居然开始回想昨天听到的故事了——失忆,那人明明说他的兄弟什么都不记得,可眼前的青年分明记得一清二楚,悠远的恨意在赤眸中燃烧,化作确实的红。

  啊——

  不是红啊。他想。

  是他的血。

  哪吒面无表情,退后几步精准避开了溅射范围。

  他走出忏悔室,沐浴透过残破的彩绘玻璃依然斑斓的日光。

  空气还带着潮湿,昨日大雨残余的湿气蒸开薄薄的氤氲,他幼年的记忆一直是这样蒙蒙的,晦暗的房间里只有女人的呜咽。他的母亲从来只穿长衣长裙掩盖浑身青紫,他也是,不过待遇总好一些,因为要去学校,而学校的制服有规章,有长有短,需要小心留伤痕。

  哥哥们常年住宿,青春期的少年粗枝大叶,不当心碰到母亲,她吃痛地叫出声,父亲将她拢在怀里带上楼,还要嫌弃肉麻。他们不相信他,觉得幺弟独占欲太重,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脾气。

  没有人相信。一路晋升的父亲从外表到履历脾性都无可挑剔,只有人说普通人家出身的糟糠配不上他,没有人说其他。

  他是自己逃,哪里有绑匪呢?哪吒后来看报道都觉得好笑,也不知道他爸从哪儿弄来的人顶罪。

  有权势真好啊,升官发财还死了老婆,没多久又有人填上了。

  他去给母亲扫过一回墓,装饰的漂亮精致,上面人用的少女未嫁时的照片,大抵那男人也知道相片骗不了人,未嫁的确是她最幸福安稳的时候,笑容灿烂明媚。

  “敖丙,敖丙啊……”

  哪吒喃喃着摇头,点起根烟,手有点抖,深深吸一口,过肺吐出去,末了却笑,笑的脊背弓起,支在石柱上都能让人感受到震颤。

  他沉默地抽完了烟,表情又明朗起来,像一个刚刚乱荡完的游客了。

  敖丙大概在车里坐烦了,扶着车讲电话,摘下眼镜表情有点沉,看到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哪吒才不理,直接迈开步子跑过去,

  敖丙总是拿他没办法,无奈地展开手臂,接住哪吒的时候被撞的退了半步,通话中的声音还是很稳,没有半点波动。

  哪里是你偷走了我?

  哪吒靠在他肩头闭上了眼睛。

  是我无处可去,选择奔向了你啊。

《为囚》

  哪吒生的好看。

  某一天,敖丙心里这念头破土而出,从此风吹来雨打去,没能摧折它的茁壮成长,反倒扎根的越来越深。

  哪吒睁开眼就是活力十足的混世魔王,跳下床随便一踏鞋就闹腾,扒口早饭还嫌浪费玩耍的时间。喜怒哀乐是不要钱的大角,个个衣盛装,个个唱压轴,咿呀文曲皆让道与痛快的武斗,轮番登台迷花了人眼。他表情太灵动,宛如肆意泼上的浓墨重彩,时常叫人忽略那份承袭自殷夫人的美貌。

  其实哪吒安静的时候脸色很白,眉眼纤秀,精致有如工笔描摹,每一笔都恰到好处,铺展开二八年少俊秀无双的少年。那一双长眸斜飞,弯起是笑,挑起是怒,长睫掠开淡淡的冷,凉去几分两道魔纹冶艳的狂,又漫开一股子不自知的骄矜,是娇宠大的孩子才有的自在。落日越不过高挺的鼻梁,留下遗憾而眷恋的幽影,他平日里常笑,高兴要笑,嘲讽要笑,不耐烦要冷笑,薄唇勾起,露一角嚣张的虎牙,抿上却显得格外小巧柔和。

  是很适合亲吻的。

  敖丙有一回做梦,梦见幼童模样的哪吒坐在他膝上,指节宽的红绳缠绕双髻,新换的玉穗子垂荡着,一晃一晃,折来斑斓的碎光。他仰起头,抹去平素的狡黠好动,那张脸上便满是确实的天真与困惑了。

  哪吒望着他,微微张口,很慢地说了什么。

  ——敖丙。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敖丙本来就睡的魂梦不分,心不在焉,或许哪吒真的说的太轻,他没听到声音,反倒是从口型辨出来的。

  某种浅淡的香气幽魂一样往鼻子里钻,细细的一缕,疏淡清甜,偏又盖过了其他,仿佛一线蛛丝,轻软无力,却扯的他必须去闻,因那是自哪吒身上来的,须得深深吸进神魂里,同他自己的搅和在一起,回溯混元珠交融的千年纠缠,弥补亏欠的三年分离。

  是莲香……敖丙想,虚晃的视野里只哪吒洁白的齿与柔软鲜红的舌尖。

  他太漫不经心,不觉膝上的幼童身形拔高,压上来已抽高成精瘦修长的少年。

  哪吒一对手臂紧紧搂住敖丙的腰,伸出手抚摸他的脸,缓缓滑落,流连喉间。尖锐的指甲若有似无地在那起伏处打转,痒的敖丙不自觉咽下口水。他又再接再厉一按,不轻不重的力道挑弄要害,先是让他不自在,渐渐开始口干舌燥。

  敖丙正要开口,忽然对上了哪吒炽烈的眼神。他风流眼里的好奇快要烧穿某一道薄薄的屏障,嘴角像要笑又没笑,微妙的弧度无端叫敖丙惶惶,似是被洞穿了玲珑七窍心里所有的隐晦。

  楚楚衣冠成了可笑的虚饰,他已然赤身裸体,尽数曝露于哪吒跟前,羞耻也无用。

  敖丙颈后落下了重量,倏地收紧,哪吒勾近他,每一次吐息都是熏风温暖的煎熬,拂过他绷紧的脸,叫人心神摇曳,不提还有作乱的手指,轻点膝关,缓缓上行,挑开衣摆又往暖热的地方去。

  敖丙想去推,哪吒忽然笑:“敖丙,你硬了啊。”

  他浑身一僵,而魔丸的声音听来越发嘲弄,“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我……”敖丙嗫嚅着,被落在唇上的手指把后面的话压了回去。

  “喜欢起来就想同我做点什么,”哪吒俯首贴在他胸口,砰砰,心音极快,重重地,能将胸骨砸个粉碎,他觉得有趣似的抬眼,“要我躺下,好好弄啊——”

  那略带沙哑的少年嗓音拖长了,又沉,又薄,似一柄细窄钢刀,冷冽直白,霎时刺破敖丙混沌的思绪将他捅个对穿,真叫一个毫不留情。

  敖丙惊慌失措地醒了过来。

  梦的残余无法忽视,他的脑子几乎炸开,好不容易从废墟里挖出清净咒,抖着嗓子念好多遍依旧颠倒错乱,索性心一横,化作龙形钻入了幽暗的深海,妄图冷下浑身古怪的热意。

  鳞族破壳而生,生来孱弱,成长极快,繁衍的本能无须教导已篆刻进了魂魄,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羞耻心说到底是一种教化,没人教敖丙这些——没想到,也没功夫,光塞大道理都来不太及。他原本一窍不通,此时不得不明白了,因为妖血在窃窃私语,劝诱他,哄骗他,说喜欢什么人就去喜欢,想亲近什么人就去亲近,只管随心意来就好。

  敖丙想,他什么都想。陌生的欲念侵袭脑海,他心念乍变,每一次想起他的朋友,再不复昔日满心柔软,而是茸茸的,有鸿毛轻落在刮挠,有弯钩在撕扯,既让他痒,又让他痛。

  游龙徜徉海的孤寂与同族的牢狱,默念着不行不行,哪吒是朋友,是唯一的朋友,重复几遍仿佛也真说服了自己: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敖丙重新将心底挣扎的妖兽锁了回去,又是一个温和端方,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了。

  他没有回应第二天响起的海螺。

  哪吒为此发了脾气,足足消停整月,赌气似的没有再动海螺,再见到时板着一张脸,浑身写满“小爷不高兴”。

  “哟,大忙人来啦。”他扯了扯嘴角,重重踢来了毽子。

  敖丙面不改色收起袭来的凶器,走过去,半蹲下直视他,“你想我了?”

  “……谁想你了?小爷同别人玩儿还来不及!”

  哪吒颈子上挂的乾坤圈嗡嗡震颤起来,萝卜头魔丸短胳膊一扬,顿时身形暴涨,风火轮与火尖枪发出刺耳的呼啸,混天绫无风自动,飘扬一抹刺目的鲜红。

  清瘦少年执枪而立,面上三分怒意烧起薄薄绯色,越发显得形貌昳丽。哪吒下颚微扬,狭长的凤眼睨着敖丙,不容拒绝地说:“来打一场,小爷打高兴了就放过你。”

  敖丙笑着化出兵器,“好。”

  人间与天上的时光并不平等,凡人碌碌,于九重天不过弹指。天雷之劫过去几年,不知上头是忽略了,还是不放在眼里,敖丙始终没有等到降罪。

  他肉身重塑承了天尊的情,脑子里的弦却一直绷着。万龙甲因天雷而毁,龙族尚在深海,他需要忧心的太多,总觉得日子是偷来的,脖子上空高悬锋利的铡刀,指不定哪一天就要重重落下。

  哪吒则不同,一夜之间,百姓的淳朴回来了,真正将重生的魔丸当做了陈塘关的孩子。

  他不再是人人畏惧厌恶的小妖怪,开始有了新的伙伴。幼童直接放下芥蒂总是更容易些的,一群大小男孩儿提着个牙牙学语的小姑娘,山上山下来回跑,哪吒新生的白皙肌肤很快又晒出了印子。他们走街串巷,卖糖糕的给哪吒塞点零嘴,杂耍卖艺的让他试试家伙,私塾夫子一嗓子要轰走这些不学好的皮猴子,然后他们真的大笑着跑了,勾走屋里小书呆们早跃跃欲试的魂。

  敖丙有空就上岸,仍旧斗篷披身,兜帽覆面,迎风喇喇飘鼓,如同一抹将要逝去的惨淡的云。他又长高了些,褪去几分少年的青涩,柔和的轮廓越发鲜明,眉眼更沉稳,而龙角依然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出身,他与哪吒的天差地别。

  哪吒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却不再是哪吒唯一的朋友。

  这念头让敖丙很不舒服,又觉得自己与哪吒和旁人不一样。

  海螺带来哪吒的呼唤,敖丙飘然现身,他总是一脸期待被满足的得意。因为每一次都会得到满足,哪吒总理直气壮地随意靠一块礁石,等敖丙走近也不动,伸出胳膊借力起身,几次撞到敖丙,挂在他肩上笑,看上去是故意要骗一个结实的拥抱。

  哪吒初时对乾坤圈的控制差些火候,维持不久少年模样,冷不丁变身,鼓鼓的包子脸一瞬能被自己气的通红。后来他好像找到了什么乐趣,偶尔同敖丙在府里打的难舍难分,突然就变回幼童,踢开风火轮,直直往下掉。敖丙赶忙接住他落地,哪吒直说累,嫌弃短腿不顶用,敖丙反正无可无不可,时而抱怀里,时而伏背上,领他一同回房休息。

  殷夫人是儿子好什么都可以,李靖要念两句待客不周。哪吒听了不服气,问敖丙:“你不乐意吗?我平时对你好不好?”

  敖丙先摇头,再点头,诚恳的不能再诚恳,老实的李靖夫妇要摇头。

  有多年前那么一遭,夫妇二人对敖丙都感情复杂。

  活埋陈塘关、以万龙甲抵御天劫,这个模样循规蹈矩的少年心念一转就惊天动地。因缘乱成一团,叫天帝来也理不清恩怨,索性不要再理了,殷夫人是爽快人,头一回在府里见到敖丙,像家里一直就有这么一个人,面不改色叫人多拿点心来,怕两个孩子不够吃。李靖也很和蔼,敖丙没了师傅,钻研典籍有什么不明白的还能去问。

  直到很久以后,敖丙才反应过来他为何偶尔眼中会闪过一抹惋惜。

  李靖在惋惜他生而为妖。

  陈塘关百姓都知道,龙族同其他妖魔鬼怪一样,是被镇压在东海底不得翻身的。可笑他自幼穿行数不清的龙柱,直到真相砸脸,还当这是一处阴晦的世外桃源。

  妖哪怕一心向善,总是和人不一样,于是好也好的让人扼腕,叹息六道轮回时运不济,而若不表现的向善,立时就该死了。

  敖丙拉下斗篷,望着街上的哪吒,海一般的眼眸倾入熠熠暖阳,不自觉拉长,半眯着,张扬自己都不知晓的冷意。

  哪吒正同一个少女说话,他当年救下的小姑娘扎着双髻,脸还是一团孩子样的稚嫩,却可见不多久之后的亭亭玉立。

  太乙费劲心力,取来仙池菡萏与哪吒续血殖肉,他修炼多年,算上在殷夫人肚子里盘亘的日子,也差不多有个十六七岁了。自从能自如操控乾坤圈,他就将自己当作个大人,旁人也渐渐如是观。少年眉清目秀,个高且瘦,皮肉追不上新竹一般抽长的骨,人也如单薄如中空的竹,风一吹就晃,到底未长成,犹是生涩的纤细。

  哪吒重活一遭,腔子里烧着的芯还是那一根,孤独的孩子即便浑身是刺,也难掩对外界对世人的渴望。他是喜欢人的,如今陈塘关人也喜欢他,李三公子随意就能与人混一处嬉笑。

  ……不关我的事。

  敖丙不再看了,拉下兜帽,转身隐入街巷。

  远处的哪吒若有所觉,扭过头只见一角雪白的幻影,挠挠头,只当是想多了。

  敖丙往海边去,不疾不徐走着,前进路上的海水乖觉地分开,浪花争相迎接这片海的主人与囚徒。

  他莫名觉得无趣,唤水来,凝一叶小舟坐在上头,闲闲拨弄清凉的海水,一会儿化毽子,一会儿化九连环,一会儿化个模糊的少年。自顾自捣鼓一会儿,他什么都不满意,一把全捏碎,于是成形的水哗啦啦洒了满手,日头晒干便成了薄薄的盐,拍一拍好似纷纷扬扬的雪花四散崩落,伴着倏忽响起的海螺声,让人心神一颤。

  那声响的突兀,断的莫名,哪吒吹海螺从来没章法,呜呜一气狂吹,挤出胸腔里所有空气就算完,只管刹那的气势。

  为什么是今天?

  哪吒与那少女交谈时的笑容尚在眼前,敖丙踟蹰片刻,一如往常来到了总兵府。

  除了许久之前那一回,他对哪吒向来是有求必应的。

  如今哪吒不用关着了,结界兽比原来过的更轻松,见到敖丙互殴争抢一番,败者继续原地打坐,胜者趾高气扬走在前引路。

  内府似乎还有客人,半路敖丙察觉了,与结界兽一道隐在暗处,果然先见府卫走出,又见到被客气送走的中年女人。女人满脸讨喜的笑意,灵活而不油滑,反而透着一种万事为人着想的敦厚,敖丙却隐约不喜。

  脂粉气很淡,却让他觉得太腻了。

  “三公子本就生的端正,脾气又好了,夫人如今可不需要担心啦。”

  敖丙顺着听来的话脱口而出,“担心什么?”

  他咬住唇,在结界兽望来时摆了摆手,越发心事重重。

  殷夫人一次来送新糕点,见哪吒吃的毫无顾忌,自己的囫囵吃光去够敖丙的,无奈道:“一天大似一天了,还想着吃和玩儿,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制的住你。”

  哪吒斜斜飞了敖丙一眼,凤眸挑着笑,懒懒道:“就他这样的呗。”他咽下一口糖糕,抹着碎屑一嘴含糊的甜味,“养眼,不还嘴,打架五五开,谁还能那么耐揍啊?”

  “瞧这德行。”殷夫人被逗笑了,“那是人家让着你!”

  哪吒不服气要争辩,敖丙低头喝茶,沉默地听母子俩来回。

  龙族耳力敏锐,他往来总兵府,难免捉到只言片语。

  魔丸活不过三岁时,李靖夫妇尚且要为他争一丝生机,如今哪吒有了未来,自然桩桩件件都要思量,娶亲便是其中最重要之一。

  ——年岁几何?模样如何?模样罢了,还是看脾性罢?

  他们为爱子的一句句闲谈,成了落向敖丙心口的巨石,坚硬的龙骨也承受不住,胸口渐渐塌陷了一隅。混乱的情绪翻江倒海,疯涌而出,他想不出拿什么去填满豁口,于是只任凭血流如注。

  敖丙可以带着伤若无其事过下去,反正龙族皮糙肉厚的,少一块也不打紧,不管总会自己好的,离去的女人一句话又精准地刺痛了他。

  他自幼安静和顺,只有一回被父亲与师傅说的委屈,不声不响浮上海面,撞见了罕有的狂风暴雨。

  大雨卷起高阔海潮拍打弱小的龙身,他有那么一瞬想完全沉下去,做四海八荒唯一一条淹死的龙。刹那的电闪雷鸣破开满眼昏暗劈向他消沉的魂,海水冷进骨子里,他捋开湿透的额发,任雨水打向脆弱的眼,忽然极清醒,于麻木中陡然炸开盛大的怒意,咆哮着想要将这不讲理的天地彻底倾覆。

  至于后果,随他去。

  敖丙推开结界兽,足尖轻点,很快来到了哪吒的院落。

  火尖枪呼啸而来,敖丙险险侧身,兜帽被挑落的瞬间,眼瞳蓦地拉成一线,染透混天绫妖艳夺目的赤红,颊上缓缓渗开一道稀薄的金。

  他随手抹了去,面对凌厉的攻势只躲不迎,没一会儿便叫哪吒乏了。

  哪吒跳下风火轮,勾过敖丙的肩抱怨:“今天怎么那么没劲啊?”

  往日哪吒凑得太近,热气吹进衣领,敖丙要不自在地躲开,今天却只抬起眼,蔚蓝的海平静里卷动波涛,他笑起来居然还是很柔和,“修炼有点累了。”

  哪吒诧异了一瞬,跟过去仔细打量敖丙,心想刚才果然不是错觉。日头底下的敖丙脸上都不见血色,到屋里解下斗篷,就显得更惨淡了。他撑着桌倒茶,拇指摩挲瓷白的茶杯,那么用力,反而像捏不住似的。

  哪吒顺手抢过来就往他唇边送,“这都累成什么样了,太过了吧?”

  敖丙飞快地抬眼,眼皮很快又盖过了神光,哪吒只见他长眉微蹙,浓密的睫毛颤动着,回答听上去精疲力竭,“早前重塑身躯折了不少,弥补总是难一些。”

  他满手冷汗,抹上腕子冰凉滑腻,既让哪吒不舒服,又让哪吒心惊,越发想他过得可太苦了,暗暗骂了老龙王好一大通。

  敖丙就着手喝完了茶,却没松开,像是觉得冷,垂头抵在哪吒温暖的掌心,仿佛在忍受某种煎熬,眉心攒的更厉害。他又轻又急的呼吸拂过哪吒的手腕,黏腻的酥麻顺皮肤底下经络往他后脊爬,凉的要命,一寸寸犹如针扎,凉过了头,烙铁一样发烫。

  哪吒不怕烫,却莫名一缩,哪知道敖丙似是被抽走了浑身的支楞骨,站也站不住,被带的踉跄着压上来。哪吒想顾他,手忙脚乱间你绊我一腿我卡你一脚,两人跌上床榻,哗啦啦扫开一堆东西。

  他的床向来是个百宝箱,这边堆点书,那边堆点吃食,角落埋点小玩意儿,四处能有惊喜,四处能有惊吓,这一折腾也不知都落下去了什么。哪吒目光越过敖丙的肩,一扫地上狼藉,顿在翻开的书页上,偷偷摸摸一撇长腿,脚尖就要去勾。

  敖丙察觉到动静,下意识要去看,他动作太小,哪吒又全神贯注,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不料他只一瞥眼便倒抽一口冷气,跌跌撞撞站起身,哪吒扯着腰带将人按在身边,他受惊了似的低下头,连眼也合上了。

  哪吒紧张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吊儿郎当地晃细瘦的腿,凑到敖丙跟前,笑道:“三太子居然被野鸳鸯吓到啦?哦,忘了你是龙,是从蛋里爬出来的,没见过吧?”

  黑暗没法覆去一闪而过的粗糙图像,他们被牢牢钉在了敖丙眼底,和折磨他的那场梦一样挥之不去。他擦了擦满头冷汗,面容掩在宽袖后,叫人看不清楚,“我不知道你还爱看这些。”

  “谁爱看了?是和人赌来的!”哪吒翻了个白眼,“谁知道那家伙最珍重的宝贝是春宫,这画的比双修教引还丑,明明是我亏,小爷可是拿乾坤圈下的注!”

  “混天绫和风火轮知道非得气死不可。”敖丙一贯清正的嗓音有些哑,“教引你还挺熟?”

  “不就什么阴阳调和么?山河社稷图里那堆破烂随便看嘛。”哪吒正漫不经心笑,一只手忽然被敖丙扣住了,还有心思在他掌心刮了一下,舔着嘴唇问,“怎么,你想看啊?来来,带我们龙太子去长长见识——”

  敖丙蓦地用力,只一下就把哪吒掀翻在榻,居高临下觑着他,之前毫无血色的薄唇已经被他自己咬的发红。

  “要打?”哪吒长手长脚,胡乱一挣就撞的头痛胳膊痛,忍不住抱怨,“喂,这儿也太窄了,要打咱们出去打。”

  敖丙没吭声,冰凉的手贴着他的颈子游移,稳稳托住那张清秀如女的脸,指腹摩挲不同寻常的意味,一下子叫哪吒愣住了。

  他们离的越来越近,暖热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哪吒终于看清了凝视他的竖瞳,浅淡的蓝海波光起伏,氤氲蒙蒙的湿意,里头只有一个他是清晰的。敖丙眼眶发红,压抑的悲伤掩盖了更深处的某种东西。

  对危险本能的敏锐顿时让哪吒头皮发麻,他心中火起,又隐隐不安,不住推敖丙,“你发什么疯?”

  敖丙摇头,“还没有疯。”

  散落的长发扫过哪吒裸露的胸膛,细密的痒零星在肌肤上跳跃,哪吒浑身不自在,来回挣扎却没能成功,一对手腕反而被圈住就往头顶拉。

  “混天绫。”敖丙的声音很温柔。

  错愕之下,哪吒脑中一片空白,六臂显形慢半拍,简直像有意往飞来的束缚里钻,三两下就被束紧在后腰不得动弹。

  “敖丙!”

  哪吒气极了,话语卡在了喉咙,胸口起伏的厉害。他满脸盛怒的绯色,衬的敖丙的手越发苍白,白到泛青,隐隐闪烁不属于柔软肌肤的鳞光。

  “嘘。”敖丙咬破舌尖,盯着他说,“后悔教我用了是吗?后悔就对了。”

  哪吒睁大了眼睛,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敖丙的嘴唇颤的厉害,血腥与淡淡的咸涩一同冲入忘却防备的齿关,碾磨舔舐中充斥了口腔,传来那心尖的苦,交换回不可置信的怒。

  哪吒回过神就咬了回去,他浑身只有这一处勉强还自由,也只能在这上头发泄。人在情事上大抵还算有点天赋的,你来我往总能和谐,奈何哪吒气到不愿意去挖掘,只管一味粗暴,敖丙全都随他,手却越攥越紧,哪吒又痛又急,在心里骂他有病。

  到敖丙终于舍得卸下几分力,他也快要不能呼吸,咽下几口血腥十足的唾沫,仰起头,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然后他就被翻了过来,狠狠撞在榻上,两排肋骨震的生疼,连混天绫松开都没发觉。

  哪吒伏在胳膊上,没力气管腕上鲜明的掌印。身体澎湃莫名的热潮,与极度失望产生的冰冷交汇,逼出他满身满头的汗,凝落下颚,淌落颈后,顺纤细的线条往腰后流。潮意似乎也在拼命往眼睛冲,他喘着气忍耐,忽然感觉凉冷的手指在顺他黏在额上的发,是安抚的意思,和平时的敖丙一样温和耐心。

  可哪吒想到他想做什么,正在做什么,蓬勃的怒意就恨不得燃起大火将他焚尽,又不免想到那双空荡荡只存着他的眼,崩溃地觉得他做什么这会儿都不对劲。

  敖丙的身体很冷,龙族属鳞,向来存不住体温,往年冬日敖丙就很难叫出来玩,出门了也总是带着三分困相。哪吒嘲弄地叫他蛇太子,敖丙还要认真分辩龙与蛇的不同,实在是很无趣。

  鳞片的触感卷过光裸的腿,光滑冷冽,让人不由寒毛直竖。他勉强撑起身,敖丙滑进冷汗叠出的指缝,顺势将他的挣扎扣的死紧,一同抓着床褥,倒好像抵死缠绵般难舍难分。

  那平日白皙漂亮的手此时筋骨鲜明的有几分古怪,圆润的指尖延展尖锐的甲片,蓝白的鳞一簇一簇顺骨骼攀爬,爬进了敖丙的衣袖,爬出了漆黑的里衣,面靥一般点缀他额角眼梢,面上、颈上星星点点,越是妖异,越是美丽。他的龙角莹莹泛光,发冠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完全散落的发铺了满身,还要在榻上蜿蜒,发丝清亮如水,流过哪吒滚烫的小腿让他忍不住瑟缩,又无比想靠近,最好能躺在上头打滚。

  好热啊。

  哪吒嗅到了淡淡的血腥,眯起眼,狭隘潮湿的视野晃过敖丙手腕处一道刮出来的伤,忽然不受控制地咬了上去。尖尖的犬齿加深了伤口,哪吒舔去流溢的金,近乎贪婪地吮,吞咽中好像舒缓了浑身的燥热,又好像自投罗网在添柴加火。敖丙耐心地擦他嘴角沾到的血,拇指又往口里按,像舍不得浪费珍贵的龙血,这就有点放任甚至鼓励的意思了。

  龙血有什么效用么?哪吒完全不知道,也不记得敖丙提过。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全湿透了,身体里似乎只装了水,没察觉的时候被煮开了,压迫着七窍毛孔想涌出来。这水太烫,脆弱的皮相一戳就快要破,不知还能兜住多久,暴烈的春水即将泛滥成灾。

  他前路渺茫,只剩这一张嘴还能勉强张狂,可敖丙扣着他,拇指若有似无压地软腻的舌,哪吒每一次艰难地想开口,反而像是在挑他。

  和下面那张嘴一样。

  “你敢……咳……”哪吒含混地说,“你再动我……我一定杀了你……”

  我会失去他的。敖丙冷静地想。

  他从小觉得自己缺少了点什么,循规蹈矩地拜师、修学,学的温文有礼,学的文武双全,他从没出过格,可一出格就是不管不顾的无可挽回。

  也许他本就对来世间走一遭不满意,于是隐隐藏着毁灭的渴望,他曾经毁了万龙甲,毁了肉身,这一次轮到唯一的友人和他自己了。

  “那来吧。”

  敖丙轻轻说,甚至笑了一下,有什么溢出眼眶,零星坠在哪吒汗湿的后背。

  许多年前,莲花里的哪吒迎着阳光,迎着陈塘关众人的目光,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光也照到了敖丙的魂魄上,他孤独地立在一旁。这喧嚣陌生,哪吒陌生,其他更与他无关。他像是又回到了出生的那片深海,那里晦暗不明,那里的火花来自岩浆与妖魔,那里与世隔绝,寂静无声。

  那是敖丙真正属于的地方。

  “剥皮去鳞,断骨抽筋,我都随你。”

  胸腔绵延的霜寒冻的敖丙瑟瑟发抖,只有进入身下滚烫的身体才能得到一丝慰藉,于是搂的越发紧,将眼泪与喘息埋在他颈间。

  哪吒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太乙那堆破烂里是有双修的秘法,但那胖子发觉他翻了几本大惊失色,唠唠叨叨一通时候未至就给上了禁制,哪吒之前想偷出来都没门。十六七不大不小,他自觉比敖丙年长那么一点儿,喜欢逗端方的灵珠玩儿,谁知道敖丙突然变了模样,连带着他也被砸的晕头转向。

  这身体不受他控制,既违背愤怒的意志要眷恋身后寒凉的抚摸,又在他滑进股缝破身而入的时候崩碎成一片片。他修长的腿不住打颤,原本还在同敖丙较劲的胳膊软下去,绷紧了削瘦的肩背,拉出痛苦的流线,他彻底失了力气,全靠敖丙搂住腰才没狼狈地摔下去,其他却顾不上了。

  他不断地吸气换气,牙齿格格的打颤,险些咬到无处安放的舌头,一张脸湿漉漉的,还没有空闲去抹,只觉怎么骂敖丙都不够缓解从里到外的破碎。他浑身上下的筋骨皮肉绽开了无数的风洞,穿梭暴怒不解委屈编织的线,敖丙一拉扯,他就忍不住汹涌的眼泪,喉咙要溢出丢人的哽咽。

  敖丙的手紧紧压着他的,纠缠间都绞的发红,全是湿的,分不清谁的汗谁的眼泪。明明是最亲密的情事,紧密相连,四肢交缠,心尖却都像被捏紧了搓揉似的疼,鼓鼓的心跳暴躁的快要跃出胸膛,贴的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

  哪吒哑着嗓子含糊地反复无力的威胁,敖丙不大应,应了也只说好,然后照旧做那个让哪吒不知所措的混蛋,继续让他疼,继续让他哭,继续让他发出自己都听不得的呻吟。

  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额角的汗顺着轮廓悬在了鼻尖,哪吒甩不脱,开始觉得烦,在不间断的冲撞里越发的昏沉。他不再往腰上的胳膊抓,那里伤痕累累,全是泄愤的证据。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暴烈的情欲太真实了,他是一叶单薄的孤舟,怎么能抵抗龙族的呼风唤雨,沉毁其中并不稀罕。

  哪吒不敢说自己对敖丙一点想法都没有,不然又哪来的亲近和迟钝,只是还存着愤怒,而在愤怒之前先得想着撑着自己,不然这膝盖可快要给磨坏了。他没管满脸狼狈,敖丙是个仔细人,腾出手就来耐心地理,相比行为的简单粗暴,还真是温柔的可笑。

  “敖丙,”哪吒扯住肩头一缕蓝发,抬起了湿透的含情眼,有气无力说,“我好累啊。”

  变了调的少年嗓音比平时还细,慢吞吞地拉长了,灌进敖丙耳里,是黏稠的让他心神一颤的甜。

  他将人放下来,哪吒气息急促,素日飞扬的长发黏在额上,秀丽的脸浮着桃花汁液染就的殷红,从哭红的眼晕到了魔纹,耳后也敷了胭脂一般蔓延艳色。那双眼微挑着,竭尽全力才聚出一抹没有失焦的光,定在了敖丙身上。

  哪吒渐渐精神了一些,又说:“你这不太对吧?”

  敖丙明白,可他停不下来。

  他沉迷一刻的索取,甚至觉得可以不顾以后。

  完全地得到哪吒,然后再彻底地失去他,敖丙只有这么一个朋友,然后他把所有将要来到的还没发生的可能的未来都搞砸了。

  敖丙满心酸涩翻涌起来,执起他的手贴在唇边,印下一个个亲吻,从青筋毕露的手背,到削瘦纤细的骨节。

  良久,哪吒问:“够了吗?”

  敖丙脸上重重挨了一拳,哪吒下了死劲,又凶狠地踹他胸口一脚,“让你这么对老子!”

  他跳下床想接着补,恨不能立时斩龙除害,火尖枪还没到手,龙尾甩来又卷住他扔了回去,脊背撞上榻快要砸断了。

  混天绫这回禁锢住了哪吒口舌,他怒极反笑,柳眉凤眸飞起烈焰星火,浑身爆开灿烂的火莲,即刻便要烧穿让他烦躁的一切。敖丙迅速布下结界,修长的手臂蓦然化作作宽大的龙爪,捞过人抱在怀里。真火烧穿了宽衣,烧的鳞片也焦黑翻起,火光映红了敖丙苍白的脸,他抿着薄唇,素来清淡的眼熠熠生辉,居然是含着泪的。

  一个可怜的恶徒。

  太荒谬了。

  哪吒一瞬居然怀疑,到底是敖丙把他弄成现在这副狼狈样子,还是他反过来迫害的敖丙了。

  他收回真火,指了指自己的嘴,待束缚解开又冷不丁踹了敖丙一肚子,躲到长榻一角,扯过被子蜷成一团,只想离他远远的。

  龙有厚厚一层鳞大概不疼,疼也无所谓,哪吒就是要他疼,不疼不能解他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

  敖丙捂着嘴不住咳嗽,胸口起伏了几下,指缝淌出金色的血,不怎么吓人,反而还有种残酷的美感。

  淌过骨节的血对哪吒有种莫大的吸引力,他费劲地扯回注意,咬破舌尖才感觉清醒了一些,皱眉说:“龙血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敖丙只问:“刚刚疼不疼?”

  他稍有靠近的意思,哪吒就眼皮一跳,“混天绫!”

  他现在后悔教敖丙早就来不及,这么几年敖丙就像混天绫的另一个主人,轻而易举就解开了摇摇欲坠的束缚。他撑在哪吒面前,龙尾在一旁打转,一会儿卷,一会儿收,好一会儿,才踟蹰地抬起手,哪吒被贴到脸上的手给冷到浑身一凛。

  特地用的没沾血的那只手,真是该死的体贴啊。之前不是还喂血喂的很高兴么?

  敖丙喃喃说:“你让我怎么办呢?”

  哪吒闻言冷笑了一声,听到敖丙哽住嗓子,几乎有些喘不上来,一向温润清和的嗓音压在了喉咙口,像一条紧绷的弦,差不多要能勒死他自己。

  “你要是娶亲了,就不会再吹海螺了。”

  敖丙浅淡的竖瞳明明灭灭,他的确很认真地相信着这件事。

  哪吒从没有这么清晰地认识到,曾与他这一颗魔丸融合千年的灵珠这一世是妖族。

  人族故事里常说到妖族,既骇人又美艳,既无情又痴心,入世不深,懵懂地交付炽烈的情感,结局大多不怎么好,不是伤人就是伤己。

  敖丙不好受,而他则是那个倒霉的“人”。

  哪吒又被巨大的荒谬感笼罩了,沉默须臾,往后一靠床架,低着头无声地笑。

  他擦擦发烫的眼角,指尖却是干的,察觉敖丙倾身来,这回只侧过脸,烧红的耳尖擦过两片柔软的唇,仍旧不是很想搭理。

  凉冷的液体伴着清浅的吻滴落哪吒支楞的锁骨,砸的他从皮到骨痛到了神魂里,还要盈一汪小洼,于蒸发中反复回味。

  萦回空气里暴虐的冷与热此刻都成了让人窒息的焦灼,哪吒不太适应这种黏连的僵持,可又无计可施。敖丙叼着他一块颈肉,舌尖小心地舔,哪吒被这样的温存搅的心如乱麻,忍不住抓一手他流泻的发。

  敖丙顿了顿,没有抬头,抚弄着哪吒窄瘦的腰,舌尖一卷,尝到了眼泪干涸后咸涩的味道。

  真苦。

  自作自受。

  哪吒觉得他应该把敖丙踢开,或者直接叫混天绫捆,拿火尖枪隔开也可以,总之不能放任敖丙一路吮吻下去。他明明没有再饮龙血,却浑身发软,敖丙将满手血糊上了他一节小腿,大概是被炽热的体温给蒸开了,反过来熏的他又开始昏沉,还没完全忘却骇人的疼,就被扑面的情欲泼了满身。

  敖丙的嘴唇那么冰,落下的吻却能直接烫穿人这一颗血肉的心。

  哪吒终于承认他其实不止一次想将他往心里装的,只是怕心太热,融了这冰溢出来会装不住,实在难办的很。谁想到敖丙先一声不吭地发了疯,拿自个儿当武器把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砸个乱七八糟,估计还完全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哪吒的呼吸变得沉重,几乎咬牙切齿地盯着敖丙。

  敖丙沉浸在哪吒异常的温驯中一无所知,他能感觉到悬在颈上的寒锋,但没关系,它还没有落下来。

  哪吒任凭他亲吻、揉按,手先是迟疑地摸过他的脸,又攀上他的肩,一会儿屈一会儿蜷,一会儿重重地抠,锐利的指甲陷进皮肉像要刺穿里面的骨头,即便龙族都不太吃得住这份凶狠。他垂下眼,尖牙滑过足背筋脉,轻轻舔哪吒脚踝上濒临干涸的血,从他细微的颤抖中获得了一丝快意——至少不是不喜欢。

  方才他直觉的闪躲让敖丙吓到了,不安中还有一些别的情绪。他心底的妖兽没有得到足够教化,那是只靠灵珠的本性无法完全压抑的黑暗。

  敖丙手上不自觉又用了力,捏出了泛红的指印,哪吒于是挣了挣,“疼啊。”

  敖丙心中一紧,颈后落下重量,哪吒交缠着手臂,火云似的整个缠绕到了他身上。

  “敖丙,真以为我杀的了你吗?”哪吒一字一顿,又开始上火,“我能吗?你自己说。”

  这情形很像敖丙很多年前的梦,简直一模一样,他一下子愣住了,龙尾无措地摇摆,又紧张地蜷成了一团。

  哪吒挑眉,“还觉得折腾完我就能去死了,你还真够疯啊?”

  “对不起。”敖丙在他凛冽的目光下无比狼狈,想偏过头却被哪吒捏着下颚扳了回来。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唔,现在大概不是朋友了……”哪吒眼见敖丙面色顿变,连忙说,“唯一还是那个唯一!”

  敖丙闭了闭眼,又反着泪光了。

  “敖丙,”哪吒贴上他的额头,哑声说,“既然说了对不起,以后就不会让我疼了吧?”

  “不会再有了。”敖丙应了一声,感觉埋在颈间的哪吒长出一口气,又重复:“对不起。”

  敖丙忽然想,他果然是在牢狱长大的。

  他心里有一只无人知晓的妖兽,合该被镇压在万尺深渊,永世不得解脱。它啃食他的心血,无声成长,蠢蠢欲动,幸而寻觅到合适的狱卒,及时将它塞了回去。

  还没长成的人族少年,那么单薄,敖丙轻轻拍他疲惫的肩背,却觉得安心。

  哪吒要锁着他的,绝对跑不了了。

《没有燃油的车还能跑吗?》(上) by尖椒火腿

⚠️当前饼渣场合

  铃响了,敖丙朗声道:“开着的,进来。”

  门把一转,门缝里掉出一截套着球鞋的细腿儿,两只狭长的眼睛一亮,笑意便在屋子里飘开了。初春天气,劲瘦的身体上只套了件短夹克。

  敖丙也跟着笑起来:“哪吒。”

  少年寻着沙发就坐,茶几上早放了两块蛋糕,一杯热茶。哪吒掇起勺来,挖了两口,就着茶细细地嚼。

  “如何?”敖丙问。

  “好吃。”哪吒点点头,“你过的这神仙日子。”

  敖丙笑出声:“我如今请你天天来过怎样?”

  “算了吧,”哪吒笑,“茶加甜奶更好。”

  敖丙本想如往常一样和他说:“甜食少进,对视力不好。”不知怎地却出不了口。他扶一扶眼镜腿,起身去给哪吒拿供养品,走到茶几角却又转过身:“阿姨今天不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哪吒抬起眼睛来看他:“我们出去吃吧。”

  “怎么?”对面的家伙轻轻笑,“怕我下药药死你?”

  “不是,别拿话磕碜我,”他又咽下一口清茶,“我受不起这待遇。”

  “再受不起的待遇你也受了,”玻璃镜片微微反光,看不清敖丙神色,“报菜名。”

  敖丙自去那厨房里忙活了,哪吒在沙发上,啜了几口茶奶,自觉坐不住。来找朋友家找人玩,倒教人给伺候了,站起来到厨房溜达几圈,却找不到下手处,只得悻悻地回沙发里坐着。

  厨房内的人倒熟练得很,菜上桌时哪吒正盯着角落里的大鱼缸发呆,轻薄的鱼尾扫过波纹,缸里那支塑料的莲花颤了一颤,敖丙唤他吃饭,似乎没有过去多久。

  饭已经盛好,哪吒坐下来:“谢了。”拾筷搛了一口,味道很对得住人,敖丙坐他对面,还是那安安静静的模样。哪吒笑:“敖丙,如果你是个女的,我就要追你了。”

  夹菜的手顿一顿,镜片的反光跳动,戳着人眼角:“然后为我打架,进警察局?”

  “嘿嘿……那都多久以前的事啦?”

  “温故才能知新。”

  哪吒自知理亏,不再贫嘴。

  周末饭后,无事。

  两人洗了碗,哪吒倒在沙发上:“敖丙,打游戏么?”敖丙一声不吭把游戏碟放好,二人在沙发上坐稳。电视屏上亮出画面半个,敖丙抢过遥控,一把关了。“对不起,放错碟。”

  “慢,”哪吒按着他的手笑,“别动。”

  电视屏幕又亮了起来。房间很小,床上睡着一座穿制服的女人躯体,她看起来像个孩子,实际年龄则不可估计——没关系,青涩的感觉最重要。房间里另有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背对镜头站立。

  “嗯,看这个也不错。”哪吒一本正经道。

  “算了吧。”敖丙伸手来夺遥控,哪吒截住他的腕,这家伙耳根已经红了。遥控器被扔回茶几上。

  “说了别动,”哪吒笑,“我看看丙哥私藏了什么好东西。”

  你抢我夺之间,那电视里声音已亮了起来,敖丙抖了抖,可疑的红色从耳朵边一直烧到颈子口,哪吒拍拍他肩膀:“别抢了行不?哥俩儿一起看。”镜片底的眼睛微微垂下,压在哪吒手上的劲道一松。

  这是成交了。

  他们已经错过了前戏,女人的腿兜在男人手里,正脸迎了镜头,哀哀地叫着。哪吒的身体很快地热起来,一缕火苗压不住地往小腹上窜,今天这状态来得格外快。余光瞥了瞥敖丙,这家伙面色如常,哪吒心中“呸”一声,衣冠禽兽,你忍得住不去洗手间,我也忍得。

  心浮气躁抬头,豁,镜头内出现第三人。啧啧不得了,丙哥性致不算大,胃口不算小,这是要双龙,还是要口交?哪吒心头将他这从儿时至今的玩伴可劲损了个彻底,后来的男人掏出话儿戳在先前男人的屁股上,冰凉的手掌滑进裤缝儿,轻轻攥住了他的半勃的阴茎。

  哪吒僵在当场。

  耳边响雷一道压着一道劈下来:其一,男人之间竟能如此行事;其二,他哥们儿敖丙,就是个能如此行事的男人。两者均无法接受,可他的话儿捏在人家手里,他是两者一齐接受了。

  手指捻过茎首细孔,哪吒的呼吸有些不稳,敖丙低声说:“去洗手间。”

  敖丙跟他同岁,均在隔壁东大读研。哪吒念生物工程,敖丙学临床医学。人人都住宿舍,他敖丙偏要一人搬出来住公寓。卫生间标准小格局,两人一前一后跨进去,前胸抵着后背,小小斗室立时逼仄无已。哪吒初时觉得敖丙一人住一套,太过浪费,在这方寸之隙避让腾挪,又恨起洗手间用地节俭。

  从客厅亡命到这里来,他心中念头转了不下千百个。敖丙是个兔爷,敖丙是他挚友。朋友能不能断?不能。那就继续厮混。性取向是罪?没这说法。那接纳对方的癖好便不是包庇犯罪,从道德和法律的层面哪吒都没有纠结的必要。这已没什么好说了,敖丙第一重身份是他的朋友,至于其他无权过问。此节一经想通,哪吒心情也平定,由先前的震惊重心偏移向不解,走到卫生间时说不定还带上些微同情。

  “兄弟,不容易。”他本要拍着对方肩膀这么说,如果敖丙没有捏着他的命根子。

  手不仅没松还加快了速度。哪吒的阴茎突突地在那只微凉的手掌中跳起来,先前烧往下腹的火又逆着原路浩浩荡荡地反扑了,来势更凶。

  真叫人头皮发麻。

  敖丙也硬了,手从后方兜过来,把玩着哪吒的性器,两人紧到要粘成一片,好哥们儿下边有多胀,哪吒第一个知道。难不成今夜真要互相帮忙?

  漂亮脸蛋上红一阵白一阵,敖丙冷眼觑着手中人,将他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连挤带抱地推着人贴在淋浴器前,敖丙空出一只手,长裤被扯到膝头。哪吒惊得一跳,奋力挣动起来。

  “别急,”敖丙笑,“我下药时很有分寸。”手指摸到了底裤,指尖朝股缝中滑下去,臀珠光滑饱满,一如既往。

  “你在菜里放了什么?”哪吒气得眼角发赤,回肘便顶人。

  敖丙生生挨了这一记,眉宇间波澜橫涌,转瞬却舒展得毫无痕迹。手下在哪吒茎身上狠狠攥了一把,哪吒打个寒噤,向后软倒。

  “下手还是没轻没重,”敖丙轻轻掐着他瘦腰,“我只是想……让你我都轻松一些。”

  “蛋糕好吃吗?哪吒。”两个指头寻见穴口,毫无预兆地刺入内里。

  哪吒短促地喊了一声,身前阳物立时颓靡。敖丙捞住人,不给他往下掉。哪吒扭着颈子看他:“出来、出来、快拿出来……”后边想是吃痛得狠了,眼泪从睑边哗啦哗啦往下掉。

  敖丙“啧”一声:“长了这么张脸,哭起来教我很是心烦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该哭的,哪吒。”

  下边的人闭着眼睛,泪水四溢:“你…你快点,快把手拿出来……”

  “再哭,我就加第三指了。”

  哪吒听得这话,立即扭转了头,不再作声,只是在墙边细细地抖,压抑又隐忍。他的背弓起来,薄薄一层皮肤下全是嶙峋的骨。哪吒从前就这样,吃什么都不长肉,瘦得精神健旺,纤细颀长,屁股倒挺翘。

  敖丙瞧见他这丧气样,心头更烦,指尖在肠道内用劲勾了勾。“算了,你还是哭出来顺眼些。”

  哪吒竭力忍住声音,一味低了头,细长脚跟颤得厉害。那肉道紧得人牙疼,敖丙伸伸手,摸过一瓶润手甘油,滴了若干在指尖。正要卯着那穴眼里抹,却教他看见那白花花臀肉上一点风光。尾椎末端的细肉上刺了一朵尖荷,就开在股缝梢儿前。

  “哟,哪儿文的?好看得很。”敖丙笑。

  “快答。”淋了润滑物的指尖又一次埋入穴道。

  “我不清楚你说什么,”哪吒哭叫,“我不懂!”

  “那就是不知道喽?”

  两片肩胛骨哭得一抖一抖。

  “哪吒,你怕不怕,”敖丙按住他椎骨,释出自己的性器,“有人看你一览无余,你却对他一无所知。”

  敖丙掰开那条隐秘的幽缝,挺身而入。

  尖锐的疼痛如锋利钢刀,一下子切断哪吒自进洗手间以来的混乱思绪。敖丙在干他,今夜以前他们是相处了十多年的朋友,今夜以后呢?

  今夜没有以后。

  哪吒单臂反折向后,竭力推拒着那人的胸膛。肉身与肉身的激烈较量亦足以摧毁一个人。“不要再进来了,敖丙,我要死了……”他的请求被堵在喉头,手臂被压回颊边,只有啜泣声断断续续在空中释放。

  “你轻点行不……我操你爷爷……敖丙!……!”该劝的该骂的该当头棒喝的他都已跟敖丙言明,不管用。哪吒变成混乱的容器,嘴里塞满威胁、软弱、咒骂和咸涩的泪水。他开始卖软求饶,敖丙的肉具排开肠壁一点一点朝里挤,他喊哑了嗓子,只是抖。

  哪吒睁不开眼,睫毛边粘黏一片,也不知是泪是汗。我以前有招惹过他吗?李哪吒为此搜尽枯肠,他肯定是惹过敖丙,到底什么,却回忆不起来了。身后撞击的力道骤然变狠,他失声尖叫,嗓子已经哑得不成形。身体咯吱咯吱地响,是要散架,敖丙捅进来的感觉倒清晰得可怕,定海神针一样的,将他整个人都慑住了,他被媾得四肢发软,却不敢就地崩溃。敖丙的枪杆儿戳着他的脊梁骨,迷糊间记起军训日间教官喊话:“站直了,别打瞌睡!”

  他惊醒过来,活活受罪。

  身体交合的入口处已经麻了,肠道内部却活了起来,那该死的药居然还没过性,哪吒的性器再度勃起——他此刻正像一个敬业的基佬了,被人插两把兴奋成这样。这药挑得刁钻,直到最后一刻才占据人的身体。哪吒心头再恨,也无法忽视药物和前列腺刺激叠加出的剧烈快感。敖丙屡次撞人敏感处,他哑着嗓子叫,声音不堪入耳,比哭也难听。敖丙低头问:“开心么?”哪吒紧咬牙关,不发一点动静。敖丙伸手捞过莲蓬头,放冷水冲他。身体被冻得跳起来,躯干却握在人家手里,好一个无法动弹。

  “敖丙我操你妈……”一句话没骂明白,自己却先哭了,“老子开心你大爷…疼死了……”

  抱着他的手臂忽然狠狠一收,敖丙的声音就贴在他耳朵边上。太近,哪吒甚至要疑心是自己耳朵里的声音偷渡到了对方的嘴里。声音是抖的,压得极低。

  “死什么,活着不好吗?”

  哪吒莫名颤抖起来。

  信手摸去,周遭尽是那人的身体,胸膛,手臂,长发。四肢试图寻了空档见缝插针地舒展,却只是让对方搂得更紧,这狭小空间里四面八方都是敖丙,让不能让,避无可避。

  他正作出无谓的斗争,困兽般。

《耳洞》(中下)

  敖丙的工作说来体面,业绩有季度起伏,繁花似锦不定长久,酒局轮转却时时有,于是他隔一阵回家总有反常的时候。这反常自然是相较他平日里翩翩风度论,面上实比大部分人好许多。他寡言、安静,不触到执拗处十分听话,收到指令直觉照办,被社会驯的服服帖帖,搭把手的人——以前不知道,现在特指哪吒——颇能得到几分不为人知的趣味。

  敖丙这日下出租自以为还好好在走路,被冷风一吹,头发沉脚变轻,脑里飘满一个字困。镜里倒影背贴着电梯将要陷进去,他脸色雪白,一双狭长眼水雾浮生,眼皮逐渐融化黏合。临到家,往包里一摸抽出银行卡还没发觉不对,刷两回没成功,想再试,家门“咔哒”一声已自内部敞开。

  室友一身短打,新削的头发湿漉漉乱翘。冷气逮着机会往屋里钻,他摸摸臂膀,打哆嗦,是冷的。敖丙略一蹙眉,还没开口,两条湿暖的胳膊抄过肋下一收,哪吒“哎哟”一声借他半边肩,支撑的姿势夸张又狗腿。

  “又喝这么多啊?”话语关心,口气却幸灾乐祸,笑意滚着潮带的哪吒单薄胸口在震,“上次我醉醺醺回来被你劈头盖脸骂,这下轮到我了,真是天道好轮回你说是不?”

  敖丙不出声。他现在是脑子转不过来,转的清楚时候其实也不搭理。哪吒憋好一阵了,甩完心气就顺不少,哼着歌塞人进浴室,放他困知木觉靠一边,自去调热水。

  “你不回家吗?”身后人忽然开口,“阿姨上次吃饭,话里话外都嫌你不着家。”说的很慢,字句清晰,倒有种古怪的郑重。

  哪吒头也不回,“他俩有空就出去转悠,我不当电灯泡正好,我妈统共老三样——要我陪是逛街缺提包苦力,要我吃饭是大厨有新花样要试,要我一起出门是当专车司机和旅拍摄影师——听傻啦?嗨,她那话就你老实还会信。”

  他捣一下敖丙胸口,凤眼自上而下扫整齐的衬衣西裤,像笑又没笑,要多露骨有多露骨,可惜人家看起来醉狠了,媚眼再俏抛瞎子也收不着。

  “喂,敖丙。”他说,“你想我回去,还是不回去啊?”

  敖丙解衣领的手指突然抖起来。

  陪我吧。指甲滑过钮扣,凌厉胜过新开锋刀片,绞碎喉咙里排队的话,他仓皇拼凑,出口终成南辕北辙,“之前我老不回国,我爸那忙的不着家的都会漏个嘴风想一块儿过个年……别提阿姨从小那么宝贝你。”

  “是是,您说的有理。”哪吒耸耸肩,虚掩上门,“我过两天就家去蹭饭,也省得你做我的了。”

  潮湿热意拥抱全身,敖丙抹一把脸,呼吸盛满水,一口吐出去,还盈盈不断涌进来。血变得热,蒸起醺醺后劲,他感到晕眩,合起眼,徒劳地睁开,心中无比困惑,怎么哪儿都是哪吒?他上挑眼角飞红,舌尖舔湿了薄唇,求饶断断续续溢出,削瘦的身子要躲不躲,长腿只往他腰上环。眼泪太咸,舔一口能涩到心底。热与水雾揉一团堵胸口,过量拥塞会造成爆炸,敖丙不住咳嗽,两瓣肺竭尽全力运作也好像输不上来氧气。

  “哗啦”一声,哪吒拨开帘子,“死了没啊?”手里浴巾吵吵嚷嚷糊人满脸,“室友做到我这份上也算尽心尽力啦,和你妈似的。”

  敖丙刮他一眼,一字一顿说:“我才没妈,从小就没。”

  哪吒沉默几秒,认真说:“对不起。”

  敖丙抿起唇,后悔的要命,把脸埋毛巾里,也只能装不知晓他杵一边,磨磨蹭蹭的换衣服。余光生细小触角,几百万个后备感知器疯狂运作,一探得人有要走的意思,他胳膊钻出袖管,急急捏住他衣摆,“哪吒!”

  哪吒眼尾一勾,探询的模样,深处铺满了然,可惜敖丙心虚,能看也不敢看。他舌头打结,心意试图捋直,酒精却在扯后腿,好不容易开了口,带上点自己也没发觉的鼻音:“我、我有点难受。”

  哪吒应了声,顺手抹掉他鬓角滚落的水珠,“知道难受就好,下回别再那么实诚啦。”

  活泼的性子往好了说是热闹,往坏了说是聒噪,哪吒搭把手架人回床,嘴里返还敖丙早前念他的话。他记性好过头,嘀嘀咕咕不停,还不时笑出来,敖丙被吵的头痛,无奈混杂一点恼羞成怒,难得效仿哪吒的不良榜样,人一埋进被子就顺手拉过顶,什么时候睡着的浑然不知。

  再回神有光,眼皮初时沉沉的,薄薄一层盛累累石块,敖丙勉强掀一掀就全滚落了,人还略木,胸口闷闷的。他向左侧卧,压迫胸腔的姿势,心太满,需借此挤掉一些多余的情感,时间不充裕,睡梦中争分夺秒。这习惯养成的莫名,想纠正却意志不坚,敖丙的身体并不配合,于是照旧留着。

  哪吒正靠床头打瞌睡,细细耳机线蜿蜒过锁骨,逆光剪一轮精致骨相。他看起来安稳又无知,尖尖的下巴颏儿蒙阴影圆润几分,平白似小了几岁。敖丙支起身,越过人去拿水,不当心擦过他手背,哪吒蓦地惊醒,腿一抽险些摔下床,被揽住腰拖回来,要歪不歪,胸口已全湿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敖丙垂下眼,若无其事喝水,哪吒鼻子里哼出重重一声明示不满,弓腰脱了衣服,卷一团揉手心。他奈不得湿,冬日室内反正不冷,一副三伏天流里流气样也没什么,前几天还吃冰棍来着。

  “你怎么样啊?”倒还记得招呼敖丙。

  半晌没得到下文,哪吒只当他困迷糊了,毕竟喝完水捂着脸,好像的确也是迷糊了的样子。他忍不住要撸两把这颗难得丧气的脑袋,发丝细软,手感不错,敖丙平时不让他碰,一摸就黑脸,这会儿想不起来管正好胡来。

  等撸满意了,哪吒才假惺惺说:“没事儿那继续睡吧,我回去了。”

  刚要下床,突然给敖丙一把捉住,哪吒吓一跳,转瞬天旋地转。他五脏六腑快给男人压来的重量捏扁,吸的气惶然吐出去,下一口却没立刻接上来,咳出满眼白花花的泪,赛跑似的争先恐后滚在敖丙不知所措的指尖。

  灯光将哪吒长睫照的半透,和着细碎的水珠微微颤动,那一道修长的颈紧绷如弦,肩胛亦削成不自在的直线。敖丙贴他鼻尖磨蹭,轻轻唤:“哪吒。”

  哪吒仰首啄近在咫尺的唇,没好气催:“愣什么?亲我啊。”

  应当的。必然的。敖丙喜欢吻他的。

  唇齿交缠不需要过多的感情,但多投入一分仿佛会不一样,似乎能得到等价交换。哪吒生来一副惹人流连的好皮囊,赏心悦目不说,情动时极是热烈,哭笑由人,菟丝花一般软若无骨,无助的攀附给人强烈的错觉,仿佛这时是真正被爱着的,这爱带给敖丙无上虚荣。

  敖丙喜欢哪吒明亮的眼睛,喜欢他烧红的耳尖,不喜欢他没心没肺的调笑和不耐烦的声气,所以要堵住、锁起来、吃下去,灭绝所有不如意的可能,一样以亲吻上演,温柔的背后是残酷的恶行——他希望哪吒哭。哪吒情绪激动容易哭,从小就这样,现在不那么冲动,还是情感丰沛,看个电影能眼泪汪汪,完了不准敖丙马上开灯,死鸭子嘴硬吐槽商业片套路煽情——最吃套路的可不就是他,敖丙看破不说破。哪吒会冲很多人笑,得意的、敷衍的、挑衅的,哭也许只有爸妈和他看到过。

  恰如此时。

  难受吗?敖丙于间隙问。哪吒有些失神,听清只摇头。这一张嘴不如底下的湿,也不如底下的乖,只知缠紧敖丙,向往欢愉、惧怕疼痛,胆怯又贪婪。新剪的指甲不够尖,于是更用力撕拉身上人无防备的脊背,疼痛无法转移,但伤害的快乐可以协助忘却,敖丙显然也这么认为。

  皮肤渡来脉脉的体温,欲望的灼热,可以烫坏人的凶狠,哪吒腰酸腿软,吸气吐气里尽是哭音,人形好似缓缓融化,留一颗心固执守在原地。敖丙没得到回答,就低低说自己难受,好几回,像要哭了,鼻音沙沙的厮磨耳畔,哪吒听的快要发疯。床头光在湿透了的眼眶里翻来折去,他推人,汗湿的手胡乱挣扎,说实在受不了,敖丙温吞地应,反而箍的更紧,舌尖送回他的哽咽。哪吒在被冲的七零八落之前被迫勾住全世界唯一的浮木,无论他是否也大厦将倾。

  高潮后的空虚不值得享受,缓过一阵,哪吒总是格外清醒,困到极处脑子开始反常运算。任何想法只存活电光火石的刹那,睡眠会静静将他们自脑海抹去。那些喘息、呻吟、哭泣、低语刚落幕,已然被这空间遗忘,连方才的两位主角都不再有交流。保险套熟练打结,敖丙的欲望归于橡胶薄膜里乳白色沉坠,和哪吒随手抓来擦的一把纸巾一同,安详地躺进垃圾桶。

  人难免虚荣,敖丙的停驻正是值得虚荣的那类奖品,睡一次的确值,哪吒习惯了,却开始气馁。毕竟太久不见,他一时的迷之自信在不咸不淡的敖丙跟前撑半年也快熄火,于是最近做完心情反而变得很坏。

  敖丙说渴,问他喝不喝水,他不答,也不去看,没多会儿敖丙回转来,捏着下巴硬灌来一口冰凉的甜。

  敖丙低头插了根吸管,“可乐,要喝吗?”

  哪吒舔着嘴唇,讷讷接来,嘬两口,目光晃过他侧脸,觉得有哪里奇怪。刚伸手,见敖丙躲洪水猛兽似的缩,他突然就火了,“你过来我看看。”

  “……破了点皮。”敖丙说。

  哪吒直起身瞪他,僵持没几秒,敖丙败下阵。他翻出药箱,有些迟疑地坐床边,只一眼,针似的,直接把哪吒满肚子气给戳漏了。

  敖丙常戴耳钉,晚上回来哪吒没想到摘,醉迷糊睡迷糊也忘了,先前混乱间不知被扯到哪里去,又好一会儿没管,现下他单薄的耳垂肿一圈,覆着干涸的血,连带耳骨也发红。

  哪吒用镊子夹酒精棉,憋好一会儿,才装作若无其事问:“不让我看,你难道怕我?”

  “怕你下手没个轻重。”

  “那让你看看什么叫技术。”哪吒嗤了一声,认真擦干净血,棉签卷药膏给他抹,每一处都不拉下。

  敖丙乖乖坐着,仿佛是个木头人,在哪吒以为他要这么一木到底的时候,忽然说:“我头回打耳洞就发炎,也是你帮着清的。”

  “什么时候来着?”

  “高一。”

  “我那会儿应该是泼红药水专业户,居然还能给你做这细致活。”

  “我也意外。”敖丙把药箱推一边,笑说,“可仔细了。”

  哪吒试图回忆自己的高光时刻,困意在旁守候许久,与过往同时涌来。敖丙只错眼的功夫,人已经睡着了,歪进一团被子,恨不能把脑袋蒙的密不透风,要给他弄齐整还不乐意,嫌灯光亮,只肯趴着。

  敖丙旋上灯,在黑暗中舒一口气。

  他这一晚没有睡着。

  *

  很长一段时间里,敖丙认定自己不正常。

  寻常人情窦初开痛苦与甜蜜掺半,于他省略了甜,直奔无可救药的灾难。

  他喜欢的人姓李,名哪吒,是他对门的邻居、小初高同班的同学、父母盖章彼此承认感情极好的发小。前缀身份对促成敖丙的初恋不仅没用,叫人知道他心思还要招来一二三不知道几顿打——

  因为李哪吒是个男的。

  早年是敖广与李靖熟,旧同学,前同事,结婚互发过请帖,某年夏天兜兜转转成邻居,一边三口之家喜迎乔迁,一边筋疲力竭带孩子避走。两家小孩一样大,九月要进附近小学,敖丙害羞,哪吒闹腾,最不懂什么叫社交距离,全世界能喘气的男孩都是他潜在玩伴,见敖丙面大喇喇扯人去玩儿,次数多了自然熟,从小孩儿混成半大的少年。

  敖广早出晚归,敖丙差不多像一人住,天天有名叫哪吒的客人。他在家被拘着,这不让玩儿那不让吃,敖丙不管,哪吒就赖着,吃饭回自家,不时把留守儿童一同拽走。

  亲密的时日太久,发小就和亲兄弟似的,吵也吵,吵完就忘,平时各有朋友,也不黏。暑假一起去补课,敖丙下学赶回家补觉,钥匙用完藏门口花盆底下,方便哪吒打完球来蹭空调。

  哪吒有回煞有介事问,万一坏人来了怎么办啊?

  敖丙慢悠悠说就那破烂,下回你不高兴飞一脚就能彻底四分五裂,谁也不会觉得底下能放什么东西的——摸都脏手——要说坏人难道不是你比较像?一来我家就是大扫荡。

  哪吒眉一挑,像被冒犯了,又好像没有,正犯迷糊犹豫呢,敖丙敲冰箱门大声问他吃不吃冰棍,这事就混过去了。

  但敖丙的确没说错。哪吒坏起来吓掉他半副心肝肺,弄丢了,再也找不到。

  应验那天和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不一样,上一样的课,走一样的路,冲一样的冷水澡,睡一样的厚被子。他春夏秋冬都热衷把自己裹的像只希冀成蝶的蚕,小时候只要埋进被窝,好像就能听不见爸妈压低的争吵,他们没一个注意他这坏习惯,于是到那么老大也没改。他管自己睡,却不能管什么时候醒,突如其来的重量加身,他吓一跳,满心茫然睁眼,被人结结实实骑在身上。

  哪吒低下头,满头的汗,热腾腾的手插进被子正贴上敖丙的腰,渡来滚着灰尘生涩的暑气。“这都几点了,你睡一下午了啊?”说着就来挠。

  敖丙怕痒,从小就是,哪吒压住他腿上手,敖丙像被捏上案的活鱼,明知逃不掉,还一个劲扑腾,浑身血在暴跳——全怪哪吒凑太近,鼻尖快要擦到他的脸,呼吸全喷在他颈间。敖丙窘迫的要命,实在拗不过,索性不动了,央着哪吒说:“你下去,我要起来了。”

  “说要起来还裹成个熊,我看你都热。”哪吒被一巴掌挥开,突然冒了火,“喂!”

  “你先出去。”敖丙却差点要哭了,不敢看他,只小声说,“求你了。”

  哪吒摸不着头脑,瞪他通红的脸,没隔片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你你不出个名堂,像被电了似的猛地跳下床,哎哟叫了声,单腿跳着落荒而逃。

  敖丙踉踉跄跄去冲澡,换好衣服擦略沾湿的头发,努力绷起脸皮,出去要做一副镇定模样。

  哪吒正吃零食,听声抬起晶亮的眼,他的尴尬过劲了,现在带点不怀好意。他个子一拔高,小时候那种模糊性别的漂亮淡几分,尖削的面颊却显得更有攻击性,昳丽又骄傲,像只随时开屏的小孔雀。敖丙与他对视,哪吒一笑仿佛有光往心里照,他却脚步一顿,险些没站住,拉开椅子的手发抖,无措地按在膝上。

  开悟降临,丝毫不讲道理,他在那一瞬间如坠深渊。他也许——不,必然无法再走寻常人的康庄大道,哪吒百无聊赖坐分叉口,随口指自己不认得的小路,任他拐进去。他趴在玻璃桌上朝他笑,脚丫子踢他的,然后挤眉弄眼:“行啊你,偷偷摸摸喜欢了谁,还做春梦呢?”

  是你啊。敖丙恨恨地想,从未如此讨厌过他的笑脸。

  这是一个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答案,他可以预见哪吒听闻一刻的呆若木鸡,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可置信。

  哪吒很得意自己生的漂亮,但他得意是一回事,被拿来说事又是另一回事。他被校外混混拦过,理由是可笑的告白,敖丙当时就在旁边,一听头就大了,果然哪吒上火起来直接动了手,拉下书包往人脸上暴锤,当时拳头就见了血,周边人全没反应过来,敖丙眼疾手快拉人狂跑,之后哪吒还是差点记处分。哪吒讨厌把他当女孩喜欢的人——无论到底是不是,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他为他们定罪,铁面无私,是私刑毋庸置疑,反正也没正当的法庭能管他。

  敖丙可以喜欢任何人,女的、甚至男的,哪吒可能震撼完就憋不住来八卦,但绝对不能是他本人。李哪吒三字一旦出口,他们朋友都没得做。

  “没有谁。”敖丙抛回问题,“你难道没有?你又喜欢谁?”

  “有有有,行啦,我就问一句,你还来盯着我了。”哪吒嘀咕,没注意敖丙脸色变了又变,安静没一刻,屈指弹他胳膊,“喂,敖丙,你知道隔壁某某某喜欢你吗?”

  他的声音当时应该听的一清二楚,敖丙反刍记忆太多回,反而模糊了。

  他在哪吒跟前藏了很久。

  哪吒从小娇养大的,生了副精致秀丽的皮囊,心思粗的要命,平时也糙,每天打球一身汗,偶尔打架一身泥,吃东西嘴漏,新奶茶没吸两口要惨叫挤到了身上。电视里洗衣粉广告最该请李家母子做代言,哪吒是只管弄脏衣服的甩手掌柜,与其扔衣服进洗衣机,不如天天把他整个人塞进去。就看的这样紧了,哪吒间或还要问敖丙借干净校服,隔段时间送回来,干净熨帖,一看就是阿姨的手笔。体面的李哪吒全靠妈妈支撑,真该叫学校里女同学看看。

  这样的哪吒不会注意他,灯下最黑,敖丙的位置得天独厚。

  常人十五六,脑子里不是作业就是恋爱,敖丙两样都有,一样再简单不过,一样难如登天。他喜欢哪吒,不会说,所以哪吒永远不会知道的,但他还小,即便满足于自我感动,也需要以某种招摇的方式纾解见不得光的郁闷。

  敖丙决心去打耳洞。

  无伤大雅的肉体伤害,会流血,会留下烙印,日子久了皮肉还会长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也许到那时已消失无形的感情。

  倒不怎么疼。他以为会很疼的,那样就会印象深刻,会一直记得疼痛的根源,但其实只有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的一瞬间而已。

  敖丙站在自家门前,夏日里走道照旧阴凉,凉意隔绝暑热,丝丝侵入全身。耳朵很不舒服。饰品店的女孩给他打耳洞,塞钢针的时候苦恼地说你好像是容易感染的体质。他骑车一路痒的厉害,上楼控制不住拨弄,这会儿烫的像不是自己的。

  手指有点黏,凉凉的,全是冷汗,滑的险些捏不稳钥匙,哆哆嗦嗦才拧开锁扣,咚咚咚的脚步声突然就近了。

  “敖丙?”楼梯口露出一片黑发,紧接着又是哪吒兴冲冲的脸,三步台阶当两步跨,标杆似的戳敖丙跟前,“你才到家啊?”

  敖丙暂时不想见他,含糊应了声就要往里去。他难受糊涂了,忘记哪吒随便登堂入室,人刚要跟他走,眼一晃看他耳边通红,惊叫:“你耳朵怎么了?”

  敖丙下意识去捂,哪吒脑补出一盘大戏,气冲冲说:“难道有人堵你?”

  说的是最近学校周围的事,有人挑学生勒索,手机、零花钱,他们学校和附近中学都有人中招,社区来校里安全教育已做了两回。

  敖丙当然知道不是,哭笑不得回:“没有,我就是去打了个耳洞。”

  “我当你耳朵给人撕了。”哪吒面露诧异,主动开自家门,嘴上说,“你这得处理一下。”

  敖丙被他按在椅子上,手边放熟悉的急救箱,一掀开,露囤货两三瓶红药水紫药水,哪吒从犄角旮旯里摸出消炎药和棉签,动作一气呵成。

  “好奇怪,平时都是我给你消毒上药。”敖丙没忍住说。

  “哪有什么平时,一共就那么几回。”哪吒大声抗议,酒精棉直筒筒戳敖丙耳朵,粗手粗脚到令人发指。敖丙浑身一激灵,下意识要躲,哪吒急起来踩住椅子,“别乱动!”

  敖丙嘶了一声,“行行行,你手轻点——动脚也先打个招呼,不知道的还当你发火要踢翻我。”

  “去,好心没好报。”哪吒嘀咕,听到他笑,知道被耍了,做个鬼脸换药膏和棉签,随口问,“我说,怎么突然想起来打耳洞了?”

  “想到就去了。”

  “事儿不像你做的,话也不像你说的。”

  “你说什么像我?”

  “短头发,白衬衫,纽子扣到最上一粒,老师的小跟班和传声筒。”哪吒弯下腰,略长的发扫过敖丙额角,手一拨,笑容晃花他的眼,“以前没发现,原来你还挺要好看?”

  “不行吗?”敖丙盯着他,笑了笑,“是不是很特别?”

  “戴个闪闪的才叫特别。”哪吒咋舌,“别说,现在这也挺明显的,明天上学你大概要被训,奇观啊!”

  敖丙当然知道,并不放在心上。

  哪吒常收到女孩子送的零食,课间馋了就拆一包,胳膊伸来分敖丙。敖丙哭笑不得,又隐隐得意。

  哪吒不会喜欢他,但也没喜欢旁人,痛苦与欣慰一定程度上互相抵消,他与哪吒最亲密的事实不变,这样也够了——哪吒还不开窍呢。虽然长的瘦瘦高高,和别人一样遇绯闻会起哄挤兑,李哪吒说到底还是小孩子,成天想的是打球和打游戏。女孩仿佛别一星球的生物,只在送零食的时候才像具体存在,平时不过抽象的符号,不接触、不一起玩儿,他自然就不感兴趣。

  喜欢一个人,在一旁看着他,做无人知晓的怪物,敖丙原来是这么打算的。可世事哪里都能如想象呢?他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夜里辗转反侧,既祈祷哪吒永远不会发觉他的心意,又做梦也许有一日会得到正视。一开始明明还无比庆幸哪吒粗线条又迟钝,心事闷久了,开始气他的无知,脾性日渐暴躁,面上倒还懂得克制,不高兴就果断闭嘴。哪吒自然不懂,笑他装酷改走高冷路线,敖丙不置可否,见他与人走的近都不舒服。

  分科打乱班级重组,敖丙的同班同学头一回没有哪吒。通知一下来,哪吒连声抱怨,敖丙附和归附和,心头着实一松。总让哪吒在跟前晃悠,他没病也要憋出病,是以新学期上了段时间课,哪吒还摸不着头脑,惊讶他脾气又变好了。

  直到哪吒像不经意似的说同班有个女孩儿挺漂亮的。

  那会儿他们正要一起做作业,哪吒拧开门把,毫不在意暴露他乱成一团的床铺和书桌,随口问:“敖丙,你觉得呢?是不是我多想啊?”

  “想什么?”敖丙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哪吒一本正经说:“我觉得她喜欢我。”

  敖丙脚步一顿,突然抓住他手腕,“怎么啦?”哪吒吃了一惊,“喂喂,轻点儿,疼!”

  “你能感觉到她喜欢你——”

  不应该说的。敖丙后来怎么想都懊恼,可当时收不住嘴。

  悲伤混杂激愤,说到底就是嫉妒吧。

  “——怎么就感觉不到我也喜欢你?”

  哪吒一怔,像没听明白,抽手却也用了劲,“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喜欢你,没听懂吗,李哪吒?”敖丙呼吸急促,盯住他,报复一样冷笑,字字清晰,“想牵手、想抱、想亲那种喜欢,梦里还想上你呢。”

  就是这句激怒了哪吒,胳膊肘一歪直接怼他胸口。敖丙生生挨一下,反握住他胳膊,推搡着有意往麻筋按,卸哪吒的力,趁间隙锁住他一对腕。哪吒后脑撞墙上,疼的倒抽一口气,惊呼出不来,整个被吃掉了。敖丙拇指狠狠按住他脆弱的咽喉,半点闲暇不给,嘴唇压嘴唇,不像吻,像无助的困兽以暴行发泄绝望。哪吒不断挣扎,因为缺氧头晕目眩,胸口剧烈起伏,有敖丙捞着腰才没滑下去。他人发软,一双眼发红,目光恨恨的,是真的恨,如刀如剑凶狠地刺向敖丙,浸一汪水。这是快要哭了,又觉得这会儿哭丢面子,死死忍着。

  “松开。”哪吒说,沙哑的嗓音听得敖丙心一紧,又重复,“松不松?”

  敖丙退半步,哪吒歪了歪,手指哆哆嗦嗦抠上一旁立柜,太用力,揿出疲惫的白,还在格格发抖。

  “敖丙,你出去。”他垂下眼,鲜明的喉结滑动,声音僵硬,抖得厉害,纯气的,“不要——至少暂时不要在我跟前晃。”

  敖丙小声说:“不管你怎么想,我说的都是真的。”

  哪吒猛地拉开一旁房门,外间同时有响动,还有他妈高兴的笑声,“吒儿,妈妈回来啦!敖丙是不是也在——”

  “出去。”哪吒抓起敖丙的书包砸他怀里,脸越来越红,恨不能烧起来,终于一脚踢人出屋,气急败坏大叫:“滚!滚越远越好!”

  门被用力甩上,“砰”,仿佛定音的那一记法槌,冷酷为敖丙宣判。

  他的初恋没有开始,自然也没有结束,倒一如预期,朋友的确没得做。

  哪吒专心走升学路,敖丙应下父亲和姑姑游说的出国,学还上,改了课程和地方。两人偶尔相遇家门口,哪吒立时色变,匆匆忙忙扭身锁门,敖丙又气又好笑,他也有脾气有自尊心,不搭理就不搭理,关上门一了百了。

  夏日班机飞往大洋彼岸,忍耐十几个小时引擎轰鸣,敖丙在目的地降落。黑白黄,新环境里各色面孔,他从一个不识到逐渐熟悉,在陌生的国度如愿成就陌生的自我,旧人却于回忆杀机四伏。

  学业趋稳,感情问题就冒了出来,敖丙没想提,是陪室友喝酒。高两届的学长,平时间歇要穿人模狗样的西装,这会儿为点历史遗留情感问题喝的醉醺醺,玻璃缸一个接一个按烟头。敖丙酒量不好,人有点木了,摸摸新买的耳钉,舌头发僵,鬼使神差说,我喜欢我发小,他知道以后我们就闹掰了。学长斜眼瞧他,男的女的?敖丙说,男的。学长骂了声操,恨铁不成钢地拍他背,怎么是个男的,课友白天还找我要你微信,大、美、女。敖丙被逗笑了,说你留着吧,顺便黑方太难喝,以后别买了。

  哪吒被时光刻在敖丙心底,不经意间什么都能与他联系。他在红枫遍地时节会想起哪吒以前喜欢揪学校里的枫叶,被老师看到要训好一顿。在初雪纷扬的日子想起哪吒半夜拍门,兴奋地说雪堆掉老高,趁干净我们先去玩儿会儿。在灯火通明的图书馆趴下打一会儿瞌睡,睁眼下意识往对面看,以为会看到同样呼呼大睡的发小。

  生活总要继续,敖丙对人温柔地笑,亲吻、拥抱、做爱,一次次尝试只让他更明白不可行,新人覆盖不掉哪吒青涩漂亮的脸。耳洞流出血,回归胀痛,他想忘记的下一次只会记得更牢,缺损的皮肉很微小,但也的确越来越多,肉体的孔洞有物事来补,心上的没有。敖丙恋爱不打扰读书,后来不谈恋爱了,索性什么都不管。

  他几乎恨起了李哪吒。为什么要那么早遇到他?又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他?之前的人生充满哪吒,幼小的、青黄不接的、半大的少年,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之后的人生似乎也不时有他,飘渺的由他想象出来的幻影。而这个人并不要他。

  敖丙的恨意在酒吧达到巅峰。

  这是什么地方?这一堆是什么人?

  哪吒像没事人一样朝他笑,长长的凤眼微眯,在诱惑他。

  异国他乡时他无数次想起哪吒,无数次放弃,睡不着,抽烟到天明,洗个澡直接去上课。不怎么回国,回来也塞满假期,父亲闲聊提几句李家,他贪婪地听,克制地并不多问。

  怨恨与怒意膨胀,哪吒便是那唯一的出口,他的确不怎么习惯,僵的要命,但适应的很快,快的让人更怒火中烧。这是谁都会爱的好身体,漂亮悦目,乖巧温顺,掌控他欲望的人欲望同时也被他掌控,敖丙在模模糊糊的镜里寻觅哪吒的目光,谁也看不清彼此。

  李哪吒这人没心肝。朋友之前咋舌。爱玩儿,有资本啊,勾搭人像换衣服,男女不带重样的,约也行,总之懒得恋爱,这两年玩儿的少,出来就喝喝酒。又戏谑地补,其实和你也蛮像。敖丙笑,伤感情了,你居然骂我没心肝。朋友摆手,你看这儿哪个没失恋劈腿骂街大吵过?是羡慕你们潇洒啊!

  潇洒,和他最无关的形容词。敖丙自嘲地想。他是没出息地喜欢李哪吒快十年,不知道几次发誓不要想了,再见到哪吒、听到他开玩笑还会高兴的人。

  最初觉得得到过应该就会圆满了吧,但真得到发现原来不是。他对哪吒的欲望无穷无尽,每一次挺入柔软的身体,心中的空虚越发疯狂地在叫嚣。敖丙想他也许不该搬这个家,最好及时止损,别再继续住着。

  哪吒老拿他开玩笑,真正的坦荡,玩儿的足够多,看人成了一个样,他明明多挂了他半副五脏六腑,却一点也不觉得沉。商家什么节都过成情人节,哪吒吃这套,他喜欢热闹,元旦前请敖丙吃饭,回家从裤兜里摸出个黑丝绒小盒,笑眯眯说:“上回的不喜欢,这次总得收吧?新年礼物呢!”

  敖丙静静看他。他平时话不多,在哪吒跟前更少,有些却总也忍不住,仿佛那十六七岁的少年为沉默后悔,这会儿非要夺嘴一用。

  “你想施舍我?”他回,知道这话不合适。

  哪吒愣一下,有些不高兴说:“你这人能不能别这么别扭?”说完露出个笑,没骨头似的靠他胸口,胳膊环上来,“我有个事儿和你说。”

  敖丙等一会儿没听到声,正奇怪,哪吒往他耳根吹气,“算啦,没定的事下回再说吧……”他非要把那盒子往敖丙手心塞,“拿着啊,你当我高兴好了,过节得送礼物,不然显得太没品。”

  敖丙默默放一旁,然后剥他的衣服,一边吻他。哪吒含糊间想再说什么,敖丙全不想听。

  越得到,越仿佛快要失去,恨意与惶恐让他深切地明白骨子里泛滥的东西名叫软弱。他的心在不断下坠。

  哪吒是岌岌可危的蛛丝,吊着敖丙的身,救他性命,也将他割的体无完肤。

  等这根蛛丝绷到极处,不期然断裂时,他又会落到什么地方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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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洞》(中) by失忆彻

  孽缘始于夏日意外的邂逅,正经来说是重逢。

  哪吒与敖丙承父辈交情,打小住对门,小初高同班天天见,熟的不能再熟。彼时敖丙包里常备两把钥匙,一把敖家的,一把李家的。为接济丢三落四的哪吒,敖丙自发做了妥帖人,哪吒不怎么领情,更喜欢黏他身后登堂入室。他是盛气凌人一只娇养的猫,脚一踏仿佛来巡地盘,踢掉鞋熟门熟路奔冰箱,挖出两支雪糕,“嘶拉”豁开包装,不管细小冰珠弹落。他自个儿含一支,舌尖卷清甜糖水,回头笑嘻嘻塞敖丙一支同乐,然后将自己埋进松软的沙发里小憩,招呼敖丙来坐,从容又自在,真分不清楚谁才是主人家。

  好交情是以前的事,鉴于后来的空白有点长,两人又各自变了不少,哪吒再见敖丙识趣地清零前尘,遂他意重新计算。

  遇上那天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每一个重要的节点回想起来似乎都平淡的令人失望。其实奇迹从来是日常一道细微的杂音,身处其中时毫无意识,周遭太吵、太乱,分辨吃力,于是错过的成了大多数,抓住那一刻才能成就不一样。

  台风将至,暑气蒸人,哪吒坐舒适的空调间里打哈欠,隔大块明净玻璃俯瞰街边一溜梧桐树。树影摇曳,乍看还齐整,被骄阳晒的发黄,蔫蔫巴巴,像他自己,大学时多活蹦乱跳一个小年轻,自收骨头做社会人,无时无刻不在想辞职。今早也想了,奈何是个周五,这两个字一组合生来叫人愉悦,一脑门官司追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熬一熬,最后的工作日也波澜不惊地过完了。

  哪吒自己租房,另一位住客毕业搬走,最近半边价享全套权宜,他没人管,自在的很,特别不厚道地希望房东缓一缓找人。可惜下午房东打来了电话,用通知语气说新客有着落,人赶周末入住,让他收拾收拾公共空间,哪吒应的大方,挂断不得不哀叹逍遥只得这最后一晚。

  他擦两把湿头发有点不耐烦,肩搭毛巾,坐沙发上咻咻吃外卖,汤下肚又冒一头汗,吃完也不收,斜插筷子一推,枕软垫歪着,吊儿郎当开始玩儿手机。湿热的皮肤凉下去,人也睡熟了,不知睡多久,起伏的铃声吵醒了哪吒,接起原来是多年交情老朋友,有局来约,已打好几回终于守到了人。

  哪吒睡的骨头发软,去冰箱摸了瓶可乐醒神,嘴里嗯啊对是,左不过敷衍。

  对面于是咋咋呼呼起来:今儿有新人,海归硕士,人秀气斯文,身板模样没得说,最重要不直。多久不出来玩啦?是朋友才想着你!这位虽然换人勤,但没一个说不好,不是造福姐妹是什么?要不要躺,睡到就是赚到啊!

  哪吒一口可乐喷个精光,咳着还笑,那你睡到没啊?被半真半假骂一句滚,他倒起好奇心,答应挪动尊架出门了。

  同类荟萃的酒吧群魔乱舞,多一人不添光怪陆离,少一人不减夜夜笙歌,哪吒只去见人,喝两杯,远远看个热闹。

  到地方差几分整十二点,他刚付钱下车,又有新客毫不犹豫坐进后座。勾肩搭背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大声报地址,腻歪比蜜糖也不让。师傅像听见了,又像没听,中年人面色平淡,缝隙里给哪吒塞来小票,终于载客扬长而去。偌大城市里这是见多识广的一群,各色人等跨进车厢,从起点去终点,一张床至一间房,又或者一间房去一张床,对载客的他们都没差。倒是真正的旁观。

  哪吒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收回目光,卷起纸团塞进口袋,伸胳膊拉筋,又给朋友打电话。今日睡太足,他拍拍脸,要去反噬的困倦。

  面前门被推开,喧闹与尖叫的分贝逃出的瞬间被关了回去,隔没多久又重复。逃狱机会不少,因为到点了,想寻觅临时港湾的人们陆陆续续有走出来。其中一个眼神黏住哪吒,瞧这打扮随便的年轻男人,高个子,腰细,腿也长,半长发乱抓一把,歪头夹着手机懒洋洋地笑,素净一张脸眼尾飞红,无端比浓妆还妖,自有令人目不转睛的勾人意态,实在是——

  再看却不能了,以目光冒犯,正撞上正主,他浑身一凛,对方仿佛浑然不觉,反而笑一声,倏忽转入门中。他离去的轻巧,似是翩然的妖精,一闪而过,不由叫人怀疑是否的确显过形。而那人一双眼急切似刀,再刮门板却也刮不出个美人来,只得将惊艳抛脑后,遗憾地揽紧身边温暖,确认是今晚共同虚度的良伴。

  哪吒甫进门,鼓膜就是一炸。吵。一层人挤人,台上浮动舞台激情四射,台下不遑多让,尖叫、调笑、欢呼、亲吻,对演者、对身边人,收获崇拜与爱慕多简单,多巴胺分泌让人失去理智,拥塞人潮又让群体的狂热直冲云霄。他迈开长腿,三阶并两阶上楼,中途瞥见海报,原来今天有活动,小圈子里的大神比大众明星还受追捧,难怪底下煮成个沸腾的锅,数不清的圆白饺子你推我挤,好险快没把顶给掀翻。

  二层消停的多,也热闹,私人化一点的热闹。哪吒眼尖,他朋友更尖,老远抓人来,携醉推三个小杯上前,笑道来晚得罚,四下熟的不熟的一道起哄。

  桌上瓶罐不少,自调酒有时没个准,哪吒面不改色下肚,还装模作样嫌弃果汁放多味道差劲,得朋友好大一个白眼。白眼一飘,落哪吒手边慢条斯理擦眼镜的人身上,他知是那海归,于是挨着落座,肆无忌惮打量。

  发略长,柔软的遮掩,昏暗里看得端正的轮廓,他耳上一粒钻折返流转的光,星星点点刺目,修长颈子裸一小截,收入雪白衬衣,线条流畅往下堕,周身安静清淡仿佛是要成仙。

  格格不入又随意闲适,还有种说不出来的……

  眼熟。

  哪吒莫名感到不自在,正想开个玩笑,海归已扶正镜腿,偏过了脸。

  要说的、在想的,哪吒突然全忘记了。

  的确很俊,长眉微挑,狭长的眼在薄薄镜片后微微眯起,年轻男人嘴角露笑,礼貌地说幸会,看起来有些腼腆。

  可他不高兴。

  他居然还记得他不高兴什么样。

  ——喏,我交流时候同学敖丙,没回来多久,老板不是个东西啊,加班的要死要活难得有空出来玩,不然早拉局叫你……

  不着四六的介绍灌入耳,给之前暗示性十足那句“睡到就是赚到”挤了出去。

  哪吒嘻嘻哈哈地应,胸口孕一团无名火,面上还笑,眼里越来越冷,不巧游戏连着输,罚酒泼心头,火熊熊地烧。

  “喝的太急了。”身边人轻巧截住他手腕,将那小杯顺去,敖丙向赢家颔首,却回转瞧哪吒,“我替一回,好不好?”

  旁人没意见——当然没意见,出来玩嘛,谁不知情知趣?

  哪吒开口前他已饮下去。

  眼角黑黢黢,一室光亮似乎只聚敖丙身上,目光不由自主定焦。哪吒凤眸里氤氲酒劲的湿,像气急了,下一秒就蓄不住要哭。只眼皮开合的瞬间,他却奇异地平和了下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浮上几分更突兀的含情脉脉。

  “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他指对角闹腾的朋友,“感谢他。”

  “这话好像我说比较合适。”敖丙抹了抹没有折痕的衬衣,“早知你要改喜欢男人,当年我就不该挨那几下拳头,想起来就胸口疼。”

  “这么记仇?对不住,我也不知道会打脸啊。”哪吒眼珠子一转,“那我要说现在喜欢你了,高不高兴?”

  敖丙挑眉,“这是施舍?”

  “这是表白。”哪吒痛快地回。

  敖丙打量他须臾,随意挥挥手,“省省吧,和我稀罕似的。”

  “那不如就当今晚限定嘛?”

  哪吒倾身,说话间几乎贴上敖丙,像斟酌着,要落蜻蜓点水般一个吻。

  敖丙轻扇般的睫毛颤了颤。

  他二人俱是出挑相貌,风格不同,各有千秋,凑一头赏心悦目,又不免叫人扼腕。周遭本就闹,有多事的笑起发展,就没刻意收声:来猜猜,是西风要压倒东风,还是东风会卷跑西风?

  “听到没?”哪吒懒懒说,“替了我的酒就要带我走啊,不然很没面子的。”

  话不客气,没半分字面表露的气馁。敖丙静静的,并不想搭理的样子。哪吒假模假样叹一口气,捞来小杯酒含在口中,突然伸手掐住他下颚,拇指用力顶开齿关迫他开口,在乍起的哄笑中按来他后颈,唇压了上去。

  酒液微凉,递送滚烫的热意,柔软的舌交缠着火一般,敖丙促及不妨间只得仓皇地咽,被呛的连连咳嗽,火烧火燎难受好似吞了炭。哪吒趁隙架人起来,体贴地拭去多余酒珠,眼波得意一扫,大方与众人告别。他戏瘾足,就差没抛个飞吻宣告猎物到手,反正台下有观众,观众乐意鼓掌,可惜搭档脸皮薄,片刻功夫耳尖红透,匆匆走一段,没入昏暗里去。

  光下见他耳上好几处孔洞,哪吒没话找话,“敖丙,我记得原来耳洞不是这边,你到底打了几个啊?”

  本想敖丙会借喧闹充耳不闻,却听到稳稳的声音:“七个,左三右四。”

  哪吒一愣,“一年一个?”他扒在敖丙肩上,讶然地笑,“你是有多想我?”

  “哪吒。”敖丙忽然唤,“我不喜欢同伴话太多,会没有兴致。”勾他腰轻轻一搂,克制又亲昵的范围,陡峭楼梯里压迫社交安全的空间。他面色平静,深深盯他,目光探镜一样往血肉躯壳里潜藏的魂灵瞧,呼吸裹着舌尖,淌过哪吒的耳流进他的心。

  “如果觉得高兴,那就当我很想你好了。”敖丙今晚头一回笑。

  扩音器里轰然的是他的心跳,哪吒想捉住无形的鬼,责怪他们招呼不打一声就扯一根线接通他的心脏。砰,重重的。砰,沉沉的。好大声,好痛。他的心坠入虚空,没说定任何迎接,自由落体必将摔个粉碎,事后拼凑也补不齐个全尸,但脸上笑的越发灿烂。

  “我高兴的要命。”

  热意往哪吒身上烧,他没喝几口酒,醉意被兴奋蒸出来,灼灼的浑身发烫。街光映入眼,一种奇异的热切,又为精致面容覆一层暖纱,盖住惨白脸色。他捉着敖丙急急地走,敖丙只在被扯痛时挣一把,其他一应客随主便,偶尔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煞风景的话。

  哪吒对敖丙的印象停滞在青春期。那时节少年脱衣服像照镜子,一模一样薄如纸片,骨骼在皮肉下突兀地起伏,瘦的硌人,肋排骨可怜巴巴,拿去吆喝要被嫌弃骨太多称不出几两肉。哪吒成日打球,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眉宇飞扬锋利的少年意气,敖丙肤白圆润一些,鼻梁夹细框镜,看着就斯文无害。这会儿两人混作对,好风景共赏,哪吒大方靠洗手池欣赏美人入浴,也不管自己头发滴水,先吹了声口哨。

  敖丙个高、匀称,一看就自律的很,底下那玩意儿也沉甸甸,叫人看了发怵,不注意头回可要难受死。酒吧附近的宾馆以周到为己任,哪吒往手边寻,心不在焉拨弄那些个花里胡哨,湿漉漉一条胳膊抄过他腰,按上同样湿漉漉的胸膛。流水漫入他的耳,濡湿的唇贴来,柔软舌尖漫不经心地舔,哪吒缩着肩下意识要躲,臀缝贴来滚热硕物,敖丙收掌捏他乳尖细细搓弄,一手抹过敏感胸腹下去握住他半勃的阴茎,三两下抚动便充血翘立。

  水雾弥漫的镜里人影交叠,轮廓似乎只敖丙一个,他将哪吒拢怀中,上下伺弄细致,真是再体贴不过的一夜情人。哪吒呼吸随敖丙的动作渐渐急促,挠心的麻痒窜上天灵汇聚识海,细腰不由自主轻摆,浑圆的臀将那物磨蹭着又涨大几分。润滑沾一手往哪吒穴里送,他胳膊发软落下去,喘息湮没于交叠的唇齿。敖丙十指修长,匀称漂亮,耐心地添,娴熟地抽送搅弄,润湿紧涩肠道,不多会儿已软暖地吮着,无师自通勾缠,偶尔触到什么地方,穴心一阵紧咬。薄绯刷过哪吒全身,他胸口起伏,细细颤抖,忍着不想叫人瞧低似的,浪一般低徊绵延。呻吟溢出口角,喃喃在唤敖丙,敖丙吻他眼角哄着,自己面也泛红,很温柔的模样,只眼神如水寒凉。他心下觉得差不多了,收回手指随意在哪吒腰窝揩了揩,握着柔软臀肉阳具抵上穴口,也不管进到半根身下人已痛的伏身发抖,不容置喙一入到底。他的确不喜欢哪吒说话,于是索性让他没法说。

  凉冷台面擦过乳尖,仿佛贴上爬行动物的鳞,哪吒头皮一炸,没机会适应,已经给撞的前后摇晃。敖丙一手伸来,像回报哪吒先前在酒吧的举动,拇指压入口腔,抵住舌叫人合不拢嘴,又反剪他一臂生生按塌了腰。他下了死劲,不松手哪吒也挣扎也摆脱不得,何况穴里夹着人孽根,绞紧既爽且疼,这时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难受的呜呜咽咽,津液淌落敖丙分明的骨节,眼泪也屈辱地溢出来。敖丙不时吻他肩胛,微沉的嗓音安慰起人性感的要命,骗人的吻,骗人的嘴,他操人可没半点面上温和的样子。

  哪吒腿长,被按着只能高高翘着臀,这姿态仿佛是个任凭敖丙操弄的物件,他似乎也的确将他这么用,抽插又凶又狠,一气往敏感处碾,肉体拍打杂糅滑腻的水泽,媚红软肉挤出白沫又再度迎着抽送咽回去,哪吒几乎被顶的有些反胃,削薄的小腹似乎也几度按不住要冒头的形状,温软肠道更是缴械投降,除却更紧地缠着这让他痛苦又快乐的东西别无他法。他自己硬的不行,被敖丙钳制住摸不着,汩汩的吐水淋湿腿间一片,被干久了人都快融化,密集堆叠的快感扯着他往天上飘,混着胀痛的难受浑身冒虚汗,敖丙蓦地狠狠拍臀上,他心上一口气突然卸了,眼泪同精液一同畅快涌出。

  他恨我。哪吒仿佛得到某种启示,屈辱也成了莫名的快乐,哭笑一时不统一,揉杂成别样的酸涩。被敖丙扳着肩翻过面,伞头悠悠磨一圈敏感处,不应期也头皮发麻,他半软着的阳物白浊里又吐出清液。敖丙目光来回,俯首来吻,把着腰抱起人,光直起身不算,一下就带离台面。哪吒浑身一沉,阴茎自下深入,走动间不停戳刺,他疲软的胳膊惊慌地揽着敖丙的肩膀,腿环不住要滑,敖丙并不管,也不离哪吒哽咽,只默然将人放床上。哪吒原就一脸湿,这会儿更狼狈,眼泪混着汗往湿黏的鬓发里流,秀丽面容狼狈不堪,眼梢吊一抹胭脂红,水晕开满脸艳色。

  敖丙浑然不觉自己可恶,拍拍他脸,“一开始那么僵,反应倒挺大。”

  “你不喜欢?不喜欢不要干啊?”哪吒又爽又难受,回的恶声恶气。

  “我喜欢啊。”敖丙说,“说了别多话,话一多就很欠。”

  他脸上有笑影,哪吒只觉他是真的想弄死他。敖丙捉着他腰往阳物上焊,哪吒抓不到人,无处着力,只觉像被钉那上头,人和床褥一起被搓成混乱。他视野又开始模糊,他在哭,或者含糊说什么,可能骂敖丙不是东西,他听进去了,于是变本加厉,将人吊起来从上而下地操,摸上去狠狠掐乳首乃至于扯,哪吒被强横的快感冲成粉碎,精液顺小腹流淌,他管不了,顺畅喘一口气都难。

  最后一回哪吒昏昏沉沉伏在敖丙肩上,面颊擦过他耳畔碎钻,被那微末的凉意冷的一凛,快要融化的身体再度聚起了形。颠簸中他将手心贴在敖丙胸口,因为吃力,像推不推,被抓着臀肉按回去,胸骨相撞,心跳不知是否能接近。他仰起头,贴上那折来返去的眩光,敖丙按着他的手突然用力,一时只听得急促的呼吸。

  哪吒困极了,合眸似乎只睡去片刻,却只是他的错觉。睁眼之前他先闻到烟味,勉强支起身,浑身零件好似全错位,动一下吱嘎作响,浴袍底下倒清爽。敖丙约炮的素质实在难说,不戴套差中之差,射多少清多少又仿佛是个好人。他想到昏过去时被敖丙架着似猪肉洗刷就头痛,还气,气急又无法发作,只得忍下,苦中作乐想,这也算敖丙瞎折腾的报应。

  敖丙坐不远处椅子上抽烟,半缸是烟头,他垂着眼,衬衣卷起袖,裤腰束紧一丝不苟,恢复彻头彻尾的衣冠楚楚。看他可见衣冠禽兽一词活体化身,就这忧郁小生模样,谁能联想到床上那冷酷的家伙?

  或许是错觉,哪吒觉得他平静脸色蕴藏某种隐忍的怒意,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他这被折腾的还没发火,折腾人的家伙又在生什么闷气,洋墨水吃坏了?

  哪吒刚想开口,给浑身不适弄的龇牙咧嘴,也没劲了,有气无力扬了扬下巴:“喂,敖丙,给我点根烟……”他想了想,“算了,还是你过来吧。”

  敖丙这话倒听了,走近来,哪吒一抬手就知道架人。

  “这会儿可真有眼力见啊。”哪吒抽走他指缝里新点的烟,低头吸一口,烟气自肺泡里滚一个来回,才恋恋不舍吐出去。他偏头凑近敖丙,递过去一个呛人的吻,敖丙没推,没多回应,但他们本就是一样苦涩的味道。哪吒眼眶发红,低低笑了声,说:“手机拿出来。”

  见他不动,哪吒眨了眨眼,盯着他的眼睛重复,“手机拿出来。”

  敖丙这才照办,哪吒一点不见外地拿他脸刷开,摸进某个应用,输入一串字母,点击发送好友申请。

  “等会儿我就同意,你最好别删我。”哪吒扔回去,叼着烟含混说,“万一哪天想我再约啊?”

  敖丙不置可否,扯来枕头塞哪吒身后代替他,拍了拍平整的衬衣,起身说:“我先回去了。”

  “这点你想打车也难吧?”

  “我开车来的。”

  敖丙摸了摸他头发,哪吒只抽烟没搭理,他们没一句告别。他离去的脚步很稳,即便哪吒心里嘀咕,似乎也无法称之为落荒而逃,说避之不及反而还更像一些。

  他支着腿,烟气往天花板吐,烟灰长长一截,颤颤巍巍,他轻轻捏住,狠狠按身边白瓷容器里。哪吒深吸一口气,硬把上涌的眼泪逼退下去。他从小一激动一委屈就容易哭,实在不是什么长脸的好习惯。

  这一晚魔幻无比,哪吒心力交瘁,眯一会儿匆匆往家里赶,把好的不好的记忆全抛身后。

  新室友将到,也不知具体什么时候,他撑着一口气扔光家里所有外卖盒,茶几沙发收拾出点人样,回房倒头睡的人事不知。梦里他似乎接了个电话,门外人声、脚步声,叮叮咣咣。哪吒的梦与现实接轨,没多久又到不知道哪儿,在遗忘中穿梭,收获无用的快乐。

  再睁眼,哪吒饿的前胸贴后背,空调早关了,热出一身的汗,他冲了个冷水澡,彻底恢复了清醒,心里又骂敖丙一回。虽然早上换衣服就看见了,隔大半天,他身上有些红印转了青,偶尔还有紫,敖丙真是把他往死里折腾。这人的口碑不是很好吗?哪吒不想分是他的问题还是敖丙的问题,总之那句睡到就是赚到的确没错。

  他口渴的要命,懒懒散散去冰箱拿存货,一开门,客厅熟悉又陌生,有另一人按习惯整理过才会如此。

  纸盒杂志放桌角,零食放另一侧,倒了的扶起,歪了的摆正,玄关两门移门难得合起,哪吒拉开左右两列可说泾渭分明。他的球鞋多,室友不是皮鞋也是规矩的休闲鞋,看来职业挺刻板,不知那栋写字楼小螺丝钉一枚。

  地面新拖过,一尘不染,哪吒进厨房,拉开冰箱顺一瓶可乐,灌冰凉一口下去才感觉暑热消了点。他就着凉抹了把脸,爽快地舒了口气,踢踢踏踏回屋,半路主卧门被拉了开。他住的次卧,当时空的一间,后来也没换,这会儿近旁的动静让哪吒本能撇过眼,手一抖可乐险些落下去,慌忙接住一手都是泡沫。

  “……是你啊。”哪吒干巴巴叫他新室友,觉得睡一觉缓过些的身体零件又疼了,“敖丙。”

  敖丙沉默几秒,说:“我不知道,有个朋友认识房东,知道我想搬才联系的。”

  “哈,哈……巧了嘛,不过你回家住多好啊,那么几年不在你爸可想你了。”哪吒嘴不停,就怕一停被夹塞,但敖丙还是顺利在他喘口气间隙问:“吃饭了吗?”

  “没有。”哪吒脱口而出。

  “我正好做,你去洗洗手,然后休息一会儿。”敖丙无比自然地走了。

  哪吒大脑宕机,无意识照办。吃过饭,尬聊尬聊,晚间不知道做什么,衣服乱七八糟扔地上,又滚在沙发上做爱,转战进了敖丙的房,藏起哪吒这一人。

  这一天开始于床,这一晚终结于床,于是顺理成章又心照不宣的,新室友自动增添一层浮动的身份。

  敖丙工作忙,平时哪吒挨上去,能铁面无私地赶出去保证不多的睡眠,但他周末有空,就为了这,哪吒回家频次都少了。

  殷夫人旁敲侧击,问我儿你是不是恋爱了啊?

  信息闪烁,还显示内容,哪吒那会儿正被敖丙压在身下操,半身直不起,抵在胳膊上哭的呜呜咽咽,手机贴着床缘险些落下去,他哪有功夫。还是敖丙笑了一下,捞回来扔面前,哪吒才知道他妈开的什么惊天脑洞。

  敖丙来了兴趣,要他回消息,用嘴说,不准打字。哪吒拧身恨恨瞪他一眼,敖丙大发慈悲一样放缓了,只慢慢腾腾的磨——这又是另一种煎熬,温水煮青蛙。

  哪吒语音发过去,没想到他妈直接电话打过来,担忧地说声音不太对,是不是感冒,当下要来探病。哪吒活活给吓一跳,敖丙还作乱,扣进他指缝里捏两根,漫不经心玩儿,整根没入沉沉地顶那敏感处,又退出去只留个头不疾不徐磨蹭,卡的哪吒难受。他要忍着哭,忍着痒,哼哼唧唧向他妈撒娇,电话不知道怎么放下的,哪吒喘的狠,腿被分开随穴里抽送抖抖晃晃,射出的东西磨的身下一片狼藉,软烂肠肉还不停在谄媚地吞吐。

  “怎么也不找个男朋友?”哪吒听到敖丙问,一开始没说话,到他不耐烦咬他颈子,才像回了魂似的一抖,断断续续说,“我不行,谈不了啊,还是算了。”

  “我听说你大学玩儿的可开,男女通吃,怎么现在好久不出来玩儿,收心了?”敖丙循着乳尖搓揉,哪吒背贴他胸膛,暖意蒸的人头晕目眩,他闭了闭眼,含含糊糊笑,“那时候小嘛,又不懂……太走心的我怕麻烦,只走肾的多了没意思,玩儿几年认清自己不是个东西,就不祸害人了呗。”

  “所以和我混,是觉得方便吗?”敖丙柔声问。

  哪吒执起他按在小腹的手,眯眼懒懒应一声,“知根知底,人俊活好,多难得啊。”在柔润的骨节贴了贴,他明知道不该,却还是笑着继续了,“还不喜欢我,这不很好吗?”

  他从骤然加重的力度明白敖丙又不高兴了,接下来还要折腾,原本还想做完回家吃个晚饭的,这下是不行了。

  但就像他说的,这不是很好吗?

  敖丙不就是那么希望的吗?

  他们一起长大,他心知自己在说谎,又怎么看不出敖丙也在说谎。他用七年反刍过去,想太多,不在意的点点滴滴上了心,在意自然就琢磨的通透。

  这混蛋爱他爱的要死了,才这么恨,下手像是复仇。小心眼。别扭。幼稚。

  哪吒在睡去之前想,他已经把人留下,接下来可以试图想些别的了。

  朋友。室友。炮友。男朋友。

  前几个轻易就能切换重叠,最后一个却是咫尺天涯。

确认看过预警了吗? 没看过那强制再看一遍。

⭕️受不了请及时拉黑我。

⚠️现代AU,第一人称 ⚠️存在泥塑称呼 ⚠️(表)INCEST-亲母子文学 ⚠️(里)不介意剧透可以直接拉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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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故事,假的,请勿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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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骨》

  早起路上我有些头晕,以为是日头大,犯了不耐晒的毛病。情况不太好,我的眼睛似乎出了问题,老师写板书,白茫茫一片像是攀爬的蚯蚓,我视线飘忽,他们左弯右卷,你追我赶的游戏让人筋疲力尽。半天下来我没抄几个字,笔记本一推,饭也不吃,伏桌上就睡,被前桌传卷子闹起来,一截颈子吃力地撑起,上头插的不像个人脑袋,变成了浑圆的铅球,摇摇欲坠,接连处锈迹斑斑,吱嘎磨蹭,卡的我疼。

  再不愿,也只得去一趟医务室。

  我天生畏光,晒多会过敏。小时候不注意,我一晒红,我妈就眼眶红,抱我在怀里,小声安慰不要抓、别怕痒。我倒没什么,忍过也就罢了,他在隐隐地抖,不注意收敛眼中的热切,恨不能红斑鼓包全长自己身上,知道是想那赠予我病痛的人了。遗传病说起来娇气,其实颇令人困扰,每学期要开体育免修单,于是我和校医挺熟。她见我,初时还当怎么了,听完消毒一支温度计递来。我塞进嘴,玻璃凉凉卡进舌根,挥发一口腔酒精味。

  我在被消毒,也在实行污染,这念头一下子让我乐不可支,差点咬碎温度计。校医吓一跳,眼疾手快阻止,我老实地不再笑了。

  最终结果三十八度二,不算高,也不太低,足够理直气壮申请早退。校医给我开假条,我给妈报备,怕他担心,只说低烧,多喝水睡一觉就好。他会主动升温想象,放下手头事急匆匆赶往我身边,心存不安的人才会渲染自己的凄惨,我对我妈怎么反应很笃定。他实在好猜,像儿童绘本,轻易能将内容了然于心,回去翻阅,精美画作才叫人流连。

  我对校医说等人接,她留我休息,自己临时有事离开,嘱咐走的时候记得带上门。等人走了,我拉上帘子坐床上,眼半阖,漫不经心打量漂浮的微尘。我没有睡,一想我妈来接就睡不着,虽然确实挺困,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睡好。我妈没有回家,我在窗台趴了一夜。

  体育课中半,妈回了我的消息。

  他让我再睡会儿,路上出事故,意外堵车,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到学校。

  我盯几行字半晌,回一声乖巧的好,额头抵着屏幕,闭上眼想他。

  我妈坐车厢里,细长手指敲方向盘,嗒,嗒,神经质地打圈,绷紧一张漂亮的脸。

  据说他生我之前脾性急躁,喜怒无常,怒的时候比较多,不时气的眼周绯红,面泛桃花。我的成长过程里倒没体验到,不知该说遗憾还是庆幸。他可能把这些情绪波动归入不良影响,待我从来尽可能耐心,偶尔有发怒的前兆,会快速远离我,把自己关房里冷静,隔一段时间再出来。我妈做妈很努力。养育一个和爱人的小孩,他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他时时会有约会,美人不缺欣赏者,别的男人不瞎。约会一般在周末,他白日打扮停当走,夜里有车送回家,就停单元楼下。我伏在窗台上,从他出门就在等,等过日中,等过黄昏,等到车辆驶入前灯闪烁,已浑身冰凉,胳膊酸痛。炽白肆无忌惮绽放时好似白昼,我畏光,本能地一激灵,掉出似幻非真的梦境,转眼忘个精光。灯将熄,又仿佛夤夜里一双幽魅的眼睛在看我,而我在看缓步踱出的人。我妈。他在笑,很刻板,漂亮而无生气,这点估计就我能发觉。

  我妈其实完全不怕被看出来,他永远是被约的那个,选择那么多,选到你就该庆幸,不过也没有人会注意。打发时间的敷衍会被理解成美人的自矜,男人擅长自作多情。他们自信,将占有理解为爱,将淡然理解成欲擒故纵。人会落入掌中的,把玩一会儿,兴趣消退就理直气壮扔掉,与他们多消耗不值得,可爱至多追求的时候,所以他换人勤,分手快。

  我妈真心笑的照片也有,我设成了锁屏。他乍看和现在一模一样,其实青涩不少,十七岁与三十三岁最大的区别是横亘了一个我。那时他多年轻,浸泡初生的爱情,快淹死了,快乐的要疯,或许的确疯了,不然怎么生了个小孩,他自己都还那么小。他天不怕,地不怕,神气活现,面上仿佛有光,心里灿烂的火点亮明窗,温暖镜头后他的爱人、给他勇气的人,也烧穿我这颗迟来十六年的心脏。

  他再也不会这样笑。

  我的嘴唇隔时空贴上他的眼睛。热意渡给液晶屏,他感觉不到,不过多余的热本就没用,浪费自然也无妨。我把手机捂在心口,好像这样就能离那同龄的少年更近一些。

  时间变得柔软,沉默地延展,我躺在其中无所事事,听挂钟格格推进无尽之旅。头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升温,感知却反向锐化,皮肤薄薄一层,里头血汩汩发烫,流淌送不出暖热,外头依然向凉爽的室温趋近,我指节发僵,下意识一勾,打搅了昏沉的一方安宁,光线钻过缝隙,直刺入柔软的眼,灼烧未有人抵达的幽暗。

  畏怯前生今世累叠一般深刻入骨,甚至觉得痛,我立刻要挡,一晃眼五指浸透鎏金,纤细的不可思议,无端愣了愣。

  手指挺长的,舒展开,背上筋骨绷紧,直愣愣起伏,一片山脊单薄消瘦,有冷紫色细小溪流静静蜿蜒。去年此时我还是个孩子样,没这料峭风光可赏。

  我正在发育期,近来窜的尤其猛,一气长到快和我妈差不多。有时半夜我能听到声音,长高的声音,骨头不分软硬吱吱嘎嘎地磨,像在窃窃低语,又像生了一张贪婪的嘴,大口吃掉丰盈的脂肉,成长的变奏一音一阶踩着淋漓鲜血拾级而上。我妈细致养我十几年,我的确娇气,耐不得痛的,时常不舒服,忧心忡忡自己怕不是有病。

  我妈这时总笑,揉着我承袭父系的浅淡短发,感慨我像他。当初他也发育慢,出中学还坐第一排呢,脸孔一团稚气,人也孩子气的很,一旦长起来,和春天的笋似的一日一小节,返校初买的裤子到学期中就吊小腿肚,老师远看骂他流里流气,近看数落怎么那么得过且过,快买条新的。

  我老忘啊,烦不过问人借剪子直接咔嚓了,秋天里冷风嗖嗖的。我妈说。放学碰到你爸,他看不过眼,把自己的找给我了。他比我高一点,穿上差不多还有余裕。

  他很少说旧事,目光从我身上撇开,荡出此刻所在的时间、空间,回到少年,鸿羽一样自由自在却无依无靠,拣不到一个不漂浮的落处,他嘴角怀念的笑藏着几分说不清的忧伤。

  这一年我时常从余光捉到他望着我出神,真去看,他低头玩儿手机,好像八百年没动过那样认真。叫他,轮到他问怎么了,又疼了?我挨着他坐,伸出手,由他圈入方寸,这才说骨头疼,难受的很。他体热,指腹柔软,热腾腾地捂,轻轻地揉,我堕在温暖里昏昏欲睡。

  笃,笃,笃。

  有人敲门。

  我扯开床帘,正对上探头探脑的我妈。他一见我就笑,卸下肩头书包搁一旁,手作扇不住挥,要在空调间冷一会儿。外头这鬼天气,太阳毒的要命啊。他话声一顿,翻起我的书包找口罩和遮阳帽。怕我过敏,出门装备一定要齐整。其实哪里有那么夸张?我短暂地晒一会儿控制着还是不碍事的。他把我当成还在腹里的婴儿,差点没有机会钻出羊水,要追随他的爱人死于横祸,变成只能以照片拓下的记忆永远保鲜。

  不过我也不反驳,平日穿长袖长裤,再多加两样又不费劲。我去捞书包,被他屈指弹额头,忍不住咋舌,略长的指甲尖锐地刮过脸,真的好痛啊。病号受关照不准乱动,却得挨一份小小的打,我闷闷不乐,我妈笑着搂一把当安慰,呼吸绕过面颊钻入耳,在深处回旋,我没出息地又原谅了他。想扭头需索那薄薄嘴唇,场景不对,从来没对的时候,我也只得放弃,一如之前不为人知的无数次。

  酒精消毒不了我,我其实是个该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异端,或者该当病症样本,大脑与心脏切无数份,薄薄的筋络肌理书满赤裸裸的痴望。

  依照嘱咐拉上医务室门,我卸下的一口气,差点被骤然大作的铃声吓回去,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我妈轻轻地拍,一团闷滞烟消云散。

  下楼保不定要遇到同学,果不其然也遇上了,汗湿的脑袋三五结对往上冲,都是男生,赶着回来喝水,女生稀稀拉拉结伴相行。同班一年多,他们看我全副武装如无物,或羡慕或客套地告别,好奇的目光不时扫过我身边人。有人窃窃传递消息,这是他哥哥,早前开家长会卡点赶过来,还问值日生座位在哪里呢。

  我不太乐意别人看到他,这当口躲不过,冷下脸拉人走。外人看不见口罩下表情,我妈当我不舒服。就让他这么以为吧。

  在外面我从来不叫妈,在家其实也少,一屋子就两人,不是他就是我。严格来说叫妈才不对,只是他从小要求而已。他和我一个亲生一个领养,横躺同一本户口本,亲子关系归于同一对父母,我们平级,差十几年的那种。

  哥哥一称合情合理,妈妈二字出口,我怕不是要被套上病服送到医院——好好看看,孩子是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脑子出了问题?我妈生的花容月貌,理论上跨过而立已三年,走大学校园里说他是新生怕也有人信的。爱他的男人一定想不到,这具身体诞下的骨肉无数微小的细胞分裂膨胀,个头拔到一米八,快要不能称之为小孩。

  岁月对我妈格外厚爱,时间失去效用,不知流入哪个黑洞,无数人梦寐以求这份眷顾。但如果真正厚爱,想来不会让他早早失去所爱,独自舔舐伤口,还得抚养孩子长大,所以这个爱成立不成立还是未解之谜。每到特定的日子,他既不能与现任说苦闷,也不能与我说脆弱,只得关在房里哀恸地哭,夹杂哽咽的喘息,风雨里飘摇,细弱又单薄,仿佛快要被扯断。听觉代我触摸他全身,我为他、为自己悲伤。也或许天意的爱就是这样残忍吧,要以建立在摧折与失去之上突显爱不释手,李哪吒美的惊人,不可以由粗陋的凡夫俗子独占,他应该要回到天上去,成为天神诸多收藏其中之一。

  回家以后的我妈是一颗无怨无悔的卫星,一应活动绕着病号转,催促我吃药,抱怨我不肯去医院。他一边掖厚棉被,一边不知第几次发愁,你一年才病几回,抗生素耐受又不是简单就能养成的。何必受这罪啊?

  我原就头晕,撑一路更困,恨不能在上下眼皮间砌两根支柱,方能将他完全收入视野。他的面容融入白昼,表情看不清,好像越来越远了。我惶然地去捉,被反握住,他体温一向高,这时却不如我,相贴的肌肤摩挲潮湿的凉。他才给我贴上冰镇贴,又绞毛巾擦脸,这低温令人安心,我在他掌心困意上涌,渐渐半梦半醒。

  浑身的湿热不多时快把我蒸熟了,现在剥开被子看大概能有三分,正是好时候,切开来,血丝还鲜嫩。只是再难受我也忍,因为不喜欢去医院,完全没好感。我诞生那一刻的欢喜透支我妈余生所有的快乐,他在那里体味一生最刻骨的绝望,流下平生最多的眼泪,明明是笑起来那么好看的人啊,光是想想彼时的场景就让我难受的不行。

  热不热啊,出来一会儿好不好?普通睡也没关系,多给你请两天假嘛。飘飘忽忽有声音劝,他一向这么说,坚持不懈。

  要过生日了,我得快点好起来。我嗫嚅着,睫毛糊了眼,像塞一团黑雾,我看不清,昏沉间也不太听的清。哪吒,哪吒,我好难受,我说。手被攥紧,他回应我了,有点抖。很正常。

  我的生日和生父的忌日正是前后脚。死与新生,人类亘古的主题,子夜方过流畅的命线折成两段,死一头,宣告抢救无效,生一头,产科里啼哭低弱。我妈老家有个胖邻居是他高中老师,小时乐呵呵带我玩儿,多年不见可能太高兴,过年嘴一瓢对着我的脸叫了个早进坟墓吃香火的名。我妈那回脸色顿变,青春的红润褪个一干二净,苍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比美术课后头放的那些雕塑还吓人。

  他心里剜了一个补不上的风洞,我的存在类同旋转尖啸的暴烈狂风,无时无刻不在哀哭他的遗憾他的失去。他不喜欢将脆弱与思念曝露人前,可人有支撑的极限,坚强有决堤的时候,我妈的那一道随着我的成长裂痕越发明显。他在失控的边缘,尽管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

  这一日我只顾睡,晚间悠悠转醒,热度退的差不多,闷出一身臭汗,衣服黏黏糊糊。我妈赶我去洗澡,自去起锅下面条。我擦着头发走回空调间,被他一嗓子叫住,捞过浴巾结结实实又薅一遍才放行。灶头有砂锅没撤,幽火仍默默温着,我缩回脖子,桌上细瓷碗腾腾飘袅白雾,面是白,菜是绿,油光水亮,一清二楚,病中干瘪的五脏庙稍稍有了营业的兴致。动勺尝一口汤,我差点咬舌头。我妈可能洒了一瓶胡椒粉,辛辣直冲天灵盖,鸡汤味给盖的一干二净,哦,勉强还有一丁点儿,是我吃了块鸡肉。

  叫你发点汗,好的快啊。听到我嘀咕,他还振振有词,弯腰卷汗湿的被单并床褥抱一团。

  单衫勾上去,裸一截雪白细腰,他吸一口气,那里弧度优美,纤秾得宜,谁想曾经皮鼓一样满涨如球,轻轻拍,里头会有个小东西咚咚回应,不耐烦甜蜜的安眠被打搅。人降生后会有多少苦难磨刀霍霍,一生最安宁不过子宫里完整十个月而已,年轻双亲不长心,还以捉弄他为乐,为任何动静一惊一乍,真是两个烦人的傻孩子。那时的孩子现在也长大啦,利索地收拾完就扔去洗,又换上一整套新的,可我妈能抚平床上褶痕,抚不平我心头焦躁的皱缩。

  我妈做面一大碗,平时的量,今次属病中,又辣到离谱,我坚持吃完纯是给面子,咽下最后一口已经满头满脸汗,肚腹里冒火,只好又去冲了一把。回来放碗的时候我特地留心了,不得不叹一口气。垃圾桶里横卧个空瓶尸体,碎一角,流理台残存点余粉,沙似的白花花的,能失手弄碎这么坚固的瓶子,我妈也真是不容易。这一声被他听见了,以为我因为生病不开心,招我过去一起看电影。

  他拍拍身边,勾住我胳膊,习惯性地往怀里压,这回圈不住——我长的太大,撑破他单薄的怀抱,四肢寻不到合契的方式安置,只能别扭地弯折。我妈怔忡后不管了,歪靠一旁,陷进柔软的沙发,腿吊儿郎当支着茶几,随观影节奏一晃一晃。

  他踝骨上有块突兀的疤,白玉上令人惋惜的瑕疵,十几年愈合成光滑的皮,到底和原装不一样,一圈深色密密缝合新旧。身体做了贴心的标记,伤口可以恢复,永远无法抹去,说李哪吒,不要忘记那场改变命运的车祸。

  每年这时候我妈会看电影,一成不变的老警匪片。我说它有后续还有前传呢,干嘛老看这个,他死活不肯点开,只重温第一部。

  抽屉里存陈旧的票根两张,一张字迹模糊皱巴巴,一张浸透血也皱巴巴,时光被压入塑封,好像依然能闻到一股子锈味。我第一次翻到看了很久,然后才把这秘密推回去,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回忆我不该多碰,受不住。

  我妈从前抱着我看,这回不行了,他不习惯,我也不太习惯。电影实在看太多遍,人未开口我能知下句,太无聊,渐渐又困了,往我妈靠过去。他让我枕在抱枕上,梳理我的发,说睡吧,多睡病好的快。我一向乖巧,自然照办,睡意惺忪时问,明天你还去扫墓吗?他回答,你不舒服,我当然要照顾你。还笑,怕你爸不高兴啊?不会的,他从来不会怪我,从来不会的……那会儿我已经快睡着,其实没太听清楚。

  除却畏光,我基本没其他毛病,体质还算不错。热度来势汹汹,发过汗,吃过药,第二天随生物钟醒来已经神清气爽。

  按说可以去上课了,我妈留纸条,说他请了三天假,我不仅今天不用上学,还一气连周末一起休,天上平白掉一个小长假。别人羡慕,我却觉得没劲。

  我妈是我的卫星,我又何尝不是他的,我们在这城市里相依为命。话虽如此,我也有过不怎么亲近他的时候,比如出生后养在外公外婆身边的几年。

  我妈有回喝多,抱住我诉苦。终于落住脚那会儿,他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准备接我团聚,到大城市上学。他卡饭点回,烟火气与饭香让他满心欢喜,拧开门,一个小孩正放筷子,个头还没桌子高,吃力地踮着脚,听到响动扭过头,仰脸瞧他,眼中有惊讶,但静静的,一句话不说。

  你不认识我。他说,突然就哭了,泪水涌出美丽的眼,和着水光直勾勾盯着我。

  他生下我,失去爱人,命运陨石一样堕向往他薄纸一般的脊背,还没长的足够宽厚,就被砸成千疮百孔。医生护士同情这漂亮不幸的大孩子,也怜惜他更孱弱的小孩子,张罗联系到父母,一家人在病房抱头痛哭。另一边受害者家没有人来。他本是那一片更著名的不幸,妈耐不住穷跑了,爸积劳成疾又撒手人寰,没得遗产倒留一屁股债,磕磕绊绊读掉义务教育,高中半学期终于撑不下去,早早进了社会,学校里老师想资助,被债主在跟前晃几圈只能作罢。提起品学兼优被迫失学的敖丙,知道的都只能摇摇头,老天不公哪,哪想苦出身活的焦头烂额,一死倒挣出想象不到的天文数字。

  我妈根本不想要他的买命钱。血里捞起来的,摸都黏手。外婆后来说,谈条件时他拖着虚弱的身体,眼红的要杀人,咬牙切齿只要那家伙给敖丙偿命。想当然耳,他被人拦住了,让他考虑自己,考虑我——小孩怎么养更小的小孩?父母也没多健朗,别犟啦,拿了赔偿安生去过活吧。我妈硬撑好一段日子,最后还是哭着在和解书上签了字。屈辱,但有用,因为真的得到了很大一笔钱,他、敖丙、乃至父母那辈,从没见过甚至没想象过一个数字后能跟那么几个零。

  进医院三个人,出医院四个人,小的抱怀里,骨灰盒装包里,李哪吒形销骨立,脸惨白的像鬼,与父母分道扬镳。说好的从家乡出来挣个前程,开汽车,住大房子,他如今一个人也发誓要践约。外公外婆带走我,说他顾不过来,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只过年归家,从不满一周。

  他说的那回,大约是我四五岁的时候。我从小记性好,其实认得你的。我说着给他擦眼泪。只是平时一直看照片,真人有点不敢认,太好看,个太高……我顿了顿,又说我开口晚,话也少嘛,外公外婆以前不老担心我有病。

  他没注意,笑了下,然后哭的更厉害。不,你不认得,敖丙,你不认得我。他执拗地重复。

  他哭迷糊了。我轻轻地应。哪怕现在并不叫这个名字,只要他需要,我就可以是的。

  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人。他是我爱的人。如果我不是他的小孩,这爱一定更容易让世人、让他理解,尽管会歪到以貌取人上,到底算是个能理直气壮说出嘴的理由。可我如果不是,他待我便会漫不经心。有得必有失,有时我也感到两难。

  这具身体在爱的夹缝中求生,人总因为形体困囚于世,心是自由的,身体并不,而我不仅困于身,还困求于爱,它们不可分割,自骨肉魂灵带来,脱胎于他,被他养大。我不想离开,不想被推走,可才高二,他已经在问我想去哪里读大学了。

  学校里的一天过得很快,家里同样是一天,却慢很多,我无所事事,看书吃饭散步,知道我妈晚上有局,早早就睡下去。

  晚间我被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近来附近有飞贼出没,不由让人担忧。我小心翼翼出去,什么也没有,是大门在吵闹,望出猫眼,吊起的心落回腔子。是我妈,满脸通红,不解地瞪着手,显然在疑惑怎么钥匙不顶用,我估计他根本没转。这事并不是没发生过,看来他又在制造我们新谈资的路上。我拉开门,可能太突然,他踉跄退一步差点要摔。我往回拽他胳膊,酒气和香水味重重撞来,胸口疼。

  钥匙,钥匙没拿。他嘴里含混在说,黏连的吐字擦过我的脸,真是不小心。

  怎么喝那么多啊?他听了我的不满,木木的,倒记得叹气,没办法嘛。这我也的确不好说什么。我的学费、我们住的房子、他的车、外公外婆的医疗费,衣食住行,人从呼吸伊始就在费钱,全是这个曾经穷困的小孩一手挣出来的,而且没有走身体捷径。

  能好好回话说明没醉到人事不知,衣服也齐整没让人占便宜,我妈酒量十几年从差的要命练到一般差,上脸没改,看着阵仗挺大,不过他眼睛亮,酒品好,又叫人分不清。我看出他喝的有点多的,歪在沙发里巴巴对我说要喝可乐,我打发他一杯盐水,径自去了浴室。水放满一缸不需要多久,我去叫人,发现他都快睡着了,于是拍拍他,提醒去洗澡。

  我妈被肩头这一拍电了似的,惊叫着“敖丙”,一把捉住了我的手。我安静地看他,他醉眼朦胧地看我,母体仰头在瞧复制品,莫名有种审视的感觉。我重复,可以洗澡了。他眨眨眼,点点头,若无其事,然后起身,虽然还有点晃,不过总算有惊无险地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我妈情绪不好,难怪喝多。每年今日他都情绪不好,尤其这个点。

  书桌上的电子钟精准显示23:27:16。其实我不知道具体分秒,但死亡时间应该是差不多这时候,因为再过不多久,我就要出生了。

  我睡的不久,躺回去却有点辗转反侧。隔壁我妈走来走去,吹头发,和人发语音,语速迟缓、口齿清晰,还有点好笑,然后变得安静,灯也黯淡,人间烟火随灭明消亡。

  会有别的声音响起来。

  今夜无云,月色冷清明亮,我对月端详自己的手。长到那么大用了十几年,还有点不可思议。这是挺赏心悦目一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匀称,指甲圆润,突兀的最多是写字多磨出的茧子,没任何生活重负强压出的伤痕,美中不足只有太薄,筋骨之间沉沉地凹陷。我整个人就瘦,不怎么晒还附加苍白,总被人看的文弱。我妈也发愁,天天做好多吃的,米面肉菜鱼虾也的确进了肚子,怎么还不够补?营养全给骨头抢去疯长,长成个纸片人,一戳好像就会破个洞,暑假时的台风让他紧张的要命,下楼买点东西要怕我被吹走了。

  我妈的手底子挺好,但细小处有些疤,打架打出来的。早年他个子矮,老被当小孩,又生的像妈,小脸凤眼柳叶眉,于是成天被当女孩,很招了些人。他对此深恶痛绝,故意把自己往黑里晒,成天活像吃了火药一样暴躁,前者只是焦虑,后者还掺杂了他的自卑以及对秘密曝光的恐惧。

  男性与女性同时一体共生,又同时残缺,医生给出选择,你想完全倾向哪一个?他毫不犹豫说要做男孩,我是男孩啊,可是没有钱,做手术是要钱的,不止一次,要好多次的钱。世上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因病致贫却太常见以至于乏味。李家早年还过得去,送走几位老人景况直落悬崖,孩子又是这样的身体,只得慢慢攒。计划赶不上变化,储备金时有挪用,一拖就快上高中。痛苦的初潮撞上与身高同样暴增的焦躁,李哪吒的恐惧完全以凶暴表现。他狠,他横,他深知小地方学校的规则,只要成绩拔尖,再打的人头破血流都能请动老师息事宁人,而只要够不要命,外面捉弄学生仔的废物也怕惹光脚的小疯子。

  能接住他脾气的只有同班的敖丙,中学开始就是,外公外婆曾经很喜欢他。没有人不喜欢敖丙的,有意无意带那么一点同情的优越。他白天赶学校,回家服侍老父,所有闲暇用来打零工,一人维持父子生计。谁看都难免暗自庆幸,自家虽不宽裕,好歹不缺孩子一口饭。再往后却不是了,一个退学,一个惹事,两个小孩攒很少的钱头也不回逃走,再传给小城父母的音讯是他们遇到车祸。李哪吒人没事,平安生下一个孩子,可敖丙死了。敖家可能是受了某种诅咒吧,一代命比一代短。他们的迁怒永远失去对象,还被迫收获保存他部分基因的我,所以虽然很照顾我,倒谈不上多喜欢,可能也就比邻居胖老师多几分。心存芥蒂的长辈愿意尽心帮扶,无法给予一般祖孙会有的亲密。我完全能理解这份无奈。我的骨与血完全来自李哪吒无私的馈赠,我依靠蚕食与勒索他成长,却鸡贼地以髓鞘里微末的一丁点遗存化出与生父七分肖似的面容,真是好没良心的一条白眼狼。

  一门之隔,我妈的呜咽压抑而残破,我靠在一旁做忠诚的卫兵,修长十指不断交错,攥紧又分开。我的脉搏加快了。临近生日,我又要长一岁,抵达我原以为不会活过的年纪。

  前两年有一次上半夜惊醒,也是我妈喝多了回家。他跌跌撞撞进房,不当心碰倒大衣架,深夜里一声有如石破天惊。他吓一跳,安静好一会儿,之后动作很轻,热水器和水声也不吵——如果我的确睡着了的话,是不会在意的。但事实上我正捏着把手站在门口,良久,等缝隙不再漏进光才小心旋开。

  崩溃的哽咽幽夜里回旋震荡,痛苦以千百倍力道相撞,传承自李哪吒的血脉似乎能让我听到他的声音。他不断喃喃“敖丙”,又哭,醉言醉语。思念为弦,绝望为品,平时有多收敛无形的情感,这时被反噬的就有多厉害,他完全被操纵,被搅乱,隐约的哭声带点黏,带点甜,这甜我熟悉,深处的苦并不。他在喘,和着暧昧的春潮和绝望的水雾,细细的,急促的,像是被扼住咽喉,薄唇翕张努力吸取的并非快感而是生机。泪水冲散前路,他困在唯一的安全地进退都不得,情欲与爱意归葬郊外定期拜访的坟墓。那上头甚至没有照片,他受不住人提,自己也不行,只得暗夜里悲喜交加回味,哭完沉沉睡去,第二天早起上班,回家提一个蛋糕,若无其事笑着,祝我生日快乐。

  房里有一刻没动静,我斟酌再三,推开门。窗帘没拉,月色下一道起伏的剪影被揉起一样伏在枕上,对来人浑然不觉。我摸索走近,旋开床头灯,他猛地瑟缩一下,仿佛被光线扎个透心凉,倒是不哭了。

  柜上有烟,没点,和打火机一道懒散待机。有迷你洋酒,空掉半瓶,不用想也知道是为谁消耗。

  我勾他胳膊,怕老趴着喘不过气。他稍一侧身,攀上我的肩,借力想直起身,却醉狠了没劲,指甲隔衣用力刮过锋利的肩胛,我疼的抽气,又被勾住不得不前倾,抬眼正对上他满脸半干的泪痕。我妈醉意发酵,洗完没出事已经了不起,只胡乱套了上衣,扣子还搭错档,又哭好一会儿,翻来滚去,裸大片锁骨,昏黄里盛满幽深的诱惑。

  我抽纸巾给他擦脸,他长长的睫毛偶尔一颤,魂好像哭散碎八百瓣,一时寻不着,整个人恍恍惚惚,软软挂我肩头,不时要掉。一层薄被早蹭开去,他光裸的腿贴着我的腰,较劲似的抵末端的肋骨,他不痛我痛,想抽去这碍事的小尾巴,造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人,不用新的,面前的他就好。这个人从小教我叫妈,此刻半身赤裸,发微湿,凌乱地贴在绯红的面上。他长在内陆小城,第一次去海边留下我设成锁屏的照片,后来说好一起的人不在了,就再也没去过,倒是保留了曾经的向往,沐浴液只用海盐味。如今混入酒精,那点清爽仿佛成了调味,撞另种滋味往我鼻子里灌。心怀不轨容易心猿意马,但这是李哪吒在招我,他惹事从不想结果,招完红着眼眶,巴巴地转眼珠。我没喝过酒,却明白了那种异样的高亢与振奋,于是顾忌的不再顾忌,胆怯的不再胆怯,脑子管不住嘴,齿关拦不住冲出口的话——我爱你,我说。

  半湿纸团落到被子上,我妈捧着我的手,稳稳的,恍若未闻。是我早在一无所觉的时候抖的不像样,还很理所当然地有些反应,运动裤宽松不明显,我自己清楚。谁看他受得了啊,何况我,他的囚徒,监牢编号零零一,最初但并不唯一的人。

  哪吒。我唤他,心底演练无数次,舌尖抵上齿,太硬,音节生疏。哪吒。第二回好了一些。

  嗯。他应,蹭了蹭我手背,然后笑,生日快乐。半梦半醒间以触觉看我。

  生命、爱情、事业,世俗粗浅的期望我每样无数截,掌纹斑驳的不像样,命线寻不到头尾。小时候同学开玩笑说我命不好,他听见当场色变,骂跑人还不解气,要去找家长理论,我好说歹说才让他作罢。他现在可能忘记这一茬了,不然不能那么认真,又是摸,又是捏,抻开手指摸索着嵌入我指缝,然后缓缓交扣。

  我其实确信他喝醉了的,这会儿又不免动摇。不过果然还是不太清醒,他靠向床头,捂着平坦的肚子,在脐下三寸,更像要托不存在的隆起。

  敖丙,你说这个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我妈口齿含混,欣喜与好奇各半,他从三十三岁的夏末秋初跳回十七岁的早春,酒精不仅可消毒,也可模糊接连成线的时间,随意跌入其中一个节点便跌宕来回,成就真实幻境,死者悄然复苏,在他向我征询的眼里。小小的我,些微扭曲,苍白浅淡,七分的像四舍五入不就是十成十,我今生头回做敖丙,我就是敖丙。

  男孩子啊。我撩开衣摆,弯腰贴上小腹,他笑着说痒啊,没阻止,像平时一样指尖挑浅淡的发丝梳理。

  肚里没有孩子的,只一道陈年的疤,竖切,同脚踝的一样,仿佛过去检视俘虏的钢印。婴儿被手术刀剖出去,呱呱坠地,长的很大了,在母亲膝上匍匐。他似乎忘记了,以为孩子还在,嘀嘀咕咕过期的期望,小孩要漂亮呀,要聪明呀,要听话呀,不过像他不男不女就完蛋,健康就行了,男或者女,清清楚楚。遇到你是我运气好啊。他感慨,可这份甜蜜也过期了。

  我安静地听,抚摸他的伤疤,我十六年前的来处,耳贴着暖热的肌肤,可我已回忆不起来上一回听到的是什么响动了。

  床头手机震了震,待办提示,我的生日。原来不知不觉已过十二点,子夜交替再掀一页死与新生。头顶上又有祝福,敖丙,生日快乐。我直起身,看我妈笑了笑,你说过了。大着胆子在他眉间贴了贴,却见他闭上眼又睁开,痛苦的神色,眸子倏忽盈满泪,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要说的。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泪水不断滚落。敖丙,你长大啦。

  此刻我是他的爱人,还是他的孩子?前言不搭后语,他哭我笑,好一出荒诞剧,可惜我们缺了观众,没有人喝彩,嘘声也没有。可是妈,我不叫敖丙啊。我说,从声音里听出自嘲。他只摇头。

  你是啊,只是不记得我。他面上镀一层光,眼神温柔,即便悲哀难掩。那天的手术室好冷,我一直好清醒。医生一开始很安静,后来闲聊起来,老话说七活八不活,看来小孩八个月还是活的,我刚安心,忽然听到你的声音。你说,对不起呀哪吒,不能再陪你去看海了。可你明明在抢救啊,我一下子懂了,哭起来吓到护士,夹棉球给我擦,安慰说小孩很好。可她不懂,我是绝望。老天好狠心,为什么让我和小孩活下来,却要收走你呢?我想再见你,想再听你说话,天要什么,我就能付出什么,只求给我一个机会。后来护士引我去温箱看孩子——我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直觉,只有那一次——一眼对上,我就知道那是你。老天真的回应我了。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有得必有失。夫妻可以相伴,父母只有告别,生下孩子,守着秘密,这一次让你不用为生计精疲力竭,可以幸福地长大,启程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这就是我以孩子的灵魂交换回你要付出的代价,这就是我未来人生的意义。

  他眼泪断流,反而笑了,十六年足够他自我开解。他不太清醒,我觉得,不明白自己絮絮叨叨一股脑倒出了什么,可我好像也不太清醒,理不顺听到了什么。我妈,不是,李哪吒,哪吒,我的哪吒,一气把我拖进回忆里去了。

  我的时间远比常人漫长,今天达到两倍有余,许多事说实话不太记得了。哪吒的时间以点链接,而我以面,切无数面,忘掉的已损毁,我择一片完好的,正是最后抢救的时候。输血、取异物、修补残损的组织,医生们安安静静,只听到冰冷器械相撞的脆响,手术灯晃的我眼花,我会得救吗?希望会。不然哪吒怎么办啊?难道要留他孤孤单单在这城市里吗?他被卡在车里的时候很害怕,抖着嗓子说肚子疼,怕小孩出事,他比我更着紧这个小孩。我妈跑了我爸死了以后,我就只有房子,没有家可以回去了。他想给我一个家,有双亲和小孩的普通的家。我其实只看重哪吒,他体质特殊,一切会给他带来危险的存在我都很排斥。他骂我幼稚,强调自己很好,能撑得住,勉强说服我,事实上看起来的确也不错,他没太大反应,吃的好睡的好,比我还活泼,连浮肿之类都挨到七八个月才出现一点迹象。你看啊,很乖的。他更期待了,我也真的期待起来。我要是现在走了他们两个怎么办呢?

  可是现实不以意志为中心改变,我能感觉到生命力的流失,衰败的身体锁不住自由的魂灵,我的目光扫过还在做最后努力的医生、护士、病床上的自己,再想动却不能,如果能飘起来的话为什么不让我去看一眼哪吒?但就是不能,或者这本就是幻觉。我仍然躺在手术台上,灯光晃的我眼花,暗处的黑暗侵蚀这片光明,一角,一扇,一片,全部,此身堕入永暗,与思念一同沉底。

  然后我又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眼睁不开,咳了一声,听到有人松一口气,说好了好了,又有人来回要登记、核对信息,我捉到“李哪吒”三个字,恍然大悟——我背负罪孽再度降生,罪在侵占亲子的身躯。小小的柔软的孩子,浑身沾满我前世的残余,上天惩罚我对人世的贪恋,让我回到哪吒身边,却以亲生子的身份要我一辈子对我的爱情守口如瓶,但我不怪天,我毕竟是回来了,我感谢这份惩罚。

  我看向哪吒,他靠在枕头上,又有些犯困的样子,侧脸与我记忆中没有多大区别,其实还是不同的。以前的李哪吒更精神一些,或者说戾气足一些,眼眯起来,眉飞上去,美丽原就有它震撼人心的力量,姿态做起来更是凶的不得了,他从前笑起来是一股子瞧不起人的嘲讽样,现在温柔许多,太多了,笑的也很多,浑身刺到底是给十几年摸爬滚打磨掉了尖,圆润全是为我,要养这个孩子,他诞下的爱人。

  哪吒。我执起他的手,哪吒你看看我,我是敖丙,如假包换的敖丙啊。

  之前我不确定哪吒清醒还是含糊,现在也有一些。哪吒定定望着我,一会儿瞧我握着他的手,一会儿来回在我面上打圈,眼睛渐渐亮起来。

  对不起。我又说。你那时候问我有没有事,我说谎了,我醒的时候腿就没感觉了,怕你担心,就没有说。

  他眼里又闪烁水光,抹了一把,敖丙,真是你回来啦?大概还有些不敢置信。

  我以旧日的模样延续过去的习惯,我爱他的姿势是以前的,爱的人是以前的,只有这身体是全新的。这是我的罪孽,如今明白也是哪吒的罪孽。他的时间折半,一半是不变的爱,一半是停滞的困局,他们掏空五脏六腑,装入保鲜剂,将他的美貌保鲜。这其中是否还有一种不可言的期待,也许未来会再与我相认、相爱,所以他想保持在我认得出的样子?实在不清楚,但我希望有,我乐意默认有。

  是我一直在啊。

  我应一声,将他搂入怀。

  收紧手臂,再也不想放开。

—Ende—

应亲友要求单补一下雁俏向粮单 随缘冲浪,整理基于个人口味,比较早时候做的,炸号缘故有的记不太清了 注明ID即完结产出>3,列一些看过的,包含清水无差 ——短篇、中篇做了直链 ——长篇只链第一章,指路Lof主页自行查看。 ——单发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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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洞(上)

  哪吒大周末想蹭饭,嘬着奶茶拉开自家门,正见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一个穿外套一个戴丝巾,齐刷刷投来惊讶的目光。

  两人整装待发,和不打招呼归家的儿子面面相觑。

  可真是亲生的,自由的爸妈从不等人。

  “嗨,爸、妈,这是去哪儿啊?我饿。”哪吒很乖觉去提包,“我给您二位当司机。”

  “我俩给你当钱包。”他风韵犹存的妈劈头盖脸甩来一句,柳眉一挑却露了笑,“你敖叔叔家儿子回国工作,他想起来要聚聚,上午没打通你电话,这会儿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

  一粒珍珠挤出齿关,滚进喉咙口差点没把哪吒噎死。

  “别了吧?”他声音发虚,“给敖丙接风有我什么事儿?”

  “没你事儿?”殷女士酒红色甲片戳上爱子狗头,笑说:“你俩一起长大的情分忘了?”

  李靖在一旁说:“你们假期错开遇不上,这会儿难得都在,吃顿饭叙叙旧也好。”

  “这么不情愿啊?欸,吒儿,该不会当年发脾气一直没道歉吧?这都多久了?我说你怎么一到放假要拐弯抹角打听敖丙……”

  哪吒急着打断,“行了,没有,不是——真不是!”

  爸妈记性总是这样,该好的时候不好,不该好的时候八百年前你忘的一干二净的破事也给随时翻出来说道。

  “你这嗓子怎么了?感冒了?吃药没?吃了也当心!你看你,又不穿秋裤,作的。”

  哪吒被亲妈连珠炮扫射毫无招架之力,垂头丧气跟上,胳膊叉腰,不着痕迹揉一揉。他刚从风里饥肠辘辘来,又五脏六腑空空荡荡到风里去,凛风刮上略苍白的脸,顺一节节脊骨电流一样往后腰,酸软抽痛,提醒纵欲不可取。

  下手真他妈的狠。哪吒恨恨想。

  三口之家出行,开车轮不上哪吒,父母在前排絮絮叨叨,哪吒入耳不过心,歪靠后座玩儿手机。聊天软件点开,置顶一堆,工作群狐朋狗友约饭群一列向下,沉底是唯一的私人,对话框停在一个月前。

  「你们已经添加好友,请开始聊天,」——这说的像能打开新篇章,其实完全失败,不仅没有聊天,大海头像连姓名都没有。

  他盯了半分钟,无来由觉得有声滔波澜叠起,让人隐隐头晕,于是果断删去,手机揣进兜里,眼不见为净。

  哪吒穿的不多,年纪轻要好看,身上只棒球服牛仔裤踩系带皮靴,车里暖气开太足,他渐渐感到热,耳朵尤其。干燥的手指抹一把,软骨一轮熔金似的发烫,轻易就能弯微妙的弧度。

  深秋的落叶平平无奇,偶有一片“啪”地打上车窗,蜷曲边缘侵蚀的痕迹触目惊心。它不经撞,飘飞时已碎的不成样子。

  哪吒眼皮一跳。

  热。热的厉害,耳骨烧的不舒服,叫他想起另一人的触感。一样烫,一样软,单薄的耳垂缀小小的碎钻,用力抓一把鲜血淋漓——妄想而已,并未成行——为什么要想?不该再想的。

  冲动让人不可理喻,他自诩进社会经受毒打磨掉不少脾气,恶果在身,明晃晃提醒自作多情。

  刚那脆生生一下,能将胸骨底下一团挤出多少冲动的血?

  快多挤掉点,实在烦人。

  哪吒下意识摸兜,想起前排有人才作罢,拨弄火机盖子,指腹按下冷钢,又觉得太凉。

  不过没那席间的年轻男人凉。

  敖丙归国初深陷入职期兵荒马乱,近来趋向稳定,他父亲终于能拉人出门。也是熟的,十几年邻居,李家夫妇看他和哪吒一起长大,敖丙自幼文秀,长开更清俊,高挺鼻梁夹半框镜,站起身冲来人一笑,依稀透着少时的腼腆。

  其实人有些寡淡,表情淡,衣服素,白衬衣卷着袖,胸带绣深蓝纹样,算是唯一的装饰。没人关心,除了哪吒。哪吒视线捉到他就将这人看清看透,自己并不乐意。他见他眼皮抽筋,听他开口舌根发苦,被安排并肩坐,只觉胃部迅速干瘪,被一只手揪紧搓来搓去。他恨不能立刻告退打车去五官科医院报道,饭更是半点都不想吃。

  可惜也只能想想。

  哪吒从小闹腾,在长辈跟前又擅长卖乖,叫人又爱又恨。在场三位对他只有爱,恨在成长过程里美化,于是也成了溢出的爱。敖广见他很感慨,“你们搬了家,敖丙假期短没能碰上,好多年没见他俩一起了吧?他这回也高兴的。”

  哪吒不着痕迹瞟当事人。敖丙安静端详菜单,被话尾扫到乍看没反应,恰如其分抿了抿唇,仿佛是不好意思。侧脸不动如山,瞧上去温煦,哪吒知道实际是虚的。他冷过头,头顶笼云雨,随时随地能落,半空凝成冰,渣子毛刺刺,砸的人面皮痛。

  哪儿高兴了?哪吒摸不着头脑。

  他饿的难受,索性不管。一人住,周边外卖家家脸熟,这会儿改善伙食,五脏庙能暖人心肠。哪吒筷子扎的勤,吃的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想收手正和身边人一起,咔哒两声前脚跟后脚,心有灵犀似的。

  敖丙显然也没想到,白皙的脸似挂了层冰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模样。

  哪吒这个人有点恶性,他自己不自在要去寻人麻烦,别人不自在能让他愉快,这会儿,他就因为敖丙的抗拒十分放松,勾起一抹笑。尖锐的犬齿小小的,舔一舔,鲜红舌尖刺的敖丙眼球莫名一痛。

  “室友,”哪吒压着嗓,本来的三分哑更沉了,“你不想见我?”

  烁烁一闪,是镜片的光还是顶灯并不分明,敖丙澈蓝的眸显见要生波澜,却说:“我想,彼此彼此吧?”

  “实话。”哪吒拿来片西瓜咬一口,含含糊糊道,“今天走好早啊,我还当你去上班。”

  “是加了半天班。”敖丙纠正,“我爸临时起意说的要吃饭,正好伯父伯母有时间而已。”

  “那等会儿回家吗?我出门忘记带钥匙了。”

  “备用的在门口那花盆底下。”

  “已经是备用的了。”

  敖丙略有不耐,推推眼镜,从身侧提包里拿出钱夹,摸到门卡递过去。

  “谢啦。”哪吒连卡带那只微凉的手一起捏住,一个挣,一个捉,包厢里乐声轻松流淌,僵持中钳制的力道仿佛骨肉化形的镣铐。

  “松开。”敖丙低声说。

  哪吒应了照旧没放,只问:“真的不回啊?”

  敖丙上下打量他,眼神冷漠,“闲的发慌不如找你朋友去喝酒,周末人肯定多,随便钓一个不难。”他一笑,还是那略显腼腆的模样,嘲讽溢于言表,“该说很容易。”

  哪吒定定瞧他几秒,微微倾身,附耳轻轻说:“敖丙,不要因为自己上钩太容易,就把我想的魅力无边——会显得你很稀罕我,是不是?”

  敖丙面色微变,抬手要推。哪吒已经退开身,笑嘻嘻拍他肩,有意无意虚晃过单薄的耳垂,拨一把小小的耳钉。

  “还挺要好看,又换个黑的。”哪吒收回目光,“我送你的怎么不戴?”

  “不喜欢。”敖丙冷冷说。

  “不喜欢早还给我去退了,好贵呢。”哪吒又拿一片瓜,挥手笑笑,“回去了记得啊。”

  敖丙没搭腔。

  大概是气到了。哪吒心里嗤一声,觉得自己也有点贱。

  这念头在晚上洗澡的时候达到巅峰。

  原因无他,他靠在浴缸里自慰,掌心把持颤动的欲望,流水喷洒全身,透明的清液隐匿无形。水中浮力隐约,他闭上眼,把它想成温热的手,怀抱他,搂紧他,无处不在挤压削瘦的身躯,但得不到安慰,身后那一处不会得到填满,因为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他需要激烈的吻,可以抽空赖以维生的氧气,晕晕乎乎时腿被分开,硬热的阴茎肏开软肉进到他身体里,深处柔软毫无防备的地方。

  有句话说女人的阴道会通向她的心,哪吒觉得顺序不对。虽然他不是女的,但姑且猜男的女的没两样,反正说错也没人驳,胡说八道再头破血流是天赋人权天道有轮回。无心就是无心,有心就是有心,交媾无外乎插入与奉迎,心中装着一个人,行为本身才会产生加深感情的错觉,某种程度大概也源于屈服快感脚下为合理化而催生的自我感动。

  哪吒在这方面很顺手,顺手得让他烦。

  胸口沉闷,也许是室内水汽弥漫令人呼吸不畅。放开自我,交由快感主导,不断攀缘,直到那张模糊的冷淡的脸消失于视野,他喘一口气,手里阳具颤颤巍巍吐水,白浊的精液缓缓浮升。

  哪吒拨开出水口,利索地起身,仰面朝花洒抹脸,放下手时眼角发红。艳是艳的,一如既往,这点红比起情欲缭绕,却更像薄怒未消。

  欲望的残余被抛在身后,卷入涡旋,冲进下水道,黏腻混入肮脏,去它该去的水沟,留清白躯壳裹入清净衣装。但哪吒还是会想。精液可说天底下最无用的东西,至少对他一个与繁殖告别还等别人用功的人来说是这样。它理当纯为快乐而生,可他现在连快乐好像也得不到,越习惯越是空虚。

  “不知好歹。”哪吒含含糊糊骂了句,分不清在说谁。

  这会儿他终于想到给敖丙——发小、新室友、大概算是炮友的男人——备注什么了。

  孽缘。